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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銀絲纏上小粉蝶【白老鼠系列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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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25:17
  第七章
  
  回到了家門口的樓梯間,駱千蝶看到姊姊的鞋子已經放在門外,瞄瞄腕表,凌晨十二點半。
  
  她知道姊姊現在定是坐在客廳,等著她回來交代今晚的去向,以及張耀中打電話告她一狀的重大罪狀--窩藏野男人。
  
  姊姊不制止她交男朋友,可是先決條件是男朋友要名正言順、讓家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不許暗渡陳倉。
  
  「你還撐得下去嗎?」黑絡見她深深吸了口氣,一副要上戰場的壯士斷腕模樣,不忍地問。
  
  駱千蝶點頭。
  
  「要不,我陪你一起面對你姊姊?」
  
  「別。沒有你的話,我可能在一點半就有辦法爬回床上去睡,可是你一起出現,我恐怕到早上六點都還無法沾床……」因為姊姊會追著他,詢問他祖宗八代。「放心,我可以應付的。你變回蜘蛛吧。」
  
  駱千蝶轉過身,黑絡在她身後恢復成結網蜘蛛,等她聽見衣褲落地的聲音,她才旋過身,將一地的衣物折好,塞回她的背包裡。
  
  瞧見了蜘蛛黑絡,她頓了下動作。
  
  「你到現在還會怕我嗎?小粉蝶。」他誤會了她的片刻遲疑。
  
  她搖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這樣看著你,想的不是怕或不怕的問題,而是想知道……是誰把你變成這樣?到底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就是那個丹尼斯嗎?可是我在你臉上讀不到對他的恨意或任何不滿情緒,是你人太好太好,好到你能以德報怨,寬恕他?」
  
  她想知道的太多,無法三言兩語問完。
  
  「我沒有恨,也不想恨,丹尼斯更不是我必須去恨的人。你應該看得出來,他或許比我更不幸。」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可憐之人,畢竟世界上比他更悲慘的人還那麼多。「生命很容易,我可以選擇讓它平順,也可以讓它充滿仇恨,但我不想為難我自己。」
  
  仇恨別人的時候,最痛苦的人,是自己。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你做到了許多人做不到的事--即使你有權利比他們憤世嫉俗。」
  
  黑絡笑,看見她眼眶有淚--此時他變回蜘蛛,沒辦法替她抆去水光。
  
  他並不是聰明的人。如果他真如她所說,那他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隨便找個角落去當蜘蛛才是正道。
  
  他已經開始學會了憤世嫉俗,氣自己為什麼會是只蜘蛛,為什麼會讓她怕他,為什麼又會擁有那樣的「宿命」……
  
  駱千蝶和他沒再交談,因為他們都聽到了屋子裡的駱麗心已經聽到門外有騷動和交談的聲音,急急奔來開門一探究竟的拖鞋聲,接著鐵門被打開--
  
  「千蝶!」駱麗心跑出來,立刻往樓上樓下搜視,「那個男人呢?!跑得這麼快,沒膽進來讓我瞧清楚是哪號牛 鬼蛇神嗎?!」
  
  「什麼男人?」駱千蝶很心虛。
  
  「智安說,耀中告訴他,我們屋子裡有其他男人進駐!我剛剛也聽到你在和男人講話!千蝶,那傢伙是誰?你學校的同學嗎?」駱麗心開始逼問。
  
  「不是。但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是什麼牛 鬼蛇神,他真的很好……」駱千蝶想說話,但是依照慣例,姊姊一定會搶她的話,不給她辯解的機會。
  
  「姊姊不是告訴過你嗎?你要交男朋友,一定要讓姊姊先看過。你根本就沒有識人的眼光--看你以前挑的二十一個男朋友就知道。姊姊很擔心你又遇到第二十二個壞傢伙……你以為這是在集印花換獎品,越多越好嗎?」駱麗心沒好氣的將妹妹拉進屋子,帶上門。
  
  此時的黑絡正牽著絲,掛在駱千蝶背上的背包吊飾,跟一堆叮叮咚咚的鈴當幸運符混在一起。
  
  「這回這個真的很好很好……」駱千蝶還想替黑絡說話。
  
  「上回的萬浚、上上回的陳宗毅,還有上上上回的葉……葉什麼的,你也都說他們好呀!你哪個說過他們壞話了!」
  
  「葉思翰……」忘了人家的名字很不禮貌的。
  
  「管他什麼汗不汗的!總之,那個進駐家裡的野男人,要嘛就找一天帶他來見我,否則姊姊一定會反對到底,聽到了沒!」保護妹妹是當人姊姊的天職8要是他沒種來見我,八成表示他心裡有鬼,心術不正,你要盡早和他分手,不要等到再受一次傷……姊姊看了會很難過的。」
  
  「噢。」
  
  「他要是傷害你,我就揍得他當狗爬出去!」
  
  呃……姊,黑絡現在正從你面前爬過去耶……
  
  ※※※
  
  駱千蝶回房時,就見到黑絡變回人形,正坐在她的床上,她一震,快速閃進房間,立刻鎖上門。
  
  「怎麼這麼早回來?我以為你姊姊還要再叨念一個小時以上。」
  
  「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不怕我姊姊闖進來看到嗎?」她聲音壓低,發現黑絡拿著她一件衣服在縫補。
  
  「你這件衣服腋下有個破洞,我幫你補起來。」他動作純熟。原來由一個大男人做縫紉工作應該是非常 詭異的,尤其是黑絡這種高大英氣的男人,拈著細針,唇邊噙著笑,那是有別於母親替小孩縫衣服的慈笑,卻同樣是那麼耐心及溫柔……
  
  他拉起細針,再下針,衣服上的洞口逐步消失。他縫得非常仔細,不是單純想將破洞補起,而是要讓這件穿破的舊衣恢復到之前完好無缺的樣子。
  
  「妳姊姊跟你說了什麼?」他隨口問。
  
  「她說,有空想見見你。」至於其他她被罵慘的話,就省略吧。
  
  「我?」
  
  「嗯。如果可以,你要不要和她見一面?當然,我們可以撒個小謊,避開你的身份……我想讓姊姊看看你,好嗎?」駱千蝶挨著他坐下來,欣賞他補衣服的細心。他用的不是一般的線,而是半透明的蛛絲,衣服補起來的同時,幾乎看不見任何痕跡。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希望我不要出現嚇著她。」
  
  「你不要說這種話……」駱千蝶一點也不愛聽他這樣說,尤其他還用這種若無其事的口吻。「我姊姊關心我的交友情況,我跟她說……我不喜歡張耀中,因為我好像……」她眼神遊移地低頭,臉頰越來越紅,像含糊咕噥了幾句話,但黑絡沒聽得很清楚,只隱約聽到零零落落幾個喜呀歡的,倒是後頭那句,她又恢復了正常,「所以我姊姊想見你。如果姊姊知道你的存在,以後你在屋子裡出現也比較不會讓她懷疑,我們也不用像躲什麼似的,你覺得呢?」
  
  當姊姊要求她一定要帶新男朋友給她鑒定時,她只想到黑絡。
  
  她想讓家人也認識他,想讓姊姊認同他……
  
  可是黑絡卻笑著拒絕了。
  
  「我並不想讓她見。妳知道的,越少人知道我的存在越好。你可以說個小謊去欺騙你姊姊,但是你勢必要用更多的謊來圓前一個。」黑絡咬斷縫妥的蛛絲,將衣服攤開,前前後後檢查了一回,滿意自己的手藝。「當你告訴她,我是你的朋友,她會問你:在哪裡認識的?你為了隱瞞我的身份,就得替我假造一個家世背景,然後偽構我的生平。這一切,或許都還算簡單,但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算是個死人,永遠也不會有辦法找到『黑絡』這號人物的存在,我從好幾年前,就被宣告死亡……如果有朝一日,她查到這個事情,你又要如何圓謊?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駱千蝶很驚訝,「為什麼你被宣告死亡?」人不是好端端在她面前縫衣服嗎?
  
  黑絡覷她,表情微微垮下來,「因為我是研究所的實驗白老鼠,他們做的實驗,就如你所看到的,各種基因混合的研究,成功活下來的人,就變成我這副模樣,失敗的,就是一具具屍體了。為了省麻煩,研究所幹脆替我們偽造死亡證明,這麼一來,我們的生死,變得單純而容易。」他又偷瞄她一眼,發現她還是哭了,他無奈一歎,「你說我用太淡然、太置身事外的口氣說話,你就會想替我哭,所以我才故意裝出這副可憐兮兮的嘴臉,故意說話時還要抖兩聲,結果你還不是一樣哭?乖,不要哭,死亡證明是假的嘛,我還不是活生生在這裡替你擦眼淚?」
  
  「丹尼斯呢?他的身份是什麼?我覺得他和你是不一樣的……雖然他說你們是同類人,但我就是覺得他不像……」
  
  既然她都哭了,他就趁機一次說完,讓她一次哭齊吧。
  
  黑絡抱著這個想法,也沒想多瞞什麼,「你說對了,他和我不一樣。正確來說,我是屬於他的實驗品之一。但他並不算是實驗的發起者,只是team的重要一分子。」
  
  「他好過分!那麼,他的出現是來帶你回去那個泯滅天良的研究所?!」
  
  「沒錯。因為我們一群白老鼠從研究所逃出來了。」反正無論裝出什麼神情都無法讓她止淚,他也乾脆恢他慣用的態度--用最失敗的說故事口吻,沒有高潮起伏的平述。
  
  「那種地方當然要逃呀!」她替他氣忿不平。
  
  黑絡扯扯唇角,笑得有些不真實,「我原本不想走的,因為我不覺得離開研究所會有什麼更好的生活。尤其看到同伴為了護住我們,拿他的身體去擋下爆炸而受傷,我更迷惑了--逃是對的嗎?犧牲生命要換什麼?換來的東西又值不值得?可是凌霄倒下去了,還是一心一意要我們逃,我想著,要連他的份一塊活下去,所以我離開了那裡。」說到這裡,他的眉鋒終於有了輕蹙。
  
  「你有沒有覺得逃出來比較好?」駱千蝶有些急問,因為從黑絡的臉上,她讀不到太多情緒,只除了他提到那位倒下去的「凌霄」時,他口氣中的擔憂。
  
  黑絡深瞅著她,良久到駱千蝶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問句,他卻做了出乎她意料的舉動--搖頭。
  
  「你……你不快樂嗎?」跟她在一塊,不快樂嗎?她沒辦法讓他覺得逃出來是正確的選擇嗎?
  
  「如果,我逃出來之後,一直當只結網蜘蛛,就安分在櫃上織網住下,沒有讓你發覺我的存在,我會覺得逃出來比較好,至少,那樣的我,還是那個安於現狀的黑絡,而不像現在……」他從床上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拿起她的相框,食指畫過影中人的甜甜笑靨。
  
  駱千蝶咬咬唇,覺得有些難受。
  
  聽來,他似乎不覺得能認識她是好事。但她卻不是這麼想呀,她好高興能認識他,真的。
  
  或許初遇時一點也不完美,甚至還可以說是荒唐到讓她以為是一場睡不醒的惡夢--她知道自己很過分,老對著他尖叫昏倒,可是……她也不是沒反省呀!她一直、一直在發掘他的好,也承認他真的很好很好……
  
  駱千蝶分不清楚現在自己狂掉的眼淚,究竟是心疼他的,還是心疼自己……
  
  「我一直是所有白老鼠裡最幸運的一個,我幾乎沒嘗過任何一丁點基因融混的痛苦。每個月底,那些和我同樣遭遇的同伴,他們體內兩種基因都會處於交替的混亂,讓他們身體無法自我控制。我看過他們好多回這種不舒服的症狀,但我沒有過,我身體裡的兩項基因和平共處,不曾折磨我半分。我的適應力好到讓眾人驚訝,彷彿我天生就是當白老鼠的料。」他沒有要炫耀什麼,只是陳述事實。「可是,你讓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命運悲慘的人。」
  
  「我?」她鼻音很濃重,還哽哽的。
  
  「你在可憐我;你聽到我的故事會哭;你替我痛罵研究所裡的人;你害怕所有昆蟲卻接受了我;你帶著我,走出狹隘的房間,讓我跟著你,進入我從沒想過的有趣世界,使我知道,我曾經自以為好足夠的滿足根本是假象,它不過更彰顯了我的見識貧乏--」
  
  黑絡半側著身,視線由照片間移向她,「千蝶……我開始痛恨起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痛恨起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正常人,痛恨起自己沒有資格站在陽光底下,痛恨起自己沒辦法讓你牽著我的手,向你姊姊介紹我是誰……千蝶,我開始覺得不甘心了……」平淡的表情不再平淡,只是須臾,同樣俊逸的臉龐,全是疼痛,他眉心的皺蹙是她從沒見過的,幾乎連她的心也跟著一塊揪扯起來。
  
  「黑絡……」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是我?!」他掄緊著拳,十指深陷在膚肉間。
  
  「黑絡。」駱千蝶伸手分別握住他的雙拳,不許他這麼傷害自己。直到他松放了指節,讓她可以密密以指握指,交纏著他的。「沒關係的。如果你變成這樣,是能保住你性命的最大代價,那麼,我感激你能活下來;如果你不是一個平凡的正常人,卻比正常人活得更樂觀,那麼我佩服你。」她仰著小臉,凝視高出她許多的他。「沒有人說你沒資格站在陽光底下,誰敢這麼說?!你當然有資格,更有權利,而且我會這樣牽著你,走出去。」
  
  「我一走出去,研究所的人就會找到我。」
  
  「我會擋著不讓他們帶你走。只要你不想跟他們回去,你就可以不要。」
  
  「就像那時你擋在丹尼斯面前嗎?」
  
  「是的,就像那時一樣。」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環住了她的腰際,俯下頭,將額枕在她肩上,駱千蝶空出一隻右手,撫上他的後頸。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甘願了……」
  
  黑絡貼著她的肩胛,她聽見他像在笑,又像承諾,輕輕吐出這句話,她想追問什麼「宿命」,卻在他張嘴吮住她白嫩頸子時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到了喉間的話,只化成小小驚呼……
  
  ※※※
  
  「袁媛,就這麼說定囉。」
  
  「當然好。不過你要請設計師先弄出一套樣本給我們社長看,如果他手藝好,收費又合理,別說他希望包下所有戲服製作,他要是不做,我們還會求他做呢。」
  
  駱千蝶和袁媛一路從教室談關於話劇衣服的事情談到了校門口。她想借用袁媛這條關係,引薦黑絡成為話劇社的專屬製衣。袁媛是話劇社的副社長,實際上的權利比掛名社長更大,只要她點頭,幾乎沒有不成事的。
  
  「他是新手,不過我對他深具信心。袁媛,謝謝你。」駱千蝶誠心道謝,也準備回去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
  
  「三八,客氣什麼?」袁媛阿莎力地拍拍駱千蝶的手臂。
  
  「你不是還和萬浚有約嗎?快去。」她不做電燈泡了。
  
  「OK,明天見噢。」
  
  袁媛揮手道了再見,駱千蝶微笑回應,再朝反方向走。
  
  也許,她可以考慮先替黑絡買一台縫紉機,小一些沒關係……
  
  雖然她比較喜歡看黑絡拿針的樣子,感覺好……動人。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就是這樣的味道,一種傾注全心全意的味道。
  
  駱千蝶甜甜笑著,小嘴哼起了「慈母頌」,步伐不由得跟著輕快起來。
  
  「笨女人。」
  
  一聲沒指名道姓的謾罵讓駱千蝶楞了楞,但她沒對號入座,不認為天外飛來的惡語是針對她,繼續愉快得像只小粉蝶,朝前而行。
  
  「蠢到極點,就是那個在哼五音不全的慈母頌的笨女人。」
  
  唔……
  
  「穿灰色無袖線衫、藍色小印花絲巾,加一件九分褲,還扎小甜甜啾啾頭的笨女人。」
  
  駱千蝶正巧經過一棟大樓的玻璃牆外,擦得好光亮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個完全符合對方描述的身影,加上不少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讓她發覺那些謾罵,是朝著她來的。
  
  駱千蝶回頭,很驚訝地瞧見在她身後環胸冷笑的--丹尼斯。
  
  「終於有自知之明了。我還以為要浪費多少唇舌才能讓你領悟我在叫你。」童軟的嗓音說出不該屬於他的傲氣。
  
  「你……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口氣非常紆尊降貴,像是給了她莫大的榮幸。
  
  「找我?是為了黑絡?」她直覺猜測。
  
  「廢話!不然我找你喝茶聊天泡妹妹嗎?!」說她笨還不承認!
  
