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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愛情,獨角戲(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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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38:25 |倒序瀏覽 | x 1
愛情,獨角戲(上)作者:樓雨晴 

從小就被指派為第三代接班人,楊仲齊身負重任,
為了達到爺爺的期望,他努力證明自己的能力,
視守護家族為使命,即使這樣的付出得犧牲自己也無悔。
鋼鐵般意志從不輕易動搖,在這世上能影響他的只有她──龔悅容,
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叛逆,也是他唯一的妻子!在爺爺撒手離世之後,
他曾失去方向,開始短暫的逃離,就在這段難得脫軌的時光,
在民宿遇到一個純樸女孩……她的眸心只映著他的形影,
總令他感到溫暖和安心;她對他有滿滿的癡迷與情意,
他也情不自禁給予回應。他們的婚姻像是兒戲卻又無比認真,
因為幸福會讓人上癮!只是當一切回到正軌,
接連變故也預告婚姻走到懸崖邊緣,收到她退回的婚戒,
從不認輸的大男人嘗到了悔恨滋味,
不願放手但她也不回頭,這場僵局恐怕會持續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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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39:14
  序幕 在別人的故事裡,只是旁觀者

  今天,是楊家三房長子結婚的大喜之日,晚上在飯店宴客,楊家至親好友齊聚一堂,到後半夜,場子熱了、人也全玩由芎了。

  難得氣氛好,楊仲齊也沒攔阻,任他們去玩,在一旁看著場子,別讓這群人瘋過了頭。

  前陣子才被整過的楊季燕,很堅持冤冤相報,調個什麼黃連酒要新郎官乾了,嘴上講得很好聽,說「吃苦當吃補是身為一名好老公必備的要件之一」,說穿了明明就是在替老公報老鼠冤。

  這妮子疼老公疼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境界,楊叔趙也很認命,不跟護夫心切的人妻較勁,很乾脆地受刑了,苦得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接著大夥兒拱新人喝交杯酒,新娘倒也大方,直接以嘴哺喂,瞬時口哨聲四起,贊新娘上道。

  只有楊仲齊敏銳地察覺,新娘舌尖悄悄偷渡過去的一顆情人糖。

  誰說燕燕護夫?咱們新科的楊四夫人也不遑多讓呢。

  其實婚禮之前,叔趙來找過他,知道當初談婚事時,女方那頭要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聘禮,八成是叔魏說溜了嘴。

  「我娶老婆,沒有讓你出聘金的道理。」

  原本,叔趙很堅持要將錢還他,他沒收,只說道:「哪裡沒有?弟弟結婚,哥哥盡點心意,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你只要負責給我開開心心過每一天就可以了。」其實這也沒什麼,楊家娶媳婦,聘禮自是不能上不了檯面,這點小錢他還不看在眼裡。

  現在,看到連點黃連苦都不捨得丈夫嚐的新嫁娘,他知道,自己全力促成這樁婚事的決定,是作對了,叔趙會幸福的。

  帶著了然淺笑,悄然退居角落。

  一直以來,他只是一個旁觀者,在別人的故事裡,扮演著舉足輕重、卻不見得非他不可的角色。

  很多年前,爺爺就曾經告訴過他,身為家族的守護者,要付出的很多,要犧牲的更多,也許到了最後,成就了每一個人的幸福,卻沒有自己的,這樣,他還願意嗎?

  是他自己點頭,做下承諾,自願走這條路,只要他的爺爺開心。

  現在,他終於有些懂爺爺當年的那些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而他,再如何重要,也只是他們人生裡的一個配角。

  即便是燕燕,即便是叔趙,那些他一力促成的佳偶。

  他,不是誰生命裡的專一,與主角。

  曾經,可以有的,但他放棄了,為了他的家族使命。

  如今那個人還屬不屬於他,他無法定義;問他後不後悔,更是連自己都無從答起

  當門鎖轉動聲響起時,他偏首望去,門口的人見著他,也微感訝異。

  「你堂弟不是今天結婚?」

  「是啊。」走時還順道替她外帶了消夜。

  龔悅容湊上前,看見中島台上擺著龍蝦三明治,而他正輕輕攪動電磁爐上的竹笙干貝雞湯。

  她一個跨步上前,由後頭環抱住他的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小套房空間有限,開放式廚房只簡單以中島台區隔空間,多加入一個人,連轉個身都有困難,他索性便不動了,任她貼纏。

  「我沒說不來。」鬧洞房什麼的,他從不攪和其中,尤其今天結婚的人是叔趙,大家都懂分寸,他只需交代聲「別玩過頭」即可。

  「你以為我不來,怎麼自己倒來了?」

  後頭的人頓了頓,隨口哼應。「只是剛好路過,就順道上來看看。」

  路過?這裡與她住處、或是店裡,一點都不順路。

  怕是——也習慣了吧。

  這每週一回的私會,制約了他,對她又何嘗不是?

  不是沒想過要斷,但時間一到,總還是會不知不覺又繞往這裡來,走不了、也斷不掉。

  這一拖,都那麼多年過去了,要耗到什麼時候,連他都沒個底。

  關掉電磁爐,伸手要去拿湯碗,後頭的女人開始手腳不安分,東摸西摸,又吻又咬,他不是木頭,哪會沒感覺?

  被挑惹出情慾,他回過身,摟緊她,熱吻,雙手忙碌地剝除她上身衣物,她效率也不差,轉瞬間已扯掉他腰間皮帶。

  衣著凌亂,抵著彼此的唇喘息,他勉強打住。「你……消夜……」

  「那可以等,我現在比較想吃你。」

  「……」這是女人該說的台詞嗎?

  他笑歎。「我忙了一天,還沒洗澡。」才剛到,正熱消夜,她就來了。

  「一起洗?」

  這是個誘人的提議。

  而他,沒能禁得住這誘惑。

  凌亂衣物沿路丟了一地,他們纏膩著進了浴室,在蓮蓬頭下熱吻、替對方抹沐浴乳,盡情探索彼此的身體。

  他先在她手上解放了第一回,也讓她在他懷中高潮顫抖。

  然後,才在進浴缸泡澡時,進入她。

  通常,這樣可以持續很久,細細品味性愛過程的快樂。

  她是個很解風情的女人,對彼此的身體也相當熟悉,纏混了這麼多年,很放得開,什麼尺度、矜持、顧忌的,全都是浮雲。

  在性事上,他們更近似老夫老妻,進入對方的身體,已經不是最在乎的事,而是性愛的過程中,親近、碰觸,開發出以往所沒發現的樂趣。

  能夠對一個女人持續探索,瞭解這麼多、這麼久,不曾想過離棄倦膩,更願與她同擔悲喜,若不是夫妻,還能是什麼呢?

  偏偏,他們無名、無分,連一同牽手走在陽光底下,都不能。

  「你不專心!」身下的女人,仰首咬了咬他下唇,長腿圈上他腰際,主動迎上他。

  他低哼,回應地重重深鑿。

  那是身體能到達的深度,而心,未必能。

  將歎息嚥回喉間,不再多想,全心投入於這場歡愛中……

  過後,他們回到床上,依偎著,相擁入眠。

  「你剛剛在想什麼?」

  楊仲齊睜開眼。

  以為她睡了,未料她會前事重提,他原本——沒打算要說的。

  「只是在想,我們這樣算什麼?」

  見她閃躲的眼神,便知她根本不想面對。

  「嫁給我,好嗎?」這件事,他提了很多次,得到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掙開他,直接又乾脆地丟出回覆。「不要。」連猶豫都沒有。

  以他楊仲齊的傲氣,怎麼可能容許同一個女人拒絕他這麼多次,偏偏——那個人是她,龔悅容,他這輩子唯一認定的法定配偶人選。

  「小容,我三十五歲了,連趙叔都結婚了,我早晚也是要定下來的,不可能一直這樣跟你耗下去。」

  「那就等你要結婚那天再說。」

  她不點頭,他就永遠不會有新娘,怎麼可能會有那一天?

  她背過身,掩上被子,不再討論。

  總是這樣,只要提起這件事,她就是否決、逃避,不談、不面對。

  他起身,離開床鋪,身後的人發覺動靜,急忙扯被坐起,慌然的眸望向他。……就是這個眼神,綁死了他,讓他走不開。

  她眼底,還有眷戀。

  「我沒有要離開,只是去收拾一下而已,你先睡。」

  見他套上睡袍,而不是自己的衣物,她這才安心躺回床上。

  他一一拾回方才沿路扔下的衣物,來到客廳,收拾一口也沒動用的食物放進冰箱。

  空蕩蕩的冰箱,只有一瓶鮮奶、半條吐司、三顆雞蛋,以及冷凍庫裡一些簡易的料理包,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其實真要細算,鮮奶和吐司也都過期了,這冰箱還真是貧瘠得可憐。

  不只冰箱,整間房子裡都一樣。一房,一廳,以及沒什麼廚具的簡易廚房,只有兩、三套換洗衣物的衣櫃,乾淨、整潔,卻不像有人居住。

  這裡,不是家,沒有家的溫度。

  更正確來說,它只是一對男女的偷——愛巢而已。

  他楊仲齊,竟會淪為別人的偷情對象,要說出去,定讓兄弟們嚇死。

  他苦笑,在中島台前緩緩坐下。

  他不是笨蛋,一個女人愛不愛他,他不會感受不出來。

  她若真對他沒感覺了,不會如此毫無保留地對他敞開身體,共享歡愉,分分合合、糾糾纏纏了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若貪的只是肉體的快意,無法如此長久,無論於他或是她。

  就因為知道,也因為心底那抹虧欠,他由著她,陪她耗。

  也許等有一天,她願意再度為他開啟心門,讓他走進去。

  也或許有一天,她厭倦了,最後那一丁點眷戀也不剩。

  更或許有一天,是他累了,再也撐不下去,選擇先轉身走開——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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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39:56
  第1場 初相遇,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龔悅容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個貴公子。

  並不是說他奢華炫富什麼,相反的,他很低調,穿著簡單,全身上下並沒有多餘的贅飾,入住她這間民宿時,只提了一隻背袋。

  然後一住,就是個把月。

  他不像旅遊、洽商或尋人尋物,就只是待在房裡,偶爾在附近走走,安靜不多話,也不太與誰互動。

  會覺得他像個貴公子,是因為他的談吐、舉止,一看就知道是出身於教養良好的人家,那一身高貴優雅的氣質是騙不了人的。

  民宿客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要想不注意也難,但他食宿費用在每個月月初就預繳,乾脆又俐落,她也不能管客人愛怎麼住、愛住多久。

  再說,他是個好客人,對吃的沒有太多要求,他們準備什麼他就吃什麼,不曾挑剔過,最多是有點小偏食,某些食物死都不碰而已,像是鳳梨苦瓜雞湯。

  他好安靜,討厭別人在耳邊聒噪,但有時假日住客稍多,難免驚擾了他的好眠,他頂多皺皺眉,起身自己到海邊圖安靜,也沒抱怨過。

  除了性情較冷淡以外,他其實不難相處。

  於是在他的住宿期邁入第二個月時,她主動說要替他收拾每日的換洗衣物。

  「這裡有洗衣店嗎?」他不解,凝眉思索。

  「這是小店的貼心服務。」她微笑地這麼告訴他。

  他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

  然後隔幾日,便聽婆婆說,他追加了洗衣的服務費用。

  一個人的時候,他經常坐在窗邊的坐榻,久久不發一語。

  有一回,她進去整理房間,看他出神地把玩頸間銀鏈,那看起來有點年代了,像是懷表那一類的,上頭的銅漆有些斑駁,這年頭還有人配戴這種東西嗎?

  在這時尚矜貴的年輕男子身上,超不搭的,不過平日藏在衣服底下,倒也看不出來。

  她原想,要嘛就是跟家裡鬧意見的逃家貴公子,要不,就是情傷來著。

  如今看來,好像都不是。

  「嗨,我們下午有幾組客人要學做壓花,你要來嗎?」

  他回眸,似乎有些意外。

  她也知道,這樣提出邀約挺貿然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看多了,有些就是擺明了來耍自閉,拒絕被打擾,而他明顯就是這一類。

  一般而言,她都會很識相地避開,給客人安靜獨處的空間,過去這一個多月來也都是如此,難怪他會意外。

  或許是因為——

  那落寞獨坐的憂鬱青年模樣,挺惹人憐,一時不察,便衝動地脫口而出了。

  「就!要做許願箋,我看你好像也沒什麼事……不過沒關係,如果你不想來就算了,我只是問問看——」

  「許願?」

  「對呀,就前面土地公廟旁,有一棵許願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反正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都有遊客在上頭掛許願箋,我們要來做壓花書籤當作許願箋。」靈不靈驗她是不知道啦,反正往來遊客都會入境隨俗,也已經成為他們這裡的景點特色之一了。

  他尋思了下,有幾回經過,是看到一棵樹上,掛滿形形色色的許願箋,紙片、竹箋、什麼造型都有,微風吹來,還挺美的,他曾佇足觀看了幾秒。

  「好,我去。」

  「呃?」沒料想到真會獲得他的回應,這是他頭一回參與他們的活動。她短瞬間愣了下,很快道:「好,下午一點半見。」

  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還真準時來了。

  而且,做得比誰都認真,每個步驟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像個聽話乖巧的小學生。

  她想,他應該真的有很想、很想完成的心願吧!

  他在聽到「許願」二字時,明顯觸動了下。

  「這是先前準備好的,給你。」之前大家去外頭摘取花材時,他沒參與,於是,她將初步處理過的四葉幸運草給了他。

  她想,或許他最需要的便是這個。

  但——

  結果慘不忍睹。

  她簡直不可思議。明明就是簡單的步驟,他怎麼有辦法把幸運草壓成面目全非的草屑?這就是傳說中的手工藝殺手嗎?

  看他挫敗、懊惱、抿唇不說話,跟自己賭氣的模樣,她竟然覺得——好可愛。最後,還是在她的協助下,勉強完成。

  他在傍晚時分,離開了一會兒。

  後來,她再經過那株許願樹時,在迎風飄揚的各式紙箋中,看見了那張素淨雅致的幸運草書籤,以及,端秀字跡——

  可不可以,讓我再見您一面,跟您說說話?

  就算入夢來也好,我始終夢不到您,不敢去細數您離開的日子。

  爺爺,我好想您。

  她終於知道,這樣一個外貌俊秀、氣質滿分,家世看起來也不差的男子,究竟缺了什麼,連許願這種虛無縹緲、心靈安慰性質居多的行為都願一試——

  因為除了許願,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幫得了他。

  

  「你在做什麼?」

  後方乍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回眸,看見直挺挺站在她身後的楊仲齊。

  「除草啊。我們客人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喔!而且不灑化學肥料,完全有機種植。」

  他蹲身,觀察她的動作,研究了一下。「我幫你。」

  「嗯?」他是客人耶,怎好差使他幹粗活?

  「你幫我做書籤,我替你種菜。」他多補一句。

  從不喜受人恩惠,會一直惦在心上。

  所以是……回報她嗎?

  「你這個人,很講究公平,一報還一報。」

  「這句話……好像不是這樣用的。」他凝思。

  「……」她臉色一紅。「我學問不好,反正你懂就好了啦。」

  「我懂。」所以——是要不要讓他幫?

  她目光本能落在那雙修長完美的十指,這雙手,連碗都沒洗過吧?

  八成是她的質疑表露得太明顯,他蹲下身,替她拔起一株雜草。

  「啊——」

  聽見她的驚呼聲,他不解地回眸。「怎麼了?」

  那是菜苗。

  這個城市鄉巴佬……

  她有些哭笑不得,也不好指正他,反應迅速地道:「不然——你幫我婆婆做那些要給客人帶回去的紀念品好了。」

  話才說出口,就想咬了自己的舌……

  他是手工藝殺手啊!而且超殺的!她幹麼自找死路?

  怎知,有人當真了,點了下頭,便往屋裡去。

  她好想哭……

  隨後跟進屋裡來,竟看見婆婆與他相談甚歡。

  說相談甚歡也不盡然正確,通常婆婆說十句,他可能只回上一句,但婆婆還是與他聊得眉飛色舞的,看得出這男人很投她的緣,婆婆超喜歡他。

  這兩個人,合作無間,一個編中國結、做手工藝,另一個在小吊飾的竹片上題字,順道寫寫謝卡。

  「……你爺爺一定超驕傲的,要我有這樣的孫子,半夜都會偷笑。」

  她進門時,剛好聽到婆婆說這句。

  「婆婆!」她心裡微微到了一下,怕不知情的婆婆誤觸人家的傷口。「你沒事幹麼跟人家講那個啦!」

  婆婆回頭,一臉無辜。「他自己說,家裡跟他感情最好的是爺爺。」

  他會願意跟婆婆聊這個?龔悅容不無訝異。

  楊仲齊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接續……「我爺爺從沒這樣說過。」

  「一定是的啦!有這麼棒的孫子,誰都會惜命命,只是我們老人家觀念就是這樣,只會誇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就算再有才情,也不會放在嘴邊說,那是要留給別人講的。他心裡一定也知道,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得到他的認同,可是要他說……你很好、你比他的命更寶貝,老人家臉皮薄,打死也說不出口。」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嘴角勾起一抹淺到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對,爺爺真的很疼我。」

  龔悅容看他似乎並不介意,也悄悄鬆了口氣,坐過去幫忙將完成品分別裝袋。

  「你毛筆字寫得真好。」

  他筆尖一頓,重新潤了潤筆,才開口。「我爺爺教的。」

  從小,就跟在爺爺身邊,父母剛過世那兩年,他每晚吵著要跟爺爺睡,因為他只省爺,害怕再睜開眼時,連爺爺都不見了。

  爺爺大抵也知他內心的恐懼,總是寵著他,任由他跟前跟後,讓時間慢慢消弭他的不安全感。

  爺爺一直、一直地把他帶在身邊,爺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都看著、學著,爺爺寫書法,他也學;爺爺看財經雜誌,他也跟著看;爺爺泡茶,他也學品茗;爺爺下棋,他更要學,才能陪爺爺對弈……

  所有爺爺會的,他都要會。

  剛開始,爺爺會笑著說:「小齊也想學啊?」

  「想!」他點頭,答得篤定。

  於是,爺爺會把他抱到腿上,陪著一起看公司的帳務。

  到後來,發現他的決心,慢慢地將畢生所學全都教給他。然後發現,他連皺眉、說話的口氣都像三分,爺爺捏捏他眉心,笑他一副小大人模樣。

  後來,業界幾個合作廠商逢年過節送禮,名貴洋酒、雪茄,他毫不痛惜地轉手全送了人,被問起——這不是他最愛的牌子嗎?難不成喜好換了?

