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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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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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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6 19:29:3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4-11-12 19:26 編輯

第二百三十八章 初見真實


    十七座碑,成千上萬道線條無數個點,沒有任何規律,看上去就像是墨如雨落白紙上,誰都不可能看過的圖案。那麼為什麼會覺得眼熟?陳長生默然想著,總覺得這幅圖給自己的感覺,就像是經常見到,但卻從來不曾真的仔細看過,究竟是什麼呢?

    碑文已經簡化成了無數個點,識海裡那張無形的紙上只有無數個點,怎麼看都只有點。

    點,點,點點……繁星點點?

    即便還在自觀,他都彷彿察覺到自己的唇變得有些乾。

    因為緊張。

    前陵天書碑組成的這幅圖……有可能是星空嗎?

    下一刻,他對自己的推測生出強烈的不自信與懷疑。因為他此時眼前的點數量太多,甚至要比夜空裡的星辰數量還要多。如果說,前陵的天書陵真的與星空之間有某種聯繫,那麼反而是星空要比碑上的圖案更加單調。

    按照最簡單的邏輯去推論,沒道理用一個更複雜的圖案去描述更簡單的事物。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前陵天書碑真的是在描述星空,再沒有辦法進行簡化。除非,這些天書碑描繪的是很多片星空。

    可是,世間只有一片星空。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把思緒向前倒推了片刻,一些線條緩慢地重新在那些點之間顯現。如果那些線條用來描述點的運行軌跡,圖案上看似無數的點,實際上是一些點在不同時刻的位置,那麼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的,應該是這樣。

    可現在他又面臨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個問題是如此的難以解決,甚至讓局面變得更加險峻。

    因為,星辰是不會移動的

    星辰的明暗或者會有極細微的變化,但它在夜空裡的位置永恆不變,這是無數年來早已得到證明的事實,大陸無數觀星台,繪製出來的星圖基本上沒有任何區別,觀察的重點也完全集中於明暗之間。

    從來沒有人敢質疑這種觀點,因為這是無數人無數年親眼看到的真實,就像太陽永遠從西邊落下,就像月亮永遠在極遙遠的地方,只能被魔鬼看見,就像水永遠往低處流淌,這是真理,永遠不可能被推翻。

    在凌煙閣裡看到王之策的筆記時,陳長生對改變星辰的位置從而逆天改命一事有極大的不理解與質疑,便是來源於此,即便在其後的幻境裡,他親眼看到那顆紫微帝星讓周遭的幾顆星辰位置微移,他依然不相信,因為那是幻境,不是親眼看到的真實。

    只是……荀梅筆記裡曾經提過數次,觀碑見真實,但他在天書陵裡觀碑數十年始終未曾見到。最後為了登陵頂見真實,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麼他究竟要見什麼真實?什麼才是真實?親眼看見的,就是真實嗎?

    陳長生不再自觀。

    他睜開眼睛,望向那座真實存在的石碑。

    夜已深,碑廬還有很多人。與陳長生先前以為的不同,唐三十六、折袖、苟寒食等人,一直沒有離開。他們一直在這裡註視著陳長生解碑的過程,從清晨到日暮,直至此時夜深星現。

    暮時,他們看見陳長生噴了一口血​​,很是擔心。

    然後,他們看見陳長生握緊了雙拳,挑起了眉頭,彷彿發現了些什麼,顯得有些激動。

    現在,他們終於看見陳長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唐三十六鬆了口氣,準備上前,下一刻卻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發現陳長生並沒有看到自己。

    陳長生還是在看碑,還是在解碑,神情專注地令人心悸,令人不忍打擾。

    這座碑,陳長生已經看了二十幾天。

    晨光與晚霞,微雨與晴空,不同環境裡,這座碑的碑文變化,盡數在他心間。

    他也曾在星光下看過這座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地方。

    今夜星光依然燦爛,與前些天似乎無甚區別。

    但,他的眼睛卻忽然亮了起來。

    那抹亮光,來自石碑左下角一道很細的、很不引人注意的線條。

    這道線條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位置與角度剛好合適,把夜空裡落下來的星光,反射到了他的眼裡。

    所以他的眼睛亮了。

    二十餘日的專注觀察與思索,已經讓他快要接近真實。今夜的這抹亮光,終於讓他想明白了一切。

    如果石碑上的線條隨著自然光而或顯或隱,可以變成無數文字或圖畫。那麼星辰的明暗變化又是從何而來?那是因為,星辰在動。只是,如果星辰的位置可以移動,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觀察到過?

    十七座天書碑,再次出現在他的眼中。

    那些碑文疊加在一起,最後一座碑上的線條,與第一座碑上的線條,有很多地方都連在了一起。

    至少在他的眼中如此。

    可事實上,那些線條之間,還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

    之所以他眼中所見並非如此,那是因為他的視線與碑面是垂直的。

    碑面便是星空。

    人們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因為星辰與地面的相對距離太過遙遠,可以認為,觀星時的視線永遠垂直於星辰所在的平面。那麼當星辰向前,或者向後移動的時候,站在地面上的人自然無法觀察到,只是有時候能夠觀察到變暗或者變亮。

    是的,就是這樣。

    陳長生把視線從石碑上收回,然後才發現碑廬四周有很多人。

    唐三十六看著他,有些擔心說道:「沒事吧?」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位置是相對的。」

    這是他在凌煙閣裡翻開王之策筆記時,看到的的第一句話,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唐三十六不明白他為什麼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下意識裡應道:「然後?」

    陳長生想了想,指著天書陵上空的滿天繁星,說道:「你知道嗎?星星是可以動的。」

    碑廬四周一片安靜,鴉雀無聲。所有人認為陳長生觀碑時間太長,心神損耗過劇,現在神智有些不清。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說話時認真的表情,人們隱約有些不安,總覺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發生。

    紀晉對著他厲聲喝斥道:「你在說什麼瘋話」

    「可是,它們真的在動啊。」

    陳長生平靜說道,語氣和神情無比確定。

    因為這就是真實。

    這才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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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6 19:32:0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4-11-6 19:33 編輯

第二百四十章 今夜星光燦爛 (作者跳章)


     碑廬外一片嘩然。陳長生的話是在試圖推翻人們從來沒有懷疑過的一個真理,問題是星辰怎麼可能移動?這實在是太荒謬了,根本沒有人相信,苟寒食也只是挑了挑眉頭,人們心裡某一刻曾經出現的不安消失無踪,開始嘲笑起來

    對於人們的反應,陳長生並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是第一個發現星辰可以移動的人,至少留下那本筆記的王之策肯定早就已經有了這方面的想法,那為什麼無論道藏還是日常的討論中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內容?因為這件事情無法證明。修道者定命星神識看到的一切不能成為證據,除非能夠飛到無比高遠的星空裡去,並且把看到的一切畫面都讓地面上的人們看到。

    陳長生沒有辦法證明星辰可以移動,所以發現二字其實並不准確,這只是他通過前陵十七座天書碑推測出來的結果,也可以說是他觀碑所悟——推測無法說服世人,但卻能說服他自己,因為這符合他的美學和對這個世界的根本看法。

    至少在當前,他自己能夠相信星辰可以移動這就足夠了,至於別的人能不能相信,他並不在乎。

    他抬頭望向那片繁星燦爛的夜空,不再說話。

    夜空裡的星辰看似萬古不動,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移動,或者前進或者後退,與地面之間的距離時而變長時而變短,星辰與星辰之間的距離以及角度也在不斷改變,只是地面上的觀察者距離這片星空實在太過遙遠,很難查覺到那些角度之間的細微變化。

    如果前陵十七座天書碑描述的是無數星辰的位置以及它們移動的軌跡,那麼如何把這些畫面與真實的星空對照起來?

    他低頭閉眼,繼續在識海裡觀察那些碑文。

    十七座天書碑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一道直線,碑文在空間裡重疊相連,無數線條相會變成無數點,他用意識將那些畫面重新拆解,然後組合,漸漸的,那些點順著那些線條移動了起來,緩慢而平順,依循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規律。

    那些圖案就是星圖,無數張不同時刻的星圖,在他的眼前一一掠過。

    無比繁多的星辰以時間為軸,在他的眼前不停移動。

    星辰在夜空裡行走,留下的痕跡,刻在石碑上,便是前陵天書碑的碑文。

    從地面望過去,星辰的前進後退,永遠都在固定的位置,那麼這些變化的星圖,必然是從別的角度觀察所得。

    時間緩慢地流走,實際上已經翻過了無數萬年,來到了最後一張星圖。

    按道理來說,這張星圖應該描述的便是此時真實夜空裡星辰的位置。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張星圖裡星辰的位置卻和真實的星空截然不同——在最後時刻忽然發現結果和預想中的不一樣,很多人的精神會受到極大衝擊,甚至可能開始懷疑先前的所思所想,但陳長生的心意一旦確定,便再也不會搖擺

    他看著最後那張星圖,安靜了很長時間,然後舉起右手,輕輕地撥了撥那張星圖的邊緣。

    星圖是真實的映照,所以不可能是平面的,而是一個立方體。

    隨著陳長生手指輕撥,悄無聲息地,那張星圖緩慢地旋轉,側面變成了正面。

    那又是一幅新的圖案,上面依然有無數顆星辰,卻比先前多了些肅穆恆定的意味。

    陳長生睜開眼睛,再次抬頭望向夜色裡。

    那裡有一片燦爛的星空。

    他識海裡那張最新的星圖,落在了真實的星空上,與東南一隅的那片星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沒有一顆星星的位置有所偏差,所有的星辰都在那張星圖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種感覺很美,很令人震撼。

    陳長生很長時間都沒有辦法說話。

    然後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王之策曾經在凌煙閣的那本筆記裡,對這片星空提出過一個問題。

    在歷史的長河裡,無數前賢都曾經提出過類似的疑問。

    如果人類的命運真的隱藏在這片星空裡,星辰的位置永恆不變不移,命運自然無法改變,那麼人活在世上究竟為什麼還要奮鬥和努力?

    在人類的認識裡,星空永遠是那樣的肅穆,那樣的完美,就像天道命運一般,不容窺視,高高在上。

    今夜,陳長生認識到肅穆並不代表著僵化,真正的完美並不是永遠不變。

    因為星辰是可以移動的,位置是可以改變的,自己的命星與別的星辰之間的距離以及角度自然也在改變。

    如果說那些聯繫便是命運的痕跡,那麼,豈不是說命運可以改變?