  駱千蝶生平頭一次被一個外表只有五歲左右的狂妄奶娃娃教訓,滋味並不是很好受,加上聽了黑絡說了他的故事,讓她很難對丹尼斯、或所有關於研究所的人員有什麼好印象。她雖不是個會對人口出惡言的女孩,但她總能消極表達她的抗議吧?
  
  她用不熱絡的態度回應丹尼斯,「我們有什麼好談的?黑絡不跟你們回去,就這樣。」她說完就要走人。反正她步伐大,不怕跑輸一個腿長不到她一半的小孩--
  
  「哇!媽媽!不要丟下我!怕怕!哇--」
  
  淒厲的童嚎聲,在駱千蝶拔腿就走時響起,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淋漓盡致、哭得驚天動地、哭得引來了路邊恰巧巡邏而過的警察。
  
  「小弟弟,發生什麼事了?」人民保母克盡職責,湊到丹尼斯身旁。
  
  「媽媽跑掉了--」嗚嗚嗚……
  
  「什麼?!」這個年頭還有大街棄子的爛戲碼?8你媽媽是哪一個?!」
  
  「穿灰色無袖線衫、藍色小印花絲巾,加一件九分褲,還扎小甜甜啾啾頭的那個--」短短食指還輔助他的嚷叫,遙遙指著駱千蝶跑遠的背影,兩行眼淚鼻涕糊在那張漂亮又楚楚漂亮的小臉蛋上,看來又狼狽又讓人心疼得半死。
  
  「可惡--竟然還有這種媽媽!」人民保母咬牙,一把抱起了丹尼斯,用盡此生最快的速度飛馳過去--
  
  一個大男人要追上小女人是再簡單不過了,所以不到十秒,氣呼呼的人民保母已經攔住了駱千蝶的去路!
  
  「小姐,你太過分了吧?!放自己的小孩在那邊哭,一點都不擔心他會遇到什麼危險嗎?!萬一他跑到大馬路上去怎麼辦?!」正氣凜然的人民保母將丹尼斯一把塞到駱千蝶懷裡,並且嚴詞開導她,「看你這麼年輕,帶小孩的經驗可能不足,可是要學呀!跟你媽媽學、跟你婆婆學!怎麼可以屁股拍拍丟人就跑?!我們國家未來的主人翁要好好照顧呀!要是再讓我看到你把小孩拋在身後哭著追你,我就請你回警察局一趟,讓我們的女同事教你,聽到了沒!」最後撂下威脅。
  
  「呃……」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懷裡沉甸甸的小孩子重量及嚶嚀的可憐啜泣都真實地提醒她--她被誤認為是狠心棄兒的不負責任母親!
  
  「哇--媽媽--別不要我--我會乖會聽話的--」顫抖的童語還在控訴慘絕人寰的惡意遺棄。
  
  「你聽到了沒?!」人民保母大喝一聲,正直嚴肅地嚇得駱千蝶只能唯諾應是,小聲快答「聽到了、聽到了」,小腦袋點得好勤快。
  
  終於,人民保母完成了公務,被駱千蝶鞠躬哈腰歡送退常
  
  「蠢女人,妳再跑呀!」
  
  一句馬後炮,辟哩叭啦炸回駱千蝶的神智,緊接著是噁心的擤鼻聲--猶掛在她臂彎間的丹尼斯直接揪住她脖子上的絲巾當面紙,把才纔假哭作戲的眼淚鼻涕留給她。
  
  「你……你為什麼要說謊,說我是你媽媽?!我、我怎麼可能生得出你這麼大的孩子?你……」她還沒找到孩子的爸,哪有本事蹦出個娃娃?!
  
  「你白癡呀!我不直接哇哇大哭,難道要勞駕我追著你跑嗎?!欺負我是小孩子?!當然找『可利用資源』來善用呀!」丹尼斯瞪她一眼。那個「可利用資源」剛剛才被恭送離常瞧,成效多好,有人抱他跑,還替他追人,他可是半顆珍貴的汗水也沒淌,這就是聰明人的作法!
  
  「我的名譽全被你--」
  
  「名譽值多少錢呀?!蠢!」丹尼斯冷笑。
  
  「被破壞名譽的又不是你!換作是我,我也可以說得這麼風涼呀!」駱千蝶想起剛被警察訓斥,還得到路人的打量及竊竊私語的指指點點,她就委屈得想哭。「你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用這種欺負人的手段,不覺得……不覺得太、太過分了嗎?」哽咽。
  
  「我現在是五歲大的小男孩。」他聳肩,世之無恥,莫過於此。「愛哭鬼,這有什麼好掉淚的?!別以為這是女人的武器就一直用,會讓男人倒盡胃口的!」
  
  他似乎忘了,就在不久的剛才,他也用過這「倒盡胃口」的武器。
  
  「你……你……」惡人先告狀,先說先贏嗎?!
  
  他沒心情聽她在那邊「你呀你的」。
  
  「喂!我口渴了,找間咖啡店坐下來啦!你請客。」丹尼斯命令道--不,應該說是勒索。
  
  「我請客?」明明是他說要找店坐下來的,為什麼要她出錢?
  
  「難道你好意思叫一個五歲大的小孩掏錢包付錢嗎?!你不覺得很羞恥嗎?!」丹尼斯說得理直氣壯。
  
  「你叫一個實際上比你小將近十歲的女人付錢都不覺得羞恥了,我有什麼好羞恥的……」駱千蝶也有滿肚子的委屈想說呀,可是她太欺善怕惡了,只能含糊嘀咕。
  
  她能拒絕嗎?
  
  不能。因為她知道,丹尼斯一定會再耍賤招,她可沒有強力的心臟可以承受再一次「街頭棄兒認親娘」的戲碼。
  
  駱千蝶滿臉懊惱,被動且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一個五歲--外表五歲,心智卻早跨過三十歲--的小孩子牽著鼻子走,進到一間充滿淡淡咖啡馥香的寧靜小店裡。由於咖啡店位處於巷子裡,所以客人稀稀落落。
  
  在櫃檯前的女店員模樣清麗,長髮披肩,看見客人上門,職業笑靨非常漂亮。
  
  看到丹尼斯時,她不由得小小驚呼,「好可愛的小弟弟噢!」
  
  此時的丹尼斯偽裝出來的笑顏超天真超無邪,閃閃亮亮像個十成十的小天使--只有駱千蝶知道,天使的皮相下,包裹著一隻巨大惡魔……
  
  「謝謝漂亮姊姊。姊姊也好美好美,像仙女一樣噢。」丹尼斯瞇著眼笑,像兩泓彎彎的水潭。
  
  好甜的小嘴。
  
  「真希望我肚子裡這個能有你一半可愛和有禮貌。」女店員不由得撫上自己仍平坦的小腹。
  
  「一定可以的。有這麼漂亮的媽媽,小孩子不會丑到哪裡去的。」丹尼斯繼續灌迷湯。
  
  噢,好懂事的小孩子……
  
  「你們要吃什麼?」女店員笑得都快合不攏嘴了,但還是不忘服務客人。
  
  「我要香草桑椹冰淇淋百匯!」丹尼斯童言童語地舉起肥矮手臂,偽裝出每一個小孩子討糖吃時的模樣。他扮奶娃娃扮得可圈可點,讓女店員立刻融化在他的甜美笑靨裡,好半晌無法從天堂回歸人世。
  
  「那小姐呢?」女店員好不容易回魂,才想到還有駱千蝶的存在--這個媽媽好年輕……
  
  「媽媽只喝黑咖啡。謝謝漂亮姊姊!」丹尼斯搶在駱千蝶要點卡布奇諾冰沙前插嘴。
  
  「呃……我不喝黑咖--」
  
  女店員根本沒看她,飄飄然地在收銀機裡打入丹尼斯點的飲料。「要不要來塊蛋糕?我們的招牌天使蛋糕很好吃噢!」
  
  「就是櫃子裡那個上面有插一對白白翅膀的蛋糕嗎?」丹尼斯假裝做出好驚訝好崇拜的態度,「我剛剛就一直覺得這個蛋糕好像會飛起來一樣呢……媽媽,我可不可以來一塊?」他好乖巧地詢問。
  
  「呃……好、好呀,一塊。」駱千蝶完全處於被動付錢的角色。
  
  「等一下我替你們送過去。」
  
  「我要坐靠窗的位置!」丹尼斯蹦蹦跳跳挑了他滿意的座位,等駱千蝶也坐下後,他才露出好厭惡的表情,與方纔的小天使模樣大相逕庭。
  
  「真受不了,我最討厭扮蠢小孩了!」呿。
  
  「可是你扮得很好呀……」簡直是出神入化、收放自如。
  
  駱千蝶將脖子上沾有丹尼斯眼淚鼻涕的絲巾拿下來。好可惜,她花了三百多塊買的,才系不到兩次。
  
  「你在諷刺我?!」丹尼斯火大地重「嗯」了聲,一股威嚴爆發出來。
  
  「我在誇獎你呀!」駱千蝶替自己辯駁。「你都沒看到你自己剛剛那副模樣,根本就像有個五歲小孩附在你身上……要不是我早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一定會誤以為你真的是個--」
  
  「這麼大聲吠做什麼?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身份嗎?!」
  
  「對不起。」她立刻反剩想了想又不對,「你幹嘛吼這麼大聲?我又不是來討挨罵的。」欺負人的意味太濃重了吧!
  
  「不是來討挨罵的?」哼哼。「你以為我是來低聲下氣求你將黑絡還給我們的?」
  
  丹尼斯的笑容很討厭,所以駱千蝶拒看那又天使又惡魔的臉孔。
  
  「我當然不會以為你這麼有禮貌……」她小聲嘀咕著。
  
  「總算還有點智商。」丹尼斯冷嘲。
  
  「你再罵人我就要走了--」
  
  「有本事就走看看。」丹尼斯還在笑,一股金屬寒意已經抵上駱千蝶的腹部。「我槍法向來不好,對著你的肚子瞄準,可是會不會打爆你的小腦袋,我就不保證了。駱千蝶。」笑容轉為猙獰。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不要用你那個螞蟻般大小的蠢腦來看扁我們。要查你的資料比打個噴嚏還容易。你最好乖乖待在原位,在我恩准你滾之前,雙手背在背後,稍息坐直。」
  
  「你……」
  
  兩人看見美麗的女店員端著餐盤過來,暫停交談。
  
  「來,香草桑椹冰淇淋百匯、天使蛋糕、黑咖啡。這是手工餅乾,是我特別招待的,嘗嘗看。」一項項食物擺在桌上。
  
  「漂亮姊姊,謝謝你!」丹尼斯又在扮蠢小孩了,「看起來好好吃噢!」
  
  「慢慢用噢。」
  
  女店員離開,丹尼斯立刻收起笑臉。
  
  「黑咖啡端過來!」他下命令,「這個才是你的!」冰淇淋百匯被推到駱千蝶面前。
  
  「呀?」
  
  「呀什麼呀?!我只喝黑咖啡,不吃這種甜食。」他嫌惡地瞄一眼蛋糕和手工餅乾,也一併往她的面前推。
  
  「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點黑咖啡?」
  
  「你有看過一個五歲小孩喝黑咖啡的嗎?!」真是笨到爆!要是他一上場就擺明要點黑咖啡,不惹來側目才有鬼!
  
  「呃……聽起來你也好辛苦。」一個成人卻存在於一個孩子的軀體裡,他也是有他的辛苦吧。
  
  「少裝出一副同情人的模樣,騙得了黑絡騙不了我,我不吃這套的。」丹尼斯啜了口咖啡。「懶得跟你耗太久,我直接問--你要怎麼樣才肯放棄黑絡,讓他跟我回去?開個價,乾淨俐落點。」
  
  「你問錯人了吧?黑絡是人又不是東西,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開價?」
  
  「在我眼中,他就是個『東西』,而且是可以議價的東西。」
  
  「黑絡是人!」駱千蝶堅持地嚷。
  
  「人也是可以買賣的。」他現在使用的這具身體不也是花錢就輕易買到?錢不是萬能,沒有它卻萬萬不能。「你想趁機抬高價錢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你最好適可而止,太超過的話,我會被磨光耐心的。」丹尼斯像是看穿她心思的哂笑,「我不是個崇尚暴力的人,如果能花錢了事,我很懶得浪費功夫。」言下之意是,只要她的價錢合理,他不會吝嗇。
  
  「你為什麼會以為我有權利決定黑絡能不能賣,又憑什麼以為我賣了他,他就會跟你回去?!」駱千蝶雙拳在桌面下死命掄起,她不斷告訴自己,不可以打小孩--雖然眼前那傢伙其實到了可以狠狠痛扁而不違反兒童福利法的年齡,可是礙於他那具小身軀,她不能動手,不能……
  
  「黑絡那種性子很容易掌握的,只要你一句請他離開,我再適時出現,他就會心甘情願跟我回研究所。想想,一句話,值幾百萬,你要畫多少張插畫才賺得到?現在只要你動動嘴皮,錢就入袋,聰明的人都知道該選哪一個。」
  
  「你不是一直叫我蠢女人嗎?所以我選擇拒絕!」駱千蝶連思考半秒也不曾。
  
  「真的是蠢女人。」丹尼斯沒有任何讚賞的口吻或眼光,發出幾聲頗不屑的嗤笑,「你以為這樣就表示你的情操很高貴嗎?嘖,如果盼盼小姐在這裡就好,我真希望叫她聽聽你現在心裡最醜陋的聲音。」聽聽她心裡是不是正直嚷著「價錢太低,我不接受,再高一點」這類的市儈。
  
  「隨你怎麼說,我不想浪費唇舌跟一個壓根不信任我的人解釋,黑絡也絕不會成為你口中可以買或賣的人--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要談這個,那麼我想我們談完了。」駱千蝶起身,準備走人。
  
  「坐下!」丹尼斯一喝。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呀!」駱千蝶仍直挺挺站著。「我不可能讓黑絡再回到你嘴裡的研究所--你們根本就是一群神經病!我根本不敢想像你們究竟對黑絡做了什麼……好,你如果想聽我心裡最醜陋的聲音,我也不需要掩飾了--」
  
  她用力吸飽一口氣,吼出--
  
  「你們這些混蛋王八蛋臭雞蛋把人命當成什麼不值錢的玩具還是用過就可以丟掉的衛生紙以為自己是偉大造物主實際上你們根本就只是變態拿別人的痛苦當成快樂說穿了不就是要自己享受那種超物慾的成就感和滿足嗎如果你們真這麼厲害為什麼不乾脆去研究AIDS的抗體去造福千千萬萬的人口幹什麼研究把人變成蜘蛛老鼠蟑螂螞蟻有什麼社會公義和價值嗎?!」她一句也沒斷,因為這番話在心裡反覆出現太多次,讓她完全沒吃螺絲,也沒咬到舌頭。
  
  要說丹尼斯沒被她嚇到是騙人的--這小妮子這麼火大做什麼?而且吼到完全讓他沒有插話的餘地,像把失控的機關鎗,方圓百里之內的生物全都挨上好幾顆子彈--資料上不是說這個駱千蝶是軟柿子,要捏要壓要擰要擠全不吭聲,還是個說話說不全就一定會被打斷的「無聲者」?那現在在他面前噠噠噠噠殺個不停的傢伙是誰?
  
