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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野豹撲上小醫生【白老鼠系列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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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11:36
  第八章
  
  接下來的日子,黑婕受盡了孟家媽媽的刁難,小至寵物罐頭該以哪個角度倒進碗裡,大至替寵物洗澡的水溫一定要在三十七點五度——她還用溫度計測量——都不讓黑婕輕鬆過關;而黑婕回應她的,除了不鳥,還是不鳥。
  
  罐頭以四十五度角倒進去皿裡的味道和用九十度角「灌」進去的根本沒差好不好,洗澡的水溫太冷太燙她自己也會有感覺,要是不舒服,阿貓阿狗也會叫兩聲來反應,遠比溫度計有效多了。
  
  所以現在診所裡最常看到的景象就是孟家媽媽跟在黑婕身後東挑西嫌,而黑婕悠悠閒閒的替小動物梳毛,偶爾從它們的碗裡偷摸一、兩塊餅乾來啃,完全沒將孟家媽媽的嘮叨聽進耳裡。
  
  孟恩愷頭一次見到母親露出「失敗」的表情,因為她無法激怒黑婕,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黑婕就是無動於衷,永遠在孟恩愷對她露出笑容後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尤其在認清寶貝兒子站在黑婕那方之後,更令孟家媽媽覺得大勢已去。
  
  以前她刁難那些想靠近孟恩愷的女人,他很少有任何反應,有時甚至會感謝母親替他掃除纏膩在身邊的脂粉紅顏,但是她知道他對黑婕是不一樣的,她從沒見過寶貝兒子如此替誰辯護、如此想保護誰,從來沒有。
  
  她的危機意識變得好濃,覺得黑婕的出現弄亂了她的生活。
  
  她知道,她的兒子要被黑婕搶走了。
  
  她知道,有了黑婕,她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當「那個人」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感到曙光乍現——
  
  「你們是來帶黑婕回去的?」
  
  孟家媽媽聽到為首的外國女子說明來意時,幾乎不敢置信,所以趁著孟恩愷和黑婕不注意,和這四人轉戰咖啡館再談。
  
  打扮得體、一襲整齊白領制服的三男一女臉上沒有絲毫笑意,與孟家媽媽坐在寵物店斜對面的小咖啡館裡進行密談。
  
  進到咖啡館後,那三名男人自動自發坐到隔壁第三桌的位置去,將孟家媽媽和他們當中唯一的女性留在最隱密的桌位,擺明他們無法介入這場對談。看來那名女性似乎是四人中地位最高的。
  
  「我想……」外國女子年約三十出頭,淡金色的長髮盤成髻,臉上淡淡的妝遮掩不住鼻尖及雙頰那幾顆小小的雀斑。「是你沒聽清楚,我是來看看黑婕是否願意跟我們回去,如果她肯,我就帶她走,她不肯……我也沒辦法。」她的口音帶有外國腔調,但已經非常 標準,稱得上是宇正腔圓了。
  
  「你們是黑婕的……」
  
  「家人。」外國女子笑笑地接話。
  
  「她說她是孤兒。」
  
  「我們收養了她。」
  
  「但根據我兒子的說法……她應該是逃家出來的。」
  
  「嗯……可以這麼說,她和我們之間有些小誤會,所以我希望和婕談一談。」
  
  「請你們快點將她帶回去吧,沒什麼好談的,她在我家帶給我們很大的困擾,關於這點,你們身為收養人也該負些責任吧。」
  
  「婕讓你們很困擾?」外國女子挑起眉,問這話時瞟向對街,透過玻璃窗,她看到一襲輕便豹紋裝的黑婕正在欺負寵物店裡的貓,故意要引起她身後的男子注意,直到那名男子圈抱住她,黑婕才大發慈悲地放開貓,挨進他懷裡。
  
  黑婕笑得很幸福,那樣的笑容,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她所認識的黑婕,永遠都是充滿防備地怒目瞪視所有人,只有在她教導她閱讀一些中英文字時,她緊蹙的眉才會緩緩舒展開來,專注地聽她說話,但也從來不曾對她笑成這樣。
  
  「當然!她弄亂了我們的生活步調,也破壞了我和我兒子之間的親情!」孟家媽媽冷著臉道。
  
  「婕是個很純真的女孩子,她不會說什麼討好人的話,但只要你真心待她好,她就會知道,相對的,也會全心全意對你好。你接受過她嗎?」外國女子將視線移回,認真詢問。
  
  「我……我不喜歡她。」孟家媽媽避重就輕地回答,因為她根本不曾試過「接受」。
  
  「我覺得放她一個人在外界生活,是太殘酷了些,她根本只是個孩子……外頭的人情世故她懂多少?有辦法去融入這個社會,去學著適應人心嗎?」外國女子喃喃自語,「但是我又怎麼忍心帶她回去那座牢籠……」
  
  「你說什麼?」孟家媽媽沒聽清楚。
  
  外國女子搖頭,話鋒一轉,「請安排我和婕私底下見一面,不要讓你兒子知道,我想和婕單獨談談。」
  
  「談談?你為什麼不直接帶她回家好好管教,何必多此一舉?!」
  
  「如果可以,我並不是很想帶她『回家』。」外國女子輕啜一口咖啡,相較於孟家媽媽顯而易見的急躁,她只是優雅地緩緩回答。
  
  雖然這麼做違反了她所接到的「命令」,但她一直很心疼黑婕和其他「白老鼠」的命運,在心底也希望能替大家做些什麼,如果黑婕留在這裡比回去更好,她情願違逆命令。
  
  「你這是什麼話?!你到我面前表明說你要帶她回去,現在又說並不是很想帶她回家——」
  
  「我想,我說得夠清楚了,我是來看看黑婕是否願意跟我們回去,如果她肯,我就帶她走,她不肯,我也沒辦法。」又回到一開頭的對話,不過她不介意用英文再說一次!
  
  孟家媽媽被外國女子的氣勢壓過,所有的嘀咕只能吞回肚裡。
  
  「談談是嗎?好,我讓你們兩人單獨談談,我希望你能好好說服她,相信你也不希望自己的養女在別人眼中看來是個隨隨便便的女孩吧?!」
  
  外國女子不想向孟家媽媽解釋黑婕並非她的養女,更不想因為一時多言而必須解釋更多,她僅是綻開和藹可親的甜甜笑靨——
  
  「我需要一個小時,麻煩你安排了。」
  
  ***
  
  過兩天,一大早孟恩愷就被孟家媽媽拖去拜訪親戚,他不放心黑婕一個人看店,於是放她一天假,讓她在家裡陪都督、虎子和白飯玩耍。
  
  黑婕趴在床上翻閱雜誌,內容辛辣八卦,但她聽過的人名幾乎為零,書上所描寫的惡行惡狀她半分興致也沒有,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而隨手翻翻。 背上有三隻貓咪在替她按摩,用後腿和全身的重量做出媲美SPA的力道,讓她每一寸肌肉都放鬆開來,舒服到昏昏欲睡……
  
  叮咚,門鈴響起。
  
  黑婕原先是不想理會,因為孟恩愷有交代可以不用應門。
  
  五分鐘過後,叮咚聲又響,黑婕並不是被門外人的耐心所感動才起身,而是她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了,這味道——
  
  「喵!」
  
  三聲貓慘叫,外加三聲「咚咚咚」,都督、虎子、白飯從黑婕背上被甩下,分別滾向地毯另一端,她才無暇理會自己做了什麼,一口氣衝下樓去開門,越是接近大門口,那股味道越是濃郁。
  
  就在第四聲門鈴即將響起前,黑婕已經一把扭開門鎖。
  
  「嗨。」門外人早在聽見黑婕碰碰撞撞奔馳下來的聲響時,就準備好見面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希麗雅!」雖然嗅出了她的味道,但是親眼見到熟識的女子時,黑婕仍是驚訝。
  
  「婕。」外國女子希麗雅•佈雷克展開雙臂,等待黑婕給她一個扎扎實實的擁抱,慶祝兩人再度相逢,也許抱頭痛哭,訴說這些日子裡她所受到的委屈和恐懼——
  
  砰!
  
  希麗雅被迎面甩上的鐵門擊中額頭與鼻尖,沒有喜悅相逢、沒有抱頭痛哭,更沒有什麼勞什子的委屈大公開,有的只是額心鼻頭被撞出來的疼痛和滿天閃閃爍爍的小星星。
  
  「好痛……」完全沒預料到感動的重逢會以這種方式收場,希麗雅捂著額頭和鼻子,痛得蹲在地上掉眼淚,等待眼前的小星星一顆一顆殞落消失。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隔著門板,黑婕的聲音透露出過多的警戒和顫抖。她沒有想到研究所的人會這麼快找到她,這是否意味著——她即將結束現在的日子,必須回到「那裡」去!
  
  好不容易痛楚緩緩消去,希麗雅已經能恢復正常說話的功能。
  
  「婕,你將門打開,不是你所想的那麼慘,讓我們當面談好嗎?」噢,她的頭還有點暈暈的……
  
  「不好!你快走,否則別怪我變成豹咬人!」黑婕背脊貼靠著門板,發出狺狺低吼。
  
  「我只有一個小時和你說話,等姓孟的回來,你要在他面前談嗎?!」門後沒有聲音傳來,希麗雅邊揉著痛處邊說:「你再怎麼躲都沒有用,你知道我們遲早會找上門。」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黑婕的聲音像歎息。早在逃離的頭一天,她就料到有這樣的結果,只是日子太過愜意,讓她忘了去煩惱這些。
  
  「事實上,我們早在好幾個星期前就查到你的下落,不只你,連黑浩我們也知道人在哪裡,你見過他了,不是嗎?」
  
  黑婕知道希麗雅指的是那一次有個女孩抱著一隻灰鼠上門求診,那是他們這群「白老鼠」逃離研究所後,她唯一一次見到黑浩,她以為黑浩的情況應該很糟,像他那種悲觀的性子,說不定早就選好哪條臭水溝去抱石而死,但是她看到那個女孩對他的擔憂和關心,即使那女孩臉孔維持著陰沉,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在這種人身邊,她相信黑浩吃不到什麼苦頭。
  
  「裘德奉命去追他。」希麗雅道。
  
  「而你是來追捕我的。」
  
  「沒錯,命令是這樣指示的,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否則在更早之前我就來捉人了。婕,聽我說,裘德去抓浩的時候慘敗而歸,據說是讓一個年輕女孩給打得落花流水,那女孩還親自撥了電話給『他』——」
  
  「什麼?!那個女孩……」好勇敢!是什麼原因讓一個纖瘦的女孩能夠鼓起莫大的勇氣打電話給「他」,那個掌控著他們生命的男人?!
  
  良久,黑婕聽到自己問出了聲音——
  
  「然後呢?」
  
  「『他』放過浩了。」
  
  「不可能……」黑婕低聲否認,在門後不住地搖頭,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結果。「不可能!」她幾乎是吼叫出來。「『他』怎麼可能這樣做?.他』一直將我們視為寶貝,是『他』研究的驕傲,對『他』而言,『他』花了大半輩子的歲月創造出我們,絕不是說放就會放的——」
  
  「或許是那女孩的勇敢讓『他』改變了心意,也或許浩對『他』來說僅僅是你們之中最微不足道的,老鼠這種生物並不珍貴,或許……有更多我和你都猜不透的或許,總之,這是事實,浩的資料已經從研究所的檔案庫裡除名,研究所再也不會對他採取任何行動,也不會再有人去騷擾他。」希麗雅的聲音帶著笑意,似乎也在替黑浩感到高興。
  
  「好好……」
  
  現在的黑浩,不用再提心吊膽,可以真正展開他的新人生,有那樣勇敢的女孩陪著他,他的未來會更平順圓滿吧,屬於他的陽光笑容也會更加燦爛吧。
  
  「所以,我想並不是全然沒有後路可退,浩可以,也許……你也可以。」
  
  黑婕聽到希麗雅的聲音說出她心底湧起的希冀。
  
  她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她也想跟黑浩一樣,獲得完全的自由,和研究所再無瓜葛,毫無顧慮地留在孟恩愷身邊,享受他總是那麼縱容、嬌寵她的對待方式。
  
  可是她沒有一個勇敢的女孩來替她爭取這些,沒有。
  
  「我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像黑浩那樣,光明正大地呼吸這世界的新鮮空氣?
  