    王之策在筆記最後力透紙背寫了四個字:沒有命運。

    是的,根本沒有確定的命運

    轟的一聲巨響,在陳長生的識海裡炸開

    他破解了困擾自己數年之久、最難以釋懷的精神層面的苦惱。

    他破解了自己的天書碑。

    他從十七座天書碑裡參悟到的精神力量,開始影響客觀的實質

    遙遙晚空,點點星光,息息相關

    在他的識海裡,那些碑文疊加形成的星圖上,所有的點都亮了起來

    幾乎同時,天書陵上的夜空裡,那些星辰彷彿也明亮了數分

    而在更加遙遠的星海深處,哪怕是從聖境強者的神識都無法感知到的近乎彼岸的地方,一顆紅色的星辰開始釋放無窮的光輝

    那是真正的星輝,是肉眼無法看到的星輝,與可以看到的星光一道,灑落在天書陵上

    碑廬四周的人們很是吃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下一刻,他們震撼無比地發現,陳長生從碑廬前消失了

    如一道清風,如一縷星光,悄然無聲,來去無礙。

    陳長生從照晴碑前消失,下一刻,便來到了貫雲碑前。

    在貫雲碑前,停留剎那,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又出現在折桂碑前。

    緊接著,他出現在引江碑前、雞語碑前、東亭碑前。

    只是瞬間,他在前陵十七座天書碑前出現,然後消失,最後來到那座斷碑之前

    他依然閉著雙眼,物我兩忘,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夜,天有異象。

    夜空裡的繁星,用肉眼觀察,似乎沒有變亮,但很多人知道那些星辰變亮了,稍晚些時間後,就連普通民眾也都發現了這個令人驚奇的事實。

    一顆星辰微微變亮,不容易被看到,但如果東南星域裡千萬顆星辰同時微微變亮,那會是怎樣的畫面?

    星光照亮了天書陵,也照亮了整座京都。

    深夜時分的街巷,彷彿回到了白晝。

    甘露台離夜空最近,更是被照耀的纖毫畢現,銅台邊緣那些夜明珠,被襯得有些黯淡。

    聖后娘娘站在高台邊緣,看著浩瀚的星空,神情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凝重。

    她沒有想到以陳長生的性情,居然會再次坐回碑廬前解碑,她沒有想到,陳長生居然真的能夠像那個人當年一樣,解開前陵的這些碑,引來無數星光,但直至此時,她依然不相信陳長生能夠做到那人當年做到的事情。

    因為今時已非往日,天書陵也已經不是那時的天書陵。

    星空從窗外灑落桌上,被燭光照的微微發黃的奏摺,變得白了數分,上面的字跡也變得清晰了數分。

    莫雨微微挑眉,望著窗外,震驚想著,難道他真的看懂了那些天書碑?

    南城苦雨巷裡,有一處官衙,官衙門面很樸素,在人們的眼中卻顯得格外陰森,因為這裡是大周清吏司。

    今夜,衙門裡的陰森意味被皎潔的星光驅散了數分。

    周通走到院子裡,伸手放下帽前的黑紗,遮住有些耀眼的星光,微微皺眉,有些不喜。

    陳留王對天海勝雪說的不確,他根本沒有在天書陵外等陳長生。

    即便陳長生拿了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在他的眼中,依然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然而此時,看著滿天星光,他終於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

    或者說,這滿天星光讓他不得不開始正視那個少年了。

    星光滿人間,照亮屋宇與庭院,自然也照亮了北新橋的井。

    井底的泥土前兩日被重新挖開,一縷星光有些淒慘而倔強地透進了地底那片黑暗的世界裡。

    星光照亮了小姑娘眉心那粒紅痣,卻無法驅散她眉間的冷漠。

    落落站在學宮殿頂的欄畔,忽然抬頭望向穹頂。

    這裡的夜空裡假的,星辰永恆不變,卻沒有生氣。

    她感覺到了一些什麼,陳長生應該正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對金玉律說道:「我要出去。」

    金玉律沉默片刻後說道:「您幫不了他。」

    「先生不需要我幫。」落落滿是信心說道:「我要去國教學院等他,替他慶賀。」

    星光照亮了天書陵,也照亮了京都。

    離宮沐浴在聖潔的星光裡。

    數千名教士與各學院的學生來到廣場和神道上,對著滿天繁星拜禱不停,神情虔誠無比。

    最深處的那座殿內。

    教宗大人看著殿上漏下的星光照亮了盆中的青葉,蒼老的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

    主教大人梅里砂,望著殿外如雪般的星光,感慨說道:「彷彿當年。」

    教宗大人知道他說的是王之策當年悟道破境時的情形,那一夜,整座京都都亮了起來。

    今夜,當年畫面又重現。

    這樣的畫面,已經有數百年沒有出現過了。

    梅里砂忽然微微皺眉,不解說道:「這是在聚星?」

    教宗大人說道:「不,他還是通幽境。」

    梅里砂問道:「那星空為何如此明亮?」

    教宗大人想了想,有些猶豫說道:「或者,他是在用聚星的手段繼續通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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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9:17: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神秘的黑石,完美的星空


    連教宗大人這樣的聖人,都無法確定陳長生現在的情形,那是因為陳長生的修行從開始就與眾不同,走的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道路,已經多次違背了修行的常識或者說規則,頗多離奇不可信之處。

    在他還沒有洗髓成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坐照自觀,從而險些身死、魂歸星空,當他得到黑龍的幫助,度過這道險關之後,又在大朝試裡面臨絕境,於秋雨之中一朝通幽,原來他以為自己在引星光洗髓的時候,實際上一直是在通幽。

    他始終在用超出自己真實境界的法門修行。

    就像是一個嬰兒,在還沒有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試圖奔跑,還沒有牙牙學語卻開始背誦道藏,連劍都沒有力氣舉起來的時候,已經開始試圖學習如何戰鬥,這肯定是非常凶險的事情,事實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連逢奇遇,他早就已經死了。

    星光灑落在天書陵上,將那片草甸照耀的如雪白的氈子,陳長生坐在那截斷碑前,緊閉著雙眼,識海與星空互相輝映,天地與自身不停融合,夜空裡的無數顆星俯瞰著他,俯瞰著通幽境的他提前開始聚星。

    他散發出來的氣息不停上漲,不停向四周的天地裡探去,就像斷碑的斷茬如劍一般刺向夜空,無法看見的星輝伴著那些明亮的星光落在簷上,落在碑上,落在他的身體上,不停地湧進他的身體,帶起一道道微寒的夜風。

    如果他能夠衝破這道關隘,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隨著微寒的夜風,很多人來到了天書陵外。

    國教六巨頭來了,梅里砂站在最前面。

    天海家的家主來了。

    金玉律來了。

    茅秋雨來了。

    莫雨也來了。

    他們沒有進陵,憑借著強大的神識,沉默地注視著斷碑前發生的事情。

    陳長生距離突破那道關隘,還有一線距離。

    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突破成功,就算成功,又能夠突破到什麼程度。

    在他的身體裡,幽府的門已經緩緩開啟,包裹著靈山的無數清澈的水,正在不停地流動著,水勢越來越急,生出了很多個漩渦,帶著山道上的落葉到處飄舞,不停拍打著門前那道石階,雖悄然無聲,卻驚心動魄。

    幽府在靈山中,靈山則在星輝化成的湖水裡。

    湧入他身體的星輝越來越多,那片湖水越來越恣意,漸要變成汪洋一般。

    隨時有可能決堤,雖然這片懸在空中的湖,沒有湖堤。

    無數光線在湖水裡折射往複,隨著湖水的波動,漸趨凝純,漸漸相聚,變成了閃耀的光點,仿佛星辰一般。

    夜空裡的繁星,出現在陳長生的意識裡,然後出現在湖水裡,每顆星辰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只是這片星空總給人一種不夠完整的感覺,似乎哪裡差了些什麼。

    這片星空是前陵十七座天書碑。

    但前陵原本有十八座碑。

    最後那座碑斷了,碑文自然也不複存在。

    陳長生沒有看到那些碑文,他心靈上的那片星圖自然也就少了一塊。

    如果這片星空無法填滿,那麼,一切休提。

    離宮廣場上,教宗大人看著天書陵的方向,伸手承著自夜空而落下的星光,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那塊碑還在就好了。」

    甘露台上,聖后娘娘看著夜空,神情漠然想著,少了那些碑,今日天書陵如何還是往年的天書陵?

    很多年前,周獨夫一日看盡十八碑,然後因為一些原因,不想別人如他一樣,所以他帶走了一塊碑。

    從那天開始,才有了前陵十七碑的說法。

    很多年來,陳長生是最接近完全解讀前陵碑的那個人。

    問題在於,他沒有辦法看到那座失落的碑,那麼他極有可能永遠只能無限地接近真實,卻無法觸碰到真實。

    看著湖水裡漸漸成形的星空,陳長生本能裡察覺到,這片星空是殘缺的。

    他知道缺少的,便是斷碑的碑文。

    他沉默思索,不得其解,神遊萬里,不見其碑。

    漸漸的,他的心神變得越來越混亂,直至有些渾渾噩噩。

    就在此時,他腰畔那柄短劍劇烈地顫抖起來

    一塊黑石出現在荒原上。

    荒原上覆蓋著雪,那些雪亦是星輝。

    陳長生此時已然物我兩忘,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身體裡的變化。

    那片清澈的湖,在天空裡吸收著無數光線,凝聚著無數道光線,無比透亮。

    如果從湖水的上方望下去,這片湖水,就像一個很大的玻璃珠。

    弧形的水面極為光滑,可以放大景物。

    湖水下方那塊黑石,被放大了無數倍。

    在淩煙閣裡,陳長生觸到這塊黑石的時候,有過一次神遊物外的體驗,他知道這塊黑石決非凡物,甚至有可能是逆天改命的關鍵,他曾經進行過仔細地觀察,卻始終沒有在黑石上找到任何特別的地方。

    那塊黑石不大,可以一手握住,溫潤光滑,表面連絲最細的裂紋都沒有。

    他這時候睜開眼睛,一定會非常吃驚。

    原來只有放大無數倍,才能看到黑石上原來有無數道極細的紋路。

    那些紋路非常複雜,繁如水痕,沒有任何的規則,絕對不可能是人工雕刻而成。

    如果仔細望去,或者可以發現那些線條,就像是天書碑上的碑文

    黑石忽然變得明亮起來,就像在淩煙閣時那樣。

    黑石表面那些細密的線條,也隨之明亮起來。

    投影到湖水中,變成明亮的光線。

    然後,這些光線就像別的天書碑碑文一般,不斷凝聚收縮,變成無數個光點。

    每個光點都是一顆星辰,無數個光點合在一處便是一小片星空。

    殘缺的星空,就這樣被補滿了。

    嗡的一聲

    陳長生識海劇震。

    湖水裡的無數顆星辰,同時大放光明,最後凝聚成一道極粗的光柱,落在了幽府的大門上

    前些天在洗塵樓裡,他的幽府之門被推開半扇,今夜在星輝光柱的衝擊下終於完全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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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9:3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二章  煙花盛景不夜天


   灑落天書陵的星光與此時向陳長生幽府裡灌湧的星光互相輝映。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斷碑上,如雪一般,他的神識順風雪而遁,不知去了何處。星光也落在別處,比如照晴碑上,碑面上的那些線條越來明亮,不時閃耀,仿佛有水銀在裡面流動。

    不見照晴碑,卻能見碑文,無知無覺間,陳長生的真元像那些水銀在碑文上流動一般,在經脈裡開始流動,那些本有些枯萎的河流溪澗,隨著真元的滋潤,逐漸變得生機盎然起來,最終,那些清水向著斷崖下方的深淵裡墜落,看似與以往相同,隱約間卻似乎多出了某種希望。

    深淵再如何深不見底,只要水流永遠不竭地傾瀉而下,那麼想必總有一天會被填滿吧?

