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蕾]不愛有錢人[全文完]

不愛有錢人 作者：辛蕾

身為「迪朗奇」餐飲集團的行政總監，魏武斯什麼都有了，
心底卻寂寞，所以他想開一間只讓自己快樂的小餐廳，
只做自己喜歡的菜，只招待自己喜歡的客人，任性得痛快，
而她這走進餐廳的第一個客人，更教他喜歡得心也熱了；
她享受食物的模樣很優雅秀氣，也很自然大方，
嘗到了美味，便會陶醉地瞇著眼，像只可愛的貓咪，
他喜歡她仔細品嚐美食的模樣，餵飽她讓他超有成就感，
他想為她一個人下廚，做她的專屬主廚、唯一的男人，
問題是她太與眾不同，不愛有錢男人，只想嫁個普通人，
噯，他要怎麼告訴她，他並非她想的那樣簡單平凡……

　　

　　第一章

　　冬日午後，號稱金融業一級戰區的北市民生東路隱匿的巷弄裡，不時傳出敲敲打打的施工聲。

　　走近一看，是個老舊的日式屋舍，工人們進進出出，像是正在進行什麼大工程。

　　也難怪是個大工程，瞧瞧那早已七零八落的磚瓦屋頂、只剩一半的木質廳門，還有雜草叢生的庭院，更別提那已經蛀掉大半的外廊，想修整這裡，說不定拆掉重建還比較快吧。

　　葉真心剛拜訪完客戶，趕著回公司開會，經過這棟大興土木的老房子，圍牆並不高，她的身高正好可以看得清楚，於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手扶牆磚，偷偷地望著圍牆內的喧囂忙碌，好奇地東看西瞄。

　　她有一雙鳳眼，細長而斜飛似地鑲在粉嫩的鵝蛋臉上，臉龐線條細緻優美而不薄弱。大家總說，她看來像是從仕女圖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不過只要一開口出聲，那充滿生氣的清脆聲音，不若想像中的溫婉詩意。

　　她是日出銀行財富管理部的理財專員，工作地點離這裡不遠，她在辦公室的座位正好面向這個方向，從十樓的窗戶往下一望，總會看見這棟老房子。

　　老房子的傳說很多，有人說是鬼屋，半夜常有老婆婆會飄出來嚇人，所以一直賣不出去；也有人說是因為家族紛爭而糾纏不清，只好任由屋子荒廢至今。

　　雖然不知道老房子過去有什麼故事，不過，能夠有些改變也是好的，畢竟這裡可是台北市的精華地帶，而且這個房子佔地至少也有兩百坪，光是地價就值不少錢了，這麼多年來任由雜草叢生，實在可惜。

　　腦子裡揣想著，眼睛仍然四處瞧，瞧著瞧著，她在離牆邊幾步路的樹下看見了一個男人。

　　他靠坐在老樹下，低著頭正在翻看一本厚重的檔案，還不時在手上的PDA點來點去，像是正在閱讀或研究什麼，腳邊還蜷伏著一隻花貓。雖然冬日太陽很溫暖，可是周圍這麼吵，怎麼還能專心呢……

　　雖然有些距離，但她感覺男人秀氣斯文，穿著灰色的運動服，似乎還很年輕，她忍不住猜想，他可能是個正在認真讀書的大學生，只是，怎麼會讀書讀到這麼吵雜的工地來……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像裡，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好奇地想把他看得更清楚，男人腳邊的那只花貓已經發現她了，先是慵懶地伸了伸柔軟的身子，然後一步一步走向她，輕巧地躍上圍牆，炯亮的眼睛看著她，撒嬌地喵了聲。

　　「好可愛呀……」她難以抗拒貓咪嬌憨的姿態，才伸手摸兩下，花貓馬上在牆上趴下。

　　「表演特技給我看嗎？小心掉下來啊！」她笑著摸摸貓兒軟呼呼的身子，玩了一會兒，頑皮的貓咪爬起身，溜去別處玩耍了。

　　她把視線轉回老樹下，才發現男人已經抬起頭了。那白淨俊美的臉龐看起來很賞心悅目，還隱著微微的笑意，一雙黑眸直直對上她的鳳眼，那股專注的目光，像是有熱度似的，很認真地看著她，而且，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想到這裡，葉真心的臉蛋驀然燒紅了起來。

　　抵著圍牆的雙手頓時鬆開，她轉身想走，但腳步一個不穩，硬生生踩上前方的水溝蓋，黑色高跟鞋的細跟不偏不倚地卡在小小的洞孔裡。

　　「啊！」她彎下腰，焦急地用力扭著鞋跟，卻卡得更緊了。

　　「怎麼了？需要幫忙嗎？」忽然，上方飄來一個溫柔好聽的嗓音。

　　「我……」她站起身，發現是方才樹下的男人，雙頰更紅了。

　　魏武斯唇邊噙著笑，黑眸緊跟著她。

　　原本，他刻意找了離工地比較遠的老樹下，利用時間翻閱助理交給他的分析統計資料。當他低頭研究資料時，卻感覺有個視線盯著他不放，接著，清脆的笑語聲陸續傳進耳裡，聽起來就像是微風吹過的銀鈴聲，惹人分心。

　　他一抬頭，便看見站在圍牆邊逗弄花貓的她。

　　這隻貓兒不怕生又愛撒嬌，她一副像是見到鄰居的孩子似的，一邊摸著花貓一邊說話，玩得很開心。

　　他看著有趣，就繼續看下去了。直到貓咪溜走，他才見到她漾著笑意的粉嫩臉龐，對上了那雙笑起來瞇得細長的眼。

　　這雙眼意外地瑩亮而透著慧黠，鑲在好氣色的鵝蛋臉上，恰如其分。冬天的陽光很溫暖，金燦燦地跳躍在她不經意甩動的黑髮之間，若是在歐洲，不知道會有多少外國人要為之迷戀瘋狂。

　　他本來想開口和她打個招呼，便起身走到門口圍牆邊，卻發現她正彎著腰，低頭和水溝蓋奮戰。

　　「鞋跟卡住了？」他蹲下來研究了幾秒鐘，抬起頭，漾著好看的笑容，對她說：「我幫你，好嗎？」

　　不等她響應，他已經伸手握住她的腳踝，輕輕地將她纖秀的腳移出鞋外。

　　「越使力，鞋子反而卡得越緊。」怕她重心不穩，他還把肩膀借給她。「先扶著我的肩膀吧！」

　　「你——」看著男人正試著前後左右地搖晃著鞋跟，她想起剛才自己在他面前，不就像是掉入陷阱的小獸般掙扎……

　　真是狼狽極了，到底是誰設計出這種水溝蓋？害她在這麼好看的男人面前丟臉……她在心底念著。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要這只鞋，乾脆像灰姑娘一樣，穿著一隻鞋就落跑！

　　她胡亂揣想時，男人已經起身，將黑色高跟鞋還給她。

　　「好了。不過鞋跟有點磨傷，可惜了。」他說。

　　她吶吶地接過鞋子，以最快的速度套上，然後匆匆道謝，拉整裙擺，轉身就走。

　　他還來不及多說些什麼，古典美人已經離去，匆促間，他只看見在輕盈的身影後，因旋身而瞬間揚起的長髮，還有倉促的高跟鞋腳步聲。

　　魏武斯低頭望著手掌，回想著曾停留在上面的細緻手感，那白盈盈的腳踝好秀氣，他也注意到她的指甲，乾乾淨淨，沒有多餘的顏色。

　　真想和她多說幾句話，可惜來不及攔住她……魏武斯微微惋惜，才將目光移向施工中的屋子。

　　十歲那年，他的親生父母因意外而過世，遠嫁意大利的姑姑無法生育，於是決定收他為養子，接他到歐洲一起生活。

　　他的意大利養父馬可？迪朗奇，曾經是米其林三星級餐廳的主廚，在歐洲擁有知名的意大利連鎖餐廳，最近這幾年從歐洲攻進美國，東、西岸各大城市都可以看到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招牌，熱門到甚至得一個月前就先預約。

　　魏武斯很早就跟在馬可的身邊學習，馬可不僅訓練他做菜，更帶著他在身邊學習餐廳經營之道。為了培養他成為接班人，他被要求和其它廚師一樣，從基本的料理技巧開始學起，並且從十八歲起，正式參與集團的管理與運作，一路摸索、學習、成長，終於攀到高階主管的位子。

　　幾年前，他拿到瑞士餐飲管理學院的學位後，被安排在迪朗奇集團裡擔任國際營銷總監一職，負責拓展海外事業計劃。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台灣了，要不是姑姑告訴他，父母親名下的老房子一直留著，加上迪朗奇集團的版圖即將跨入亞洲餐飲界，他決定回台灣一段時間，一方面將台灣作為亞洲計劃的起點，另一方面，他想回來看看曾經和父母親住了十年的房子。

　　第一天踏進這裡，他不在意凌亂破舊的屋舍，在老樹下坐了一下午，溫暖的冬日陽光曬得他全身鬆軟，閉上眼睛，彷彿回到了小時候。

　　當下他作了決定，要在這個有美好童年回憶的地方，擁有一個屬於他的小餐館，每天挪出時間，在小小的廚房，做自己喜歡的菜，招待自己喜歡的客人。

　　他在台灣停留多久，這個餐館就維持多久。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很衝動，聽起來像是個不切實際的夢，可是他資金充裕，就算是夢一場也好，他絕對賠得起。

　　隔日，老房子就開始動工整修了。

　　工頭對他保證一個月內搞定里外，讓老房子重新活起來。於是，他先把工作時間分配好，然後利用下午來看進度。本來這種事情可以交給助理就好，可是，他想親手建築自己的夢。

　　也幸好他來了，才能遇上她。他很好奇會是怎樣的女子，才能有如此清亮晶瑩又勾人心魂的眼神，還有那烏亮的飄逸長髮，撩人心弦——

　　什麼時候會再遇上她呢？如果有機會，他想請她進來老房子喝杯香草茶，看看她喜不喜歡意大利菜……

　　還能再遇上她嗎？他在心底反覆地想著。

　　三個星期後。

　　午餐時間，葉真心和同事林碧郁難得悠閒地吃完飯，踱步回公司。

　　因為時間還早，兩人在巷弄裡多繞了點路做為飯後運動，經過老房子時，那紅瓦屋頂在冬陽下閃著光，風吹得幾棵老樹沙沙作響，兩個人忍不住停下腳步。

　　「LaCasa？」葉真心仔細看著牆邊不太明顯的木頭招牌，上面刻著飛舞的字跡。

　　「這是什麼意思？餐廳的名字嗎？」林碧郁仰頭看著嶄新的墨綠色雕花鑄鐵大門，驚訝喊著。

　　「感覺很像是。」葉真心點頭附和。她認得這個意大利文單字，是「家」的意思。

　　自從上次無意的偷窺之後，她一直忙於工作，很久沒有繞過來看看了。有幾次她從辦公室的窗戶往外探望，十樓高的距離也看不清什麼，只感覺老房子似乎慢慢地有些變化了。

　　「如果是餐廳……嘩，那不就是鬼屋餐廳嗎？呵呵。」林碧郁掩著嘴低笑。

　　「不是，」一個很溫和的男聲插入她們的對話。「只是個意大利小餐館。」

　　「赫？!」林碧郁捂著胸口。這男人從哪冒出來的？

　　葉真心回過頭，也嚇了一跳。「你你你——」她認得，是上回在老樹下見過的那個男人！

　　他年輕白淨的臉龐有兩道漂亮的濃眉，襯出俊美的輪廓，眼眸深黑，但是目光友善，線條優雅的唇邊還帶著笑意，和上次一樣是輕便的運動服穿著，不過實際見了面，那瘦削的身材，倒是顯得他更溫文儒雅。

　　葉真心才微微一抬頭，便對上他的黑眸。

　　那濃眉下的黑眸已經不只是友善，更多的是興味盎然，讓她的臉蛋瞬時熱了起來。

　　「我們見過，是吧？」魏武斯微笑著。粉嫩的臉蛋配上這雙晶亮的鳳眼，還有一頭烏亮的長髮，他可沒忘。

　　今天是餐館開幕的第一天，所以他提早在中午就進來準備，才剛從巷子走來，正好又遇見這位古典美人，他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

　　「呃……大概是吧。」葉真心支支吾吾地虛應。

　　「咦？你們認識啊？」林碧郁訝異問著。

　　「也不算啦，就……」怎麼說呢？要說自己因為好奇而偷窺，結果還勞煩人家替她搶救鞋子？要她解釋，還真的有點難為情。

　　「我是這裡的主廚。」魏武斯先開口，還是微笑。「歡迎光臨。不過現在有點早，晚上才營業。」

　　「呵呵，這裡看起來是不錯，可是意大利菜都很貴。」看到這麼帥的主廚，林碧郁的反應特別熱烈。「有打折嗎？帥哥。」

　　「當然有。」機會來了。魏武斯的目光落在葉真心的瓜子臉上，微微一笑，眸色更深了。「今天是開幕的第一天，免費招待兩位試吃，如何？」

　　「嘩！真的？免費嗎？」林碧郁幾乎要跳起來，興奮地問著葉真心。「那當然沒問題！真心，我們可以來吧，嗯？」

　　真心？這個古典美人的名字叫做真心？真可愛。他的笑意更深了。

　　免費招待？要不要這麼貪小便宜……可是一對上他黝黑的眼神，還有看來真摯的笑容，她實在難以拒絕。

　　葉真心不由自主地點頭了。

　　「就這麼說定了，今晚七點，」好看的臉上還是那抹淡笑，他微微欠身。「我會在這裡等兩位。」

　　然後，他繞過她們，步伐沈穩，利落地掏出鑰匙開門。闔上門之際，修長的手輕鬆地靠在雕花鐵柱上，又若有所思地對著葉真心翩然一笑，才轉身進入庭院。

　　確定斯文的背影離遠了，葉真心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如果很好吃的話，就可以介紹給崔姊、小李、駱駝、阿峰，大家都來。」林碧郁挽著她的手，邊走邊說。「哇，好贊，好期待喔！」

　　「嗯。」葉真心輕聲回應著，腦海裡裝的都是那張白細斯文、唇紅齒白的俊顏。

　　好端端的男人幹麼生成那副俊俏模樣？而且，還總是盯著她看，害她連話都說不出來……想著想著，她的臉又默默地紅了。

　　兩人繼續散步回到辦公室，話題依然繞在那間意大利餐廳。

　　「那個主廚長得真帥耶，很像日劇裡的花美男。」

　　「嗯，是有像。」林碧郁這麼一提，葉真心開始懷疑。「這麼年輕的主廚，做出來的料理能吃嗎？」

　　「看起來是年輕了點，不過有什麼關係，只要是免費的都好。」林碧郁打開計算機，準備繼續奮戰。「你要知道，意大利菜和法國菜一樣貴，現在業績這麼差，獎金都掛零，我們能省則省，有免費的吃也不錯呀！」

　　「是這樣沒錯，只是你不覺得怪嗎？竟然免費。」

　　「這年頭生意難做，新開幕免費招待，已經算是成本最低的廣告費了。」

　　「說的也是，不過——」

　　葉真心的話還沒說完，林碧郁桌上的電話便響起。

　　「是、是……喔、好。」掛上電話，林碧郁很想哭。「崔姊要我今天留下來加班跟她討論﹃東宇﹄李總裁的案子，這下可好，不知道會熬到幾點才放我走！」

　　「那晚上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你自己去啊。嗚嗚～～我的免費意大利晚餐啊！」林碧郁苦著臉回答。

　　「我一個人去？」

　　「有什麼不可以？真是便宜你了！」林碧郁瞪了她一眼。「到時候記得打包回來，慰勞可憐的我。」

　　「你以為是廟口吃辦桌嗎？怎麼打包啊，呿……」她嘟囔著，又想起那雙專注而帶著熱度的眼神，好像是欣賞什麼似地瞧著她……

　　欣賞？她深吸了一口氣，粉頰驀然燒紅，心口也跟著慌亂了。

　　究竟是那間老房子太吸引人，還是難以抗拒年輕主廚認真的眼神，或是真的不想錯過免費的意大利料理，葉真心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總之，晚上七點鐘，她依約準時出現了。

　　魏武斯已經在雕花鑄鐵大門前等候，一身純白的廚師裝扮讓他更添斯文氣質，唇邊那一抹微笑，始終不曾消失過。

　　「同事被留下來加班了，所以……」有人像她這麼貪小便宜嗎？一個人也敢來？她越說越尷尬。「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嗎？」

　　一個人更好，正好可以好好認識她。他的笑意越深了。「當然。請進——」

　　魏武斯比了個歡迎的手勢，引導她往內走。

　　隨著他走進庭院，葉真心睜大眼睛，仔細地四處觀望。

　　庭院裡鋪滿豐厚的韓國草，幾盞古典氣息的小燈紛落其中，不搶眼卻又準確地投射在黑色的花崗岩踏石上，巧妙地排成行走的步道，順著一路前行，來到修整後的老屋舍。

　　迴廊上咖啡色的柱子看來既堅固又結實，破舊的地板鋪上殷厚的石磚，修補得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結實的牆壁嵌上大型的木欞拱型窗，室內的燈光從彩繪玻璃後隱隱透出暖意。

　　葉真心驚訝得說不出話了。這是她認識的老房子嗎？

　　進入屋內，挑高直達屋頂的天花板，讓人感覺很輕鬆、無壓力，牆上沒有太多的擺飾，成套的原木刻花餐桌椅，配上米色系的蕾絲桌巾，既優雅又溫暖。

　　簡單、質樸、溫馨、雅致，與其說是餐廳，不如說是「家」的感覺。

　　可是，要說是「家」，卻又和她從小住到大、看慣的華麗大屋完全不同。但她很喜歡老房子這樣溫暖的感覺。

　　古典音樂輕柔地流洩在舒適的空間裡，她仰頭四處張望，鵝蛋臉上漾著甜笑，原先不安的心情，已經慢慢沉定下來了。

　　魏武斯引領她落坐，兩份水杯、大小酒杯、刀叉等等，整整齊齊地排好等著。

　　「咦？」坐下來後，葉真心環看四周，除了她，沒有別人了。「今晚只有我一個嗎？」

　　「目前只有一位。」

　　沒有刻意做宣傳，又處在巷裡，開幕的冷清早在他的預想之中，他本來就只把這個短期的小餐館當作自己的夢想，客人走進來便是有緣，他不刻意強求。

　　「啊？新餐廳開幕，只有一個人來？」她有點錯愕，又問：「那菜單……」

　　魏武斯解釋小餐館的規則。「這裡沒有菜單，我們會詢問客人的喜好，依照當天採買的食材現場製作。」

　　沒有菜單就沒有標價，萬一到時候要她付錢，那還得了？

　　猶豫了幾秒鐘，葉真心才開口。「呃，我想先確定……真的是免費嗎？」如果要落跑，現在還來得及。

　　可是，她一坐下來就覺得這裡太舒適，又捨不得走。算了，也不過一頓飯錢而已，她還不至於付不起。

　　「請放心，就當是到朋友家做客吧！」他帥氣地從圍裙裡掏出紙筆，微笑著問：「有沒有特別喜歡，或特別不喜歡的食材或調味料？」

　　「是沒有，簡單便宜的就好。」她並不挑食，只要料理得當。

　　魏武斯轉身向內一揚手，立即有位穿著白制服黑圍裙的服務生送上冰水。

　　「稍坐一會兒，嗯？」他低頭看她，上揚的唇角帶著溫柔笑意，目光在她臉龐停頓了好幾秒，才轉身走進廚房。

　　葉真心被他的目光烘熱了臉頰，一張粉臉垂得好低好低，直到十分鐘後，晚餐正式開始。

　　「打擾了。」服務生送上開胃酒和兩個小盤，鮮艷的菜色熱鬧地擺在面前。「Antipasti——開胃菜是帕馬火腿蜜瓜卷，牛西紅柿佐新鮮的瑪札瑞拉起司。」

　　「這麼多？」是覺得她很能吃嗎？葉真心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先舉起酒杯，飲了口開胃酒，清爽淡雅的水果氣息在她口中繚繞。「AstiSpumante？」

　　很久沒有喝到這種意大利氣泡甜酒，一開場就這麼豐盛嗎？她訝然拿起叉子，大方品嚐起來。

　　「好甜的哈密瓜……火腿好香……油醋汁調得剛剛好，西紅柿好綿喔……」

　　僅僅兩份開胃菜，讓葉真心吃得渾然忘我，只聽她興奮又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她想起大學畢業那年，父親送她一份大禮，讓她去法國和意大利度假三個月。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獨立生活的滋味，時間雖然不長，可是那初夏的陽光，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綿延不盡的葡萄園，大小餐館的法、義料理，這些都是她永遠難以忘懷的美妙經驗。

　　就像現在，簡單卻十分地道的開胃菜，輕易地勾起了她的往日回憶。

　　葉真心剛把叉子輕輕橫放入空盤的時候，服務生又出現了，撤下空盤，前菜登場。

　　「Primi——前菜是野菇燉飯，天使茄汁細面。」

　　又來兩道？葉真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起來真的很能吃。

　　她一邊吃，一邊對著服務生發表意見。

　　「燉飯的熟度剛好，野菇的香味都煨進去了……天使細面好Ｑ，茄汁很爽口。」

　　金融業的工作壓力很大，身為理財專員，鎮日繞著業績和客戶服務打轉，她已經很久不曾像現在這樣，安心地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尤其，她向來喜歡自然原味的意大利菜，遠多於優雅細緻的法式料理。葉真心細細品味著縈繞在口裡的鮮香，緊繃的情緒慢慢地鬆動。

　　美味的餐點征服了她向來挑剔的味蕾，她逐漸放鬆自己，盡情地享受難得的好滋味。

　　一點一滴，葉真心把兩個盤子都清空了。事實證明，她確實很能吃，竟然吃得乾乾淨淨。

　　香味從廚房一路飄過來，服務生繼續為她上菜。

　　「Secondi——主菜是米蘭小牛排，拿坡裡香煎明蝦。」

　　她閉上眼睛，細細品嚐，全然陶醉其中。

　　咀嚼著美味的料理，她的唇舌很舒暢愉悅，心口很溫暖很滿足，疲憊多時的身軀，此刻彷彿得到撫慰。

　　「可以上甜點了嗎？」忽然，溫醇的聲音打斷她的沉醉。

　　「啊，是你！」睜開眼，她對上魏武斯的黑眸。「喔，我再也再也吃不下了！」葉真心捂著肚子說。

　　欣賞她吃東西的陶然模樣，是件享受的事。魏武斯俊秀的臉龐露出帥氣的笑容，在她對面的空位坐下，笑著問：「還有草莓慕斯和紅酒燉梨，怎麼辦？」

　　不等她回答，魏武斯輕輕一揚手，服務生便撤走桌面所有的杯盤刀叉，送上咖啡和甜點，然後安靜地離開。

　　看著桌面又被填滿，她倒抽一口氣，忍不住問：「這些菜，全部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嗎？」

　　「是。」他笑著點頭。「還滿意嗎？希望合你的口味。」

　　「Buono！非常好吃！」葉真心的表情充滿驚喜與難以置信。「可是你……看起來很年輕。」

　　他做的料理，擺盤並不走華麗或花俏風格，但是烹調的技巧很高明，食材精選不說，醬汁看似簡單，嘗起來卻富有層次，口感協調而蘊藏驚喜。

　　這不是兩、三年就能學成的功夫，要從幾歲開始，才能擁有這樣的好手藝？

　　「做菜和年紀有關係嗎？」魏武斯把草莓慕斯推到她面前，目光期待地看著她。「不過，甜點就得趁新鮮了，試試看吧？」

　　他的表情明明只是帶著笑，可是眼神卻熱烈得像是充滿情意。葉真心已經放鬆的心口猛然一提，無法開口拒絕，而且明顯感覺自己的臉頰熱燙了起來。

　　她只好低著頭拿起湯匙，也不管自己的肚子已經撐得像顆小球，一口接一口地慢慢送入口中。

　　這甜點也未免太好吃了！「細緻綿密卻不厚重，酸甜香芬而不膩口……」她忘情地驚歎不已。「這是我吃過最棒的草莓慕斯！」

　　魏武斯很大方地接受讚賞，還起身優雅地彎腰行禮。「我知道吃太飽也不好，不過，」他把紅酒燉梨移向她，繼續邀請。「要不要再試試這個？」

　　「好漂亮的紫紅色！我若不吃，怎對得起老天爺？」喝了一口冰水，她決定繼續奮戰。

　　「怎麼形容呢？香氣濃郁，口感卻很清新。」她試了一口，抿著唇感受許久，才抬頭看著他，表情很是疑惑。「濃郁和清新交織在一起，我是不是吃到神智不清了，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她那瞇著眼、彷彿微醺而陶然的模樣，真的很可愛。魏武斯感覺自己的胸口莫名地激動起來。

　　方纔趁著空檔，他倚在廚房門口觀察她。在溫暖明亮的燈光下，他看見了那張充滿各種表情的臉蛋，有開心、有笑意、有感動、有驚喜，彷彿她吃的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山珍海味，那滿足又愉悅的笑靨，讓他幾乎有股衝動想換下廚師服，和她一起享用令人難忘的晚餐……

　　他不著痕跡地深吸了口氣，才微笑著解答。「口感清新，是因為煮過的紅酒和檸檬汁結合的關係；至於濃郁的香氣，是因為加了肉桂一起熬煮。當然，其中材料的比例，還有火候和時間的掌控也是關鍵。」

　　她的味覺很靈敏，吃東西的模樣一點也不扭捏，自然大方，可是舉手投足之間卻又優雅合宜，像是曾經受過特別的禮儀訓練。

　　從她對菜色的評論，可以感覺她對飲食應該是頗有研究，不知她的家庭背景是不是很特別？但若從衣著打扮看來，又不像是披掛一身奢華名牌的名媛淑女。

　　她……究竟是誰？

　　他越來越好奇，想更瞭解她，想繼續和她一直聊下去。

　　葉真心發覺，這位年輕主廚總是帶著一抹笑望著她——不是一般普通友善的笑容，而是像蘊藏隱含了什麼特別涵義的那種，還有那個充滿電力的眼神，總是很認真很專注地看著她，教她每回抬頭對上了，就會莫名地臉熱了起來。