  他會笑笑地回對方:「全戒了,怕我家小齊也跟著學。」

  那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的調劑小嗜好,卻為了孫子,二話不說戒得乾淨,因為那不是好東西,他答應要陪伴孫子到一百歲,所有傷身的都得戒。

  於是稍熟的人都知道,孫子是他的心頭肉,爺爺看重他,更甚一切,偏寵的程度,連堂兄弟們小時候都曾小小吃味過。

  爺爺總說,他是所有孫子裡,最聰明、領悟力最高的孩子,偶爾,爺孫倆私下獨處時,會摸摸他的頭,眼底流露一抹心疼,說:「這樣你會很辛苦。」

  那時,他說得好自信。「爺爺扛得起來,我就可以。」他是真的不怕辛苦,爺爺明知道他最怕的是麼麼,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他了。

  龔悅容悄悄觀察了一陣,發現他是真的喜歡跟婆婆聊天,不是勉為其難地應付。是因為……有個人能與他談他心愛的爺爺?還是婆婆與爺爺年齡相近,能夠讓他寄托內心的思念?

  她不知道,總之,確定這沒讓他不自在就好。

  「……所以說啊,家裡有那麼疼你的爺爺,鬧鬧脾氣是可以,事情過去就好,出來太久,你爺爺會擔心。」

  「……」才剛放下心來,婆婆又來這一手,害她坐立不安。

  抬眼偷覷他,見他沒太大反應,只是輕輕哼應一聲,沒多做解釋。

  經過一開始的「手工藝交流」,以及下午的「下午茶談心活動」之後,她想,他們應該算小熟了吧?

  於是幾個住宿的客人約去看日出,她也順道問了他一聲。

  「反正你常常半夜不睡覺,不如一起去看日出。」

  沒想到,他還真應允了,愈來愈好相處,不像剛來那時候,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僻氣息。

  她這熟門熟路的地方嚮導帶領大家上山,各自找好方位窩好,也與楊仲齊在一處能擋風的大石邊坐下,先用保暖的毛毯裹好身體保暖,再拿出保溫瓶,倒些熱茶遞給他。

  不遠處有人在講鬼故事,失控的尖叫聲偶爾傳到這裡來。

  她笑。「好像很剌激,要不要去加入他們?」

  楊仲齊雙手捧著杯緣,默然尋思了會兒,才開口:「我以前不信鬼神,但現在卻寧願相信真的有,至少這樣我就還有機會再見到我爺爺。」

  頓了頓,抬眸。「你看到了,不是嗎?」

  他沒說,但她看到了,而且看的方式很矬。

  她臉色瞬間爆紅。

  他那張許願卡掛得很高,在形形色色的紙箋中,其實不容易一眼就察覺,她是刻意找尋,還爬到樹上去看清楚每一個字……

  好糗!她沒想到自己的窘樣全被他看到了。

  偷窺人家的隱私,還被逮個正著,世上還有比這更丟臉的嗎?

  「那個……我、我……」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很感謝你。」

  就因為幫他做了一張許願箋?這恩惠有這麼大嗎?值得他一謝再謝?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晚,我夢見我爺爺了。自從他過世以後,我不曾夢到過他,連頭七都沒有,這是第一次。」

  「啊?」有沒有這麼神奇啊?「那,他有跟你說什麼嗎?」

  「沒有,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坐在床邊看著我。我其實很生氣,他明明答應要活到一百歲陪我,卻沒有做到,那我又為什麼要遵守承諾?」

  他問爺爺:「你是來勸我回家,擔起我該擔的責任嗎?」

  爺爺不說話,只是像以前那樣,笑著摸摸他的頭。

  他一氣,脫口道:「好,你不說話,我就不回去!」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無禮地頂撞爺爺。成年以後頭一回耍叛逆,還鬧離家,丟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以為爺爺必然氣極了,可是等了好久,爺爺一次也沒有入夢來斥責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只是微笑,不發一語。

  他真的不懂,爺爺到底想告訴他什麼?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措手不及,明明一開始只是個小感冒而已,爺爺身體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在家裡聽他咳了幾天,那時他剛在忙公司的大權交接,每天早出晚歸,口頭上念了爺爺幾句,要他找時間去醫院,爺爺總笑說沒事。

  誰知,這個「沒事」,卻讓他一睡便再也沒醒來過。

  早知道、早知道如此,他再忙都該抽空陪爺爺去一趟醫院,也許再早幾天,就什麼事都沒了……

  一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小感冒而已,怎麼就成了天人永別?

  他想了又想,最後甚至覺得,是不是卸下肩頭的擔子,把楊家,以及一生的事業交給他,爺爺就再也沒有罷礙了?

  如果是這樣,那他不要接,他什麼都不要管,爺爺能不能再活過來?

  不知為何,他這模樣,讓龔悅容鼻頭酸酸的。

  「你這不是生氣……」只是心太痛,不知道要如何排解那種痛楚、不願意接受爺爺真的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而已。

  離家是耍任性,但,那是一個孫子在對爺爺耍任性,誰說不可以?再幼稚、再無理,也是最後一次了,他的爺爺會包容的。

  「你想……爺爺有沒有可能是在告訴你,要你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等哪一天,你真的想回家了,再回去?」因為這個孩子,一直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總是想讓爺爺開心,至少該有那麼一次,讓他順從自己的心意,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宣洩悲傷的方式。

  所以爺爺始終笑著,不加以苛責。

  「是嗎?」他眼底,有一絲迷惘。

  「我只是猜測,假設是我婆婆,她會希望我怎麼樣?」無論她怎麼想,都覺得婆婆會希望她用最能讓自己釋然的方式過活。同樣的,那麼疼愛孫子的楊爺爺,捨得不入他的夢裡,或許是不希望他一直沈浸在悲傷中,早早走出來。

  然後,看到他做許願箋,那麼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來孫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來看他,滿足他的思念。

  楊仲齊安靜聽著,緩緩擱下手中冷卻的馬克杯,將臉埋進雙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動也不動。

  她也沒再出聲驚擾他,適時給予他空間,讓他獨自理清糾葛紛亂的思緒。

  過後,他們沒再交談,偶爾分享熱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無贅言。

  「你看……」

  點點橘紅色的光,穿透雲層。天將破曉前,朦朧的美麗光暈,在雲霧間渲染開來。

  大夥兒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機狂按快門。

  「很美吧!」她回首,燦笑望他。

  「嗯。」雲層中,灑落點點光暈,燦亮了她的容顏,他目光緩緩移向她。這張臉,算不上絕美,至少在他見過的女孩子裡,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與她在一起的感覺,意外的舒心。

  緊掩的心扉,孤獨、寂寞,以及沒有人懂的憂傷,在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這天將破曉前,珍貴的一抹光亮。

  溫暖,柔軟。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著。」他突然說。

  從爺爺過世後,就這樣了。夜裡總是難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總是清醒著,到天亮。

  而她,知道。

  即便他沒有點燈,也知道他在窗前獨坐到天明。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說的那樣,與家人吵架,負氣離家。

  知道他懸掛在許願樹上的深深渴求。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話題,用那麼擔憂的眼神頻頻偷瞧他。

  知道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會特別避開他不碰的食物。

  主動替他洗衣服,再摺疊整齊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帶著曬過陽光的清香味。

  時時都在關切他的情緒與需求。

  用了那麼多的心思在關注他,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但他不是木頭人,那樣的眼神所散發出的訊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過,一點都不陌生。

  二十歲的大女孩,懵懂、生嫩,她還不懂那是什麼,而他知道。

  知道,卻不說破。

  他偏開頭,望向將明未明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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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4:11
  第2場 心,觸動

  頭一遭允了邀約後,先例一開,後頭便沒完沒了。

  民宿有什麼活動,她都會邀他一起。

  他懂她的心思,怕他一個人沈浸在悲傷的情緒裡,總是想各種名目,轉移他的注意力。

  剛開始,他是無可無不可地應邀,反正閒著。

  後來,他的失眠症不藥而癒,玩累了,回來一沾枕便不省人事,每晚都睡得很好。

  有時淡季,店裡沒什麼客人入住,他陪婆婆聊聊天,做做手工藝,一天日子也很好打發。

  再不,陪她開車下山去補貨,添購店裡所需耗用品,一天也過去了。

  不知是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好人樣?還是這對祖孫太無防人之心,她們似乎並不將他當外人看,後來婆婆甚至私下來跟他說,不收他的住宿費,他有空幫忙打點一下裡外事務就好。

  大概是怕他長期住下來,又沒有收入,擔心他的經濟能力,嘴裡又不好明說,才拐著彎想這種折衷辦法。

  這對祖孫是難得的好人,好脾性,軟心腸。

  他只是領了她們的情,沒多做解釋……說得多了,沒必要;什麼都不說,婆婆又會想很多,替他窮操心。

  既然應允了,他就會將自身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佔人便宜不是他的行事作風爺教他的處事原則早就根深柢固,能做的,絕不敷衍了事,要嘛別答應,一旦允諾下來,若不全力以赴,是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別人。

  龔悅容從外頭回來,前前後後沒看到他的人,問了婆婆一聲。「仲齊呢?」

  「說要去拍照,更新網站要用的。」

  「幹麼不等我?這裡有什麼景點我比較熟啊。」

  一旁摺乾淨毛巾的婆婆看了過來。「有必要黏那麼緊嗎?也不過才分開一會兒,就在碎碎念。」

  「……才不是。是前天入住的那群大學生,傍晚要在空地那邊倥土窯,大家在問他要不要一起來啦。」

  既然不是,你在臉紅什麼?講得那麼心虛。

  婆婆也沒拆穿她,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這個仲齊,能力似乎不錯。」

  「呃,對呀。」只要婆婆不用那種解剖的眼神,說那種意有所指的話,任何話題她都很樂意陪她聊。

  一開始,婆婆只是好意,怕他負擔太大——雖然這點她覺得婆婆真的是想太多,楊仲齊應該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但也沒制止她去說就是了。

  要他幫忙打點民宿業務,只是口頭上說說,以免他心裡過意不去,沒想到他應允下來,會做到這種程度。

  一開始,是盥洗用品這類耗用量最大的供應商,他與原來的廠商不知怎麼談的,折扣談得超漂亮。

  其他雜七雜八的耗用品,以往都要辛辛苦苦開車到山下的大賣場去補貨,他重新安排過後,找了食品商、材料行送貨過來,款項月結。

  一個月下來,她結帳時發現,居然省下一筆不小的開銷。

  說到結帳,他連記帳的方式也做了規劃,電腦裡那套新的記帳軟體,讓她省了不少功夫。

  虧婆婆一開始還想讓他送送毛巾、帶帶客人,做個樣子就好,根本沒料到他能力這麼強。他不是那塊做粗活雜工的料,但天生就有一種領導者氣質,靠腦袋吃飯的那種人。

  對於那種在商言商的說話話術,她不懂,折扣怎麼談、技巧如何拿捏、人性攻防戰、進退間的收放,這當中的運作她並不是很懂,最多也就只會市場買菜再拗把蔥那招了,從來都不曉得,原來還有這麼大的議價空間,他就是有辦法談到對方點頭。

  然後,這陣子他開始著手推新的企劃方案,也跟她討論過好幾回,目前正進行到網站的更新。

  他說她們這裡的資訊管道並不新穎,如果不是熟客介紹,其實很容易淹沒在成群的廣告傳銷裡。

  他做得太多、太好,無可挑剔,對外的運籌、資訊流通,到對內規劃、開源節流……什麼都想到了,現在反而是她心虛,覺得是她們在佔他的便宜。

  「他……很像那種大老闆,對管理這一類的事情很熟悉。」婆婆若有所思。很像長年的訓練有素,要他來打理這小店,還有種埋沒人才的感覺。

  連她都感受到了,婆婆七十年來吃過的鹽比她二十年吃的米還多,又怎麼會不知道?

  「所以……小容,分寸要自己掌握好,他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她終於知道,婆婆拐著彎,是在暗示她什麼了。

  「沒、沒那回事。婆婆你想太多了。」

  「沒有就好。我不希望你抱著不實的期待,最後會受傷。」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孫女,認為她配不上他,而是兩人落差太大,理解的世界也不一樣,沒辦法走在一塊兒的,仲齊那樣眼界的人……小家碧玉,不會瞧得上眼。

  婆婆的話,她放在心上,反覆想了又想。

  她真的,讓人產生對楊仲齊有什麼非分之想的錯覺嗎?

  可是……她真的沒有啊。

  一開始,只是覺得,這個人似乎很不快樂,他在這裡住愈久,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就愈多,知道他很多很多小動作、小習慣、飲食好惡、情緒起伏……只要與他有關的事情就會特別關注。

  但,那並不表示,她就有想要跟他怎樣,就只是看著而已,不可以嗎?

  美好的事物,可以欣賞、可以喜愛,不一定要收藏。

  楊仲齊,是一個很美好的男人,她是這麼覺得。

  他人緣很好,很有長輩緣,附近的婆婆媽媽都喜歡他,桃花緣更好,來住宿的女客,總有幾個向他婉轉示好,好幾次都讓她瞧見。

  附近幾個民宿的負責人都曾經來找過他,問他想不想去他們那邊住,他們的環境、住宿條件都比這裡好,而且不收他費用。

  她那時候就躲在門後,屏著氣息,好擔心他真的答應。

  他雖然沒有答應,但拒絕的方式很有技巧,讓人被拒絕了還能保有好心情。他說:「開門做生意,就是要廣結善緣,掌握自己能建立的人脈,因為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到目前為止,她還真的找不到一個對他有微詞的人,但又不會讓人覺得他隨便,他與每一個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讓人欣賞他、卻無法親近他。

  這男人,有種孤高清傲的氣質,讓人無法褻瀆,所以,她真的沒有多想什麼,不必婆婆說,她自己也知道,攀不上。

  但是,在還能看著的時候,好好地看、納入心版記憶,應該不過分吧?

  她圈起雙臂,趴臥在膝上,換了個方位繼續觀望。

  這個男人,真的不管從任何角度欣賞都好看,連走路的姿態,都有一種別人仿不來的獨特味道,從容沈定。

  他其實沒有特別擺高姿態或身段,有時去逛夜市,一件三九九的衣服他也能穿出別人所沒有的味道。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能把三九九穿出三萬九的價值,大概也只有他了,所以她才說,他是天生的貴公子氣質啊!

  任何環境下,他幾乎都能入境隨俗,悠然自在地融入大家,但就是自然而然會成為人群裡的焦點,他的氣質、他的談吐,有一種旁人學不來的優雅與清傲……即便是穿著三九九的衣服與她逛夜市。

  那是自小就養成的自傲與自信,也有那個條件自信自傲。

  男人朝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彎身俯視。「大白天,作什麼白日夢?」

  是啊,是白日夢沒錯。

  看得到、摸不著的白日夢。

  她笑了笑,坐直身,捧著免洗餐盤遞到他面前。「你吃了嗎?婆婆說你中午過後就出去了。」剛剛簡直像戰爭一樣,她是使出渾身解數,才搶到這隻雞腿,特地替他留的。

  他微微捧高手中的筆電與相機,完全沒多餘的空間接手。「連水都沒時間喝,聽婆婆說你在這裡,就先過來。」

  「啊,那你坐,你坐!」她拍拍身旁的矮凳,忙著替他張羅吃的。「要喝什麼?有可樂、烏龍茶,還有……」

  「茶。」

  「我就知道,老人家!」他真的除了白開水外,只喝茶,不喝其餘色素加得亂七八糟的飲料,習慣一整個很老人,八成也是受他爺爺影響。

  他將筆電擱在腿上,只喝了一杯茶,就專注在手邊的工作上。

  「你先吃一點啦,土窯雞很好吃,跟都市裡的味道不一樣。」她以筷子去骨,剝開軟嫩腿肉,挾了些遞到他嘴邊。

  他順勢吃了,將筆電稍稍挪往她的方向。「這裡,我打算放幾個景點介紹;這裡,可以放我們的一些活動小花絮,像是壓花教學、帶團活動的行程,還有上次去看日出,不是有幾張拍得還不錯?可以拿來用。最後這裡,是店址和聯絡方式……大致上是這樣,你有其他想法嗎?」

  「那可不可以再放個留言版,作為跟客人交流的小園地,他們來過以後,可以發表一些旅遊照片或者是心得分享,也可以說說有什麼要改進的小意見,我們才會知道。」

  「有,顧客交流的部分我會放在這裡。還有上次,有客人問我,婆婆做的蜜餞和醃蘿蔔很好吃,可不可以另外購買。我在想,或許可以留個區塊,做顧客的伴手禮選購區,分享一些婆婆的私房小物和手作紀念品,多增加一筆收入。」

  就說了,這人不僅僅節流,還很懂得開源,他真的是生意人。

  不知不覺,喂完一隻雞腿,她又順手剝了一條紅心蕃薯餵食。

  最後一抹夕陽隱入地平線,那群大學生開起營火晚會,於是他們也被拉過去湊熱鬧。

  龔悅容其實是一個很會帶團康、炒熱氣氛的人,甜甜的笑容很有渲染力,是個讓人很舒心的女孩。

  他單手支著下顎,看她與負責人一搭一唱,很快氣氛便熱絡起來。

  晚會的活動流程,有一半是她貢獻給負責人的,他大致看過,只要大家配合,要冷場不太容易。

  活動一路進行到玩大風吹遊戲,已經一連有幾個犧牲者為大家散播歡樂散播愛。到了第六輪,反應慢半拍的龔悅容成了第六號犧牲者。

  她一派大方的走到籤筒前,抽她該執行的指令。

  然後,愜意的笑容消失,換上一抹窘意。

  敢玩的人,也很敢於承擔,不會扭扭捏捏,這不是她的作風。

  那……現在這被雷劈到的表情是怎麼一回事?

  離她最近的女大學生,大聲念出簽上的指令……向喜歡的人告白!

  這一招可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而且過往還促成過幾對曖昧中的佳偶。她這樣,算不算自食其果?