    星光也落在第二座天書碑上,線條顯現而明暗不定,仿佛神識飄於虛空之間,難測其方位。陳長生的神識隨之而動,去了萬里之外的某條江畔,倏然再歸引江碑前,來回之間,一種難以言說的規則已經烙印在他的心靈裡。

    星光落在前陵十七座天書碑上,無數前賢曾經發現的無數種解碑的方法,如雪一般落下,如葉一般飄零,在他識海裡一一呈現,然後開始在身體裡開始發揮作用,他的經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潤,他的神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養,他的氣息在不斷提升。

    時間緩慢地流逝,他在斷碑前閉著眼睛,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星光照亮京都,甘露台依然在燃燒,只是散發的光線是寒冷的,仿佛是冰焰一般。

    聖后娘娘站在美麗到難以形容的冰焰之中,看著天書陵方向沉默不語,那塊碑早就已經不在天書陵裡,為什麼陳長生卻還能把那片星空填滿?

    天書陵籠罩在雪般的星光裡,碑廬四周一片安靜,苟寒食、莊換羽、唐三十六等年輕的觀碑者,看著碑面上那些在線條裡流動的水銀,神情各異,他們並不能確定今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這件事情肯定與陳長生有關。

    苟寒食忽然抬頭,望向東南隅那片繁複的星域,片刻後抬步向碑廬裡走去。折袖緊隨其後向碑廬裡走了過去。隨後,唐三十六、七間等人未作猶豫,也隨之進了碑廬,然後消失,去往屬於自己的天書碑前。

    他們不知今夜天書陵為何會亮若白晝,但知道很多年前王之策破境時京都的異象。

    他們清晰地察覺到,今夜的星光要比平日濃鬱很多,即便是他們自己的命星,都要比往常要活躍很多,仿佛在等待著自己。對於修道者來說,怎能錯過這樣的機會,尤其是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在觀碑二十餘日之後,都已經到了破境的關鍵時刻,必須抓住所有的機會與天時。

    就在荀寒食等人走進碑廬,在照晴碑前消失之後沒有多久,山陵裡忽然響起一聲極為清亮的長嘯

    這聲清嘯,來自東亭碑前。

    神國三律梁笑曉站在碑廬前,神情如平日一般冷傲,只是微微顫抖的右手,暴露了他此時內心的激動,數月前破境後,他的境界一直停滯不前,連帶著觀碑也停了下來,而今夜,他借著這片星光,竟一舉突破到了通幽中境

    另一座碑廬前。

    唐三十六從懷中取出陳長生前些天交給他的藥匣,從匣中取出藥丸,遞給身旁的折袖一些,然後把剩下的藥丸盡數吞進了腹中,然後閉上雙眼。

    折袖看了他一眼,依樣吞進腹內。

    苟寒食看了二人一眼,把離山劍宗準備好的藥物,分給關飛白和梁半湖,不再停留,去往下一座碑廬,將剩下的藥丸交給七間,這才施施然離開。

    這裡是第三座天書碑,折桂碑。

    現在尚是春日,山間沒有桂花,看不到那些碎金,也聞不到唐三十六最厭憎的香膩的桂花香。

    但此時不知為何,折桂碑廬四周,忽然生出一股極濃鬱的花香。

    不知道是不是碑廬外這些天賦驚人的少年們,正在摧動真元運化藥丸所散發出來的香氣。

    啪啪啪啪。

    一陣極細碎、卻有些驚心動魄的聲音,從折袖的身體裡響起

    那些聲音,仿佛是他的所有骨頭都被打碎了一般。

    緊接著,有水沸的聲音從他的身體裡響起。

    接下來,越來越多的水沸聲在碑廬四周響起,盤膝坐在廬外閉目破境的少年們,身體漸被白色的霧氣所包裹。

    沸騰,那是星輝真元燃燒的聲音,那些靈山幽府被不停輕推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唐三十六睜開了眼睛

    他眼神裡平日裡常見的戲謔意味早已不見,只剩下肅然與平靜,幽靜無比。

    在他的黑眸最深處,仿佛還有星輝燃燒的餘光

    這證明他的幽府已經開啟。

    唐三十六通幽

    關飛白隨後睜開了雙眼,輕吐一口濁氣,有熱霧自唇角飄散。

    梁半湖睜開雙眼,望向碑廬四周,臉上露出一絲憨喜,顯得極為安樂。

    離山劍宗二子通幽

    緊接著,蘇墨羽通幽

    聖女峰那位師姐通幽

    摘星學院的學生通幽

    槐院兩名少年書生通幽

    折桂碑廬外,不停通幽

    引江碑前,七間通幽

    天書前陵,人人通幽

    星光落在天書陵上,如雪一般。

    有人破境通幽之時,碑廬外氣機受擾,那些雪般的星光,會微有折散,如花一般散開,份外美麗。

    唐三十六站在折桂碑前,輕輕搓著手指,聞著那股香膩的花香,忽然覺得桂花並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的事物。

    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水一般濺射開來,向夜空裡散去。

    不遠處,梁半湖與關飛白站立的地方,也有星光濺射向夜空而去。

    折桂碑廬外,十餘道星光濺射,人影站在其間。

    相同的畫面,還出現在天書前陵的很多座碑廬前。

    夜色下的天書陵,樹木森茂,即便被星光籠罩,也有些幽暗。

    此時的山陵間,數十道星光濺射,銀花處處,美不勝收。

    唐三十六望向折袖。

    雪白的星光把他的臉照的更加蒼白,偶現潮紅,正是心血來潮的征兆。

    他的真元被陳長生用銅針控制著,先前又吃了很多藥物,異常凶險。

    這也是為什麼和別的觀碑者比起來,他遲遲沒能通幽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自然是因為他妖異的天賦血脈。

    忽然間,碑廬前只聽到數道淒厲的風聲。

    簷上出現數道深刻的刀痕。

    折袖的手指前端,探出鋒利至極的爪甲,泛著金屬一般的光澤。

    他的臉上生出很多灰色的毛發,眼睛變得無比豔紅,給人一種血腥的感覺。

    忽然間,一道強大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裡迸發而出。

    他仰起頭,發出了一聲嚎叫

    嗷

    這聲淒厲的嚎叫裡,充滿了不甘與憤怒,充滿了輕蔑與驕傲。

    他的這聲厲嚎,是對夜空裡的滿天星辰、更是對著北方極遠處那團明亮在說:「我贏了」

    在天書陵裡,星光落在破境通幽的少年們身上,濺射而離,仿佛火樹銀花,很是美麗。

    如果從陵外望過去,卻更像是整座天書陵正在不停地放著煙花。

    畫面依然美麗,卻更加震撼人心。

    天書陵神道最前方有座涼亭。

    涼亭四周到處都是淺渠,渠裡流淌著清水。

    今夜這些清澈的渠水,先是落了薄薄的一層雪霜,然後被山陵裡的無數煙花照亮。

    涼亭下,那件滿是灰塵的盔甲,也被煙花照亮。

    帶著鏽跡的頭盔上,明亮一閃一現。

    盔甲裡的人醒了過來。

    一道滄桑至極的聲音,從頭盔裡傳出,顯得有些沉悶。

    「果然到了野花盛開的季節了。」

    作為大陸第一神將,老人離開與魔族戰爭的最前線,守陵數百年,守的便是人類的將來,當他看到今夜天書陵上的煙火後,自然欣慰,然後在心裡默默感謝了兩個人。一個人叫荀梅,一個人叫陳長生。

    那些在天書陵外的大人物們,是來看陳長生的,根本沒有想到會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畫面。

    一夜之間,數十名觀碑者集體通幽

    這樣的畫面,在曆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

    陵外的園林裡一片靜寂,偶爾會響起幾聲長歎。

    煙花漸靜,星輝漸暗,天書陵漸漸回複尋常。

    國教、朝廷以及各學院宗派的大人物們,破例進入了天書陵,在陵下等待。

    今夜破境的年輕修道者太多,有人破境通幽,有人進入了通幽中境,還有人聚星成功對人類來說,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豐收的夜晚。他們必須親自處理後續的事情,絕不允許在這種時候出現任何問題。

    陳長生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盤膝坐在斷碑前,看了眼天色,想了想,確認還是五時。

    正是黎明之前。

    他站起身來,順著草甸走到崖邊。

    崖下的瀑布依然發著驚心動魄的聲音。

    他沒有出汗,沒有疲憊的感覺,沒有酸痛,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但他知道,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

    黎明前最是黑暗,星光不足以照亮遠處的京都。

    但在他眼中,京都是這樣的清楚,每條街巷,甚至是國教學院裡的大榕樹仿佛都在身前。

    晨光漸漸來臨,一線一線地隱沒星空。

    但他知道那些星辰都還在頭頂。

    他能夠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那顆命星。

    這是他第一次在白晝的時候,感知到自己的命星。

    朝陽躍出了地平線。

    紅暖的光線,落在他的臉上。

    不知道為什麼。

    說不清為什麼。

    他並不知道昨夜天書陵發生了那般壯觀的畫面。

    他不知道自己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通幽上境。

    但他就是覺得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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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出陵


