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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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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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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8 23:28: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直劍


  關白給出了自己的說法,現在就看陳長生要不要接受。

  對他來說,這確實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在很多人看來,至少今天他不應該出手。

  關白並不是那些曾經敗在他劍下的普通的聚星境初境,而是真正的劍道高手,境界修為遠在陳長生之上。更重要的是,關白不知因何緣故受了重傷,斷了右臂,就算如他所言這一年練成了左手劍,也沒可能恢復全盛時的實力,陳長生就算拼盡全力勝了對方,也不會有任何光彩。

  他是未來的教宗,贏了,只能惹來非議,輸了,則非常丟人,最好的方法便是不接受對方的挑戰。

  場間很安靜,所有人都看著陳長生,等待著他的決定,沒有人敢催他,但此時的安靜與那些視線,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便在這個時候,一道清冷的聲音在重重白紗之後響了起來:「路漫漫其修遠兮,但既然已經抬步,如何還能停下,只要你不停走,總有走到的那一天,不用在意早晚,更不必理會勝負,又何須因世間謗譽而亂心,難道你現在連這還看不清楚?」

  能用這種口氣對陳長生說話的人,當今世間不超過十人,此時在場的,只有天機老人和……徐有容才有這個資格。

  說話的人是徐有容,她的聲音可以說是清冷,也可以說是冷漠,沒有太過明確的情緒。

  很多人隨著語聲望向高台上的重重白紗後方,看著那個若隱若現的倩影,心裡生出異樣的情緒,因為場間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起來。

  徐有容的這番話,似乎是鼓勵,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更像是激將,甚至可以說是嘲諷。

  人們想到這點,不禁生出很多感慨,心想即便是道心通明的聖女,在京都受到被退婚的羞辱,還是會有些怨氣啊。

  離山劍宗眾人聽著這話,卻生出更多別的想法來。

  關飛白看著苟寒食有些不確定說道:「看師妹的反應,大師兄……應該還有機會吧?」

  苟寒食通讀道藏,但對這些事情卻著實不明。

  此時場間真正明白事情真相,只是唐三十六一個,他看著人們臉上流露出的神情,還有離山劍宗那邊的動靜,唇角挑起一抹冷笑,帶著嘲諷意味心想著,你們這些人哪裡明白這小倆口的矯情與別樣的恩愛展示。

  人們以為徐有容這句話是在嘲笑陳長生。

  唐三十六知道不是,陳長生自己當然更加知道不是,他明白她的意思。

  修道需要的是不停的磨練,進步需要不停的挑戰,勝負並不重要,謗譽更是無所謂的事情。

  如果他想要破境,便需要學會無視所有的這一切,回歸到修道的本質裡去。

  通過生活感悟,通過戰鬥獲取超越普通值的感知,通過生死間的最大壓力獲得強大的精神力量。

  他沒有望向白紗之後的她,而是望向了湖心深處的那些熱霧,最後收回視線,望向了站在場間的關白。

  湖風輕拂,吹起石板間的塵土,失去了實物的輕袖,還有他的衣袂。

  他走到場間,來到了關白的身前。

  這是很多人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他。

  人們發現傳說中的陳長生,生的並不如何英俊,但眉眼非常乾淨,還帶著些青澀的意味。

  他站在那裡,就像是一道清新的春風,自有脫塵之意。

  人群裡響起感慨的議論聲還有讚美。

  關白很平靜,沒有再說什麼,自腰間取下長劍,握在手裡,舉至身前空中。

  他現在只剩下一隻手,如何拔劍?

  他的手緩緩上移,來到劍柄處,指節微微用力,握緊。

  伴著一陣悅耳的磨擦聲,劍鞘緩緩滑落,露出明亮的劍身。

  這個畫面很好看。

  就像是湖面數十畝的青蘚,被一場大風緩慢地捲起,然後帶走。

  更像是一位血戰黃沙的將軍,緩慢而堅定地脫下身上的盔甲,露出自己充滿了力量的身軀。

  這就是卸甲。

  卸甲並不總意味著歸田,也有可能是一場盛大戰鬥的開端。

  或者說,這會是一場回歸本質的、甚至帶著稚拙之意的戰鬥。

  這場戰鬥沒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沒有陣營利益的糾葛,沒有什麼籌碼與賭注,只是單純的戰鬥。

  比的是強弱,爭的是勝負,要的是痛快。

  只是一個簡單的劍出鞘的畫面,關白把自己的心意與戰意展露無遺。

  很多人的眼睛亮了起來。

  尤其是像關飛白這樣的修道者。

  誰不喜歡這樣的戰鬥?