  她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再看看天空、望望地板……

  「不要掙扎了,快點,勇敢地、大聲地說出來!你是英雄!」

  一旁被迫害過的人,開始鼓噪。

  到底玩遊戲跟英雄有什麼關係啦……她好尷尬,怎會剛好抽到這個?!

  再看一次左邊、右邊;天空、地板,然後……跑到他面前。

  個人造業個人擔。

  他正想說……我沒打算替你解圍。

  她突然便深吸了口氣,大聲喊出來。「楊仲齊,我喜歡你!」

  好熱血,好青春。

  但……她快中風了吧?她還記得要呼吸嗎?

  那臉,紅得像番石榴,定定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每個人,都有告白的權利,對吧?眼裡看著一個又一個女孩子,喜歡了,都敢於向他表示,那,為麼麼就只有她不可以?

  不見得一定要有什麼結果,但至少有個機會,能夠認認真真對他說出心意,就像,那些女孩一樣。

  他挑挑眉,從容回應。「十里外都聽到了。你是抽到大聲公指令?」

  「啊!」她說太大聲了嗎?很沒情調嗎?很失敗是不是?

  她有些慌亂地思索,加上有人在起哄……難怪請你幫我傳話約他,你都不肯,原來是監守自盜……她一臉傻愣,反應不過來。

  那呆萌樣,讓他一時不察笑出聲來,伸手拉了她坐到身旁。

  二十歲的大女孩,面容仍帶些稚嫩,她膚質很好,白皙柔軟,臉紅時特別明顯,她很嫌棄自己的嬰兒肥臉蛋,就算不肥也會因為圓潤的臉而產生錯覺。

  不過,他倒不覺得難看,清甜水嫩,挺耐看。

  她真的不是什麼絕世美人,但,意外地很順他的眼。

  而,他還真的很手賤地伸出去捏了蘋果臉一把——手感也不錯。

  「你幹麼啦!」她含糊不清地低噥,卻也沒閃躲,乖乖任他捏,任他玩。

  力道不重,其實不會痛,她只是覺得……在她告白完以後,他做這種小動作,很有調情意味,都不怕她誤會嗎?

  他趁著旁人沒注意,拉了她的手,悄悄開溜。

  「要去哪兒?」

  「沒,四處走走。」

  然後,真的就只是散散步,閒嗑牙,沒別的。

  但——他手忘了放開耶。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提醒他。最後心底的小惡魔戰勝,假裝她也忘記,偷偷回握住。

  他說,剛剛那種團康活動,對他而言太青春了,很不習慣。

  她問他:「不然你以前的校園活動都做什麼?」

  讀書、考試、拚學位。一心只想快點完成學業,好幫爺爺的忙,寒暑假也都是在公司實習,很少有玩樂的心思。

  小時候,一般孩子看的兒童讀物,他一本都沒看過,他床頭邊放的永遠是爺爺在看的各種公司文件。

  十歲,他已經能獨自看懂公司的財報。

  「可憐的孩子。」她說。「所以你都沒有叛逆期?」

  「有啊。現在不就是?這輩子沒這麼放縱頹廢過,家裡八成急得快上吊,巴不得爺爺氣到從墳墓裡跳出來痛罵我一頓。」他半自嘲地道。

  「您老高齡?」

  「二十四。」他愉快低笑。

  「切!」都幾歲了還在學人家搞叛逆,而且還搞得很半吊子。

  嘴裡說是要耍任性,但還不是忍不住給家裡捎了訊息,告知一切安好,沒真讓家人急壞,了不起算離家旅行而已,算什麼叛逆?

  「這叫放縱頹廢?一輩子沒幹過壞事的乖寶寶,你該去看看那些三天兩頭到警局保小孩的父母,數數他們頭上白髮有多少。會讓家人擔心的事,你一輩子也做不出來。」

  「你不相信我敢?」

  她笑了笑,不答。

  「……」他被瞧得很扁。

  她不知道,那些話會改變她的一生,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她不曉得自己還會不會那樣說。

  行經湖畔,看見前方的腳架、打光板,一群人圍在那裡。

  「有人在夜拍?」這裡的湖畔小屋,夜景很美,星光迤邐,情侶談心、偶像劇常挑這裡拍攝,有時還會撞見幾對激情難耐的愛侶做某些好事。

  「喔,就有一對新人在這裡拍婚紗,我下午回來的時候有看到。」她答。他停步,回望她。「你說,婚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兩個不相干的人,

  會願意綁在一起一輩子,萬一將來膩了、倦了、後悔了,怎麼辦?」一輩子,光想就好長、好久。

  「哪有怎麼辦?最壞的結果,就是發現選擇錯了,然後分開而已,你這一輩子,難道都沒有做過錯誤的選擇嗎?很多事情,在當下只是感覺對了,很想跟這個人在一起而已。你這個人,就是想太多、想太遠,才會那麼不快樂,人生其實沒有那麼複雜。」

  「是嗎……」他沈吟。

  當下的感覺對了,就可以?

  那如果,他現在看眼前這個人,很對眼呢?

  「你說,我不敢做出太瘋狂的事?你錯了,我敢。」他頓了頓,丟出一記震撼彈。「龔悅容,你敢不敢嫁給我?」

  「啊?」

  「現在。」他補上一句。

  「你瘋了!」

  「也許吧。那你奉不奉陪?」

  「……」她發現,他是認真的,眼底沒有一絲玩笑意味。

  她應該要拒絕,然後啐他一句……神經病,誰要跟你一起瘋!

  「……現在是半夜。」她聽見自己蚊蚋般的低嚅。

  「前面有文具店,買得到結婚證書。」結婚,不就那麼簡單一件事嗎?一紙婚書,名一簽就成了。

  他聽她的,不想太多,生平頭一回,真正的放縱,與自我。

  於是,兩人還真的手牽著手,到附近書局買了婚書,然後,跑去跟那對拍婚紗的新人說:「恭喜你們,也請你們祝福我,幫我們簽個名,可以嗎?」

  那對新人超訝異的,但是驚訝過後,還是很大方的給予祝福,連攝影師都來參一腳,畢竟是喜事,沾沾喜氣也是好的。

  從主婚人、證婚人,到介紹人,一應俱全。

  他們還買了幾手啤酒、以及兩大包的滷味給大家當消夜,大家吃吃喝喝、請客請一請、啤酒乾一乾,熱鬧了一陣,宴客程序完成。

  她看著新出爐的結婚證書,上頭還有她剛簽好的名字,腦袋暈乎乎的。

  不是……才告白而已嗎?是怎麼走到這個階段的?

  他淺笑,左手在她失焦的眼前揮了揮。「嗨,楊太太,請多指教。」

  喔,對,還有,他左手,跟她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也是剛剛跟附近的小販買的,不貴,就很普遍的情人對戒,一千元有找。

  「回家了。」他牽起她的手,說起回家,那麼自然。

  他們,真的會有共同的家嗎?

  前方,「築緣居」的木刻招牌在望,穿過小徑,簷下點了盞暈黃燈光,木質地板有些老舊,每每踩上去,在寂靜夜裡發出的咿呀聲特別明顯,像在告知屋內的人,夜歸人的到來——

  「龔小容,你玩野了是吧!現在才回來——」婆婆人未到,聲先到。

  門一開,看到婆婆,想起她早先的告誡,她心虛地掙開他的手,而後,婆婆上前來,一把擰住她的耳。

  其實不痛,就做做樣子而已。

  婆婆很悍,管她很嚴,那是外界的形象,其實她知道,婆婆心裡很疼她。

  她被婆婆拉著進屋,悄悄回眸看了他一眼。

  暈柔燈光下,男人微笑站在那兒,靜望著她,眸光溫謐一如這晚的夜。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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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5:04
  第3場 今宵為向郎邊去,手提金縷鞋

  隔天,楊仲齊依舊早起,倒是龔悅容,難得地晚起了。

  怪不得她呀,昨晚驚嚇太大,失眠了大半夜。

  當她出來時,他已經忙進忙出好一會兒了,還被婆婆叨念,說她——「愈來愈懶散,也不知道昨天在興奮什麼,翻來覆去大半夜,吵得我也不能睡。」

  她們的房間是那種很古早的和式榻榻米,她從小就黏著婆婆睡,長大了,空間還是夠大,任她怎麼翻滾都不成問題,便也沒想過要改變。

  但現在——

  楊仲齊剛好端著水壺和乾淨的毛巾經過,似有若無地瞥了她一眼。

  她臉色一紅。

  「婆婆!」她霍然阻止,並且一臉嚴肅地聲明。「我長大了!要求自己獨立睡一個房間!」不然心事全被看光光,一點隱私都沒有。

  婆婆啐了她一聲,連回都不想回。

  「我是說真的!婆婆,喂——婆婆,我很認真,你理我一下嘛——」

  她一路追進廚房,被婆婆拿饅頭來塞她的嘴。

  吃完早餐出來,看到楊仲齊在幫客人辦住房登記,她慢吞吞地移步過去。

  「早。」他溫溫地打招呼。

  「呃,早。」悄悄觀察了他一下,神色如常,態度淡定……所以,經過一夜沈澱,他還沒有後悔昨晚的衝動,撕了那張結婚證書?

  他突然低低笑出聲來。「你這樣,很像新婚過後,人妻的嬌羞。」

  「麼、麼、什麼人妻!」那是個什麼鬼啦!「我們昨晚又沒有滾過來再滾過去、這樣又那樣,我是要嬌羞什麼!」

  「嗯?」他凝思了會兒。「你口氣聽起來很失望。」

  「……」她現在才知道,他使壞起來,嘴巴也很討厭。

  「我說老婆——」

  「噓!小聲點,你想害我被婆婆剝皮?」

  他挑挑眉,倒是沒在這上頭與她爭論,辦好住宿登記,將證件還給客人。「兩位,這邊請。」

  走出櫃檯替客人帶路前,彎身在她耳邊低道:「我倒是很期待你爭取房間獨立權——我、等、你。」

  這這這又是什麼鬼?他是認真的嗎?

  她又呆又錯愕地看著他從身邊走開。

  稍晚,他送客人離開時,住了一個禮拜、也纏了他一個禮拜的某位女客,悄悄遞了名片給他,對他說:「有空聯絡。」

  他微笑送客後,一轉身,看見某人小嘴緊抿,一臉悶地看著他。

  這女客是大膽了些,有幾次幾乎是在暗示他晚上可以去敲她的門,龔悅容也知道,心裡的不爽堆積很久了。

  看她小嘴嘟到可以吊三斤豬肉,他暗覺好笑,捏捏她的頰。

  然後是中午,她經過廊邊時,看見客人與他攀談。隔了段距離,聽不太清楚他們說了什麼,隱約像是「對這附近不熟」、「能否請他當個嚮導」啦之類的。

  雖然他後來是技巧地推掉了,說如果有需要,民宿主人會很樂意給予協助,他也是初來乍到,不熟。

  但是後來,那個女客連問都沒有來問過她一聲,真的是需要協助?

  然後傍晚時,隔壁琉璃園那間民宿老闆的女兒來找他,兩個人在院子裡談了很久,也不知談些什麼,八成不死心,又來遊說他去那裡住。

  三天兩頭,藉口送吃送喝的來給他,老往這裡跑,誰都看得出是何用意,他自己是明眼人,不會不清楚。

  到底是談什麼要談那麼久啦!

  明明這些事每天都在發生的,今天就是格外難受。這男人的桃花究竟是怎麼有辦法旺成這德行?

  她杯子愈擦愈浮躁,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剛好看見那只試圖碰觸他的手——雖然他很快地側身避開了。

  這一側身,正好看見她。

  她也不知那時在想什麼,就覺得有根弦繃斷了,一個衝動便快步走向他,迎面湊上他的唇。

  然後,才驚覺到自己做了什麼,慌然退開,因為太慌亂,右腳還絆了一下,幸好他及時穩住她肩膀,才沒讓她跌個狗吃屎。

  天,好糗,好難看。

  一瞬間,好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想到自己的惡霸行徑……不給商量,沒得拒絕,簡直比那個遞名片、邀他晚上到房裡「談心」的女客還要性騷擾。

  才剛湧起一抹心虛,回頭又想,他自己都可以說那種很曖昧的話來挑惹她,那,她暫時先假設那紙婚書還是有效力的,她親一下自己的丈夫,不算太過分吧?對吧?是這樣吧?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理直氣壯些,壓下霸王硬上弓的心虛感,仰眸看他。沒在他臉上看到反感,還好。

  也沒有生氣的跡象,她更加鬆口氣。

  「先進去。」他溫聲道,語氣跟往常沒什麼差別,她安下心來,不敢再留下來丟人現眼,一溜煙跑了。

  回到屋裡,想想還是不安心,在窗邊悄悄探頭觀望。

  那女孩讓他打發走了,他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盯著地面不知想些什麼,然後輕輕含吮下唇,那個她剛剛碰過的地方,像是在品味她留下的味道,支著額低笑出聲。

  轟——她臉頰倏地燒紅。

  這個曖昧的小動作,比任何露骨的調情話都有用,讓她莫名害羞,捧著熱辣辣的頰,熱度久久不退。

  

  婆婆已經睡了。

  她翻了個身,身邊傳來這些年已聽慣的呼嚕聲,婆婆睡得很熟,她卻怎麼也睡不著。

  悄悄坐起身,爬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從這個方向,看得到左前方小屋,楊仲齊的房間。

  他還沒有睡,剛洗完澡,倚坐在窗邊坐榻。

  他的睡眠時間似乎很少,晚睡、早起,不知是因為祖父驟逝,失眠以致亂了作息,還是從以前就這樣,將自己逼得太緊,時時時刻利用能利用的每一分鐘,從不耽溺於安逸、玩樂,總是想把每一件事都做好,讓他的爺爺驕傲。

  十歲就看得懂財報的孩子,得付出多少努力與心血?一般的孩子連加減乘除都還算不好,他就算再聰明,那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做了那麼多、那麼拚了命地成為一個最了不起的楊家子孫,全都是為了他的爺爺,卻沒來得及,聽到爺爺一聲讚許,告訴他,他夠不夠好?有沒有達到對方的要求?

  二十四年努力的目標,像是瞬間落了空,只能著慌地逃開,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鬧著脾氣,假裝不去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就不存在。

  他真的,很愛很愛他的爺爺,卻沒有人能撫平他心裡的傷。

  這讓她,心口隱隱作痛,為這個男人,很心疼、很心疼,想擁抱他、收容他的寂寥與憂傷。

  除了守護家族的使命,他其實,一無所有。

  他不懂得愛自己,沒關係,那就讓她來愛,她會用盡全力,拚命地疼惜他,就像,他想守護他家族的心意那樣。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有沒有他那樣的能耐、他又會不會需要她的守護,但——她想試。

  她輕悄地起身,怕驚動婆婆,輕手輕腳地開房門,將鞋拎在手上,沒發出一丁點聲響。

  木質地板就是這樣,一不小心就會發出聲音,她踮著腳尖,穿過迴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緩慢、小心。

  楊仲齊聽見敲門聲,看到外頭那人的瞬間,先是一愕,目光從她手上拎著的鞋,到穿著保暖棉襪的小腳,失笑。

  「你笑什麼?」她一臉不解。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鏤鞋。」

  「什麼?」沒聽懂。

  「說你很可愛。」他微笑帶過。「婆婆睡了?」

  「呃……嗯,對呀。」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半夜來敲男人房門,是多曖昧又大膽的舉動,簡直像在投懷送抱。

  雖然,最初的本意只是想陪著他,不忍他一個人孤孤單單,深夜獨坐——她瞬間彆扭起來。「那個……我是想說,你睡不著的話,我可以陪你出去散散步,聊個天……」

  「現在?就穿這樣?」外面溫度估計最高不到十五度,她穿著睡衣,是要去哪兒逛?

  「那我回去換個衣服——」

  「你不怕吵醒婆婆?」想再出來就難嘍!

  她為難了一下。「不然,聊天?」

  「我沒有在大半夜聊天的興致。」

  她洩氣地垂下肩。「……那,算了,不打擾你,我回去——」話沒說完,男人輕輕抱住她,低笑。

  「說打擾就生分了,老婆又不是外面的野女人,門愛怎麼敲都可以,不必跟我見外。」他半笑弄地道,大方恭迎嬌客入內。

  微微俯首,輕貼著她的頰,溫存地輕蹭。「真要陪我?」

  長夜漫漫,嬌妻自願相陪,哪有不領情的道理?

  「那個……我……不是……」本想解釋,她原本沒別的意思,但,他懷抱好暖,被他牢牢圈著的感覺,很好、很好。

  好到——她連一點點都不捨得掙離。

  他微微鬆手,定定凝視她,眼神極專注,而後,試探地,傾前輕碰柔唇。只一秒,輕觸、然後分開。但彼此的唇溫、膚觸,已留在唇心。

  那感覺,不差。

  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學著他下午那樣,只是單純地,想將他的溫度留住。他眸一熱,再度抵上唇瓣,這一回,停留得久些,熨上彼此的氣息、感受肌膚貼觸的觸覺,輾轉廝磨,然後加深,試圖描繪她的唇形,像是探險一般,逐步探索、深入。

  他沒吻過誰——至少沒有那麼深入地去瞭解,探索一個女人唇上的味道、溫度、觸覺,以及親吻的滋味。

  她的唇,豐潤柔軟,吻著的感覺,很好,甚至會讓他有些流連忘返,再三吮弄,心跳為此而失去原來的頻率。

  原來,這就是接吻的感覺。至少打破他以前的差勁印象了。

  他一吻再吻,小佳人低低嚷哮,不知所措地揪緊了他胸口的衣襟。

  他低噥,在她耳畔出言鼓勵。「脫掉它。」

  她看了看掌下凌亂的衣物,再抬眼看他,只猶豫一秒,便動手執行任務。他微笑,再度迎上柔唇深吻。

  他不是木頭,佳人厚意,豈會不懂?