    面對著紅色的朝陽,陳長生攤開雙手,做了一件完全違背修行規律的舉動。事後回想起來,他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麽自己要這樣做。就像那份仿佛毫無來由的感動一般。他想做,於是便做了——他攤開雙手,在正由灰暗向碧藍過度的天空里尋找到命星,然後開始引星光。

    這是他第一次在白晝里嘗試引星光洗髓。

    或者,這也是無數年來,第一次有普通的修行者試圖在白晝里引星光洗髓。

    可能是因為幸運,他沒有死,也沒有被燒成灰燼,反而清晰地感覺到,幽府之門完全開啟後,自己引星光的速度要比以前快了數百倍。

    是的,他的經脈依然有很多斷裂的地方,尤其是最重要的七道經脈的中段,萬丈懸崖依然存在,但在那些斷成無數截的經脈里,尤其是在幽府四周的臟腑里,星輝化作的真元卻是前所未有的充沛,甚至似乎把經脈的傷勢也修補好了些。

    這難道便是天書碑的神奇之處?他轉身望向廬下那座斷碑默然想著。

    此時他站在崖畔,兩處隔的有些遠,看不真切,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那座遺失的石碑,而且不是眼花。

    至此,陳長生真正地解開了前陵的所有天書碑,做到了周獨夫當年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繼續前行,應該便會進入別的山陵,看到那些更神奇的天書碑。但他看了眼天色,沒有繼續,就此離去。

    清晨的天書陵很安靜,昨夜的煙花盛景已然不再,十七座碑廬前沒有人,通往陵下的山道上也沒有人。

    很多人都在沈睡,沒有醒來,或者要到很多天後才能醒來。

    破境,從來都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陳長生這般,看似隨意便邁過了那道門檻,連疲憊都沒有感受到一絲。當然,對有些人來說,破境也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比如茍寒食。

    茍寒食站在山道盡頭,靜靜地等著他。

    陳長生走到他身前,揖手為禮,看著他眼中的淡淡瑩光,知道他的境界也得到了提升。

    從青藤宴到大朝試再到天書陵,他們兩個人的境界,終於完全一致,都到了通幽上境。

    陳長生向他告別,說道:“我要走了。”

    茍寒食說道:“離周園開啟還有數日,時間應該夠。”

    陳長生說道:“在京都里,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準備。”

    茍寒食沈默了會兒,說道:“我不準備去周園,路上多保重。”

    陳長生有些不解,問道:“你留在這里做什麽?”

    “至少要把前陵的十七座碑看完。”茍寒食微笑說道。

    陳長生誠懇說道:“祝你順利。”

    茍寒食看著他說道:“這屆大朝試的所有考生,都應該感謝你。”

    陳長生不解,茍寒食把昨夜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他想了想後說道:“不用謝,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茍寒食知道他不是在謙虛,因為他確實只是想自己解碑,至於那片照亮京都和天書陵的星光,並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

    二人並肩向草屋走去。

    越過剛剛修好沒兩天的籬笆,陳長生走進屋里開始收拾行李,看著鼾聲如雷的唐三十六搖了搖頭,卻發現折袖不在屋里,不禁有些訥悶。

    扛著行李走出門外,他對茍寒食說道:“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唐棠。”

    茍寒食說道:“沒問題,只是你要清楚,出了天書陵,我們依然會是對手。”

    陳長生說道:“明白。”

    茍寒食又道:“三師弟和小師弟會去周園,到時候在里面,你幫著照顧一下。”

    陳長生有些不解,說道:“你才說過,我們是對手。”

    茍寒食說道:“對手不代表不能彼此照顧。”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有道理……但我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照顧他們。”

    梁笑曉和七間名列神國七律,是離山劍宗劍法驚人的弟子,陳長生現在雖然是通幽上境,真元很充沛,但因為經脈的緣故,能夠使用的真元數量依然很少,如果真的生死相搏,他不見得能夠戰勝對方,更不要說照顧。

    茍寒食笑了笑,說道:“我看重的是你在別的方面的能力。”

    離開草屋,來到天書陵石門前,茍寒食一路相送。

    地面微微顫抖,石門緩緩開啟。

    對修道者來說,天書陵是至高且唯一的聖地,無論是誰,在離開天書陵的時候,想必都會有些不舍,或者是更複雜的情緒,陳長生的神情卻很平靜,就這樣隨意地走出了石門,連回頭看都沒有看一眼。

    茍寒食和聞訊而來的碑侍們,看著這幕畫面,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就像很多人曾經說過的那樣,陳長生面對任何事都表現的太過沈穩平靜,完全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那是因為,他很珍惜時間,而且現在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自然要更加珍惜。而且他相信自己肯定有一天能夠進入從聖境,到那天他會再次回到天書陵,無論闖神道,還是走舊路,都沒問題,那麽現在何必依依不舍。如果說沒有那一天,那麽數年後他便會回到星空之上,再如何不舍又有什麽意義?

    觀碑二十余日,尤其是從前天開始,不眠不休地觀碑,最終讓他成功突破到了通幽上境,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收獲,那就是他明白了王之策在筆記上寫下最後那句話—沒有命運。

    星辰既然是可以移動的,自然沒有固定不變的命運。或者,他的師父計道人讓他進淩煙閣找到王之策的筆記,是想讓他學會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逆改改命的秘法,只是計道人沒有想到,他在天書陵里參悟到的這些,會讓他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他前所未有地堅信,自己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不需要通過改命他人的命運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要在二十歲之前,進入神隱的境界。

    是的,世上沒有人做到過。

    但誰說他就一定不能做到呢?

    樹林里,茅秋雨和摘星學院的院長,看著陳長生的身影,情緒有些複雜。

    摘星學院院長說道:“他應該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通幽上境?”

    茅秋雨點點頭,說道:“比莫雨還要早兩年。”

    大朝試後,陳長生成為最年輕的通幽境之一。

    天書陵觀碑後,他成為最年輕的通幽上境,沒有之一。

    以此觀之,他似乎真的很擅長把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

    走進清幽的晨林,看到站在樹下的少年,陳長生不由微怔。

    有人竟比他更早離開了天書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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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春眠不覺曉


  樹下的少年是折袖。陳長生看著他蒼白的臉、唇角的血漬,不解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我和你一起去周園。」

  陳長生有些意想不到,安靜了會兒後說道:「可能會有危險。」

  折袖依然面無表情,說道:「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周園。」

  陳長生問道:「為什麼?」

  「唐棠已經出了錢。」折袖說道:「所以我會跟著你,保證你的安全。」

  陳長生微異說道:「你準備給我當保鏢?」

  「是的。」折袖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如果周園裡太凶險,事後要加錢。」

  陳長生直到現在,依然不是很適應這名狼族少年的思維模式,攤手無奈說道:「可我不需要保鏢。」

  折袖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現在雖然已經是通幽上境,但如果我們兩個人被關進同一片森林,最後活下來的肯定是我,事實上,大朝試對戰的時候如果不是有那麼多限制,不方便太狠,苟寒食就算能勝過我,也殺不死我,那麼最後還是他會被我殺死。」

  聽著這話,陳長生有些不自在,因為他知道折袖說的話是對的。

  折袖接下來的話,終於讓他下了決心:「而且你還要替我治病。」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那麼……一起走吧。」

  折袖很自然地伸手從他肩上取下行囊,向林外走去。

  陳長生趕緊跟了上去,不安說道:「保鏢倒也罷了,怎麼能讓你做這種粗活。」

  折袖依然面無表情,沒有理他。

  陳長生說道:「那我可不會給你加錢。」

  折袖停下腳步,想了想後說道:「這算贈送。」

  他們二人都不怎麼喜歡說話,在同齡的少年裡顯得很沉默。

  一路無話,走出樹林。

  金玉律駕著馬車,在橋那頭等著他們。

  車輪碾壓著堅硬的青石板路,發出喀喀的聲音,國教學院嶄新的院門被人猛地從裡面推開。軒轅破從裡面跑了出來,魁梧的身軀像小山一般,震的地面不停顫動,石階的縫隙裡煙塵四濺。

  陳長生和折袖從車裡走了下來。

  軒轅破憨厚笑著說道:「這麼早就出來了,看來觀碑沒觀出個所以然?」

  折袖微微皺眉,看了陳長生一眼。

  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他就是有口無心,倒不是故意要嘲弄誰。」

  「我又不是唐三十六。」軒轅破有些不高興說道,然後才注意到折袖的存在,微驚說道:「居然是你?難道你討債居然討到天書陵裡去了?我說你至於這般著急嗎?我國教學院什麼時候欠錢不給過?」

  金玉律在旁一臉嚴肅問道:「什麼時候給我發錢?門房也要養家的。」

  三名少年望向他,沒有說話。

  金玉律有些尷尬,說道:「我知道了,我不適合幽默這兩個字,那你們繼續。」

  「折袖不是來要債的。」

  陳長生對軒轅破說道,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折袖的身份,想了想後說道:「他就是來國教學院看看。」

  狼族少年折袖,在妖域裡的名氣非常大,軒轅破知道他不是來要錢的,自然回到了妖族少年的心理立場上,看著折袖滿臉傾慕說道:「聽部落裡的老人們說,你三歲的時候就可以獵殺魔蛇?」

  折袖沒有理他。

  軒轅破跟著他向國教學院裡走去,繼續問道:「聽說你七歲的時候,就殺過魔族?」

  折袖依然不理他。

  軒轅破熱情不減,說道:「看樣子你不準備馬上回雪原,那要不然你乾脆進我們國教學院好了。」

  折袖停下了腳步。

  陳長生也停下了腳步,望向他。

  折袖想了想,看著軒轅破說道:「跟你這頭狗熊在一起,我怕自己會變笨。」

  同為妖族,他自然看得出來軒轅破的本體是什麼。

  軒轅破的神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認真說道:「把前面一個字去掉,不然我會生氣的。」

  折袖說道:「好的,狗熊。」

  軒轅破大怒,嚷道:「你這人怎麼跟唐三十六一樣討厭。」

  陳長生回到小樓,簡單洗漱後,便上了床開始睡覺。昨夜他一直沒有休息,很是疲憊,此時心神也已經平靜下來,不再激盪,只剩下滿足與溫暖,所以這一覺睡的非常香甜,以至於有人來到房間裡也沒有發覺。