  「慢著,你不要做人身攻--」
  
  駱千蝶再吸一口氣,繼續掃射,「你都可以罵我蠢了,為什麼我不可以罵你變態?!你們就是這種過度膨脹的優越感作祟,以為全世界都可以踩在腳下,踐踏別人、傷害別人、踩著別人一步一步往上爬!不要忘了,你們是人不是神,沒有資格決定別人該怎麼活下去!」
  
  丹尼斯沉默了,只是看著她。駱千蝶也回瞪著他,足足十分鐘,沒有人再開口說一句話。
  
  「坐下來吃冰淇淋吧,都快變成奶昔了。」丹尼斯終於有了反應,卻只是敲敲桌面,要她吃東西,他自己則是喝著漸冷的黑咖啡。
  
  幸好剛才女店員正巧到店門外去掛「今日菜單」,小小的咖啡店裡又沒其他客人,否則一定會覺得他們這對偽母子非常 怪異。
  
  他淡瞟她一眼,發現她還是沒動靜,他撐著自己的頰畔,「我保證接下來講話不會挾槍帶棍,我會盡量說些人話的。坐吧。」
  
  如果丹尼斯口氣惡劣,她還能掉頭就走;偏偏他口氣一軟,她就跟著心軟。
  
  她扁扁嘴,坐了下來。
  
  「黑絡有跟你說過,他不想回去嗎?」丹尼斯問。
  
  她挖了一口冰淇淋到嘴裡,不是細細品嚐,只為了解除尷尬。
  
  「他沒說,可是黑絡已經不是當初你們研究所那個黑絡,現在的他,要是回到研究所,他一定會很痛苦。」
  
  「黑絡向來就不是一個會為難自己的人,他非常能自得其樂,甚至可以說無慾無求。今天他在你身邊覺得快樂,並不代表離開你之後,他就會跟著不快樂。」丹尼斯認識黑絡的日子比駱千蝶更長,他對他,夠瞭解了。
  
  「他會的,丹尼斯先生,他真的會。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讓黑絡發覺你們曾經給予他的傷害有多重,不應該讓他開始心生比較……如果他還是你們所認識的那個黑絡,或許我還不會擔心,可是他已經不是了呀,他不可能再風淡雲輕去看待你們非人類的對待,他一定會反抗……我不樂見他受傷害,算我求求你,放過他吧!」駱千蝶放下湯匙,俯低螓首,朝他深深地鞠躬。
  
  「你不是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關於你的資料上提到,你對昆蟲幾乎是瘋狂的恐懼,為什麼你還願意讓他留在你身邊?為什麼還要替他求情?你不覺得想到另一個非人的他是你這麼害怕的昆蟲時,會令你作嘔嗎?」丹尼斯對於這點非常感興趣,想聽聽她如何說服他。
  
  「我之前每次看到他,都要嚇昏一次。」明明以前好恐懼的事情,現在說起來竟然讓她覺得有趣,唇邊漾開一抹甜笑。「你想,一隻毛手毛腳的蜘蛛,每天在你床畔跟你道早安,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忍受?何況是我這種超害怕昆蟲的人……可是時間越久,聽見他的聲音,我不會只想到恐怖的昆蟲,還有黑絡,他的臉,就會浮現上來,告訴我,他是黑絡。」
  
  是她認識的那個黑絡呀!總是認真聽她說話,總是笑得好淡好淡說著他自己悲慘故事的黑絡呀!為什麼要怕他?
  
  「原來黑絡網到了一隻小粉蝶呀。」丹尼斯挑挑眉。他還以為只有張網的那傢伙自己覬覦小蝴蝶,沒想到小蝴蝶也是急忙想撲到網子裡。真是……
  
  「呀?」駱千蝶沒聽清楚。
  
  丹尼斯沒再重複。好話不說第二遍。
  
  「我沒權力決定要不要放棄帶黑絡回去,我也是聽命行事。要是我說,我能帶你去和『決策者』喝茶聊一聊,你敢去嗎?」他滿期待她將剛剛那一串轟他的句子全數甩到「決策者」臉上。場面一定很精采。
  
  「你要我當面和『決策者』談?」
  
  「妳怕了?」剛才那一長串機關鎗只是隨口轟轟?!
  
  駱千蝶握緊拳兒,堅定抬頭。
  
  「不,我要見他,越快越好!」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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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25:43
  第八章
  
  駱千蝶回到家,面對的是一整個房間的散亂衣物。藏綠色的線衫被裁了一邊,花格子襯衫缺了兩隻袖子,淡紫色的羊毛裙被剪開,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這裡看起來活脫脫像個成衣加工廠。
  
  「黑絡,你開工了?」駱千蝶踮著腳尖,不踩到散落一地的布料。
  
  「小粉蝶,你回來得正好,把這件衣服套上。」黑絡將手上衣服塞給她,也不待她回應,就將她推到浴室去更換。
  
  「等……好啦。」看見黑絡興匆匆的笑,她就折服了。
  
  趁著她在換衣服,黑絡也沒閒著,拿著大剪子,卡喳卡喳,繼續毀了一條A字裙。
  
  「你今天比較晚回來噢。」他沒有查勤的意思,只是他太習慣注意她的生活習慣,對於她的一切,對他而言幾乎已經變成了同步的呼吸。
  
  「唔,遇到朋友,所以一塊去喝咖啡聊天……」駱千蝶沒打算供出今天丹尼斯來找她的事,當然,連同兩天後她要去赴研究所之約也沒說。
  
  駱千蝶穿好黑絡拿給她的衣服——應該只能算是半成品,衣服的袖子還沒弄好,只是幾塊長破布掛在她臂上晃來晃去,而且整件衣服上還有好多條線絲。
  
  「我看看。」黑絡將她轉了好幾圈,仔細檢視。「這裡要修一修。」她的腰好細,他錯估了。雙掌攏握住纖腰,他記住了這個感覺。
  
  「我看不懂你想做什麼東西……你在衣服縫上這麼多怪線做什麼?是裝飾嗎?」她張開手臂,覺得自己像顆還沒纏起來的蟲繭。
  
  「這樣呀。」黑絡靈活的十指間繞迭著她說的怪線,像他每回織網時在演奏的指揮手勢,優雅、美麗、專注……
  
  一個錯綜複雜但花樣獨特的編結成形——像中國古典紋飾,又像西洋典雅圖形。黑絡將編成的圖案拉開,系綁在她衣服腰側早就開好的小洞,尾端再弄成流蘇,如此簡單的妝點,她身上那襲單調的衣服竟變得設計感十足。
  
  「好好看噢!你怎麼編的?」她好奇地在衣面上撫摸。
  
  「你問這話真傷一隻蜘蛛的自尊心。」這跟問一隻蠶寶寶它是怎麼吐絲有什麼不一樣?這是本能呀!
  
  「這件衣服我本來打算要送去回收的,沒想到它還能變成這樣。」她好喜歡這種簡單大方的造形。「這一兩天能弄好嗎?我想穿著它去赴一場約會耶。」
  
  如果身上能穿著黑絡設計的衣服,她一定可以更有勇氣殺上研究所和丹尼斯口中的「決策者」好好談談。其實她心底真的忐忑不安極了,完全不知道兩天後,她面對的陣仗會有多可怕、多險惡。
  
  光一個丹尼斯就幾乎教她痛失招架之力,能成為丹尼斯的「上司」,其惡劣的程度應該遠遠凌駕他——
  
  「約會?」這兩個字,讓本來在縫線的黑絡分心扎到自己的指腹。他沒痛呼,所以駱千蝶也沒發現。
  
  「嗯,我跟人有約,我想穿這件衣服去……你趕得完嗎?不然現在這樣也可以,沒縫好的地方我可以加小外套擋住,我想不會被看出什麼破綻吧。」
  
  「跟誰?」黑絡沒注意自己現在的口氣有多追根究柢。
  
  「呃……不方便說。」為了隱藏她與丹尼斯之約,她只好再次選擇逃避。
  
  「為什麼不方便說?」黑絡淡淡地問。天知道他現在覺得喉頭有多緊,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擠出這句話。
  
  「就是不方便說嘛,你不要再問了。」駱千蝶還是只能這樣回答。
  
  要是黑絡知道她的打算,一定會阻止她,再不然就是吵著要跟她去。雖然他有絕對的權利瞭解這件事,畢竟這與他切身相關,只是……
  
  她不要黑絡陪她一塊去面對那些可以算是他的夢魘的人,她要單獨去,去替黑絡爭取權利……雖然這麼想實在是太狂妄,也不知道成功機率有千分之零點幾,她仍要去試試。
  
  「跟那個矮個子去?」
  
  「矮個子?」駱千蝶本來以為黑絡如此神奇地猜對了,她的確是要跟「矮個子」丹尼斯出去,但定神一想,黑絡口中的「矮個子」應該是指張耀中才對……
  
  「呃,是矮個子。」她沒騙他,只是彼此認定的矮個子不同。
  
  「你不是說不喜歡他嗎?為什麼還要跟他出去?」黑絡這回也平淡不起來了,口氣有些急。
  
  「呃……有些事要當面講比較清楚,所以我才想見個面好了。」她說得模稜兩可,企圖將黑絡完全導向完全不一樣的邏輯。
  
  「那我跟妳去——」
  
  「不要不要——」駱千蝶發現自己拒絕得太快,黑絡嘴都還沒閉上就跳起來反對,有欲蓋彌彰之嫌,擺明了就是心虛,立刻進行補救,「呃,我是說,你去了,可能會過度刺激……」
  
  「刺激他嗎?」幹嘛對矮個子這麼好?!
  
  不,我怕的是刺激你。駱千蝶沒說出口,只擱在心裡講。
  
  見到她乾笑兩聲而不答腔,黑絡也沒再多說,走近駱千蝶,方才纏結的十指又開始忙碌起來,不過這回是忙著拆她衣服上那個漂亮的圖結。
  
  「你做什麼?」她茫然看著他的動作。
  
  他沒開口,在她面前半蹲著長軀,將圖結恢復成一條條的散線。
  
  「黑絡!你為什麼又要弄掉它?我覺得這樣很好看呀——」她小手想撥開他,但力道上似乎略嫌不足,阻止不了他的破壞。
  
  「這件衣服是我要送給你的,但不是讓你去穿給他看的。」
  
  黑絡拆解完所有線結之後,只說了這句話,再加上一記好憂怨的指控目光,然後收拾一地的狼藉,將她的房間大略整理乾淨,話也不多說一句,剛剛被針扎傷的食指彈出一條銀絲,勾住書櫃上方的蛛網,人形一消失,只剩半空中朝上爬行的黑蜘蛛蹤影。
  
  「黑絡……」
  
  他生氣了!
  
  他的眼神簡直是最沉重的控訴,用這種方式對她進行無言的抗議。
  
  知道黑絡是在吃醋,她卻沒有太高興的情緒。她不會認為看著他氣急敗壞,她的心情會好到哪裡去。
  
  這只是個小誤會,一句話就可以解釋的,是她自己想逞英雄,想替黑絡做些事情,所以不能對於他的指控沮喪。反正兩天之後,她會很高興告訴黑絡這一切,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帶給黑絡更棒的好消息——例如他可以永遠脫離研究所的陰影,留在他想留的地方。
  
  希望有她存在的地方,就是他想留的地方……
  
  駱千蝶先回到浴室脫下衣服,換回輕便的T恤,將手上那件缺了圖結而變回單調的上衣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桌前。
  
  關掉房間的日光燈,為的是讓書櫃上的黑絡不會被燈光刺得眼發疼,再扭開小檯燈,她坐在椅上試圖倣傚黑絡編織的手法……可是她怎麼可能像他一樣,織網像動動手指一樣容易?這幾條線全纏在一塊,沒辦法順遂她的心意,只是越纏越亂,一條一條像打了結的髮絲,想解開,只換來越牢固的死結。
  
  她輕輕低歎。
  
  勇氣呀……看來兩天後是沒辦法穿著你上場了。乾脆叫黑絡在她手上纏幾條閃亮亮的銀色蛛絲來充數好了。
  
  駱千蝶有自知之明,就算她再和這些絲線纏鬥一整晚,只會更毀掉它——看到死結的數目持續增加,她放棄了。
  
  擱下衣服,重拾起畫筆,她還是做自己擅長的工作吧!
  
  唰唰移動畫筆的聲音在屋子裡輕輕存在著。
  
  她畫下了一隻在大網正中央撅嘴的小蜘蛛。
  
  「唉……」希望黑絡別氣她太久……她是瞞著他,可是也是為了想為他做些事礙…
  
  書櫃上終於在這聲歎息之後有了動靜。
  
  「不要歎氣了,我明天會再弄一件給你去約會穿。」
  
  說完,又不說話了。
  
  駱千蝶抬頭,瞧不見書櫃上方的隱私,但是她笑了。
  
  繪本翻了一頁,再畫下一隻撅著嘴,卻又忍不住要撒嬌的小蜘蛛。
  
  耍任性中,還是那麼溫柔——
  
  這就是黑絡。
  
  ※※※
  
  黑絡,你好樣的!
  
  駱千蝶氣呼呼撞開浴室的門,像只被踩到尾巴而張牙舞爪發怒的小傲貓,殺向黑絡而來——
  
  「你不要太過分了!」
  
  手上的新衣服迎面朝黑絡臉上砸去,惡劣的行徑完全模仿餐廳的「澳客」——發現菜色不好而翻桌丟盤子。
  
  黑絡動動手指,纏住飛擲過來的軟布料,接了下來。
  
  「怎麼了?衣服不合身?哪裡要改?你要穿出來給我看呀。」
  
  「不是合不合身的問題,而是圖案!」駱千蝶搶回那件衣服,忿忿抖開它,「這種東西我哪敢穿出去?!」她要退貨!
  