  「婕,你先告訴我,你想留在這裡嗎?在這裡的生活遠比在研究所好嗎?你適應了嗎?」一連三個問題,直抵核心。
  
  希麗雅等了好半晌,門裡都沒有聲音傳來。
  
  「婕?婕,你還在嗎?」她呼喚著黑婕。
  
  「我還在。」黑婕的聲音有氣無力,安靜了一分鐘才幽幽歎息,「我並不適應這個世界,我對這種生活感到惶恐,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被逮回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在眾人面前不小心變成獵豹,不知道除了這裡我還能去哪——你想聽的是這個嗎?!」她的口氣轉冷,幾乎能讓人察覺到她的怒意,「你們把我們變成這樣,就是要讓我們離開研究所後毫無生路,撞得灰頭土臉之後再爬回去求你們收留?!」
  
  「婕,我如果是這樣想,就不用特意支開派來支援我抓人的三位男成員,大可以像裘德那樣,用麻醉槍逼你就範。我不希望你再回去,但是如果你在這裡無法生存、無法融入,或許回去對你才是最好的選擇。」
  
  「好或不好,應該讓我自己選擇。」
  
  「沒錯,而我則是必須將好或不好分析給你知道,再由你決定去留。」
  
  「什麼好或不好?」
  
  「我知道你喜歡那個男人,也信賴那個男人,但是你必須接受他的一切,就如同他接受你一樣。他和你不同,他不是一個被孤獨侵蝕的人,他不像你,遇到了喜歡的人就一頭栽進去,將自己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有他的生活圈子,對你而言,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對他來說呢?他將你視為什麼?他給過你承諾?還是他承認過你是他的誰?」
  
  黑婕無語。
  
  她清楚自己已經把孟恩愷放在好重要好重要的位置上,只要他說出一句「我討厭你」,那種揪心的疼,遠勝過強烈電流燒燙在皮膚上的劇痛。
  
  可是他呢?他將她擱在哪裡?
  
  他不是她,他擁有一個視他如命的母親,安穩的工作、平順的人生,他樣樣不缺,他會像她一樣這麼珍惜著愛戀的對象嗎?
  
  她不是不信任他,她感受得到他對她的好,以及認真地教導她、包容她,但是這些跟養只寵物有什麼不一樣?她分不清楚,寵一個人和寵一隻動物有什麼不同?
  
  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知道自己在鬧脾氣,那是因為她覺得很心慌,明白自己已經被研究所的人盯上,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抓回去,她應該要捨棄這裡盡速逃脫,可是又不想離開他,這種時候她只需要他安撫她的情緒,需要他告訴她——將她留下,是因為他重視她就如同她重視他一樣。只要這麼簡單一句話,她就可以勇氣滿滿,無懼地面對希麗雅,大聲告訴她,他給過她承諾……
  
  但是他從沒說過,沒說過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
  
  他帶她回來,和帶那些流浪貓狗回來又有什麼不同?
  
  希麗雅的聲音又透過門板傳來——
  
  「我相信他對你好,因為要打進你心裡的人,勢必要讓你感覺到他的善意,否則你根本不容誰近身,但是你知道他母親討厭你嗎?你如果要擁有他,對於他的家人,你也一樣要接受,我不認為他母親只是單純因為你的個性而不喜歡你,她是將你視為敵人,身處這種環境裡,你受得了嗎?」
  
  「她不喜歡我,我也不要喜歡她就好。」哼,她只要有孟恩愷就好。
  
  「聽聽,你這麼任性。」希麗雅搖著頭,「那是他母親,如果他會為了一個女人而不要自己的母親,以後他也會為了另一個女人而不要你。」一個人如果泯滅良心至此,似乎也不用奢望他將來有什麼長進,狼心狗肺要改可是很難的。
  
  「為什麼你要說得這麼複雜?我不能只是單單純純的擁有他就好了嗎?」
  
  「我怕你的單純會讓自己受傷。」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並不是每一件都像黑婕所想的那麼簡單。
  
  「只要離開研究所,再也沒有什麼能傷害我。」黑婕掄緊拳,倔強說道。
  
  「真是這樣嗎?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你也能迎刃而解了?」希麗雅緩緩轉身,對剛剛返家的孟氏母子頷首致意,嘴巴卻沒有因此而停下,仍用外國腔調說出流利的中文:「他們若知道,你的『特殊基因』導致你永遠都不可能生下一男半女,而孟先生是孟家獨子,不曉得他們做何反應,喔?」
  
  ***
  
  家庭大風暴,在孟家掃出一片狼藉和措手不及的混亂。
  
  孟家媽媽已經跳腳跳了足足三個鐘頭,嘴裡重複的數落大同小異,堂堂邁入第四十遍——
  
  「我們家怎麼可以要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媳婦,孟家的香火怎能斷送在這個女人手上,你教我拿什麼顏面去見孟家的列祖列宗呀?!」
  
  黑婕縮在單人沙發裡,專注地瞅著地板,像是那上頭畫著價值億萬的藏寶地圖,而她正心無旁騖地解開寶藏的密語——
  
  「這是很嚴重的事嗎?」她噘著紅唇嘀咕,音量當然比不過另一角上演的哀爹哭娘告奶奶戲碼,她又將腦袋埋進自己曲起的膝蓋間,怎麼也想不透希麗雅最後留下的那句話有什麼好震驚的。
  
  希麗雅並不是故意要破壞黑婕渴望留下來的心願,而是她清楚,這個問題終究會成為黑婕留在孟家的最大爭執點,既然如此,乾脆就趁此時將最棘手的問題攤開在三人面前,處理得來,日後一帆風順的日子才不會是奢望;若處理不來,早早讓黑婕重新思索去留也好。
  
  孟恩愷陪坐在沙發扶手上,安撫地拍拍她的肩。
  
  「有點嚴重。」至少對於他母親這種觀念保守的傳統婦女來說,就算外星人佔領了總統府也不及傳宗接代來得事關重大。
  
  「能不生出像我一樣半人半獸的小孩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嗎?」她還是不理解孟家媽媽的激動,生育這件事在她眼中是那麼單純渺小,一點也不重要。「如果再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出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另一個你能接受他,那生下來做什麼?讓他痛苦嗎?」她扯出苦笑。
  
  老實說,從希麗雅口中聽到這個事實,她鬆了一口氣,知道這種可怕的基因只到她為止,讓她有股想大笑的衝動,可是她什麼反應都還來不及做,便被孟家媽媽驚天動地的嚷叫給打斷,直到現在,她才有辦法說出心裡的想法,可是想笑的念頭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他們臉上看到的失望。
  
  「你也覺得這件事很嚴重?」
  
  「我不覺得呀,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聳肩。
  
  她不知道他是說真說假,她看不出來他現在的笑容到底代表著什麼,想問,卻沒有機會,因為他被孟家媽媽強行拉開,好像她會傳染什麼重大疾病似的。
  
  「阿愷,你沒聽到那個外國小姐說的話嗎?!不准你再和她這麼接近!」這下子,孟家媽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阻止兩人繼續發展。
  
  「媽,都什麼年代了——」
  
  「這跟什麼年代有啥關係?!以前的人和現在的人都要傳宗接代,又不是說現在的人絕子絕孫就沒關係!我現在認真的告訴你,我不准你跟這個不能生的女人在一起,我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孫子出世!」孟家媽媽見他有開口的徵兆,立刻再堵一句:「別忘了,你是孟家的獨子。」
  
  這句話像是封口特效藥,讓孟恩愷無法反駁。
  
  「阿愷。」孟家媽媽放軟了聲音,「我知道你也很喜歡小孩嘛,明天媽媽讓陳太太拿一些女孩子的照片過來給你選,我保證,很快你就會有個胖嘟嘟的小傢伙喊你爸爸了。」她是很討厭有個名為「妻子」的女人來霸佔她的兒子,但這不代表她不想要孫子,反正大不了先娶個女人進來生孩子,再用離婚將人掃地出門,這麼一來,她不但有了兒子,連孫子也有了。
  
  黑婕不發一語站起身,深深望了孟家母子一眼,轉身走往二樓階梯,在繞過孟恩愷身邊時,察覺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她一把甩開。
  
  想想,現在的情況也不適合和黑婕談什麼,有他母親在,只會讓事情演變得更糟,先讓她上樓清靜清靜也好。所以孟恩愷沒跟上去,不過原先窩在電視上小憩的都督靈巧躍下,向他喵了聲,好似說著「我幫你去安撫女王」,尾隨著她而去。
  
  才轉進了階梯,卻發現黑婕坐在第三階上頭,朝它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要偷聽噢?
  
  「喵。」行,我這只高貴到無人能及的都督就捨命陪女王—
  
  都督無暇再發表任何言論,因為它被黑婕一把揪進懷裡,雙掌摀住它的貓嘴,不讓任何雜音從它嘴裡洩漏出去。
  
  隔著一片薄牆,孟家母子還在同一個話題上打轉。
  
  「阿愷,你還沒有答應我永遠都不再和她有瓜葛,最好明天就教她回家吃自己。」孟家媽媽想要兒子保證和黑婕老死不相往來。
  
  過了足以讓人思索出長篇大論的許久時間,孟恩愷卻只有六個字回答:
  
  「我不會答應你。」
  
  孟家媽媽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會這麼說。因為她看到了兒子臉上從未有過的堅定反抗,她曾經使計破壞過兒子的幾段感情,他雖然偶有不悅,但從不曾用如此凜冽的口吻拒絕,他真的被黑婕帶壞了……
  
  孟家媽媽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施出撒手鑭。
  
  「你要我以後怎麼去見你爸爸……我沒有臉告訴他,孟家香火就斷在我手裡,嗚嗚……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要媽跟你一起背這不孝的罪名就是了,嗚嗚……孩子他爸呀,當年你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我就不用一個人辛苦地拉拔孩子長大,到頭來孩子也不聽話……我實在是好痛心呀,嗚嗚……」
  
  「天……」孟恩愷晃了晃腦袋,覺得要和母親溝通著實困難。
  
  坐在階梯上的黑婕低下頭,小小聲地說:「原來這個問題真的很嚴重……」而不像孟恩愷安撫她的「有點」罷了。
  
  都督含糊應聲:「喵。」當然,你沒聽到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人類多在乎這種事,可不像我們,他們人類老想閹掉我們。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算是一個『人』,他們從我身上奪走太多太多東西了……只是面對這樣的情況,我竟然覺得……」尾音消失。
  
  都督眨著貓眼,突地覺得頭頂的毛被某種液體給弄濕,想抬頭看,黑婕卻快一步將整張臉埋在它的貓毛裡,逐漸的,濕濡的部分越來越大範圍,除此之外,它沒聽見她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熱熱的氣息從她緊抿的唇縫洩出來……或許還有幾絲的嗚咽,聽得不是很清楚。
  
  「喵……」那不是口水,對不對……
  
  然後一整個屋子裡都沒有人再說話,只剩下孟家媽媽像台錄音機重複再重複地播放一樣的嚷嚷。
  
  孟恩愷無力地朝方才黑婕坐的沙發仰躺下去,吁了口氣。
  
  「或許我該做個好孩子,一切都順你的心,如你的意,不過就是個女人,犯不著為了她打壞我們多年的親子關係,我從小就發過誓,這輩子我都不會違逆你的話,因為我的生命是有你才得以存在,若非你,別說我現在有沒有辦法站在這裡和你說話,我可能連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擴散成漣漪,讓哭嚷的孟家媽媽安靜了下來,就連在階梯上的黑婕也聽得一清二楚。
  
  快要……沒辦法呼吸了……
  
  快要……不想呼吸了……
  
  每吸一口氣,肺葉就鼓漲起疼痛,疼得她乾脆想摀住口鼻,不再讓任何會造成痛苦的氣體進入她的身體。
  
  是誰說,逃出了那裡,就會有幸福?
  
  她記不起來了,是黑浩嗎?還是黑凌霄?黑煉?黑凝?黑絡?
  
  她記不起來了……當時那麼混亂,爆炸聲震耳欲聾,她的耳膜裡儘是尖銳的刺痛,她一口叼住黑浩,用最敏捷的速度奔馳,而黑凌霄在那一瞬間展開了他的臂膀,替他們擋下所有的爆裂衝擊,黑絡則是掃去所有撲面而來的碎石鋼板,黑凝在灼熱裡替大家開出生路,黑煉則是將一道道困住他們生命的牆壁給轟開,大家都是傷痕纍纍,甚至是絕望的,就在那個時候,是誰說了那句話來鼓舞大家振作?
  
  是哪個混蛋說的?!
  