  莫雨坐在床邊,看著少年乾淨清秀的眉眼,微微挑眉,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聞著房間裡重新變得真切起來的氣息與味道,她的心情不知為何變得好了很多,把陳長生的被縟掀起一角,就這樣鑽了進去。

  很快她便睡著了,即便在睡夢裡,也笑的眉眼如花。

  如果讓皇宮裡的那些太監或是朝中的大臣們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認為是自己眼花了。

  窗外淅淅瀝瀝落了場春雨,莫雨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極慵懶地伸展著腰肢,一轉身便看見陳長生正貼著自己的腰臀在熟睡,這才覺得有些害羞,秀美的臉龐上現出兩抹紅暈,急急起身離開,消失在窗外的春雨裡。

  沒有過多長時間,房門被推開,落落走了進來。

  看著熟睡中的陳長生,她高興地奔了過來,正準備撲到床上,卻聞到了一道淡淡的脂粉味道。

  她蹙著細細的眉尖,湊到床上陳長生的脖頸處,認真地嗅了嗅,頓時生起氣來,跺了跺腳,鬢間那些像珍珠般的雨滴,簌簌落下。

  即便因為生氣跺腳,也沒有真的跺實,因為她不想吵醒了陳長生。

  她看著窗外的春雨,恨恨罵道:「莫雨,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把窗戶關上,把溫柔的春雨與風盡數擋在外面,小樓便自成了一統,她覺得再也不會有不要臉的女人來騷擾自家先生,這才放下心來,搬著凳子走到床邊,笑眯眯看著陳長生的臉,也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就這麼靜靜看著,覺得好生滿足。

  陳長生醒了過來,感覺著左臂被緊緊地抱著,聽著平緩而放鬆的氣息,不用睜眼,便知道是誰來了,笑了起來,手臂被抱的時間長了,總是有些辛苦,那酸爽是如此熟悉的味道,又怎麼會不知道是誰?

  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落落坐在床邊,她不知道來了多久,大概是坐的累了的緣故,就像以往那樣,雙手習慣性地抱住他的手臂,掛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她還依然坐在凳子上,這姿式不夠看著有些彆扭,當然也是相當可愛。

  睫毛微微顫動,落落醒了過來,有些糊塗地揉了揉眼睛,看著陳長生正看著自己,才清醒過來,有些微羞,更是開心,脆聲喊道:「先生。」

  「乖。」陳長生摸了摸她的小臉。

  二人離開小樓,去藏書館裡坐了會兒,等軒轅破和折袖過來,說說了天書陵裡的事情。中午的時候,金玉律做好了飯食,用過飯後,陳長生和落落在國教學院裡逛了逛,春雨如粉,不用打傘,只是爬到大榕樹上的時候,腳下有些滑。

  看著細雨中的京都,落落沉默了會兒,轉身望向他問道:「先生,您要去周園?」

  在國教學院裡相處這麼長時間,她可以說是世間最瞭解陳長生的人,很清楚如果不是有一定要離開天書陵的道理,像先生這樣珍惜時間與機遇的人,絕對不會如此輕易地便離開天書陵,離開那些天書碑。

  陳長生說道:「是的。」

  落落睜大眼睛,不解問道:「為什麼呢?」

  不等陳長生回答,她低下頭,看著榕樹下的池塘裡被雨絲驚出的圈圈漣漪,輕聲說道:「是因為師娘也要去周園嗎?」

  陳長生怔了怔才明白她口中的師娘指的是徐有容。雖然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徐有容,落落這樣稱呼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尷尬,說道:「和她有什麼關係?只有通幽境才能進周園,她雖然天賦驚人,但不是一直沒有破境通幽。」

  昨夜天書陵被星光照耀了一夜,數十人破境通幽,現在想來,徐有容這個青雲榜榜首就有些相形失色了。

  「師娘她前些天已經通幽了。」

  落落不知想明白了些什麼,重新回覆平時那樣天真活潑的模樣,開心笑著說道:「她的身體裡流淌著的可是真鳳的血脈,那麼驕傲的人,就算不在意被師父你超過去,又怎麼可能被那些庸人搶在前面?」

  陳長生微怔,用了些時間才消化掉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他最先想到的卻是,青雲榜應該會馬上換榜了。

  「恭喜你。」他望向落落笑著說道。

  落落咕噥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徐有容破境通幽,自然離開青雲榜。昨夜那麼多人破境通幽,如果出了天書陵,也要離開青雲榜。

  現在的青雲榜榜首,含金量變得差了很多。

  陳長生伸手替她聽了聽脈,說道:「妖族與人族的血脈差別有些大,尤其是你們白帝一氏,天賦血脈太過霸道強大,所以即便坐照境的你,也可以戰勝很多通幽境的對手,所以不要太過在意,只是如果妳要通幽,難度就有些大了……」

  想及此,他不禁有些好奇,昨夜折袖究竟是如何破境通幽的,在那個過程裡禁受了些什麼。

  落落忽然看著他認真說道:「先生,去了周園之後,見著師娘了,你可不能心軟。」

  陳長生這才想起來,先前她便說過徐有容會去周園。

  白鶴傳書已經過去了好些年,他對徐有容沒有什麼感情,也不如何在意,甚至曾經的反感與厭惡都還沒有完全消解,但想著真的可能遇到她,不知為何卻有些莫名的緊張,只是不明白落落為何會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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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拜見教宗大人


    陳長生看著落落不解問道:“心軟是什麼意思?”

    落落看著他歎了口氣,說道:“徐有容是聖女峰傳人,深受娘娘的寵愛,甚至福蔭其父,而大朝試後,所有人都知道先生您是教宗大人選擇的人,在當前局勢下,你和她理所當然是對手。”

    陳長生依然不明白,心想離開天書陵的時候,苟寒食還說過,對手不見得不能彼此照顧,何來心軟一說?

    落落繼續說道:“周園裡無論有沒有周獨夫的傳承,或是別的神兵功法,最終落在誰的手裡,還是要看誰下手更快,實力更強。”

    陳長生心想如果唐三十六在場,或者會回一句難道不是有德者居之,想著那家夥的神態,忍不住笑了起來。

    落落小臉肅然,說道:“先生,您認真些好嗎?我這不是在說笑話。”

    陳長生趕緊道歉,問道:“難道在周園裡面可以彼此搶奪?”

    落落說道:“只要不鬧出人命,誰都沒話可說,所以說不能心軟。”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接著問道:“然後?”

    “先生你很念舊情,而且遇著女孩子便有些手足無措。”落落看著他認真說道:“師娘與你有舊,生的又那般漂亮,我就擔心在周園裡,你遇見她後,根本不需要她做什麼,只要柔聲說句話,你便會完全聽她的。”

    陳長生心想自己連徐有容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而且哪裡有什麼舊情,有些不甘應道:“你形容的那等男子如此令人惱火,怎會是我?”

    落落心想自己當初不過是隨便撒了撒嬌,你便拿自己沒有任何辦法,這時候倒是嘴硬。只是想著師道尊嚴,她沒有直接戳穿陳長生並不堅固的防備,語重心長說道:“反正您要記住了,越是漂亮的小姑娘越會騙人。”

    陳長生看著她笑著說道:“你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怎麼從來沒有騙過我?”

    落落先是一怔,然後格格笑了起來,捶了他一下,開心說道:“先生,您和唐棠在一起呆久了,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她看著很開心,其實有些心虛,心想如果讓先生知道自己和他其實是同歲,會不會認為自己一直在騙他?

    因為心虛,撒嬌的拳頭難免有些沒有控制好力量,雨後的樹幹很是濕滑,陳長生險些摔了下去。

    落落趕緊把他抓住,眼珠微轉,很快轉開話題,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說道:“先生,我也想要通幽。”

    陳長生最受不了這種局面,有些慌神,趕緊勸慰道:“先前不是說過,很多通幽境不見得打得過你,比如我。”

    落落想著他馬上又要遠行,短時間內再也聽不到這樣溫暖的安慰,竟真的委屈起來,說道:“問題是不能通幽,就不能和先生你一起去周園。”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就算你通幽了,難道聖後娘娘和教宗大人就能允許你去周園冒險?金長史也不會肯啊。

    落落歎道:“先生,您這話可真不像安慰。”

    陳長生有些慚愧,說道:“我確實不擅長這個。”

    “先生,如果不是為了去見師娘,那您為什麼要去周園呢?”

    落落忽然認真問道。她知道陳長生是個很珍惜時間的人,但向來講究心意自然,離開天書陵去周園,這個選擇怎麼看都透著股急迫的味道。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有給出解釋。

    落落也沒有再問。

    春雨如線,被湖風吹的四處飄搖,落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微有濕意,卻不狼狽。陳長生伸手,把她眼前的一縷濕髮撥到一旁。

    落落看著他笑了笑。

    陳長生也笑了笑。

    落落說道:“先生,一會兒和我一起回離宮,教宗大人要見你。”

    陳長生臉上的笑意頓時沒了。

    傍晚時分,一輛馬車駛出百花巷,來到了離宮之前。

    落落在十餘名妖族強者和國教教士的保護下,沿著宗祀所和離宮附院外的那條神道,繼續坐著馬車向清賢殿去。

    陳長生則是在兩名主教的引領下,順著從未踏足過的一條神道,向著離宮正殿而去。

    殘陽如血,卻沒有什麼金戈鐵馬的意味,只是莊肅。

    在神道上行走的教士與學者們,認出了他的身份,紛紛避讓在旁。

    時至今日,整個大陸都已經知道,這位去年在京都鬧的沸沸揚揚的國教學院新生,是教宗大人選擇的人。

    當然,他本身就是名人。徐有容的未婚夫、大朝試首榜首名,無論哪個名頭,都有資格迎來萬眾矚目。更不要說就在不久之前,他在天書陵裡一日觀盡前陵碑,昨夜更是讓整座京都沐浴在星光之中。

    數百道目光看著神道上的陳長生,那些目光裡的情緒很複雜——震撼、佩服、羨慕,甚至有敬畏。

    是的,現在的他,終於有資格讓人感到敬畏了。

    不在於境界與實力,而在於他展現出來的天賦與背景。

    陳長生此時的心情也很複雜。

    從大朝試頒榜開始,他就知道一定會有被教宗大人召見的那一天。

    只不過沒有想到,這一天到來的如此快,剛出天書陵,便來到離宮,這讓他有些準備不足。他有些緊張地想著,稍後應該問哪些問題才能確保得到答案,然後不會被教杖打死。

    在無數雙目光裡行走,這讓神道顯得很漫長,他先前有些不適應,現在卻很感謝,因為這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組織那些問題。