  那是一件駝色一字領的連身小洋裝,微微露出小香肩的領口,黑絡抽皺的處理非常貼身,表示出小女人的性感嫵媚與小女孩的清純靈秀。及膝的裙長,給足了勻稱小腿曝光的機會。
  
  可是——
  
  錯就錯在布料上縫繡的花紋!
  
  她不敢相信,黑絡竟然就在衣服正中央繡下「小粉蝶是我黑絡的!」八個大字,還免費附贈驚歎號!再加上一塊屬於他的商標——蜘蛛加上蜘蛛網,完全將連身裙的美感破壞殆盡!雖然那幾個字體漂亮到好似機器繡出來的,可是一件再高級的絲綢禮服,在正前方縫上一個代表囚犯的「犯」字,也不可能還有氣質可言啊!同理可證,她對這件連身裙有多麼唾棄!
  
  「我加了金色的線下去繡的,繡了我一天一夜。」那是整件衣服最費神的地方哩。
  
  就是因為加了金色的線,所以更醒目了!
  
  「你在上面繡花繡鳥繡龍鳳我都不會多吭一句,可是繡這句話,我有種穿到街上去才有鬼!」
  
  「小粉蝶,你氣到五官變形了。」黑絡好心提醒。
  
  「我是氣到無力……」駱千蝶隨便在衣櫃裡捉了綁帶上衣和牛仔裙,她情願穿著「樸素」一些,也絕不接受黑絡的好意!
  
  「你不穿這件嗎?我繡到眼睛都紅紅、酸酸的,很辛苦耶……」聲音好委屈,藉以指控她的狼心狗肺。
  
  「你繡到眼睛瞎掉我也不會穿!」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要是穿這件衣服去赴約,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丹尼斯的恥笑!
  
  不!她不要屈服!她不要看見一個臭小孩笑到在地上打滾——
  
  「你不同意那句話嗎?只有我自己這麼認為嗎?」在駱千蝶背後的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可憐兮兮了,棄夫的口吻大抵不過如此。「是我自作多情嗎?原來你一直是這麼想的……也對,你對我好,一方面是因為我無恥纏上你,不然你已經和矮個子雙宿雙飛去了,另一方面是因為你不擅長拒絕人,我竟然還以為你是出自於真心……現在我懂了,也明白了……沒關係,你不穿就算了,我不強迫你。」黑絡拿回那件連身裙。「我會一絲一線拆掉它們,省得你以後看到這件衣服就生氣……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的,反正我是個很會安撫自己的人,我會一直告訴自己,要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哪有這個意思!你不要胡說!如果我是這麼想的,我今天就不用請假去和丹——」她即時閉嘴,差點露餡。「擔、擔心會大吵特吵的慘況赴約……」
  
  她硬轉,連她自己都說得一頭冷汗,看黑絡似乎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她才緩鬆口氣,再將話題導回正軌。
  
  「我對你好,是出自於真心,如果你看不到,那麼對我而言,是一種侮辱。」
  
  呀!玩笑開得太過火了,氣到小粉蝶嘟嘴瞪人了,趕快亡羊補牢一下——
  
  他方纔的話只是想哄誘出她的同情心和疼惜心,進而乖乖穿上這件他精心特製的衣服出去宣告他的主權,並沒有任何指控她的意思。
  
  他健臂一張,趕快抱住她安撫。
  
  「小粉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在使壞抹黑,想藉這樣激起你的注意,最好還能讓你因為小小內疚而點頭穿上這件衣服。」
  
  「那些指控很傷人,你還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如果他事後知道她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他,他一定會後悔自己說過那些話的。 笨黑絡!
  
  「對不起,我錯了。」他認真反剩
  
  「我不穿那件衣服並不代表我不認同那句話,這是兩回事。就像有些話,不說,不代表我否認它。繡在衣服上沒有用,要擱在心裡才算數。」她被他抱住,在他懷裡說道。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將話攤在陽光下的人,那會讓她很害羞。要她大搖大擺將他的宣告穿在身上,還要出去遊街,她做不到……
  
  她只想小心翼翼放在心裡,堅定地認定他,不需要誰來附和或同意。
  
  「噢。」他很受教地點頭,也同意她的說法。
  
  駱千蝶正想開口誇讚他時,他卻又問:「那妳要不要穿嘛?」神情還是那樣很希冀、很渴求。
  
  駱千蝶有昏倒的衝動。
  
  「我不要!都說了我擱在心上就好了!」講不聽噢?!
  
  「可是矮個子看不到呀。」他就是故意要繡給矮個子看。
  
  她就是不想讓矮個子丹尼斯看到呀!
  
  「不要再跟我爭這個,我絕不屈服。」她瞄了眼鬧鐘,「我該準備出門,不陪你鬧了。」她撥開他的手,無視他的不滿咕噥,逕自到浴室去換上輕便的外出服,將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
  
  「小粉蝶,我跟妳去好不好?」十五分鐘後,駱千蝶要踏出家門前一秒,黑絡還在做垂死掙扎。
  
  「不好。你乖乖看家,我很快就回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黑絡失望抿唇,卻在駱千蝶轉身套上皮鞋的瞬間,指尖一彈,一道銀絲快速纏住了她的腰帶。
  
  清亮的彈指聲讓她困惑地回過首看他,他只是笑著裝出無事人模樣,還熱絡地替她整整綁帶上衣的蝴蝶結,歡送她出門。
  
  鐵門關上之時,黑絡舉起右手,看著那縷輕輕震動的銀絲,一抹俊笑在唇畔加深。
  
  「被蜘蛛纏上的小粉蝶,沒這麼容易就甩開我的。」
  
  這是生物的物競天擇。
  
  ※※※
  
  約定的地點,丹尼斯已經在等駱千蝶。
  
  當她氣喘吁吁跑來時,丹尼斯正坐在一輛黑色賓士的引擎蓋上甩動他的小短腿,童稚可愛的臉上凝了些冰霜,但是端不起太嚴肅的表情,看見駱千蝶的同時,還做出瞄手錶的表情,讓她知道自己遲到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被黑絡纏上,所以費了一些——」
  
  「你遲到了一分鐘。」丹尼斯從表面抬頭,「折合我的薪水來算,一分鐘,是十塊錢美金。」他故意用金錢來暗諷她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
  
  「抱歉……」她還是純粹道歉就好了,否則又要被丹尼斯以千奇百怪的理由來中傷她。
  
  雖說丹尼斯給人的感覺是那麼高傲又冷漠,她卻無法討厭他。或許是因為他外型是那麼可愛的五歲小男孩,讓她無法太苛求他,有時還會當他在耍孩子脾氣一樣包容——明知道他是個比她還要年長的大男人,但是他那張臉,就是讓人很難去排斥。
  
  她不該對研究所的人有好感,但偏偏就是矛盾的不討厭。
  
  「算你還懂禮義廉恥。」丹尼斯輕哼。
  
  「丹尼斯先生,你不要坐在別人的車子引擎蓋上,而且你還挑了最貴的一輛……」要是弄出刮痕,一定會很麻煩的。
  
  駱千蝶想將丹尼斯抱下來,他卻自己先一步跳下車,然後駕駛座被打開,走出一個高大男人。
  
  完了,車主竟然在現唱—
  
  那名高大男人走到另一邊,打開後車門。「少爺請。小姐也請。」他恭敬躬身道。
  
  丹尼斯鑽進座車,「笨女人,發什麼楞?!上來呀!」
  
  駱千蝶嚇了回神,以眼神向高大男人確認,那高大男人臉上雖沒有太大表情,但也不算兇惡,攤掌邀請她上車。
  
  「謝、謝謝。」她鑽進寬敞的車內時,高大男人替她關上車門,再回到駕駛座,平穩地駛出停車格。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丹尼斯瞇眼笑問,童顏變得好可愛。
  
  「什麼心理準備?」
  
  「進得去、出不來的心理準備呀。」笑容變得可惡。
  
  「沒有。」
  
  「我不是跟你說笑噢,我們研究所裡全是偏執的禽獸畜生,看到你這麼嬌嫩的女孩子,就會忍不住想剖開來研究研究,看看你腦子裡全裝了什麼巨大垃圾,會讓你蠢到這麼不怕死。」
  
  「你不用嚇我,我是抱著進去和『決策者』理性對談的樂觀心態——」
  
  「噢喔,你在發抖耶。」丹尼斯像發現什麼新遊戲一樣樂呼。
  
  「哪、哪有!是冷氣太強!」她忙握住自己打顫的手。
  
  「喔——」丹尼斯拉長音調。「瑞克,冷氣關小一點。」他對司機吩咐。
  
  「少爺,我沒有開冷氣。」高大男人——瑞克回答得很認真,口氣完全不敢放肆。
  
  「聽到沒?」他等著看笑話般地瞅住她。
  
  駱千蝶只能紅著尷尬的俏臉,轉開頭。
  
  沉默看著窗外良久,車子往偏遠山區駛去,似乎繞了好幾個山頭。
  
  終於,駱千蝶還是忍不住問出她這兩天一直胡思亂猜著的問題——
  
  「丹尼斯先生……你說的那位『決策者』,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很好奇,是怎麼樣的人,會不顧別人的意願,做出在她眼中幾乎只能用「瘋狂」兩字形容的實驗?
  
  想到這點,她心裡就很害怕,害怕自己即將見到的是個毫無人性或理性的人……雖然她話說得這麼滿,卻掩飾不了恐懼。
  
  丹尼斯調回欣賞車窗外景色的眼神,移到她臉上。
  
  「變態妄為、草菅人命、喪盡天良、心狠手辣、沒血沒淚、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心地歹毒——」
  
  丹尼斯每說出一個辭彙,駱千蝶就打個大哆嗦,腦中浮現的「決策者」越來越具體,而且朝向猙獰邁進……
  
  「這些就是你想聽的吧。」丹尼斯撇唇。他不過是順著駱千蝶心裡所假想的性格回答。他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們的,所以他也不想讓她失望。
  
  駱千蝶不否認自己的先入為主,「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是我想聽的是你眼中的他。」
  
  車內陷入沉默,甚至駕駛座的瑞克也從後照鏡觀看後座的兩人。
  
  「我只能說,我敬佩他。」丹尼斯思索了足足五分鐘之久,卻只有一句評語,就算加上補充,也僅是「非常非常的敬佩」。
  
  她一直以為像丹尼斯這種傲氣逼人的人,是不會輕易對別人說出「敬佩」的字眼的。而且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不僅是口頭上敬佩,更是源自於心。
  
  能讓丹尼斯說出這句話,「決策者」定有過人之處。
  
  「他有哪些部分讓你這麼敬佩?應該不單純只是『變態妄為』、『喪心病狂』吧?」
  
  丹尼斯的眼神,彷彿在斥責她的多話及好問,凜冽得使駱千蝶以為他不打算給她答案。
  
  可是他卻再度開了口。
  
  「我只剩一顆腦袋在苟延殘喘時,是他救了我。你們看在眼中的戀態妄為,卻賦予我新生命。在尋常醫學觀點裡,我沒有活下來的機會,可是他用了眾人眼中違反道德的方法,讓我重生。」丹尼斯看著車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那張自己都還沒看習慣的陌生稚顏。
  
  他並不想跟駱千蝶說太多——應該說,他不喜歡跟任何人陳述關於他的故事。但為什麼,他願意向她提及?
  
  或許,他心裡深處是這樣認為的——連黑絡她都能完全接受,對於他,她應該不會有太驚恐或傷人的反應。
  
  「原來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聽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時才二十五歲,在二十五歲之前,我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準備和決定,卻什麼事都還來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為烏有……我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來!即使只剩下這顆腦,我都要活著!」丹尼斯的口氣由緩而急,訴說著他的執著及強烈求生,再由急而緩,將一切歸於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體,將我的腦放進去。」
  
  駱千蝶本來還邊聽邊頷首認真當個聽眾,但故事聽到一半,她產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腦放進去……那原本那具身體的呢?」
  
  他斜睨她,「你沒聽過長頸鹿放進冰箱三大步驟這個故事?」
  
  「你是說:一、打開冰箱,二、把長頸鹿放進去,三、再把冰箱關起來,這三個步驟嗎?」老掉牙的機智問答了。
  
  「聰明。那把大象放進冰箱的四大步驟呢?」
  
  還來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這題機智問答太簡單了。「這個我也聽過。打開冰箱,把長頸鹿拿出來,再把大象放進——」
  
  駱千蝶頓住聲音,正在數步驟的纖指也呈現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視著丹尼斯。
  
  用「長頸鹿」來比擬原身體裡存在的腦袋,「大象」則是丹尼斯那顆活腦……
  
  拿出來……放進去……
  
  拿出來……放進去……
  
  「那具……身體,就是你現在使用的……這具吧?」駱千蝶結巴問。
  
  「嗯哼。」
  
  「那……這個孩子那時已經死掉了……吧?」這句話問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體做什麼?我自己的身體就已經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無價值的軀殼有差別嗎?」真蠢。「嘿,離我這麼遠做什麼?」丹尼斯想揪住駱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縮到車門旁,而他人小手短,沒來得及捉到她。
  
  「那是謀殺呀!」駱千蝶控訴著。丹尼斯那種移腦的行徑是非法的!
  
  「我倒覺得該說是器官移植比較合適。我有錢要買,他沒錢要賣,我們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說什麼……」她不覺得丹尼斯可僧,但也無法同情他,甚至覺得自己無權去評斷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強烈求生的慾望,可是……背負著一條生命換來的存活,你不覺得肩上壓力很沉重嗎?」
  
  「你——為什麼會知道?」丹尼斯驚訝地低喃。
  
  每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麼來的。
  
  後悔嗎?不曾。若時光重來,他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沉重,像有顆重石卡壓在那裡……經她一說,他才知道原來那個就叫做壓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沒辦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說對了他的心,絲毫不差……
  
  「少爺,到了。」
  
  瑞克打斷他們的談話,同時,駱千蝶偏頭望著車窗外,眼前的純白色建築聳立在濃密的林間,山裡的薄霧混著白色磚石,讓建築物看來有些不真實。
  
  車子繞過了正門,沿著建築物環行半圈——這半圈竟也花掉了將近十分鐘的車程——來到建築物的後方。對方似乎有意低調進行今天的秘密會談。
  
  駱千蝶開始緊張起來了,尤其一路上聽到丹尼斯說的一切,她揪緊自己的牛仔裙襬,在上頭擦抹著滿掌心的冷汗。
  
  車子停下,瑞克正準備下車替兩人開車門,丹尼斯動手壓住他的肩,不讓他行動,再問向臉色慘白的駱千蝶。
  
  「還有機會掉頭回去,你決定。」
  
  「沒見到『決策者』,我不會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氣。
  
  她是個很被動的女孩子,過去的生命裡,她都是等著別人來追、等著別人付出。捫心自問,她不曾為之前二十一段戀情做過任何努力,只要一發現對方不適合她,她就像只自閉的蚌,往殼裡一縮,逃避。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想替某個人做一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勉強。
  
  「你可以不要替黑絡做這麼為難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會在這裡結束寶貴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騙你,我現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嚥下恐懼。「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興興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飛進去見『決策者』。」
  
  黑絡,我告訴你噢,我去見過研究所的決策者了,他答應要放過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這樣大聲告訴黑絡,然後看著他綻開笑容——可能他會欣喜若狂地放聲尖叫、可能他會抱著她旋轉、可能他會因過度的震驚而哭泣……無論是哪一種,她都樂見。
  
  丹尼斯苦笑,笑她腦容量不夠大,只憑著傻勁往前衝,卻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個蠢女人,夠蠢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又罵我了……」一點都不體諒她,真壞心。
  
  「誰叫你蠢,我不罵你罵誰?!有沒有興趣,有空我替你擴充腦容量,就像擴充電腦記憶體那樣?」
  
  「才不要,聽起來就是很容易失敗的那種大工程。」
  
  「也對。像你這種腦殼,要放太多東西也不可能,會擠爆的。」丹尼斯哇哈哈大笑,拍拍前座的瑞克,他瞭解地下車開門。
  
  丹尼斯跳出車子,笑聲源源不絕,還有更響亮的趨勢。
  
  「好噁心的畫面!你就不能說兩句話安撫我的恐懼嗎?」駱千蝶追了出來。
  
  「我看你不緊張呀。」他回頭朝她眨眨眼,童稚的臉上化開了不該屬於他的老成。
  
  「唔?」
  
  駱千蝶這才發現短短幾句笑鬧,她的情緒竟然被撫平——還是有忐忑及即將面對未知的惶恐,但那極端的顫抖卻已消彌……
  
  原來……
  
  丹尼斯用他的方法在告訴她,不要緊張,沒有你想像中的可怕。
  
  如果丹尼斯這麼體貼人,有如此溫柔細膩的心思,她不相信他所敬佩的「決策者」,會是個冷酷無情的惡魔——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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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26:08
  第九章
  
  黑絡循著銀絲而來。
  
  他一直想像銀絲另一端應該落在哪處高級餐廳,卻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楞佇的地方,竟然會是他熟悉到不行的——研究所?!
  