　　會不會是她想太多呢……她低頭撫著鼓脹的小腹，猛然想起了林碧郁，連忙低頭看表。老天，竟然已經九點半了！

　　換句話說，一個人的晚餐，她整整吃了兩個多鐘頭！

　　「這頓飯吃太久，我得走了！」她趕緊起身。

　　「再坐一會兒吧？在意大利吃晚餐都是這樣啊！」發現她急著要離開，魏武斯出聲留人。

　　「可是這裡是台灣——」她拎起背包準備離席。「我還得回去公司看看同事加班的狀況。」

　　「這麼晚還要工作？那麼……等我十分鐘，我做一份宵夜讓你帶回去。」

　　「啊，不用了——咦？」

　　她還沒說完，人影已經閃進了廚房，簡直是行步疾如風。

　　她只得坐下，繼續綴飲著香醇的Espresso，抬頭環看著已經截然不同的老房子。這裡曾經是她眼裡的風景之一，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天，自己竟然可以悠然地坐在其中，而且還享受了一頓豐盛美味的晚餐。

　　古典音樂悠揚地迴繞著，這裡的氣氛真好，她的胸口熱熱暖暖，其實有些捨不得走。

　　十分鐘後，魏武斯拎著熱騰騰的餐盒走出廚房，準備送她離開。

　　他和葉真心並肩走在庭院裡。「這麼晚了，我送你。」

　　停下腳步，她指著前方「日出銀行」發光的招牌。「不用了，我們公司就在前面轉彎幾個巷子就到了。」

　　原來她在「日出銀行」工作？很好——很方便，很靠近。

　　他微笑著點頭，嗓音很溫柔，也很堅持地說：「巷子有些暗，我送你過去。」

　　「不用不用，這附近我很熟，很安全的，我自己回去就好——」白白吃了人家一頓，還讓人護送回去，著實說不過去。

　　何況她現在的情緒莫名緊張，不知道接下來會在這位帥主廚面前說出什麼蠢話，那、那……她不敢往下想。

　　「好吧，那麼，我陪你到門口。」既然她開口拒絕，他也不好堅持。

　　漫步至餐廳外的大門前。「主廚先生，今天晚上很謝謝你，我很開心、很愉快。」豐盛的晚餐溫暖了空寂已久的心窩，她真誠道謝，一雙鳳眼微微起霧了。

　　燈影下，他想起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魏武斯，很高興認識你。」

　　他靠得很近，身上有著淡淡清爽的男人氣息，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很徐緩很溫柔，像是在她耳邊低喃，她覺得自己全身都熱了起來。

　　她暗暗深呼吸了三秒，才能讓聲音盡量保持平穩。「我是葉真心，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明天晚上再來？」魏武斯又問。

　　那雙黑眸像是深不可測的幽潭，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如擊鼓般的狂跳。

　　「我、我不是經常都有這麼多時間，可以像這樣吃一頓晚餐。」而且還是所費不貲的意大利菜。

　　「沒關係。謝謝你來當我的第一個客人。」輕輕拉起她的手，把愛心餐盒交到她手裡，他溫柔笑著，語氣卻很堅定。「我會替你準備一個專用位，想來就來。」

　　他不否認自己對她的印象極好，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機會深入認識她。

　　短暫三秒鐘的接觸，她只感覺到他的手掌有些粗糙和暖意，是男人的手……她抬頭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的思緒一片空白。

　　葉真心慌了，緊抓著餐盒。「謝謝，祝生意興隆、貴客滿門！我、我回去了！」她急急地走了。

　　一轉身，豐厚烏亮的長髮揚起，淡淡的馨香飄浮在空氣中，高跟鞋喀噠喀噠聲慢慢地遠去。

　　知道她在「日出銀行」上班，以後找她就容易了。衛武斯站在門口，雙手環胸，閒適看著美麗的身影逐漸隱入黑夜中，唇角浮起一抹笑。

　　第二章

　　葉真心回到自己的小套房，一室清冷。

　　由於晚餐吃太多了，她決定打掃房子來消耗卡路里。當整理櫃子時，她看見了自己和媽媽的合照，心口猛然湧起一陣酸澀。

　　今晚在老房子嘗著一盤又一盤的美味料理時，父親的影像，還有塵封的舊事，不時在她腦海裡流轉。

　　從有記憶以來，她就住在陽明山上的大宅裡。

　　華麗的豪宅裡除了父母親和她，還有一個「大媽」，和三個哥哥。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家族有什麼奇怪——她有爸爸，也有媽媽，不是嗎？

　　父親掌管家中大權，他繼承了祖父留下來的豐厚產業，平時很少在家，即使回到大宅裡，也是緊繃著一張嚴肅的臉。可奇怪的是，只要她一靠近父親身邊，仰頭稚嫩地叫聲爸爸，父親便會慈愛地抱起她，溫柔地說：「小公主，我們去吃點好東西吧！」

　　父親寵愛她是眾所皆知，她長得白淨可愛，說話清甜有禮貌，從來不曾看過外面的風風雨雨，她在父親的城堡裡當著與世無爭的快樂小公主。

　　直到上了中學，有天在學校，她聽到同學在背後竊竊私語。

　　「私生女，真不要臉——」

　　她詫異地拉住同學，想問個清楚。「什麼私生女？」

　　「就是你，你媽媽搶了別人的丈夫，你是私生女。我媽媽說的。」

　　她生氣得想罵人，可是又不知從何罵起。

　　回家後，她問母親：「同學說我是私生女，媽媽，你搶了別人的丈夫嗎？」

　　「你——」

　　一整晚她追問到底，才終於明白，原來「大媽」才是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當年母親是父親外面的情婦，因為懷了她，才得以搬進大宅。

　　因此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大媽對她總是很冷淡，還有，為什麼母親總是想辦法要她巴住父親，要她努力討人歡心。

　　她全都明白了。什麼小公主——她真正的身份其實只是個私生女。

　　事實攤開後，媽媽開始不忌諱地在她面前抱怨，為什麼生的不是兒子，抱怨將來家產輪不到她之類的話，此後，她不再和哥哥們毫無顧忌的無耍，見到大媽更覺羞愧，彷彿母親介入別人家庭是自已的錯。她開始變得沉默，住在陽明山上五百坪的豪宅，卻像是住在籠子裡一般難受。

　　考上T大那年，她央求父親讓她搬到山下去，父親想想也對，都已經是大學生了，住在市區總是方便些。於是，她住進了學校附近的高級公寓。父親堅持替她安排管家，還有司機接送。

　　在自由學府的日子，她沒有要好的朋友，母親三天兩頭就來看她，有時也留下來住幾天，千叮嚀萬叮嚀著不准她交男朋友。

　　「爸爸說以後會幫你找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門當戶對才好。」母親這麼說。

　　一點也不好。

　　她很想像班上的女生一樣，坐在男生的腳踏車後座，讓椰林大道的微風揚起秀髮，好浪漫。可惜一切只是幻想，她還是寂寞地度過四年的青春時光。

　　父親的工作很忙，想念她的時候，便會要司機送她去飯店。

　　葉真心是飯店主廚群最歡迎的人物，不但絲毫沒有大小姐的架子，容貌迷人性格又好，只要聽到葉大小姐要來了，便趕緊獻上最新的創意料理，或是做些私房菜讓她嘗鮮，順便討論指教一番。

　　這麼多年下來，她勻稱的身材沒多長什麼肉，倒是養刁了她一張嘴。父親常要她評價飯店內的各種料理，把單純的吃飯弄得跟試吃大會一樣，可她很喜歡去飯店，評論菜色讓她覺得很有趣，而且父女倆還可以在隱密的包廂裡好好吃一頓，這是她與父親零距離的快樂時光。

　　母親在她大四時檢查出胃癌，發現得太晚，幾個月後就過世了。悲傷是當然的，但是她更慶幸，至少母親沒有受太多的苦。

　　辦完喪事，她即將從大學畢業，父親要送她一份畢業禮物，她想了想。「讓我去法國和意大利三個月吧！」

　　報名了短期法語學校，她一個人帶著簡單的行李前往法國，最後一個月還去了意大利，從北義到南義，還在西西里島，她獨自悠遊在長靴國度裡，嘗遍各種意大利美食，見識了世界的寬廣，心裡更渴望脫離大宅的生活。

　　返台後，父親要求她搬回大宅，她不但拒絕，還提出另一個要求。

　　「我長大了，讓我自己生活吧。」

　　「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怎能讓你在外頭吃苦？如果你不想和大媽打照面，我把市區那個公寓過戶給你——」

　　「不，爸，我在那裡總會想起媽媽，也不好受。」她堅持。「我該長大了，讓我搬出去，自己找房子，自己過生活吧！」

　　拗不過好，父親只好退讓。於是她搬出了公寓，租了個小套房，還考進了「日出銀行」。

　　她學會照顧自己，學會工作上的待人處事，上下班的交通工具是捷運和巴士，吃的是路邊美食，穿的是普通套裝，她過著尋常的生活。

　　父親總是心疼地說她像是落難的小公主，她笑著反駁。

　　她本來就不是公主，只是回到原來應該過的平凡生活罷了。父親是有錢人又如何？她和母親都是不該闖入的外人，害得大媽得和人共享丈夫，也害得三個哥哥還得跟她分享父愛。

　　現在的她過得很好，也希望遠離大宅後，可以還給真正主人寧靜的生活。

　　葉真心幽幽地歎了口氣—都是今晚的意大利料理太地道，才會連帶勾起她這些深沉的回憶。

　　豪華餐宴的經驗不是沒有過，她早就嘗遍各式佳餚與異國料理，只是，她很少爬牆這長得這麼斯文俊秀的男人，還能做得一手好料理，讓她一整晚挑不出半點毛病，莫名地感動萬分，此刻，唇齒間還殘留著微微的紅酒氣息—大概是最後的那一口紅酒梨吧，後勁可真強，她感覺自己暈暈然。

　　下次再去嗎？她的心頭隱隱還有些澀，卻又不住地想著這個問題。

　　***

　　時間將近七點，今晚沒有應酬，也不用拜訪客戶，拎起背包，葉真心打算和林碧郁一起下班，在附近隨便吃點什麼，然後回家看電視睡覺，像以前一樣，安靜地度過一天。

　　她的視線轉到老房子，由高往下望去，只看得見那溫暖的燈光。

　　觀察了好多天，她發現老房子似乎只在晚間營業。下午會有人打掃庭院，黃昏的時候，老房子的燈光會逐一亮起，把周圍暈染得溫柔。

　　她一邊探望一邊等林碧郁，等著等著，遠遠就聽到林碧郁的哀號聲一路而來。「嗚嗚~~我死定了、死定了！」

　　「怎麼了？」

　　「剛碰到阿峰，他說這個月業績結算出來，我是最後一名，比那些新進的理專還慘！」林碧郁哭喪著臉。「我準備提著頭跟崔姐去見副總吧！」

　　「我也是很慘好不好—」她想安慰人，可是這句話說得軟而無力，想到業績，葉真心也只能歎氣。

　　「好煩好煩好煩！」林碧郁快抓狂了，拉著葉真心的手，哀求著。「陪我好好吃一頓吧！人家心情不好就想吃東西——啊，上次那家鬼屋意大利菜，你打包回來的剩菜很好吃，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人家特地做的宵夜，哪是剩菜啊？她有點想笑，卻笑不出來。「什麼鬼屋！人家叫做LaCasa，意大利文『家』的意思。」

　　「拜託，是你家還是我家啊？這麼親切？」

　　「你——」

　　她是很喜歡老房子，可是……她並不想去，不想再看到那雙會令她心跳加速的黑眸，更不想又擾亂平靜下來的心思。

　　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將自己的情緒壓抑得如沉靜的湖水，安安分分地照自己的意思過日子，但沒想到不過是一頓晚餐，就讓她這幾年來努力維持的平靜，瞬時全打亂了。

　　就像是山裡悠然無波的小湖，忽地被丟了個大石頭，水花四處飛散。

　　「太貴了，我吃不起。」她胡亂編了理由搪塞。

　　林碧郁才不管。「偶爾吃沒關係啦！越說我越想吃了，今晚我請你嘛，走啦走啦！」

　　拗不過這個可憐的同事，葉真心被拖著走。「不用請客，我自己付錢就好。」

　　只是為了安慰好同事而已，就去這麼一趟吧。她在心底這麼想著。

　　***

　　上次踏入老房子，算算已經是兩個星期前的事了。

　　走在庭園裡，林碧郁驚喜訝異地指指點點，葉真心只是隨口附和幾句，一想到又要見到魏武斯，心口卻怦然飛跳起來。

　　推開廊上厚實的門，她們赫然發現餐廳裡熱熱鬧鬧、座無虛席，和開幕那一晚只有她一人的情景大不相同。

　　這時，服務生微笑迎上前，她還記得是上回的那位。

　　「今晚已經客滿了，不過Chef有替小姐準備了專屬座位。」服務生比了個請進的手勢。「請跟我來。」

　　這裡的料理確實美味，這麼快就客滿也是理所當然……葉真心優雅地走在餐廳裡，一邊想著。

　　越過賓客，她們被帶領到靠近廚房，一個探頭就可以看見餐廳的全貌，卻又不容易被發現的隱密角落。

　　方桌上有一隻弧度優美的白色磁瓶，插著一朵香檳色玫瑰。

　　真的替她保留了位子？這是對第一位客人的優惠待遇嗎……葉真心優雅落坐，卻藏不住莫名的喜悅，臉龐驀地飄上兩朵紅雲。

　　「請稍坐，我去跟Chef說，他一定很高興。」才說完，服務生就消失了。

　　林碧郁張大眼睛，詫異地問：「Chef？你和主廚已經熟到有專用席喔？難怪上次還打包給我！」

　　「一點也不熟，好嗎？」葉真心環看四周，這個位子雖然是在角落，可是光線剛好，也很舒服，她不由自主地放鬆心情了。

　　「你來了？」

　　魏武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座位前，嗓音依然溫柔，視線依然膠著在她臉上。

　　兩個星期過去了，他本來還想著，要是她再不上門來，他就做一份豐盛的餐點，親自送去「日出銀行」找她。

　　「嗨。」葉真心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想大方打招呼，又害怕遇上他那雙會令她惶然無措的深眸。

　　兩個人很客氣，不過旁邊的人可沒這等耐心。

　　「Chef啊，上回免費晚餐我沒跟上，可以補給我嗎？」林碧郁笑咪咪地開口。

　　怎麼還好意思說！葉真心很想在桌下踢她一腳。

　　「當然沒問題，這樣吧，今天就試試我的新菜色，如何？」

　　「太好了！」

　　葉真心低著頭，陡然鬆了一口氣。林碧郁是天生自來熟的個性，有她來炒熱氣氛真好，起碼不用擔心面對那張俊顏時，該如何掩飾自己的心慌意亂。

　　魏武斯氣定神閒地看著低頭的古典美人，微笑地說：「稍坐一會兒，晚餐馬上來。」

　　林碧郁探頭出去，很快數完外面的人頭後，吐吐舌頭，說：「這裡的消費到底如何？三十個座位全滿了！」

　　「我問過了。」魏武斯離開後，葉真心才抬起頭，喝了口冰水。「這裡沒有菜單。」

　　「沒有菜單？」林碧郁倒抽一口氣。「那價格不就隨他開？」

　　「知道怕就好，反正今晚你這份是免費，也沒什麼差別。萬一我的那份付不出來，記得要幫點忙。」

　　「可是如果很貴，怎麼還會有這麼多人？現在景氣那麼差……」

　　她也很好奇，想知道更多更多，無論是餐廳或是他，可是，怎麼好意思開口問呢？他們才剛認識……

　　「打擾了。」帥氣服務生又出現了，優雅地送上兩份氣泡酒和開胃菜。「Chef交代要讓兩位嘗些新菜色，所以每一道菜都是雙份，請兩位自行取用。」

　　「嘩，光開胃菜就這麼贊喔？」林碧郁看著色澤鮮艷的佳餚，高興得什麼煩惱都忘了。

　　開胃菜一份是新鮮無花果切瓣，下面墊的是薄透的義式風乾臘腸，另一份是烤節瓜佐油漬西紅柿干和帕馬森起司片。

　　葉真心閉上眼睛，低頭深深吸了口氣，享受完美食材才有的芳香氣息。

　　「在這裡吃飯還得先禱告嗎？等什麼？快吃啊！」林碧郁早已叉起一片臘腸，嚼得滿口生香。

　　「一聞味道就知道是上等的陳年Salami。」葉真心這才執起叉子，提醒她。「吃慢點，會越嚼越香。」

　　「聞一下就知道了喔，這麼厲害！不愧是咱們『日出銀行』的頭號美食家。」林碧郁笑問：「真心啊，不管是路邊攤還是大飯店，每次一起吃飯，你都有辦法把食材特色、料理方法講得清清楚楚，怎麼會這麼厲害？不去當美食評論家實在太可惜了。」

　　「我……我只是愛吃而已。」她從小就跟在品味一流的父親身邊，錦衣玉食這麼多年，有什麼好東西沒嘗過？只是這些私事，她很少對同事說出口。

　　「也對啦，同事兩、三年了，只看過你會吃會說而已，沒見過你真的端出什麼好菜來。」

　　「呵，吃別人煮的比較快啦。」她是很會吃，不過真的拿起鍋鏟，卻耍不出什麼本事，勉強煎個荷包蛋就很開心了。

　　兩人閒聊著，盤子也逐漸清空，服務生又來上菜。

　　「酥炸扇貝海鮮面，牛肝蕈燉飯。」

　　林碧郁嘗了一口超大顆的金黃扇貝，嘖嘖讚賞。「真的很好吃耶！這麼厲害的廚師，何必躲在巷子裡開餐廳？在大飯店裡不是更好嗎？」

　　「不一定啊，人各有志，飯店裡的制度不見得人人喜歡。」她是在飯店裡長大的，看過也聽過許多管理層面的是是非非。

　　「好像也對。不過，這裡的東西這麼好吃，難怪才開張不久就有這麼多客人，而且主廚還那麼年輕呢，真是了不起。」

　　葉真心舀了一匙燉飯，牛肝蕈的香氣縈繞在她的鼻尖，她抿了一口，細細咀嚼稍硬而富彈性的米粒，一股明意從唇舌間緩緩滲入喉頭。

　　這燉飯……為什麼會讓她的心坎這以暖燙又舒服？

　　閉上眼，她忍不住想像著他在廚房工作的模樣——是輕鬆利落，還是小心翼翼？

　　她驀然想起，父親很喜歡這樣的燉飯。不知道向來對人嚴厲的父親，對他的看法會是怎樣呢？

　　秀氣的唇角微微一扯，她繼續享受眼前細緻的美味。

　　也不管她們能吃多少，主菜又是豐盛地端上來了。

　　「香煎櫻桃鴨胸佐葡萄釀，炭烤自然豬佐羅勒松子醬。」服務生報上菜名，接著又說：「Chef現在正忙，等一下會過來，請兩慢用。

　　他等一下會過來？葉真心又開始緊張了。

　　「沒關係。」林碧郁眼睛都亮了，拿起刀叉準備開攻。「好贊喔——咦，櫻桃鴨？可是沒看到櫻桃啊。」

　　「櫻桃鴨指的是鴨子的品種，叫做櫻桃谷（CherryValley），宜蘭就有特別引進改良繁殖。櫻桃鴨的油花分佈很均勻，口感鮮嫩多汗。」她切下一小片給林碧郁。「瞧，這鴨肉的顏色是不是像粉紅的櫻桃？」

　　「真的耶。看起來粉嫩粉嫩，好漂亮。」林碧郁趕緊嘗了一口，十分滿意。「一點也沒有鴨肉的腥臊味，好好吃！」

　　她又繼續發問。「那自然豬又是什麼意思？」

　　「是指豬只經過HACCP——呃，就是很嚴格的管理方式來飼養，絕無抗生素、磺胺劑、生長激素等殘留，而且要養足兩百一十天的熟齡豬，還要經過國家單位認證才算是自然豬，肉質特別鮮美。」

　　「呵呵呵，阿心你好厲害，猴塞雷啊！」林碧郁邊吃邊驚呼。

　　葉真心切下炭烤自然豬，沾上一抹羅勒松子醬，那翠綠襯著粉紅多汁的豬排，讓她的手猛然頓住。

　　以台灣精緻農業的成果來烹調意大利料理——這就是他口中的新菜色嗎？

　　光是這麼欣賞，就覺得好美，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怎麼能做出這麼質樸紮實又有深度的料理？

　　直到賓客逐漸散去，才見到魏武斯的身影。

　　「今晚的餐點還喜歡嗎？」他淺笑望著葉真心，想知道她今天的評語如何。

　　「太太太讚了！」明知道他開口問的是誰，林碧郁還是豪爽地舉起大拇指。「真是太厲害了！Chef，佩服佩服啊！」

　　看起來年紀輕輕，也不知道有沒有二十五歲，做起菜來根本是五星級大廚的水平，尤其又長得這麼帥，怎麼會不讚？

　　「太客氣了。吃甜點吧。」像變魔術一樣，魏武斯不知從哪端出兩個磁盤，放在兩人面前。

　　葉真心定睛一看，既驚喜又詫異地抬頭看他。「這……CassataSiciliana？」

　　「Ca——什麼？」林碧郁舀一口送入嘴裡，詫異地問：「不是冰淇淋嗎？」

　　「算是冰淇淋沒錯，不過這是西西里島傳統的甜點，以馬斯卡澎起司和鮮奶油為基底做成的冰淇淋，淋上甜酒煮過的水果。」她也嘗了一口，粉頰漾著讚賞的笑容。「又濃又香又甜，配咖啡剛好。」

　　魏武斯心裡有些驚訝。根據他對台灣意大利餐廳的瞭解，很少餐廳會提供CassataSiciliana這道甜點，想不到她竟然也知道！

　　「真心小姐好像很熟悉意大利料理？」他探問。

　　被這麼一問，她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也不是真的懂，只是吃過的經驗比較多。在他面前，應該怎麼回答才合適呢？

　　想來想去，最後，她回答得很客氣。「也不是，只是以前吃過這個甜品，很喜歡，所以就留下印象。」

　　「你叫她……真心小姐？」林碧郁插話。「兩位很熟嗎？」

　　「還不熟——冰淇淋快融了，你趕快吃吧。」葉真心急著想帶過話題。幹麼當著他的面前這樣問呢？多尷尬在。

　　「沒關係，」魏武斯揚著一抹奇異的笑，神色自信地回答。「很快就會熟了。」

　　很快就會熟？聽起來好像有什麼計劃還是企圖似的。林碧郁可沒瞎眼，她早就注意到，這位主廚帥哥的視線老是掛在真心身上。

　　「那我們也來熟一下好了。」她笑了笑。「我是林碧郁，不是小家碧玉的玉，是電視明星郁方的郁喔。」

　　郁方是誰？台灣的電視明星他一個也不認識，不過那不重要。「我是魏武斯。」

　　「可以喊你小魏嗎？還是得按規矩稱呼Chef？」

　　「都可以，林小姐喜歡就好。」反正，重要的不是她。

　　「好說好說。」林碧郁眼睛一溜轉，又開口了。「小魏啊，可以請問這晚餐的費用怎麼算嗎？」

　　「兩位是免費。」

　　「啊？」怎麼能佔人便宜？葉真心終於出聲。「她免費就好，我、我該付錢的，上次已經讓你請過，哪能常吃免費晚餐……不然至少也要付一半，我是說那個材料成本——」一緊張，她竟然管不住嘴巴，難以控制地碎碎念了起來。

　　「停！」林碧郁實時制止她。「小魏，多謝啊！我猜你是老闆嗎？」

　　「目前……」他環看餐廳一圈，沒有否認。「這裡算是歸我所有。」

　　「小魏老闆，聽說這裡沒有菜單，請問如果來吃這麼一餐，要多少錢啊？」

　　「從開胃酒、開胃菜、前菜、主盤、甜點和餐後飲料，一人份是一千元，紅、白酒一杯兩百元。」

　　「這樣……一人份一千元？！」葉真心和林碧郁兩人同時驚呼。

　　「太貴嗎？」看到她杏眼圓瞪的可愛模樣，魏武斯的唇角揚得更高了。

　　「不是，是太便宜啊！像這樣的菜單坊間起碼也得從一千五百元起跳！」林碧郁搶著回答。「你會虧錢的！萬一倒了怎麼辦？我還想常來吃耶。」

　　「不會虧錢，差不多剛好而已。」他本來就不打算賺錢，打平就好，何況生意出乎意料地好，以一晚三十人滿席來算，還有小賺。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剛出來開業的廚師吧？」林碧郁下結論。「果然是初生之犢不畏虎。」

　　這算是讚美嗎？他的中文程度沒那麼好。

　　葉真心有一些想法，可是又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說出來，思索半晌，才謹慎地開口。「我們兩個人在銀行界工作，對數字有些概念，稍微算一下，覺得這種價格……可能不太有利潤。」

　　「好，我找時間再算算看。」他笑著承諾，深黝的眼眸一閃，話題轉向她。「真心，你在銀行做些什麼工作？」

　　「我？呃，理專。」忽然被這麼一問，她有些錯愕。

　　「什麼是理專？」離開台灣太久，很多東西他不知道。

　　「理專你不知道嗎？理財專員，就是專門協助財務管理和投資規劃，如果你有閒錢的話——」林碧郁搶著回答。

　　「好。」他打斷林碧郁，看著葉真心。「我正好有一筆資金，你可以幫我處理嗎？」

　　他本來打算萬一餐廳生意不好，預定拿這筆錢來填補損失，不過照目前看來，似乎暫時還用不上。若是委由她來規劃，和她相處的機會變多，見面的理由就更正當。他總不能老是只等著她來吃飯吧？

　　聽到他毫不猶豫地提出要求，葉真心一時愣住。這麼年輕、才剛自行開業的廚師，能有多少積蓄？而且，可以說是在完全不認識的情況下，當著林碧郁的面，竟然指名要她……

　　「當然很樂意為您服務。」她乾笑兩聲，想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請問大約有多少預算呢？」

　　「台幣兩百萬，可以嗎？」

　　聽見身旁的林碧郁倒抽一口氣，她遲疑了兩秒鐘，才回答。「當然……可以。」很好，本月業績增加兩百萬了。

　　「這筆錢大約半年內還不會用到，請你幫我規劃。」魏武斯走回廚房，再度回來時，遞了張紙給她，上面定著——

　　魏武斯0920XXXXXX

　　他的字有些拙，但看得出來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

　　兩人分明還不熟，只因為她是理財專員，就輕易投下兩百萬……這難道沒有什麼特殊的涵義或用意嗎？

　　她不懂，心底滿是問號，可是抬頭一看到他黝黑含笑的眼眸，她的臉蛋又莫名地紅了。

　　他很欣賞這張飄上紅雲的臉，輕聲問：「明晚可以帶些數據過來討論嗎？」

　　「喔，好。」

　　「要不要帶點什麼回去當宵夜？」魏武斯溫醇的嗓音帶著笑意。

　　「不、不用了！」葉真心很害羞，假裝低頭看表，急著想走。「啊，都十點了！」

　　「小魏啊，我也是理專哪，不公平喔。」林碧郁跟著起身，聲音有點悶。她更渴望業績啊。

　　魏武斯招來服務生，笑著叮嚀。「以後林小姐來吃飯，一律對折招待。」

　　林碧郁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才笑笑回答。「這還差不多。」

　　***

　　走出老房子，林碧鬱悶聲不說話，葉真心當然清楚怎麼回事。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指定要我替他規劃，你別生氣嘛！」