  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他們的第一次,其實不怎麼美妙。

  她痛,他也沒多舒服,兩隻經驗值相加等於零的菜鳥,只是憑著本能碰觸、貼纏,找尋情慾宣洩的方式。

  以技術層面來講,稍嫌笨拙。男人是很感官的動物,他在她體內、被她柔潤肌膚包圍的快意,一度令他放肆了力度,失控地弄疼她。

  然後,看著她咬唇,不敢發出聲音,淚眼汪汪看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心房一陣軟,產生近似憐惜的溫柔情緒,摟住她吻了吻。

  他沒有折騰她太久,第一次,最多就賺個經驗值而已,快感當然還是有,但要說欲仙欲死、激情酣戰什麼的,就有些言過其實了。

  但,他很喜歡彼此肌膚相貼的感覺。

  兩人裹著一條棉被,暖呼呼的身體擁抱依偎,情事過後,交換幾句耳語低喃。

  「……你說,你沒談過戀愛?」她好訝異,以為自己聽錯了。

  「哪來的時間?」他反問。

  也是。既然連戀愛都沒談過,那……

  「剛剛?」

  「跟你一樣。」

  她張大眼,撐起身子看他,發現他不是在說笑。

  「幹麼那麼訝異。」他將她拉回懷裡,摟好。沒好氣道:「我是那種會跟外人亂來的人嗎?在你眼裡,我有這麼隨便?」

  爺爺對他的教育中,亂搞男女關係是不被允許的,性這種事情,很神聖,必須建立在合乎情理的關係上,不是誰都能半夜進他房間的,這位小姐!

  「我不是那個意思。」至少這段時間裡,向他示好的女人數不清,但她一個也沒見他接受過。

  就她的觀察裡,他還有某程度的潔癖,不喜歡與人肢體碰觸,更別提是做愛那麼親密的事,心貼著心、身體貼觸交纏。

  「所以……該不會也是初吻?」

  「……如果偶爾失察,被強吻不算在內的話。」

  「……」怎麼突然有股心虛的感覺。

  「不是說你,臉紅個什麼勁兒?」

  她一陣悶惱,掙開他,自己滾到邊邊去。

  他歎氣,自己靠上前,將賭氣背過身去的老婆環腰圈抱,牢牢陷落在他懷中。「老婆,你清算完了嗎?」幸好他過去沒有什麼爛帳可以讓她翻。

  她低噥。「我才沒有。」

  「那以後就不要亂吃飛醋,我懂分寸,不會背著你亂來。」

  「……哪有!」很理不直、氣不壯。

  所以院子裡的事,就是活見鬼了?

  好一會兒,她才低聲咕噥:「你快點睡覺啦,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的人格操守,可以了吧?」

  「嗯。」楊仲齊抱牢了她,確實也有些想睡了。

  閉上眼,安心培養睡意後,兩人沒再交談。

  睡意來得很快,沒多久,他已陷入半入眠狀態,懷中的女子輕巧地轉回身,極力放緩動作不去驚擾他,輕輕地,在他唇際落下一抹溫暖。

  「晚安,希望你今晚能睡得好。」

  嗯。他無意識地扯唇,回應她淡淺的笑痕。

  身心全然放鬆,這一晚,有懷中人兒相陪,他確實睡得極好。

  

  結果,今天輪到他睡晚了。

  向來不曾貪眠,醒時看見床頭電子鐘的數字,小小意外了下。

  他很久、很久沒睡那麼沈了,算算竟睡足了八個鐘頭。

  來到廚房時,看見她在飲水機前倒水。

  「早。」她低聲打了招呼,又轉開臉,耳廓湧現一抹淡淡的紅。

  天將亮時,他有短暫醒來過,半夢半醒間,看見她下床,躡手躡腳地溜回自己房間。

  剛剛進來前,看婆婆神色如常——所以是,沒被發現?

  她端了盛好的稀飯給他,又順手替他煎了一顆荷包蛋,他坐在餐桌前,就著桌上幾碟小菜吃了起來,順口問:「鬧鐘是你按掉的?」

  「嗯。」她輕哼。「你可以多睡一點,不必那麼早起來。」

  他點頭,吃了半碗稀飯後,不期然又開口:「抱歉,昨晚是我的疏忽,太臨時了,沒有準備。」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她,冷不防嗆到。

  他好笑地看著臉色爆紅的她。「那麼大反應做什麼?」

  他只是剛剛進來時看見她在吞藥,至於是什麼藥,大家心照不宣。

  「我、我——什麼叫太臨時!」好像沒防到她會半夜餓虎撲羊一樣。

  「幹麼挑語病。」算了,找碴與碎念是老婆的權利,人夫得認命。

  「我只是想說,以後我會準備。」避孕這種事,男方來做比較好,藥再怎麼樣總是吃進身體裡的,會不會帶來負面影響都是未知數。

  他吃完早餐,將空碗拿到流理台,她接手要洗,他突如其來地扯過她,低頭給了她一個早安吻。

  「我昨晚睡得很好。」

  她暈乎乎地任他吻,仰著臉,呆呆回他:「喔,那就好。」

  「那你呢?」

  「也、也很好……」

  他笑了,意猶未盡地再琢兩口。

  他後來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讓他衝動地簽下那張結婚證書?現在他想,他找到答案了。

  或許,就是她仰著臉望他時,一直都很專注的眼神,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那般地全心全意,就只凝望他一個人。

  喜歡她眸心,永遠只映著他的形影。

  喜歡她隱藏不住、滿滿的癡迷與情意。

  他很喜歡、很喜歡這雙清澄無偽、直率坦然的圓亮大眼。

  最重要的,是她總是很及時地,在他空泛冷寂的心裡注入一絲暖意,在她身邊,永遠覺得溫暖、安心。

  他擁緊她,輕聲歎息——「能遇見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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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6:07
  第4場 成就原來的你,才對得起我的愛情

  這種感覺,簡直像偷情一樣。

  他們會在無人的角落,偷偷交換幾個甜蜜的小吻,趁沒人留意時,碰碰對方、勾個小手什麼的,還有各自向婆婆編派一套說詞,先後開溜,到外面去約會。

  當然,還有她等婆婆睡後,悄悄溜到他房裡來,那無數個激情旖旎的夜晚。楊仲齊對爺爺一向磊落,頭一回幹這種虧心事,感覺還滿新鮮的,很刺激。原來,搞叛逆、欺上瞞下就是這麼回事。

  「我都不知道,你說謊大氣都不會喘一下的——還高中同學約吃飯?」

  「你自己還不是說跟供應商談……嗯……」那重重撞擊的力道,太深了,她禁不住,哼吟出聲。

  「小聲點。」他噓她,扶住纖腰不讓她逃,每一回都紮實地頂入深處。「我這是被誰教壞的?」

  想他以往,可從不曾對家裡頭的尊長如此謊言眶騙過。

  「你……」渾蛋!她暗罵。「輕點……」

  「不要。」

  會搞出聲響來,是她一個人的責任嗎?

  她咬牙,怒得勾下他脖子,狠狠吮咬他雙唇。

  他低哼,捧抱住她腰臀,加快性愛頻率。

  床上一雙愛侶肆意翻滾,肢體糾纏,情事正酣,床架羞人的嘎吱聲,回應著兩人難捺的情火沸騰。喘息著,她用力吻住他,連同呻吟一道送入他口中,牢牢攀著他,與他一起到達極致。

  他抵著她額心,微喘,而後翻身平躺,牢牢摟抱著,讓她趴臥在身上。

  掌心挲撫她汗濕的體膚,緩慢調勻氣息。

  「你想,婆婆真的不知道嗎?」還是,也在配合他們裝傻?

  她搖頭。「我看不出來。」

  「被抓到,會怎樣?」他很好奇。

  「大概是把我耳朵擰下來,剁一剁當花肥吧。」反正留著也沒用,話都不知聽到哪裡去了。

  他愕笑。「這麼慘?」

  「所以拜託你不要害我。」

  他抿抿唇,不予置評。「我想,她只是太擔心你。」

  他完全能夠理解婆婆的心情,她這傻氣又固執的性子,認定了就埋頭一逕地勇往直前,也不管危不危險、吃不吃虧、公不公平,就只是一心一意地愛著,堅守她的愛情,不去想別的。

  他懂。如果他是她的家人,也會為這樣的她心疼、擔憂。

  「婆婆……其實跟我沒有血緣關係。」

  「嗯?」他挑眉。聽她喊婆婆,他一直以為她是婆婆的外孫女。

  「那一年冬天,婆婆在門口撿到我,我還只是個剛滿月沒多久的小娃娃。那時候公公還在,報案做完筆錄以後,怕我的父母後悔,回來找我,所以就跟員警商

  量,不要送慈善機構,暫養在她這裡,沒想到養著養著,養出感情來,也捨不得送走了,他們沒有小孩,最後就乾脆收養我,附近這些二、三十年的老鄰居都知道這件事。

  「然後五年前公公也走了,就剩下我和婆婆兩個人,撐著這間民宿。雖然有時候會覺得好累,時代已經不一樣,老民宿很難跟那些新穎、設備又好的新型態民宿競爭,生意已經大不如前。賺的錢不多,事情卻很多,想想乾脆收起來算了。

  「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這是公公唯一留給婆婆的東西,婆婆雖然嘴裡不說,心裡卻很珍惜。她三十年的歲月與記憶都在這裡,她把築緣居看得像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在她還看得見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要幫她維持住。」

  楊仲齊沒說話,只是輕輕拍撫她,無聲擁抱。

  從某方面而言,她其實跟他很像。

  為了爺爺的信念,他也可以用一生來堅守,不怨不海。

  婆婆的想望、爺爺的信念,都是他們為了自己摯愛的親人,所願意付出的,就算旁人不懂,說他們傻氣。

  「睡吧。」少有的溫柔語調,輕哄著。

  我的夜,你來陪我度。

  你的夢,我便替你守。

  

  他在這年初秋時到來,轉眼,冬將盡。

  為了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民宿裡裡外外開始著手佈置,營造節慶氣氛。

  兩人開車到山下添購佈置用品,龔悅容察覺到,他有些心不在焉。

  其實不只今天,這幾天都這樣,有時,莫名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回來以後,楊仲齊在屋裡和聖誕樹過招,他們講好了,燈泡交給他,小飾品之類的裝飾則是交給她。

  她悄悄地,將他順道買回來的那本雜誌挾帶到院子裡,一一翻看。

  到底是什麼,讓他看得那麼專注呢……

  她一頁頁地翻。財經雜誌她一輩子也沒碰過,裡頭大企業、大老闆們的名字,

  十個有九個沒聽過,也提不起興趣瞭解,那是她所不懂的世界,億來億去的天文數字對她來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遙遠,這是第一次,她看得那麼認真。

  豐禾企業……

  這個她聽說過。

  不是她有多長進,而是知名的百貨公司,週年慶一定得朝聖一下的,至於那些企業體系、成長啊、文化啊什麼的,她依然一概不知。

  原來創始人姓楊啊。

  熟悉的姓氏,讓她逐一看下去,然後,懂了楊仲齊的神思不寧。

  一字不漏、清清楚楚地讀完整篇報導,直到最後一個句號,她合上雜誌,若有所思的目光,往裡頭那個佈置聖誕樹的男人望去。

  嘴上說什麼都不管,但心裡,他比誰都放不下他的家族。

  一個禮拜後的聖誕夜,他們晚上和民宿裡出來遊玩過節的客人們一起同樂,吃吃喝喝了大半夜,到大家趴的趴、掛的掛以後,兩個有心機維持清醒的小愛侶,手牽手偷偷溜回房,過他們自己的聖誕夜。

  婆婆被自己釀的梅子酒搞醉了,今晚她可以光明正大在這裡留宿,不必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擔心被活逮。

  溫存過後,肢體在被子底下親密交纏,窩在一起耳鬢廝磨了好半晌,她才想起什麼,爬起來在凌亂的衣物裡找到一隻約莫比巴掌大些的長形紙盒。

  「聖誕節快樂。」

  見他怔了怔,沒馬上收下,困惑地問:「你家沒有交換禮物的習慣嗎?」

  「……有。」他回神,收了下來,然後也打開床頭邊的抽屜。「聖誕快樂。」她喜孜孜地收下,立刻拆起她的禮物。

  從小到大,她最愛拆禮物時的神秘與期待感。

  圓嫩的小臉,笑起來時,頰畔有深深的小酒窩,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甜。她總是可以笑得很真誠,彷彿快樂就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

  那種小女孩尋寶似的雀躍感染了他,也跟著她拆起剛收到的禮物。

  他送的是一隻水晶髮夾,蝴蝶造型,栩栩如生,晃動時會有輕盈舞動的錯覺,沒有很貴,兩千元預算就綽綽有餘。

  以往因公司業務而禮貌性往來所送的禮,動不動都要五、六位數,像這種不考慮市場價值及品牌知名度,單單只是順眼而買下來送人的,還是頭一回。

  他不是不能買更高單價的禮物,只是——一來不確定她會不會有所顧忌,反而破壞原本送禮的心意;二來,單純覺得這個蝴蝶髮夾,她戴起來一定很好看。

  這一刻,看著她在收到禮時,把玩髮夾,露出純然的欣喜笑容,他想,他應該送對了。

  「喜歡?」

  「嗯。」她用力點頭。「好好看。那你的呢?」

  他低頭看了一眼,淺笑。「不錯。」

  她送了他一隻表,因為前幾天有客人喝醉酒發酒瘋,他去處理,不小心把表面撞出裂痕,他就收起來,沒再戴了。

  「那我幫你戴上。」興沖沖替他戴上表後,兩人再度回床上窩著,閒聊。

  「以前,你聖誕節都怎麼過?」

  他靜默了下。「跟家人一起爺有規定,聖誕節、農曆過年,置有叻秦旳生日,一定要回祖屋,誰都不能缺席。」

  龔悅容瞭然。

  這應該是他第一個沒跟家人一起過的聖誕節吧?難怪他會那麼神思不定,準是想著他的親人。

  她誘哄著,要他多說一點。

  他解釋,幼秦是他最小的堂妹,因為父母離異,沒親人在身邊挺可憐的,內心脆弱又愛倔強裝堅強,大家給她的憐惜總是多些,要是有男人讓她傷心,不等大堂哥動手,他就先忍不住想揍人了。

  他還說了一些歷年聖誕節發生的小趣事。

  例如大堂哥這個大老粗,老是不懂得挑選送女孩子的禮,後來大家便有不成文的默契,讓兩個小姑娘互相準備對方的禮物,比較不會有埋怨。

  還有一年,有個白癡包錯禮物,cosplay與的情趣女郎裝也能放在檯面上送嗎?搞得在場兩個小少女羞臊了臉,直罵:「髒死了,還有手銬!那麼變態一定是楊叔魏這個白癡!」

  其實他一直都沒有澄清,是他一面趕學校報告太累,一時恍神,把秘書準備送客戶的禮拿錯了,那個客戶很好這一味,你知道的,這世上什麼人都有。

  當然,也有他這種無恥之徒……讓堂弟背黑鍋。

  這麼丟臉的事,他怎麼可能承認?還在眾人大肆撻伐時,順勢踩上一腳,對百口莫辯的阿魏淡淡地說了句:「收斂點。」

  一直到現在都沒人知道真相,他表現得太淡定,並且素行良好,根本沒有人會懷疑到他身上。

  她聽得笑不可抑。「你心肝好黑!」

  「誰叫他十六歲就脫離處男行列,不懷疑他懷疑誰?」

  「難道你爺爺就不管他?」不是說不能亂搞男女關係?

  「個人資質不同。」怎能期許每個人都是青蓮一朵?

  再好的良師,也要懂得因材施教,他開發的是上半身,有人的潛力是在下半身,往後公司再不濟,至少還能賣某人的身體來賺業績,不算沒用處。

  她笑捶他,揩揩眼角笑出的淚花。「你真的很壞。」怎麼可以這樣欺負弟弟啊!

  「他習慣了。」敢唉上一聲,他會讓人連唉都唉不出來。

  他還說了很多,或許是這個特別的日子,弱了心防,特別容易被勾誘出心底話,連幼年的豐功偉業都對她說了。

  像是小時候,有人欺負到他們家頭上來,都是他出謀劃策,然後大堂哥去執行,每次被抓包,都是大堂哥被痛打挨罰。

  但,一次也沒把他供出來過。

  他半夜偷偷幫被禁食罰跪的大堂哥送吃的,大堂哥總說,他是長兄,本來就要扛事情,保護弟妹,他皮粗肉厚,打不疼啦!

  這些事,爺爺真的都不知道嗎?他覺得不盡然,爺爺私底下曾對他說:「阿韓重情義,但論起謀略,遠不如你,這幾個孩子裡,你最聰明、心思最縝密,算計人不留痕跡,除非你自己願意,否則沒人欺得到你頭上。」

  「爺爺,你這是拐著彎在說我很陰險嗎?」他聽得出來喔!

  爺爺笑了笑,說:「只是在說,把這個家交給你來守護,再適合不過。」

  思及此,他陣光黯了黯。

  龔悅容心知肚明,被子底下,無聲將一樣物品遞到他掌心,他低頭一看,是他的手機。

  從來這裡後,就不曾開機過的手機。

  詢問的眼神正望過去,便聽她輕輕開口。「跟他們聯絡吧!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惦記他們,所謂的家人,就是瞭解對方的情緒,互相體諒、互相包容。他們知道你需要時間去平復心裡的傷痛,所以再累也會一肩扛起,不向你埋怨,但你真的有辦法不管嗎?那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下午,看到那篇雜誌的報導時,她便知道,他非走不可了。

  楊爺爺把畢生的一切,泰半都留給了他,包括祖宅、名下現金、有價證券、公司股份等等,在外人看來,是繼承驚人財富,獨寵二房孫兒,但是對他的意義,是責任的傳承。

  那是所有楊家人,早有默契的事。

  如今,他二話不說,在祖父喪禮辦完後就搞失蹤,連律師公開遺囑那天都沒有出現。他是楊家第三代的接班人,合法繼承了大量公司股份,他不吭聲,誰也不能替他作主,每開一次股東會就要炸一遍。

  企業不可能長期群龍無首,他叔父、堂弟們一直在頂著,但能頂得了多久?正主兒不出現,公司就一日動盪不安。

  他要能坐視,那就不是楊仲齊了。

  「叛逆期結束了,做回你自己吧。」雖然,這讓她有些心酸酸,知道他的家世背景後,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又更遠了,遠到……摸不著,高攀不起。

  但她知道,她愛上的原本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聰明、自信、驕傲、有才幹的貴公子,楊家第三代主事者,那才是他。

  原本那個沈默、憂鬱的長期住客,說穿了只是他人生中一個過渡期……就像,與她相遇的這一段。

  人這一生,總會脫序個一回,做上一件這輩子都不會做的瘋狂事,然後,再回歸人生的正軌,好好地,走他應該走的路。

  她懂的,也早就看得很透澈,想得很清楚了。

  成就原本的那個楊仲齊,也才對得起她的愛情。

  楊仲齊微訝,沒想到她會主動開口要他回去。他這兩天一直在想這件事,沒想到她早就看穿了。

  是啊,怎麼不會呢?這女孩,一直看著他,很專注、一心一意看著他,看著他每一分情緒、每一分悲喜,他的心事,瞞得過別人,瞞不過她。

  他默默接過手機,按下開機鍵。

  數不清的訊息、留言,立刻湧入,幾乎塞爆他的信箱。

  仲齊,你在哪裡?我們很擔心。

  對了,提款卡、信用卡有帶吧?錢不夠用要說。

  ——大堂哥

  仲齊,我說過,會幫你扛,你好好照顧自己,調適好心情,就回來。

  ……但我希望,不要太久。

  ——趙

  年紀一把了,苦兒流浪記不太適合你,仲齊哥。

  好歹,回個訊息,讓我們知道你沒事。

  ——楚

  二堂哥,拜託你回來凌虐我!