  要是有機會見到大家,她一定會好好吼那個混蛋幾句,騙人!騙人!
  
  那只是他們的幻想,全是幻想!
  
  如果能幸福,為什麼她會這麼樣的疼痛?!
  
  黑婕雙腳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只能匍匐在地,靠著四肢爬行才有辦法移動身體,讓自己一步步離開聽覺範圍,爬回二樓。
  
  每上一階,都流下一顆水珠子漬櫻
  
  直到推開二樓房門,她在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的狼狽與不知不覺恢復成獸的模樣,她的哭笑聲,變成了豹狺。
  
  而樓下原本陷入靜寂的兩人並未發現她的動靜,孟恩愷沉默了好久,才又對著母親扯出生硬的笑。
  
  「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認我很卑鄙的思考過你的意見,但是我做不到。」他沒露出任何煩躁,旁人就以為他無動於衷,但是他的情緒都藏在皮相之下,並不是非得露出一副煩惱至極的模樣,才能證明他在苦惱。「我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而跟黑婕在一起的,最初,我是因為同情她,就像你每次見到路邊的流浪貓狗都會心軟一樣,我是由同情開始,可是同情變了質,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並不知道,在我察覺之時,它就已經變質了,我開始討好她,做出一些我以為只是舉手之勞,而實際上我卻不曾替別人做過的事,我開始在你面前替她說話,希望你能像我一樣接納她,我甚至開始覺得只要能博她一笑,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去做的,如果是你,你將這些情緒定義成什麼?」他像個拉著母親裙擺認真問問題的孩子,等待母親回答。
  
  那是愛吧。
  
  由同情轉而心疼,再由心疼變為疼寵,最後放任自己成為她的俘虜。
  
  孟家媽媽不敢回答,彷彿只要她說出了答案,就再也沒有立場阻止兒子繼續和黑婕糾纏。
  
  兒子從沒為了哪個女人和她這般對談,以往只要是她不喜歡的,他也就斷得乾淨,讓她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獨佔他,可是黑婕出現了,她看到兒子的改變,每次只要她數落黑婕的不是,他就會替黑婕辯解,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你只是……誤以為自己愛上她了,那很正常,她很美麗,是個會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孩,你只是……」她還試圖以謊言搪塞他。
  
  「我看過她最不漂亮的一面,媽,我不是孩子了,你不能再用這種方法哄騙我。」他連她撲殺人的狠樣都領教過了,怎麼能說是被她的美好所吸引?「我一想到初次見到她的情況,我還會替她心疼,她並不像你所看到的美好,她有她的不堪,是我自私強將她帶回來的,是我自私強將她留下來的,我……不想讓她離開這裡,我會替她擔心、替她煩惱,我知道她只有我了,一天一天看見她將我滿滿地裝在眼裡,我心裡是驕傲的,是我放任她到這種地步,或許這也正是我的目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分子了。」
  
  「媽也只有你呀!那你要怎麼樣?!為了她,不要我這個做媽的?!」
  
  他越來越沒有表情,像尊雕像坐在那裡,不像以前和母親偶有小爭執時,總會輕攬她的肩軟言安撫。
  
  「我只是希望,你拿對待你自己的方法來對待她。」他淡淡地說。
  
  不要寬以律己,嚴以待人。
  
  「我——」
  
  「當年的你認為真愛無敵,只要有愛,什麼長輩的反對都可以不管,如果你現在仍能這樣想,事情會變得很簡單。不要將自己的『愛情』視為全天下最聖潔的,而別人的『愛情』就視為錯誤,這樣不公平。」他取下眼鏡,緩緩閉起雙眼,似乎不想看清這個世界。「我不想在你與她之間做出選擇。」
  
  「但是她不能生小孩呀!我們孟家的血緣……」孟家媽媽只能緊揪著這一點,進行微弱的反抗。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血緣這種東西,在我們孟家還存在嗎?」他半瞇的眼,轉向自己喊了近三十年的母親。「在你從孤兒院將我領養回來的那一天起,維繫我們母子關係的,就不是靠著血緣了,不是嗎?媽。」
  
  這一聲「媽」,變得沉重。
  
  他並不是孟家夫婦所生的那名遺腹子,早在幾十年前,真正的孟家孩子就因病去世,他是孟母為了填補心裡的大空缺而領養的孩子,將他視如己出、疼他如命,即使他是來代替孟家早逝的孩子活下來,在他心裡,也已經切切實實將她當成親生母親,他從不懷疑這點,所以當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孟母本來以為親子的關係必定破碎而失聲哭泣,但沒有,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是——「媽,我餓了,今晚吃什麼?」,然後一切像不曾發生過一樣,他並沒有因為明白自己非她所生而反抗變壞或歇斯底里,因為他知道,她是真的將他當兒子在寵愛,就算不是出自她懷胎十月又如何,他相信一個親生母親也不見得能做到她那樣,他心滿意足了,真的。
  
  如果現在要用血緣來牽繫孟家人,那麼他的存在又算什麼?他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是源自於孟家夫婦,孟家的血緣早在幾十年前就結束了,如果孟母願意讓他這個「外來人」繼承孟家血統,又為什麼要在乎接下來的孟家孫子是從何處來的呢?
  
  孟母像是整個人被抽掉精氣,身軀一軟,跟著癱坐在長沙發上,雙眼濕濡,卻沒有再掉眼淚。
  
  「也許,我們可以再收養一個孩子,兩個、三個也行,他們會跟著姓孟,成為我們孟家的子孫,就算有一天他們發現了自己的身世,那又何妨?只要我們對待他們就像你對待我一樣,那麼全心全意、那麼無私,我不相信他們會比不上真正由我血脈傳下去的孩子,他們會感恩、會懂事、會同等回饋,如同我現在一樣,媽。」孟恩愷伸手握住了孟母的手,輕輕捏握。「你會因為領養回來的我不能生育而不認我這個兒子嗎?」他的聲音好輕,問出假設。
  
  「怎麼可能!」孟母心慌地反握住他的手。
  
  「那麼,對黑婕也寬容一點,好嗎?」
  
  孟母低垂著頭,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足足過了好幾十分鐘,她才淺緩地點了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
  
  「你那麼寬宏大量,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因為你是那麼溫柔而有耐心地教養沒有孟家血緣的我,你一定也可以包容她的。」孟恩愷給了她一個擁抱,輕聲對她道謝。
  
  也許在短期之內,口頭上的答應不代表心裡的認同,但他相信,總有一天,母親會真誠地接納黑婕,完完全全的。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破壞客廳安寧的聲音,是都督從二樓階梯上摔滾下來的痛嚷,它像顆毛球一路彈彈眺跳,直到越過最後一階癱死在平台上,但它只容許自己暈眩三秒鐘,立刻就拖著全身像斷掉又重新組合起來的貓骨頭爬到孟恩愷面前。
  
  「喵喵!喵喵喵!」
  
  翻譯:不好!女王跑掉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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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12:05
  第九章
  
  貓科動物會為一句讚美而對你死心塌地,也會因一句得罪而棄你於不顧。
  
  呼呼的冷風由敞開的窗子吹進來,她從二樓窗戶躍出,通往二樓的階梯上散落著她本來該穿在身上的衣服,表示她是以獵豹的模樣離開這屋子。桌上那張壓在紙鎮下的紙條被吹得啪啪作響,像在提醒人不要忽視它的存在。
  
  第一次發現黑婕的字有多漂亮,如果不是筆跡上有原子筆油墨被弄糊的髒痕,他會以為那張紙條是從哪份印刷品上裁剪下來的。
  
  可是上面的留言,讓他難以置信——
  
  我不要你了!
  
  她,不要他了。她要將這個她唯一擁有的人給放棄掉了。
  
  屋裡風很大,吹得他打了個哆嗦,覺得有股寒意竄起,莫名的讓他發顫。
  
  他被女王驅逐出境,從此打入冷宮,失寵了……
  
  他開始瘋狂地尋找她,走遍小巷暗弄,翻遍每一處可以躲藏一頭獵豹的空間,甚至每天抓著都督搖晃,要它用上一次找到黑婕的方式替他找人,但一切都徒勞無功,就像她出現的方式那麼神秘,她的失蹤也一樣。
  
  好像……有某一部分的自己,遺失了。
  
  心裡空蕩蕩,雖然照常上工、照常吃飯、照常開車尋找她、照常夜夜無法安眠、照常發呆地看著她常站的地方,也照常不見她回來。
  
  被遺棄的憤怒變成了不解,再由不解變成平靜,到現在,只剩下擔心。
  
  這些日子,都督偶爾繞著他打轉,喵呀喵的想說些什麼,但是沒有黑婕在,他聽不懂都督的話,白飯甚至完全不理他,似乎將黑婕的離去怪罪在他身上,成天以貓屁股對著他,連替它洗澡都會挨它幾記貓爪伺候。
  
  母親趁著大好機會,以試探性的語氣要他放棄,他都以沉默回應,不是默許,而是他根本做不到,連回答都懶。
  
  「喝碗湯,你最近都沒好好吃頓飯。人要找,你自己也要顧呀,她一個人這麼大了,能照顧好自己的,說不定早就又窩到哪個人家裡去……」孟家媽媽的話被他的眼神截斷,她抿抿嘴,「好,不說不說,來。」奉上熱騰騰的湯。
  
  母親不清楚黑婕的情況,所以才說出這番話,而熟知黑婕的他,沒辦法如此樂觀。他知道,黑婕不可能照顧好自己,她根本沒有求生的本能,就像只甫出生的幼貓,需要人家細心呵護。
  
  他咕嚕嚕灌著湯,熱湯進到胃部卻仍沒辦法讓他溫暖起來,從她走後,他一直覺得很冷,好幾個夜裡,他都因而凍醒,醒來後便無法再睡。
  
  屋子裡被無聲的靜闐所籠罩,連貓叫聲都變成微弱,孟家媽媽打開電視,想稍微驅散這種沉重的安靜,反正近來的新聞總是沸沸揚揚、熱熱鬧鬧,用來打破尷尬而低迷的氣氛最好。
  
  上一段的政治新聞剛好撥完,畫面切進現場直播——
  
  「至誠路一段發現一頭可能是動物園或是私人非法豢養的逃脫獵豹,經民眾報警處理,現在消防隊已經抵達現場,據隊長表示,他們抓過眼鏡蛇、虎頭蜂、山豬、彌猴,就是沒有抓過獵豹,目前他們正嚴陣以待,準備了麻醉槍和網子圍捕,不過獵豹生性兇猛,具攻擊性,奔跑的速度又快,讓消防隊員不敢輕舉妄動,接下來先將現場交還給棚內主播。」
  
  「好的,謝謝佩恰替我們做的現場連線,現在我們替觀眾整理了獵豹的資料,讓觀眾能更深入瞭解這種危險生物——」
  
  孟恩愷看著螢幕上黑壓壓的草叢,因為現場太混亂,鏡頭又東搖西晃的,只能偶爾看見豹尾巴溜出草叢,又快速地收回去,螢光色的豹眼在黑暗裡發出凜冽又戒慎的光芒,一大群消防隊員四面八方部署,有人手上拿槍、有人手上張網,逐步縮小圍捕範圍。
  
  孟恩愷一驚,猛然抓起車鑰匙衝出門,不理會母親在身後的疑問嚷嚷。
  
  「阿愷!你要去哪裡?!」
  
  那頭獵豹……是她嗎?!
  
  是吧!連出沒的地點都只距離他家不到十分鐘車程,除了她,他不相信天底下還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要是她被捉到,會被怎麼處置?
  
  她現在嚇壞了吧,有沒有在心底祈求他出現?
  