　　「我能生什麼氣？吃飯時也沒見你說幾句話，人家竟然自動把生意送到面前，我能生什麼氣？算了，這一切都是命。」

　　「別這樣，不然我不要接就是了！」碧郁待她很好，她不想為了業績壞了同事的感情。

　　「不接？又要放著讓給『大伊證券』嗎？」林碧郁又氣又笑，停下腳步，伸手戳她肩膀。「你給我接接接！」

　　「那……那下次請你吃飯！」真是刀子口豆腐心哪。葉真心笑了。

　　「吽，就曉得吃。」看著好事無端落在同事身上，她當然很不是滋味，可是既然是好姐妹，她還是要提醒幾句。

　　「不過，你可得留意小魏，這傢伙雖然長得斯文俊帥，又會做菜，可是看起來太年輕了，二十幾歲的男人就能擁有這家餐廳，還有兩百萬的閒錢，不覺得有點怪呢？而且，他整晚的視線都在你身上，很明顯看得出他對你有興趣，在還沒深入認識之前，自己小心點，嗯？」

　　「什麼興趣啊……」他對她，已經明顯到連旁邊的人都看得出來了嗎？她的心跳又開始不規則了。

　　「你給我聽進去！」林碧郁又問：「那你呢？覺得他如何？」

　　「這個嘛……」忽然被問了這個問題，她一陣尷尬在。「他做的菜很好吃。」

　　「光知道吃！」

　　「是真的啊！」他的食物很溫暖、很感動，默默地撥動了她沉定靜謐的心弦，而且，他那雙總是帶著笑間的黑眸，總是輕易地就讓她臉紅心跳。

　　這些感覺，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很難用三言兩語說出口。想了想，她決定先暫時收起心情，等自已能理清楚了再說吧。

　　挽起林碧郁的手臂，葉真心笑咪咪地說：「今天晚上吃太多了，我們散步去下一個捷運站吧。」

　　「有道理，你看我的肚子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林碧郁摸著自己的小腹。「那傢伙自己做菜都不吃的嗎？怎麼那麼瘦？」

　　「嗯，瘦巴巴的。」想起那男人斯文的身形，粉頰瞬時染上紅暈。他看起來雖不算高大魁梧，卻讓她感覺很舒服，心口熱熱的……

　　「瘦的男人不好，要挑壯一點的才有男人味，小說裡都這樣寫啊！我是說真的，他太奶油了！」林碧郁強調。

　　「你說得好像是買豬肉喔！」她取笑林碧郁，其實是故作輕鬆。一思及明天要準備財務規劃的資料送去給他，單獨和他見面，一顆心便有些不規律地悸動著。

　　踩著漫不經心的腳步，她應著碧郁的話題，心思老早就不知飄到何處了。

　　第三章

　　隔天晚上，葉真心依照約定出現在老房子。

　　為了不打擾魏武斯的工作，她刻意選在晚上九點半才進來。

　　服務生讓她在門邊小吧檯前等一會兒，先去送甜點和餐後飲料給客人，才帶她入座。

　　「真不好意思，這麼忙還讓你招呼我，那個Chef……」

　　「Chef有交代，以後葉小姐來的時候，直接到這個座位等他。」

　　「啊？」真的是她的專屬座位嗎？葉真心先是一愣，然後莫名地臉紅了。

　　服務生替她端來一杯熱茶，她乘機問：「這裡只在晚上營業嗎？生意怎麼那麼好？」

　　「Chef目前只做晚餐服務。前一、兩周有客人吃過之後，很快就陸續回流，這周天天預約都額滿，連下周也開始預約了。」服務生客氣地介紹自己。「我叫小奇，Chef等一下會過來，我先出去忙了。」

　　目送小奇敏捷的身影，她淺淺飲了一口熱茶，淡淡的青草味，怡爽舒適。

　　果然是口碑營銷最有效。他的料理確實是水平之上，價格又平實，受歡迎是可預期的。

　　「你來了。」魏武斯出現了。

　　小奇進廚房通報之後，他的唇角就一直維持上揚的角度，看到她那一雙神采奕奕的鳳眼，心情更是飛揚愉快。

　　他優雅地在她對面坐下。「想吃什麼？我先去做給你吃。」

　　「不用了，我吃過晚餐才來的。」她從公文包拿出一迭資料。「這些是要給魏先生參考的數據。」

　　「別叫我魏先生，我們這麼不熟嗎？」

　　我們熟嗎？她想問，可是那雙帶笑的黑眸，教她心跳飛快。

　　「換個稱呼吧？」他喜歡她，想要拉近彼此的距離，想要兩個人的感覺更親暱。

　　什麼樣的稱呼比較恰當？她思索著。

　　「不然，小魏？小武？小斯？」看著他不太滿意的眼神，她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脫口而出。「還是……斯斯？」

　　「斯斯……什麼意思？」

　　「你不看電視嗎？」她想讓氣氛輕鬆一些，於是自顧自地表演起來。「斯斯有三種啊，感冒用斯斯，咳嗽用斯斯——」

　　原來斯斯是有名的藥品嗎？「很榮幸娛樂了你。」他一笑。「不過，不要叫我斯斯，聽起來很怪。」

　　這樣捉弄他，他也不以為意，葉真心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只是開個玩笑。」

　　「那麼，」魏武斯認真地看著她。「叫我……武斯吧！」

　　自從他到意大利之後，再也沒有人這麼喚他了。大部分的人稱他Leon，或是迪朗奇先生——尤其是後者，女人們更喜歡迪朗奇這個姓氏背後發亮的光環。他說不出自己有多厭倦名利加諸於身的感覺。

　　但對於這名字，他還記得小時候媽媽抱著他，溫柔地解釋名字的意義：「既能武又斯文，動靜皆宜。」

　　「叫我武斯。」他很喜歡這個名字。

　　武斯？感覺很正式，也很……親暱。她在銀行上班的這些年，遇到太多自稱是麥可、凱文、丹尼爾、傑瑞等英文名字的男人，但是喚來喚去，都像是路人。

　　碧郁叫他小魏，小奇稱他Chef，而他要她叫他武斯。

　　這表示他們的關係比較特別嗎？

　　「好。」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了？可是她很喜歡「武斯」這個名字，或者說，她也有些喜歡這個人。

　　「那我們練習一遍，真心。」

　　「武、武斯。」她順著他的意思開口喚他，表情有點害羞。

　　「很好。」她的聲音清脆帶著甜意，聽起來真舒服。他快速地翻過她準備的數據，然後放在一旁。「這兩百萬你做主幫我處理，我等著簽名就好。」

　　「啊？」

　　「我的直覺告訴我，」修長乾淨的手指比了比自己的腦袋，他認真地說：「你很值得信任。」

　　葉真心知道很多客戶都很信任她，但是由他嘴裡說出來，感覺特別驚喜。

　　「可是——」她停頓了半晌，終於開口問：「理財我作主，餐廳隨便經營，這樣會不會太危險了？」

　　她的問題很直接，認真的表情讓他有點想笑。「我並沒有隨便經營，你怎麼會這麼想？」

　　她看著那張斯文的娃娃臉，忍不住開始數落。「我問過小奇了，這裡只有晚上營業，一頓晚飯吃下來至少要兩個小時，也就是三十個人的座位沒有翻桌率，一人份晚餐只有一千塊，還不收服務費，酒錢不算的話，等於一天的營業額頂多是三萬塊錢。」

　　停了一口氣，她繼續說：「你知道餐飲成本結構是怎麼計算嗎？１０％的租金，２０％的人事成本，３０％的食材成本，還要分攤設備折舊和制餐過程的損耗。整修裝潢的投資金先不說，一個月公休四天，食材選用的都頂級貨，這……根本不符合成本原則。」

　　她探頭環看客人逐漸離去的餐廳，指著吧檯方向，又說：「連餐後那一小杯咖啡，還用專業級的咖啡機，幸好只有請一個服務生，不然三個月肯定要關門。」

　　她的思緒清晰，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又急又認真的表情太可愛了，那抑揚頓挫的清脆聲音，像是珠玉般落在他的心頭，讓他不想打斷她。

　　如何說明這個餐廳，其實只是自己一個任性的夢想？從何說起？又該說多少？魏武斯猶豫了。

　　這時，小奇正好送上巧克力蛋糕，他索性暫時放下心頭的問題，笑著將漂亮的磁盤移到她面前。「有這麼糟嗎？來，吃點巧克力比較不會生氣。」

　　「你——」她粉頰驀然紅了。「我哪有生氣？我是把你當成朋友才這麼說。」

　　「朋友？」可他想要的不只是普通朋友的關係。「好吧，我再算看看該怎麼調整價格。」

　　「我不是要左右你的經營方式，是怕你吃虧。」

　　「我知道啊，你說我們是朋友嘛！」

　　「那……我先走了！」她起身想走。這男人老是那副無關緊要的模樣，她到底在好管閒事個什麼？

　　瞧見她抿緊了唇，是惹她生氣了嗎？魏武斯無奈地笑笑，溫和地堅持，哄著她繼續坐下。「把這塊蛋糕吃完再走。」

　　輕放在肩上的手掌像是有一股魔力，一時之間，葉真心也不知如何拒絕，只得乖乖坐下。她嘗了第一口蛋糕，微苦的巧克力泛著可可亞的香氣，自然的油脂在她的舌尖化成淡淡的甜味，軟腴而滿口芬芳，卻又清爽不膩口。

　　明明連一個古典巧克力蛋糕都能做出五星級飯店的水平，為什麼要委身於巷弄之內，而且還是一個看起來根本不會賺錢的小餐廳？

　　一股強烈的情緒油然而生，像這樣的好廚師，應該要有更多機會才對——如果可能，她希望能夠幫他更多，更多。

　　何況，她吃了人家那麼多餐，總該有些回饋吧？

　　這麼一想，她的心口乍然一鬆，心情飛揚了起來。

　　***

　　送葉真心到捷運站後，魏武斯搭出租車回到他暫居的短期公寓。

　　沐浴之後一身清爽，他走進書房，在計算機鍵盤上按了幾下，一大串的電子郵件立即跳了出來。他一邊看，一邊迅速回復。

　　最後打開視訊，他和意大利的養父報告台灣分店的籌備進度，當然，他跑過LaCase這個小餐館。

　　那只是他私人的夢想，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報告。

　　工作告一段落後，他端了杯咖啡走向窗前。

　　午夜時分，熱鬧的街道逐漸安靜，這樣的時刻最適合沉澱思緒。

　　離開台灣那年，他才十歲，就得飄洋過海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不僅要重新學習溝通的語言，適應異鄉的生活，還要試著理解人世間的無奈與無常。

　　養父有兩個親生孩子，和魏武斯的關係不是很親近，也曾經很排斥這個沒有血緣的弟弟，分走了他們父親的愛。

　　幸好魏武斯的性格澹然而寬容，讓他在青春叛逆時期，不至於有明顯的行為偏差，卻也讓他習慣了隱藏自己，學會把一切事情看輕、看淡。

　　以三十歲的年齡來看，他的成就已經夠令人稱羨了，但是，在幾次的家庭紛爭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心底越來越空、越來越虛。除了盡力為養父和迪朗奇集團做事之外，他甚至懷疑接下來的人生，究竟還有什麼熱誠和樂趣。

　　可是，當他重新讓這個破舊的房子活過來之後，每天晚上在廚房隨興做菜，讓賓客們帶著滿足的笑靨離去，不需要複雜的管理制度和精準的成本掌控，也不用思考最有效的營銷模式，只需要透過自己長久學習的料理技巧與熱情，他和陌生的賓客都能得到美妙的時光。

　　明知餐廳的經營不符合現實層面的考慮，這卻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與價值。

　　當然，還有他的第一位客人。

　　真心……這個名字真好聽。想到今晚她認真替他分析，為他擔心焦急的模樣，長久以來空空蕩蕩的心口，好像被填入了什麼，他的胸臆間盈滿異樣的情愫，暖暖燙燙，說不出口的愉悅和舒服。

　　看來她是把他當成剛離開師父身邊的毛頭廚師了，不過……瞧她細心分析餐飲成本結構，非常具有專業架勢，一個理財專員為什麼會對這個領域如此熟悉？

　　魏武斯有些疑惑，但一想起她的笑顏，還有閉眼品嚐他為她做的料理，那陶醉的表情，讓他心坎隨之牽動。

　　他談過幾次戀愛，卻總是因為時間、空間的因素而草草結束，失去戀情他並不是那麼在意難受，他認為自己的使命是認真為「迪朗奇」集團工作，而不是吃喝玩樂談戀愛，可是……

　　這回是真的動了心，他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上她了，但該如何對她坦白自己的身份？況且，她也喜歡他嗎？是不是應該先確認這一點？

　　坦白身份之後，她會不會也像以前交往過的女人一樣，只在意他的姓氏所帶來的實質利益？

　　他思忖著，手機便響了。

　　「老闆，明天早上七點，大山會開車在樓下等你。」來電的是他的助理之後，阿律。

　　「ＯＫ，下午可以趕得回來吧？」意思是別耽誤了LaCasa的營業。

　　「呃，盡量啦！」

　　「盡量？」他瞇起眼，聲音有著明顯的不滿意。

　　「唉，老闆，明天不但是去宜蘭和養鴨場簽約，回程得繞去勘查陽明山上的有機蔬菜田，還要趕回來演你的大廚，大人您就行行好，別折騰我們幾個小的吧！」

　　「我折騰你們？」濃眉一揚，他的語氣雖然平穩，但還是聽得出有些質疑。

　　「呃……正確說法是，老闆在折騰自己，這樣可以嗎？」這位老闆利用半夜和早晨的時間處理展店計劃，睡個幾小時後，又要去巷子裡的餐館演大主廚，一個人要拆成兩個用，他們三個助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老闆要這麼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折騰誰。」他只是盡力做著該做、想做的事情。知道這幾個助理很關心他，魏武斯笑了。「那麼，後天花蓮的自然豬合約，我就不過去了，你和大山多費點心吧！」

　　「遵命！不過，老闆啊，你這個大主廚的戲還要演多久？連小奇也拉下去一起演，他是演得很爽很高興，但我可言明在先，台灣分店籌備的事情已經夠忙了，大山和我沒時間也跟著玩！」

　　「不勞費心。你們知道該認真就好，時間一到，我自然會收手，專心展店計劃。」

　　阿律、小奇、大山都是他在瑞士餐飲管理學院時期認識的朋友，小奇在畢業之後就被他拉進來當助理，跟著他在海外拓展集團業務，養父決定進軍亞洲餐飲市場之後，他於是把另外兩個朋友找來一起合作。

　　這個大主廚的戲還要演多久？老房子並不在原本的計劃之中，會遇上葉真心更是預想之外，可是，她就像老房子一樣，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親近，想留下。

　　他已經管不住自己，也不想壓抑心底吶喊的渴望。

　　就讓他任性一回吧，他想。

　　現在該做的是把握有限的時間，盡快讓她和自己熟識，然後擄獲她的心。他一向擅長佈局，眼前這一局才剛開始，接下來得用點技巧，加快速度和效率才行。

　　真心……真是個好名字。他喝了口咖啡，又反覆念了幾遍，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

　　五天後的夜晚。

　　葉真心剛下班，便轉向老房子的巷子走去。

　　她的主管崔櫻櫻即將離職，林碧郁和其它同事決定在老房子辦歡送會，還推派她去和魏武斯討論。

　　前天送了檔讓他簽名，基金投資事項確定了之後，魏武斯成了她的客戶。她本來還猶豫著什麼時候再去老房子比較合適，現在碧郁交給她籌辦歡送會的任務——這可是個重要任務，何況，利用歡送會把老房子介紹給銀行的同事們，也是個很好的宣傳機會，正好可以幫幫他。

　　可是，她的步伐卻走得很慢，心情很緊張。

　　她知道自己害怕魏武斯那雙黑眸，還有溫柔的笑容，可是，究竟是畏懼什麼呢？

　　是因為喜歡，所以反而不敢靠近？

　　一邊走一邊想著，腳步再慢，最後還是走到餐廳門口了。

　　餐廳裡依然是座無虛席，幸好她還有個專屬座位。

　　雖然心情惶然緊張，可是，老房子像是有一股特殊的魔力，無須花費太多時間，就能讓葉真心不安的情緒穩定下來，粉嫩的唇角還微微地上揚。

　　魏武斯做完最後一份餐點，端著一份焦糖白桃在她面前坐下。

　　把甜點推向她，他溫柔地問：「今天累不累？吃個甜點，還是想吃點其它的？」

　　「你每次都弄東西給我吃，我很不好意思耶……」

　　「我很喜歡像這樣坐下來看你吃東西。」他喜歡餵她吃東西，看她細細品嚐的模樣，很專注、很陶醉其中，那粉紅水嫩的臉頰，不時誘引他想手輕撫。

　　他充滿磁性的嗓音像是一股暖流，葉真心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胸口熱熱麻麻的，抬頭迎上他凝視的眸光，粉頰很快地燒燙起來。

　　她趕緊喝了口熱茶，鎮靜慌亂的心緒，才娓娓道來今天的任務。

　　「我的上司要離職了，大家要替她辦歡送會，是碧郁建議來這裡——」她還把人抬出來，「我算了一下，我們部裡加上其它單位大約也有近三十人，所以是不是可以包下這裡一晚？我們預定是下下週三的晚上，可以嗎？」

　　靜靜聽她說完，魏武斯淺淺一笑。「不行。」

　　「啊？」她愣住。「為什麼？」

　　「因為接下來的三周都被預約滿了，而且其中有幾位是預約許多次才排上，我不能再更改他們的預約時間。」

　　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把同事帶到這裡來，替他的餐廳爭取更多的客源，想不到人家的生意好得超乎想像，並不需要她擔心……

　　「為什麼想來這裡辦歡送會？除了碧郁的建議之外——」他想知道原因。

　　「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宣傳這裡的好機會，來參加歡送會的同事們，有許多是經常請客戶吃飯的，如果讓他們來這裡吃過，一定會喜歡，然後帶客戶來，然後就會有更多人知道LaCasa，生意就會越來越好……」一開始是碧郁提議沒錯，但也是她的私心而極力促成。

　　「然後？」他有趣地看著她，想知道最後的結論是什麼。

　　「然後……」她該說什麼？情急之下，葉真心隨便抓了個理由。「然後你就會賺更多的錢，把錢再交給我理財！」

　　「我懂了。看來這個歡送派對——」只是這樣嗎？他不太相信這種說詞，不過仍然對她溫柔一笑。「對你很重要哪……」

　　「不是，是……」是我想幫你，我以為我可以幫你。她張口想解釋什麼，可是卻慌亂得說不出話，一急，眼眶便紅了。

　　真不該這麼說的，他一定覺得她只是為了業績……

　　「沒關係，就當我沒提起這件事吧，我們另外找地點就好。」她覺得自己很蠢，於是站起身來。轉頭想離開。

　　「慢著。」瞧她欲言又止、眼眶紅紅的，魏武斯拉住她，想問清楚。「這樣就要走了？」

　　「不然呢？」她背對著他，不敢回頭看。

　　「還沒吃甜點呢。」哪能這樣就放她走？

　　「不用了，謝謝。」她哪裡還吃得下。

　　「先坐下。」魏武斯往前一步，輕輕扳過她的肩，看著她。

　　「我要回去了。」才開口，鼻頭又一陣酸。

　　「我去交代點事情，你坐下把甜點吃完，我送你回去，再慢慢談。」

　　說完，他好看的俊顏又溫暖地笑著，葉真心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意思坐下。

　　她知道自己這回是強人所難，可是他明明拒絕歡送會的預約，卻又這麼溫柔地待她？還說要送她回去，慢慢談？

　　這是什麼意思？她忍著眼眶的淚意，慢慢地一口一口吃著甜點，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了。

　　「走吧。」在她吃掉最後一口白桃的時候，魏武斯回來了。換下廚師服，他依然是一身輕便，替她披上外套，兩人一起走出老房子。

　　「你和上司的關係很好嗎？」

　　「嗯，我從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在『日出銀行』工作。她對我——不只對我，對大家都很好，我們都很捨不得。如果不是崔姊，我想我早就被銀行辭退了。是她很細心很耐心地帶著我，從業務新手開始做起，才能爬到資深理財專員的職位。她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主管……」

　　她沒說出來的是，是她失去母親，又急著想脫離陽明山大宅獨立生活時，是崔櫻櫻在一旁陪她、幫助她，讓她慢慢學會自己過日子。

　　想到這裡，她眼眶的淚啪地落了下來。怎麼能在他面前哭呢……真丟臉，她小聲地吸了吸鼻子，可還是被發現了。

　　魏武斯停下腳步，認真看著她。雖是在夜裡，依然能看清那濕潤的眼眸——

　　哪捨得讓她難過？他歎了口氣。「別哭了，讓你辦歡送會就是了，嗯？」他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可是，預約的客人怎麼辦？」她不好意思地問。「我們可以另外找地點……」

　　「你也知道我的難處嗎？」他笑著看她。「我會想個比較好的方法，交代小奇去處理，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好，謝謝。」想了想，她又開口解釋。「我不是真的為了增加業績……」

　　「我知道。你是為了向離職的上司表達心意，也為了幫我。我明白的。」

　　這些年來，他從歐洲遊走到美國，運籌帷幄整個海外部門，他自認識人的功力還不差，一個人在他面前耍心機耍手段也不至於看不出來，他不認為她真會為了自己的業績而繞這一大圈。

　　他明白就好，葉真心鬆了一口氣。

　　兩人漫步著，周圍很安靜，她才忽然意識到——

　　從剛剛到現在，他一直牽著她的手。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難怪她一直覺得手心熱熱暖暖的。

　　她的臉頰瞬時爆紅。真慶幸是在夜晚，光線有些暗，身邊的人應該不會發現自己的窘狀。

　　怎麼辦？要這樣牽手多久？

　　「我……捷運站就在前面。」

　　「已經晚了，我叫出租車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終於，她鼓起勇氣掙脫他的手。「明天、明天晚上我再過去討論菜單。再見！」

　　她急急揮手，又回頭。「武斯……謝謝。」

　　魏武斯笑了。算帳的時候一副精明伶俐的模樣，剛剛只不過是牽個手，卻這麼容易就臉紅了？是害羞嗎？

　　她沒有馬上拒絕牽手，是不是表示對自己也有好感？談戀愛可以快如疾風，也可以慢慢廝磨，不過她的心意如何，這點可得盡快確認才行。

　　該是時候了。趁著這次的歡送會，他要把她的心拉得很近很近，穩穩緊緊地和自己的貼在一起。

　　***

　　隔天晚上九點半，她和林碧郁一起出現在老房子。

　　「這回拉了筆大生意來了，三十人包場，該怎麼謝我們？」林碧郁邀功。「今晚來討個免費的牛排當晚餐，應該不過分吧？」

　　「別這樣啦！」說好只是來討論菜單，怎麼還提這些？葉真心拉著她，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想吃牛排嗎？我去準備，請稍等一會兒。」魏武斯淡淡一笑。「不過，這回包場的事情，純粹只是為了讓真心高興，希望下次不要再有這種事了。」

　　來不及了，他已經說出來了。

　　「讓她高興？什麼意思？」林碧郁一臉錯愕。

　　他也不解釋，只是瞅著葉真心，像是打什麼暗號似地對她一笑，便轉身進廚房了。

　　「因為晚餐預約早就排到三個星期後了。」小奇送上熱茶，熱心地解釋。「為了辦歡送會，我都數不清今天總共打了幾通電話，有一部分的客人願意改到當天中午——請注意，本店中午本來是不營業，這下要破例了。另一部分必須重新安排預約的客人，還奉送免費餐券！」

　　「啊？！」兩人同時訝然地倒抽一口氣。

　　「不過，這都不要緊，只要葉小姐明白Chef的心意就行了。」說完，小奇便笑著離開。他是故意說給葉真心聽的。跟在老闆身邊好幾年了，第一次看到老闆對一個女人這麼認真對待，而對方感覺純真又慧黠，他很替老闆高興，可是這兩個人的進展也太慢了吧？連當屬下的都忍不住想幫忙推一把。

　　「那你明不明白啊？」林碧郁難以置信地問她。

　　「什麼呀？」她想裝沒事，可是心頭覺得很抱歉，也很感動。

　　「進展得很快嘛～～」林碧郁對她挑眉一笑。「你們到什麼程度了？老實招來！」

　　「什麼都沒有，別亂說。」她低頭喝茶，唯恐被發現自己燒紅的臉龐。

　　「讓人家這麼大費周章，還不感動？幹麼羞成這樣？小學生都比你大方。」

　　「我們只是朋友，朋友而已。」她是很感覺沒錯，可是他說得很含蓄，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吧？

　　「好吧，你繼續扮古人，看要變成什麼好朋友我都不管，不過你得真正認識他之後才做進一步的決定，懂唄？」

　　「好啦。」她含糊帶過。小奇都已經說得這麼清楚，她心底也知道，這已經不是普通朋友的關係了……

　　閒聊一會兒，魏武斯真的送上了牛排。「今天的肋眼品質不錯，嘗嘗看。」

　　「何止不錯？」林碧郁一吃就著迷了。「你真的很厲害，無論是廚藝或是追女生。」

　　魏武斯沒有答話，只是悠然一笑，目光仍然放在葉真心身上。他完全不忌諱在其它人面前展現那令她不知所措的熱烈眼神。

　　「忙完了嗎？」她仰起頭，望著站在桌邊的魏武斯，笑容有些赫然，心口撲通跳。「我們今天是來討論歡送會的菜單，不好意思還讓你做菜。」

　　他點頭，以下巴示意要她趁熱品嚐牛排，然後才開口。「我很喜歡做菜給你吃啊！」

　　「咳咳，不要太超過！我還坐在這裡，你好歹也把我算進去。」

　　「林小姐真有趣。」他繼續說：「歡送會有三十人，我預計準備四道開胃菜、六道前菜、兩道湯品、六道主菜、六道甜點，另加香檳和紅白酒，可以嗎？」

　　這麼豐盛？「餐費一樣是一人份一千元嗎？」葉真心問。

　　「你說好就好。」都說是為了她才接下這場歡送會，餐費已經不重要了。

　　「那菜色？」粉嫩的臉，嬌甜的表情充滿期待。

　　「你決定。想吃什麼我盡量做出來。」

　　「我想吃什麼……」一時間她好像也說不出來。「不過，披薩、意大利面、燉飯、牛排、明蝦，這些應該是基本菜色。」

　　「沒問題。」

　　她靈光一閃。「啊干貝，我想吃香煎大干貝。」

　　「好啊。想搭配培根還是鵝肝？」魏武斯嗓音很溫柔，語氣分明是寵溺得很。

　　她甜甜地回答。「都好，你決定。」

　　嘗了一口肋眼牛排，她又說：「這是美國牛吧？我吃過最棒的牛排是Bisteccaallafiorentina佛羅倫薩牛排，也就是在托斯卡尼山谷裡飼養的奇亞那白牛，真是好好吃，不過在台灣還沒機會吃到，好懷念。」