  他再看一次自己的指尖,確認那條銀絲是從他指腹間分泌出來的蛛絲……
  
  「小粉蝶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本來以為自己會看到駱千蝶和張耀中高高興興吃飯的黑絡難以置信地低喃。可是絲線遠遠穿過閉合的門縫,消失在彼端——
  
  黑絡狠狠瞇細了眼。
  
  難道是駱千蝶去赴矮個子的約,半途遇到了研究所的人,被強行綁回研究所?!
  
  想到這唯一的可能性,他憤怒地掄緊拳頭,爆炸性的怒焰佔據了理智,燒紅了他的眼。
  
  「我早該知道你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但是抓走小粉蝶絕對是你們最大的失策!」
  
  他生氣了!
  
  高大身影轉眼間化為虛影,那條細色銀絲上只剩一隻蜘蛛懸著,它沿著絲往前爬——天底下沒有一處的建築物能抵擋昆蟲的入侵!無論它的監視防範有多嚴,對小昆蟲而言,都是可笑的容易。
  
  黑絡的存在太渺小,渺小到沒有任何一個監視器發現它,它也不打草驚蛇,朝著手足緊緊牽扯的蛛絲延伸的方向爬去……
  
  ※※※
  
  駱千蝶環視著復古風十足的屋子裝潢,原先一路走來的高科技產物造景和這裡天差地別,只是薄薄一扇門之隔,竟然隔出了古今迥異的風格。
  
  小苑園的池邊植滿翠綠的柳樹,池裡有荷,週遭湖石迭迭嶙峋好似一群百態的戲獅,有的在咆哮、有的在慵懶休憩、有的在嬉玩追逐。長廊是由精緻雕畫花窗圈掩起來,古色古香,外頭有石橋,有涼亭……
  
  「丹尼斯先生……」
  
  「做什麼?」走在前頭的丹尼斯回頭。
  
  「在這麼古典的環境裡叫你的名字好奇怪……」她覺得自己好像踩進了哪個古裝劇場景裡。
  
  「這是『他』的個人偏好。這裡算是研究所附設的休息區,不過通常不會有人過來。」他繼續往廊道盡頭走去,駱千蝶跟上來。
  
  「為什麼?」不是休息區嗎?還不能隨便進來噢?
  
  「休息時,你好意思拿一桶炸雞可樂來這裡啃嗎?」
  
  又是一個超詭異的畫面。「呃……好像不太搭。」這裡的環境,一點也容不下太現代的東西,連她身穿正常的服飾跨進來都渾身不自在。
  
  「就是說呀!除非被迫陪『他』泡老人茶,否則我們不會進來,情願在研究所裡翹腳看VCD。這裡別說沒有電視,連電風扇也沒有。」丹尼斯在埋怨。最氣的是下雨天,還不能撐色彩鮮艷的雨桑要嘛就是紙傘一把,再不就只剩蓑衣可供選擇。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我就到朋友的話劇社去借借看有沒有古裝可穿,不然教黑絡替我做一套……」
  
  「黑絡會做衣服?」他還以為黑絡只會結網捕蚊子。
  
  「會呀!我也很驚訝……其實他真的很厲害,只是他一直沒機會表現……」她失望地低頭看看自己今天穿的那身地攤貨。她可惜的不是衣服的價錢低廉,而是沒能穿出黑絡替她做的衣服,否則她就可以讓丹尼斯也開開眼界。
  
  「他弄了一件好漂亮的衣服,只是動動手,就編出超美麗的圖案。可是他不肯讓我穿出來——應該是說我自己不把話說清楚,所以他才不讓我穿。而他後來繡的那件連身裙,我根本沒勇氣穿。」想到他繡出的那行字,駱千蝶就忍不住想笑又想臉紅。
  
  「我看就算他隨便拿個布袋剪三個洞讓你的頭手能伸出來活動,你都會視為天底下最豪華的禮服吧!」戀愛中的人都很蠢,一塊石頭也視之鑽石。
  
  「那是因為你沒看過他的手藝。下回我穿給你看。」
  
  「下回?」丹尼斯停下腳步,定定看著她,不確定地再問一次,「下回?」
  
  「是呀,我下回穿出來嚇死你!」也讓他好好肯定黑絡的本領。哼哼。
  
  「你下回還願意跟我見面?」
  
  「當然呀。」駱千蝶沒有思考就回答。
  
  丹尼斯一震,發現自己竟然覺得……好高興,連唇角都忍不住上揚,是他花了好多功夫才硬將笑痕給壓下去。
  
  「你以為你能直的進來,直的出去嗎?!說不定你還出不去哩!哪裡來的下回?!」丹尼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紅臉色,快速別過臉,用惡聲惡氣來佯裝自己口氣裡藏不住的笑意。
  
  「我……」
  
  「Denis,這樣嚇人不好吧。」沉沉笑聲自兩人面前掩閉的木門後傳來,聽得出是上了年紀的蒼老男人。「進來吧。」
  
  「是她太蠢,不嚇她對不起自己。」丹尼斯推開木門,沉重的「咿呀」聲讓人直想打哆嗦。
  
  屋裡的擺設和屋外相呼應,也是仿古隔局,字畫、木椅木桌雕柱,一應俱全。
  
  駱千蝶看見有個白髮老人正坐在裡面瞅著她笑。
  
  「我特別挑了最幽靜的地方,你還這麼害怕嗎?」
  
  「對不起……」她沒否認,順著白髮老人所指的座位坐下。
  
  這個老人就是丹尼斯說的變態妄為、草菅人命、喪盡天良、心狠手辣、沒血沒淚、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心地歹毒的——「決策者」嗎?
  
  從外表看來,好慈祥……
  
  「原來Denis是這樣跟你描述我的?喪盡天良?心狠手辣?心地歹毒?呵呵……也難怪你會這麼怕我。」白髮老人賞了丹尼斯一記白眼,眼中倒是沒有任何責備,因為他也贊同丹尼斯的描述。
  
  「糟了,忘記先跟駱千蝶說黑爺的讀心能力——」丹尼斯一臉「慘了」的瞠目低語。現在補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喂,我跟你說,心裡不要隨便想些有的沒的,黑爺他會——」話才到了嘴,立刻被白髮老人攤掌阻止。
  
  「噓。」白髮老人抵住自己的唇,要他噤聲。
  
  丹尼斯只能恨恨嚥下所有的話,可是該警告的還是要警告,畢竟是攸關於他。「你心裡愛想什麼都好,就是不准把我扯進去!」他壓低聲音,在駱千蝶耳邊警告。
  
  「我什麼都沒做呀……」駱千蝶被罵得好無辜,還沒弄懂丹尼斯說的是什麼意思。
  
  「腦子裡給我放乾淨點!」威脅完,丹尼斯自行找了張繡墩坐下。
  
  「Denis說話直接點,別介意。」雖然白髮老人已經「聽」到她一點也不介意,仍是客套說道。
  
  「我不會,我已經領教過了。」駱千蝶回道,黑黝黝的眸先是覷向白髮老人,發現他也在看她,下意識避開了他鷹般的目光,但隨即又想到她來這裡的目的,只得努力先打破沉默。
  
  「呃……我今天來的目的——」駱千蝶像猛然想到什麼,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認認真真地朝白髮老人深深一鞠躬。
  
  差點忘了該有的禮貌……
  
  「你不用這麼客氣,坐。對了,你們吃飯了嗎?要不要叫pizza來吃?」
  
  「啊?在這裡吃pizza……會不會太奇怪了?」這個地點看起來只適合吃清粥小菜或是滿漢全席那類中式食物。
  
  「你不喜歡吃pizza嗎?」白髮老人眼旁的笑紋加深加濃。
  
  「喜歡呀!可是……」好像會褻瀆了這古味十足的雅境。
  
  「不會不合適,這個地方本來就是讓大家坐下來用餐的,哪有規定只能吃中式食物,西式食物就不能用?」傻女孩8Denis,去打電話請人外送。你喜歡喝什麼?奶茶好嗎?」
  
  駱千蝶點頭,看著白髮老人交代丹尼斯再加上這項飲料。
  
  她在思索著如何開口。他看來很和善,半點也不像丹尼斯說的恐怖,也不像動不動就準備把人剖開來研究的怪博士,倒像個鄰家老爺爺。
  
  或許,她開口要求的事情,他會願意網開一面……
  
  「我——」她才起了個頭。
  
  「我知道你今天來的目的,你不用說了。」
  
  以為白髮老人是直言拒絕聽她的求情,駱千蝶心一慌,急道:「您別這樣!我知道我的要求是比較過分,可是也請您先聽我說完,再決定要趕我走還是怎樣——」
  
  「我『聽』得夠多了,多到可以完全理解你要說什麼。」打從她一進屋子,他幾乎就將她的心思給聽得一乾二淨;言語對他來說,是多餘的。他不是不讓她開口說話,而是沒必要。
  
  「我什麼都還沒說呀!」她急得像要哭了,「我是為黑絡來的……也許丹尼斯先生跟您提過了,黑絡現在住在我家,我知道他是你們研究所的『白老鼠』,對於你們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所以我不敢奢求您會很乾脆地答應我的請求,可是拜託您能考慮一下,不要讓黑絡回來這裡,不要讓他只能成為一個實驗品,這不是他該有的唯一選擇……」
  
  「再加一份義大利面好不好?」白髮老人笑意盈盈地問,與她的話題天差地別。
  
  「呃……好呀。」思緒被打斷,害她只是傻愕地頷首,猛一怔忡,再回神,發覺自己被扯開了話,又匆忙回到重點,「所以……所以可不可以請您高抬貴手,黑絡他——」
  
  「Denis,兩份海鮮pizza——還是你要換成玉米蔬菜?要?好,一份海鮮,一份玉米蔬菜,另外三份義大利面……我看再加個玉米濃湯好了。」白髮老人偏過頭和丹尼斯討論菜單,好似完全沒將駱千蝶的話聽進耳朵裡,放任她唱獨腳戲。
  
  「好。」丹尼斯掏出手機,去料理大伙的民生問題。
  
  「呃……」好像可以繼續發表她的請求了,駱千蝶笨拙地想插話——她向來只有被插話的份,要抓對時機高談闊論對她而言是很高難度的。「如果您能放過黑絡,不再派人來抓他,我會很感激您,他也會很感激您,我們都會很感激您……」原本擬了兩天,準備用來說服「決策者」的草稿,她也背誦了好多回,可是一到戰場,她的腦子根本記不起來哪些條理,她列好的起承轉合、章節段落,現在全部糊成一團,她只能想到什麼詞就捉什麼詞來用,哪管得著哪幾句話反覆再反覆,她仍堅持要把握機會。
  
  「我都聽到了。」白髮老人還是這句相同的話。他聽到的,不僅是她嘴裡那番話,連同她此時心情紊亂、著急,又慌忙想替黑絡說話的求情,他都聽見了。
  
  「在午餐之前,先陪我泡茶吧。」白髮老人替她倒了一杯熱茶,還從一旁的仿古木櫃裡拿出各式茶點良伴——瓜子、花生、豆乾。
  
  白髮老人淡然的口吻,像在敷衍駱千蝶——因為她不知道他讀透了她的心,只以為他根本無心也無意跟她談任何關於黑絡的話題,想藉由東拉西扯來岔開話題。
  
  「拜託您不要這樣……我是抱著很誠心誠意的態度來見您這一面的,雖然我不擅長言語,可能沒有說服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您能傾聽我所有的——」
  
  「小女孩,我說了,我都聽到了,你不用再重複這些話。來,喝茶,這是綠茶,美白又抗癌。」
  
  「真、真的?」他都聽到了?
  
  「當然是真的,研究報告證實,喝越多綠茶的人,血脂、血脂蛋白、總膽固醇、三酸甘油酯的數值越低,日本的研究也指出綠茶可抗自由基氧化,預防細胞癌化。」他嗅著茶香,小啜一口。「綠茶在八十五度水溫,最能保持綠茶元素及維他命C,趁熱喝呵。」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您真的有聽到我說什麼了?」可是他的表情明擺的就是沒在聽呀!
  