  沒人欺負的日子我超不習慣的。

  ——魏

  看到這裡,忍不住手癢回了:「楊叔魏,你這個神經病!」這麼欠虐嗎?

  還有……

  「大堂哥,我從小到大都比你有錢。」要也是我救濟你。

  接著又看了幾封燕燕和幼秦的訊息,像是說好的,一逕裝可憐,使用哭哭、討拍那招,剛開始還會說——

  我知道你會想我,所以傳張照片給你聊慰相思,想看本尊就快回來。

  誰想你啊!拍照角度擺一副閨中怨婦樣,是哪招?

  「她好漂亮。」相比之下,龔悅容有些自卑。他家人都那麼好看,而她要臉蛋沒臉蛋,要氣質沒氣質,跟他好像真的不太襯。

  「明明就是個二百五。」再美也還是個二百五。

  小幼秦倒是說:「二堂哥,你都不接電話、不回我簡訊,一點都不擔心我被臭男生欺負,沒人幫我出氣嗎?」

  不看還好,一字字看下來,思念倒真翻湧得難以自制了。

  龔悅容看他撫過手機螢幕上的字句,寥寥數語,就連她這個外人都能感受到他們兄弟間的相護相挺,還有他對妹妹的疼與寵、小堂弟對他的畏與敬……

  他抬眸,祈諒地望向她。

  她點點頭,回他一記理解的微笑。

  於是,他沒再遲疑,點開聯絡清單,按下回撥鍵。

  另一頭,電話很快被接起。「仲齊,是你嗎?」

  「嗯,三叔。新聞我看到了,對不起,造成你們那麼多困擾。」

  楊顯叔歎氣。「自家人,說什麼見外話。公司我還頂得住,自己心情調適好最重要。在外頭,一切都好嗎?」

  「我很好,吃住都好,人也平安。」頓了頓,遲疑地啟口:「大家……都在嗎?」

  「在,都在,就缺你了。樓下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響,你不在,他們也沒心思玩樂。」

  以往這個時候,祖屋裡大概都鬧翻天了,喝酒、玩鬧、說鬼故事……沒到天亮是靜不下來的,吵得樓上長輩都不能睡。尤其拆禮物時最精采,看別人抽到自己更想要的禮物,還會幹偷雞摸狗的勾當。

  他回想兄弟們幹過的低能事跡,唇角隱隱泛笑。

  「仲齊,你……人在哪裡?」對方試探性地開口。「我現在叫叔趙去接你,好不好?」

  他靜默了下。「過兩天,我會自己回去。」

  楊顯叔顯然鬆了口氣。「那就好。」

  簡單與三叔聊過家裡以及公司的近況後,他收了線,看向枕邊人。

  她背過身,捲著被子像是已經睡熟了。

  他將手機擱回床頭,移靠過去,輕輕將她攬進懷裡,閉上眼陪她入睡。

  兩人像這樣共同枕著一個枕頭睡的機會,也不多了,不再是她提著鞋、溜出房就能到達的地方。

  他歎息,沒戳破——

  她其實佯睡技巧很差。

  

  清晨,天未亮,她還在睡。

  以前這個時候,她已經醒來,自己躡手躡腳溜回房了。

  昨晚她其實沒怎麼睡,一直到剛剛才不小心睡著,他放輕動作下床,拿了換洗衣物到浴室沖了個簡單的澡。

  打理好自己走出房門,驚見婆婆就坐在廊道盡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她自己釀的梅酒,見他開門出來,朝他瞥了一眼。

  對啊,這酒是她自己釀的,喝了三十多年,哪那麼容易醉倒?

  他心下了悟,走上前,陪她一同坐在階梯上。

  婆婆遞了杯子給他,替他斟滿,沒說什麼,只是與他一同小酌,欣賞破曉之際,山嵐晨霧的朦朧美景。

  好一會兒,才道:「你打算怎麼辦?」

  他側陣,回道:「我得回去。我有我的家族、我的責任要扛。」

  「就這樣?」她冷笑。「我不管你是誰、從哪裡來、背景來頭多了不起、家底又有多豐厚,我只問,你怎麼對我孫女交代?」

  楊仲齊蹙眉。她以為,他打算一走了之?

  那這樣他算什麼?玩弄女孩、那種最低級的感情騙子?

  他姿態端坐,面對女方長者,端出無比的認真與誠懇。「我從來就沒有玩玩就算的想法,說出口的承諾,我一定會做到,這是我們楊家人的擔當。」絕不讓爺爺蒙羞。

  婆婆容色緩了緩。「所以呢?」

  「我爺爺剛過世,孝期內,要辦婚事也不合宜。何況,我聽小容說,築緣居是您的命,您不可能放棄這裡,您不走,小容難道就會跟我走,放你一個人嗎?所以暫時,真的只能這樣。」

  原來,他真的有放在心上,認真斟酌過。

  他取出一張名片,遞去。「上面有公司的地址還有電話,背面我補上家裡、還有私人的手機,不過剛開始我應該會很忙,待在公司的時間比在家裡多,但是手機我會全天候開機,有任何事情,撥個電話通知我。」

  婆婆接過名片看著,好一會兒才道:「不對,築緣居不是我的命,小容才是。」她抬眼,直視他。「所以你最好說到做到,誰欺負我的孫女,我會拿命跟他拚。」

  「嗯。」他點頭,慎重承諾:「除非悅容不願意,否則我的身份證配偶欄一定會是她的名字。」

  確認他話中無一絲虛假,婆婆鬆了口氣,反倒笑出聲來。「你到底看上我家丫頭哪一點?」

  不是瞧不起自家孫女,而是以他的條件,不像是會喜歡小容這一類型的女孩子。美麗、端莊、優雅、氣質、學問……她一樣都沒有,甜美有餘,風情不足;他要的,應該會是大家閨秀,而不是清秀佳人,會動念認真想把她娶回家,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所以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認定他會辜負她。

  哪一點?

  楊仲齊當真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她,能解我意。」

  每個人,內心深處總有些別人碰不著的角落,柔軟、脆弱、帶傷,連自己都無能為力。而她,總是能到得了那個地方,有一雙柔軟又溫柔的手,撫平那些疼楚,在最適時的關鍵點,帶給他溫暖。

  絕麗佳人,他看得太多、太多,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掐著他軟肋,給他這種

  帶點酸、帶點疼、帶點痛麻的觸動感,她總是知道他要什麼,將自己交給她,很安心,因為他知道,她會比他自己,更珍視他。

  她看了看他房間的方向,想到裡頭那個熟睡的傻丫頭,神色放柔和了。「這丫頭,很惹人疼,從小就會幫忙這、幫忙那的,別人家的小朋友在玩樂、寫功課時,她是裡裡外外地跑,幫我和老頭子減輕負擔,讀書也讀得半吊子,才讀完高職,就嚷著不讀了,說讀那麼多書也沒用。

  「我氣得罵她沒出息,其實是心疼她,哪裡會不明白,她是想幫我的忙。她知道公公身體不好,忙不來了,急著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扛。我這個寶貝孫女就是這麼傻氣,總是把她愛、她在乎的人,看得比自己還重要,而虧待了自己,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對她,不要讓她受委屈。她或許條件不是最好的,但是在我眼裡,她就是全天下最美好、最善解人意的女孩,值得被任何人真心善待。」

  他鄭重點頭。「婆婆放心。」

  接著,婆婆又出賣了不少龔悅容小時候幹過的蠢事,而,那個酣眠中的小妮子,仍舊好夢正甜,渾然不知早已事跡敗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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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6:33
  第5場 用你想要的方式,不造成壓力地,愛你

  龔悅容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後,匆匆忙忙出房門,婆婆在後院曬蘿蔔乾,表情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所以……沒發現她睡在楊仲齊房裡?

  既然人家沒問,她自己當然不會找死自揭瘡疤,很鴕鳥地假裝天下太平。

  「這丫頭……怎麼會蠢成這德行?」私底下,婆婆很羞恥地歎息。這麼腦袋簡單的傢伙,真是她養出來的嗎?

  楊仲齊低笑。「婆婆,你不要欺負她。」那惴惴不安、標準幹虧心事、害怕東窗事發的模樣,看得他怪不忍心的。

  「不准你說!」婆婆冷聲一喝。她倒想看看,這丫頭有幾個膽,敢滿她多久。

  「……」隱瞞內人跟得罪內人的長輩,哪一個比較嚴重?精明的生意人左右權衡了一下利弊得失,只能在心裡暗暗對不起小嬌妻。

  笨老婆,請你放精明一點,不要自己找死,否則我也愛莫能助。

  結果,那個照子很不亮的傢伙,依然執迷不悟,打算擺爛到底,而且還更囂張,夜夜偷溜到他房裡,膽子都養肥了。

  當他出言嘲弄時,她一臉委屈,瞅著他不說話。

  裝什麼可憐啊!他好氣又好笑,摟著她,掌心輕輕挲撫她背脊。

  「我看,你跟婆婆坦白吧!」他暗示她,試圖給她留條活路。

  「……」她含糊低哼,朦混過去。

  他都要走了,她說了要幹麼?本想好好把握他在這裡的最後幾天,還被他嘲笑。

  「……」老婆,我真的盡力了。

  他歎氣,又道:「我後天離開,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她靜默了好半晌,埋在他懷間的頭顱輕輕搖了一下。

  「那,睡吧。」

  一直到他離開的前一晚,她都還在他房裡,陪著他同床共眠。

  他要離開那天,她從床上醒來,沒看到他的人,慌張地坐起身,正好看到他推門進來。

  她怔怔地,呆坐床上看他。

  「發什麼呆?」他上前,揉揉她亂糟糟的髮。

  「我以為……」他已經走了。

  一旁擱著整理一半的行李,他打開衣櫥,只收拾了來時所帶的那些衣物,至於後來他們一起逛市集,隨興添購的那些日常衣物……全都還吊掛在衣櫥內,沒打算帶走……包括縣市熱鬧的節慶活動,他們一起買下的應景丁恤,那時,她心裡還小小甜蜜了一下,悄悄當成情侶裝在穿……

  也是。她悄悄嚥下喉間的酸澀,回到他原來的世界,這些都用不著了,跟他的身份也不搭襯。

  不管是那些衣物,還是……她。

  「你就坐在那裡涼快?老婆這麼好當嗎?」他將手邊的襯衫往她方向丟。「老公出差,哪個老婆不用幫忙整理行李的?」

  她抓下罩在臉上的衣服,低噥:「你又不是出差。」手上仍不由自主地動手摺起他一件件拋來的衣物。

  他傾身,手掌扶著她腦後,給了她一記長吻。「那你不妨就當我出差。」能嗎?她可以這樣想嗎?

  她不確定的眼神裡,有一抹脆弱,他明白,卻無力慰藉。

  「小容,我很抱歉。」

  暫時,他沒有能力顧及所有人,只能委屈她。

  「沒關係。」這是早就知道的,兩廂情願的事,沒有誰對不起誰。

  她揚起笑,故作輕快地問:「你訂幾點的票?我送你去。」

  「不了。剛剛接到電話,有客人訂房,兩人房、三間,待會兒就要過來了,我先幫忙打理入住事宜,吃過中飯再走,你留在家裡,不然婆婆忙不過來。」

  「……喔。」他這樣,真的好像只是暫時離家出差的老公,叮嚀瑣碎家務,交代她要好好照顧家裡……

  「快起來,再賴床又要被婆婆念了。」

  「啊!」她驚跳起來,開門時,還不忘左右探看了下,才快速溜回房,看得他好笑。

  還掩飾什麼啊?全世界大概就只有她還覺得這是秘密。

  他說的那組客人,在一個小時之後到達,打點完住宿事宜,她又花了一點時間,跟對方介紹當地景點以及遊玩路線的建議。

  真正清閒下來後,只看到婆婆坐在大廳。

  「仲齊呢?」

  「半個小時前就走啦!」

  她瞬間呆怔。「怎麼……沒來跟我說一聲?」

  「看你在忙,就沒叫你了。」婆婆斜瞥她。「你是人家的誰啊?又沒欠你住宿費,走還得向你報備?」

  「……沒有。」她悶悶地,轉身走開。

  婆婆在後頭,氣歸氣,看她像個主人忘了拉線的木偶娃娃,動作遲緩又呆滯,一下午不是恍神就是發呆,還是會忍不住心疼這個笨孫女。

  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晚上,再等到深夜,不時地查看手機,可是……他沒有打來。

  宜蘭到台北,不需這麼久的車程,想打,早打了。

  她擱下手機,將臉埋進圈起的臂彎裡。

  從此,真的兩不交集了。

  

  回到家時,是傍晚時分。

  親人全聚在祖屋裡,守株待兔。

  逮到他後,先是一人一句疲勞轟炸過一回,然後又一夥人約出去用餐,等大家散場後,他回來與三叔和叔趙討論公司目前的情勢,初步有了個底。

  等到真正清閒下來時,看看時間已經接近凌晨。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睡了吧?

  手機拿起,想想又擱回床頭。還是先洗個澡,早點上床養精蓄銳,明天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處理。

  接著,他先是處理祖父遺囑的繼承手續,然後是公司方面,面對股東們的重火炮轟,質疑他這樣毫無責任感的行為,如何能夠擔當大任……

  即便有三叔及叔趙護航,還是打了一場很辛苦的戰爭。

  目前,應該算留校察看吧,他想。

  畢竟他手上,加之楊家成員的持股比例,總數恰恰過半,楊家人自己不窩裡反,大股東們再如何想扯下他,一時間也不是容易的事,只要短時間內他不再犯任何足以教人說嘴的失誤。

  每天,光是忙著安內攘外,已令他無暇喘息。坐上這個位置,太多雙眼睛都在看,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如何坐得穩大位,拚出一番成績服眾。

  爺爺三十歲創業,白手起家能夠創出這番光景,二十四又如何?不僅守成,更要開拓新局,他是爺爺一手調教出來的,絕不能失了爺爺的顏面。

  每天回到家,都已經是半夜,累得一沾枕就失去意識,回龔悅容電話的事情,就一直擱置下來。

  等到稍微清閒下來時,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

  難得今天回來得早,洗完澡打開衣櫥時,看見擱在下方的木盒。

  那是他回來當天,她整理完行李,臨時想到又塞進去,說他睡眠品質不好,回去如果又睡不著,或許用得上它。

  他取出木盒裡的精油,滴了幾滴在香精燈裡,這個味道他已經很熟悉,之前在民宿,她每晚都會這麼做。

  順手撈來手機,按下撥出鍵,靠坐在床頭,待另一頭接起時,低啞地開口:「老婆——」

  對方愣了一下。「抱歉,你打錯了。」

  打錯?頭一回被掛電話,他愣了一下,先是確認號碼,無誤。況且,那聲音他也不會錯認。

  於是,再度撥出。

  這一次,接得很快,語調急促。「仲齊,是你嗎?」

  「不然你有幾個老公?」他沒好氣道。「老婆,你幹麼掛我電話?在生氣?」氣他冷落了她一個多月?

  「不是……」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已。

  她沒有想到……他還會再跟她聯絡。

  「抱歉,我真的有點忙。」接著,很無恥地替自己找脫罪藉口。「我沒空打電話,你也可以打給我啊,叮嚀老公準時吃飯、睡覺,不是老婆的責任嗎?」

  「……我沒有你的電話。」好委屈的口吻,像個被打入冷宮的棄婦。

  「婆婆沒告訴你?」

  「婆婆?」她像突然領悟了什麼。「你等一下。」

  他這頭,隱約聽到某人爆氣的大吼——「婆婆!」

  好肺活量十足,他耳朵都痛了,忍不住暫時將手機拿遠些。

  「……混蛋!你怎麼可以暗坎?」超氣的。

  「不是說跟他沒有關係?給你幹麼?」

  「可是、可是……你明知道人家很想他,躲起來偷哭,你還裝沒看到!」

  「現在有關係了?」

  「有啦有啦!快點給人家,拜託啦——」聲音快哭出來了。

  「這筆帳再慢慢跟你算!」

  沒多久,熟悉的軟嗓再度響起。「我回來了。」

  「嗯。」

  「再等一下喔。」然後是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才道:「好了。我到你之前住的房間講,不想理婆婆了。」

  前後連貫一下,他大致也拼湊得出來是發生什麼事。

  你早點承認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婆婆是在懲罰你的欺上瞞下,嘴巴不老實,活該被整。

  他只是沒想到,婆婆連他都擺了一道,害他被小嬌妻埋怨——

  「電話居然給她不給我,你乾脆去叫她老婆好了。」

  「連婆婆的醋你也要吃?」遞名片,那是在介紹身家、表達誠意啊,否則將來正式提親難道不用長輩點頭嗎?哪知道婆婆玩這麼大,這祖孫倆鬥氣的方式實在……教人無言。

  「仲齊……」她低低喚道。「你好不好?」

  他換上耳機,躺到床上,調整好最舒適的姿態,半瞇著眼,姿態慵懶地與她閒聊。「忙死了,每天睡不到六小時,快爆肝。」

  「我知道,我……有看到。」

  「你有看?」她不是從來不碰那些商業雜誌的嗎?想像她耐著性子一字字讀那些她不懂的內容,心房莫名一陣溫軟。

  那是為了他。

  任何與他有關的字句,都不想錯過。

  他放輕音調,軟聲道:「你想知道什麼,可以自己來問我。」

  「可以嗎?」她遲疑了一陣,看著手中的名片。「……電話,真的可以打嗎?」

  「為什麼不行?龔小容,你要知道,後面那支手寫的號碼是私人專線,只有家人才有,你最好不要給我滿街撒。」

  她小心翼翼、很寶貝地將那張薄薄的名片貼進心口,凝肅保證:「我會收好。」

  他被那鄭重口吻惹笑。

  「可是……你不是很忙嗎?快去睡啦,老是睡眠不足,對身體不好……」雖然很捨不得這通久久才盼到的電話,但是更捨不得他撐著疲倦,犧牲睡眠。

  他換了個姿勢,閉上眼睛。「沒關係,你繼續說。抱不到老婆,聽聽老婆的聲音助眠,聊勝於無。」

  「手機費很貴。」

  「你老公付得起。」

  「仲齊……」

  「嗯?」

  「那個……你送我項鏈,是什麼意思?」最後一晚,他在她睡著以後,將隨身戴的那個懷表,掛在她身上。

  早上慌慌張張離開他房間時沒有發現,後來忙完客人入住的事,要再回頭問他時,他已經離開了,她想了好久,一直不懂他這是意味著什麼。

  那個懷表,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身上,每回親密時,擁抱著,心貼著心,也能感受懷表冰涼的金屬溫度,隨著他們的激情,染上熱度……

  這懷表的價值,不是以市場價值來估量,而是對他的意義,她多少猜得出,是楊爺爺留給他的很有紀念價值的物品。

  打開懷表時,看見裡頭嵌著一張老舊的黑白結婚照,應該是他的爺爺奶奶吧。那麼重要的東西,他怎麼會留給她?