　　「我試看看，說不定可以弄到一些。」他說得頗含蓄，其實已經開始盤算著要找集團裡的食材物流系統用最快的速度將牛肉低溫空運來台灣了。

　　「好啊。」她沒想太多，心思早就融化在他深眸裡了。

　　「你們兩個真的很超過！」這兩個人竟然這麼光明正大的眉來眼去，林碧郁終於冒火。「換我了！哈根打死的酒釀黑櫻桃冰淇淋！」

　　「為什麼？」葉真心驚訝地問。

　　「因為崔姊愛吃。」

　　「可是這裡是意大利餐廳，冰淇淋應該是吃標準意大利口味的Gelato啊！」

　　林碧郁完全不讓步。「有幾個人知道什麼是Gelato？你回去辦公室問看看！」

　　「哈根打死的酒釀黑櫻桃嗎？沒問題，主角喜歡比較重要。」這很容易辦到，他爽快允諾。

　　「還是小魏最好，法國就在意大利隔壁，那麼計較幹麼呢？」林碧郁摸了摸飽脹的肚子，不想被閃瞎眼，準備起身。「吃好飽，真贊啊，討論完了，阿心我們走吧。」

　　「喔，好。」她遲疑了好幾秒，才跟著起身。其實她不想走，想留下來和他多聊幾句，多和他相處幾分鐘、幾小時……

　　魏武斯並沒有開口留她。上了一天班，該讓她早點回去休息才是，不過……他的目光掠過那優雅的身影，若有所思地一笑。

　　送她們到門口，他忽然拉住葉真心的手，在她耳邊輕語。

　　「明天過來試菜，我等你。」他找了一個理由讓她天天來報到。

　　「嗯。」她愣了三秒鐘，有些羞怯又掩不住欣喜，默默地點頭。

　　目送纖細的身影離去，魏武斯揚起一抹笑，心情更好了。

　　第四章

　　結果，隔天晚上試了海鮮西紅柿湯，後一天試了香料烤春雞，然後是蘆筍培根燉飯，一天試一種，接下來的這些天，不管葉真心忙到幾點，都記得來老房子報到。

　　若是到得早，她會從座位往廚房方向望去，看著魏武斯和小奇討論適合客人的菜單，只是那斯文的背影，就教她不由自主地臉紅。

　　有時小奇也會請她幫忙，在吧檯整理酒杯或餐具，她做得很高興，感覺自己好像也成了老房子的一份子。

　　可是……

　　「有必要試這麼多天嗎？每天都來，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耶。」她詫異地問魏武斯。

　　「我也想一次都讓你全部試吃完。」魏武斯指著外場，有些無奈地說：「但是每天都客滿，能額外抽出來的時間也很有限，所以只能一天一道。」

　　這是個非常完美的理由，他拿來拐她天天報到。

　　「我知道你很忙，其實、其實也可以不用試菜。」有哪家餐廳的老闆會這麼費事呢？又不是國宴或婚宴，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歡送會啊！

　　何況，他的手藝根本不用懷疑，她一直都覺得簡直是極致完美呀。

　　「我怕你不滿意菜色。」他說得很認真，一張斯文俊秀的臉看起來煞有其事。「你是主辦人，我不想讓你沒面子，為了確保質量，應該先試菜比較好。」

　　「我沒有不滿意啊！」深怕被誤會成挑剔的奧客，她急著解釋。「一直都是很滿意，非常滿意啊！」

　　「真的？」看著她焦急的臉蛋，他故意吁了一口氣，像是放下大石頭似的。「這樣的話……我晚上應該睡得著了。」

　　「是真的！」她趕緊舉例說明。「像今天的這道烤釀中卷，就非常好吃啊！」

　　「是嗎？我試看看……」才說完，魏武斯已經握住她還執著叉子的纖手，借力叉了一塊中卷直接送入自己口中，細細品嚐著，炯亮的目光直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對著她悠然一笑，別有深意地說：「是還不錯。」

　　「你……」難道他自己在廚房不試吃嗎？何必還來分享她的口水？

　　「明天繼續來試菜？」他的手還握著她的，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硬是逼紅了她的臉。

　　葉真心不知所措，最後，被他無言卻又若有所指的眼神逼得只好點頭。「那……我還是繼續來試菜好了。」

　　魏武斯才滿意地鬆開她的手，噙著笑意回廚房。

　　葉真心撫著熱燙的臉頰，微微一歎。人家都這麼用心了，她還是每天按時來報到吧！

　　不過，有沒有人是因為對料理太感動，太喜歡料理而愛上廚師呢？她忍不住撐著紅撲撲的臉頰，傻傻想著。

　　歡送會舉行的這一天，才下午五點半，葉真心和林碧郁已經到老房子了。

　　事先訂的大氣球和花束已經送到餐廳裡，可是桌椅還沒安排好，場地顯得有些凌亂。

　　「這麼早就來了？CHEF還在廚房忙著。」小奇一邊挪桌子，一邊說。

　　「這裡交給我和小奇，我們搞定外場。」林碧郁想和這位花美男服務生獨處，於是對她下了指令。「你，去廚房幫忙！」

　　「啊？我？」連荷包蛋都煎不好的人，能幫上什麼忙？不過她還是乖乖去出任務了。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魏武斯的廚房，一整排的鍋爐很忙，這裡煮那裡燉，可是很整齊乾淨，有條不紊，一點也不雜亂。

　　聽說從廚房就能看出廚師的個性——這麼井然有序的地方，看來他是個有條有理的人。

　　「我可以幫什麼忙嗎？」向前一步，她客氣地問。

　　魏武斯正忙著在披薩餅皮上塗醬，抬頭看見她，手上的動作更輕快了。「你想幫忙？好啊。」

　　黑眸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帥氣的下巴努了努料理台上的一抹方巾。「幫我擦汗，好不好？」

　　這麼一說，她才發現他已經忙得滿頭汗。為了她任性的請求，讓他一個人得做這麼多菜……她不但覺得愧疚，心口還微微泛疼。

　　「好。」葉真心馬上拿起米色的方巾靠近他，細細地往他額上輕拭汗珠。

　　「脖子後面還有。」他主動轉過身，低下頭背對著她。

　　離她那麼近，他聞到身後的那抹女人香，直直沁入心脾，他閉起眼睛享受著，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握著方巾，葉真心有些遲疑。兩人相距的高度剛剛好，她的眼睛正好在他脖子的位置，看得很清楚，黑髮下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的頸項，膚色雖白，但屬於男人的寒毛沿著髮根蔓延而下，消失在衣領裡。

　　魏武斯雖然看起來很斯文，可是靠得這麼近，她還是感受到一股屬於男人剛硬的氣息，讓她臉紅心跳。

　　她一手輕翻著他的衣領，另一手小心地替他擦汗，一顆心快蹦出來了。

　　「好了。」她強裝鎮定，收起小毛巾。

　　魏武斯深吸了口氣，平靜了表情才轉過身，溫柔地說：「很舒服，和別人擦汗的感覺不一樣。」

　　「別人？」還有誰會替他擦汗？

　　「小奇啊。有時太忙，會要他替我擦汗。」俊顏有一抹無奈的笑。「你知道男人總是粗手粗腳的。」

　　想像小奇替他擦汗的畫面，她忍不住想笑。

　　對著她緋紅的臉頰，含笑的可愛神情，他猜想，也許她也很喜歡彼此靠近的感覺……

　　他試探著問：「以後常來幫我擦汗，好不好？」神情很認真。

　　這是什麼意思呢？突如其來的要求，威力簡直和牽手一樣，讓她連耳朵也熱燙了起來。

　　「你常這樣問女生嗎？」她又羞又怯，又想問。

　　「你在這裡這麼久了，有看過其它女生進來廚房嗎？」他不直接回答，存心逗弄她。

　　說的也是。她甚至很少看見他出現在外場，除了來到她的專屬座位和她說話，其餘都是小奇負責招呼客人。

　　她沒有直接回答，也沒有勇氣再看他。「還有其它地方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廚房處處都是危險，不嫌這裡熱的話。」他指著料理台另一端的高腳椅。

　　「坐在這裡陪我就好了，嗯？」

　　「嫌我笨手笨腳嗎？」要她坐著不動？

　　「不是，是不想讓你弄粗了手。」她的手很細緻，一看就知道不常做家事。「坐著吧，算是監督我好了。」

　　她笑了，聽話地坐好。

　　靜靜看著他做菜，那專注認真的神情，優雅從容的姿態，葉真心感覺自己的胸口和爐上的熱湯一樣滾燙。

　　她的朋友不多，聽過的羅曼史和愛情故事扳扳手指也數得出來，可是她不至於遲鈍到連人家的心意也察覺不出來。

　　感覺他對自己的態度總是很特別，剛剛還說要她常來替他擦汗……他是喜歡我的吧？她忍不住這麼想。

　　她也喜歡他呀，否則怎麼會一看到他，心頭就像打鼓般地怦怦跳呢？

　　葉真心偏著頭看他，不由自主地思付著……他們可以談戀愛嗎？

　　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她也不過二十六歲，即使比他年紀大，也應該不至於差太遠。

　　他是廚師——職業不分貴賤，而且有人每天做菜餵她，多好呀。可是，父親會同意嗎？

　　不過，這些外在條件並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兩人相處時的氣氛雖然很曖昧、很甜蜜，但他從來沒有明白表示什麼啊！

　　他的視線常繞在她身上，卻又不多說什麼，要是多說幾句，又是隱隱約約地帶過，還有，上回他牽了她的手，走了長長的路，可是最後也沒進一步的表示。

　　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莫非就像她自己說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可是她想要更進一步，更貼近、更靠近……

　　想著想著，葉真心的臉蛋又熱了起來，這時，大廚師出聲喚人了。「真心，來試味道吧！」

　　她跳下高腳椅，小心翼翼地繞過忙碌的廚房設備，輕巧地來到魏武斯身邊。

　　他舀一匙野菇濃湯，微微吹涼之後遞到她唇邊。

　　好親呢的動作……猶疑了三秒，她不敢抬頭看他，趕緊就著湯匙嘗了，口中的驚喜，讓她頓時忘了之前的羞怯。

　　她驚奇地看著魏武斯。「好香！該不會是松露吧？」

　　「果然厲害，是野菇先用松露油炒過。」他讚許著。「上桌時，小奇再刨一些白松露放進去，香氣會更好。」

　　「不會吧？一千元的自助餐還有松露？！」她訝然。

　　「一點點而已。」

　　她低嚷著：「松露只要一點點就很貴啊！」

　　「這麼會算帳……」他笑了。「你很適合當老闆娘。」

　　「我……」小氣又計較的老闆娘？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這麼糟嗎？剛剛腦袋裡翻來覆去的綺思，頓時消失了。

　　她有點懊惱，溜下高腳椅。「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出去看看。」

　　她鼓著腮幫子的模樣真可愛，他笑了。「也好，讓小奇進來，我們該準備上菜了。」

　　歡送會開始，香擯、紅白酒、銀製餐盤、保溫餐爐等等一字排開，溫暖的空間裡飄著氣球和綵帶，氣氛很歡樂很溫。主角崔櫻櫻到場後，葉真心先挽著她四處欣賞，那遮掩不住的笑意，像是個炫耀玩具的小孩。

　　她將場面氣氛掌控得很好，餐會進行得十分順利，老房子開張至今，還不曾這麼熱鬧過。

　　魏武斯閒適地倚在廚房門口，欣賞著葉真心那嬌憨的神態，久久難以移開目光。

　　為了讓她表達對離職上司的心意，他不僅推掉所有的預約，挑選最合適的餐酒，尋訪最上等的食材，精心搭配料理——

　　這樣的意思應該夠明顯了吧？如果不是真的喜歡她，哪個主廚會冒險做這種虧本生意呢？

　　兩個小時過去，葉真心跑進廚房，一張水嫩嫩的臉蛋像蘋果般地紅撲撲的。

　　「怎麼了？菜色不夠的話，我可以馬上補……」

　　「不是，我是想要謝謝你。」她開心地笑著。「武斯，謝謝，你看到崔姐的表情嗎？她說好感動！還有好多長官也來了，他們都喜歡這裡，以後生意一定會更好，我好高興！」

　　「我知道，賺了錢要繼續讓你做業績，是吧？沒問題……」

　　「不是、才不是！」她揮揮手打斷他。「我真的不是為了這個，只是很高興能幫你。」

　　「你早就幫過我了。開幕第一天，你祝我生意興隆，貴客滿門，現在不就應驗了嗎？」

　　魏武斯仔細看著葉真心酡紅的臉頰，那雙向來神采奕奕的鳳眼，此刻有些迷濛。

　　「你喝多了嗯？」他伸手輕摸了摸她的臉頰，果然有些暖燙。

　　「只喝一杯香檳和三杯紅酒……總共四杯。」她扳著手指數著。

　　「先坐下。」把她按坐在高腳椅上，他倒了杯香草茶給她。「待會兒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有碧郁……」

　　「來，喝完。」他沒有回答，把茶杯放到她的手心，哄著她喝熱菜解酒。

　　歡送會結束後，大夥兒紛紛離去，小奇收拾完後也走了，餐廳裡只剩下她和魏武斯。

　　葉真心不知道他是怎麼說服碧郁的，竟然還真的答應讓他送她回家。

　　她看著他熄燈關門，然後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慢慢走在巷子裡。

　　入夜的冬風拂過她因為酒氣而微燙的臉，葉真心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為她的手很暖很暖。

　　她雖然喝了幾杯酒，但還不至於醉到連自己的手被人牽著也沒感覺。

　　***

　　偷偷低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左手，熱熱暖暖，這是什麼意思呢？普通朋友會這樣牽手走路嗎？她的心口撲通跳著，腦袋一片空白，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咦？」直到感覺自己的腳步停了，還被輕推了一下，她才清醒。

　　一抬眼，才發現魏武斯正揚眉看著她。「我說，搭出租車送你回去，好嗎？」

　　「呃……好啊。」原來已經走到外面的馬路上了，她為自己的魂不守舍而尷尬。

　　她的兩頰配紅，眼神還有些朦朧，魏武斯欣賞著古典美人嬌憨的模樣，溫柔地問：「剛剛在想什麼？」

　　想什麼？她該說嗎？葉真心猶豫著，粉唇欲言又止，停頓許久，還是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牽著我的手？」

　　「你剛剛在想這個？」她的表情像是害羞又疑惑，他啞然失笑，反問她。「不喜歡我牽你的手嗎？」

　　「天氣冷，這樣牽著是比較暖和，可是……」她沒有勇氣說出自己其實也喜歡，想再繼續問個清楚時，一輛出租車正好停在他們面前，車門還自動打開。

　　「先上車吧！」逗她雖然有趣，但他也不想讓她繼續在路邊吹冷風。

　　車內很暖，報上她的地址後，侷促的空間加上多個陌生的司機先生，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安靜地並肩坐著，之前的話題就這樣斷了。

　　車子在深夜的街道平穩地奔馳著，葉真心有些睏倦。迷糊中，她感覺身邊的男人將她的頭按靠在他肩上，她睜開眼，看見自己的手還被他穩穩包握著，很暖、很舒服，她一點也不想動，不想掙開他……

　　出租車停在她租賃的小套房樓下，魏武斯輕聲喚醒她，然後牽著她下車。

　　「我家到了，謝謝。」她指了指大門，又指了指自己被握住的手。

　　他放開手，輕推她的纖肩，要她進去。「我等你進房間再走。」他很堅持。

　　「咦？」

　　「六樓，你一個人住，不是嗎？」他問過林碧郁了。「你進房間開燈時連閃兩下，我在樓下就知道你平安到家了。」

　　「這棟樓很安全啊。」她住了幾年，沒發生過什麼大事。

　　他噙著笑，若有所指地問：「或者，你希望我送你上去？」

　　如果她很清醒，如果她一點也不睏倦，他是真的想送她上樓，然後在只有兩個人獨處的空間裡，正式向她表白。

　　「不、不用啦！」送她上去，接下來是不是要跟著她進門？她不敢多問，趕緊掏出磁卡開門。

　　要關門時，她又探頭出來。「今天謝謝你。武斯，晚安。」

　　看著她，魏武斯眸光有深深的眷戀。「晚安，真心。」

　　大門關上了，他仰頭等著。

　　果然，六樓某個窗口燈亮了，快速地開關閃了兩次，然後，窗戶打開了，葉真心探頭對樓下揮手。

　　他笑了，這才安心地坐上出租車。

　　看著車子離去，葉真心倚著窗，冷風吹著她熱騰騰的臉蛋，讓她清醒了。

　　今天晚上，她其實沒吃太多東西，只顧著替大家介紹意大利料理的特色，推薦魏武斯的手藝有多精湛紮實，餐點多細緻美味。

　　當她看到眾人頻頻讚賞，開始詢問訂位細節，她覺得自己開心得簡直要飛上天了。

　　有一半是與有榮焉，另一半是她覺得自己終於能幫上忙，魏武斯將不再被埋沒——

　　想著想著，她情緒高昂，絲毫沒有睏倦或睡意。

　　撫著自己慢不下來的心跳，她整個腦海裡都是魏武斯的影子，無論是認真盯著她看的黑，在廚房時專注從容的神情，還有那唇邊的一抹笑意——

　　他已走得無影無蹤，她的視線裡還裝著滿滿的他，她感覺自己的胸口猛然一震——這就是愛的感覺嗎？

　　那麼，她確定自己已經不只是單純的喜歡，而是……愛上了。

　　隔天上班，十樓財富管理部照常忙碌而熱鬧。

　　歡送會的餘韻，還在辦公室裡迴盪著，林碧郁偷閒踱步到葉真心身邊，挑眉笑問：「怎樣？昨天小魏大廚送你回去，有沒有告白啊？」

　　「告白什麼？」她臉紅了。

　　「昨天他堅持要送你回家，說是有話要跟你說，看他那麼認真，我就給個機會了。難道不是要告白？」

　　「並沒有，就說我們只是朋友啊。」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一路牽著她的手。

　　「你真的只把他當朋友嗎？連我都看得出來你們不只是朋友——」

　　「喂，不要說這些了，從今天起副總要來代理崔姐的位置，你還不認真點？」

　　「嗚……為什麼要提這種事呢……」林碧郁哭喪著臉走回座位，認命地開始和業績奮戰。

　　告白？他真的是想告白嗎？葉真心單手撐著下巴，對著計算機屏幕發愣許久，一顆心早已不知去向。

　　下班後，她又去了老房子。

　　「這是昨天的餐費，總共有三十九人，加上酒錢，總共五萬五千元。」

　　「這麼多？」看著葉真心認真寫著明細，還拿出一迭紙鈔，魏武斯不禁失笑。

　　「多？根本還不夠好嗎？」小奇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在旁邊嘀咕兩聲，又消失了。

　　葉真心的耳力超好，聽得很清楚，於是趁著空檔仔細問了小奇。

　　「昨晚那一餐，先不要講松露，光是北海道頂級干貝，還有從托斯卡尼找來的奇亞那牛排，冷凍空運費就要花掉兩萬多塊錢，你真的以為CHEF是為了賺錢才接這個歡送會嗎？」這樣還不明顯？老闆只為了讓伊人開心呀！他要是不說出來，人家哪知道老闆的用心？

　　「啥？空運費！？」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佛羅倫薩牛排……我只是剛好想起，怎麼知道他真的弄來了？再說，台灣也有很多北海道的大干貝啊，何必特地進口呢？」她不解。

　　「剛好想到？還好葉小姐沒說要天上的星星，不然可能要去租宇宙飛船了。」看來這位小姐還在狀況外。

　　他歎了一口氣，繼續說：「CHEF試了幾家進口商的干貝都不滿意，找人從北海道另外挑過才空運過來。」

　　她瞠目結舌，一時無語。難怪昨晚吃到的干貝，口感比以往更富彈性更鮮甜。

　　她說不出自己有多懊惱，能有多少廣告效果還是未知數，但是，眼前因為推掉預約而額外付出的成本不算，連當晚最基本的打平開銷也沒做到，還讓他一個人整日忙得揮汗如雨，怎麼算都是虧本生意。

　　她好沮喪。早知道就不要提什麼佛羅倫薩牛排、大干貝——不，早知道就別來老房子辦歡送會！

　　她獨自沉溺在懊悔之中，直到魏武斯端了一份香草奶酪在她面前坐下，她才乍然回神。

　　「在想什麼？」

　　「昨晚……昨晚害你虧本了，對不對？」她不好意思地問。

　　「成本稍微高一點而已，大家高興就好。」這點錢對來他說，不成問題。

　　「這樣不行，餐廳才剛起步，再怎樣你都得顧及成本，做生意要有原則的……」想了三秒鐘，她決定了。「空運費我來付！」

　　魏武斯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空運費不用你付，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來餐廳替我管帳。我不是要你辭職，只需要每天下班後過來幫忙算算成本，看顧營業狀況，當然，我也可以另外付你薪水……」

　　「不用！」她衝口而出。「都怕你餐廳不賺錢了，還談什麼薪水。」

　　「那麼，以後你的晚餐由我負責。」他立刻接話。

　　「這樣好嗎？」

　　「LACASA是個小餐館，也不是有多少帳目可以算，應該還不至於有太大的負擔，當然，我也會開始學著計算成本……」他睨了她一眼，幽幽歎了口氣，繼續說服她。「老實說，我還真擔心自己再這樣隨興下去，說不定很快就會關門……」

　　「好啦！好啦！」她當然不要他的餐廳關門。

　　而且，如果來這裡替他管帳，不就可以每天看到他了嗎？

　　和他一起守在老房子裡，那……兩個人一定會更靠近了……她的心口頓時好緊，感覺既甜蜜又麻熱。

　　怎麼能拒絕這個超級肥缺呢？

　　魏武斯看著她粉紅的臉頰，嗓音柔情萬千地問：「明天開始？」

　　「嗯。」

　　葉真心坐在專屬座位，纖手從牛皮紙袋拿出一迭整整齊齊的報表，臉上有著驕傲的笑容。

　　在大學念了四年的財務金融學，這幾年又因為在銀行工作而養成對數字的敏銳度，加上她本來對餐飲管理並不陌生，所以，當她從小奇手上接過大迭的收支單據和應付費用清單之後，很快就理出頭緒，並且找來一套適合餐飲業使用的會計軟件，輕易地做出漂亮的財務報表。

　　魏武斯端來她的晚餐。時間才接近七點，他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坐下來和她說話。

　　「你看，這些是收支報表和成本分析表，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想慢慢解釋給你聽。」她拿起湯匙，嘗了一口青豆雞泥燉飯，一邊指著報表。

　　「吃飯要專心。」魏武斯從她手中取走報表。「我帶回去慢慢看就好。」

　　她伸手想搶回。「吃飯是小事，工作比較重要，你確定真的看得懂嗎？」廚師也會看財務報表？

　　「在這裡，吃飯是大事。」他按住她的手，很堅持。「不要浪費我的心意，光是蒸出雞湯就花了六個小時，我只做一份而已。」

　　怕她工作太累，他特地挑選台東的放山雞，以細火慢蒸六個小時，才萃取一碗黃澄澄的精華雞湯，再搭配有機米做成燉飯，好讓她當成晚餐補身子。

　　只做一份而已……葉真心的臉蛋倏然一紅。說得這麼含蓄又直接，表示他也喜歡她嗎？

　　其實，她一直想找機會向他表白，最起碼也得確定他的心意，可是想來想去，始終沒想到好方法。

　　「預約的客人快來了，我去廚房準備，你慢慢吃，晚一點我送你回家。」花美男主廚得開始工作了。

　　魏武斯前腳剛走，小奇已經靠過來。「很滋補吧，只有你才有喔！」他笑著端了杯熱茶給她，表情有點古怪。「葉小姐，順便給你一小情報。」

　　「嗯？」

　　「明天啊……」他低下頭，小聲地說：「明天是CHEF的生日。」

　　「啊？」心口猛然一跳，葉真心愣了三秒鐘，摀住嘴。「生日？」

　　「太晚告訴你了，不過不要緊，我已經想好了，明天你只要穿得美美的來替他慶生就好了。」

　　「慶生是當然要的，只是……」她的表情像是受到很大驚嚇。

　　「怎麼了？」

　　「我、我的生日是後天……」

　　「啥？」小奇難以置信地張口。「你們兩個是說好的嗎？」

　　「這……啊，你不准說出去喔！」一小念頭閃過，葉真心興奮得兩頰都紅了。「我明天要給他一個大驚喜！」

　　「BIRTHDAYSURPRISE？OK，那就交給你啦。」小奇呵呵笑地走開了。

　　要先準備禮物才行……時間很匆促，一整晚在老房子裡，她都快想破頭了，還想不出該送什麼生日禮物才好。

　　一顆紅蛋？豬腳麵線？唉，阿嬤過生日才這樣啊，恐怕壽星只有驚，沒有喜，一點也不浪漫。

　　都怪他的生日來得太快——還來不及瞭解他，連最基本的喜好也不清楚，要選起生日禮物就更困難了。

　　回家後，她努力地繼續想，一夜難眠，想到天都亮了，她還是想不出該送什麼給他才好，只得先放下送禮這件事。

　　站在衣櫃前半天，她挑了一套淡紫色小洋裝放在手提袋裡，打算下班後換上這套衣服。要去祝人家生日快樂，總要有模有樣才行。

　　下班後，她去洗手間換上小洋裝，還認真地補妝。她走回座位準備離開時，林碧郁正從外面進來，睜大眼睛問：「上哪去？今天特別漂亮！」

　　她不是沒看過葉真心盛裝打扮，畢竟她們常有機會和客戶吃飯，或是參加特別的餐宴，只是她今天看起來特別不一樣，特別嬌媚。

　　「我……我要去老房子。」

　　「去小魏那裡幹麼穿成這樣？」林碧郁知道她去幫忙管帳的事。「你是從會計轉任公關了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是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