  「再等一等,我就來了!」孟恩愷心慌意亂又佯裝鎮定地握緊方向盤,打開車內廣播,需要不斷聽見那則新聞的後續發展。
  
  油門踩到底,他用最短的時間抵達現場,四、五台SNG車和攝影機燈光將圍捕現場照得猶如白天,場外已經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路人,連賣香腸的攤子也相中人潮所帶來的商機,在一旁吆喝起生意。
  
  孟恩愷越過了封鎖線,立刻被幾名警察阻擋去路。
  
  「想死呀你!要看熱鬧的退到黃線後面去!這裡在捉獵豹,可不是什麼軟趴趴的寵物貓!」
  
  「她是我的!讓我進去!」
  
  心急如焚的孟恩愷這句大吼,立即引來所有鏡頭的焦點。
  
  「原來這位先生就是獵豹的飼主,鏡頭請轉過來這邊,讓我們來採訪一下這位先生,說說是什麼情況下會讓自己的寵物逃脫出來——」
  
  另一支麥克風也不讓別家獨佔新聞,「先生先生,您不知道飼養獵豹是違法而且非常危險的嗎?」
  
  「先生先生,可不可以談談您養獵豹的心得?」
  
  「先生先生,這頭獵豹是公是母?您養了幾年?它有沒有咬死過人?」
  
  「先生先生……我先來的……噢。」被一腳踹開。
  
  「先生先生,我們這裡是——呀,別擠別擠!」被後頭湧上來的採訪人潮給壓到仆街。
  
  孟恩愷撥開所有的麥克風,衝入最前線,隻身來到露出一雙眼眸的草叢前,警消人員不斷喝令他後退,他卻不為所動,大伙只好舉槍瞄準草叢,準備一有動靜麻醉槍就立刻發射,以保護那個莫名其妙闖入現場找死的男人。
  
  「是我,你不要怕。」孟恩愷蹲下身,與它平視。「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你,你留下那句話,跟留下一封死刑判決書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不要我了?」
  
  草叢後有細微的沙沙聲,一隻豹爪伸了出來,嚇得眾人直抽氣,只剩孟恩愷還能維持臉上溫柔的笑意,他輕握住那只豹爪,細細撫摸起來。
  
  「我和我母親談過了,我明明白白告訴她,我不能失去你,那個外國女人提出的問題根本無關緊要,我是很喜歡小孩子沒錯,卻不一定要是我親生的,我們可以去領養。」
  
  那只豹爪又伸出十來公分,像是被孟恩愷的話所吸引,他再接再厲。
  
  「從你闖入我診所的那一天起,你就霸道地佔領了那裡,無論是棉花、都督、虎子、白飯,甚至是我,都已經是你的足下之臣,女王拋下所有的臣子,想去哪裡呢?能去哪裡呢?又要我們這群被你收服的臣子怎麼辦?」
  
  他引導著草叢後的豹身,尋找到它的腦袋,用黑婕向來最愛的方式摸撫它,聽到草叢後的它似滿意也似甜膩的低嗚聲,他輕捧著它的下顎,將它半顆腦袋帶出草叢。
  
  「我喜歡你在我身旁的感覺,喜歡你跟貓爭寵,只為了搶到誰能窩在我的大腿上睡一覺,喜歡你每次替它們洗澡時都三不五時偷瞄我的眼神,喜歡你每次拖我到床上吃乾抹淨,喜歡我腦子裡閃過和你就這樣一起走下去的念頭,喜歡你對我專制,喜歡你那麼的喜歡我……」
  
  雙唇貼上豹唇,細吻輕啄,每一個吻就問一句:「你真的不要我了嗎?」,透過SNG連線,將這纏纏綿綿的畫面播送到每一戶人家。
  
  豹口逸出嗚咽,像要開口說話,而他在等著,等著它說——
  
  不,我要你!
  
  「告訴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嗚……吼!」
  
  突地發狂的獵豹撲上來,對準他的咽喉就要咬祝
  
  咻!
  
  一根麻醉針適時破空而來,射進獵豹的身體,然後,它在他懷裡癱軟——
  
  ***
  
  「人獸戀?!一名男子在圍捕現場大膽對獵豹傾訴愛意。」
  
  「激吻,人與獸,禁忌之戀!」
  
  「疑似精神病患者大鬧獵豹現常」
  
  「妄想症發作,男子誤以為自己是豹,進入封鎖線與豹熱吻!」
  
  「……孟醫師,你果然很愛小動物耶,連這麼恐怖的抓豹行動你都去參加噢?而且還以身為餌耶,好勇敢。」
  
  一個早上,老顧客一個個上門來朗讀各家報紙的聳動標題,標題下方有著他吻獵豹的各種角度。當然也有像長腿小姐那樣來歌頌兼鼓勵他英勇的好人,只是……為什麼嘴裡說他勇敢,那雙漂亮的美腿卻不斷往後退,像是害怕他會做什麼令人髮指的獸行?
  
  孟恩愷從第一個答案「我認錯人了」,縮減為第二個「失誤」,再到第三個「嗯」,現在,他連一個字都不想應,扯出個笑容就當了事,應付完第二十六個上門不求診的老顧客。
  
  在那麼混亂的情況下,他沒能分辨出那頭獵豹不是黑婕……雖說獵豹身上的花紋就和人類的指紋一樣真,永遠不可能相同,但是那時誰有心情拿把尺去量它那斑紋比黑婕的大幾公分呀?!
  
  他甚至沒發現它是頭雄豹!
  
  吻錯豹還不是他最沮喪的事,最無力的是那頭豹竟然不是她!
  
  唯一燃起的希望又破滅,讓人倍感挫折。
  
  她到底在哪裡?
  
  被各家報紙冠上的污名完全抵不過擔心她安危又尋不到她的失望……
  
  「孟醫師。」
  
  一道身影走進診所,孟恩愷想裝出笑容,試了兩次才試成功,準備轉身迎戰第二十七個上門的調侃,回頭卻對上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
  
  「你是?」
  
  來者是位看來稚氣的年輕小姐,半長不短的頭髮包覆著粉嫩的娃娃臉孔,厚厚的鏡片彰顯出她的近視度數驚人,雖然不是讓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模樣,但他很確定未曾見過她。
  
  「黑盼盼。」她輕快地報出名字,本來伸出手想和他禮貌性交握,但是在孟恩愷準備回握之前,她又將右手收回背後。「我忘了。不能握。」
  
  「你也姓黑……」
  
  「某種記號羅。」她還是笑著,逕自走向診所中的旋轉辦公椅坐定。
  
  這句話黑婕也說過,她也是這樣看待「黑」這個字。「你跟黑婕一樣——」
  
  「不。」她搖頭晃腦,甩動黑髮,反應並沒有太激烈。「我和她不一樣。」
  
  彷彿看穿他想問什麼,黑盼盼根本不用等他問完就先開口:
  
  「我不是指我和黑婕不是同類的動物,她會變豹而我會變成什麼十二生肖噢,而是我身體裡沒有其他動物的基因,要變也變不出來。像你之前見到的外國女人『Celia.Black』——希麗雅•佈雷克,她也姓黑呀,不過她也不會變成其他生物,要研究出基因混種可不像調酒,隨便放在一塊搖一搖就會成功,通常失敗的例子比較多。」她咯咯輕笑,「我知道你不想聽這些啦,不用在心裡叫我『閉嘴』,很大聲耶。」她作勢掏掏耳,好像孟恩愷剛剛真的在她耳邊吼了什麼震天價響的咆哮。「你想知道婕在哪裡吧?你不用說,我知道你想,昨天新聞那一段很精采,我重複看了二十四次以上。」
  
  整點新聞一個小時播一次,她正好熬夜一天,足足看夠本,而且東家新聞一報完,她就趕快轉到西家新聞去看不同角度的親吻高潮戲。
  
  孟恩愷擰眉,不喜歡聽她扯這些,他只想知道黑婕人在何方!
  
  黑盼盼瞅著他,眼神很專注,突地又笑彎了眼。
  
  「哎呀,連說幾句廢話都不行噢,就當閒聊嘛。算了算了,你不想聽我就不說,省得你又在心裡偷偷罵我囉唆,直接說你想知道的就好——婕回去研究所了。」夠簡單扼要了吧。
  
  「她回去研究所了?!」孟恩愷大驚。她明明萬分排斥那個地方,為什麼又……
  
  「我親眼看到的。她本來只是去找希麗雅,希麗雅私心不想抓她回去,可是和她同一組的男組員可不這麼想,逮人回去的獎金很可觀的,黑婕就這樣自投羅網。但過程中她沒有太掙扎,彷彿接受這樣的結果,那時她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也許只有那個地方容納得下妖怪。」黑盼盼順著辦公椅旋轉半圈,背對他。「會說出這句話,表示她對自由的生活毫無眷戀,當初逃了出去,卻發現沒有容身之地,最後還是認命的回到原點。」
  
  「她不是妖怪!」
  
  「那她是什麼?」黑盼盼腦袋往後一仰,即使身體背對他,臉孔卻因為這個姿勢而仰覷他,用那種明明清楚他會如何回答,卻又非要逼著他吐實不可的眼神,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孟恩愷堅決回視那雙像會讀透人心的眼,字字清晰:
  
  「她是黑婕,我的女王。」
  
  「前頭那句我已經知道你會說,一點也不驚訝,後頭那句倒很新鮮噢。」黑盼盼一副很滿意的模樣,再旋轉半圈,將自己轉回原點。「那你是個忠心的臣子嗎?」
  
  「當然。」
  
  她想也是,冒著危險去和一頭獵豹親吻,真有他的。「那麼忠心的臣子要到魔窟去救女王羅。」
  
  「你又是誰?」孟恩愷想問的是她的真實身份,她的年齡看起來如此小,卻又隱約讓人覺得老成,她不是以「白老鼠」的身份待在研究所,但似乎完全掌握研究所的動向,令人存疑。
  
  黑盼盼瞇起那雙像是只剩兩條黑線的眼,讓她看起來更稚氣,她一字不漏的「聽」到了孟恩愷的疑問,但是她沒打算回答,因為她的一切都與孟恩愷無關,但她還是拋給他一個敷衍的回覆:
  
  「一個乘著大老鷹翩翩而來的小仙女呀。」救苦救難噢。
  
  揮揮手上的棒棒糖充當魔棒,再作弊地從指縫甩出一張寫有研究所所在地的小紙片及一張用途不明的晶片卡。
  
  黑盼盼不再多言,笑著奔出診所,投入診所外一名站得直挺挺的戴墨鏡男人懷中,在她展臂摟住他的腰肢同時,那男人已經用身上的黑色長大衣將她包覆住,與她相偕離去。
  
  「婕,這是我們所能幫你的唯一一件事了,千萬不要絕望、不要放棄,我聽到他心裡的聲音,他在說愛你。」
  
  黑盼盼在那猶如厚實羽翼的大衣間,歎息著吐出這句呢喃,同時更加摟緊了身旁的人,也想從他心中聽到那樣深刻的愛語。
  
  如果能聽見,那該有多好。
  
  ***
  
  這裡就是製造出混種基因的研究所?
  
  與其說它隱密,倒不如說它給人的感覺很低調。
  
  研究所佔地很廣,但外觀看來像是一棟私人別墅,也許如此廣大的規模會讓人多瞧幾眼,但是絕對無法想像這裡面關起門來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
  
  研究所的一側有激烈爆炸的痕跡尚未修復,雖不見斷垣碎石的亂象,但隱約可拼湊出爆炸當時的情況有多駭人。
  
  孟恩愷站在研究所門口,除了一扇沉重的大銅門之外,四周沒有半點人煙,如果想在這裡找到「服務台」好像太奢求了噢?
  
  牆上也沒有電鈐……
  
  「請將晶片卡插入讀卡機。」
  
  就在孟恩愷跨進了某個範圍時,電腦語音平穩而呆板地說了句話。
  
  「晶片卡,是這個吧。」他拿出黑盼盼留給他的不明晶片卡。
  
  「插卡方向錯誤,請重新插入,笨。」
  
  他確定自己被電腦語音給羞辱了。
  
  重新調整卡片位置,再插一次,這回讀卡機上有了反應,周圍的光線圈發著光,持續十秒左右,進入了一閃一閃的規律循環。
  
  「建檔資料查無此人,孟恩愷,查無此人。」嗶嗶嗶,綠燈變成紅燈,好似隨時會爆出警笛聲喚人逮他,但下一秒又立刻跳回綠燈。「搜尋資料無誤,孟恩愷,正確。」
  
  大銅門「喀」的一聲打開,晶片卡也退了出來。
  
  雖然不是很清楚研究所的建檔資料為何突然冒出他的檔案,甚至讓他這個和研究所毫不相干的人大剌剌進到他們的領域,但是他想……和黑盼盼脫不了關係吧,地址是她給的,晶片卡也是她給的,負責把人送進研究所似乎也是她的責任了。
  
  研究所裡是以一條條長廊相互貫通,看來雖不複雜,但要想快速走完也非易事,而且好幾條長廊都另設有門鎖,他試了其中一道門。
  
  這次晶片卡沒給他通過的指令,倒是念出一長串的句子:「請往右邊第一條長廊直走兩個門口再左轉,到第三個門口再右轉,接著再走兩個門口,再右轉,走三個門口再左轉,走——」
  
  「等等,誰記得住呀!」孟恩愷完全沒心理準備,也沒帶紙筆,一下左三圈右三圈的,重來重來。
  
  「笨!」電腦語音在笑,很惡意地笑。
  
  第二次被羞辱,這個電腦程式是哪個傢伙設計的?!
  