  白髮老人呵呵地笑,「你認為黑絡不屬於這裡,認為我們沒權利再傷害他,既然我們不懂珍視他,就將他讓給你,你願意補足所有我們虧欠他的珍惜,對不?」他復誦她的話,證明他聽得很仔細。
  
  「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駱千蝶用力再用力地點頭,心裡好感動。
  
  他真的全都聽進去了……
  
  唔,好像有些不對勁……
  
  「您剛剛說的那幾句話……我是有寫在草稿裡,可是我好像忘了講出來給您聽呀……」還是她講了,只是心裡太慌,所以忘記了?駱千蝶蹙起細眉,試圖回想自己到底說過什麼……
  
  「所以,我說,我什麼都聽得很清楚呀。」白髮老人三度重申,不過他的口氣沒有任何不耐煩,猶似極具耐心與孫女兒說話的好爺爺,偶爾幾聲沉笑,表示他的好心情。
  
  「可是我沒講!」她逐項將她踏進屋子後說出口的字句都回顧一遍,終於發覺他說他聽到的東西,根本就不出自她的嘴裡。
  
  「有,你講了,這裡。」白髮老人指指自己的胸坎。
  
  「心?」
  
  「是的。你心裡講的,我都聽到了。」
  
  「為什麼……」
  
  「為什麼我能聽得到,是吧?」他替她講出心裡的疑問。「我是特殊能力者,專長『讀心』,所以你心底想的話,我都可以聽到。」
  
  「那不是科幻小說裡才會出現的……」駱千蝶驚訝地問,但也僅止於驚訝。
  
  「你都能接受黑絡的存在了,對我這種小兒科還有什麼好吃驚的?」在研究所裡的特殊能力者不少,他不是最特殊的一個。
  
  「也對……」比起黑絡由人變蜘蛛,讀心算什麼恐怖的技能呀?駱千蝶很快就接受了白髮老人的說詞。「那,我說的——無論是嘴裡也好、心裡也好,我的要求,您可以給我答覆嗎?」
  
  「說實話,你的話,是很打動我。你的心很乾淨,聽起來非常的舒服。」尤其是那柔軟的溫柔,讓他不禁覺得黑絡真是好運氣,能遇到這樣的女孩。
  
  「嗯嗯。」聽到這樣的評語,駱千蝶覺得成功的機會很大——
  
  「不過還不足以說服我。」
  
  駱千蝶從天堂被轟下地獄,小嘴微微張著,還無法閉起來。
  
  「你單方面的想法,並不等於黑絡的想法。你要留住黑絡,不代表黑絡也想留在你身邊。要說服我,也要讓我聽到黑絡希望的是什麼。」
  
  「他當然是希望……」她停頓了三秒,「我不知道他希望什麼,可是我可以確定他不想回來這裡,他跟我說過的。即使他不想留在我身邊,那也沒關係,他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是這裡,不要再把他當成一件『東西』來看待……」
  
  「你為了一個不見得會屬於你的人而入虎穴,不怕被吃得半點不剩嗎?」
  
  「我……很怕呀。」她實話實說。雖然一進來時恐懼感被丹尼斯消減不少,再加上白髮老人態度隨和,但是沒得到一個答案,她心裡還是浮動不安的。只是所有的躁動,全是為了黑絡,沒有半分是用來擔心自己的處境。「可是我如果沒有勇敢過一次,我以後一定會後悔、一定會痛恨自己的。」
  
  沒錯,這個女娃兒不只嘴上是這樣說的,她的心,更是堅定。
  
  「呃……我可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駱千蝶覺得問出來可能會很失禮,但是不問又無法釋懷。
  
  「你不用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才在想,這小女娃究竟能藏多久這個困惑哩。「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做人體基因的研究。」
  
  讀心術果然好方便,完全不用勞動嘴皮子。她點點螓首,等他回答。
  
  「也許,我的確是心理變態。」又是兩聲呵笑。
  
  「這種答案……好投機。」雖然她完全無法反駁這個簡潔有力的回答。
  
  欺負她學不會他那招讀心術噢?有話就藏在心裡,太卑鄙了。
  
  讀到她心裡的嘟囔,白髮老人好笑地搖頭,「因為我替自己說再多辯解的話都沒有用,難脫『心理變態』這四個字,所以我就省略說了。 別在心裡罵我卑鄙,我聽見了噢。」
  
  駱千蝶暗吐舌,回了一個歉然的笑。「像您這樣老是能聽到別人的『真心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呀?雖然說沒有人可以瞞過您,但這樣赤裸裸的人性不是就被您聽光光嗎?」
  
  「如果是你,你想要這種能力嗎?」
  
  駱千蝶偏頭想了想,「這跟問我要不要長生不老是一樣的——會讓人心動,但是仔細去思考,卻覺得這是很恐怖的事。」
  
  「噢?怎麼說?」他幾乎已經聽到她的回答,卻還是問——因為不想讓她覺得在跟一個特殊的人說話,而能像尋常人那般閒談。
  
  「長生不老,自己不老,但週遭的人會呀!即使生命裡一定會有人來、有人去,可是無止無盡過這樣的日子,八成很快就瘋了。而讀心能力,或許任何人心裡想什麼都瞞不了您,但有些事,還是別聽得太清楚比較好。人生呀,有時要在未知的情況下探索會比較有趣吧?」明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說起話來,好像她經歷過多少人生的大風大浪哩。
  
  「所以結論是你不想要。」白髮老人再開口,不是問句。
  
  「能不要就不要。」
  
  「小女孩,你說出我的心裡話了,而且一字不差。」
  
  「真的?」她只是說出自己的感想罷了。
  
  看見白髮老人肯定地頷首,她好似也看見了他因為讀心能力而吃過不少不為人知的苦。
  
  「不需要同情我,小女孩。」白髮老人看穿她此時心底深處對他的憐憫。
  
  「我……對不起。」她低下頭,知道有些人很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的同情。
  
  「不要為了你的善良說抱歉。」
  
  真正該說抱歉的人,是他。
  
  他因為異能而被排擠,唯一做出的反擊卻是更瘋狂的研究。他以為自己可以藉以得到莫大的成就感和滿足造物慾,但是年歲越長,再回頭看自己花了大半輩子所做出來的事,空虛感沒有減少,反而是後悔越來越深。
  
  「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不然幾十個叮叮咚咚的水桶在你心裡七上八下的,你也不能真正放鬆心情和我喝茶聊天。」白髮老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善解人意地說道。她心懸著黑絡的事,雖然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總像喉頭有根魚刺梗著,要吞吞不下,要吐吐不出。
  
  「只要我親眼見到黑絡,從他口中聽到確定的回答,我答應你,我會尊重黑絡的決定。同樣的,你也能答應我,無論黑絡要走或要留,你都不會干涉?」
  
  「我可以!我可以答應你!」駱千蝶飛快地說。就算要她立下生死狀,她都可以快快樂樂畫押。
  
  「那好。只要他的答案是要研究所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再出現在他面前,我們就照他的意思。」白髮老人給了允諾。
  
  「好!打勾勾!」駱千蝶捉過他的手,兩人小指勾小指,拇指再蓋下應諾。「我明天——不,晚上就帶黑絡過來見您,讓他親口對您說——」慢著慢著,她太高興了,忘了考慮白髮老人方不方便。「您有空嗎?還是要約改天?」
  
  「你這麼有自信,黑絡會說出你所希望的話?」他此時聽到,她心裡渴望黑絡當著他的面,大聲宣佈——我要留在小粉蝶身邊!
  
  但,這是她的希望,能代表黑絡的希望嗎?
  
  「嗯,不管黑絡會說什麼,至少我篤定他的答案不會是留在這裡。」她咧咧地憨笑,整張小臉亮麗漂亮。
  
  「你有沒有聽過黑絡的『宿命』?」白髮老人突地問。
  
  「宿命?」她眨眼,一臉迷惑。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也甘願了……
  
  一句話猛然跳上心坎,她想起了黑絡曾經在她耳邊這麼說過,聲音很沉卻又很輕,她還沒機會追問,卻被他烙在頸間的吻給弄糊了神智——
  
  「原來黑絡說過這樣的話呵?」白髮老人也在第一時間聽到了,看著駱千蝶爆紅了俏顏,進而雙掌覆在自己的心窩口,不容許他窺聽她心裡的秘密。
  
  「你怎麼偷聽……」她悶悶指控。
  
  「是你自己說給我聽的。」白髮老人佯裝無辜。
  
  「我只是想呀!」她的臉越來越紅。
  
  「用『想』的和用『說』的,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呵呵。」他覺得她的反應很好玩,嘟著紅唇在責備他。
  
  他笑著續道:「黑絡應該是個很害怕愛情的人,這是他的宿命。」
  
  「為什麼?」現在挖掘真相比害羞更重要。
  
  「因為蜘蛛。」
  
  「我聽不懂……蜘蛛有什麼宿命?」請原諒她,她是個昆蟲白癡。雖然遇見黑絡之後,她曾試著去圖書館翻閱一些關於蜘蛛的生物資料,可是一看到裡頭全彩外加放大的蜘蛛寫真,她只敢閉起眼睛,直接翻到最終版權頁。要是問她出版社的地址電話,她還背得出來,可是問她蜘蛛習性,她半個字也沒入眼。
  
  她還是怕盡全天下的昆蟲,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黑絡——至少她現在可以直視黑絡恢復成結網蜘蛛而不再昏倒。
  
  「公蜘蛛交配完,往往會被雌蜘蛛吃掉的宿命。」在一旁叫完外送的丹尼斯說道。他嗑著瓜子,加入閒聊。
  
  「好像有聽過……」
  
  「因為蜘蛛有相互攻擊的本性,所以雌蜘蛛會將眼前的雄蜘蛛視為獵物吃掉。」
  
  「好可怕……」丹尼斯的話直接變成畫面,浮現她眼前。「不過這跟黑絡有什麼關係?」
  
  「他怕被吃掉。」
  
  駱千蝶先是迷惑,似乎覺得這幾句話的邏輯很奇怪。
  
  「那叫他不要愛上雌蜘蛛就好了呀!」不要去招惹體型巨大的雌蜘蛛,就不會成為牡丹花下的一抹死魂。
  
  「笨!重點不是他會不會愛上雌蜘蛛,而是他一直認為,愛情和死亡是畫上等號的。」丹尼斯對於駱千蝶的遲鈍已經很習慣了,乾脆直接給她答案。
  
  駱千蝶楞傻傻地看著丹尼斯,消化著他說的話。
  
  那麼黑絡說的那句——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也甘願了……
  
  是表示他……愛上她了?
  
  她曾經也在心裡這樣小小的自以為是,因為黑絡看著她時,總是那麼認真專注,更曾那麼肯定地用文字說:「小粉蝶是我黑絡的!」讓她不由得受到暗示,雖然心裡也害怕會不會是自己誤解了黑絡的意思——
  
  害怕黑絡只是因為她與他同住一個房間,所以自然跟她熟悉……
  
  害怕黑絡將她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想獨佔她,純粹只因為她是他世界裡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
  
  害怕是她自做多情……
  
  害怕根本就是她……單方面喜歡他。
  
  女人,只要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心裡就不踏實。即使看到了再多足以證明自己對他而言是獨一無二的事,心都是不安的。
  
  原來他那句話,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對他而言,愛情是死亡的代名詞。明明知道這樣,他仍願意愛她,而且更說了他甘願……
  
  「你跟黑絡好像。」白髮老人輕笑道。
  
  「我跟黑絡?」
  
  「都有人告訴你們,再走下去,會是死亡,你們卻都勇往直前——你獨闖研究所,抱著就算被架上實驗台支解成一塊一塊也無所謂的想法,他呢,則是踩進他向來最排斥的宿命裡仍義無反顧……你說,像不像?」
  
  丹尼斯同意白髮老人這個論點,不過他要補充,「像。一樣沒腦的蠢。」
  
  他還跳下繡墩,嘖嘖有聲地打量起她來,想看清楚兩人其他相似的地方。
  
  他正準備繞到她身後,卻被某樣東西卡住了腳步——
  
  明明看不見有任何阻擋物,卻又確實走到某個地方就被擋下來,他伸手在半空中舞動揪捉——
  
  「這是什麼?」
  
  他攤開手掌,發現有段絲線在掌心,駱千蝶也半轉過身,一同看向丹尼斯所指之物。
  
  「蛛絲……黑絡的蛛絲。可能是不小心沾到的。黑絡在我房間結了好多網,時常都會粘到衣服頭髮上……」
  
  「這根本不是沾上。你沒看到彈性這麼好嗎?!」丹尼斯看著一端纏繫在她裙頭腰帶,另一端延伸到屋外,他動手扯一扯——唔,還有韌性,像是勾上大肥魚的釣線,魚兒是駱千蝶,蛛絲是釣絲……
  
  丹尼斯本能地順著絲線尋找——
  
  絲線另端,執竿的釣客正怒氣衝天地光著身子狂奔過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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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26:33
  第十章
  
  黑絡來了!
  
  沉著臉、默著聲、火紅著眼、抿著唇、燒著滿身無形赤焰殺過來——
  
  「喂,蠢女人,你有沒有跟黑絡說你要上研究所來串門子?」丹尼斯捉回唯一一絲理智,問著駱千蝶。
  
  「我是瞞著他出來的……」駱千蝶頭一次看到黑絡凶狠的模樣,嚇了好大一跳。
  
  「果然……」丹尼斯摀住臉申吟。
  
  即使倍感無力,他還是準備在第一時間按下手邊緊急按鈕,呼叫研究所的安全人員來拯救他們。
  
  「黑絡,你怎麼會來這——」駱千蝶才想奔到黑駱身邊,但黑絡右拳一收,在他臂膀半舉之時,駱千蝶覺得自己腰際一緊,整個人已經不受控制地狂捲向他——就像打陀螺的倒帶畫面,本該是甩出去的陀螺,此時卻反而回到了玩家手中。
  
  她「滾」回他的臂膀,小腦袋還處於暈眩狀態,眼前又看到一道黑影直直伸向前方,她好不容易克服頭暈眼花,才發現擋在自己眼前的黑影正是黑絡肌理勻稱的臂膀,他的指,正撥弄著指腹間源源不斷的蛛絲,架出一個巨大的蛛網——
  
  「哇——蠢女人,你還不快叫黑絡停手?!」
  
  丹尼斯稚小的身軀抱頭鼠竄,彷彿一隻被蜘蛛糾纏上的獵物,死命想找到生天。可惜一條快又堅韌的線絲破空而來,綁住他的上身,再一扯,他被扯飛起來,直接落入黑絡架好的大蛛網,整具童軀被粘得死緊,再如何掙扎也僅是讓自己更陷牢在絲線與絲線之間。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丹尼斯硬掙得氣喘吁吁,在巨網上像條不斷蠕動的小蟲子。
  
  黑絡原本攤開的五指收攏了四根,只剩食指指向白髮老人。
  
  指節一曲,指尖的絲線猶如有生命的小蛇,直朝白髮老人的脖子收緊,足足繞了十幾圈,只消他再施些力,就能勒斷白髮老人的頸。
  
  白髮老人僅是坐在原地,神情優閒,好似他脖上纏的蛛線不構成任何威脅。
  
  「黑絡,不可以!」
  
  駱千蝶搶在黑絡扯動那條繫住白髮老人頸項的蛛絲之際,整個人撲過去揪住蛛絲,一雙小手牢牢握著。
  
  「你走開,讓我殺了他!」膽敢綁架駱千蝶,簡直是欺人太甚!
  
  「你怎麼這麼沒禮貌!」她氣得朝他的手背用力賞了一掌,清清亮亮地「啪」一聲,但不至於打疼他。「快收回你的蛛絲!」
  
  「他們捉你回來,你還要我跟他們客氣?!」
  
  這種時候還管勞什子的禮義廉恥?!黑絡覺得自己已經夠溫和了,要是他進來時看到的駱千蝶不是像現在毫髮無傷,他才真會讓他們見識什麼叫「沒禮貌」!
  
  「如果不是我有先見之明,在你身上做記號,很可能我就要失去你了!誰知道這群心理變態會對你做什麼?!你還要我懂禮貌?!先跟他們鞠躬問好再開打嗎?!」黑絡火氣還是很旺。
  
  「是我讓丹尼斯帶我回來研究所的!是我要求和他見面的!」
  
  「妳?」火氣瞬間被一桶冰水傾頭灌下,怒焰只剩下最後一抹殘火,全化為錯愕單字。
  
  他可以指天指地痛罵,就是不能罵她。
  
  「是我。」她肯定承認。
  
  黑絡茫然了。「可是……為什麼?你到研究所來,是為了什麼?」
  
  「如果不是為了你,她何必來?」說話的人正是神情輕鬆,輕呷綠茶的白髮老人。「她為了求我放過你,單槍匹馬來的。」
  
  白髮老人的話還在耳裡鬧烘烘的,黑絡只能驚訝地看著駱千蝶,「所以……你今天根本不是和矮個子約會,要見面談清什麼,而是從一開始就是要上研究所?」
  
  如果不是為了你,她何必來?
  