　　「厚厚，替他過生日嗎？你們進展得很快嘛，好甜蜜喔。」

　　「哪有什麼進展啊，我都想不出該送什麼禮物才好。」她苦惱得很。

　　「難不成……你是打算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他？」

　　「看起來很像嗎？」葉真心錯愕地看著自己。

　　「咦，慢著，今天是幾號？」林碧郁拿起桌歷一看，眼睛瞪得超大。「明天是你的生日耶！」她還特地註明在桌歷上。

　　「嗯。」她點頭。「你說巧不巧？」

　　「有夠巧！不如你就趁今天去告白，如果人家有意思，兩個人都有生日禮物啦，如果他沒那個意思，那你也不用再去當免費的奴才，明天我再找個帥哥包起來給你過生日！」

　　「林、碧、郁！」

　　「我是說真的。感情這種事情，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我知道。可是我很擔心，萬一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

　　「這麼漂亮的生日禮物，他要敢給我退貨，你看我會不會拆了那個鬼屋！」

　　「你真是喔……」葉真心感動得有點想哭。

　　「去吧！勇敢一點，有喜歡的男人要趕快出手，先咬一口再說！」

　　「噗……」她被逗笑了，覺得自己似乎有了個主意。

　　在今晚告白嗎？這是不是一個會讓他驚喜的禮物呢？
　　

　　第五章

　　走出公司，她先搭車去誠品書店，花了很長時間才挑一本精緻的空白記事本，還請店員仔細包裝成禮物的樣子，然後又去蛋糕店挑了一個純巧克力的蛋糕，滿滿地兩手去老房子替魏武斯慶生。

　　她很緊張，在外面的巷子來回走了很多趟，才鼓起勇氣走進餐廳。

　　當她以那副美得要拿的模樣出現在廚房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魏武斯的胸口猛然一震。他見過很多美女，高級餐廳裡多的是來用餐或約會的各式美女，只是眼前這位……那雙鳳眼描繪得剛剛好，晶亮有神，長長的睫毛更添嬌媚風情，粉頰漾著好氣色，還有那套淡紫色的高腰小洋裝，讓她像是東方版的芭比娃娃。

　　他看傻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怎麼這麼晚？我以為你今天不過來了。」

　　「嗯，今天……」她走近，眉似春山，眼如秋水，臉蛋飄著紅雲，嗓音很軟柔。「生日快樂。」

　　「是小奇告訴你？」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魏武斯笑了，心情更好，一雙黑眸更深邃了。

　　她揚了揚手上包裝精美的紙盒。「我可以請壽星吃蛋糕嗎？」

　　「好啊。」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今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都給你。先去外面坐著等我，嗯？」

　　「好。」葉真心掩不住笑，一臉又甜又喜地走出廚房。

　　一個小時後，老房子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魏武斯換下廚師服，一身輕便地端了兩道小菜出現，方桌上已經放著黑亮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插著問號蠟燭。

　　「這是？」他指著蠟燭笑了。可真幽默。

　　「不知壽星今年貴庚，只好插上問號。」誰教她的情報收集得不完整。

　　「過了今天就滿三十歲了。」他笑著在她對面坐下。

　　葉真心正要點蠟燭，驚訝得打火機都要掉了。「你已經三十歲了？看起來像大學剛畢業。」

　　「是嗎？」魏武斯摸摸自己的臉頰，原來他偽裝得真徹底。

　　葉真心莫名安心了。原來人家都已經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紀，難怪手藝如此熟練精湛。

　　點了蠟燭，她為他唱了生日快樂歌，嗓音清亮甜美，魏武斯的胸口猛烈地翻騰，他有一股衝動，想要緊緊地擁她入懷。

　　但他按捺著，只是眼神更深更熱，唇角上揚的弧度更迷人了。

　　唱完了歌，按例許了願，才吹蠟燭，葉真心不敢追問他的生日願望，只是靜靜取下蠟燭。

　　魏武斯起身找了瓶甜白酒，打算開來配蛋糕。

　　當他拎著一瓶貴腐甜白酒和酒杯再度回來時，發現蛋糕已經被裝進紙盒，收到吧檯上了。

　　「先等一等，待會兒還會用到。」她紅著臉說。

　　魏武斯也沒有多問，只是笑著看她，反正今晚已經打算什麼事都隨她了。

　　他遞了叉子給她。「那就吃點開胃菜吧。」

　　兩人一邊吃核桃奶酪和巴西裡油漬西紅柿，一邊喝著甜白酒，氣氛很安靜。

　　葉真心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她整個心思只注意著時間——她已經計劃好了，要在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採取行動。

　　時間一到，她立刻放下叉子和酒杯，從背包裡拿出包裝好的記事本。「這是……我要送你的生日禮物。」

　　「謝謝。」魏武斯小心地拆開包裝紙，欣喜地撫摸著精緻的外皮。「好漂亮。」

　　「裡面是空白頁，希望你可以寫下更多的創意食譜。」

　　「謝謝，這是一份好禮物，可是……」魏武斯看著她。「我還想要另一份禮物。」

　　「啊，要十二點了！」她低頭看看腕表。

　　「怎麼了？要趕回去對著王子扔下玻璃鞋嗎？」他笑問。

　　「不是，你猜錯了。」喝了點甜白酒，她笑得很神秘，粉紅的臉頰很可愛。「說出來你別嚇到——明天是我的生日。」

　　她看著魏武斯驚訝的神情，忍不住爆出笑聲。她把蛋糕又重新放上桌，還從背包裡拿出二和七的數字蠟燭。

　　「生日過後，我就是二十七歲了。」

　　「你確定……我們兩人生日只差一天？」有這麼巧的事情？太有趣了。

　　「我可以拿身份證……」

　　「不用了！」但他立刻又苦惱了。「怎麼辦？我沒有準備禮物……」

　　「沒關係，我只想要一個禮物而已。」她深吸一口氣，很認真地準備開口。「就是……」

　　「慢著！」眼看牆上的時鐘就要指向十二，魏武斯搶著開口。「剛剛我說過還要一個禮物……」

　　「可是這麼晚了，我怕買不到呀！」葉真心訝然。

　　「當然買不到，不過，這個禮物其實很簡單。」趕在他生日的最後一分鐘，他開口了。「當我的女朋友，和我在一起吧！」

　　他說什麼？當我的女朋友？意思是，他真的喜歡我？

　　葉真心撫著胸口，靜默了好幾秒，時針、分針同時跨過十二這個數字時，她忍不住地笑了。

　　把蠟燭插上蛋糕，她鼓足了勇氣，慎重地對他說：「換我了。我想要的生日禮物是——很巧，好像和你的很接近——當我的男朋友，我們在一起吧！」

　　這一瞬間，兩人安靜地互看，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許久，才聽見魏武斯的朗笑。

　　幸好，她沒有拒絕他，而且回答得這麼可愛，讓他鬆了一口氣。

　　「真的很巧……」

　　他起身拉起葉真心，輕輕將她擁入懷裡，微微低頭，尋到她的粉唇。

　　絲毫不猶豫地吻住那紅潤水嫩的唇瓣，溫柔又綿密地吮著，許久許久。

　　鬆開她之後，他輕笑問著：「你想要的禮物，我送完了，那我的呢？」

　　他從來沒有遇過一個女人，如此費心思地為他慶祝生日，如此含蓄卻又如此大膽地向他告白，而且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兩人的生日只差一天。

　　說是上天注定也好，說是緣分也罷，他是再也放不開她了。

　　葉真心低著配紅的臉，想了三秒鐘，剛剛被吻得濕潤殷紅的唇，主動貼上他的。

　　她的唇瓣一貼上他的，主控權馬上被搶走。他的唇好暖燙，纏著她的不放，一股電流驀然湧起，讓她的胸口酥酥麻麻，覺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魏武斯才鬆開她，額頭抵著她的，眼神很熱，黑眸裡只有她紅灩灩的臉蛋。

　　「好喘，我快不能呼吸……」被看得心臟都快停了，葉真心不知道該說什麼，有點埋怨，有些害羞。

　　魏武斯忍住笑，略略苦惱地說：「還很喘嗎？怎麼辦，我還想吻你……」

　　「現在……比較不喘了。」她的臉很紅，不敢直視他。「等一下再、再繼續……」

　　魏武斯笑了。他喜歡她害羞的表情，更喜歡她坦率又可愛的說詞。

　　外面的天氣很冷，但綿密的、熱烈的、屬於戀人的吻，在深情款款的低語聲中繼續著。他們在溫暖的老房子裡喝著甜白酒，並且互相餵著對方吃兩個人的生日蛋糕。

　　魏武斯第一次覺得「生日快樂」這四個字，是如此貼切而真實，快樂塞滿了胸臆間，情緒飛揚得幾乎無法控制。

　　兩人離開老房子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魏武斯堅持不讓她熬夜。「我是無所謂，可是你隔天還得上班。」他一向是工作到天亮，已經習慣少眠的生活，可是她不同，他不願也不忍心讓她太累。

　　當魏武斯送她回到公寓樓下時，葉真心覺得這一切完美得像是一場夢。

　　「今天晚上好快樂。」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也很快樂。現在想起來，你今天晚上根本是非常有計劃的……怎麼說呢？有一句話說……」魏武斯摟著她，又是親呢地在她額上一吻。

　　她頑皮地笑他。「這叫有備而來。你的中文不太好喔。」

　　「嗯，以前沒認真念。」這是事實。他在台灣只念到小學三年級，平常的表達是沒有問題，但是文謅謅的話就說不來了。

　　她噗哧笑了。「晚安。」

　　「晚安。記得進屋時閃兩下燈，我才能安心。」他又緊緊地摟了摟，才放開她。

　　「好。」她給他一小晚安吻，依依不捨地上樓了。

　　回到小套房，她真的快速地開關電燈，然後像上次一樣在窗邊揮手，魏武斯才搭車離開。

　　葉真心的胸口是滿滿的興奮和甜蜜，她找出手機，先發了一封簡訊給林碧郁。「告白大成功！」

　　然後又發了一封簡訊給魏武斯。「謝謝你，這是我最快樂的生日！」

　　「HAPPYBIRTHDAYANDHAVEASWEETDREAM。ILOVEYOU。」電話號碼顯示是魏武斯。

　　ILOVEYOU……她笑了。才說他中文不太好，馬上想用英文證明什麼嗎？

　　她揉了揉笑得發酸的臉頰，啊，不行了，今晚實在太夢幻太快樂……

　　快睡吧，天亮之後，她要認真工作，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到了晚上，又可以在老房子見到他了……

　　葉真心鑽進羽絨被裡，撫著還發燙的臉頰，甜甜地睡了。

　　生日當晚的告白之後，葉真心在下班後照常去老房子報到，享受情人親手為她烹調的美味晚餐，製作幾份簡單的帳目報表，幫忙整理餐具和桌面，等魏武斯收拾好之後，兩人一起熄燈關門，離開老房子。

　　他會陪著她搭捷運，然後兩人走一小段路到她的小套房樓下，照例在公寓大門前吻別，然後閃兩下燈確定她平安進屋後，他才離去。

　　他們交往以來，每天幾乎就是這樣度過。

　　兩人獨處時，魏武斯總會關心她的工作狀況，也會聊著餐廳裡的大小事，他們聊的話題很多，但不曾聊到彼此的家庭背景，或是潛藏深處的心事，好似有個無形的東西橫隔在彼此之間，讓她感覺有些不踏實。

　　而且，剛成為戀人的他們，相處的模式非常、非常……該怎麼說呢，很清純、很平淡，恐怕高中生談戀愛都比他們熱烈得多吧！

　　就拿昨晚來說好了，魏武斯送她回到公寓樓下時，她大膽地邀他上樓喝杯茶再走，他也沒有拒絕，跟著她一起進入小套房。

　　她忙著煮水泡茶，還打開電視，試著想找一支合適的影片一起觀賞。魏武斯不說話，目光卻始終跟隨著她流轉，炙熱得讓她手足無措。她第一次感覺自己住的地方有多麼窄小侷促，讓她頓時彷彿成了猛獸眼裡的獵物。

　　猛獸眼裡的獵物？呃，這樣形容好像有點奇怪，可是，她主動邀男人進入獨居的小套房，不也是隱藏著某些暗示？

　　或者說，她也期待和他發展成更親密的關係……可是，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很隨便呢？

　　越想越緊張，葉真心戰戰兢兢地端了杯熱茶給他，佯裝輕鬆地和他並肩坐在沙發上。魏武斯喝了口茶後，轉頭凝視著她，然後，把她摟進懷裡，給了她一個甜膩綿長的熱吻。

　　她原本已經逐漸習慣他的吻了，可是一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的心口撲通跳了起來。

　　熱吻結束，他並沒有放開她，反而摟得更緊，然後暖燙的唇舌一路往下滑到頸間，她以為傳說中的美妙歡愉就要開始——

　　結果，角落的電話響起。原來是同父異母的哥哥打來關心她的近況。她既不敢讓哥哥知道房裡有個男人，又怕太早讓魏武斯知道自己的身份，影響剛起步的戀情，弄得自己遮遮掩掩、支支吾吾。

　　當她好不容易擺脫哥哥的電話，怕他誤會，她趕緊簡單解釋。

　　「剛剛是我哥哥——」

　　「哥哥查勤嗎？」他一笑，優雅地穿上外套，起身準備離去。

　　「不是啦……咦？你、你要走了？」只要眼睛沒瞎，應該都可以看出她明顯的失望吧？

　　「早點休息吧，明天還得上班，不是嗎？」

　　「……好。」她沒有勇氣開口要他留下來，只好目送男人離開。

　　這像是三十歲男人和二十七歲女人的戀愛嗎？魏武斯走後，她一整夜都在想這個問題。

　　並不是她如此渴望情慾，而是她以為兩人若是親密些，心靈應該也會貼近些。她想和他更靠近，更瞭解他，也讓他更瞭解自己……

　　昨夜的尷尬只能當作沒發生，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談戀愛呢？她一邊想著，急著想見情人的腳步依然飛快。

　　葉真心進入老房子，把背包放在座位後，走進廚房。

　　瞧見她進來，魏武斯的眼神明顯地黑亮了，給她一個很溫柔的笑。「今天想吃什麼？」

　　說到吃——昨夜，他差點想吃了她。要不是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她小臉上淨是尷尬為難的模樣，加上他還得回去兼顧另一份真正的工作，只得克制自己，否則他真想放任渴望，不顧一切地沉溺其中。

　　不過他不急，找個週末假日，他可以整夜都和她窩在一起。

　　「都好啊，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歡。」她甜蜜蜜地說。

　　「CHEF，拿個盤子煮給她吃算了。」小奇也進來，忍不住插嘴。「談戀愛喔，真是……唉。」真是盲目。不過他沒膽說出來。

　　魏武斯安撫她。「別理他，我們繼續，讓他嫉妒一整晚。」

　　「這樣不夠，再扣他薪水。」葉真心一副狠表情。

　　「夠了喔你們。」小奇忙著把烤箱打開，取出幾份焗烤花椰菜。

　　魏武斯隨口提醒他。「小烤箱裡的那份是給九號桌的女士。」

　　「沒問題！」小奇趕緊上菜。

　　魏武斯回頭瞧見葉真心一臉好奇，他解釋：「九號桌的客人不吃花椰菜，我改做焗烤茄子。」

　　「為什麼不吃花椰菜呢……我覺得很好吃，而且很健康呀。」她自言自語。

　　「你啊……」魏武斯笑著看她，手上雖然正忙碌著，可是還是揮揮手要她過來，給了她一個輕吻，才說：「幸好你不挑食，什麼都喜歡吃。」

　　「說得我好像是豬喔……」她倒是想起一個問題。「你呢？有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嗎？」

　　「是有一些，不過這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你到底想吃什麼？」

　　「這個嘛，」她笑咪咪地說：「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很好養吧？」

　　小奇從外面進來，又插嘴。「那你慘了，今晚要餓肚子了。」

　　「為什麼？」

　　「因為CHEF吃得不多，晚餐通常是兩塊麵包加一杯白酒或紅酒，你平常都被CHEF得那麼飽，今天準備餓肚子回去吧！」什麼「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談戀愛就是這樣，什麼傻話都說得出口。

　　「啊？你只吃這樣……」難怪他那麼瘦。

　　「晚餐我通常吃得少，因為做菜要保持味覺清醒靈敏，吃多了反而不好。」大主廚簡單解釋，然後輕柔地問：「這裡有油煙，你出去坐著等。我先做一份色拉讓你墊胃，今天熬了海鮮湯，待會兒做成燉飯給你吃，嗯？」

　　「都好啊。」葉真心甜甜一笑，然後走出廚房。

　　但是坐在她的專屬座位上，她卻有些發愣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這裡，每天都見到魏武斯，以為彼此相處的時間夠多，很快就能瞭解對方，甚至融入對方的生活，可是兩人之間依然有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別人點破，她還是一無所知。

　　就像剛剛，如果不是小奇從旁邊插嘴幾句，她根本不知道他只靠兩塊麵包和一杯酒就撐過晚餐，這樣長期下來，營養夠嗎？她每天被餵得飽呼呼，連碧郁都說她的臉變圓了，可是，她卻不知道除了管帳，自己能為他做什麼。

　　還有什麼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想著想著，葉真心的心底隱隱地浮上一絲莫名的不安。

　　這天下午三點，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葉真心從茶水間的小冰箱裡拿出提拉米蘇，她要和林碧郁一起分享魏武斯的私房甜心。

　　「嘩！」林碧郁驚喜。「快去沖咖啡！我去占會議室！」

　　五分鐘後，兩個人坐在六人用的小會議室。每次想喝個下午茶或稍作休息，她們總會躲在角落的這間會議室。

　　「好幸福喔！」嘗了一口，她一臉陶醉。

　　「隨便幾頓晚餐就被騙走，真是沒用。」林碧郁笑她。

　　「哪有被騙……」

　　「對了，你要和菜刀王子交往，不用先過家裡這一關嗎？我知道小魏是個不錯的男人，但是，你的家人會同意T大畢業的女兒和一個廚師交往嗎？」

　　「我……」她怔住。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還沒勇氣面對。

　　林碧郁瞅著她。「我知道你媽媽已經不在，你爸呢？很少聽到你提家人呢。」

　　「我爸還在啦！」

　　「那你最好還是先跟你爸爸提一下，不要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結果冒出家人反對這種爛劇情。」

　　「這麼快？我們才剛開始交往而已……」

　　「阿心，談戀愛也分很多階段，一開始先確定心意，既然你們彼此喜歡，有意願交往，下一步就要進入深層的互相認識，融入對方的生活，交換彼此的心事。東方人一向重視家庭，我是先提醒你，不想聽的話，你可以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碧郁……」她撒嬌地低嚷。

　　「喂，這招對我沒用，留給你的米其林大主廚吧！」林碧郁喝了口咖啡又說：「對了，我跟崔姐提了你的新戀情，她很關心，還說現在她最閒，有空時可以找她喝茶聊聊喔！」

　　「還是崔姐最好，最關心我了。」她笑瞇了眼。

　　「對對對，想哭的時候最好去找她。」林碧郁瞄到牆上的時鐘。「啊，最近副總盯得很緊，不能摸魚太久，這些全部都留給我，反正你有大主廚，想吃什麼都沒問題。」

　　拎著杯子，抓起保鮮盒，林碧郁趕緊回座位了。

　　葉真心這個月的業績還說得過去，所以有膽繼續喝咖啡。手握著溫熱的杯身，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裡，她的心口又浮現隱約的不安……她和魏武斯交往的感覺很美好，可是，該如何進入更親近的階段呢？

　　她也想更瞭解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就是靠著分享彼此才更貼近嗎？何況他們已經成為戀人了。可是，愛情來得太快，以至於到現在兩人相處在一起，她還沒習慣他那張俊顏，只要對上他的黑眸，她就被電得暈暈然，心思全亂了。

　　話說回來，如果真要把自己攤開來，她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家庭嗎？

　　還有，她的父親是個高高在上的飯店董事長，會不會也讓他退卻了呢？

　　他們只看到彼此最美好的一面，要是有一落千丈天真的發現了什麼，他們有足夠的勇氣與信任承受嗎？

　　而且，還有父親那一關，恐怕沒那麼容易……

　　可是，難道就這樣硬生生折斷這剛萌芽的戀情——她不敢再想下去。

　　想愛的時候，只憑一股衝動，如今愛上了，才開始發愁，唉。談戀愛真是不容易。

　　可不可以讓她先享受戀愛的甜蜜滋味，討厭的事情，以後慢慢再來解決？

　　喝完咖啡，默默地洗著馬克杯，葉真心開始思索，是不是該先找機會帶父親來老房子？

　　先討好父親那張和她一樣挑剔的刁嘴，然後探詢父親對魏武斯的看法……

　　過去，父親曾經刻意替她安排幾次餐宴，一起吃飯的對象都是精英型的年輕男人，她知道父親別有用意，可是一頓相親飯之後，頂多再喝個下午菜，她與那些男人從來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她不明白為什麼相親的結果總是草草收尾。後來想想，自己並沒有在家族企業裡取得任何職位，也不住在陽明山的大宅，看起來手上沒有任何有利的資源，對於目光高於頂的企業家二代、三代來說，她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價值。

　　她覺得這樣也好，反正她也不想再踏入豪門世家，想想自己的媽媽，不就是為了求得更多的財富名利，才會走上介入別人家庭的不歸路嗎？

　　她已經決心不攀有錢人家，可是碧郁說的也沒錯，父親會同意她和一個平凡廚師交往嗎？還有，該如何跨入兩人交心的第一步？她沒有頭緒。

　　越想越多，她的心思更沉了。

　　這一陣子，老房子的生意逐漸好到連公休日都取消了。

　　以魏武斯精湛的手藝加上合理的價格，餐廳每天都是預約額滿也很理所當然。葉真心看著一迭幾天前的預約名單，上面已經寫滿了客人的喜好，小奇還以紅筆標注建議的菜色，她再對照當日的進貨單，不難看出菜色的安排——開胃菜、前菜、主菜甚至甜點，已經設定了基本的兩套菜色，再依客人的喜好和口味而調整內容。

　　先匯整預約數據之後再進行採購，不但可以有效地運用食材，確保料理的新鮮度，而且成本也可以控制得宜——她發現，魏武斯並不如想像中的隨便、隨興經營餐廳。

　　她一直以為他只會埋頭做菜——是誰教了他嗎？

　　葉真心兀自沉思著，渾然不知魏武斯已經走到她身邊。

　　下一秒，手上的報表被抽走了。「一整晚都看著這些名單，怎麼了？」

　　「哪有一整晚……」發現是他，葉真心仰著頭，甜甜笑著。「忙完了？我只是在想，如何把預約名單做成客源分析和數據庫。」

　　她把名單從魏武斯手中拿回來，收在公文夾裡，把帶來的筆記型計算機屏幕轉向他，解釋著。「我找了一套比較小型的POS系統軟件。你知道什麼叫做POS嗎？現在餐廳都會使用這套管理系統，可以控制銷售庫存和利潤分析……」

　　魏武斯伸手覆住她正急著移動鼠標的柔荑。「不要花太多時間在這些事情上面，簡單做個帳務報表就好，我不想讓你太累，嗯？」

　　「我不累啊，真的。」她還沒說完，小奇便打斷兩人的談話。

　　「CHEF，有重要電話。」他遞了手機給魏武斯。

　　「喂。」接起電話，他的語氣很沉穩。「CIAO，BUONGIOMOPAPA……」

　　他邊講電話邊走回廚房，一連串的意大利文很流暢，聽起來像是唱歌，很舒服很好聽，可是……

　　「他會講意大利文？」葉真心問小奇，詫異極了。

　　「會啊，CHEF他……」小奇突然頓住，聳聳肩。「你自己問他比較好。」

　　當然要問，一小莊輕的台灣廚師用意大利文講電話，還非常流利，這太詭異了，任誰都會好奇吧？

　　十分鐘後，魏武斯又出現在方桌前。

　　「你會講意大利文？」她問。

　　魏武斯一怔。她的問題並不難回答，可是他知道他的答案，可能會引出更多的問題。

　　他不想說謊，可是，他向來不是隨時能把自己剖開的那種個性，他習慣了將大部分的事情放在心底，一層一層地壓著鎖著。要把家庭、身份這些複雜的事情都攤開來和她講清楚……

　　他略略環看四周——這裡，以及現在，都不是最好的時間和地點。

　　而且，他還不確定她的反應是什麼，坦白身份又會對這段關係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還是另外找個適當時機從頭跟她說起好了。

　　於是他微微一笑。「我是在意大利學會料理，剛剛打電話來的是帶我入門的師父，關心我在台灣的狀況。」簡單幾句話帶過，說的倒也是事實。

　　「原來你是在意大利拜師學藝，難怪做的菜色這麼地道。」她對他的瞭解真的太少，她想知道更多……

　　「回到電話之前的話題。」魏武斯在她對面坐下，比她更早開口。「我找你來管帳，其實是個借口，我只是想每天都能看到你，而不是真的希望讓你花那麼多心思替我擔心。就像你看到的，餐廳目前生意還不錯，我也有兩百萬交給你作理財投資，目前財務狀況應該不至於有問題，別替我擔心了，嗯？」

　　「我只是想幫你，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無論你的手藝多好，餐廳的管理還是很重要啊！」

　　「我知道，這部分慢慢來吧。這樣好了，我自己試著學習，如何？」

　　「好啊，這套軟件我已經摸熟了，我先示範給你看。像這個庫存管理系統，要先編食材品名和代號，來，你試試看好了。」她把筆電推向他，然後站在他身邊，指著屏幕。「用帕馬火腿來示範，先編一個代號，對……然後輸入品名……」

　　「怎麼輸入？」他困惑的不是這套簡單的軟件，而是中文輸入法。

　　「打『帕馬火腿』這四個字啊，看是要用注音還是倉頡……」葉真心發現魏武斯只是瞅著她看。「你不會中文打字嗎？」

　　「不會。」他誠實回答。連中文字都讀得很勉強了，更別提拼音或是拆部首。

　　她眼睛睜得超大。「完全不會？」

　　他點頭。

　　「那……你會用計算機嗎？」她知道父親飯店裡的廚師們，幾乎都把時間耗在廚房，如果是這樣，他也有可能不會使用計算機。

　　「當然會。」他笑了。「但是不會中文輸入，很遜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她太急了，不好意思的笑笑。「所以你會用計算機，但是不會打中文……同理推論，你也不會發手機的中文簡訊了？」