  「六口縣有個六十六歲的陸老頭,蓋了六十六間樓,買了六十六簍油,堆在六十六間樓,栽了六十六株垂楊柳,養了六十六頭牛,扣在六十六株垂楊柳。遇了一陣狂風起,吹倒了六十六間樓,翻了六十六簍油,斷了六十六株垂楊柳,打死了六十六頭牛,急煞了六合縣的六十六歲的陸老頭——我念了幾個六?」孟恩愷雙臂環胸,對著那個發出電腦語音的喇叭冷聲問道。
  
  「我沒聽清楚,重來一次!」電腦語音仍是死板板的,卻說出了和人對談的句子。
  
  「笨——」孟恩愷還他一句,抽回晶片卡,不爽地掉頭就走,往第二個鎖上的鐵門試試。
  
  「嘿嘿,還是我。」電腦語音在他插入晶片卡之後發出不協調的得意冷笑。
  
  孟恩愷二話不說,用力抽出晶片卡,再轉身走人。
  
  「你再試呀,整間研究所都是我的地盤,我是這裡的主電腦,不管你插幾張卡,遇到的都是我。」
  
  他週遭的牆上閃動不明燈光,在電腦語音說話時尤其清楚。
  
  「有空再聯絡。」他哼笑,放棄這個鐵門,可惜他的耳根子完全無法清靜,只要他走過一處讀卡機器,那電腦語音就緊隨而來。
  
  「喂喂,你的晶片卡指示你要在下一個門口左轉,左轉!」
  
  孟恩愷還是一副不鳥它的態度,但是腳下行動倒跟上它的指示。
  
  「再右轉,對,這裡要右轉。你剛剛念的那個繞口令再來一次,快點。」電腦語音指導完他該走的方向後,還死追著要他復誦方纔的考題。「等等,第二個門口,右轉。」
  
  知道,走。
  
  「一、二、三,左轉。」
  
  好,走。
  
  「接下來就一直走到底,這就是你晶片裡的記錄地圖。」
  
  走了約莫十分鐘,他停在最後一扇門前,再插入晶片卡。
  
  「你是個不錯的導盲犬,謝謝帶路。」他對著喇叭淺笑,管它看不看得到,他就是要挑釁它。
  
  沉默。
  
  「靠!你陰我?!」電腦語音爆出大叫。
  
  「就是陰你。」他的企圖很明顯了吧。
  
  電腦語音百般不甘,滿主機的髒話卻不能發洩,因為它的程式讀取到晶片上早就被輸進去的指令,只能咬牙切齒地按照程式朗誦:「確認無誤,請進。」
  
  喀!開門。
  
  孟恩愷拿回晶片卡,跨進最後那扇門裡,在厚重門扉自動關上前,愉快地聽到電腦語音爆發出一連串精采的跳腳詛咒,罵臭那些連他都不清楚是何姓名的祖宗八代,然後鐵門掩去所有嘈雜,這間房裡,一片安靜。
  
  隱隱約約,有歌聲傳出,聲音很細微,像含在嘴裡。清唱的嗓音極為純淨,輕輕哼唱著抒情歌曲,曲調有些悲傷,又有些冷眼旁觀的意味,像在唱著別人的心情、別人的故事,詞句裡的情傷唱不出幾分味道,因為她的嗓音太過清泠冷靜。
  
  孟恩愷卻被吸引得走過去。這兒,說是房間倒不如說是一座座的牢籠,區隔開來的小空間裡豎起密密麻麻的鐵網,但是裡頭空無一人,他的腳步聲並不輕,卻不影響唱歌人的心情,甚至恍若未聞地沉浸在自我世界裡,不因外人介入打擾而停頓。
  
  他在那裡看到了黑婕。
  
  她化身獵豹背對著他,哼著歌,那根尾巴左右兩邊搖晃,在地板上拍打節奏,弓型豹軀放鬆地趴在角落裡,微弱的鹵素燈光無法帶來太多明亮,幾坪大的空間看起來競也能讓人覺得冷清和空曠。
  
  「小婕。」
  
  歌聲倏然止歇。
  
  獵豹腦袋像是慢動作播放一般,緩緩、緩緩地側轉過來,碧湛的眼盯鎖在他身上,似不信似懷疑,怎麼可能在這裡會看到他。
  
  她沒有動作,唯一有的反應只是面轉回牆壁,繼續哼她的歌、繼續以尾巴拍打著地,將自己完全隔絕起來。
  
  被捉回來研究所,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但是再度回到這裡,她竟然也不想逃了。
  
  好累好倦也好懶,她哪裡都不想逃了……因為唯一想待的地方已經回不去了,再逃去哪裡都沒有差別,至少在這裡,她不用去討好誰、不用小心翼翼隱藏自己的異樣,因為這裡沒人將她當正常人看待。
  
  讓她這樣消極下去好了……
  
  反正她只會帶給別人麻煩。
  
  她一個人傷心就好,不要讓別人也跟著她一塊,尤其是孟恩愷,她不想看見他露出那麼為難的表情,為了她而承受母親的壓力,他給她的東西好多好多,可是她卻什麼都不能還,連個孩子都無法給他……
  
  要是能有個像他那模樣的孩子,一定很可愛。
  
  可是她給不起,沒辦法給,也不想剝奪他擁有的權利——或許,她不能給的,長腿小姐能。
  
  或許我該做個好孩子,一切都順你的心,如你的意,不過就是個女人,犯不著為了她打壞我們多年的親予關係——
  
  是呀,千萬不要為了她,而害他與孟家媽媽的親子關係破裂,她一點都不值得的,就如同希麗雅點出的事實——他和她不一樣,他不是一個被孤獨侵蝕的人,不像她,遇到了喜歡的人就一頭栽進去,將自己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有他的生活圈子,對她而言,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對他來說呢?
  
  他那句話,給了她答案。
  
  她不過就是個女人,有也罷,沒有也罷,就像都督說的「過場動畫」一樣,所佔的重要性只有一點點,也像那些被他媽媽趕出去的女人一樣……不,她不是被趕出去的,她是自己大搖大擺跳窗離開的。
  
  希麗雅畢竟比她多當了好多年的人類,所以才思索得這麼多吧?她只是一味的用自己的無知去看世界,現在才知道自己的眼光如此狹隘……
  
  但是,為什麼還想他?好想他,想到就在剛剛都能產生幻覺,以為孟恩愷就站在籠外看她,想到現在耳畔好像仍能聽見他叫她的名字——
  
  「小婕。」
  
  聽,又來了……
  
  豹掌摀住耳朵,哀叫:「為什麼我會這麼想他?!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決定讓他和長腿小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不要他了,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軟化,怎麼可以因為幻聽幻覺就馬上湧起自私想霸佔他的念頭?!不可以——」
  
  「小婕。」
  
  嗚,她軟化了,全面棄守,必須承認自己真的思念他,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抱著這樣的回憶,終老一生。
  
  不過聽說他們這種「白老鼠」的壽命比較短,她應該可以少熬幾年……
  
  「黑婕,回過頭來看我!」
  
  中氣十足的吼聲在空蕩的房間裡發出驚人的迴響,語調沒有半點溫柔,不像平時的幻聽那樣輕柔與耐心——
  
  她懷疑地偏過三十度角,用餘光去瞄身後,那裡有道長長的黑影投射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包覆在其間,即使影子沒有溫度,卻又如此神奇地驅散了籠子裡的寒意,她貪戀這樣的溫暖,又將視線緩緩上移,直到瞟見背後的身影並非她過度思念下的產物!
  
  真的是他!
  
  黑婕控制不住自己的驚喜,身體比她的意識更加誠實表達出她有多懷念他,她像一頭十數天不曾獵食的豹,飢餓地朝眼前美味可口的大餐飛撲過去!
  
  滋——
  
  兩人隔著鐵網接觸到彼此的同一時間,也被鐵網流竄的勁電給彈開,麻痛與短暫的頭暈目眩侵襲著他與她,黑婕嘗過這種滋味好幾回,自然比他來得適應,所以恢復知覺的速度也快過他,站穩身子後又急忙衝到鐵網前。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是幻覺嗎?是幻覺就快點消失吧,不要讓她這麼高興後才發覺是場空虛的夢。
  
  孟恩愷腦子裡有片刻空白,猶如有人猛力朝他腦門敲了一棍,滋滋的電擊聲還停駐在耳裡,他甩甩頭,好半晌才逐漸覺得每個麻顫的細胞都恢復正常。
  
  「這鐵網上有導電?!」
  
  「愷……」她的豹爪從導滿電流的鐵網縫隙間伸出,只想肯定籠外的人是真是假,只想觸碰他。
  
  「你快把手縮回去!」他差點被她嚇死,她只要稍稍偏差零點一公分,就得再嘗一次電擊的痛呀!
  
  「真的是你嗎?!真的嗎?!」她的手不退反進,不顧安危,什麼都比不上確定他的存在重要,如果眼前只是她的幻影,那麼從幻想回歸到現實的痛楚,遠遠比電擊的滋味更難承受。
  
  「是真的,貨真價實。」他握住她的手,讓她能紮實撫觸到他,要她安心,但也發現自己的五指將她握得好牢。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先告訴我電源開關在哪裡?!」
  
  「在你身後那個晶片箱裡,可是要有晶片才能開鎖,不是研究所的每個人都能私自撤除電流裝置——」
  
  他都能進到這裡來了,一個小小的晶片箱算什麼。
  
  「有沒有聽過一卡在手,希望無窮?」孟恩愷取出黑盼盼給的寶貝,朝讀卡機上一刷。
  
  「好像有……是電視廣告台詞……」她有印象。
  
  「不,是事實。」他笑道。
  
  晶片箱的暗鎖發出一道道解開的「喀」聲,一層層的精密防禦瓦解,開了箱蓋,孟恩愷看著晶片箱裡將近五十顆按鈕,那太複雜了,不在一個獸醫的專業領域之內,就像一個電腦白癡面對一台電腦主機,唯一會選擇按下的按鍵就是——power。
  
  「啪」的一聲,整個房間陷入黑暗,照明設備及導電系統全數停擺,只剩下幾項看來不在power鍵管轄內的功能仍在漆黑中發出微弱綠光,房間裡陷入迷濛暗沉。
  
  「你為什麼會有晶片卡?你又不是研究所的人員……」而且他手上的晶片卡權限高的驚人。
  
  孟恩愷先不忙著回答她,只想快快將她從籠子裡放出來。「這道門也是要用晶片?」好,再刷。
  
  喀,開門。
  
  他拿的是最高權限,在研究所內能暢行無阻的晶片卡!那種晶片卡整個研究所只有少少幾個人擁有,不是他這種外人能輕易到手的呀!黑婕仍處在錯愕狀態中,他已經進到鐵籠裡將她抱祝
  
  「黑盼盼給的。」他這個時候才回答。
  
  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她卻從一開始就不曾因熄燈而暫失視覺,豹眼讓她在暗淡裡仍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去找你?」
  
  「是,她來找我,告訴我你的下落,告訴我研究所的地址,給了我一張詭異的晶片卡,就這樣。」他解說完畢,簡單幾句帶過,也表示這個話題一丁點都不重要。
  
  「原來是盼盼,也只有她才有本領弄一張最高權限的晶片卡給你……可是她為什麼要幫你?」黑盼盼的身份應該是與他們敵對立場呀。
  
  「無論什麼原因,我都感謝她。」幾乎感謝到下回見到她,非得抱起她好好又親又吻,順便再發一張診所的終身VIP卡給她。
  
  「可是你為什麼要來?」被盼盼騙來的嗎?
  