  如果不是為了你……
  
  為了他……
  
  「我是跟矮個子約呀——」她抬頭看向網上的丹尼斯,正準備指明她嘴裡的「矮個子」是那只——
  
  「蠢女人,你有膽將那隻手指指向我,我就弄顆土炸彈把你炸得屍骨不存!」丹尼斯一面蠢動一面嘶吼,小腦袋左右搖晃,但立刻被蛛絲粘上,只能面朝一個方向,再也無法搖頭晃腦。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不讓我跟你來?」如果她是和張耀中有約,不讓他知道,他可以理解。可是她上研究所是為了他,他是當事人,有絕對參與的義務,而不是讓她單獨涉險。
  
  駱千蝶臉上有兩抹粉櫻紅,「我想自己替你解決這件事,又不希望你面對研究所的人,不想勾起你不快樂的記憶。」口氣好像太看得起自己了,不過這也是她所有的勇氣來源。
  
  黑絡閉了閉眼,又睜開,「你到底是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你不怕被他們生吞活剝嗎?!」
  
  連他都不見得敢獨身殺上研究所來談判,她,一個身高沒他高、體格沒他壯、模樣又沒他凶狠的小粉蝶,竟然敢——
  
  「為什麼大家都問這個問題呀……」而且都不忘威恫她一兩句話,真是的……
  
  「我很怕很怕,怕到很後悔自己沒先寫遺書交代後事什麼的。」她只好不厭其煩再說一次,「可是我覺得今天來這一趟,非常的值得。」
  
  「值得?你和他們談了什麼?」黑絡追問,怕她被這群壞傢伙給騙了。
  
  「你先把蛛絲撤掉。」她要求。
  
  黑絡本來想拒絕,但是望見她瞅他的眼神,只好不甘不願地劃斷指腹的線頭,讓白髮老人脖間的蛛絲沒有殺傷力。至於丹尼斯,還是繼續掛著。
  
  駱千蝶拉過黑絡,來到白髮老人面前,纖掌一壓,就要黑絡向白髮老人彎腰鞠躬。
  
  「你……」腦袋被駱千蝶硬生生壓住,黑絡只得低頭,而駱千蝶陪著他,一塊對白髮老人行禮。
  
  「您問吧,讓黑絡說出他的答案。」駱千蝶對白髮老人說道。黑絡出現在此時此刻更好,可以讓白髮老人聆聽他的回答。「不要忘記我們的承諾噢。」她伸出小指勾了勾,提醒著。
  
  「問什麼?」黑絡要抬頭,立刻又被駱千蝶壓回原位,他不滿地咕噥,不懂小粉蝶為什麼如此堅持要他低聲下氣——眼前的白髮老人明明就是始作俑者呀!
  
  白髮老人拿掉自己頸間的蛛絲,似乎頗感興趣地拉扯韌度及強度。
  
  許多國家都開始研究生物鋼的用途,除了製成防彈衣,還可以用來代替外科縫線、人工關節及韌帶,未來很可能生物鋼會成為某種趨勢,他乾脆改行來研發這個好了……
  
  笑笑的眼從絲線挪到黑絡及駱千蝶身上,兩人躬身等待他開口。
  
  對於眾人而言,這是沉默的一刻,但對他不是。他耳裡聽見黑絡對他的低咒,咒罵的卻不是氣他將他弄成人蛛不分的體質,而是擔心他對駱千蝶做了什麼壞事。另一邊,他聽著駱千蝶屏息等待的鼓躁心跳,她在等著聽黑絡的決定——
  
  「絡,你想回來研究所嗎?」良久,白髮老人問了。
  
  「開玩笑,誰想回來呀?」黑絡用一種很淡漠的冷哼回應。沒有小粉蝶的地方,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駱千蝶則是高興聽到這個答案——雖然也有小小的失望湧現,她沒聽到最想聽的句子……
  
  「那麼,你想去哪裡?」白髮老人再問。
  
  「去我想去的地方。」你管不著,哼哼。
  
  「哪裡呢?」白髮老人不放棄。
  
  「沒有你們在的地方。」他還是跩得不想說。
  
  「該不會是你連自己能去哪裡都不知道吧?」
  
  黑絡被說中了心事。
  
  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似乎也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想要跟著駱千蝶。
  
  未來該怎麼走下去,他是很茫然。 本來想在角落織網織一輩子就算了,但現在,這個心願已經被他自己推翻,他不想單純只成為一隻蜘蛛,他知道,要能擁有駱千蝶,他勢必要拋棄一種身份。
  
  他不覺得可惜,兩個身份並不能讓他得到滿足,捨棄其中之一,他知道駱千蝶會補滿那個缺。
  
  二減一,再加一,仍然可以成雙,而且這個雙數,是圓滿的。
  
  「黑絡……」駱千蝶拉拉他的手,不知是在鼓勵他或是催促他。
  
  他的黑眸緊咬著她,看著她為他憂心忡忡的臉蛋,心裡是不捨,卻又感動。
  
  遇見了她,他渴望能被人愛著、關心著,渴望有人將他放在心上,渴望越來越多的貪心……
  
  「我想留在你身邊。」
  
  他回答白髮老人的問題,眼神卻半分不離開她,說得堅定,一字字,清清楚楚。
  
  那是他的願望,也是他的貪心。
  
  那張近在咫尺且染著擔憂的俏顏逐步輕皺起來,閉起了濕潤長睫,細眉不再是漂亮的彎月弦形,擰成了八字眉,小巧鼻翼泛開了赤紅,一切看起來都像是痛苦,可是她的唇,卻是笑得好開,露出了白玉貝齒。
  
  眼淚滴了下來,唇線卻像飛舞上揚。
  
  她想聽的,就是這句話。
  
  「小女孩,我替你問出了這句話,高興嗎?」白髮老人笑呵呵的,精明的眸光因為笑彎了眼而被隱蔽,只剩下溫暖的慈祥。
  
  駱千蝶懂他此時的暗喻。「您……又偷聽了……」哭哽的聲音還不忘再指控他兩句。
  
  可是她謝謝他,真的打從心底謝謝他……無法開口,就用力在心裡想,反正她知道,白髮老人又會讀得乾淨——
  
  謝謝您允諾會放過黑絡,謝謝……
  
  謝謝您告訴我關於黑絡宿命的事情,謝謝……
  
  謝謝您讓我聽到黑絡心裡的聲音,那對我而言有多重要,謝謝……
  
  雖然黑絡今天會變成這樣,您難辭其咎,但是您後悔了,也希望能補救,我會替您把一切補償給他,他曾經失去的、沒有感受過的,我會一項項補給他,謝謝您……
  
  白髮老人越是讀,越是深咎。她每一句謝謝,都撥動他心上名為歉疚的弦。
  
  「這是我欠他的。你的請求,我會做到的。」
  
  最後,白髮老人只說了這句話。
  
  她的道謝,讓他倍感沉重,也無力駝負……
  
  駱千蝶幾乎要跳起來歡呼了!
  
  「黑絡,他答應要放過你了!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捉你回去,你可以光明正大站出去!可以有自己的新生命了!你不再是研究所的白老鼠了——」駱千蝶又哭又笑,開心地抱住黑絡嚷叫雀躍,甚至開心地賞他左頰一個響吻,隨即又放開他,跑去親白髮老人的臉頰,連架在蛛網上的丹尼斯都沒逃過她的口水洗臉,親完又再補親黑絡的右臉一記,忙碌得像只採花粉的粉蝶。
  
  「我弄不懂這是什麼情況,為什麼我只回答了幾個問題,你就說他會放過我?我想,回去之後,你得從頭說給我聽。」黑絡雖然仍處於狀況外,但是面對小粉蝶獻吻,他還是承接得很快樂。只是第二吻之後,他圈抱住她,不讓過度狂喜的她又將口水浪費在白髮老人和丹尼斯臉上。哼!
  
  「她讓我看清楚,站在最前頭保護人的,可不一定要是男的。」白髮老人還是相當讚賞她的勇氣。即使她心裡很害怕,但是誓達目的的努力戰勝恐懼,遠遠凌駕其上。「與黑澔身旁那個女孩一樣,雖然表現方式不盡相同,卻同樣勇敢。」
  
  「黑澔……」黑絡之前聽丹尼斯說研究所的裘德找到了他,他現在呢?又被關回那狹小的牢籠裡了嗎?
  
  「你不需要想得這麼絕望。我們是找到了黑澔,但正確來說,我們放過他了,就像放過你一樣。」白髮老人不意外黑絡會將他們想得惡劣。
  
  「你怎麼可能會這麼乾脆?!對你而言,我們是你一輩子的心血……」
  
  「是呀,我花了大半輩子的心血……」
  
  可是白髮老人卻沒再說下去,沒針對這個問題表達更多的意見,似乎代表著一切已經到盡頭,該說的、要說的,都畫下了句號。
  
  ※※※
  
  「這裡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多蛛線?」
  
  就在屋裡陷入短暫的沉默時,門外走進來一個牽著小孩的大女孩,她一手忙碌撥開擋路的蛛絲,還不小心被纏上,花了好大功夫才掙開,舉步維艱。
  
  「盼盼,抱我啦!我被纏得都不能動了——」她手牽著的小孩童軟軟地嚷求。
  
  「別逗了,你整具加起來有一百多公斤,我哪可能抱得動你?!」大女孩最多也只能努力拉動他,將他從蛛絲裡拖出來。
  
  好不容易,一大一小才來到白髮老人身旁。但是大女孩第一眼就落向全屋裡最醒目的黑絡身上——一個全身光溜溜的男人杵在那兒,很難教人忽視。
  
  「黑絡?」
  
  「黑盼盼?」
  
  她與黑絡同時指著對方喊出名字。黑盼盼推推眼鏡,唇角有些快意的笑,「你也出現啦?怎麼丹尼斯這麼厲害,一隻幾公分大小的結網蜘蛛也能找到?」她望向網上的丹尼斯,將他的狼狽視為笑話,「不過你出現得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一直沒能給你也很麻煩,凌霄總是在我耳邊叨叨唸唸的。」
  
  「凌霄——他……沒死?」聽到黑凌霄的名字,黑絡忙追問。他們明明就親眼見到黑凌霄倒下去了……
  
  「呸呸呸,他還活得好好的,別咒他。」黑盼盼一隻小手在他面前揮呀揮的,好像他說的話有多臭似的。「我怎麼可能會讓他死掉?他要是死掉了,我又怎麼可能還在這邊嘻皮笑臉?」黑盼盼打開自己肘上掛著的小包包,努力摸索著要給黑絡的東西。她一直隨身帶著的呀,怎麼找不到……
  
  「對呀,要是小黑死掉,盼盼說不定也活不下去了。」黑盼盼旁邊的小孩童插嘴,終於讓黑絡的注意力往下挪。
  
  「他……」好熟悉的模樣,似曾相識……
  
  呀8凌霄的小孩?」
  
  他知道黑盼盼一直很愛黑凌霄,只是兩人進展已經如此神速了嗎?這小孩看起來也有三歲了吧?
  
  「當然不是。」黑盼盼搖頭,覺得黑絡吃驚成這樣頗有趣。他以為「白老鼠」能生出什麼東西來嗎?就是因為基因被弄混的他們沒辦法生出小孩,所以她才異想天開來填補這個缺憾——
  
  「這台是我的電腦主機,我替他做具身體,讓他像人一樣能自在活動,準備拿他來當小孩疼,所以小孩像爸爸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她擰擰小孩童彈性與真人無異的硅膠臉頰。若不仔細瞧,根本無法分辨出他與正常人類有什麼不同。唯一的缺點是這個假軀體沒辦法跟著年紀成長,永永遠遠就只能是這模樣。
  
  「我才不承認小黑是我爸!」小孩童非常叛逆地甩過頭,小小年紀就可以預見他長大的不孝。
  
  「我會替你加上這項程式的,只要出現『小黑』兩字,就會主動替換成爸爸,出現『盼盼』,你就等著叫我媽吧。」
  
  小孩童倒抽口涼氣,「那我以後在路上看到叫小黑的流浪狗——」心裡湧現不安。
  
  黑盼盼回以冷笑,「你只好希望你不會遇到。」否則就可以看到小孩童對著野狗喊爹的奇景。
  
  「盼盼,不要對我這麼殘忍啦……好嘛,我會自動自發喊他爸的,你不要改我的程式啦……」小孩童哭聲淒厲,抱住黑盼盼的大腿磨蹭。但是由於用來代替淚腺的水管還沒裝上,所以他的雙眼及雙頰仍是幹幹的。
  
  「好,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就別讓我『贓』到你背著我又對黑凌霄沒大沒校」她一指就戳向他的額心,嚴重告誡。
  
  「嗚……」小孩童點頭再點頭。女人,你的名字叫見色忘友!
  
  黑盼盼倒出整個小包包裡的東西,終於找到那薄薄的一片——
  
  「喏,凌霄替你們大家要的。」她指尖拈著,遞給他。
  
  「這是什麼?」黑絡滿臉問號。
  
  「身份證!」發出驚呼的人是駱千蝶,她看著上頭的照片,正是此時將她摟在懷裡的黑絡。
  
  「照片是合成的,可能會有些不一樣。誰教你們的照片少得可憐……不過全台灣沒幾個人的身份證和現在的模樣湊得著邊啦。」她黑盼盼身份證上的大頭照還是國小拍的哩。
  
  「這樣是不是表示……黑絡他……」駱千蝶激動地攀住黑盼盼的手。
  
  黑盼盼瞧著抖著聲音說話的她,很興味地揚起唇。
  
  「沒錯。從今天開始,他有了新的身份,不再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黑絡』也不只是他的一個代名,他有兄弟姊妹,大哥叫黑澔、大姊叫黑凝、二哥是黑凌霄、最小的姊姊是黑婕,他排行老么……毫無破綻的身家祖譜我都處理好了。我爺爺之前剝奪的人生,我負責替你們補齊,至於之後你們要怎麼過,就由你們自己去寫吧。」後續的故事,不會再有人插手了。
  
  「黑煉呢?他不在這些名單之中,難道他——」死了?
  