　　「這樣很糟嗎？」

　　「也不是。」她吶吶地說，總覺得有點怪。「你在意大利住了很久，所以不懂中文嗎？」

　　「是住了不少年，但是基本的中文交談沒問題，我們一直溝通得很好，不是嗎？」

　　「這樣說沒錯，可是……」還有多少關於他的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或者說，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在最短的時間裡，認識他的過去？

　　他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真心，你可以教我嗎？我是說中文輸入法。」

　　「當然可以。」思緒被他拉回來，她開始認真地教他。「在台灣，大部分人會用注音，像『帕』這個字，找鍵盤上的夕和丫，再加上四聲……」屏幕跳出一排字。「再從裡面挑出你要的字。」

　　看著魏武斯皺起的眉頭，她笑了。「有啊，有一種叫做聲控法。」

　　「什麼？」

　　「你開口念，我照著打字啊！」她眨著眼笑了。

　　「怎麼能都靠你呢？」魏武斯微笑著拉近她，快速地在她臉頰落下一吻，才說：「給我一點時間，我很快就學會中文輸入。」

　　「逗你的啦！」她笑著看他。「你這雙手是用來做料理，要滿足很多張挑剔的嘴，打字這種小事，交給我就行了。」

　　「當然好。我連算錢的事也交給你了，現在大小事全都讓你管，如何？老闆娘。」

　　她沒有回答，被他逗得臉紅了，忘了之前兩人到底在討論什麼。

　　第六章

　　晚間，老房子打烊後，魏武斯照例送女友回家。

　　在吻別之前，葉真心鼓起勇氣問：「從來沒聽你提過家裡的人，他們也住在台北嗎？」既然在交往，對於他的事卻什麼都不清楚，甚至連他現在住在哪裡也不確定，實在說不過去。

　　「我的親生父母都過世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住在台北。」被她這麼一問，他開始思索，是不是要在今晚先說明自己的身份。

　　親生父母？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奇怪，她試著繼續問下去。「只有你一個人？所以你家……應該不是什麼有錢的大家族吧？」

　　「為什麼這麼問？」濃眉一揚，他有些詫異，思緒一轉，旋即又問：「你希望我是有錢人？」

　　「不是這樣，」她否認。「我……我不喜歡有錢人的家庭。」

　　「所以……」他疑惑地看著她。

　　「我只是希望你不是有錢人。我在工作上接觸過很多有錢人，覺得有錢人的生活，總是很複雜、很麻煩……」就像父親在陽明山的大宅。

　　魏武斯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的意大利家族，也算是有點複雜和麻煩。

　　現在該據實以告嗎？萬一真的把她嚇跑了，怎麼辦？太如先簡單帶過，等到兩人的感情更穩定一點了，再慢慢告訴她吧……

　　因此，他把話題拋回去。

　　「你的家人呢？也住在台北嗎？我是不是應該先去拜訪？」對於這段剛起步的感情，他是百分百地認真。

　　「是、是在台北，不過……」沒想到問題這麼快就來了，一時招架不住，葉真心顯得有些慌張。「不用特地去拜訪，他們都很忙，真的……」

　　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主動將手環上他的頸間，紅潤的唇舌貼上他的，綿綿密密地吮吻許久。

　　她的反應有點反常，不過魏武斯沒有追問到底。畢竟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談自己的家庭，就像他一樣。

　　何況，他今晚還有重要的事情正等著處理，時間上不容許他繼續消磨下去。

　　目送她上樓後，魏武斯招來出租車，不過並不是駛往他暫住的短期公寓，而是轉往信義計劃區，停在某個巷子口。

　　路燈很明亮，他一眼就看見了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招牌，古典而優雅，是個很有氣質、高格調的餐廳。

　　魏武斯在門口欣賞了好一會兒，仔細觀看門面裝潢細節之後，才推門而入。

　　兩百五十坪的空間已經裝潢完畢，魏武斯的三個得力助手，早就在隱密的小辦公室裡等他。

　　一看見老闆出現，他們趕緊呈報工作進度。

　　「老闆，開幕酒會的邀請函已經印好，簽名後就可以送出去了。」

　　「這周會完成三位主廚和二廚的教育訓練，老闆要排什麼時候驗收？」

　　「還有這個，」大山把一份企劃書遞給他，並且簡單說明。「老闆，『君華飯店』的JOSEPH葉送了一份企劃書過來，他說上一批透過我們集團拿到的橄欖油質量真的不錯，飯店內的意大利餐廳正準備舉辦托斯卡尼橄欖油節，希望能把迪朗奇意大利餐廳也放在活動規劃裡，例如『君華飯店』的托斯卡尼意大利餐廳使用的橄欖油，和歐美知名的迪朗奇意大利餐廳是同等級之類的廣告宣傳。」

　　為了掌控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質量，每到一個新區域展店，他們便在當地設立一家食材物流公司，由集團總部統一採購橄欖油、葡萄酒、起司、火腿等基本食材，再逐一配送，除了供應自家餐廳使用，也足以供應其它高級餐廳或飯店，簡單地說，等於是食材大盤進口商的角色。

　　大山口中的JOSEPH葉其實是瑞士餐飲管理學院的校友葉亦陽，他的父親是「君華飯店」的老董，替兒子安排了企劃部經理的位子，掌管飯店內一年四季大小活動規劃。

　　他仔細讀過助理群替他搜集的台灣餐飲界資料，知道葉亦陽不僅有個好爸爸，也稱得上是個好人才，若是合作對彼此互利，有何不可？

　　何況，「君華飯店」捨棄其它進口商，而改向迪朗奇集團採購橄欖油，說起來已經算是集團客戶，支持客戶的活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魏武斯微笑。「這個構想是不錯，明天跟JOSEPH詳細談談。另外，我們贊助一百瓶初搾MORAIOLO橄欖油，送給參加活動的來賓，包裝上面的貼標要註明台北迪朗奇餐廳的電話和地址，OK？」

　　「沒問題。」大山還有一件事。「另外，葉董希望能和你在『君華飯店』的托斯卡尼廳一起吃飯。」

　　「那就……下週日的中午吧。」

　　「好，我會和JOSEPH討論安排。」

　　終於輪到小奇了。他提了一個大家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老闆，迪朗奇的台北分店下個月就要開幕了，LACASA準備怎麼處理？」

　　魏武斯一怔，好半晌，嘴角微微扯了扯，說：「這樣吧，幫我找一個主廚和二廚，還有兩個外場服務生，我想繼續經營下去。」本來只是玩票性質，卻越玩越認真，現在要收手，怎麼捨得？

　　「可是，台北店穩定後，香港和新加坡也要開始運作，到時候怎麼還有時間管理那個小餐館？」

　　「先照我說的做看看吧。台灣有很多有實力和潛力的廚師，可以試著培養，也許老房子還可以有其它的發展。不過LACASA的事情，暫時先別傳回總部，嗯？」

　　迪朗奇集團是由養父的家族所組成，他不想被誤會曲解成自立門戶，到時候傳出來的流言語，又要讓養父傷神——雖然和整個集團比起來，這家小餐館其實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他也不想輕易讓老房子熄燈，任由其荒廢在原地。如果可以繼續經營下去，也許有一天，他可以回來成為老房子名副其實的主人。

　　一開始想在老房子開餐館的夢想，只是因為一股衝動，可是短短的時間裡，老房子已經累積了太多私人的情感，他開始思考其它的可能。

　　這些年來，可以說他是為迪朗奇家族而活，但現在，他開始有其它的想法，例如說，倘若能離開迪朗奇家族……

　　自從遇上葉真心之後，他越來越渴望擁有自由和單純的生活，就像在老房子做料理過日子一樣。他想成為一個更簡單的人，沒有頭銜或任何身份，就只是熱愛料理的「魏武斯」而已。

　　他很喜歡像現在這樣和她相處的感覺，不那麼激情，卻又甜如蜜糖，讓他心坎裡總是泛著甜意——他不喜歡熱燙、轟轟烈烈的愛情，總是來得快去也得快，不適合他的步調。

　　喜歡她沉思時，斂起眉目的專注表情，迷戀她認真品嚐美味，閉眼感受而滿足陶醉的神情，他覺得彼此之間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靈契合——

　　他忽然想起她方才說的「不喜歡有錢人」，大部分的人都希望自己能過著富裕的生活，是什麼原因讓她抗拒世俗的喜好？

　　究竟該怎麼告訴她自己真正的身份？事情拖越久就越難開口，再說，接下來他無法像現在一樣，守在老房子裡等著她來，這段感情還能守得住嗎？

　　空間、時間都可能讓這段感情增添許多變量，如何確定她願意繼續跟他一起走下去？

　　不過，現在是開會時間——他微微一歎，先把自己的工作完成才是，至於兒女私情，晚一點再思考吧……

　　一個星期後。

　　葉真心坐在她的專用席，詫異地看著魏武斯把開胃菜、前菜、主菜依序送到自己面前。

　　「今天剩菜很多嗎？」她納悶地問。

　　「不是，是想請你試菜。」他的表情很認真，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芝麻葉帕馬火腿起司色拉、焗烤鮪魚菠菜千層面、香草培根春雞，她認真一逐一品嚐。

　　擺盤配色華麗，醬汁層次完美，食材搭配滿分，可是……烹任的手法不同，這不是她最近習慣的味道。

　　每一道菜只淺嘗幾口，心底的疑問如同泡泡般地冒出來，葉真心看著小奇來回進進出出，猜想廚房可能正忙著，她不想在這個時候進去找答案，於是索性放下刀叉，等著魏武斯自己出現。

　　沒多久，魏武斯來了。「今天的菜色不合意？」看見盤裡還剩下大法，他詫異地揚眉。

　　「不是你做的吧？」她反問。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他啞然失笑，在她面前坐下來。「先別管是不是我做的，告訴我，這套晚餐你會給幾分？」

　　她想了想。「至少也有九十分了。」

　　「截至目前為止，客人的反應很好。」他指著熱鬧的外場。「似乎沒有人發現換了主廚。」

　　「果然！」她急著問：「為什麼要換主廚？」

　　「因為……」他早就準備好答案。「我想有多一些時間陪你。」

　　這個理由很動人，可是無法說服她。

　　她抬頭看著魏武斯，語氣有點低落。「僱用另一個主廚，成本增加，利潤相對減少，除非有辦法再增加用餐客數……」

　　她看起來不太高興。這麼在意老房子的獲利狀況？

　　「我打算以後也做午餐。這附近的辦公大樓很多，以五百元以內的商業午餐來規劃，應該可以試試。」魏武斯伸手摸摸她的頭髮，試著安撫她。「我回廚房了，待會兒介紹主廚和你認識，不要擔心這麼多，嗯？」

　　簡單幾句話就結束這個話題，斯文的身影迅速移開了，留下葉真心獨自思索著。

　　看來他已經有周詳的計劃。可是，為什麼不先跟她商量？明知她很在意餐廳的經營，甚至認為自己也是老房子的一份子，魏武斯卻默默地打好算盤，這……是什麼意思呢？

　　當她是外人？還是自己太一廂情願了？她不懂，更不懂自己的胸口為什麼隱隱發痛。

　　她歎了口氣，把桌面整理乾淨，拿起筆記型計算機，開始輸入今天的採購數據。

　　她得找點事情讓心緒安定，至少，管帳這件事情對她來說，還很拿手，很有信心，很有把握，不是嗎？

　　回家的路上，魏武斯向她介紹新任主廚的背景。

　　他語氣輕淡，但聽得出來很認真。「他叫哲夫，三十二歲，在法國住過一段時間，飯店工作經驗六年，擅長歐洲鄉村菜。我認為他已經有主廚的水平，你覺得呢？」修長的手穩穩地牽著她的，問著。

　　掌心的觸感有些粗糙，暖暖地熨著她的小手。可是，她的胸臆間卻泛著涼意——已經決定了，還需要問她的意見嗎？

　　葉真心沒有回答。她低頭看著自己秀氣的黑色鞋尖，踩著影子慢慢走。

　　「怎麼了？」魏武斯停下腳步，路燈下，看見的是一張靜謐穆然的臉龐，像是在深思什麼。

　　他輕聲問，語氣溫柔。「我說錯或是做錯了什麼？」

　　晶亮的雙眼蒙著霧氣，她靜靜地看著他，良久，才開口。「我覺得我對你一點也不瞭解，當然，你可能也不瞭解我。」

　　「例如什麼？」突如其來的話語，讓他有些錯愕。「為什麼會這麼想？是因為我找了新主廚，但沒先告訴你嗎？」

　　「這……不只是因為這件事。」她該怎麼說，自己其實想要知道更多，可是，會不會讓他以為是她想干涉他的工作和生活。

　　鼓勵的眼神看著她，魏武斯對她露出一個微笑。「沒關係，你說說看。」

　　「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也不知道你未來的打算和計劃，甚至……」她猶豫了好幾秒，才下定決心地說：「連現在的你，我也覺得很陌生。」

　　「我懂你的意思。」看出她的神情有些不安，魏武斯伸手輕撫她的臉頰，安撫地說：「感情很像是下棋，總得一步一步按順序走，自然就會走到該走的位置。交往初期不都是這樣嗎？只要再過一些時間，我們很快就會熟悉對方了，別著急，有耐心些吧！」

　　說得好像他很有經驗，那麼，她現在該下哪步棋呢？葉真心反而更沮喪了。

　　「我不喜歡在老房子裡吃著別人做的菜。」最起碼，要讓她能從料理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心意。

　　「今天只是想讓你試菜而已。想加入老房子，得先通過你這位美食家的評審才行啊！」魏武斯朗笑。「我保證，以後有事一定會先說清楚。」

　　「我說不好，你就不用他了嗎？」

　　「你不是已經給他九十分？」他的眼神帶著笑。「很不容易耶！」

　　葉真心沒有馬上接話。餐廳是他的，她憑什麼干涉他的決定呢？

　　可是他的態度很認真，看起來不像是敷衍她而已。

　　「以後……我還是要吃你做的晚餐。」她想了許久，才說出這句。

　　「好。」他承諾，然後攬她入懷，低頭吻了她。

　　她的唇很柔軟，還有淡淡的香草茶味，魏武斯很喜歡這樣的味道。

　　「新主廚下週一正式上班，我會盡快安排休假，到時候我們去附近郊外走走。」

　　他想撥出一天的時間，和她一起外出散心，好好地把自己的過去和她說明清楚，至於未來，這是屬於兩個人的事，更應該彼此認真思量。

　　「好啊，想去哪裡？」她還在愛情初級班的階段，一個吻就能讓她暈陶陶。

　　「都好，你決定。」

　　「先去淡水吧！那裡的夕陽最美了，還可以吃很多小吃……」這算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約會嗎？像是一般戀人那樣，手牽著手走在人群中，在山光水色裡相依偎……想著想著，她的心跳猛然飛快了起來。

　　看著一雙鳳眼又恢復了光采，魏武斯安心了，又低頭吻了吻她，催促她上樓休息。

　　她依依不捨地轉身上樓，才剛按開密碼鎖，背包裡的手機便響了。

　　「真心，我是小哥，還沒睡吧？」是他第三個哥哥，她總是親暱地喊小哥。

　　「小哥？我剛回到家呢，等我一下……」她打開房門，快速地先閃兩下燈，然後打開窗戶，向魏武斯揮手，目送他搭出租車離去。

　　「你學壞了嗎？都快十二點了，才剛回家？」電話那頭含笑追問。

　　「人家工作忙啊！」她找了個理由搪塞。

　　***

　　「我看你還是回來『君華』好了，反正我也缺個助理，不然大哥那裡也可以安排個位子給你。」

　　「才不要！」她笑嘻嘻地拒絕。「你們自己更忙，還想拖我下水嗎？」

　　「說的也是，萬一虧待了你，不被老爸剝皮才怪。」葉亦陽笑。「說正事吧。明天中午爸要來一趟飯店，參加餐會。」

　　「又要相親嗎？」她問。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你聽說過迪朗奇集團吧？」

　　「嗯，聽爸提過。」許多餐飲界的知識都是在父女餐敘時聽來的。「而且我在意大利旅行的時候，也去過迪朗奇餐廳，好吃得不得了，果然是名不虛傳。」

　　「迪朗奇意大利餐廳在台北的分店快開幕了，他們在台北設立了食品進口公司，最近飯店透過他們買到質量和價格都很漂亮的好東西，我們打算辦一個橄欖油節，利用活動和迪朗奇的盛名，一起創造餐飲界的話題，順勢拉抬托斯卡尼廳的業績。」

　　「所以……」看來最近流行意大利料理，連歐洲上流餐廳也來台北開店了。

　　「爸邀請迪朗奇集團的MARKETINGHEAD——MR。LEONDE：ONGHI一起到托斯卡尼廳用餐，一來想拉近與迪朗奇集團的合作關係，再者，也想透過他們強勢的採購能力，調整飯店內的葡萄酒收藏計劃，最後，順便把這個好男人介紹給你認識啊！」

　　「好男人？」她的腦子裡，忽然映出魏武斯的乾淨笑容。

　　「其實呢，LEON是我在瑞士管理學院的校友，單身又多金，聽說他繼承了不少家族財產，還握有迪朗奇集團三分之一的股權，身價少說也有二十億吧！」

　　「哇，單身又多金！」她故作驚訝，其實心裡很苦惱，明知是相親宴，卻不知該如何推拒。「這麼好的條件，我哪搶得到啊？再說，我不懂意大利文，怎麼溝通？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放心，他的中文講得很好，別忘了，明天中午十二點。嘿，我只是奉命來轉達而已，有意見的話，你自己打電話跟老爸說。」

　　「唉，好吧。」小哥抬出父親，她實在想不出該如何拒絕。

　　好一陣子沒有見到父親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先和父親談談，再邀他來老房子吃飯，然後把魏武斯正式介紹給父親……

　　就這麼決定！她在心底這麼打算著，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彎了起來。

　　星期六早上，才剛過十一點，葉真心已經出現在父親的辦公室裡。

　　「這麼早就來了？你小哥正在和客人開會，要不要找人先弄些小點心讓你墊肚子？」葉父笑望著一身俏麗春裝的寶貝女兒，寵愛地問著。

　　「別老是要我吃，人家形象全被爸爸毀了，剛剛一路上來之前，就已經好幾個人攔著我問想不想吃什麼……好丟人。」

　　「什麼丟人？能吃就是福，誰敢嫌你，我找人教訓一頓！瞧瞧你，才多久沒過來吃飯，瘦成這樣？」葉父高聲下令。「李秘書請江南廳的貴師父送一盅雞湯過來！」

　　「是！」秘書趕緊聯絡去。

　　明明一張臉都明顯變圓了。「你，不用了！其實我……」有人照顧著呢。她想這麼說，可是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雖是週末，三十坪大的辦公室始終有人進進出出，看著父親連休假日還得坐鎮飯店內批公文聽匯報，她有些心疼，可是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得無趣地翻著旅遊雜誌，一邊吃著桌上的中式甜糕，正好翻到一頁介紹台北有趣的旅遊地點，她驀地想到魏武斯。

　　談戀愛就是不一樣，心口總是無時無刻地牽掛著另一個人。

　　這時間，他可能還在睡夢中吧？據她所知，他的生活作息很規律，中午起床，下午三點左右到老房子，開始準備晚餐食材，七點營業，十一點打烊，然後送她回家。

　　多麼單純的生活方式，她喜歡這樣簡單地過日子。

　　等餐會結束，差不多也下午了，正好可以去老房子幫他——想到這裡，她就藏不住從心底冒出來的雀躍和甜笑。

　　「大小姐，雞湯來了。」貴師父親自送來熱騰騰的補湯。

　　「貴叔叔，好久不見。」她連忙起身打招呼。

　　「大小姐還是這麼瘦，得多吃些啊。不過所色很好，談戀愛了嗎？」貴師父笑咪咪關心著。

　　「貴叔……」她摸摸自己豐潤的臉頰，嬌怯地笑了。

　　「寶貝啊，我沒看過的男人都不算數喔。」葉父忙完公事，加入他們的談話。「待會兒午餐可別只顧著吃，爸準備要介紹意大利迪朗奇集團的營銷總監給你認識。」

　　「既然嫌我貪吃，不如讓我嫁給廚師算了，像貴叔這樣多好，貴嬸天天都有好東西吃。」她故意先試探父親的態度。

　　「大小姐別開玩笑了，嫁給廚師像話嗎？窩在廚房沒出息的。」

　　葉父也當她是開玩笑。「聽見沒？貪吃成這樣，別讓貴叔笑話你……」

　　「吃塊玫瑰仙碴糕吧！」她拈起茶几上的甜糕往父親嘴裡送。「會有好氣色喔，對不對啊貴叔？」

　　「我有好氣色幹麼呢？你這小鬼！」葉父笑著敲她一記。

　　氣氛正好，秘書進來輕聲通報。「董事長，葉經理和客人已經從會議室離開，移到托斯卡尼廳了。」

　　「好，走吧。」他挽起女兒的手，像是認真又帶戲謔的口氣，邊走邊說：「再怎麼愛吃，也不該想嫁給廚師啊。爸一定會替你找個好人家，還附帶廚師當嫁妝，這下就不愁吃不到好東西了。」

　　「爸……」現在不是爭辯多話的時機，她只得撒嬌幾句，簡單帶過這個話題。

　　父女倆有說有笑地走出辦公室，搭了電梯來到一樓，餐廳經理已經在門口迎接。

　　「報告董事長、出經理，採購部、業務部的兩位副總，以及迪朗奇集團的貴賓已經在裡面等您。」

　　在餐廳經理的陪伴下，他們進入走道最內側的隱密包廂。

　　這個包廂不大，鋪著潔白桌巾的長桌僅能容納十人，主位的後方是一整片透明的落地窗，窗外是飯店的中庭花園，從窗邊輕輕一推，便可以走進花園。

　　葉真心很熟悉眼前的風景，以前父親常和她在這裡品嚐佳餚，共享天倫之樂。

　　「這兩位是迪朗奇先生的助理，何達山、林柏律。」葉亦陽忙著為父親介紹，然後，他指著落地窗外背對著他們的黑色身影。「迪朗奇先生剛走出去接電話。」

　　接著，他又介紹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葉董事長的女兒，葉真心小姐。」

　　何達山和林柏律客氣地寒暄致意，卻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驚訝的眼神。

　　這位葉小姐，不就是老闆的新女友？

　　他們兩人從小奇口中得知老闆談戀愛的消息後，曾經非常好奇地喬裝成送貨員，趁著晚餐營業時間，扛了一箱自家進口的橄欖油送入老房子的廚房，藉機偷瞧女主角。

　　想不到，她竟然是「君華飯店」葉董的女兒！

　　這下可有戲看了——

　　第七章

　　葉真心被安排在父親身邊，稍稍偏頭，就可以看見窗外後花園的景致。

　　今天的天氣很好，春天來了，正午時分的陽光，溫暖地映在落地窗外，那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身上。

　　這個背影有些熟悉。

　　男人轉過身，可是陽光在他臉上落下陰影，她一時看不清，直到他推開落地窗，優雅地步入包廂——

　　「迪朗奇先生來了。」葉亦陽起身將他介紹給父親。

　　目光很快地掃過，他看到葉董身旁熟悉的身影，深邃幽黑的雙眼猛然一震，停頓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握手問候，「葉董事長，您好。」

　　斯文俊秀，翩翩風度，好個一表人才。「迪朗奇先生果然是青年才俊。」葉父讚賞。

　　「葉董太客氣，叫我Leon就好。」他微微一笑，視線越過葉董，直直落在葉真心身上。

　　她端坐在葉董身旁，那熟悉的純真笑顏，在他一進包廂、與她四目相接之時，很明顯地僵住，面容倏地刷白。

　　她……為什麼也出現在這裡？該死，這下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真正的身份？

　　「好、好，Leon，今天我女兒也來了。」葉董察覺到魏武斯的目光焦點，於是輕拍了有些怔然的女兒。「葉真心。」

　　她站起身，沒有接話，只是定定凝看著他，眸光裡難掩她的遲疑與困惑。

　　「葉小姐……」他停了幾秒，僵硬地朝她伸出手。「LeonDelonghi。」

　　她沒有拒絕，菱唇略略一掀，像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吐出任何話。

　　魏武斯握住的纖手冰涼而微微顫抖，更讓他慌急了。

　　鬆開手，葉真心低著頭站在父親身邊，聽著其它人你來我往、客套的寒暄問候。

　　LeonDdonghi？好陌生的名字，可是他的聲音、他的微笑，甚至方纔那輕輕一握，她都能感覺出熟悉的觸感和溫度——明明是她認識的魏武斯！

　　今天的他，身穿一套黑色西服，剪裁既利落又優雅，完全顯托出他的氣質，深灰色襯衫質感很好，搭配酒紅色的領帶——這個搭配真是高明，讓一套深色的西服既正式又帶著貴族氣息，意大利來的帥哥果然不同……

　　雖然還是很帥，可是除了她熟悉的溫文儒雅之外，還多了一份深沉與難以忽略的氣勢。

　　流利的意大利文、充裕的資金、在意大利拜師學藝……突然之間，關於他的許多片段在她眼前閃過。

　　他，究竟是誰？

　　有誰可以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的廚師男友，竟然搖身變成大家口中的意大利迪朗奇集團貴公子？

　　一時之間，錯愕、不解與震驚全湧上心頭，鬱悶不安的情緒塞滿了胸口，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還猶豫看該如何說服父親去他的餐廳……真蠢！

　　「來，都坐吧！」葉父一句話，倒是讓她乍然清醒——在父親和這麼多人面前，她不該急著深究事情的真相。

　　於是，唇角勉強微微一揚，她挽著裙擺，低頭落坐。

　　餐宴正式開始，葉亦陽詳細說明今天午宴的餐酒，以及大半的食材都是由迪朗奇集團提供，包括橄欖油、起司、巴薩米克陳年酒醋、野菇等等所有意大利料理用得到的食材——

　　「這些食材很頂級吧？真心。」

　　猛然驚覺父親正出聲喚她，葉真心詫異地抬頭，視線正好迎上坐在對面的魏武斯——喔不，是迪朗奇先生。

　　四目相對，他黝亮的黑眸像是藏著很多秘密。

　　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而且為什麼不讓她知道？是不願說，還是不能說？

　　「很……很好。」她的心頭很酸澀，唇角浮上的卻是一抹苦笑。

　　她說謊。事實是，她根本是食不知味，完全品嚐不出精緻菜色的特別之處。

　　她手足無措地繼續低頭用餐，葉父當女兒是害羞，還呵呵笑地接下去說：「再心從小跟在我身邊，好不好吃都騙不過她那張嘴。」

　　「這麼說來，當然要請葉小姐替我們評鑒看看。」魏武斯盯著眼前那張明顯心神不寧的小臉，心裡甚是焦息不安，卻又得不動聲色，只能先試探她的反應。

　　他急著想知道她現在的心情，急著想知道她肯不肯給他機會，從來沒料想過，事情竟有如此巧合的時候。之前沒有把自己的身份交代清楚，現在該如何處理這尷尬的場面？難道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向她解釋？但是這麼一來，他的小餐館勢必會曝光——