    再長的神道總有走完的時候。一道道門被推開,暮色越來越深,離宮也越來越深,直至來到那座恢宏無比的主殿

    站在數十座前代聖者與騎士的雕像之間,感受著那種莊嚴的光明味道,陳長生震撼無語。

    只是還沒有來得及體味更多,他便被帶到了主殿側方的一座偏殿裡。這裡的殿簷向前延展的距離比普通殿宇要長很多,於是天光被遮蔽很多,不要說現在是夜色將至的暮時,想來就算是正午時分,這裡也應該很清幽。

    那兩名主教悄無聲息間退走,只留下陳長生一個人站在石階前。

    這座教殿裡沒有任何別的人,所以他一眼便看到了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是位老人,沒有戴冕,也沒有執杖,穿著一身麻袍,正在給一盆青葉澆水。

    這位瘦高的老人無法用權高位重這種詞語來形容,因為他早已經超越了權勢這種俗世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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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4-11-9 14:11 編輯

第二百四十六章 繼承者


    教宗是聖人。

    只要他說一句話,便會有千萬國教信徒,為之赴死。

    陳長生不知道教宗大人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他有些緊張。

    然後他聽到了三個字。

    “來……來……來。”

    教宗大人對他召手說道,示意他走進殿來。

    就像是農夫喚雞雛,又像是祖父逗幼孫。

    陳長生楞了楞,然後順著石階走進殿去,站到了教宗大人的身側。

    教宗大人就在他的眼前,這個事實讓他無比緊張。

    雖然來到京都後,見過很多大人物,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經是傳奇,但他依然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畢竟,這位瘦高的老人是教宗。

    教宗大人一面給青葉盆栽澆水,一面指著一把椅子,說道:“坐。”

    他的聲音很溫和,神態很隨意。

    陳長生坐進椅中,如坐針氈,覺得渾身不舒服,卻偏生不敢動一下。

    “隨意些。”教宗看著他的模樣,笑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問,為了節約一些時間,我先講,如果還有什麼不明白,或者想要問的,你可以直接問我,方便回答的,我自然會答你。”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離開了木瓢,微笑說道:“我先講加隨後的回答,大概二百息時間,想來你還能忍得住。”

    陳長生知道教宗大人說的是自己此時的坐姿很辛苦,不禁有些窘迫,恭謹地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開場白,也沒有任何鋪墊,教宗大人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你的老師叫計道人,他還有個身份,是曾經的國教學院院長,也就是我的師兄。不用這樣看著我,我很確信,他只有這兩個身份,因為最有可能的第三個身份,在前段時間已經被我和娘娘排除了。”

    “換句話說,你是我的師侄。離宮外一直有說法,說天海牙兒是我的傳人,其實不確,我並沒有真正的傳人,所以再換句話說,你就是我們這一門唯一的傳人,那麼我當然要照看著你。”

    “我和你的師父有仇,有大仇,我曾經殺過他一次,沒想到他活了下來,我現在年齡這麼大了,也懶得再去殺他一次,再說他犯了錯,不代表你也有錯,更不應該由你來承擔責任。”

    “他同意你進京退婚,沒有刻意隱瞞計道人這個名字,也就是沒有想過要瞞住我們,甚至我想他就是要我照看你。但你進國教學院,確實只是巧合,讓你進桐宮,才是我讓莫雨帶你去的。”

    “為什麼我能使動她?因為我是教宗。”

    “在桐宮里留一夜,可以避避青藤宴上的風雨,有教樞處看著,在大朝試里進入三甲也不是太困難的事。但我沒有想到你會結識落落殿下,更變成了她的老師,我沒有想到一潭死水的國教學院居然被你弄出如此大的動靜,我沒有想到你能夠從桐宮里離開,在青藤宴上直面離山劍宗的風雨,在大朝試上居然能夠破境通幽,真的拿到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說到這里,教宗大人停頓了片刻,看著他憐愛說道:“我最沒有想到也最應該想到的是,你既然是我們這一門唯一的傳人,又哪里需要我的照看,需要我的安排?不錯,你這個孩子真的很不錯。”

    殿里一片安靜。

    從教宗大人開口說出第一句話開始,陳長生的嘴就因為震驚而張開,然後再也沒有合攏過。

    國教學院一直頗受教樞處的照顧,最開始的時候,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以為這是國教舊派勢力對教宗大人和聖後娘娘無聲的抗議,以及某種帶有象征意義的宣告,直到大朝試對戰時,洗塵樓落了數場秋雨,教宗大人親自替他戴上桂冠的那一刻,人們才知道,原來這不是國教內部的事情,而是國教向聖後娘娘以及大周朝廷做的一次宣告。

    從那時候起,陳長生有過很多猜測,為什麼教宗大人會對自己如此看重。他很確定,這種看重肯定與師父有關系,可是無論他怎麼想都想不到,西寧鎮舊廟里那個極不起眼的中年道人,竟然會是教宗大人的師兄,就是那位十余年前被變作廢墟的國教學院的最後一任院長

    “有什麼想問的,就開始問吧。”

    教宗大人從桌上拿起一塊手帕擦了擦手,隨意說道。

    在這場談話開始前,按照陳長生的想象,像教宗大人這樣的大人物,說話必然是雲山霧罩,言語晦澀深奧,隱藏著無數深意需要被認真仔細琢磨,才能悟出真相。誰曾想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簡單利落地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明月清風好不爽快,在神道上想的那些問題竟全部得到了解答。

    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要問的,直到想起教宗大人這番話里的幾個細節,神情認真說道:“您說我師父犯了錯,什麼錯?”

    教宗大人說道:“當年他違背國教大光明會的決意,支持陳氏皇族對抗聖後,把整座國教學院甚至更多人都帶進了那道深淵。”

    大周子民支持陳氏皇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何錯之有?陳長生毫不猶豫地說道:“這不是錯。”

    “當時,只有聖後登上皇位才能穩定朝政,不然大周必然分裂,戰火連綿,魔族必將趁勢南侵,無論一個選擇的出發點和目的是否正確,在我們這些老人看來,只要影響到人類對抗魔族大局,那就錯。”

    教宗大人看著他平靜而不容質疑說道:“距離當年的戰爭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像你這般大的孩子,已經很少有人親眼見過魔族,更無法想象當年大陸的慘烈景象,如果知道,那麼你便會認為我們的決定是正確的。”

    陳長生年紀小,但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被說服的人,直接問道:“那麼現在呢?您與聖後娘娘漸行漸遠,難道就不怕影響對抗魔族的大局?”

    “我與聖後相識數百年,我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由她統治大周朝,我沒有任何意見,問題在於,沒有人能夠永生不老,整個大陸都必須考慮她之後的人類世界究竟如何自安。”

    教宗大人不知想到什麼,神情變得有些感慨,緩聲說道:“如果天海家再再出第二個聖後,就此替了陳氏皇族又何妨?問題在於,天海家不可能再出第二個聖後,那麼陳氏皇族始終都必須歸位才是。”

    陳長生聽著這段話,沈默了很長時間,問道:“就算如此,我還是不理解,為何師父他能猜到您會改變主意。”

    “你師父同意你來京都退婚,就是想通過你的存在告訴我他還活著,同時提醒我,你是我們這一門唯一的傳人。

    教宗大人重複了一遍先前說過的話,說道:“無論我會不會改變主意,我都必須照看你,不然豈不是要斷了傳承?你師父是世間最了解我的人,所以關於這一點,你師父想的比誰都明白。”

    陳長生的神情有些茫然,直到此時他依然無法把西寧鎮舊廟里那個中年道人與那位著名的國教學院院長聯系起來。然後他想到一件事情,教宗大人說照看自己是因為要延續他們這一門的傳承,可他是天道院出身,師父則是國教學院出身,怎麼就成了同門?他們這一門究竟是哪一門?

    他把這個問題說了出來。

    “天道院、宗祀所、國教學院、青曜十三司、離宮附院……除了摘星,京都青藤六院就是國教培養下一代的地方,而當年修國教正統的人只有我和你的師父,所謂傳承,自然指的就是國教的傳承。”

    教宗大人看著他平靜說道:“當年你師父險些讓國教斷了傳承,如今你就有責任把這個傳承重新接續起來。”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的臉色瞬間蒼白,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

    這並不代表他的心理素質太差,主要是這個消息太過驚人。

    國教唯一的繼承者?

    無論是誰,驟然間知道自己有可能成為下一代教宗,都會震撼的無法言語,就算是最瘋狂的畫甲肖張,也不可能例外。

    更不要說陳長生只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殿里一片安靜,木瓢在空中懸浮著,微微傾斜,向盆中不停傾註著水,水線如銀,盆中的青葉微顫,上面有幾顆晶瑩的水珠。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從震驚里醒過神來,望向教宗大人,問道:“這應該不會是最近就需要我考慮的事情吧

    他的聲音很於澀沙啞,有些難聽,明顯是緊張所致。

    “我與梅里砂還曾經擔心給你的壓力會不會太大,你在成熟之前就有可能崩潰,現在看來卻是多慮了。”

    教宗大人靜靜看著他,雙眼寧和深幽,仿佛能夠看穿一切。陳長生覺得自己身體與心靈上的所有秘密都無所遁形,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好在下一刻,教宗大人移開視線,伸手到空中握住了那把水瓢。

    兩百息的時間已到,瓢中水盡,問答環節結束。

    陳長生到了離開的時候,但他不想離開,先前他發現自己沒有問題可問,這時候卻想起,還有很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比如天書陵,比如周園,比如星辰。

    比如……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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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0 00:23: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少年院長


  最開始以為沒有什麼可問的,後來發現還有無數問題得不到答案,面對著教宗大人彷彿能夠看透世間一切事物的雙眼,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雖然年紀小,但不代表不懂事,知道有些問題自己不能提,比如西寧鎮比如師兄比如國教,那麼只能問些可以問的事情。

  比如周園?