  黑盼盼笑笑地拿起黑凝的身份證,等待遇見她時,也能送她一份禮物。
  
  她翻過背面,亮給黑絡看,「黑煉是你大姊夫噢。」身份證後頭的配偶欄寫得清清楚楚,她已經直接讓這兩人成為名義上的夫妻。
  
  「原來如此——」黑絡瞭解地點頭,卻沒空再多問什麼,因為他懷裡的小小嬌軀哭得一顫一顫的,讓他無法忽視。「小粉蝶,你怎麼哭了?」
  
  「他們……都是好人……真的都是好人……」駱千蝶很努力讓自己口氣平穩,可是才開口,就一路哭到底。「謝謝你們……」她雙手捧著身份證,彷彿它沉重得快要讓她無法負荷。
  
  她誠心誠意將腰彎著幾近九十度,向丹尼斯、白髮老人和黑盼盼行鞠躬禮,一人一個,誰也沒漏掉。
  
  「真的,很謝謝你們……」
  
  黑盼盼看著準備離開研究所的黑絡和駱千蝶已經相偕走到好幾公尺外的廊道上,駱千蝶還是不斷回過頭向他們三人敬禮,而且每一回都不含糊,保持九十度,完全日本式的鞠躬方法。
  
  「有沒有覺得……被謝得很汗顏?」黑盼盼扳指算來,駱千蝶已經敬了二十次禮——呃,再追加一次,二十一次。
  
  「她這種感激,比直接轟一拳給我,痛罵我心理變態更讓人難受。唉……」白髮老人根本已經不忍再看,轉過身背對門口。這樣就可以不用再瞧見駱千蝶躬身道謝的模樣,看了他揪心。
  
  「而且她還不是表面做一套、心裡想一套噢,她表現出來的,還比不上她心裡滔滔不絕的謝意千分之一。」黑盼盼聽得很清楚,相信白髮老人亦同。
  
  「她怎麼沒去想,若不是我們,黑絡根本不會落得現在的下場?她該有的是怨懟,而不是感謝我們……」這簡直是被人捅了一刀還向加害人磕頭謝恩。
  
  遇上駱千蝶這樣的小笨蛋,全天下的加害人都會內疚到無顏見江東父老。
  
  「二十二次……」
  
  ※※※
  
  「我不懂。」
  
  「不懂什麼?」
  
  駱千蝶才再度朝古屋鞠完躬,便被黑絡捉住纖細手臂,加快離開研究所的步伐。也許是獲得白髮老人的首肯,他們離開的道路暢行無阻。
  
  「黑絡,你說不懂什麼?別只是氣呼呼往前走呀!你在生我的氣嗎?」
  
  「對。」他回答得很僵硬,像在隱忍著氣焰。
  
  「我做錯什麼了?」
  
  「不要再對他們敬禮了,他們不配!」終於在駱千蝶旋過身,想再來一次九十度大敬禮時,黑絡將她扯回自己面前,兩隻大掌自她的腰肢將她架起來,讓她嬌小的身高可以與他平視。
  
  他氣她對他們如此低聲下氣,更氣是因為他,才讓她必須如此!
  
  「怎麼會不配呢?我是真的很感激他們……要不是丹尼斯先生,我怎麼可能進到研究所裡,又怎麼能見到『決策者』?」駱千蝶不想讓黑絡花太多力氣撐抱起自己,所以她將手臂攀在他未著寸縷的肩頭,讓自己掛在他臂彎間,減輕他的使力,微紅的小臉努力忽視自己整個身體正貼在黑絡光裸的健軀上——他的衣物因為變身成蜘蛛而散在研究所外頭,在兩人走到外頭之前,他都將一絲不掛地撩撥她的羞赧。
  
  駱千蝶保持口氣的平穩,「要不是『決策者』爺爺仁慈,我又怎麼可能順利跟他好好談,他又怎麼肯耐心聽我說完話……還有那位盼盼小姐,你知道她給的是什麼嗎?一個活生生的你!她讓你有資格找工作、銀行開戶、考駕照,甚至是選舉投票……你可以享受所有的權利和義務!」
  
  她幾乎想親吻膜拜起手中那張全新的身份證了……好,回去找個小相框把身份證框起來!
  
  「這些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黑絡不太能感受到她的開心所為何來,只是對她此刻的笑靨明亮燦爛感到高興。
  
  「這些才重要!你覺得稀鬆平常的事,就是生活呀!雖然它不比你以前的人生起起伏伏,但是,平平凡凡卻又充充實實,這也是我希望你可以得到的新生活……你教我怎麼能不謝謝他們?」駱千蝶笑覷著他。這大笨蛋,應該欣喜如狂呀!怎麼反而像個局外人呢?讓她的喜悅顯得太過火。
  
  算了,反正她熟悉的黑絡就是這樣,對於自己的事,總是置身事外。沒關係,她替他高興就好——
  
  黑絡喜歡她現在靠他這麼近,他可以感覺到她身上香香的味道以及暖呼呼的氣息,漂亮的柔眸有著方才淚水洗滌過的晶璨,小巧的鼻尖染了薄紅,是哭過的痕跡。
  
  「換個角度想,是他們造成今天的局面,由他們來收場也是天經地義的,何必要感激他們?」他說著,瞧見駱千蝶靠得更近,原本攀抱在他肩膀的手改為輕捧他的後腦。
  
  「笨黑絡。」額心抵著額心,她搖頭,一併牽動了他。「但是,這不是他們的義務,他們沒有義務做這些。他們可以不要的,可以拒絕聽我們說話……你不要換個角度想,就照我這個角度去想,這樣你就不會想仇視他們了。不恨人,就等於不恨自己了。」
  
  她不陪著他怨恨、不陪著他自哀,因為她知道這些負面情緒並不能讓他過得更好。如果人生從此時開始,她也希望是個美麗的起點。
  
  他閉起眼,深吸了口氣,像是正準備對她的論點發出什麼火力強大的反駁,但是再開口,卻只是少少三個字——
  
  「傻千蝶……」
  
  以及更多的笑聲。
  
  順著她的角度去想,連他都忍不住想回頭對研究所裡的三個人磕頭謝恩了。
  
  謝謝他們讓他見到如此開心的駱千蝶……
  
  她聽著他寵溺罵她,不帶任何責備,呵笑地圈抱住他,小腦袋舒舒服服枕在他的肩窩,不打算自己下來走路了,要他抱著她走。
  
  「走吧,我們回家了。」
  
  駱千蝶打了個呵欠,在他頸問笑答——
  
  「好,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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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0:26:56
  尾聲
  
  只有上午兩堂課的駱千蝶先替黑絡繞到附近裁縫店去買了他要的各色絲線,一回家,她驚訝地看看手腕,再抬頭望著身穿圍裙,在客廳掃地的姊姊。
  
  「姊?你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平常沒到晚上十一點都很難見到人影耶,神奇。
  
  「我把老闆Fire了!」駱麗心氣憤難平地掃起滿屋子的灰煙,「他竟然摸我屁股!老色狼,也不想想他秘書兼老婆就在他身邊,可惡!我想也沒想就抱起桌上所有資料夾往他頭上砸過去——」然後落得現在在家掃地的結局。人世間的公理正義已死!
  
  「噢……他實在太差勁了。」她知道姊姊只有在心情極惡劣時才會做家事來發洩。
  
  見駱千蝶要回房間,駱麗心叫住她,「千蝶,你最近是怎麼回事?房間也不整理一下。姊姊今天進你房間,竟然看到好多蜘蛛網……你不是向來最怕些昆蟲的分泌物什麼的嗎?」她數落著,「還有,我在你房間瞧見——」
  
  「你進我房間?!」駱千蝶瞪大眼,腦中立刻想到黑絡的安危——他有沒有被姊姊發現?!
  
  「我替你整理好房間了,還打死一隻又肥又大的蜘蛛——」
  
  「妳打了蜘蛛?!」這回,駱千蝶幾乎是驚嚷尖叫,手裡的彩色絲線散了一地,四面八方地滾混開來。
  
  「對、對呀……」駱麗心被嚇得縮縮肩,怯怯伸出抖顫的食指,「打了一隻……」她頭一回看到妹妹反應如此激動。
  
  「黑絡!」駱千蝶心頭一顫,飛奔進自己的房間,爬到書櫃上方,黑絡最常待的絲網——
  
  沒了。沒有黑絡,沒有絲網,甚至連一顆灰塵也沒有!
  
  駱千蝶慌張地再趴到床底,她記得黑絡在這裡也結了一個備用網子——
  
  沒有!沒有黑絡,沒有絲網!什麼都沒有了!
  
  駱千蝶邊找邊哭,眼淚再也控制不祝
  
  「黑絡……黑絡……你在哪裡?快出來……不要嚇我……」
  
  她抹掉阻礙視線的淚水,不死心地再爬上書桌,探頭去重新檢查書櫃上頭,小手在原本結了個漂亮蛛網的地方摸索探尋。
  
  「千蝶……到底怎麼了?」駱麗心半縮在門外,看著寶貝妹妹彷彿發瘋似地在小小房間裡又哭又叫,含糊地哽喊著誰的名字……
  
  駱千蝶半跪在地上,雙手不住地探索,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找到了門口,她抬頭望向姊姊,一臉小臉已是淚痕狼藉。
  
  「你用什麼東西打他的?!」
  
  「呀?拖……拖鞋呀……」
  
  殺人工具!
  
  駱千蝶動手去搶姊姊腳下的拖鞋,嚇得駱麗心根本不敢掙扎,讓出自己左腳的鞋子。
  
  駱千蝶死抱著「殺人工具」,嗚嗚嚶嚀起來。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黑絡……」
  
  駱麗心愕然,剛剛好像聽到妹妹喊出什麼名字,但她沒聽得很清楚。
  
  「你、你還幫房間裡的蜘蛛取名字?」
  
  這個駱千蝶還是她認識的那個駱千蝶嗎?
  
  以前她替妹妹拍死她房裡的昆蟲,都能獲得英雄式的歡呼,為什麼這一次打死區區一隻蜘蛛,卻讓她像是罪大惡極的兇手?!
  
  「黑絡才不是蜘蛛……黑絡是黑絡……就算他是蜘蛛,他也是黑絡呀……」哭擰的抖音已經很難分辨,駱千蝶還像在繞口令一樣,「我還沒告訴他……我還沒跟他說,我要以他為主角,畫一本屬於他的繪本……我還沒跟他說……他做的那件衣服,袁媛她們好喜歡,直說要他包辦所有的戲服……我還沒跟他說……我一點都不怕他了……我還沒跟他說,我好高興他說要留在我身邊……我還沒跟他說……我……我……」
  
  她哭顫了起來,除了嗚咽,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個字。
  
  如果沒機會說給黑絡聽,那就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說與不說,都沒有意義了……
  
  「麗心姊,我買回來了。」客廳傳來開門聲,以及放下大包小包沉重塑膠袋的聲音。
  
  「噢……先放著,你快過來,千蝶哭了……」駱麗心像找到救星似地朝客廳招手。
  
  「呀?」腳步聲走近。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哭得這麼慘?我只是告訴她,我替她整理房間和清除害蟲罷了……」駱麗心說得好無辜。
  
  駱千蝶鬧烘烘的耳朵已經無暇去聽姊姊在和誰說話。或許是黃智安,也或許是張耀中,她一點也不想去在意——
  
  「怎麼哭了?」
  
  有雙臂膀抱住了駱千蝶,她掙動,不讓任何人碰觸她。
  
  走開!走開!
  
  臂膀沒被驅趕開來,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她撼動不了鐵牢般的雙手,只能圈抱住胸口的拖鞋,任憑自己淪陷。
  
  「黑絡……嗚……走開!我只要黑絡……誰都不要……我要黑絡……」她像個踢蹬大哭的孩子,任性吵鬧地只想得到心愛的物品。
  
  「好呀,給你呀,小粉蝶。」她願意要他,他還有什麼好拒絕的?都滿意得可以瞑目了。
  
  熟悉的暱稱,是駱千蝶每天都要聽上好幾回的。她坐在書桌前畫圖時,黑絡坐在床上縫衣服,常常就這麼喚她,要她充當模特兒替他試衣服。再不就是每晚睡前,兩人閒聊到自然睡去,這三個字不知道會出現多少次,她算也算不出來……
  
  駱千蝶訥訥抬頭,淚花的眼,望進黑絡伏低頭、沉沉淺笑的側顏,他的劉海隨著他的呼吸吐納及輕笑而搔動著她的肌膚,酥麻燥癢的感覺、溫溫熱熱的鼻息,不是幻覺,好真實——
  
  「黑絡……」她伸手去觸摸他,像在確認他的真假。
  
  「你還要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尖,笑著詢問她剛剛的話還做不做數?
  
  「要!我要!」原本輕撫的柔荑整個緊抱住他,用行動來輔助她的肯定,好似超害怕下一秒他就會「咻」的一聲不見。
  
  「我以為你被我姊姊打、打死了……」她哇的一聲,又哭了。
  
  「喔……這就是你抱著拖鞋哭的原因呀?」他戲謔問。
  
  「你還笑……」她真的以為他死在拖鞋底下。尤其是姊姊說她打死一隻又肥又大的蜘蛛時,那股打從腳底冷上來的恐懼幾乎要凍結她全身的血液。
  
  被駱千蝶可憐兮兮又浸泡在水光裡的眼神給控訴,黑絡趕忙收起笑容,陪著她一塊板著臉,佯裝嚴肅。
  
  「我沒被打到。我被你姊姊看到時,我正好變回人形在裁衣服。」黑絡在她耳邊輕語,不讓站在他們身後一臉擔心的駱麗心聽到半個字。
  
  「那……那也很糟糕呀!」有個大男人坐在她的床上,又被姊姊抓包,應該會很難收拾。「呃,那個時候,你有穿衣服吧?」她知道黑絡偶爾會忘記自己渾身春景無荊
  
  黑絡搖搖頭,駱千蝶一臉昏眩。
  
  好糟……
  
  「所以我被你姊姊叫到客廳去罵了一頓。」駱麗心還逼他背出祖宗八代、交出身份證明、坦白認識自家妹妹多長的時間、拷問工作學歷、愛不愛駱千蝶、什麼時候打算娶她、婚禮要幾桌等等之類的問題——
  
  「然後呢?」姊姊沒拿菜刀出來砍他嗎?
  
  「然後,我們就聊起來啦。」還相談甚歡哩。看得出來駱麗心對他印象還不差——只除了她以為他已經把妹妹駱千蝶「吃掉」這一點很不能諒解。「後來她請我去替她買些沙拉油、醬油什麼的,再回來,就看到你在哭。」
  
  「那房間裡怎麼會冒出一隻蜘蛛?」那只慘死在拖鞋下的屍體又是哪來的?
  
  「不知道。可能是你窗戶沒關好,被風吹進來的吧?」到今天為止,他都沒發現房間有入侵者,否則他這個「二房東」早就跳出來料理掉「它」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她嘀咕。
  
  「有。我也是這樣進來的。」他正是活生生的實例呵,有蜘蛛倣傚他也是很正常的。
  
  「抱歉打斷你們一下……你們兩個解決問題了嗎?」駱麗心戳戳黑絡的闊背。沒聽到妹妹的哭聲,她猜想黑絡安撫完妹妹的情緒了。
  
  「呃……」駱千蝶這才想到姊姊還在現常她離開黑絡溫暖的懷抱,抹抹哭花的臉蛋,讓黑絡牽著她一塊站起來。
  
  「姊姊……」
  
  駱千蝶揚起濕潤的長睫,先瞧瞧駱麗心,再瞧瞧黑絡,背在身後忐忑不安的柔荑感覺到黑絡輕輕握住了她,先是有縷銀絲戲弄似的悄悄纏住了她的小指,緊接著是他的長指彎起,比那段銀絲更纏人,勾住她不放——
  
  他笑覷她,讓她也跟著笑,小指回勾住他,誰也不肯讓對方離開。
  
  「我正式跟你介紹,他是黑絡,我的男朋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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