  「當然是來帶你回家。」
  
  「回家?這裡就是我的家……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家……我的房間、我的世界。」全都在這一方小小的淒涼天地。
  
  「不,你的房間應該有小小蕾絲花邊的繡簾,采光溫暖而總會投進一絲一絲陽光的窗,一張軟得讓人不想離開的大床,床頭櫃上擱著相框,你在裡面笑得好驕傲,對著拍照的我說:『將我拍丑就小心我的爪子噢/床上有兩個枕頭,左邊是你的,右邊是我的,偶爾和我吵架鬧脾氣時,你會揪起右邊枕頭往我身上丟,大聲說:『今天不准你上床,去睡客廳/床上一條雙人棉被,我睡相不好,睡到入眠就會搶你的被,你爭不過,乾脆將自己塞進我的懷抱,霸道地拿我當暖爐——那才是你的房間,你的世界。」
  
  他的話,引導她想起了他的房,一景一物都清晰可見,她都曾在其中留下蹤影,但是她還有資格回去那裡嗎?
  
  「這裡還少了一樣最重要的家俱。」
  
  「家俱?」
  
  他咧笑,「我。」
  
  黑婕聽到自己喉邊的嗚咽,梗住了氣息,這些日子努力想接受不會再有他的心情調適完全崩潰,她以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她相信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可是那樣活下去的未來太可怕了,他會只變成她的回憶,摸不著的回憶……
  
  「你為什麼要來?我好不容易才決定不要你了……我真的下了好大的決心,我以為我做不到,可是我還是做了,我不要你了,你再去找一個能討你媽媽歡心,而、而且能替你生一窩小孟恩愷的女人,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辦得到……」
  
  孟恩愷制止了她的掙扎。
  
  「我一直在想,你懷孕的模樣一定很美,挺著圓滾滾的肚子還能頤指氣使地喝令診所裡的每隻小動物立正站好,或許因為懷孕,會讓你的臉色因為黑色素沉澱而冒黑斑;因為懷孕,會讓你的小腿水腫;因為懷孕,會讓你孕吐到火大的想撲殺我這個始作俑者,然後生孩子時,你會用都督教過你的所有髒話在產房裡臭罵我、詛咒我,要我下次再也不能碰你……」
  
  第一次她在他床上、在他枕邊熟睡時,他凝望著她,腦中就勾勒出這一連串的畫面,只是那樣看她,他想到了結婚生子,想到他懷裡抱著大的,她肚裡懷著小的,然後他騰出手牽住她,並肩在公園裡漫步,身後跟著大群追逐跑跳的貓狗,想一起走下去、想一起到老——
  
  就是這個不曾在任何女人身上產生的念頭,清楚湧現,因她而生。
  
  「那些都不可能成真了……」她搖頭,他講的,是不可能實現的虛幻。
  
  「我感到遺憾,我想抱著很可愛很像你的小女王去向左鄰右舍獻寶,也想看她稱霸幼稚園的模樣。」源自於她的血統一定不會讓他失望。
  
  「你可以找長腿小姐生呀!」
  
  「我只想要你生的。」他賴著她,用下顎磨蹭她的腦袋,他的胡碴、她的豹毛,都替彼此帶來了刺痛與酥麻的感覺。
  
  「我生不出來啦!」什麼耍賴的模樣呀!一隻狗和一隻貓交配也絕對生不出什麼玩意好不好!
  
  「所以我才說我感到遺憾呀。沒辦法創造出另一個女王來統治世界。」他也想看另一個男人為了他家的小女王而屈膝的畫面,至少會讓他找到同伴,可以和女婿談談酸甜苦辣的箇中滋味。
  
  「你可以不讓自己遺憾……」她的聲音悶悶的。只要放棄她,他要幾個小孩有什麼問題嗎?
  
  「人生本來就有很多遺憾組合而成,我遺憾過自己不是孟家的親生兒子;遺憾過自己大學聯考失利;遺憾過第一次當獸醫醫死一條生命:遺憾過在你第一次轉身逃開我時沒能立刻追上你。」他低低貼著她的耳,餵入她耳裡的話像搖籃曲那麼輕、那麼甜,「但是每一個遺憾都可以補足,我不是孟家的親生兒子,但我擁有的,並不輸給一個親生兒子所能享有的;我大學聯考失利,沒考上心目中最好的學校,但是我在學校裡認識到一群好朋友,如果我不讀那所大學,這輩子都不會有這種緣分;醫死一條生命,讓我更能時時警惕自己,在我手中的生命有多珍貴,我必須將它們也視為『人』,全心全意救活它們;你逃開的那一天,讓我堅定要找回你的決心,讓我知道,原來我也是個固執的人,更讓我明白,女王可以隨時撇下忠臣,忠臣卻不會;女王可以不要忠臣,忠臣卻不能不要女王,因為對女王而言,忠臣可以有千千萬萬個,但對忠臣而言,女王是唯一,唯一一個。」最後四字,堅若磐石。
  
  黑婕閉起眼,讓他的話盈滿心間,感覺到眼眶有濕意,感覺到他的氣息拂在她膚上、皮毛間,猶若春風,或許帶些蕭瑟寒意,但是仍能讓人細細品味著春風過後,大地回暖的舒暢。
  
  「我會遺憾沒能擁有你的小孩,但是,一定有什麼能補足這個遺憾,一起找到它,好嗎?」
  
  「我怕找不到……我怕你只會找到一個又一個遺憾。」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圓滿的人,她的人生永遠都是缺憾,哪來的本事讓他補足些什麼?
  
  「你不要我,就是我最大的遺憾,什麼也填補不了。」
  
  「你讓我……變得好優柔寡斷……」她的爪,漸漸捉牢了他,銳利的指尖變得纖細,成型的五指揪緊他的衣袖,黑髮傾洩而下,包覆住變回女體的赤裸軀殼。「我昨天早上才說過再也不要變回人類,昨天晚上才說過寧可在這裡老死,今天早上才說過不要再想念你的煎牛排,剛剛才說過我能忘記你,現在……我什麼都反悔了,什麼都做不到了……」
  
  沒有他,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不要當人、不要自由,可是他一出現,讓她變成意志薄弱的女人,自己發過的誓全是屁話。
  
  他怎麼會讓她變成這樣……
  
  「你什麼都可以反悔,只要不反悔你將我吃乾抹淨時對我說的誓言就好。」他精準地吻住她的紅唇。天,真該死的懷念她的味道……
  
  「什麼誓言?」她想回吻他,他卻退開,像惡意戲弄她一般,她氣極,雙手捧住他的臉,不准許他逃開,讓她蹂躪個徹底。
  
  「你說你愛我。」濡沫相纏的聲音讓人臉紅心跳。
  
  「我說我愛你?」有嗎?她說過?
  
  「你說了。」
  
  「什麼時候?」
  
  「你每次看著我的時候。」
  
  黑婕抬眼看著反被她壓在身下的男人,從他眼中看到了正在凝覷著他的自己,送上一記彎彎甜笑,再密密吻住他。
  
  想否認嗎?
  
  當然不。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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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12:38
  第十章
  
  離開那處關鎖著黑婕的牢房,房門外,出現了一堵密封的牆,這堵牆是在孟恩愷進來之前不曾看到的阻礙。
  
  牆的正中仍然只有一台看來精密而先進的讀卡機。
  
  電腦語音再度響起,冷冰冰的調子竟然聽得出興奮:「我跟你說,我算出來了,剛剛那個『六』,是二十六個,要是加上那句『我念了幾個六』的『六』,就是二十七個。」它的聲音帶著邀功的意味,等待孟恩愷的誇獎。
  
  「設計出這玩意的人到底是誰?!」孟恩愷很想一拳捶爛讀卡機,省得必須聽到電腦語音刺耳的笑聲,一點電腦應有的專業素質也沒有!
  
  「黑盼盼。整座研究所的電腦程式都是她寫出來的,她的程式可以讓研究所不需要聘請任何警衛,每個研究員的權限都掌控在她手上,有些關卡除她之外,沒有任何人能通過,所裡的保全、照明、空調、警戒,全由一套主系統控制。」這也是為什麼孟恩愷從進到研究所後都沒遇見旁人,因為研究所根本不需要任何監控,因為沒人能破解黑盼盼設下的系統,這裡的研究人員,只需要專心於研究上頭。
  
  「那個小女孩?」看不出來,那個像八百年沒睡覺的小娃娃這麼厲害?!
  
  「黑盼盼年齡不小了,只是臉孔騙人。」
  
  「我實在是不想再和這台電腦有什麼牽連,它的行為很低能。」孟恩愷一歎,可是眼前擋路的牆文風不動。
  
  「你說我低能?!」電腦語音爆出大叫,彷彿受了重大打擊與侮辱。「我的智商足足超過你們兩千倍,我不但可以自動調節這裡的空調、殺菌、保暖,還能選擇性地用大燈、中燈、小燈、霓虹燈來照亮每條通道。」
  
  為了證明它的話,孟恩愷與黑婕兩人頭頂的燈光一熄,換上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將四周照得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的,頗有數分舞廳的味道。
  
  「我還可以讓這裡變成無重力空間,不需要你們用雙腳走路,用游的就可以啦——」
  
  「確實滿低能的……」黑婕同意了孟恩愷的說法,尤其在她的雙眼被霓虹燈射得有些睜不開時。
  
  「太、可、惡、了——」電腦語音在打顫,好像人掄拳咬牙的聲音。
  
  「為什麼這裡會冒出一堵牆?我剛才進來時沒有。」孟恩愷沒興趣去瞭解它的產品功能,只想離開這裡。
  
  「我不想回答。」它耍脾氣。
  
  孟恩愷對著讀卡機插卡,再重複一次問題:「為什麼這裡會冒出一堵牆?我剛才進來時沒有。」
  
  「你的晶片上記錄,接下來你必須從左手邊的通道進去。」電腦語音像是極力摀住自己的嘴,可是每字每句又違反意識地回答出來,誰教它無法反抗晶片權限的指令。
  
  讀卡機傳來「嗶」聲,前方的牆沒有動靜,倒是原先只是一片純白牆壁的左方出現了線型光線,框圍成一道門的形狀,水泥材質在下一瞬間變成了機械面板,應聲開啟。
  
  「晶片上記錄著你要先去『那裡』。」牆面上出現箭頭符號。
  
  「黑盼盼又想做什麼?」引導他找到黑婕不就是最終目的了,接下來讓他再循原路出去就皆大歡喜,為什麼又玩這招?要讓他與黑婕往哪裡去?
  
  黑婕只是同樣茫然的看著他,眼眸裡比他多了一絲恐懼。
  
  「接下來,你要往前走四道門,左轉——」
  
  好吧,跟著導盲犬走吧。
  
  「既來之,則安之。」他摟緊她,
  
  沿途,電腦語音仍嘰嘰喳喳吵他,不管孟恩愷鳥不鳥它,它都能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你從沒來過這裡?」孟恩愷問著一路上低垂著頭的黑婕,她身上裹著他的長外套,寬大的衣物讓她看起來嬌小可人。
  
  「除了逃出去的那一天,我沒離開過那間房。」這裡當然更是陌生。
  
  「我覺得黑盼盼似乎要引導我們去見一個人。」孟恩愷說出他一路上思付的結果。
  
  黑婕突地一震,腳步猛頓,連帶揪抱住他的手臂教他停止行動。
  
  「你知道要去見誰了?」
  
  最終的目標近在眼前,電腦語音的指示落在眼前那扇門上。
  
  是「他」……
  
  黑盼盼要他們見的人,是「他」。
  
  「請插卡。」電腦語音又響起,催促著他。
  
  「小婕?」孟恩愷在等待她的反應,黑婕深吸口氣,迎向他。
  
  「我們進去,很可能出不來。」她勉強維持音調平穩。
  
  「是嗎?你會怕?」他的聲音輕輕安撫。
  
  「我很怕,怕你被我害得離不開這裡。」
  
  「我比較害怕必須將你一個人留下來。」要是離不開這裡,好歹還兩個人作伴,不是最差的情況。「但是我不會。」他不會讓她獨自留下。
  
  「所以,沒什麼好怕的,不是嗎?」她跟著他露齒而笑。
  
  「沒錯,我的女王。」
  
  晶片卡置入讀卡機裡。
  
  「確認無誤。」
  
  喀,那扇看來沉重的門朝左右裂開光線,一時之間,讓兩人都瞇起了眸,避開突來的光明。
  
  「請進。」
  
  沉沉的老嗓飄出,他們被請入內。
  
  黑婕一直止不住全身抖顫,她沒辦法克制自己不恐懼,她甚至聽到自己上下牙關在打顫,讓她連吞嚥唾液都變得好困難,可能是身上只有一件他的外套,她覺得好冷,但是這種寒意又有別於添衣不足的冷……她知道,這是極度害怕所帶來的懼寒,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試圖將自己塞進孟恩愷懷裡,猶如攀附救命浮木。
  