  他低哼。「那是我奶奶送爺爺的定情物。我奶奶是千金小姐,懷表在那個年代是很值錢的,爺爺說他年輕時太帥了,千金小姐都願意跟他走。

  「大約是十歲那年吧,爺爺把我抱到腿上,戴上這只懷表,他說,所有的孫子裡我最像他,要留給我,將來讓我給孫媳婦訂親用,他好去替我下聘,一整個很老派對不對?」

  老派歸老派,他還是照做了。留下懷表,雖然那個要為他下聘說親事的人,已經不在了。

  「可惜我不是千金小姐。」

  「沒關係,我也不是爺爺當年那個窮小子。」他們,會有自己的故事。

  「你還是很想念爺爺嗎?」

  「想啊。」他低淺道。「但想念的方式有很多種,完成爺爺交代我的每一件事,也是表達對他想念的一種方式。」

  就像,用爺爺的懷表,訂下他的孫媳婦。

  或許在很多年以後,他也可以將他的孩子抱到膝上,為他戴上那只懷表,告訴孩子,他有一個多了不起的祖爺爺。

  「嗯。」聽他這樣說,她知道他已經走出最初狂亂傷痛、失去理性的階段,回到原來那個沈穩、優秀的楊家第三代。

  說著、聊著,他應答聲愈來愈輕,到最後剩下無意識的哼應。

  「仲齊?」另一頭只剩幾近夢囈的哼吟,她放輕了音量。「晚安,祝你有個好夢。還有!」

  極盡溫柔地,對著電話另一頭深愛的男子低聲道:「我好想你。」

  

  再一次見面,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

  那時,她正在後院曬蘿蔔乾,頭戴斗笠、身穿防曬袖套,被婆婆叫到前頭時,還以為要幫忙什麼,冷不防見到站在大廳的他,當場傻住,呆呆望他。

  那男人先是一愣,而後大笑。「怎麼——愈來愈像村姑。」

  「啊!」她回神,掩著臉羞愧奔逃。

  這還不都是為了他啊!之前講電話,他不經意說到,自己比較喜歡皮膚白皙些的女孩,害她防曬做得超徹底。

  「龔小容,你給我站住!」他幾個大步上前,逮住她。「一見面就跑,這麼不想看到我?」

  「不是啦,你要來幹麼不先講?」害她好丟臉。

  有人站在前廳,一整個就是瀟灑俊逸、風采逼人,不用開口就一堆愛慕眼光投射而來,她咧?居然成村姑!

  「回家還得報備嗎?」見招拆招。

  「……你讓我先進去換個衣服啦!」

  「不必費事了,多此一舉。」

  這句話……怎麼聽起來很曖昧?

  她羞了羞。

  「婆婆,你孫女借我。」直接往她腰上一摟,往房間方向拐帶,超霸氣。他邊走,傾近嗅了嗔。「一身蘿蔔味。」

  「……就叫你讓我先洗澡了啊,你是有這麼餓嗎?」她的原意本來很單純,一出口就覺得好像怪怪的。

  「是很餓。」他低語。

  「……」

  後頭,頻送秋波未果的客人,好奇地轉向婆婆打探。「老闆,那個人是誰呀?」

  「他呀?」婆婆笑了笑。「我孫女婿。」

  「喔。」好失望地應聲,低頭,繼續用餐。

  他很失控。

  一進房就做得激狂熱烈,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衣服便讓他給剝光,一上床便纏得難分難捨。

  他們一共做了三次。

  過後,他擁著她,很快進入深眠中。

  她輕悄地坐起身,細細審視他沈睡的臉容,指尖輕輕撫過每一寸輪廓起伏,貪婪目光怎麼也看不夠。

  直到回過神來,已是晚餐時間,發現自己居然與他在房裡廝混了一下午,羞臊著臉趕緊下床沖澡,快速打理好自己出去幫忙。

  婆婆見她出來,隨意一瞥,狀似自言般碎念:「還睡不著,出去走走咧!洗得一身香噴噴,是走到哪裡去了?」

  這絕對是調侃!

  之前幾次半夜溜去仲齊房裡,天未亮時回來被婆婆看到,她總是用「睡不著、出去走走」之類的爛藉口,婆婆表面上沒戳破她,其實心裡很清楚她做什麼去了,身上沐浴過後的味道騙不了人。

  「怎不見仲齊?」婆婆問。

  「還在睡,他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我就不吵他了,讓他休息。」

  她忙完後,再回到房裡,他仍在沈睡中。

  她悄悄鑽進被窩裡,挨靠著他,重溫久違的共眠滋味。

  他一直睡到半夜才醒來,睡了近十個鐘頭。

  他一有動靜,她很快便跟著醒,揉著眼問他餓不餓。

  「有一點。」從中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剛來時還做了「大量運動」,要不餓也難。

  他看著她起身,用了只鯊魚夾將長髮隨意盤起,明明一臉愛困,還是很甘願地起身替他煮食。

  只是一把白面,丟些青江菜和配料,再打顆蛋,再簡單不過的一碗麵,他吃著不特別美味的清淡料理,卻覺得,很好吃。

  原來,這就是老婆做的事,倦累歸來之後,醒來身邊有人伴著,夜半心甘情願為他煮食。

  暖暖地,熨著他的心。

  他匆匆到來,又在三日後離去。

  雖然他嘴裡不說,但龔悅容知道,要擠出這三日假期,已經是用盡他的極限了。

  他們成了假日夫妻。

  剛開始,他才接手公司大權,一切還未上軌道,要忙的事情很多,尤其他太年輕,以前有爺爺坐鎮,沒人會不服,但現在,爺爺將一切都交到他手上,他必須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堵眾人的嘴。

  改朝換代,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第一年,他總是隔了數月才來一回。每回來,都一副很累的樣子,第一天睡眠時間會特別長。

  然後,陪著她,好好度過剩餘的假期。

  她知道,這是他要的,來到這裡時,他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好好放鬆自己。於是,她安於等待,從不做多餘要求,靜靜的。

  然後,在他需要時,將他想要的,給他。

  知道自己還是有能力給予他小小的快樂,她便覺幸福。

  這是她的愛情,用他想要的方式,不造成壓力與負擔的,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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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7:15
  第6場 一個人的愛情,太寂寞

  到了第二年,他來的頻率稍微多些,大概一、兩個月一次。

  每回,能停留個三到五天不等。

  他從來不會主動說外頭的事,但她知道,這個男人有多了不起。以前,有爺爺坐鎮護航,總能堵了那些好事之口;而現在,爺爺走了,他必須單打獨鬥,雖有叔父與堂兄弟等自家人撐持,但仍不夠。

  那些股東們,有些是跟他爺爺一起走過創業路的老夥伴,人們總愛倚老賣老,拿年紀來說嘴,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辛。

  但是去年,全公司在他的帶領下,年營業額成長了一倍,他用他的能力與魄力,證明了自己不是徒具外貌與家世的富三代。

  這張成績單,足夠讓那些說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自己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米還多的老傢伙們,把嘴巴閉好。

  從財經到一些三流的八卦雜誌,都有他的報導,對他是一面倒的大力讚揚,有能力、有家世、有外貌,多少名媛淑女傾心、商界大老視他為佳婿人選,身價炙手可熱。

  這些,她也都知道,他條件太好,選擇多不勝數,但,她也從來沒問過。

  年初,他著手在南部籌備新館,又變得很忙,每回來的時候,都覺得他又瘦了幾分。

  她努力幫他進補,在有限的時間裡替他調理身體,讓疲憊的他能好好休息。

  有一回他來時,看到她用攀在屋頂上的方式迎接他,嚇得說:「老婆,我知道太久沒回來是我的錯,你快點下來——」

  忙了兩個月,一來就見老婆用當空中飛人的方式表達抗議,這驚嚇有點大。

  「你在說什麼啊!」她失笑道。「前兩天下雨,屋頂有點漏水。」

  「我來,拜託你下來。」

  那天晚上,他們纏綿了大半夜。

  每回他來的第一天,總是會特別沒節制。曾經有一回,她不小心問了句:「你在外面有別人嗎?」

  被他咬了一口,沒好氣道:「你在鼓勵我婚外情嗎?」

  她想,不用任何直接的答覆,從他的回應及表現,應該可以確定,這個有嚴重身體潔癖的男人,除了她真的沒有別人。

  歡愛後昏昏欲睡之際,感覺指間套入一抹冰涼,她撐開眼皮,困惑地看著手中那枚光芒晶燦的銀戒。

  原來那隻,被他取下放在桌面。

  「這?」

  「我們的婚戒。」前陣子幫一個重要客戶挑選禮品,看到這只對戒,想起他好像不曾送過她什麼正式的禮物,連婚戒都是在路邊攤順手買下的四九九廉價品,想到這裡,一個衝動便買下它。

  抓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嗯,果然不錯。」

  「它看起來很貴……」那是一枚心形銀戒,中間鑲的閃亮亮鑽石,她可不會天真地以為是什麼廉價水鑽。

  「還好,七位數而已。」詳細數字記不得了。刷卡時只瞄了下幾位數,送老婆的不用太計較價錢。

  她嚇得差點手軟。

  「我突然覺得手重到舉不起來。」幾百萬在手上,好重。

  「有人幾千萬戴在脖子上都不擔心扭到了。」他老婆膽子這麼小,當初怎麼有勇氣背著婆婆跟他偷情?

  說笑歸說笑,笑完了,連忙要拔下來還他,被他制止。

  「這很貴,萬一我工作時不小心弄丟或弄壞……」白天常常要跑進跑出,粗活一樣都少不了,戴著它會提心吊膽。

  「弄壞就弄壞,再買過就是了。」

  「……」有錢是這樣花的嗎?「仲齊,我還是覺得……」

  「老婆,這是婚戒。」婚戒就是要戴在手上的,難不成買來擱著積灰塵?

  她還想再說什麼,被他按回懷中,拍拍腦門。「乖,不要想太多,睡覺了。」

  從她那裡回來後,隔一個禮拜,他在家裡看公文,手機收到她傳來的訊息——

  「在忙嗎?」

  就算剛開始沒發現,後來也逐漸察覺到,她總是小心翼翼,怕造成他的困擾,就連打個電話給他,都要再三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有空跟她說話,沒打擾或耽誤了他什麼要事。

  因而,在許可的範圍內,他盡可能地不拒絕她,只因她從不對他要求什麼。

  心裡不是沒有虧欠,他總是冷落她,少之又少的關心、屈指可數的相處時光……讓她一個人,寂寞而孤單,若不是有那紙婚書,有時都覺得,她跟被包養的情婦沒什麼分別,安靜、認分,數著日子等待他的到來,不做多餘要求。

  或許就是因為她太乖巧,他知道她會一直都在那裡等著他,在他的諸多考量裡,她總是被排在很後面,最後一個才被他顧慮到。

  上個月會衝動買下那只對戒,便是下意識裡,察覺自己的自私、以及對她的虧欠,想要彌補她一點麼麼,至少,也該有對像樣的婚戒。

  「不忙,我在家。」他迅速回傳訊息,沒說出書房裡還有另一人存在。

  「真的?」她回得很質疑。

  之前才問過他在外頭有沒有別的女人,現在的態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個方向去。

  「老婆,你在查勤嗎?我沒跟野女人鬼混。」

  會跟野女人鬼混的那個,現在正在旁邊,被他魔鬼特訓。

  「不是啦!因為你之前如果方便,就會立刻回電。你如果真的不方便要說,不要勉強。」

  這般小心翼翼,為他顧慮,讓他瞬間湧起些許疼惜與不忍。

  「沒什麼不方便,我真的在家,你要證據嗎?」

  「那你可不可以隨便拍個家裡的場景給我看?我想瞭解你成長的地方長什麼樣子。」

  他順手拍了身後那一大片書牆,回傳過去,這面牆放著企業管理類的書籍,是他小時候的床頭讀物。

  「你的要求好小,以後我讓你親自來看家裡每個角落。」

  她回了他一個笑臉,問:「好多的書。這些你都看過嗎?」

  「是啊,全看完了。」

  「好可怕,你不是人!」回得好快好直接!

  他無言了半晌,傳了幾個「……」並提出抗議:「老婆!你這樣對嗎?」

  「……是神。」很狗腿地補上這句。

  他瞬間笑出聲來。「虛偽!」

  書房另一頭的楊叔魏,以為自己被這堆積如山的企劃案搞到精神失常,錯愕地抬頭望來。

  「看什麼!讀你的企劃案。」三叔已經授權給他,這個小兒子隨他怎麼操、怎麼凌虐。都快大學畢業了,還漫不經心的,真想以後只拿青春的肉體作為對公司唯一的貢獻價值?

  「我剛剛……好像看到你在笑?」這些企劃案實在太可怕了,居然會讓人產生幻覺。

  「你管我要笑要哭,這些沒看完,今天你別想走出這道門。」

  「二堂哥……」

  「才這些就在唉?」他以前看的還不只這樣,抱怨什麼?他已經夠手下留情。

  「公司職員太閒了是不是?沒事寫這麼多企劃做什麼?」

  「不做什麼,考驗你的眼力而已,不然你以為上司這麼好當?下屬可以有事沒事寫一下當消遣,當老闆的至少要有三分鐘看出什麼是寶、什麼是垃圾的能耐,否則不用多,一人丟一份上來,就夠忙死你。」

  很風涼地說完,拿手機出去跟老婆溫存,完全不想理會那根廢材的死活。

  七月間,他南下高雄,為成立新館的事,已往返無數回,勘察地點、開會、討論等諸多事宜。

  龔悅容打電話來時,他正在和重要幹部開會中。

  「小容?」

  「對、對不起,你在忙嗎?」

  「在開會,怎麼了嗎?」她聲音不對勁。

  他立刻起身,到角落與她詳談。

  「婆婆……摔倒了。我、我好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好!你先不要急,婆婆目前狀況怎麼樣?救護車叫了嗎?」

  「撞、撞到頭,流了好多血。我有先做緊急處理了,救護車說半個小時內會到。」

  「那我們保持聯絡。你到醫院時,看看情況怎樣再告訴我,如果有需要轉到醫療設備比較完善的醫院,我再來聯絡接洽,好嗎?」

  「好……」她遲疑了一會兒,顫抖的語調顯示,她情緒仍在驚嚇中。「你……可不可以回來?」

  她其實,不是要他告訴她怎麼做、替她安排更好的醫院,這些她都會,她只是……想要他在身邊,抱抱她、叫她別害怕,這樣而已。

  婆婆是她最重要的親人,在最恐懼無助的時候,她需要有個人在身邊,成為她支撐下去的力量。

  他凝思了下。「小容,我在高雄。」

  「喔……」她似有若無地低應一聲。「那,沒關係……」

  他聽得出來,她很失望。「小容……」

  「真的沒關係,你忙你的,拜。」

  處理完分館的事,急忙趕回宜蘭時已是三天以後。

  婆婆額頭縫了幾針,左手肘輕微骨折,所幸沒有大礙,正在醫院安心療養。

  他趕來時,她情緒已經平復,對自己當時的情緒失控感到很不好意思,赧紅著臉向他說抱歉。「對不起喔,我太大驚小怪了,你工作已經很累了,還害你這樣來回奔波。」

  「不要這樣說。」他抱了抱她,將她按在心口處輕輕拍撫。「沒事就好。」

  他還有太多事情要處理,無法久待,探望過婆婆,確認無礙後,又匆匆趕回台北。

  那年入冬,民宿有個國外來台自助旅行的客人,偏偏她英文很破,對方說的她十句有九句聽不懂,只能靠翻譯機勉強撐一下場面。

  他來的時候,她像遇到救星,抓著他訴苦,說這個客人已經住一個禮拜了,雙方每天都陷在比手劃腳、溝通不良的痛苦中。

  他上前與對方聊了一下,她被晾在旁邊,一來一往的流利對話裡,她完全跟不上速度,慘到連一句都聽不懂。

  事後,她問他們講什麼,他只是回以簡單幾句:「沒什麼,問我們這裡什麼地方好玩,請我們給他一點建議。」

  她沈悶了好一會兒,突然熱血十足地宣告:「我要好好學英文!」不然站在他旁邊,顯得她好遜。

  楊仲齊瞟了她一眼。「James先生——噢,就是剛剛那位客人,他說他也想學中文。」

  「咦,那正好,他住在這裡的這幾天,我們可以互相交流——」

  他冷眼掃來。「你試試看。」

  怎麼……突然下雪了?她有種被凍到的感覺。「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他涼涼說道,轉身走開。

  「你去哪兒?」

  「蔚房。我餓了。」

  「要吃什麼?我來煮。」

  他坐在餐桌旁,看著為他煮食的忙碌身影,突然開口,問了句:「如果有其他選擇,你會放棄我嗎?」

  她回頭,瞪他一眼。「被你說得我整個很沒行情。」活似沒得選擇,只好乖乖窩在這裡等他一樣。

  「我沒這麼想。」至少剛剛那位James先生,就對她很有意思。

  他們剛剛,其實是在說——

  James先生問他,這位甜美的小店主有沒有對象?他想追求她。

  他說:「你們語言不通,恐怕有困難。」

  James則是說,他可以為她學中文。

  她倒好,也很有默契地同時說想學英文,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他情緒微悶。

  那時,他做了這輩子也沒做過的事,直接放話撂倒對手。「她是我的妻子,請你保持應有的禮貌,別對她做非分的遐想。」

  在James出現之前,他當然也知道她不會沒有人要,只是……遇到了,還是忍不住會想,如果有其他的選擇,她還會願意等著他、守著他,毫無怨尤嗎?