  教宗大人聽到他的問題後微微一笑,說道:「周園裡有些很重要的東西,你必須要確保拿到,因為此行你代表的是離宮。」

  陳長生直接問道:「誰會和我爭?」

  這話聽上去有些囂張,實際上很實在,在大周朝裡,誰敢與離宮爭鋒?其實他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只是需要得到確認。

  教宗大人說道:「國教分為南北兩派,你既然代表離宮去周園,那麼敢與你爭、必與你爭的自然是南人。」

  教宗大人沒有對他明說在周園裡必須要找到的重要事物是什麼,只說當陳長生看到那件事物的時候,就會知道那是他要找的東西。其實陳長生已經猜到了那件事物是什麼,只是教宗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言明,他自然也不便主動提起

  想起下午在大榕樹上落落說過的那些話,他知道自己在周園裡的對手,大概便是聖女峰、長生宗、槐院的那些通幽境強者。

  還有那個女子。

  「徐有容確定會進周園?」他問道。

  教宗大人似乎知曉他的心情,微笑說道:「就在你進天書陵的那天,南方傳來消息,徐有容在某座小鎮上破境通幽,更是直入上境,也就是說她現在的境界和你完全相同,你和她若在周園相遇,一定極有意思。」

  陳長生默然,心想境界如果相同,那自己是絕對打不過她了。因為這個事實,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繼續問道:「秋山君呢?按照世間傳聞,他對徐有容深情款款,照拂有加,如果徐有容進周園,他應該會跟著才是。」

  他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如常,但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語氣總有些怪異,尤其是在說出深情款款四字時。

  教宗大人聞著殿裡飄著的淡淡酸澀味道,笑容愈盛,說道:「所以我說這件事情很有意思,秋山君十日前聚星成功,他沒辦法進周園,所以無論你和徐有容在周園裡做些什麼,他都沒有辦法打擾。」

  這話裡有種與教宗大人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促狹甚至是討嫌,陳長生怔了怔後才醒過神來。

  忽然間,他明白了教宗大人這句話的重點,臉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

  「秋山君……聚星成功了?」

  「之前與魔族強者搶奪周園鑰匙的時候,他身受重傷,反而由此引來了一番造化,以此為契機,成功破境。」

  陳長生沉默無語,如果沒有記錯,秋山君現在應該還不滿二十歲,還沒有參加過大朝試,沒有進過天書陵,然而,他已經聚星。徐有容比自己小三天,也還沒有進天書陵觀碑悟道,便已經成了真正的通幽上境。

  他默然感慨想著,這才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修是順心意,講究心境恬靜,而且他對徐有容確實沒有任何情意,可是不知為何,每每提到她以及那個叫秋山君的男子時,總會有些彆扭,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哪怕他已經創造了那麼多奇蹟,秋山君卻始終要穩穩壓過自己一線

  他大朝試裡拿了首榜首名,秋山君拿到了周園的鑰匙,他進天書陵裡觀碑進了通幽上境,秋山君不用看天書碑便聚星成功,國族大事與自家修小事,需要外物與不需要外物,怎麼看都是後者為強。

  「我認為你比秋山君強。」

  教宗大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別人就算不這樣認為,也不敢說你比秋山君弱。」

  陳長生搖頭說道:「我不如他。」

  教宗大人平靜說道:「你比他小四歲。」

  陳長生怔了怔,然後開心地笑了起來。

  教宗大人繼續說道:「至於徐有容……她畢竟是徐世績的女兒。」

  陳長生默然,徐世績既然是聖后娘娘的狗,徐有容自然要站在聖后娘娘與南人一方,換句話說,要站在國教的對面。

  他想到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聖后娘娘知道我的來歷?」

  教宗大人點點頭,說道:「莫雨早就派人去西寧鎮查證你的來歷,這件事情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大朝試後我便與聖后言明。」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問道:「娘娘會不會……」

  「不會。」教宗大人看著他微笑說道:「如果娘娘不想撕裂,那就不會、至少表面上不會對你動手,因為那等於是把我的離宮完全推向她的敵人,沒有誰想面臨這樣的局面,哪怕她是天海聖后。」

  什麼是自信與底氣?這就是。

  「周園裡的事物自然重要,但不要忘記,真正的敵人始終還在北方。今次周園的鑰匙落在了我們的手中,但魔族肯定不會甘心就這樣放棄,如果黑袍還活著,他一定會做些事情,無論在周園裡還是出了周園,只要未返京都,你都要足夠謹慎小心。」

  「多謝聖人指點。」陳長生說道。

  教宗大人說道:「還要喊我聖人嗎?」

  陳長生有些不習慣地說道:「是的,師叔。」

  教宗大人滿意地笑了笑。

  在談話結束之前,陳長生提出了一個要求。

  先前教宗大人曾經說過,當初青藤宴最後一夜,是他讓莫雨把陳長生帶進桐宮,那麼他應該很清楚那片寒潭下面有什麼。

  「我想見見那條黑龍。」陳長生看著教宗大人很誠懇地說道。

  教宗大人沒有想到,他向自己提出的唯一請求竟是這個,微笑問道:「聽起來你似乎與那條黑龍朝過面?」

  陳長生把與潭底那條黑龍的見面說了說,但略了很多細節,也沒有說曾經在那處坐照,險些自燃而死的事情,只說曾經答應過對方,如果對方願意放自己離開,自己會找時間去看他,這便是所謂承諾。

  「雖然那是一條惡龍,但承諾就是承諾。」教宗大人似乎很滿意他重諾的行為,說道:「王之策當年把它騙囚在潭底,確實有失厚道。」

  陳長生問道:「那我怎麼見它?」

  「北新橋的井,已經開了。」

  說完這句話,教宗大人從懷裡取出一塊木牌遞給了他。

  陳長生接過那塊牌子,只見牌子上用陽文寫著四個字:國教學院。

  「這是……」陳長生看著那塊木牌,有些不明白

  教宗大人微笑說道:「這是國教學院的院牌。」

  陳長生依然不明白。

  教宗大人說道:「只有國教學院院長才有資格拿著這塊牌子。」

  陳長生還是不明白,或者說隱約明白了,卻無法相信。

  教宗大人看著他微笑說道:「第一次正式見面,我這個做師叔的,總要給個見面禮,只挖開北新橋的井怎麼看也太小氣,這個牌子怎麼樣?」

  陳長生不知道這塊牌子怎麼樣,不知道是用什麼材質製成的,又有多少年的歷史,只知道這塊牌子忽然變得非常沉重。

  「從西寧來到京都,誤打誤撞進入國教學院,現在想來,這何嘗不是一種預示,國教學院是在你師父手裡覆滅的,就應該在你的手中重獲新生。」

  教宗大人看著他感慨說道。

  陳長生這才知道,從接過這塊牌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成為了國教學院最新一任的院長,只是……國教學院院長是什麼身份?雖然說這十餘年裡,國教學院衰破如墓園,但畢竟是京都青藤六院之一,以往更是與天道院並肩的、最古老的學院,而下午的時候他才聽落落說過,上月折衝殿的聖堂大主教病逝,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晉陞國教六巨頭之列

  他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居然就要做國教學院的院長?他忽然覺得手裡的這塊院牌不止沉重,更變得燙手起來

  出殿不遠,聽到道旁傳來咳嗽聲,陳長生望去,只見是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梅裡砂,趕緊上前行禮。

  梅裡砂看著他笑了笑,示意一道走,緩聲說道:「現在什麼都清楚了?」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差不多都清楚了。」

  梅裡砂望向夜空裡的繁星,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知道我很老了吧?」

  陳長生還沒有來得及接話,梅裡砂繼續淡然說道:「現在的國教,只有我與教宗大人最老,老是件很好的事情,可以看到很多事情,但老也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因為會記住太多事情,這樣活著有些辛苦。」

  「國教當年的那些事情,我到現在都還能很清晰地記住。不過有些奇怪的是,十餘年前國教學院發生的事情,我卻有些忘記了。」

  梅裡砂咳了兩聲,繼續說道:「我和你的老師關係很好,所以最先發現你身份的人是我,我當時其實並不明確教宗大人的意思,所以隔了段時間才讓他知曉,當然,你老師的謹慎也可以理解。」

  陳長生直到現在還是無法完全理解這件事情,所以沉默,夜色下的離宮很是安靜,在殿與殿之間的石道間行走,遠處神道旁的輝煌燈火隱約可見。

  有個問題,他在教宗大人面前沒有敢直接問,這時候,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擔心,不安說道:「我有些擔心師父」

  「莫雨早就派人去了西寧鎮,但你不用擔心,當年大周朝所有強者圍攻國教學院,娘娘和教宗大人親自出手,你老師都能活下來,何況現在。」

  陳長生看著老人家眯著的眼睛,認真說道:「感謝您這一年來的照顧。」

  梅裡砂眯著眼睛,像老狐狸一般笑著:「京都居,其實很容易,因為在這裡想死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這裡生活著的人們都有舊,都很念舊。」

  陳長生認真地體會著這句話所指。

  梅裡砂望向他,說道:「但出了京都便不再如此,尤其是我大周境外,儘是險惡風雨,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陳長生想著教宗大人先前說的話,有些不安說道:「黑袍……難道真的還活著?魔族對周園開啟會安排什麼陰謀」

  梅裡砂說道:「周園鑰匙既然在人類手裡,魔族再如何不甘,也沒辦法掌握先機,所以不需要太擔心,相反,你不要忘記我大周有些人智謀當然遠遠不及黑袍,心狠手辣、無恥卑鄙之處卻要遠勝之,這種人你要警惕。」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周通。

  來到正殿前的神道旁,梅裡砂停下腳步,說道:「就送你到這裡了。」

  陳長生恭敬行禮,說道:「從周園回來後,晚輩再來看您。」

  梅裡砂搖頭說道:「太低。」

  陳長生微怔,不解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你躬身太低。」

  梅裡砂看著他微笑說道:「你現在是國教學院的院長,有資格受你全禮的只有教宗和聖后,除此之外,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禮。」