  「紅茶還是烏龍茶?」
  
  「烏龍茶。」
  
  孟恩愷一說完,平坦的桌面就拉開一處方形,機器手臂緩緩伸出,盡責地擔負起服務生的工作,沖泡兩杯發散淡淡茶香的烏龍茶。
  
  「盼盼說,你必須見我。」
  
  開口說話的,是一名佇立在電子魚缸前的老人,魚缸裡有著各式各樣的魚群,逼真得好似隔著這道牆外就是一片汪洋,隨著他滿佈風霜的粗指移動,螢幕裡的魚還會追著跑,這更是一絕。
  
  「我想,她是這麼打算,只是她沒先告知我一聲,否則我會帶見面禮來。」孟恩愷接過機器手臂送上的熱茶,先將杯子塞進黑婕的掌間,用這樣的溫暖消除她的不安。
  
  他在她耳畔說了些令人發笑與心安的話,讓黑婕緊皺的眉稍微鬆懈,但並未完全放心,她移到老人背影的眼光又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是要帶黑婕走,我放黑浩離開,不代表我會心甘情願放其他『白老鼠』走,黑浩只是實驗的初期雛型,透過他,我成功再造出豹,以及……」他頓了片刻,似乎有所隱匿,「他的實驗價值已經發展到極致了,我本來就打算銷毀他,他對我而言,不過是個垃圾,有個女孩願意替我收拾,我求之不得,所以我可以不要黑浩,不等於我就不要黑婕。」
  
  匡啷一聲,黑婕手捧的茶杯落地,摔個粉碎,滿杯的熱茶全濺向她裸露的小腿,她對於燙沒有任何反應,因為驚恐已經霸佔了一切情緒。
  
  孟恩愷來不及撥開茶杯,只能即時將她抱起,讓她遠離那一攤狼藉。
  
  「燙不燙?!你有沒有怎麼樣?!」他徒手拭乾她膚上殘留的水漬,對著她又紅又燙的肌膚又揉又吁。
  
  「我沒事……」她佯裝鎮定。
  
  孟恩愷一直安撫到黑婕完全不再發抖,直到她吁拂在他胸口的氣息趨於平靜,他才又迎向老人背影。
  
  「我並沒有打算來詢問你放不放人,我從頭到尾都沒想和你商量什麼,我準備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所以你對我說這些沒什麼意義。」無論老人將黑婕視為珍寶還是垃圾,都不影響他來的目的。
  
  「你能進到這裡,全靠盼盼幫你,否則你以為你進得來嗎?」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當研究所是公共廁所嗎?!
  
  「我一定會進來,如果沒有黑盼盼的幫助,我還是會進來,至於用什麼方法,我不敢打包票。反正這世上要轟開銅牆鐵壁的方式有很多。」不知道一箱手榴彈要價多少?
  
  「你想炸了我的研究所?!」
  
  「反正你們有經驗嘛。」上一次爆炸的痕跡還留著,相信他們不會忘得太快。
  
  「年輕人,你看起來應該是個斯文人。」雖然老人自始至終都沒轉頭看他,但從螢幕反射裡不難看清孟恩愷的模樣。
  
  「看起來像,不代表應該是。」又一個被他外表欺騙的傢伙?「人被逼急了都會喪失理性。」
  
  老人一靜,合起的雙目動了動,再緩緩睜開。
  
  「你真的會。」而且這個男人不只想用手榴彈,他心裡還準備上黑市去標顆未爆魚雷來用,呃……火箭炮?!好樣的!
  
  「所以我不建議你第二次上我家去抓人,因為黑盼盼不會幫你第二次,我也不知道如何聯絡她,倘若我又心急要救出黑婕的話……」孟恩愷喝口熱茶,沒將心裡的話說出來。
  
  「你會直接開卡車衝撞進來。」老人替他說完他浮現在心裡的念頭。
  
  「你果然和黑盼盼一樣。」他指的,是老人的特殊能力。
  
  老人拄著手杖,慢慢轉過身,斑白的髮、卻有一張不嚴肅的面容,幾乎可以稱得上慈祥,看不出來方纔那段黑浩價值論的狠話是出自於他的口中。
  
  「算了算了,有人要就帶走吧。」老人揮揮手,意興闌珊。
  
  「你……要放了我?」黑婕最為吃驚,瞠圓了眼。
  
  老人默不作聲,良久才笑問:「你要留下來還是要走?」
  
  「我要走!」黑婕堅定回答。她要和他一塊走!
  
  她已經被「他」奪走了那麼多的東西,她在那麼多嚴酷的實驗後仍存活下來,不是為了讓「他」驕傲地層示「他」多年的研究結晶,她活下來,是為了要幸福!
  
  老人與她互相凝視許久,黑婕剛開始還有些躲避他的目光,但感覺到孟恩愷正支持著她,她知道自己要替自己做些什麼,於是她為了心中的信念,迎戰老人的視線,他的雙眼像要看穿她一樣,銳利如鷹。
  
  「那就走吧……晶片卡會帶著你們離開這裡,走吧走吧。」
  
  突來的轉變讓孟恩愷和黑婕感到不可思議,心裡雖然小人的暗想老人會不會在房外設了埋伏,不過老人卻搶先一步呵呵直笑。
  
  「我如果真不讓你們走,你們以為你們走得掉嗎?」犯不著耍 詭計,要走就快,不然他不保證自己會不會改變心意。「送客。」
  
  一聲令下,房門重新打開,接迎孟恩愷他們的,仍是那台讀卡機。
  
  沒人互道珍重再見,因為這輩子能「再見」的機會渺茫。
  
  見兩人消失在合攏的門後,老人才緩緩輕歎。
  
  「這就是你要我親自見他們的理由?」他對著側方一扇門道。
  
  「我說過,只要你讀了他們的心,你會放過他們的。」黑盼盼自暗門裡走出來,從頭到尾她都坐在門後聆聽。「就像你那天去蛋糕店見了浩,你也無法狠下心來奪走他的幸福,爺爺。」她自老人身後環抱住他,撒嬌道:「事實上,你是個心軟的人。」
  
  「盼盼,我說過,不要讀我的心。」什麼內心話都被她看透透,一點隱私也沒有。
  
  黑盼盼笑笑地鬆開她的手,感覺耳畔不斷傳來的心靈話語變成輕淺,像是小小聲的嘀咕,要是不用心去聽,不會聽得太清楚,只要她不刻意碰觸到人的軀體……
  
  「爺爺,彼此彼此。」
  
  ***
  
  回家的感覺,五味雜陳。
  
  孟家媽媽仍沒有喜歡她,但是飯桌上多了一副要給她的碗筷,甚至吃飯的過程裡,偶爾還會在她碗裡丟進一隻雞腿、一塊炸排骨,還是一片魚肉,但是總在她疑惑抬頭的同時,孟家媽媽會佯裝若無其事地扒自己的飯,沒有其他太親暱的舉動。
  
  都督仍是口無遮擱,在她身後喵喵叫著「你不是說不回來了嗎?怎麼又跑回來了?食言而肥——食言而肥——」,然後在她冷眸掃來的同時,諂媚地窩在她腳邊蹭呀蹭的,嗚嗚說著「歡迎回來」。
  
  回來了呀……
  
  好像真的有這種感覺了,週遭有電視嘈雜的聲音,還有貓狗叫罵的聲音,每種聲音圈圍出來的熱鬧,驅散了冷清。
  
  「給我媽媽一些時間,她會試著喜歡你的。」吃完飯,他洗碗,她在一旁拭乾濕漉漉的餐盤,孟恩愷如是說道。
  
  他知道母親是心軟的,人心非鐵,只要真誠相待,總有一天,她會疼黑婕如他一般,雖然他無法保證這段時間要多長,但他想,不會花上一輩子的。
  
  餐桌上雖然沉默多過於交談,但是孟家媽媽已經努力要自己去接受黑婕,她所做的,大家都看在眼裡。
  
  「她把最好吃的那塊肉夾給我了。」黑婕抿著嘴笑。夾的動作有些粗魯,像是拋甩到她的碗裡,但是她明白孟家媽媽毫無惡意。
  
  「她總是這樣,辛苦了一輩於,最好的永遠都留給孩子。」
  
  「她待我好,我也會對她很好,她夾菜給我,我也會將我最愛吃的那一塊留給她,我懂什麼叫互相關心。」黑婕又擦完一個盤子,放回架上。「或許我很被動,不會先付出,有些防備著人,但是我只要感覺得到別人對我好,我真的會全心全意償還的。」就像她對他一樣。
  
  孟恩愷不顧滿手泡沫,硬是將她拉近自己,吻吻她。
  
  他懂她不是個難以取悅的女孩。
  
  「我偷偷跟你說,我媽吃雞最愛吃雞屁股,吃魚最愛吃魚頭,吃青菜只吃葉梗部分,吃柳丁不喜歡對剖,喜歡整顆剝皮啃……要討好她,先從這些下手。」
  
  他開始傳授「馴母守則」,要幫助黑婕一塊來「征服」母親。雖然可以預見未來的婆媳問題難以避免,但是他這塊夾心乾餅也得事先預防一下吧?夾在母親與愛人間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傢伙了。
  
  有空也要替自家媽媽上上課,開導開導——
  
  「嗯、嗯嗯。」黑婕聽得很認真,一項一項都跟著復誦。
  
  小情人們在廚房裡竊竊私語,門外咬著柳丁的孟家媽媽則是牽著淺笑,沒停駐太久地回到客廳去看她的鄉土連續劇。
  
  電視劇裡頭的壞婆婆下場都很慘的,要引以為戒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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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12:52
  尾聲
  
  小教堂對面有間孤兒院,翠綠矮樹叢當牆,遠遠望去的滑溜梯、單槓及小沙堆間都有活潑好動的小朋友身影在跑在跳,年紀較大的像個孩子王,帶領一群小弟弟小妹妹玩起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另一掛的霸佔了右側最大棵的老松樹幹,在它週遭進行著一二三木頭人。
  
  天空很藍、陽光很暖,大自然毫不吝嗇將一切的美好呈現在眼前。
  
  孟恩愷陪著黑婕站在孤兒院門外,望著眼前的景物。
  
  「是這裡嗎?」
  
  嗅到有人對她的不信任噢,哼哼。「別忘了,我有動物的本能,會記得回家的路。」
  
  「那是犬科的特性吧?」雖說貓科動物也有前例,不過犬科動物成功的機率比較大。
  
  「貓科的也會。它們不回去是因為它們氣憤主人的遺棄,而寧願高傲流浪,也不要像狗一樣千里迢迢地跑回去主人家搖尾乞憐。」這叫動物尊嚴。
  
  「是,所以身為貓科動物的主人得小心伺候著它們。」孟恩愷好笑地看著她噘嘴侮辱他身後列隊尾隨的犬類,狗兄狗弟嗚嗚地想反駁,卻完全入不了女王耳裡,抗議無效。倒是她身後的貓類抬頭挺胸,走路有風。
  
  「為什麼一開始從『那裡』逃出來,沒想先回來這裡?」他以為一個人在受了挫折後,最想療傷之處就是擁有最多回憶的地方。
  
  「因為我沒有做到當時離開這裡的承諾,所以不敢回來。」她遲遲不敢移動腳步,像打算就這樣佇立在原地。
  
  「你現在做到了?」
  
  「還沒吧。」
  
  「矛盾的女孩。」
  
  她笑。
  
  「進去吧。」
  
  如果不由他帶領她,她恐怕寧願站到夕陽西下,她點點頭,拖著緩慢的步伐,踩進了那方熱鬧世界。
  
  兩人身後的大群貓狗引來小朋友驚喜圍觀,三不五時幾隻好奇心旺盛的小手在它們的腦袋、皮毛間上下其手,揉亂它們梳理得整齊的獸毛。
  
  「小朋友,院裡有沒有一位瑪麗亞老師?」孟恩愷問向那位抱起小貓白飯的小女孩。
  
  她搖頭搖得好堅定,「沒有瑪麗亞老師,只有瑪麗亞院長。」
  
  天真爛漫的女娃不懂「瑪麗亞老師」和「瑪麗亞院長」只是稱呼上的不同,就如同她不認為「太陽」和「太陽公公」是完全相同的東西。
  
  他耐心再問:「院長在哪裡?」
  
  「那邊發牛奶糖!」小女孩興奮地吐出粉色舌尖,上頭有顆淡褐色的甜糖,用以證明她也領到了甜甜好吃的牛奶糖。
  
  兩人遠遠望去,在走廊下有個中年婦人拿著喜餅空盒,裡面散裝著一塊塊的牛奶糖,正滿臉帶笑地一把一把發給排隊領糖的小朋友。
  
  黑婕與孟恩愷走了過去,黑婕的腳步有些遲緩,像被回憶給拖住了。
  
  「在『那裡』的『白老鼠』有好幾個都是這間孤兒院的孩子,像我、浩、凌霄、凝……我們都是從這裡被帶出去的。瑪麗亞老師牽著我們的手,叮嚀我們要乖、要聽話、要做個好孩子,她會一直祈禱我們會幸福。」
  