  他其實知道,自己並不是個理想的對象,撇開外在所附加的優越條件不談,一個身上有太多包袱的男人,只會讓身邊最親密的人受苦。

  頭一個,就會是他的女人。

  選擇別人,她或許會輕鬆很多,也快樂得多,他其實!沒有太多的自信,認為她會願意等他。

  龔悅容撈起煮熟的水餃端上桌,彎身琢了他一口。「我不會放棄你,除非再也不愛了,否則我就會一直等著做。」

  他望著她,舒眉笑了。

  因為他知道,這名女子待他有多情深意重,要等到情愛消磨殆盡的那天,很難。

  拉回她,細細親吻。「你想學英文,我來教。」

  

  然後,邁入第三年,初春。

  婆婆經過了數月的休養,已大致痊癒,只是手部的石膏才剛拆,龔悅容也不想讓婆婆太勞累,事事總是搶先攬下來做。

  一日晚上,婆婆審視她,皺眉道:「小容,你臉色不太好看。」

  「沒事,應該是生理期快來了。」這兩日,腹部微微悶痛,有輕微出血,工作量又大,氣色差些很正常啦,多睡幾個小時就補回元氣了。

  她原是不以為意,直到某日下午供應商送食物來,她在搬一大箱麵粉時,突然腹部一陣劇痛,重重摔落地面,疼痛難忍。

  「龔小姐?龔小姐!你沒事吧?」

  她搖頭,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送貨員趕緊喊來前廳的婆婆,婆婆見她臉色慘白,上前去扶她。

  她本想出言安撫兩句,忽覺下腹一陣熱流,看到身下一片血跡斑斑,兩人都傻了。

  「好……痛……」痛得她再也無法樂觀地安慰自己,沒事,沒事……

  強烈的疼痛感,一度奪去她的意識,又恍恍惚惚地醒來過幾回,半昏半醒間,知道自己大量出血被送進醫院,然後發生了什麼事,她就再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來,是在全身麻醉的手術過後。

  她望向病床邊的婆婆,尋求答案。

  婆婆歎了口氣。「子宮外孕,已經八周了,造成輸卵管破裂,才會大量出血。」

  「是嗎……」原來,她懷孕了。

  掌心,不自覺撫向腹間。

  她和仲齊,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只是……沒能留住。

  寶寶,你怎麼不乖乖的,待在該待的地方,好好長大呢?這樣,媽媽才能把你生下來啊……

  婆婆望住她眼底的淚霧淒傷,輕聲問:「要不要打個電話告訴仲齊?」

  她看著遞來的手機,空茫的神情頓了好一會兒,才緩慢接過。

  好想……聽聽他的聲音。

  另一頭接通,熟悉的沈緩音律傳來後,她反而哽住聲音,說不出話來。

  「小容嗎?怎麼不說話?」

  「你……在做什麼?」

  「整理行李。之前不是跟你說過,要去上海一個禮拜?老婆,你記性很差。」對,他要去上海,下午的飛機,她想起來了。

  「可是……我想要你過來。」

  「有什麼事嗎?」

  「只是……想看看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來抱抱她?

  「小容?」他不解。明知他稍晚就得去趕飛機,沒時間、也沒心思安撫她,她從來不會這般任性地要求他、為難他的。

  「一定得有事嗎?我只是想你而已,你不是滿口喊老婆嗎?那見自己的丈夫,為什麼還要有理由?為什麼……為什麼見你一面,會這麼難……」永遠都要先確認他的行程,而她,永遠被排在行程的最後。

  喉間一啞,她哽咽失聲。

  他在另一頭,靜默了。

  好一會兒,他只是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壓抑泣音,兩相無言。

  而後,低低歎息。「小容,你別這樣。」

  她讓他,為難了,是嗎?

  聽見他的歎息,與困擾,她閉了下眼,用力做了幾次深呼吸,穩住情緒。「對不起,只是兩個月沒看到你了,心情不太好,有點無理取鬧,你當我沒說,去忙你的,我沒事。」

  他也知道,自己確實太虧欠她,補償似的說:「等我從上海回來,再找時間去看你,好嗎?」

  「好。」她忍著心酸應聲。

  「別胡思亂想?」

  「嗯。」

  虛應了幾聲,切斷通話後,見婆婆若有所思地盯住她。

  「為什麼不告訴他實話?這件事他也有分。」

  「說了又怎樣?」能來在她一開口時,就會來了,何必讓他為難?反正孩子也已經沒了。

  他避孕措施一直都有在做,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有小孩,這只是他沒預料到的一個意外而已,她其實有一點點害怕,如果他知道的話,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婆婆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退開。

  有時候,她會想,丫頭遇上仲齊,究竟是福?還是一場人生的劫?

  如果不是遇上他,丫頭或許可以找一個疼愛她的丈夫,沒有仲齊那樣的好條件,但至少平平凡凡、溫溫實實,也是一輩子的幸福。

  活了七十多個年頭,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她不會看不透,傻丫頭是抵上命,死死愛慘了那個男人,可仲齊呢?小容在他心裡的份量並不夠重,他還不懂愛——至少沒有那麼愛。

  在不對等的感情天平裡,小容打一開始就吃了悶虧,傻氣地一逕付出,在愛情裡,姿態卑微、愛得委屈,連一丁點任性與要求都不捨得,就怕看到那個人為難蹙眉的模樣。

  在乎對方更多的那個人,注定了要吃苦受罪。

  她,一直都在唱著獨角戲,一場男主角不夠投入、無暇奉陪的愛情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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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7:46
  第7場 賭一個,在你心裡的位置

  楊仲齊從上海回來後,先處理公司堆積了一個禮拜、較為緊急的公務,再到宜蘭來看她時,已是兩周過後的事。

  那時,她已經出院在家休養。

  「怎麼……看起來瘦了?」他審視她,瞎子都看得出她不太好,憔悴容色瞧得他蹙眉。

  「就——重感冒,拖了一陣子都好不完全,煩死了。」她笑笑地,伸手揉揉他眉心。「幹麼皺眉?那天只是生病心情不好,才會鬧脾氣,你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真的沒事?」

  「沒事。」

  他舒眉,輕摟她入懷。「好好照顧自己。」

  「好。你不用擔心。」

  被她輕描淡寫帶過,他便沒再細究。公司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處理,待上一晚,隔天又匆匆趕回台北。

  她看得出來,婆婆並不是很苟同她隱瞞仲齊這件事,但……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再說,他身上的擔子已經夠多夠重了,真的不必再加上她。

  當初,就說好要用最無負擔的方式來愛他,如果她的存在也成為他的煩惱,那並不是她想要的。

  婆婆不會懂的,不懂她有多愛這個男人,不懂她能為這個男人付出的,遠超過所有人想像。

  日子,便這麼持續過著,什麼也沒變。

  他依然台北、宜蘭之間來去。在台北的楊仲齊,是那個卓絕出色的商界精英,而來到她身邊,他就只是龔悅容的丈夫,穿著她買的夜市二九九丁恤,牽著她的手逛街嚐小吃,平凡夫妻執手相依。

  那年冬末,他來時,龔悅容告訴他。「我覺得婆婆有心事。」

  這陣子老是恍神、發呆、心事重重的樣子,問東她卻答西,連笑都笑不太出來。問她在煩惱什麼,她也不講,只會推說沒事。

  於是她想……「你去幫我問問看好不好?說不定她會願意跟你說。」

  真有什麼事,婆婆說不定會覺得反正跟她講也無濟於事,不想她跟著一起煩惱,但仲齊不一樣,他很強,讓人有種「沒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安心感,也許婆婆會願意向他傾訴,聽聽他的想法。

  楊仲齊揉揉她的髮。「好,我再找機會跟她談談看,你不要擔心。」

  這件事擱在心裡,原想找個適當的時機當切入點,問來比較不突兀,擱著、擱著,不經意便拋諸腦後,遺忘了這事。

  直到從她那裡離去,開車回台北的路上,突然接至她的電話,說家裡出事了。她講得很急、很亂,只知道他離開後沒多久,家裡來了幾個人,婆婆不讓她聽,把她趕出房間,也不知道談了什麼就吵起來。

  他暫時將車停靠在旁邊,聽她說完一長串,還是不清楚實際狀況究竟怎麼一回事,只能先安撫她,叫她先把場面穩住等他回去。

  掛上電話,正欲掉頭返回,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看也沒看,接起便道:「怎麼了?小——」

  「二堂哥,是我!你電話怎麼都打不通——」

  是阿魏。聲音是他不曾聽過的慌急。

  今天是怎麼了?大家湊熱鬧嗎?

  他閉了下眼,吞下歎息。「什麼事?」

  「我爸出車禍了!還有我媽、我哥……我、我爸他……」

  楊仲齊凜容,忙問:「現在情況怎麼樣?」

  「很、很不……」另一頭聲音顫抖,連語法都忘了,不知該如何去拼湊完整句子。

  楊仲齊一怒,冷道:「楊叔魏!你給我撐著點,把話說清楚!」

  「我媽……剛剛已經去了……我哥還在急救,我爸他撐著一口氣,很不樂觀,他、他說……一定要等到你,有、有話要、要跟你說……」聲音一啞,哽咽失聲。

  「仲齊哥,你快回來,再晚、再晚……」

  連最後一面,也見不著。

  他聽懂了言下的暗意。

  「我立刻回去!」切斷通話,看到上一則通話記錄,指頭一頓。

  前進?還是回頭?

  他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思考,便再無遲疑地踩動油門,前往——親人所在的方向。

  他戴上耳機,撥出那個被他捨去的選項,匆匆向她解釋。「小容,對不起,我家裡出事了,我必須趕回去。」

  「可是……」她怔然,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我也需要你啊……

  「是車禍,我必須回去見他們最後一面。小容,你能體諒的,對吧?」

  「我、我可以,但是、但是……」她怎麼辦?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前的情況,那些人看起來好凶神惡煞,拋下她一個弱女子面對,他就不怕她出事嗎?「他們剛剛……砸了桌子,現在屋裡一團亂,仲齊……」她也想體諒他,真的

  很想,可是……她好怕,她其實沒有那麼堅強。

  他心思一團亂,根本無暇顧及到她。「小容,你自己堅強一點,好好跟他們談,弄清究竟怎麼回事,如果不能解決,叫他們改天再來,我再跟他們談,可以嗎?」

  「我、我不知道……」

  一聲剌耳的喇叭聲傳來。

  楊仲齊險險避過一輛違規左轉的小貨車,定下心神,才又道:「小容,我現在必須專心開車,有事我們再電話聯絡。」他不想哪裡都沒去成,自己反而先出事。

  「可……」

  他掛了電話。

  一心一意,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他的親人身邊。

  他到醫院的時候,三叔只剩一口氣,不知哪來的意志力,撐著,就是要等到他來。

  「仲、仲齊……」

  「我在。」他急急上前,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握住他的力道好緊、好緊。

  他忍住眸眶的淚,穩住聲音道:「三叔,您想說什麼?我在聽。」

  「我、一直、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在還沒有阿魏的時候,三叔是左手牽叔趙,右手牽著他,對他的疼惜沒有比親生兒少。

  憐惜他失去父母,很努力在填那塊空缺,在他心中,三叔不只是三叔,儼然已是他的另一個父親。

  「你說……以後……會當成父親孝敬我……三叔,想向你討這個人情……」

  「什麼事?您說。」

  「叔趙……他、他……是我心愛的兒子,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替我……照顧好他……」他不知道,這場車禍,會讓那孩子失去什麼,但他相信,他那堅強的兒子,一定挺得過來。

  三叔這是怕他會因為叔趙的身世,而對他與其他楊家人有差別待遇?

  「我會。叔趙是我兄弟,我從來沒有動搖過這一點,楊家人有的,絕少不了他,無論如何,我一定護他一生。」他從來沒有忘記,那個與他一起長大、說要把父親分給他、幫他撐身上重擔的兄弟情義。

  「還有……阿魏……多磨磨他……」上頭有兄長頂著,身為么兒的阿魏,性子有些被養嬌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楊家男兒,怎能出廢材?

  「我會盯著,以後,交給我管教。」

  「那就……就好……只是……辛、辛苦你……」合不上的眼眸,還有他對塵世的牽念,臨去前,心心唸唸,全是他心愛的兒子。

  「不苦,我不辛苦。」他忍著喉間的酸澀,伸掌為叔父合上雙眼。「您,一路好走。」

  移身雙膝點地,與床尾泣不成聲的楊叔魏,一同跪拜磕頭,行兒子的大禮來送他的三叔。

  

  這個夜,很不平靜。

  三叔、三嬸走了,叔趙仍在急救,尚未脫離險境。

  熬了大半夜,暫時送入加護病房觀察。

  醫院裡時時都有人,大家輪流留守在加護病房外,因為叔趙的狀況隨時都會生變,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數日來,醫生已發了七張病危通知,要他們隨時都要「做好準備」。

  楊仲齊已連日不曾睡好。

  倚靠在醫院走道盡頭的露台,揉揉酸澀的眉心,想起還有件事懸在心上,數日來,龔悅容不曾與他聯絡,不知事情處理得如何?

  他拿出手機撥號,關切她的狀況,未料,另一頭接起,口吻淡涼——

  「有事嗎?」

  他怔了怔,一時無法適應她的疏冷,好一會兒才道:「婆婆的事——」

  「那是我的親人,我自己會處理。」

  「小容!」他蹙眉。「事有輕重緩急,這道理你不瞭解嗎?有什麼事會比人命更緊急?不要跟我鬧這種脾氣,我——」

  「對,事有輕重緩急,我的事對你來說永遠是最輕的,我家人的命,怎麼比得上你家人?不勞您費心了,就算有事,我的親人我也會自己處理後事。」

  他錯愕,意識到事態不尋常。

  婆婆對她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再怎麼生氣,她也不會口沒遮攔地拿這種事來咒自己的親人,除非……

  他心下一突。「婆婆怎麼了?」

  「你在乎嗎?」

  「小容,不要跟我賭氣,到底怎麼了?」

  她聲音一軟,洩出泣音。「很、很危險,醫生說……可以準備了……」

  準備什麼,不必明說。

  「仲齊,如果你真的有一點點在乎我,現在過來,拜託你!我真的……很需要你在身邊。」她一個人,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他本能回頭,看向廊道那一頭,也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手足,也許前腳一走,下一秒,又是另一次的天人永隔。

  龔悅容見他遲遲不應聲,也知道他的決定了。

  「楊仲齊,你今天不來,我們就完了。」

  他閉了下眼,內心糾結。「小容,別為難我。」

  「我為難你?」這四字聽進耳,竟覺格外諷剌。「我曾經為難過你嗎?就是為了讓你沒有任何的掛慮,我什麼事都自己吞、自己扛,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你承受了什麼,你問問自己的心,我幾時讓你為難過?

  「婆婆念我、說我傻,我覺得這是我自己活該,為了愛你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賠上自己,我不會有一句怨言,但是今天,連我唯一的、最重要的親人都拖下水,為我的愛情陪葬,你還要我怎麼樣?繼續體諒你?

  「我唯一的親人只剩一口氣了,她一直在問你來了沒有。我只是想讓她看看你、給她一句承諾,說你會好好照顧我,讓她可以安心地走,這樣的要求也很過分?也是為難你?」

  「那你要我怎麼辦?不管叔趙的死活?」肝衰竭,命危——每收到一張病危通知,都是家屬椎心的痛。他們還在等醫生的檢驗報告,也許他可以救叔趙,這一走,叔趙若真怎麼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在三叔臨終前保證過,會護著叔趙。

  下個禮拜,就是叔趙的二十五歲生日了,他不想以後這個日子,就只剩下痛楚遺憾。

  她突然在另一頭靜默下來。

  各據一方的窒人死寂持續了半晌,她突然發聲。「仲齊,你愛我嗎?」

  他一怔,第一時間竟答不出聲。

  「你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一次都沒有。無論是我向你告白時,還是開口要我跟你結婚時,甚至是這三年當中。你只是恣意索求我的愛情,卻不曾回應分毫。」這個答案,其實很清楚,他知,她也知。

  「你不愛我。」她代他,說了出來。「更正確地說,你根本不懂要怎麼愛一個人,只是剛好,我愛你的方式,是你可以接受的,你享受被我所愛的感覺,將我當成避風港,在身心倦累的時候,才會想起我。你在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剛好這個女人太愛你,願意被你利用。如果我曾經吵鬧、曾經有過非分要求,讓你有一絲為難困擾,我們的關係還能維持這麼久嗎?不可能,你怕是早就斷得乾淨了。

  「所以我不能跟你的工作、跟你的家族責任、跟你的兄弟親人,甚至跟一些芝麻蒜皮大的事爭寵,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爭不過,在你心裡,我是敬陪末座,我的事你從沒認真放在心上過,一旦爭了……恐怕也會失去你。」她愛得如此卑微、如此委曲求全,他曾經看到過嗎?如果他對她有一絲絲在意,曾將她放在心上、重視過,又豈會渾然不覺?

  他不愛她,所以輕忽。

  她不是笨蛋,怎會不知?