　　事情要是傳到養父耳裡，屆時不知又要替他招來多少麻煩？

　　眸光一暗，魏武斯硬是壓下心底的翻騰——不能衝動，現在唯一能做該做的，是讓這場餐會圓滿結束，然後再向真心解釋清楚，一五一十地攤開來說個明白！

　　葉真心咬緊了唇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若是一開口，恐怕會先落下心酸委屈的眼淚，到時就難堪了。於是她低著頭，想裝作沒聽見。

　　「真心，Leon在問你呢！」葉父以為她害羞，還出聲提醒她。

　　「我……改天再說吧。」喉頭已經有些哽。不要再問了——她在心裡苦澀地哀求。

　　「好、好。」葉父點頭，積極地替她製造機會。他對著兒子下令。「亦陽，下次你們要討論食材時，記得也把真心找來啊！」

　　「是！」

　　葉父擅長交際應酬，幾句話又把話題帶到兩方合作的討論，一群人愉快地聊著，氣氛非常熱絡。

　　除了偶爾抬起頭來對父親一笑，或是和大家一起舉杯飲啜Chianti紅酒，大部分的時間裡，葉真心的視線若不是在盤子上，就是飄到那一大片落地窗外。

　　看著花園裡日光的影子漸移，她聽見魏武斯邀請父親擔任迪朗奇餐廳的開幕嘉賓，父親立即爽朗地應允——

　　「葉小姐可以賞光嗎？」魏武斯定定看著她，優雅地邀請著，心底其實很焦慮，她的沉默令他非常不安。

　　葉真心聽見了，她緩緩抬頭。對面男人那雙黑眸依然電力十足，可是卻如此陌生。

　　「真心，Leon在邀請你呢。」父親笑著催促她回復。

　　「謝謝你……迪朗奇先生。」她唇角微微一揚，理智沒讓她忘了自己在此時的身份，她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有任何的失態。

　　低下頭，葉真心繼續慢慢地吃著甜香軟腴的洋梨薄餅，眼光瞄到對面的他正執起酒杯，抿了一口。

　　她忽然想起，即使他們已經成為戀人，但不曾有機會像這樣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

　　想不到他們的第一談，竟會是在父親的飯店裡，還有這麼多陪客真是諷刺。她放下精緻的銀叉，纖指捲起膝上的餐巾，輕輕拭著唇邊淺淡的漬痕。可惜，無法一同拭去她心口的酸苦澀然。

　　即使在餐會進行中，魏武斯得分神應付你來精往的話題，但視線仍然不時停留在葉真心的身上——她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烏亮的長髮梳攏成古典氣質的公主發辯，蘋果綠的洋裝襯出淨白光澤的好膚質，坐在她的對面，他恍若還能嗅聞到那股熟悉的清新氣味。

　　原來她是葉董的女兒，那也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麼對飲食有研究，而且舉手投足間隱蘊著股典雅氣質。

　　但是，看起來她和家人的感情頗親密，為什麼會獨自住在小套房裡？還有，她今天為什麼台出現在這裡？

　　不過也不難猜出，葉董分明有意思把女兒介紹給他。但聰慧如她，應該也清楚自己父親的用意，為什麼還來赴宴？她已經有他了，不是嗎？很多問題在腦子裡快速來去，他有些不解，更多是著急與焦慮——坐在她的對面，魏武斯沒有錯過她的表情，寡言、清冷而客氣，也許有人會解讀成害羞或閨秀氣質，可是他很清楚，這不是她真正的性情。

　　而是她生氣了，只是不想在眾人面前表現罷了。

　　不只是他隱瞞身份的錯在先，他更擔心這頓飯過後，她與他之間的關係不知道會出現怎樣的變化，尤其是他的家族背景——

　　她曾經說過不喜歡有錢人，他還記得當時她的表情，煞是認真……

　　魏武斯的心頭更紛亂了，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悟緒，繼續扮演——或者說是回到迪朗奇先生的身份，直到這個餐會畫下完美的句點。

　　餐會終於結束，眾人離開包廂，準備在大廳話別，魏武斯大膽地提出邀請。

　　「葉董，今天既然是週末，如果您允許，我想邀請葉小姐出去走走，可以嗎？」他想在最快的時間裡，將所有事情和她解釋清楚，並且請求她的原諒。

　　「這當然好！」葉董轉向女兒，笑呵呵地問：「真心，陪Leon逛逛台北吧？」

　　「很抱歉，今天……恐怕沒辦法，我……」一抬眼，又對上他的黑眸，葉真心忽然再也無法偽裝，喉頭陡然哽住。

　　微微欠身，她向父親道歉。「爸爸，我先回去了，再找個時間過來陪您吃飯……」

　　不顧其它人的眼光，葉真心想快步越過，卻被魏武斯扣住細腕。「等等，你先聽我說——」

　　「不要……」不要在這裡。她轉頭看他，眼眶聚滿淚水，低聲求他。「放開我，好不好？」

　　「給我一點時間，聽我說——」

　　魏武斯頓住了。即使是無聲，他也能清楚感覺她眸底深深的傷悲，像是在控訴著他的欺瞞。他心頭一震，於是，輕輕地放開纖手。

　　葉真心忍著淚，轉身走了。

　　看著纖細的背影遠去，魏武斯第一次感覺如此慌亂而不知所措，連和其它人道別或解釋也沒有，立刻邁步追上——

　　***

　　再心酸、再苦澀或慍怒，葉真心仍然記得，不該在父親的飯店裡引起話題，因此當魏武斯追上她的時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快步走出大門，搭上門口的出租車。

　　魏武斯搭了另一台緊追著她，直到在她住處前停下來。

　　他拉住正在開門的葉真心，輕輕一使力，旋即讓她轉身面對著自己。

　　兩人相望許久，她幽幽開口：「請你放開，謝謝。」臉上明顯有淚痕。

　　「不行。」他將纖手箝得更緊。「我們談談吧！」

　　「談什麼？談你究竟是迪朗奇集團握有三分之一股權的營銷總監、或者只是在巷子裡的小廚師？」她淡淡地回答。

　　「這些是該談的。」魏武斯認真地解釋。「魏武斯是我最原本的名字，我的另一個身份是迪朗奇集團馬可先生的養子，並非我刻意對你隱瞞，而是我還找不到機會說清楚——」

　　「我們每天見面，為什麼會找不到機會呢？」

　　「這……是我的錯。」他歎了口氣。「一開始在老房子開餐廳，純粹是我個人的夢想，只是隨興而起，我不想引起集團內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沒有公開另一個身份。至於認識你、喜歡上你，也都是計劃之外，我沒有辦法阻擋自己愛上你——」

　　「隨興而起？計劃之外？可是，我卻一直很認真。」她打斷他。「在中午見到你之前，我還苦惱著該如何將你介紹給我爸爸——我計劃著要讓爸爸先認識你，然後接納你，可是……我以為你是個小廚師，我急著想替你守住餐廳，想讓你的創業成功——」她伸手摀住發酸的鼻頭，繼續說：「原來我是個大傻瓜。看看在你面前班門弄斧地講著餐廳管理，很好玩吧？以為你中文不好，是因為十幾歲就入行修業，所以沒機會念好書，誰知道你根本是在意大利長大的貴公子，還是我小哥的校友！」

　　門第觀念不是只有台灣才有，他懂。她的心思和委屈，他也懂。

　　「你真的很在意這段感情嗎？你不想對我坦白自己的背景和身份，也許是因為……我並不在你的計劃之內，對不對？」

　　「對。」魏武斯不否認。「我原本以為不會在台灣久留，所以老房子和你，其實並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你——」這麼直接，她感覺很受傷。「既然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不久，又何必招惹我？」

　　「感情若是我能控制的，那就好辦了。我無法制止自己一步一步靠近你，我沒有辦法不愛上你……」

　　他若是早點開口，也許就不會弄成今天這樣難堪的局面，是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是他太輕率、太不在意。

　　「我沒料想到會演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真心，我……」

　　他想好好地解釋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可是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複雜的情緒。

　　「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說不定你已經結婚了？有幾個小孩？」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苦澀與怒意，葉真心低囔著：「玩夠了嗎？你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

　　發現真相的時機來得太倉促，教人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該如何調整自己既忿怒又悲涼的心情。

　　「我是混帳。」魏武斯沉沉地歎口氣。「真心，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從頭開始好嗎？」

　　掙脫他的手，她的淚落了下來。「早就聽說意大利男人多情，時時刻刻都可以談戀愛，我終於領教了，可惜我玩不起，你最好——」

　　她想說些難聽的狠話，卻發現自己罵人的詞彙太少，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合上了，只得含著淚，幽怨地看著他。

　　「對不起，真心……」

　　魏武斯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蛋，輕輕抹去斑斑淚痕——那濕潤的觸感，讓他的胸口跟著發疼。她的忿怒、她的淚，他不是不懂，但是現在，她聽不進任何一句解釋。

　　他不想讓她再繼續哭下去。「時間晚了，我該過去老房子，小奇一個人忙不過來。晚一點，等你冷靜些，我們再談談吧。」

　　然後，黑眸沉定地看著她許久，他才轉身離去。

　　葉真心愕住了。這算什麼？這是戀人吵架的方式嗎？還要她冷靜？冷靜個鬼！

　　在走進公寓大門之後，她終於罵出口了。

　　***

　　隔日早上，「君華飯店」董事長辦公室很熱鬧。

　　長沙發上，葉家三兄弟按長幼順序排排坐，主位當然是葉董，隔著茶几，對面坐的正是眾人口中的「迪朗奇」先生。

　　葉董挑眉盤問著。「意思是說，我女兒是在你那個小餐館和你認識，你們開始交往，可是她卻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

　　「簡單來說是這樣……沒錯。」昨天晚上，魏武斯就透過葉亦陽約好今天的會面，除了要把他和葉真心之間的事解釋清楚之外，也希望能藉由葉董的力量，讓她原諒他，這段感情才能繼續下去。

　　雖然他知道葉董愛女心切，卻沒想到三個哥哥也等著教訓他，不過他不怕，只要真心能原諒他，要他承受什麼都甘願。

　　「你讓她以為你只是個小廚師？」葉董瞪著他。「難怪昨天早上她還囔著要嫁給廚師！我當她是說笑，原來是為了你！」

　　魏武斯的胸口一抽——為了他，她已經向父親開口……她是如此認真地看待兩人的感情，而他呢？瞧瞧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想到寶貝女兒，葉董心疼極了。「這孩子的心情不知道有多難堪？硬被我安排了一頓相親宴，卻發現男主角其實是個愛情騙子，要是換成別人，早就鬧開了。可是她沒有，為了顧及我的老臉，默默忍耐下來，還陪著演了一場戲，你說說看，現在怎麼處理？！」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她——我知道自己的錯，昨天下午也試著向她道歉解釋，不過……她並沒有接受。」面對眾人質疑的眼光，魏武斯苦笑。「我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解決。」

　　「所以呢？你打算放棄了？」葉家大哥雙手環胸，冷冷地問。

　　「當然不是。我知道她很認真看待這段感情，我也一樣，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傷害到她……我會繼續請求她的原諒。」

　　「我並不反對你。昨天你應該也猜得到，我刻意安排她一起來吃飯的用意，但是你惹她傷心，我就不能不管！她的三個哥哥也是護她護得緊，懂嗎？」

　　葉家大哥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補充說明。「小妹從小和我們感情好，即使不是同一個母親，我們依然疼她。」

　　「我懂。」無論她的家人是同意還是反對，他已經決定非要她不可。

　　他要把她重新追回來，擁在自己的懷裡，好好地疼惜寵愛，兩人牽手過一輩子。

　　幽幽一歎，葉董接著說：「真心個性單純而心思細膩，凡事認真，處處替人設想，不愧是我替她取的名字。但是，我不希望她的真心反而成為感情上的弱點——別誤會，我並非要逼你和她交往，有時深入交往也未必合意，只是希望你若是想和她繼續，務必得把事情全盤向她說個清楚，若是就這麼結束，也要分得乾乾淨淨，日後不相往來，不准再回頭傷她！」

　　「我是認真的！」魏武斯重申。「我會以實際行動表示！」

　　「如果你膽敢再傷了她，我們的合作關係馬上終止，進口商並不是只有迪朗奇一家。」葉董頓了頓，又說：「不過，如果你是為了商業利益而勉強和真心在一起，我一樣不饒你！」

　　「葉董這麼說，我也得解釋清楚，迪朗奇集團並不缺台灣這家分店的業績，也不需要靠「君華飯店」才能生存，我和真心交往，從來未曾想過利用這層關係，甚至在昨天之前，我對她的身世背景一無所知，不是嗎？」魏武斯的態度很和緩，可是語氣毫不猶疑。

　　「你——」人家說的也是事實。「君華飯店」再強，也還趕不上迪朗奇集團。葉董盯著他那張俊美的臉，有些惱怒。「不過，你口口聲聲說是對真心認真，那我有個問題——既然迪朗奇集團家大業大，難道迪朗奇家族對於你的婚姻沒有意見嗎？」

　　「我的姑父、姑姑——也就是我的養父母，從來不干涉我的交友，頂多提醒我該為將來的婚姻做些努力。我不認為他們會對真心有意見，若他們不同意，我自有方法應付處理，絕對不會讓真心受任何委屈。」

　　「說得倒是挺有一回事，你最好記住今天說過的話。」好一會兒，葉董才開口。

　　魏武斯端坐，雙手交握，目光直視葉董。「所以，您已經允許我重新追求真心了嗎？」

　　「我得先瞭解真心的想法之後，才能回復你。」葉董起身，簡潔地下送客令。「慢走，不送。」

　　魏武斯客氣地道別離去之後，葉董坐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雖然嘴上說要替女兒找個好人家，可是他自己清楚得很，若她偏要嫁給廚師，他也會摸著鼻子乖乖同意，然後盡力替女婿安排個光明出路——

　　有什麼辦法？他就是寵女兒。

　　現在可好，這男人不僅是個有辦法飽足女兒一張刁嘴的廚師，還是迪朗奇集團的繼承人之一，論背景、論相貌、論才華，部無可挑剔了，況且，自己一開始就打算把女兒介紹給他，不是嗎？

　　可是，明明長得溫儒秀朗、人畜無害的模樣，怎麼說起話來條條有理、行事處處有計謀，害他這個商場老將想挑個毛病也挑不出來。

　　這麼深沉的年輕人，會不會反而傷了真心？

　　那張臉長得太俊姜，果然不是好事。葉董越想越矛盾了。

　　最後，他對著葉家三兄弟下令。「打電話給真心，要她明天晚上過來陪我吃飯——」

　　第八章

　　「君華飯店」內，京月亭日本料理。

　　充滿禪風的和室包廂裡，葉真心和父親面對面坐著。

　　葉父指著剛端上來的幾道佳餚，笑吟吟地說：「嘗嘗田中師父的春季新菜單，先來個海膽佐紫蘇山藥絲，待會兒吃完可得打個分數。」

　　葉真心對著父親勉強一笑。「爸，田中師父的手藝，哪是我能挑剔的？當然是滿分。」

　　「是嗎？」葉父揚眉。「我還為你最近吃慣了意大利料理，其餘的菜色全入不了口了。」

　　「爸，別這樣啦。」她放下筷子，端起玉露煎茶，低頭品茗。

　　「不這樣，要我怎樣呢？」葉父歎了一口氣，才說。「你從小到大沒讓我操過心，這回卻讓我連續兩個晚上失眠了。」

　　「對不起……」

　　「要你來陪我吃飯，不是為了聽這句話。說說看，你和Leon是怎麼回事？」

　　「您不是已經知道了？小哥說昨天他來過了。」

　　「他？誰？」

　　「也對，他到底是誰？」她澀然一笑。「我好笨，連他是誰都沒弄清楚，就糊里糊塗談起戀愛了。」

　　「談戀愛嘛，當然是蒙著眼睛比較美啊！」葉父安慰她。「現在睜開眼一看，其實對方也還不錯，對吧？」

　　「他騙了我，爸。」放下筷子，她遲疑了幾秒才說：「我像個傻瓜一樣，擔心餐廳生意不好，擔心他賺不到錢，甚至擔心爸不肯接受他，結果……原來那個小餐廳只是他用來娛樂消譴的地方，那我呢？我又算什麼呢？」

　　「我知道你很委屈，昨天我也罵了他一頓，但是撇開這些不說，他其實是個很好的對象，要人才有人才，要錢財也有錢財，他還親口說，對你是認真的——」

　　「這樣的鬧劇也叫做認真？」她打斷父親的話，眼底充滿哀傷。「或者，飯店這麼迫切需要與迪朗奇集團合作？」

　　葉父搖頭一歎。「能合作當然是皆大歡喜，但是話說回來，女兒，你不也沒坦白告訴他父親是誰？難道這就不是欺瞞他？」

　　「但是在時機還沒成熟、還沒確定爸能否接納一個廚師之前，我怎麼能隨便說出口？」她低囔著。

　　「在我看來你們是一樣的。他也是因為你說不喜歡有錢人、不喜歡大家族，搞得他也怕說出自己的身份把你給嚇跑，不是嗎？」

　　她是這麼說過沒錯，可是，如果他真的擔心她的想法，為何不拿出來一起討論？難道要瞞她一輩子嗎？

　　「爸的意思是他的做法正確？」葉真心不解地望著父親。

　　「當然不正確，但是用意上來說，也不能說他錯，至少他的出發點也是為了想維持這段感情。

　　話說回來，你急著談戀愛，自己沒認清事情，怎麼能怪他呢？」

　　「我……」父親說的好像也對，倒讓她啞口無言。

　　「再說，難道你掩飾自己是「君華飯店」的董事長千金一事，就算做對了嗎？」

　　「我是為了保護爸，不想讓媒體拿我來做文章——」像是被看穿了什麼，她急著辯解。

　　葉父慢條斯理地喝完海鮮清湯，才說：「你是為了保護你自己吧？你怕媒體把二房女兒的身份攤開來，更怕他因為這個爛理由而離開你——」

　　簡短一句話，如利劍般直襲她隱藏在心口的痛處。

　　的確，她極力低調，只求不引人注意，就是怕人知道自己尷尬的身份。

　　她抬起頭，表情受傷。「爸，您覺得這件事攤開在眾人面前，我會好受嗎？」

　　「這已經是過去的錯誤，還提起做什麼？」

　　「過去的錯誤，卻一直延續到現在。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直到知道自己的身世，才發覺我的幸福是建築在大媽、哥哥們、還有媽媽的痛苦上。因為有我，大媽和哥哥們不能擁有全部的您，而媽媽得忍受大媽對她的怨恨和冷言冷語。至於我，在學校，同學在背後笑我，回到家，大媽討厭我，我也得裝做若無其事，還要安慰媽媽……」她掩著臉，幽幽地說。

　　「我知道，都是我造成的錯！可是我不是正盡力彌補？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最疼愛的孩子就是你？」

　　「可是，這對哥哥們很不公平。」

　　「他們明白的。」

　　「可是我很痛苦！看到哥哥們，我總是覺得很愧疚，覺得自己剝奪了他們應該得到的一切，所以當年我堅持離開葉家，希望可以藉此擺脫過去的一切——」

　　「唉……」葉父幽幽一歎。「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有這麼怨恨我……」

　　葉真心搖搖頭。「爸，我不是怨恨，我只是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不管是不是恨，你能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就好。至於害你變成私生女這一點，我由衷抱歉，但是，不管你願不願意，這輩子你都是我的女兒。」

　　「爸……」她不是真的怨，只是一直放在心底，說著說著，就說出來了。

　　「無論是他隱瞞了身份或是你擔心的、苦惱的，在我看來都是小事。」葉父一笑，遞了紙巾給她拭臉，輕鬆地說：「尤其是私生女這件事，想不到這麼多年，你給自己蓋了個胡同，然後自個兒圈繞了這麼久——相信爸爸，這些事情都只是庸人自擾，你得趕緊把這胡同拆了，出來曬曬外面的陽光吧！」

　　是她想太多了嗎？看著父親慈愛又寵溺的笑容，葉真心又禁不住要哭了。

　　「唉呦，又哭了，今天是來糟蹋田中師父的新菜色嗎？乖，快吃吧！」

　　「……是芥末太嗆啦！」

　　芥末是嗆了點，可是那餘韻很清新，猶如打通任督二脈，就像她終於把積壓多年的情緒宣洩出來後，心頭也舒坦開朗多了。

　　父女倆和解完畢，葉父又開口了。

　　「既然他騙了你，這傢伙也不是好東西，我看派你哥去修理他，「君華」也終止和迪朗奇的合作算了——總之，以後不要再提他，爸再另外替你找對象，嗯？」

　　「不用去修理他。」她不想因為自己的感情而影響父親的事業。「反正以後……不要提他就是了。」

　　忘記他，忘記這個騙子，忘記那些驚喜、溫暖、快樂、感動的夜晚，就當是一場夢，她該醒了。

　　「那還要不要把他找來打一頓呢？」葉父笑著說。

　　「別這樣、爸——」她急著阻止。

　　來不及了，只見葉父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對紙門說：「進來吧——不管你是魏武斯，還是迪朗奇先生。」

　　***

　　金色棉紙拉門緩緩拉開，門外出現的是魏武斯「進來坐吧。」葉董揮手要他坐下。「我女兒似乎不打算原諒你，我看你們就把心底的話說清楚，然後到此結束吧！」

　　「真心……」魏武斯坐下，出聲喚她。兩天沒見到她了，他好想她，想得心頭很緊、很沉。

　　從一開始，葉董就要他站在門外等著。父女兩人之間的交談，他全聽進去了，待他一拉開紙門，與她對面而坐，望見她的眼眶猶泛著水意，鼻頭還紅通通，他的心緒也亂了。

　　「來，今天我做主，你們兩個先把心裡的話說出來。」葉父先開口。他認為魏武斯雖然外表斯文，總是掛著人畜無害的淺笑，可是內心教人摸不透，他擔心女兒繼續受傷害，早已打定主意，這件事非插手不可。

　　「真心，不能原諒我嗎？」望著她，魏武斯開口。

　　「我剛剛和爸爸談過，這也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有把事情弄清楚，讓一切發展得太快，才會變成這麼尷尬的局面。」父親在場，葉真心試著想輕鬆以對，可是一開口，嗓音卻是暗啞緊澀。

　　「我想，比起那些劈腿之類的，你……不算什麼錯，再說，我自己也沒有對你坦白……」

　　「所以？」她的意思，是他們可以從頭來過嗎？

　　停頓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我們……我想，我們並不合適……還是到此為止吧！」

　　魏武斯愣了愣。這樣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他露出一個苦笑。「在上個週末之前，我們還很合適，不是嗎？」

　　「我想要的是踏實平淡的生活，而小廚師不是你真正的身份，你真正的身份太……太耀眼，我跟不上的。」她深吸一口氣，把準備好的想法一句句背出來，可是真要說出口，卻像是利刃劃過胸臆間，疼得難以承受。

　　即使他們可以放下隱瞞身份這件事，可是談及現實，還有很多的猶豫與考慮。

　　她和他的生活目標並不同，怎麼能刻意漠視這件事，繼續快樂地談戀愛呢？

　　與其面臨以後可能的爭執，甚至是分手，她寧可現在就結束。

　　「因為我是迪朗奇家族的繼承人之一，所以你要放棄這段感情？」這個理由他無法接受。

　　魏武斯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身份背景有一天竟然會成為感情的絆腳石——

　　葉真心咬著唇，努力忍住眼眶的淚水，許久之後才點頭。

　　「說起來，你是第一個因為迪朗奇家族而決定離開我的女人。」他先是苦澀一笑，然後認真看著她。「我想，其實你還是無法原諒我的作為吧？但是有些事情，我希望可以當面說給你聽。」

　　「十歲那年，我父母親意外過世了，姑姑和意大利籍的姑丈收養了我，於是，我從台北搬到意大利生活。養父對我非常好，不僅讓我和他親生的子女同樣享受衣食無缺的優渥生活，甚至發覺我有一點點廚藝天分，也對廚房工作有興趣之後，便極力培養我成為接班人。這件事情在家族裡傳開後，當時迪朗奇集團在意大利已經小有名氣，他的前妻為了維護自己子女的權益，跑來餐廳裡大鬧一場，在米蘭當地還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

　　「從那時候起，我要求自己必須更低調，不能引起其它人的嫉妒或懷疑，才能維持整個集團的和諧。我名義上的兄姊和我的關係不能說不好，但也不親近。直到現在，我們之間只是公事公辦，談不上什麼手足感情。意大利人喜歡群居式的家族生活，我不想成為家族失和的原因，所以堅持推掉集團執行長的職務，只擔任海外事業群的營銷總監，藉此遠離歐洲，也是為了讓兄姊有主導掌控集團的感覺，不要因為我這個外人而壞了整個家族的感情。我要自己專注認真地為集團工作，避免讓養父母為難，這是我認為報答多年養育之恩最好的方法。」

　　十歲？才十歲起就得承受這些人事是非？這十幾年的故事，他說得簡單，可是其中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葉真心的心口默默地為他泛疼著，可她沒有開口，只是靜靜聽他說下去。

　　「老房子是我親生父母留下來的紀念，我把老房子修整成餐館，本來只是一股衝動，我想做自己喜歡的菜，不必在意業績，任性地度過在台灣停留的時間，讓爸媽知道兒子已經長大，回來看他們了。」

　　即使小奇、阿律和大山多次追問過，他也兒未說出為什麼要開個不太賺錢的餐館，可是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夢想說出來。吐露藏匿許久的心情，讓魏武斯格外激動。

　　原來老房子的背後還有另一個故事，葉真心的眼淚瞬時落下。

　　「那天，你說不喜歡有錢人，討厭大家族……當時，我沒有勇氣說出真相，害怕這件事會毀了我們的感情。」他握緊了茶杯，繼續說：「另一方面，我一直不願讓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是擔心若是消息傳回意大利，萬一被誤以為是想自立門戶，恐怕又要引起一場風波。我個人無所謂，但是我不想讓養父母為難。」