  他們也以為自己會幸福,只是沒有想到領養他們的人,目的不在於疼愛他們,只是看中了他們的無依無靠,至少在實驗失敗、他們的屍體被抬去銷毀時,不會惹上太多不必要的麻煩。
  
  隨著步伐的靠近,瑪麗亞院長發覺了他們的存在,她緩緩抬頭,臉上笑意不因為見到陌生人而收斂,彎彎的眼角有著歲月的刻痕,她的身影較黑婕記憶中還要圓潤,身高似乎不再是她熟悉的頎長,或許是她駝著背,也或許是黑婕已經不再是那時的小女孩……
  
  瑪麗亞院長笑笑地等待兩人說明來意,黑婕瞅了孟恩愷一眼,用眼神希望他替她開口,但是孟恩愷除了回她一抹淡笑,並不提供幫助,最多只是撐在她纖腰後的大掌源源不絕地給予鼓舞。
  
  黑婕鼓起勇氣,語氣雖有停頓,但還算平穩。
  
  「我、我曾經在這裡待了兩年,後來被領養,我……」她不知道怎麼自我介紹,她甚至不認為自己還會被別人記住,說不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曾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小優?!」瑪麗亞院長輕聲一呼,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又篤定。
  
  黑婕措手不及,驚訝得連小嘴都忘了要合上。
  
  多年以後,她竟然還能聽到當年她還不是「黑婕」時的小名。
  
  她仍記得她?!
  
  「你是小優……難怪我覺得你好眼熟,剛剛你走過來的模樣讓我印象深刻,好像以前院裡那個小女王又回來一樣……」瑪麗亞院長完全不陌生地握住黑婕的雙手,倒是黑婕顯得羞赧,差點本能地縮回不擅長與人親暱碰觸的手。
  
  「原來你從小就惡名昭彰呀?」孟恩愷笑問,輕易化解了黑婕緊繃的心情。
  
  「你還記得我……」她低垂著長睫,覺得胸口好熱好燙。
  
  「當然記得,我一直想知道你們過得好不好,自從你們被領養送出國外就音訊全無,不像其他小朋友逢年過節還會寄卡片來報平安,我擔心你們……」瑪麗亞院長至今還以為他們是被經濟狀況良好的收養家庭帶走後便跟著移民國外,殊不知那一切只是假相。
  
  「我、我忘了這裡的地址……」忘了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回來。
  
  「幸好你現在想起來了。」瑪麗亞院長和藹地拍拍她的手背。
  
  「我不會再忘記的。」
  
  「來,吃糖。」瑪麗亞院長握住一把牛奶糖,塞到她併攏的掌心。
  
  她記得,好像好久好久以前,她童年時最開心的一刻,就是捧著滿手心的糖果,一顆顆都小心翼翼收藏著,要吃還得分配時間,就怕自己太貪吃而太快將這份幸福給吃光。
  
  黑婕剝開糖紙,含住了一顆甜蜜,覺得曾經中斷了十幾年的回憶在此時又接續在一塊,生命過程中的空缺像是一場夢,完全比不過現在的踏實。
  
  瑪麗亞院長笑看著黑婕那副好滿足的神情,感染她的喜悅。
  
  「院長,當年我離開這裡時的那句話,你可以再說一次嗎?」這是她到這裡來的目的,她的人生,從那句話之後有了落差,她曾經唾棄那句話,視那句話為夢魘,今天,她要再從那句話重新來過。
  
  瑪麗亞院長沒有半點遲疑,甚至不用去思考黑婕要聽的是哪一句話,因為每個從這裡出去的孩子,她都希望他們可以做得到——
  
  「小優,你會幸福的。」她誠心誠意地將額頭頂觸著黑婕的,雙目緊閉,暖聲祈禱著。
  
  中斷的幸福,從此得以延續下去,像停擺許久的時鐘,重新滴答滴答地走動起來。
  
  黑婕帶著笑,知道她會認真經營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的手,握了握孟恩愷的——
  
  但是,請陪著她噢。
匿名
狀態︰ 離線
15
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13:15
  番外篇
  
  番外篇——都督日記之小公主降臨
  
  天氣:我舔洗貓臉一天一夜後還是放晴的大好陽光日,所以以後看到貓洗臉請不要興奮的指著我說:「明天會下雨!」,我只是臉很癢,想抓一抓而已。
  
  那天,主人抱回來一個小女嬰,粉嫩的包巾裹住她小小的身軀,掄拳的雙手像是牢牢握著什麼寶物,擱置在同樣粉嫩的小臉頰旁邊,彎彎的眉毛很像主人,睫毛又長又翹,但是眼睛是閉起來的,所以看不出來眼睛像誰,不過鼻子嘴巴都像女王,標準的美人胚子,未來又不知道要殘害多少無辜少年了。
  
  她是我們家的新成員,也是我們家的小公主,從主人領養她那日起,成為我們一家人,幸福甜蜜而圓滿的家庭遠景已在眼前成形,耳邊傳來「我的家庭」的悠揚樂聲。
  
  故事果然該有個美麗的結尾……
  
  噢,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不要懷疑日記本上的水漬是什麼,那是我想到心酸處而淌下的貓兒淚。
  
  我第一次看到小公主睡醒睜眼,黑翦翦的眼瞳好像朦朧湖心,含煙帶水卻又黑白分明,她凝望著我,可愛又無邪的模樣簡直讓人連心都融化,如果我是人,我會從她對我彎眼咯笑的那一刻起成為她的愛情奴隸,等著她長大成人,進行我的光源氏計畫——
  
  小公主完全沒辜負我的期望,用著等比的速度抽長成絕世小美女,從咿咿呀呀學說話開始,上門來指媳婦的人潮不斷,每個人都跟主人說:「等小公主長大要嫁給我們家當媳婦噢!」。我想,主人心裡很驕傲吧,看到自己的女兒這麼搶手,老實說,我也滿驕傲的,尤其方圓百里之內,沒有另一家寵物的小主人比得上我家小公主,讓我在眾寵物面前抬頭挺胸,跟著炫耀起來。
  
  覺得驕傲的,不只主人和我,還有家裡的皇太后,主人媽媽。
  
  主人媽媽每次在女王面前,都不愛抱小公主,可是女王只要一轉身,她就會露出好垂涎的表情對著小公主又親又抱,又是小寶貝又是小心肝,然後女王一回頭,她又像拋丟燙手山芋一樣撇開小公主,可是小公主臉頰上的口紅印騙得了誰呢?主人媽媽,誠實一點吧,你早就對這個和女王長相有八成神似的小公主疼入心坎裡了,就像你三不五時替女王熬湯進補兼買衣買褲的,又老愛裝出「呀?桌上怎麼會有四物湯?」的驚訝神情,或是「這件衣服我買太小了,不能穿,給你!」的酷樣——太假了啦!天底下不會有那麼糊塗的餐廳,每逢初一十五就送錯湯來好不好?再說,你衣服的尺寸是女王的兩、三倍大耶,會買錯也要有絕對的智能喪失好不好!
  
  算了算了,你們這對婆媳愛演八點檔倫理大戲就去演好了,反正居中協調的主人沒意見,身為寵物的我也只在乎誰替我倒貓食,其他的,你們兩個人自己享受就好,人生嘛,總得有些生活調劑呀,要是你們開始變得惡爛親暱感情好,每天手牽著手逛大街,媽媽長媳婦短的,那我才覺得可怕哩。
  
  回歸正題,繼續說我家的小公主。
  
  小公主的美,是眾人公認的,她嘴巴甜,學會的第一個字是「爸」、第二個字是「媽」、第三個字是「婆」,將家裡三個最重要的成員全給討好光光,但是只有我知道在她天真無辜又爛漫的本質下,究竟隱藏了什麼不安定因子……
  
  「小公主,在畫什麼呀,給婆看一看?」
  
  「媽……」童稚軟嫩的單音說得字正腔圓。
  
  「這是大麥町嗎?小公主好厲害噢。」主人媽媽看著圖畫紙上有斑點的詭異生物,誇獎起小孫女的美術天分。
  
  「媽……」童稚軟嫩的單音很堅持。
  
  「是大麥町,不是大媽町。」主人媽媽很耐心很耐心地教小公主發音。
  
  「媽……」童稚軟嫩的單音開始哽咽,用彩色筆在圖畫紙上戳戳戳。
  
  「好好好,大媽町就大媽町。」主人媽媽折服於小公主的扁嘴,決定同流合污,從今天起,天底下所有的大麥町都得改名叫大媽町。「小公主呀,大媽町是白色的噢,你怎麼畫成黃色啦?婆跟你說噢,大媽町是白色的,上頭有黑黑的斑點。」
  
  「不對不對,黃黃!」小公主仍繼續反骨地為生物上色。
  
  「黃色的就變成豹了呀,是白色的。」
  
  「黃黃!」呀,要哭了要哭了。
  
  勸導無效,主人媽媽放棄。
  
  只是主人媽媽不知道,小公主就是在畫她媽呀,不是大麥町,也不是大媽町,而是貨真價實的獵豹,所以是黃色的沒錯。
  
  噢,對了,我忘了主人媽媽是家裡唯一一個不知道女王身份的人,所以她才敢時常對著女王指揮東指揮西,看得我都禁不住替她捏把冷汗。
  
  「你繼續畫噢,婆去泡奶奶給你喝。」摸摸小公主的頭,主人媽媽去忙正事了。
  
  我趴在沙發椅上,輕輕掃動著我毛茸茸的尾巴,在椅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小公主的模樣真的和女王好相似,可能是主人在領養孩子之前也特別注意這點,畢竟養出一個小女王是他的心願嘛。
  
  真的覺得主人的品味很詭異。
  
  算了算了,一個會愛上獵豹的男人,也沒什麼好正常的,不用大驚小怪。
  
  不過要把這麼可愛的小公王變成恐怖的女王,我都督頭一個舉前肢後肢反對到底,女孩子呀,只要清清純純、天天真真的就好。
  
  「喵喵——」小公主呀,你千萬要記住,多學學你爸,不要學你媽,世界上不見得有第二個男人能忍受女王呀,雖然你爸很努力想將你推向女王之路,但那是一條歧路,我們還是走正途,當個制服美少女就好,高處不勝寒呀……
  
  小公主看向我這邊,還沒長齊的牙齒東缺西漏的,笑起來零零落落,然後,從她喉間發出了幼獸的嗚呦聲——
  
  爸爸說,小公主長大就會變成小女王,這是既定的事實,改變不來的。
  
  咦咦咦咦?
  
  我聽錯了嗎?那、那那句標準到不像出自奶娃娃小公主嘴裡的完整造句是怎麼回事?!小公主不是只會說單字嗎?!
  
  而且……還是那麼標準的貓科語言?!
  
  難道她學人類語言學得沒比貓科語言厲害?
  
  「喵……喵……」你……你……
  
  我伸長了前肢,不敢置信地抖指著她。
  
  她應該是人,沒有任何貓科血統,只不過她的「養母」是只豹,怎麼可能會……
  
  小公主渾身一襲粉嫩到不行的粉紅色,短短的手擦在腰間,下顎揚起四十五度角,微鬈的頭髮有幾分狂野小美人的味道。
  
  笨貓。
  
  一句顏面直擊的「貓」身攻擊甩上我的臉,而且完完全全是用我們貓科共通語言來罵貓,簡直是——
  
  女王的翻版。
  
  動作、表情、聲音還不純熟,但是已經有六成神似度,其中四成來自於她天生的氣質。
  
  小公主降臨到我家的第二年,正式升級成小女王。
  
  嗚,人家的世界只要出現一個女王就夠了,太夠了——為什麼還要再賞賜一個到孟家來讓我們惶恐叩拜呀?
  
  嗚嗚,把人家那個應該要溫柔無知善良耍 笨的天真小公主還來啦……
  
  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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