  陳長生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經變了。

  教樞處大主教,現在與他也不過是平級。

  幽靜的離宮深處,忽然響起悠遠明亮的鐘聲。鐘聲代表著的不是歸家的訊號,而是一封極正式的國教詔書。這份詔書裡的內容,以比夜風更快的速度傳遍諸殿,向大陸各郡各國而去。

  「從今天開始,你不需要再低頭。」

  梅裡砂看著他微笑說道,然後轉身離開。

  陳長生站在神道旁,有些恍惚,沒有任何真實的感覺。

  兩名主教在神道上等著送他出宮,如果說先前送他入宮的時候,這兩位主教表現的沉穩有禮,現在則是恭謹有加。

  國教的位序非常清晰嚴整,離宮裡的階層分野向來森嚴。他現在不是國教學院的新生,而是國教學院的院長,自然會享受到不一樣的敬畏目光。

  高懸的明燈照亮了筆直的神道。

  陳長生在兩名主教的護送下,順著神道向宮外走去。

  一路遇著的教士紛紛向神道兩旁避讓。

  先前入離宮裡,也遇著相似的畫面。

  只不過那時候教士避讓後,只需要以目光相送,這時候卻不能如此,因為曾經的禮在此時便是無禮,他們需要向陳長生行禮。

  少年所過之處,數百名教士紛紛拜見,神情謙卑,聲音此起彼伏。

  「見過陳院長。」

  「拜見陳院長。」

  「陳院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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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1 19:10: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眉心上的一顆硃砂痣(上)


  梅里砂走回殿內,對教宗大人說道:「你們聊了些什麼?」

  教宗大人想了想,說道:「什麼都聊了,但……好像又什麼都沒有聊到。」

  說完這句話,他搖了搖頭,說道:「那孩子問了些事情,都是與他自己無關的事情,我本以為會聽到的問題一個都沒有聽到,他沒有問國教,沒有問星辰,沒有問天書碑,也沒有問所謂心意。」

  整個大陸,解讀天書碑方面最權威的,便是這位身著麻袍的老者,即便是南方教派的聖女也不能踰越他,陳長生在天書陵觀碑有所悟,亦有很多疑問,但今日在離宮裡卻一字未提。

  「還是缺少信任。」梅里砂緩聲說道。

  「那孩子雖然話不多,但並不愚笨,忽然遇著這麼大的事情,哪裡便能全盤信了。」

  教宗大人不以為意,微笑說道:「以後他自然會清楚,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聽到這句話,梅里砂沉默了會兒,說道:「以前我很憂慮他成熟的太慢,現在看來,他的成長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快,是不是應該控制一下?」

  教宗大人沒有說話。

  走出離宮,陳長生覺得腰有些酸。先前在神道上數百名教士依次向他行禮,他雖然只是微微欠身回禮,還是有些辛苦。

  從萬眾矚目回到一人獨處,他竟有些不適應,轉身望向夜色裡的離宮,看著那些沉默無言的石柱,他也自沉默無言,他在這座宮殿裡享受了無盡的風光,但不知為何,他隱隱不安,甚至有些畏懼。

  他早就已經猜到自己的師父不是普通人,卻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不普通,而且過去這一年他的心神盡在修行與大朝試上,根本沒有空閒去想,結果今夜所有的真相在離宮裡一朝展開,震撼的他身體無比寒冷。

  就像教宗大人和梅里砂在他走後的那番對話,他在離宮裡確實有很多話沒有說,很多問題沒有問,比如他沒有提到自己還有一位師兄,如果說國教正統需要一個繼承者,師兄才應該是繼承者,他也沒有提到自己身體的特殊情況。教宗大人的雙眼深若滄海,彷彿什麼都可以看透,或者知道他的所有事情,比如西寧鎮舊廟裡有兩個少年道士,比如他在天書陵觀碑參悟到的那些知識,比如他身體裡的經脈都是斷裂的,但他沒有說。

  教宗大人和梅里砂都說西寧鎮不會有事,但這怎麼可能?聖后娘娘一定會派人追殺師父和余人師兄,不知道師父和師兄能不能成功地逃走,而且十餘年前,國教學院就是被教宗大人和聖后娘娘覆滅的,教宗大人親自出手,為什麼現在卻對自己照拂有加,就是那些理由?就因為年歲漸長,開始懷舊?這樣的理由真的很難讓人相信,他沒有辦法完全信任教宗大人,雖然教宗大人看上去是那樣的慈愛,那樣的值得信任。

  像繞口令一樣的詞語在他的腦海裡不停來回,信任還是不信任,為什麼以及為什麼,讓他的神情變得有些惘然,恍惚間想著,如果教宗大人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麼從今夜開始,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要迎來完全不一樣的一段了。

  從西寧鎮到京都,從舊廟到國教學院,被動或者主動,他頭頂的最大一片陰影,就是聖后娘娘。

  聖后娘娘本身就是從聖境的絕世強者,依靠三十餘名神將掌握著大周百萬大軍,又有宇文靜、周通、莫雨以及天海等家族的效忠,更有普通民眾的敬畏愛戴,毫無疑問,她是這個大陸最強大的人類。

  如果是別的人,處於陳長生的境地,早就乾脆自殺了。

  但就像教宗大人說過的那樣,即便是聖后娘娘,也不願意與國教正面衝突,因為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能力與她分庭抗禮的,就是國教。國教乃是大周立國之教,擁有無數虔誠的信徒與千萬名教士,所以才有這種底氣與自信。

  而他,現在是國教的繼承人。

  就像梅里砂在神道上說的那樣,他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頭。

  只是幸福來的太過突然,如何能夠相信?

  依然還是要回到信任和原因。

  為什麼。

  這些事情太複雜,陳長生雖說通讀道藏,哪怕是最玄奧難懂的經文都能倒背如流,卻很不擅長這些。

  因為這些都是人心。

  他想找個人商量一下,然而唐三十六還在天書陵裡,就算在場,肯定也是他說什麼唐三十六便會反著說。落落的身份地位太過特殊敏感,就算不理會這些,陳長生怎麼說,她肯定是言聽計從,哪裡可能有商有量?

  京都如此之大,竟找不到一個人說說今夜發生的事情,這讓他感覺有些孤單。

  夜色深沉,離宮裡的燈火依舊明亮,陳長生轉過身來,望向幽靜的街巷,右手落在腰間的短劍劍柄上。

  他體內真氣微轉,氣息漸寧。

  隱約間,彷彿有嗆啷之聲響起,劍卻並未出鞘,只有劍勢。

  鐘山風雨劍裡的起劍勢。

  藉著劍勢,耶識步起,於微涼的風裡,他的身影驟然消失,虛晃數下之後,遁進夜色之中,不知去了何處。

  片刻後,幽靜的街巷四處,陸續走出數人。

  這些人的眼中還殘留著震撼的神色。

  他們對視一眼,知道彼此來歷,也沒有打招呼,各自散去。

  陳長生離開時所用的手段,看似簡單,其實極不簡單。

  這些京都各大勢力派來監視他的人,竟沒有一方能夠跟住他的蹤跡。

  現在的陳長生,終於初入強者之境。

  離宮響起鐘聲,向整個大陸宣告陳長生就任新的國教學院院長,這個消息再一次震驚了所有人。

  從皇宮到天海家再到東御神將府,很多人都因為這個消息無法入睡,不停分析著這究竟代表著什麼。

  作為被議論揣測的對象,陳長生這時候卻在京都南城一片繁華的夜市裡閒逛。

  他先去街頭那家著名的曲元烤羊坊訂了一隻烤全羊,然後在街邊的攤位上開始不停採買。

  半個時辰後,他出現在北新橋外的一棵樹下。

  春夜已深,氣溫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草上沒有多少露珠。

  遠方的皇城上,角樓裡的燈光灑落地面,把樹上新生的嫩芽照的格外翠綠,看著就像是新茶一般。

  這裡離宮牆很近,戒備森嚴,尤其是城牆上那幾隻負責夜間監察的夜鶚更是雙眼如夜明珠一般明亮。

  陳長生把身體隱藏在大樹的陰影下,靜靜感知著四周的環境,當一隊巡邏的禁軍遠去,當皇城東南角那隻夜鶚按照時間規律扭頭望向左側時,他突然間動了,只聽得一聲極低的悶響,樹下震起兩團煙塵,留下兩個清晰的腳印,他已經消失無蹤。

  片刻後,煙塵漸漸飄落,恰好把那兩個腳印掩住。

  在這之前,他的身體在夜空裡畫出一道殘影,來到那口廢井的上空。

  從那棵樹下跳到井中,他只用了一步。

  當時他只來得及想到,教宗大人如果是在說謊,自己肯定會摔的極其狼狽,那麼這也算是對信任的一種考驗?

  嗖的一聲。

  他準確無比的落進了廢井裡,連衣衫都沒有與井壁發生任何摩擦。

  這種準度確實有些駭人聽聞。

  廢井的井底確實被再次挖開了。

  陳長生從井底直接落進那個如深淵般的地底空間之中。

  無盡的漆黑瞬間包圍了他,只能看到上方那縷極淡的星光,只能聽到耳畔越來越厲的風嘯。

  不知下落了多長時間,四周的空氣忽然間變得粘稠起來,他下落的速度也自然變慢。

  最終,他像片葉子般飄落在地面上,腳下發出啪的一聲碎響,應該是踩碎了一塊冰。

  來這裡,他已經有數次經驗,並不驚慌,取出夜明珠,向四周照去。

  隨著夜明珠的光線照耀,地底空間穹頂的數千顆夜明珠緩緩亮了起來,漆黑的世界變成了白晝。

  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那是空間扭曲的聲音。

  陳長生抬頭望去,只見那條如山般巨大的黑龍,緩緩地飄了過來。

  黑龍的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隨著它的移動,地底空間裡的寒冽風聲變得越來越淒厲。

  黑龍在他身前停下,如宮殿般的巨大龍首,佔滿了他全部的視野。

  陳長生開心地笑了起來,擺手說道:「吱吱,我來看你了。」

  黑龍的眼神很是漠然,龍鬚輕擺。

  隨著這個動作,無數雪霜從它身上落下,被風一吹,灑的他滿身滿臉都是。

  陳長生伸手把霜雪抹掉,好不狼狽。

  他看見黑龍眼神裡的促狹意味,才知道它是在捉弄自己,又或者是懲罰自己這麼久沒有來。

  然後,他看見了黑龍兩眼之間的那道傷口。

  和黑龍巨大的頭顱相比,這道傷口很細小。

  但在陳長生看來,這道傷口卻很猙獰恐怖。

  他記得很清楚,以前黑龍的眉間沒有這道傷口。

  「是誰做的?」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即便黑龍被縛囚於大周皇宮地底,也不是隨便能夠被凌辱折磨的對象。

  能在它眉間留下如此一道恐怖的傷口,可以想像那個人是多麼的強大。

  但陳長生不管這些,他只想著要去替黑龍討個公道。

  因為他這時候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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