  「所以——那晚,你其實連一秒都沒有猶豫,就決定捨下我,趕回你的親人身邊,對吧?」她不是真的想為難他,逼他放下親人來到她身邊,她要的,只是他的掙扎,至少,那代表她在他心中還是有些重量,那她或許還可以甘願些,但——從來都沒有,她連他的一秒,都要不到。

  愛一個人愛到這地步,也夠悲哀了。

  他粗了聲,一句話也反駿不出來。

  「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裝傻下去嗎?我們……就這樣吧。」就當是作了一場夢,他本來就不是她能夠擁有的男人,夢醒了,也該回歸現實。

  「你這話什麼意思?」他聲音一陣緊繃。

  「我們分手,你今天若不來,以後就再也不必來。」這是她頭一回,強勢向他提出要求,賭他的一點真心。

  「小容,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吵架好不好?我們現在狀況都不好,先各自冷靜一下,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解釋。婆婆那裡——我會看情況,盡可能趕過去,好嗎?」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各自掛了電話,他往後仰靠玻璃門,閉上眼,掩去眸底的糾葛痛楚。

  她指責他,不懂愛,待她不上心,但——她又怎麼知道,他連怎麼愛自己,都不知道。

  一直以來,他所有的心思,都只有他的家族,如何讓每一個人更好、如何不讓爺爺辛苦創立的事業毀在他手中,他拚盡自己的全力。

  這輩子,他早就將自己奉獻給家族,連自己都容不下,又怎麼裝得下她?

  他不愛自己,也不愛她。

  但是,貪戀她給的溫暖、貪戀被她所愛的感覺。

  他知道這對她不公平,也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自私、清楚自己虧欠她,可是,他無力還。

  他不知道,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該怎麼去愛她,回報她最想要的愛情。

  他自己,又何嘗不痛苦?

  「二堂哥?」

  身後傳來楊叔魏遲疑的呼喚。

  「怎麼了?」他挺直身,回頭。

  剛剛……是不是在二堂哥眼底,看到一抹淚光?

  雖然擦得很快,但,他有看到頰畔留下的殘淚。

  「那個……護士剛剛來通知,檢驗報告出來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話未說完,楊仲齊幾個大步邁開,率先走在前頭。

  醫生已經等在加護病房門口。

  「親屬裡有沒有比對符合的?」他一來,劈頭便問。

  叔趙情況太緊急,多拖一刻,變數就多一分。

  「楊仲齊哪位?」

  「我。」

  醫生點頭,抽出他的檢驗報告遞去,以及,捐肝的手術同意書。

  「你考慮看看,要不……」

  一目十行看完報告結果,他直接抓來手術同意書,一秒簽完名,再塞回對方手裡,連猶豫都不曾。「請用最快的速度安排手術!」

  楊叔魏眼眶泛紅,滿心感動。仲齊哥明知道,大哥實質上跟他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卻仍願義無反顧。「謝謝你,仲齊哥……」

  楊仲齊瞪他一眼。「我救我自己的兄弟,用不著你謝。」

  

  更久、更久以前,那時,叔魏還是個不懂事的小笨孩。

  父母出國洽商,原本,是晚三日才會歸來,只是為了陪獨生子過十歲生日,提前劃了後補機位,卻成了那班死亡班機的兩抹幽魂。

  他連哭,都哭不出聲。

  父母是變相地為他而死,他有什麼立場哭?

  他更怕,那麼疼他的爺爺,會不會也這麼想?然後開始討厭起這個害他最心愛的兒子赴上死亡班機的孫子。

  他討厭自己的生日,他不出生就沒事了。

  但爺爺說:「這個家,原本是顯仲在扛,現在他不在了,當兒子的就要擔起父親的職責。」

  他懂了,也重新找到自己人生的立足點,可是……心還是好痛。

  那時候,只有叔趙知道,他每晚流不出淚的無聲哭泣。

  他總是來陪他,安靜地彈琴給他聽,彈一整晚,重複彈同一首。

  他還記得,那是蕭邦的〈夜曲〉。

  每一晚都彈,一彈就是大半夜。八歲小孩,沒有更好的安慰技巧,他只會彈鋼琴,傻氣地想到用琴聲來安慰他。

  直到有一晚,乾澀的眼眸突然湧出水來,停也停不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旋律會讓他那麼想哭,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放聲痛哭起來。

  叔趙坐在他旁邊,拍著他的背,八歲小孩能想到的極致安慰,只是一句——「沒關係,我爸爸分你。」

  「我其實……很害怕。」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心事,只能對年齡相近、與他感情最親厚的叔趙說。顫著聲吐實:「爺爺說,要把這個家交給我,代替爸爸做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我怕……我會做不好。」

  「那我幫你。以後你做什麼,我都挺你,不要怕。」

  猛然睜眼,一時無法將情緒抽離,胸房糾扯,疼痛。

  驚慌想坐起,腹間痛楚讓他摔回病床,無聲喘息。

  在病房照顧他的楊幼秦趕緊上前來。「仲齊哥,你要什麼?」

  「叔、叔趙。他——」說好,要一輩子挺他的那個人……還在嗎?

  「他沒事。醫生說術後狀況很穩定,不過還沒有醒來。」

  「我要去看他。」

  「可是你才剛動完刀……喔,好啦好啦,我去問一下醫生。」心知二堂哥想做的事,沒人能勸退,楊幼秦直接省下力氣,去護理站借輪椅比較實在。

  等到加護病房開放探視的時間,楊幼秦推著輪椅,與他一起進加護病房。他靜靜地看著,蒼白臉容、微弱到必須靠儀器維持的呼吸,生命力脆弱到一碰就會消散……

  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看著生命中最親、最愛的人一一離他而去,他卻無能為力,這種痛,他嚐得夠多了。

  他拿起隨身聽,按下播放鍵。「還記得嗎?這是你彈的。」他一直都記得,徹夜為他彈琴、說要將父親的寵愛分一半給他,一生相挺的手足情義。

  「楊叔趙,是你說要挺我一輩子的,我連肝都給你了,不要騙我,不要放我一個人單打獨鬥。」不要再讓他,失去親愛的家人。

  這首〈夜曲〉,在當年,伴他熬過哭不出聲的夜晚,他希望,也能帶著叔趙,走出醒不來的黑暗。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傾前,在那人耳畔悄聲道:「我結婚了,三年前。」

  直起身,笑了笑,眨去眸底的淚霧。「驚訝吧?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想不想看她?想就快點好起來,我帶她來給你看。」

  「看誰?」幼秦好奇地問。

  「不關你的事。」

  「……」算了。這兩個人常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愛搞小團體。

  幼秦吸吸鼻子,一面腹誹他,一面鼻頭泛酸。

  ——所以四哥,你真的不要丟下他,不然仲齊哥性子那麼深沈,有事又愛悶著不說,現在連唯一分享他心事的人都沒有的話,他會更孤單。

  去過加護病房的當晚,楊叔趙終於清醒。

  接著,一日比一日更好,生命跡象趨於穩定。

  楊仲齊的一塊肝,換回了他的命。

  鬼門關前繞一圈回來,失去健康的雙腿,卻能好好活下來,為此,楊家上下無比感恩,再不敢有更多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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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0:48:27
  第8場 傾盡一生情愛,只為情盡後的解脫

  最後,楊仲齊還是沒能趕得及去見婆婆最後一面。

  手術後,醫生禁止他出院,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這間很大、很舒適、設備很齊全,卻讓他無比焦躁的VIP病房。

  他打了無數次電話,她一開始不肯接,後來是乾脆關機。

  他改傳簡訊,她也沒有任何回應。

  他也差了人去她那裡,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但回來的人只說,龔家在治喪,她一個人把事情處理得井然有序,且謝絕援助。

  「她——看起來怎麼樣?」

  「很平靜,看起來沒有大礙。」

  他點頭。「那就好。」

  一時之間,她可能會無法諒解,但他想,晚些待狀況允許,他再親自去向她解釋,安撫她的情緒,悅容性子溫順,只要好好說,她會理解的。

  他沒想到,這一耽擱,就真的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待出院後去找她,築緣居已人去樓空。

  他向左鄰右舍探問了一下,隱約探知,似乎是旁人欺婆婆是老人家,不懂土地買賣等繁瑣手續,從中動手腳,騙走了築緣居。

  那日,婆婆氣不過,跟他們起了衝突,受傷送進醫院,就再也沒出來。

  到地政事務所去調謄本,此處確實已然易主。

  他想起,早先龔悅容有跟他提過,婆婆的心事重重……

  他滿心懊惱。若當時能多放些心思在這上頭,早做處理,這些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那一日,在醫院的通話中,她曾指責他……

  我的事,你從不放在心上。

  她在怪他嗎?怪他待她,過於輕忽……

  走得如此乾淨俐落,連隻字片語也沒留給他。

  原來,她那天是認真的,不是在鬧脾氣威脅他,那一日沒來,就真的再也別想見她。

  數日後,他在公司收到一份署名給他的私人文件。

  裡頭,是一份三年前簽下的結婚證書跟一隻鑽戒……他唯一送過她,最有價值的物品。

  連結婚證書與婚戒都退還給他,還能不懂她的意思嗎?

  抓起手機撥打,回應他的仍是一成不變的關機訊息。他一時怒上心頭,打下訊息傳出。

  婚姻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當這是兒戲嗎?二十五元的掛號費就搞定?

  左等右等,等了三天,才收到姍姍來遲的回覆——

  我們的婚姻,真的存在過嗎?

  它從頭到尾,本來就是一場兒戲,在你最墮落、刻意放縱自己時所做的兒戲行徑,一個耍叛逆孩子的作為,你會跟它認真?

  你,就跟這只婚戒一樣,是高價、卻華而不實的奢侈品,從一開始,跟我就不搭。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

  在當時,他確實也不是基於什麼婚姻神聖之類的理由而向她提婚約。

  輕率、不夠尊重。

  不曾交往、不曾提親、沒有婚禮、不辦登記,更不曾將她介紹給任何一名親友,花兩百五買來的紙書婚姻,如今換來對方用二十五元結束,只是剛好而已。他不曉得這三年當中,她從沒當自己是他的妻子過。那……這些日子的一切,又算什麼?

  當了三年夫妻,他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曾真正懂過她。

  小容,我們談談,我不接受用這種方式結束。

  而後,她說——

  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知道嗎?婆婆的死,我們都有責任。

  我真的好後悔。

  如果可以,我情願自己從來不認識你。

  心房,莫名地一陣痛。

  他從來不曉得,自己竟會因為她,而產生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

  是真的痛,每看一次「情願自己從來不認識你」,字裡行間深濃的怨悔,都讓他胸口緊縮,無法思考。

  他讓她,連見一面,都難以忍受。

  他讓她,恨得情願不曾認識過他。

  他讓她,悔不當初。

  他不懂,無法及時趕到她身邊,這錯有這麼大嗎?大到……讓她與他絕斷,情願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而後,無論他再如何努力聯繫,她再也沒有回應,這支號碼,成了空號。

  一直到分開,他似乎才更懂她一點點。

  溫馴柔順的性子,一旦下定決心,比誰都剛烈。

  所以,最初的她,可以豁出去的愛他,用她的一切。

  所以,如今的她,也可以恩斷情絕,死生不復相見。

  她說——我不會放棄你,除非,再也不愛。

  再也不愛。

  他懂了。傾盡一生情愛,原來,為的是掏空後的釋然,情盡後的解脫。她,等到了她的解脫。

  再也不愛。

  再也不等。

  

  天黑了嗎?

  龔悅容由包裹的被子裡,遲緩地露出半張臉。

  好半晌,瞳孔適應了黑暗,才慢吞吞移身下床。

  緊掩的窗簾透不進光,她也不需要光,陰暗、冰冷,就像她的心,再適合她不過了。

  白天,黑夜,時間對她,毫無意義。

  就著微弱的光源,走到流理台邊,打開櫥櫃,只剩寥寥幾包泡麵。

  她沖了開水,將泡麵端到桌几上,看見那裡已經有一碗。

  是她泡的嗎?

  瞇眼回想了一下。是早上?還是昨晚泡的?不記得了,反正是泡完就遺忘了,它已經泡得發爛發臭。

  突然間,一點食慾也沒有。

  她縮起雙腿,蜷抱住自己,窩在那張小沙發上,放空自己。

  她找不到目標,找不到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明明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只剩一條,不知盡頭在哪兒、也不知該怎麼走下去的人生路。

  她掩住臉,無聲哭泣。

  婆婆……小容好想你……

  只有在這時候,她會特別怨那個男人,如果沒遇上他、如果沒認識他,是不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她還有她的婆婆,還有她的築緣居。

  她其實,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不要愛上他,根本什麼事都不會有。

  是她不自量力,妄想留住不屬於自己的事物,活在自己幻想的小小幸福裡,才會拖累了婆婆。

  那個給了她二十三年寵愛的人,收養她、呵護她,守了一輩子的築緣居都捨得拿來給她當嫁妝,一心盼著她幸福,就連命都獻給了她,到最後一刻,還惦記著替她的未來盤算……

  「婆婆活了一輩子,看人不會錯的。仲齊本性不差,他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對他的親族,能這樣用盡全力去保護,這樣的人,不會薄倖。

  「我觀察了他三年,他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是真的有對你負責的誠意,如果你可以不要去鑽牛角尖,日子也會過得穩穩妥妥。其實回頭想想,什麼情啊愛呀,又有什麼打緊呢?我跟你公公,結婚前只憑父母一句話就嫁了,不也過了四、五十年?一個有肩膀的男人,比懂情愛的男人,更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是你選的男人,你自己認定了他,沒有他,雜都不行,那就不要去計較他愛不愛、愛多少,只要知道,他配偶棚上會是你的名字,那麼重恩義的男人,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對你不離不棄。」

  婆婆想了很久,左思右想,都是在為她盤算。

  還說,知道是她老太婆,拖住了他們小倆口的腳步。

  這兩、三年,她什麼都想、也什麼都看在眼裡。

  以前仲齊還沒出現時,祖孫倆日子雖忙,倒也還安安樂樂。但孫女一天天長大,是豈蔻年華的小少女了,她也會需要有雙堅實的臂膀依靠、需要被呵護疼惜。

  然後,那個人出現了,小少女心魂全沒了,跟著那個人的一言一笑,癡迷得不能自已。

  她原本,可以走一條更平穩的路,家裡有一個男人依靠,不用自己爬高爬低、修屋頂、換燈泡;家裡頭出事有人可以商量,不至於慌然失措,強迫自己學堅強、學獨立。

  偏偏她愛的,是個不能為她停留的男人,必須習慣孤單,學習等待,就連流產,都得忍著,不能找丈夫哭訴……

  她看著,很心疼。

  想了又想,既然他不能停留,那就讓丫頭跟他走。

  其實築緣居不過是身外物,有什麼打緊呢?最要緊的,是寶貝孫女的幸福,一旦確定那個男人能承諾她一輩子安穩,且永不辜負,她還有什麼不能捨?

  怕她家世平凡,小家碧玉會被夫家看輕,自己暗暗打定主意,賣掉唯一傍身養老的家當,好給孫女當嫁妝,添添她的臉面。

  只可惜,最後還是搞砸了,什麼都沒能留給她……

  她愧疚地說著這些話時,龔悅容已泣不成聲,哭得不能自已。

  「婆婆,我不嫁仲齊,不跟他走,你不要擔心這些……」

  「傻孩子,你一定要嫁,好好跟仲齊過日子,我才會安心。」做了這麼多,為的,也只是這個而已……成全孫女的愛情,與想望。

  甚至,為此而賠上自己守了一輩子、看得比命更重要的家業。

  對於沒能留下些什麼給她,婆婆看起來很過意不去,彌留之際,聲聲都在問仲齊來了沒?有些話要交代他。想問他——能把孫女交託給他嗎?會不會好好善待她的孫女?是否嫌棄她一窮二白,連個娘家添妝的人都沒有……

  仲齊沒來,婆婆走得極不安心。

  她替婆婆合眼,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最後,是她哭著趴在婆婆耳邊,一遍遍說,她會很好、跟仲齊很幸福地過日子,婆婆才肯閉上眼睛。

  可是……她真的可以嗎?

  婆婆為了她的愛情連命都賠上了,她還可以快快樂樂、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她一廂情願的愚昧愛情嗎?

  她沒有辦法,只要想到婆婆,她就好痛。

  她忘不掉,一個人在醫院面對婆婆命危的恐懼與無助,任她聲聲哀求,他都沒來,讓她的婆婆死也不瞑目。

  怨他,更恨自己。

  她不要愛上他,就沒事了,就沒事了……

  「對不起……」她答應了婆婆會去找他,可是她真的做不到。

  這段時日以來,她哭乾了淚,一顆心麻麻木木,人生無以為繼。

  但是……她的人生,真的要像那碗泡麵一樣,被自己遺忘,任它發爛發臭嗎?如果婆婆還在,應該會擰著她的耳朵,臭罵她一頓吧?

  她動了動,渙散的眸底,凝聚些微光亮,看向一旁靜止的手機。

  她調成靜音,楊仲齊打過很多次,她總是任它無聲地震動,直到電力耗盡,關機。

  之後再開機,總會有他的訊息。

  小容,我要見你。

  我不接受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

  是不明不白嗎?他到現在還不懂問題究竟在哪裡,因為一直以來,他習慣了忽略她的感受。

  婆婆說,或許是她的名字取壞了,害她一生要為所愛的男人蹉跎。

  女為悅己者容。

  為了那個「悅己者」,她改變自己的模樣,迎合他想要的那個樣子,安靜、溫柔、乖巧、沒有情緒、沒有聲音,她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如今回想起來,只覺背脊發寒。

  而那個男人甚至還不愛她,充其量,只是「己悅者」。

  女為己悅者容,更悲哀。她怎麼可以容許自己變成那樣?

  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太牽強,就好比她送他的那支表,在她一廂情願替他戴上時,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好或不好,就只是由著她。

  那時,她沒想太多,他情緒本就內斂,笑容一向都淺淺的,雖然不至於讓人覺得虛假或敷衍,但久了……才慢慢思索,那些無差別笑容裡,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場面?

  他對誰都是這樣,面對媒體、鏡頭,也能這樣笑。她研究了好久,原來,她並沒有比較特別。

  她其實知道,他回到台北,一次也沒有戴過那支表,因為不襯。

  他所在的場合,衣著、飾物,隨便一樣都會被大作文章,如同他送的鑽戒,她戴來也是戰戰兢兢,渾身都不對勁,只有在他來時,才會戴給他看,作個樣子。他們,都是一樣的。

  不搭的人與物,擱在身邊終究是彆扭。

  她不知道該怎麼見他,維繫他們的,一直都只是她單方面的癡迷而已,可是現在的她,再也沒有力氣愛了,一旦連這都沒了,他們之間又還剩什麼?

  雖然她還不知道,她的未來在哪裡,但是現在,她很清楚——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掉這支手機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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