　　「既然沒打算在台灣待很久，又何必替老房子找另一個主廚？」她深吸了口氣，才開口問「因為我愛上了你。老房子已經不僅有我的親生父母親，還加上了我和你的回憶，因為這些無法割捨的情感，所以我想找一個真正的主廚，認真經營這個地方，不要再讓老房子回到過去的孤寂荒涼。」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有著深深的眷戀。「如果有一天，可以回到「魏武斯」的身份時，我想我會選擇過著廚師的單純生活。」

　　她的心口抽疼著，聲音有些顫抖，「這些事……有那麼難說出口嗎？」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要求自己低調行事，已經習慣隱藏所有的情緒，維持最平和最溫順的表情和態度，只希望不要惹起任何事端，於是……」說到這裡，他的喉頭有些乾澀，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我一個人獨處慣了，不願與人往來太深，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與你傾訴自己的心情。」

　　「昨天Joseph私下也跟我提過，他說，他知道你一直很在意自己是私生女的身份……」他喟然一歎。「真心，你不覺得我們是很相近的人嗎？」

　　她不解地望著他。

　　「我們都認為自己的存在會造成別人的壓力和負擔，所以就想辦法隱形自己，你逃離陽明山，而我逃離歐洲，不是嗎？」

　　「你——」她猛然一凜，鼻頭又湧上酸意。

　　他完全說對了。

　　「其實，無論到哪裡，我們的身份，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了。」他無奈地歎息。「你永遠是私生女，而我，永遠是別人的養子。」

　　「私生女……」她抬起頭，淚眼以對。「你也覺得這樣的身份很可恥嗎？」

　　「怎麼會？這是上一代的問題，不該由你來承受。真心，你該解放自己，別再困在「私生女」

　　這三個字裡了。」

　　「你不懂……」葉真心搖頭，晶瑩的淚珠落下，她的語氣很悲傷。「當我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對，彷彿從天堂落至地獄，同學對我指指點點，還有學弟妹特地跑來班上，嚷著要看有錢人家的私生女，而我，只能低著頭當作沒聽見……」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想平靜地敘述。「大學畢業之前，媽媽因癌症過世了。於是我要求搬出來自己住，自己找工作。我不敢讓同事知道家裡的事情，尤其爸爸又是「君華飯店」董事長，雖然很多人知道他除了三個兒子之外，還有一個不太露面的女兒，可是現在的八卦雜誌那麼多，隨便添油加醋地寫一篇，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所以，我只想平淡地過日子。」

　　「我懂。」他站起身，坐到她的身邊，沉沉地歎了口氣。「我說過，我們是很相近的人。」

　　他和她，雖然外表掩飾得很好，可是卻過分壓抑自己，因此活得自卑，不敢坦然面對別人，心底始終有塊缺口。

　　「現在，我們已經把內心最晦暗的那部分說出來了，真心……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她還是搖了搖頭。「不，我說過了，我們不適合的。你無法離開迪朗奇家族——我明白你的使命與任務，而且我也認同你的想法，但是，我無法勉強自己接受不想要的生活方式……所以，即使攤開了彼此也行不通的，最後我們還是會因為彼此追求的人生目標不同，而無所交集。與其走到那一步，我寧可只留著最美麗的回憶。」

　　她伸手抹去又湧出的淚。「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現在分開還不算晚……」

　　「這樣的理由，我完全無法接受。」魏武斯神色震驚。他無法理解。「你確定真的愛過我嗎？

　　怎麼能輕易就說分手？」

　　他以為，他們的愛情不一樣，沒想到竟是如此薄弱，說分手就要分手。

　　「我愛過，可是，愛錯了。但不是你的錯，是我……」她想對他一笑，可是落下的，卻是淚。

　　魏武斯覺得胸口的怒意、失望和沮喪，已經逼得他瀕臨失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勉強壓抑下來。

　　他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黑眸瞅著她，眼底淨是痛楚與不捨。

　　「停！我說，你們的話也說得夠清楚了。」被當成隱形人的葉董，終於忍不住了，他心疼女兒的眼淚，決定讓兩個年輕人先冷靜一下。

　　「聽好，兩個人都有錯，但也不是什麼錯，依我看，你們兩個各自冷靜一段時間，如何？」

　　「不用——」葉真心想拒絕。

　　「什麼不用？你想讓我繼續失眠嗎？」葉父一句話就讓女兒不得不接受。

　　「就這樣，暫時分開，想清楚再說。」葉父擺出董事長的威嚴。「誰也不准有意見！」

　　***

　　一個星期後。

　　信義計劃區，迪朗奇餐廳的貴賓包廂。

　　魏武斯剛結束一連串的拍照，正在接受某電視週刊的記者採訪。

　　「迪朗奇餐廳在台北已經造成轟動，目前預約已經排到三個月後了，可以談談接下來的計劃嗎？」

　　「台北店是我們在亞洲的第一個分店，接下來將會在香港和新加坡設立分店，預計一年後，將會在東京、上海、北京陸續開店。」

　　「可以略述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特色嗎？」

　　「我們致力於尋找當地食材，以歐洲嚴謹的烹飪技巧，將迪朗奇集團重視新鮮原味和創意巧思的概念完美呈現，除了培養在地廚師，也會不定期由歐洲主廚來為大家服務，讓客人不需遠赴毆洲，也能嘗到米其林等級的美味料理。」

　　他的笑容真是太有魅力，簡直像塊剛出爐的奶油蛋糕，女記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露出最美麗的笑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回到台北的這段時間，不知道台北的女孩和您在其它國家遇見的有何不同？可否談談您的感情生活呢？」

　　「有何不同……這點我很難回答，畢竟這段時間一直專注在工作上。不過，若要談感情生活，其實……我已經有喜歡的對象，我很愛她，希望大家別再追問這個問題，留給我們發展的空間吧！」

　　魏武斯直接坦白地給了回答，女記者期盼的表情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失望極了。

　　結束了專訪，大山已經在餐廳外面等著接他離開。

　　他剛上車，小奇便來了電話，簡短報告。「老闆，哲夫的手藝真的不錯，用餐預約狀況保持得很好，兩個外場服務生也十分熟練，總之，應該可以上軌道了。」

　　這段時間，老房子暫時交由小奇營理，不過現在，小奇也該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

　　他想了想，說：「餐廳先交給哲夫全權負責，至於要給他多少股份的合作條件，等三個月後，再視經營情況作訣定吧！」

　　「是。」

　　結束通話後，大山已經送他到葉真心的住處樓下。

　　看著六樓的房間亮著燈，他沉沉一歎。

　　自從那天離開京月亭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葉真心了。

　　他以為她也和自己一樣，是對人寬容的性格，可是……是他還不夠瞭解她嗎？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已經把心底最深處的一塊都掏出來給她看了，還不夠嗎？剖開了自己又如何，她真的在意嗎？

　　魏武斯不明白，為什麼她如此認真看待的一段感情，可以說放下就放下？難道依依不捨的只有自己嗎？

　　但他不甘心，她是他這輩子最想要的女人，是他一生的伴侶，怎麼能就這樣放棄？

　　方纔接受訪問時，女記者問起他的感情生活，他想的全是葉真心，那段回答，其實也是說給她聽的，他還懷抱著希望，希望她會看到那段訪問……

　　坐在車上，他足足沉默了十分鐘，才忽然開口。

　　「大山，你會用中文發簡訊嗎？」

　　「會啊。」

　　「教我吧！」

　　「啊？」

　　***

　　深夜時分，葉真心收到來自魏武斯的手機簡訊。

　　真心，下周即將離開台灣，飛往香港和新加坡進行展店計劃，兩地各停留三個月。離開只是暫時，我會盡快回來，請答應我，務必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想你。武斯。

　　靠在窗前，她緊握著手機，反覆地讀著簡訊，心裡一陣慌，一陣混沌。

　　春天的晚風還有些沁涼，吹拂過她蒼白疲倦的臉頰，她忽然想起魏武斯溫暖的掌心，那露在長袖外套下的纖手，頓時感覺有些冷意。

　　這麼快就要離開了？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又會在哪裡相見呢？

　　既然要走，何必這麼費事地傳簡訊給她？

　　她曾經認真算過，和他跨入戀人的階段其實還不滿一個月，於是她自信地想著，既然才剛開始，現在停止還來得及，就這樣結束，對彼此都好……

　　可是，那麼短的時間裡，魏武斯竟已然成為她的習慣，她習慣了每天看到他斯文的身影，習慣吃著他親手做的晚餐，習慣讓他牽著手陪伴回家，習慣和他的道別晚安吻……

　　甚至，今晚回來打開房門的時候，她還不自主地快速閃了兩下燈——怎麼還改不掉這個習慣呢？已經沒有人在樓下關心她的安全了……

　　這些習慣看起來很簡單，可是卻緊緊地纏繞在她的心頭，不知如何才能戒掉。

　　從來不知道愛情是如此令人傷神。她想忘記他，可是越想遺忘，卻在心坎裡印記得更深。

　　而現在，他要走了，要離她很遠很遠了。

　　她不是已經知道兩個人的差異了嗎？像他這樣周遊列國、四處奔波的工作方式，和她想要的穩定生活是天差地遠，他們的確不適合，分開是正確的，不是嗎？

　　就當彼此是一時不小心脫離軌道的兩顆行星，只要各自回去原本的位置，按著該走的路線繼續前進，一切就好……

　　可是，心口為什麼還是這麼苦澀，悶疼難耐呢？

　　她喟然一歎，眼淚隨之落下。

　　哭吧，也許哭過幾次，慢慢就會好了。

　　只要能忘了他，就好……


　

　第九章

　　週末午後，天氣很好，葉真心和崔櫻櫻約好一起喝下午茶。

　　推開咖啡館厚重的大門，輕鬆悠揚的爵士鋼琴樂聲流洩其中，葉真心的情緒不自覺地放鬆而慵懶了起來。

　　崔櫻櫻坐在角落的沙發情人座，舒服地啜飲著咖啡，一邊翻看著雜誌。

　　「崔姊！」葉真心出聲喚她。

　　「來了？」崔櫻櫻拍拍身邊的空位，心情很好。「這個沙發超舒服，坐下來聊聊吧。」

　　葉真心才坐下，便瞄見她手上的雜誌正好翻到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介紹。

　　崔櫻櫻順著她的視線，落在自己正在翻閱的精采圖文，笑笑地說：「這位迪朗奇先生最近超紅，好幾本八卦雜誌都有介紹，想不看也不行。」

　　葉真心苦笑，揚手招來服務生，點了一份下午茶套餐。

　　「心情不太好？沒關係，我陪你聊聊。」

　　「嗯……」她果然知道了。葉真心垂著頭，沮喪地問：「崔姊，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你是指哪方面？如果是沖業績嘛……是比我笨了點。」

　　「業績就不要再提了。我是說感情、談戀愛這種事……」她靠在崔櫻櫻身上，像是妹妹對姊姊撒嬌似地低語。「我被愛情耍得團團轉，是不是很可笑？」

　　「這個部分呢，我是聽說了一些。」

　　「我就知道。唉，我爸還跟你說什麼？」崔櫻櫻是全公司裡唯一知道她家庭背景的人，她還曾經帶崔櫻櫻去飯店和父親共餐。

　　「沒說什麼，只是問我幾時有空，好約你出來血拼逛街，花錢消氣。」

　　葉真心笑了。「好哇。那等下去逛街，買個過癮喔。」

　　「這樣就會消氣嗎？傻瓜啊傻瓜！」崔櫻櫻敲了她一記，又問：「真的不打算原諒他了嗎？」

　　「其實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雖然，一開始他沒有把真正的身份告訴我，但這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這麼好的對象還不適合？你是想挨打嗎？」她笑看葉真心，直截了當地說：「我看，是因為他也知道你的身份了，所以你覺得很難堪？」

　　「……」葉真心不語。沒想到崔姊輕鬆地說中了自己一直放在心裡，不願去想的問題。

　　崔櫻櫻坐直身子，準備說教。「我已經勸過你很多遍，家庭背景沒有什麼好丟臉，錯又不在你。至於你的父母親，他們也已經為了婚外情付出代價，但是你想想，他們有多麼疼愛你，還有那三個哥哥，對你有過任何怨言嗎？他們完全把你當成親生妹妹看待！可是，你卻只想著自己，這樣豈不是太自私了？」

　　葉真心眼眶一熱。「我只是害怕別人的眼光……我怕和他交往之後，我的身份很快會曝光——」

　　崔櫻櫻將她摟緊，她摸摸葉真心柔順豐厚的長髮，像是安撫孩子似地輕拍著，她知道這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害怕什麼。葉真心從小被捧在手心，她只知道大家寵她愛她，卻沒想到有一天會被同學揭露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實。

　　在那樣敏感的年紀裡，她從人見人愛的小公主，變成全校議論紛紛的私生女，這樣殘酷的轉變，青澀懵懂的她承受不起。這個陰影始終盤旋在她心上，隨著她長大成人，久久不消，讓她對於任何可能會重現當時景況的事物，都非常敏感而惶恐。

　　可是現在，她應該要成熟長大，足以面對現實了。

　　「如果只是因為怕和他在一起之後，這件事會被挖出來，我覺得這根本是拿愛情當犧牲品——

　　難道，和其它男人交往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嗎？或者這樣就要放棄愛情，你永遠都不能談戀愛結婚嗎？」

　　「我——」葉真心一震，陡然抬起頭。

　　「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只有解放你自己，才能解放你的父親——他也很痛苦，不是嗎？

　　至於要不要和迪朗奇先生繼續下去……這點我就無法說什麼了，感情這種事情是很主觀、很個人的，如果你想要，那就主動爭取，如果真的走不下去，那就把心收回來，不要把自己搞得像稻草人，三魂七魄都不知去向了。」

　　「有……有這麼明顯嗎？」她急著坐起身，舉手扒梳著一頭長髮。

　　「非常明顯——你以為嘴上說沒事，就真的害沒事嗎？先解決自己的心結，然後再試著約他見面，好好談一談吧！」

　　「崔姊——」葉真心濃濃的鼻音聽起來更顯稚氣。「有你真好，難怪谷東川會追著你不放。」

　　「會笑了？準備開始消遣我了？」

　　聊完了，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春裝下折扣了，崔姊待會兒要多買幾件，穿美美的和谷東川去約會喔！」

　　「你啊，擔心你自己就好。」崔櫻櫻笑著喝起咖啡了。

　　***

　　和崔櫻櫻談過之後，她好像真的想通了什麼。

　　私生女又如何？那是上一代的恩怨，她謹守本分，規矩地上班工作，靠自己的能力賺錢生活她有什麼不好的？

　　囚禁她多年的心結逐漸解開了，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感情。

　　站在辦公室的窗前，葉真心的目光飄移到下方的老房子。天色已暗，庭園的燈逐一亮起，想起曾經帶給她的溫暖和快樂，她的胸口猛然一緊。

　　沒有他的老房子，她還有什麼好留戀呢？

　　魏武斯離開台灣前，留給她的簡訊上說得很簡單，只要她好好照顧自己……那他們之間呢？他不是說會等她嗎？

　　他在哪裡？在忙些什麼事？晚餐還是只有兩片麵包配一杯酒？

　　他……她好想他……

　　我會想你。這種話在意大利，只是平時打招呼用的吧？她可以當真嗎？

　　如果真的在意她，為什麼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如果他沒有動作，是不是該由她主動打電話給他？

　　話說回來，即使兩人和好如初，遠距離的愛情該如何把握？他也許很有經驗，可是在愛情中她卻還是幼幼班的程度。

　　想得太多，她的心思又退卻一大步。算了，讓她再想一想吧。

　　轉身走回座位，她瞄到牆上的大時鐘——啊，得準備去見父親了，她和父親約好今晚要一起吃飯，可不能讓父親等她。

　　***

　　葉真心搭車來到「君華飯店」，父親的秘書陪她近入托斯卡尼廳的小包廂。

　　又是這裡？她想起上回那場荒謬可笑的戲，胸口頓時緊了起來。

　　走進包廂，父親已經坐在裡面等著，手上正翻看著雜誌「爸！」她親暱地摟著父親的肩膀。「在看什麼？」

　　「還不是Leon那小子，你那位主廚先生！上次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開幕酒會拉我去撐場面，記者拍了幾張照片，剛剛秘書拿來給我看。」

　　他指著合照，很認真地問女兒。「你來得正好，幫爸爸看看，這兩張照片哪張比較好？我讓公關部也寫一篇放在電子報上，順便廣告宣傳……」

　　照片中的父親笑得很開心，可是她無法忽視坐在父親身旁的他。

　　照片的背景是在信義計劃區的迪朗奇意大利餐廳，魏武斯姿態優雅地坐在古典華貴的絨布沙發上，一身深色西服襯得膚色偏白，更顯斯文俊美，難怪標題會以「貴公子」來稱呼他，的確是名副其實。

　　他星眉朗目，俊美優雅的神態，很難讓人視而不見，很帥、很有魅力，根本就是個明星。

　　可是相較之下，她卻覺得他穿著廚師服，或是下班後輕便運動服的模樣，更讓她怦然心動。

　　心底的痛楚如針刺，她感覺自己的鼻頭猛地一酸。

　　「怎麼不說話？很難選嗎？」父親詫異地望著她，視線又投回雜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喔，是看到「他」，覺得很刺眼嗎？」

　　「才不是！爸的照片每張都很好看，隨便挑一張就行了啦！」她在父親身邊坐下來，語氣輕鬆地說：「今天要吃意大利菜嗎？我比較想念貴叔的雞湯耶。」

　　「就只會捧你貴叔——待會兒再帶一盅回去。安東尼主廚回意大利休假了，這個月換了一個剛升等的新主廚，托斯卡尼廳的業績馬上滑落不少，你來試吃看看，替爸爸想想是不是口味有問題。」

　　「怎麼會呢？看起來生意不錯啊。」她剛剛一路走進來，整個外廳幾乎有八成滿了。

　　「反正就是不好。再說，你本來就該常來陪爸爸吃飯，不然哪天嫁人了，爸豈不可憐？」

　　她詫然失笑。「怎麼會可憐？不管怎樣，我也不會忘記爸爸呀！」

　　「我可不敢這麼想。人家說，養女兒就是在替別人養老婆，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爸——不然我不嫁人，這樣行吧？」

　　「那更慘，別人會說我女兒不知道有多醜，不然怎麼會嫁不出去？」

　　她頑皮笑著。「不然到底要我怎樣呢？葉董事長。」

　　「我呢，要的也不多，只要你——」葉父啪地合上雜誌，扔到長桌的另一頭，然後認真看著女兒。「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生活著，行吧？」

　　「我知道啦，爸……」她笑笑地靠著父親，可是心底很清楚，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

　　聊著聊著，服務生送上了開胃菜「水牛起司佐西紅柿泥」。

　　紅艷的西紅柿泥襯著新鮮起司，一紅一白，葉真心的神色緊緊一凜，怔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一碟。

　　葉父看在眼裡，大約也猜出女兒聯想起那個男人了，於是出聲安慰。「女兒啊，我知道你還忘不了Leon那小子，放心吧，讓爸來幫你——多吃幾次意大利菜，很快就會麻痺，然後就會忘記他……」

　　「停。」她笑著舉手投降。「吃飯了，我來試試這個新主廚的手藝——」

　　切了一小片水牛起司，沾了西紅柿泥，她細細品嚐，思緒拉得很遠。

　　崔櫻櫻歡送會的那晚，魏武斯曾經做過這道開胃菜，下面墊著拖鞋麵包，還滴了幾滴特級橄欖油，送入烤箱微烤後才端上桌。西紅柿泥的清爽調和了起司的濃郁，協調的口感獲得一致好評，很快就被掃空，小奇還急著連忙補菜……

　　可是，為什麼明明吃著別人做的菜，也能讓她想起魏武斯呢？

　　口中泛起淡淡的苦味，是襯底的芝麻葉嗎？勉強嚥下後，卻一路苦到了心坎裡。

　　才剛答應父親要好好生活著，怎能因為一道開胃菜，就輕易想起魏武斯呢？她要繼續吃，把整碟都吃得乾乾淨淨，要證明自己可以忘記他——

　　「很好吃，不是嗎？」葉真心撐著笑顏，對著父親說：「爸不吃嗎？還是要讓我吃雙份呢？」

　　葉父也笑了。「呵呵，我吃啊！」

　　接下來，服務生送進來的是「烏金意大利面」。

　　烏金是指烏魚子，這道融合台灣口味的意大利面，早已在坊間傳開，就像明太子意大利面一樣普遍，可是，這裹在無比彈牙的煮大利面之間的醬汁……

　　濃稠的醬汁嘗起來很清甜，有一股淡淡的鮮蝦味，勾得她又想起魏武斯。

　　他也做過這道意大利面，還告訴她其中的秘訣就是要先以蝦殼熬成高湯，然後和蝦膏、烤過磨成粉的烏魚子，依比例做成醬汁，才能鹹香又鮮甜……

　　夠了，她不願再多想下去，默默地把面前的這份吃完。

　　別人談戀愛也會像她這般可笑嗎？明明是她說要結束，現在卻忘不了人家，連吃飯也能想著魏武斯，唉。

　　後來送上的主菜和甜點，她強迫自己不再做任何聯想——瞧，「君華飯店」的新主廚也可以做出讓她滿意的意大利料理，她無須再惦念他的手藝了。

　　一頓飯吃下來，葉真心已經不記得父親和她聊了什麼，她只想著要忘記魏武斯，忘記他賦予料理的溫暖味道，忘記他在她的味蕾裡留下的記憶。

　　***

　　葉真心離開後，葉父回到辦公室，已經有人在裡面等他了。

　　魏武斯身穿運動服，戴著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

　　「大主廚啊，你這樣搞很好玩嗎？」

　　「對不起，葉董。」魏武斯脫下棒球帽，充滿歉意地說：「我只想多做幾次晚餐給她吃，讓她不會那麼快就忘了我。」

　　「誰吃得出來啊？這是哪門子追女人的萬法？算了，反正我女兒也笨，說不定行得通。」

　　「不過，」葉父想了想又說：「我的員工會保守秘密，你自己得格外留意，別被狗仔跟上了。」

　　「這點我會特別注意。葉董，我明天得先去香港，接下來的時間很趕，工作很緊湊，不過我預定每週抽一天回台北，到時候可以請葉董約真心來飯店嗎？」

　　「唉，還要演多久呢？」他真怕萬一被女兒發現。「算了，你說怎樣我盡力配合就是了。不過你要是膽敢再弄哭我女兒，我可不會放過你！」

　　魏武斯放鬆地一笑。「謝謝葉董。」

　　***

　　葉真心獨自走進托斯卡尼廳。

　　這是她第四次以試菜的名義進來吃飯。父親一個月內硬要她來這麼多回，這個新主廚到底有什麼問題呢？

　　見到她出現，在小包廂門口靜候的服務生恭敬地開口：「大小姐，葉董有會議耽誤了時間，他說請大小姐先用餐。」

　　一個人吃飯？好吧，反張既然是要她來試菜，就好好地完成任務吧！

　　她拿出記事本，打算自己做一份試吃報告，完完整整地交給父親，然後請父親不要再找她來試意大利菜了。

　　好一會兒，服務生敲門上菜。

　　「大小姐，今天的開胃菜是香煎干貝佐蔓越莓鵝肝醬汁。」

　　她把紙筆移到旁邊，看著服務生把白色磁盤小心放好。煎得金黃的大干貝在裊裊熱氣中揚著香味，切下一小塊，她沒有沾醬而直接送入口中。

　　熱燙的感覺似乎從嘴裡傳到眼睛，她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氤氳。

　　這個干貝真好吃。她閉著眼，努力想要感受，好寫下精采的食評和紀錄，可是——真的太好吃了，好吃得她的鼻頭竟然發酸。

　　為什麼……這口感和魏武斯做的那麼相似？她知道廚藝、技法都可以模仿，可是那嘗來的滋味就是那麼神似，簡直……一模一樣。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整個干貝，拿起記事本，卻寫不下任何一個字。

　　服務生又來上前菜。「青豆雞泥燉飯。」

　　她盯著冒著熱煙、散發雞湯香氣的燉飯，一時怔住。

　　又是魏武斯為她做過的一道費工料理。難道現在流行這些菜色嗎？或者迪朗奇餐廳的意大利料理就是如此，所以「君華飯店」想模仿跟進？

　　她拿起銀亮的湯匙舀了一口，嘗了之後便放下了。

　　口味怎麼會……一模一樣？這個主廚到底在搞什麼鬼？

　　她的胸口翻騰著，有一股想要奔去廚房一探究竟的衝動，可是她極力壓下——這裡是父親掌管的飯店，她不能有任何出醜的紀錄。

　　不知過了多久，服務生又敲門進來了。

　　發現葉真心幾乎沒動這份前菜，服務生錯愕地愣了幾秒，吶吶地問：「大小姐，這……這前菜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葉真心勉強一笑，聲音有些緊繃地說：「我可以見主廚嗎？」

　　「這個嘛……可能要問葉董才行。」服務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請問……可以先上主菜嗎？」

　　葉真心點點頭，拿起餐巾抿了抿唇邊，任由服務生收走餐盤。

　　無論是最新潮流的菜色，或是新主廚的技藝純熟，她都不該這麼失態。

　　一個多月過去了，魏武斯沒有捎來任何訊息，葉真心以為他會這樣地從她的生命裡消失，可是，只是幾碟似曾相識的意大利料理，就能讓她激動得幾乎要落淚。

　　幸好父親不在，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否則，這樣反常的舉止，還真不知道如何向父親解釋。

　　服務生繼續上菜，優雅地掀開覆在白色磁盤上的銀蓋，報上菜名。「今天的主菜比較特別——

　　佛羅倫薩牛排。」

　　濃郁的香氣頓時盈滿整個房間，連服務生都忍不住要讚歎幾句。「大小姐，這份牛排是從意大利空運來台，主廚說您應該會喜歡——」

　　她的喉頭很緊，哽得很難受。「我……知道了，謝謝……你。」

　　牛排是用炭火烤成的，她一聞就知道了。聞著炭香和肉汁香交織而成特殊氣味，她的眼淚已經落下。

　　曾經，只因為她無心的一句話，他可以特地為她從托斯卡尼運來牛肉——魏武斯，你到底去哪裡了？為什麼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氣他，更氣自己。既然他都可以像泡泡一樣不見了，她又何必老想著他，連一塊牛排都可以弄哭她！

　　越想，眼淚流得越多，她一口也吃不下，等不及父親開完會，把紙筆塞回背包裡，她起身，低頭開門想離開。

　　只是沒想到，葉真心才一推開門，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門口。

　　魏武斯有些詫異，不過，卻立即定下心神，俊顏浮上深情的一笑，認真地看著她——

　　「真心，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