  即便連唐三十六都覺得身體有些發熱,下意識裡向場間走去,來到了離山劍宗諸人身邊,想要離這場戰鬥更近些。

  只有折袖沒有什麼反應,依然神情漠然,提不起什麼興趣和世人想像的不同,他其實並不喜歡戰鬥,在他看來,戰鬥的目的是為了殺死敵人,勝負、痛快這種事情,實在是過於何不食肉糜。

  下一刻,觀戰人群剛被撩起的戰意,迅速消失無蹤。

  關飛白等人眼中的亮光瞬間消失無蹤,變成驚愕或者挫敗的情緒。

  因為一道劍意在寒山之巔出現。

  這道劍意來自關白手裡的劍,來自他的眉與眼,來自他緊束著的黑髮,也自來於他那隻空蕩蕩的衣袖,來自他身體的每一處。

  這道劍意無比森然,無比鋒銳,先前被梁半湖與關飛白的劍斬碎的那些石礫與草屑,碎成了更細微的顆粒。

  那些曾經被斬斷,然後回復如初的湖水與湖風,再次被斬斷,出現了無數道裂痕,而且一時竟無法復原,畫面看著有些神妙。

  好強大的劍意,便是孤傲自信如關飛白和唐三十六,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根本不是這道劍意的對手。

  人群裡響起一片驚呼,然後迅速變得更加安靜。

  所有的視線都落在關白的身上,滿是震驚與敬畏。

  不愧是逍遙榜上的強者,天道院的大名,關白斷了一臂,實力嚴重受損,然而境界非但沒有下降,甚至在劍道上的領悟更進一步!

  就像徐有容先前對陳長生說的那句話一樣,機緣往往來自於挫折,突破往往原於生死間的考驗。

  去年在京都,因為那條巷中野狗的淒慘遭遇,關白不肯讓那名老道姑就此離開,然後他遭受到了此生最大的羞辱與打擊。

  他離開了京都,隱居在偏僻的山村裡,用了半年時間養好了斷臂的傷勢,然後開始靜悟。

  在山崖下的小溪畔,在農舍後的池塘邊,他很平靜且認真地思考了很長時間。

  他確認自己那天夜裡沒有做錯,不要說他當時已經是逍遙榜的強者,就算還是五、六歲時不會修行的那個孩童,也會站出來。

  因為這件事情是對的,是應該做的,那麼何必理會,何必在意那個老道姑是誰?為何要後悔?

  不,不悔。

  關白並不知道,他在溪畔與池塘邊想通的這個問題,很多年前,一個叫做王破的人,曾經在天涼郡的荒野裡想過。

  王破在想通這個問題之後,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刀道。

  這種刀道雖然說還遠不如周獨夫的刀道那般強大恐怖,但從境界意味上來說,已經有足夠的資格相提並論。

  這種刀道叫做直。

  關白想通了這個問題,他也從此有了自己的劍道,也叫做直。

  那天溪畔楓葉滿山,池塘邊寒蟬不鳴,他劍道大成。

  ……

  ……

  陳長生感受著關白的劍意,心生佩服。

  他視王破為偶像,怎能不喜歡這種劍意。

  而且他隱約知道關白當初在京都裡遇到了什麼事情。

  他很佩服對方能夠短短一年時間裡,從斷臂重傷中恢復,甚至劍道境界更勝當初,他更佩服對方受傷的原因。

  如此人物,如此劍意,何以報之?當然也只能是直。

  轟的一聲,他身體裡的雪原開始暴烈地燃燒,變成無數真元,通過那些狹窄的經脈,向各處輸送。

  他的身體在石坪上拖出一道殘影,變作一道筆直的線條,來到關白身前一劍刺出。

  這一劍,無比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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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9 22:58: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待何事?


    湖風灌進道袍的衣袖里,獵獵作響,仿佛大旗。
   
    出於尊重,也是實力使然,陳長生沒有留任何後手,出手便是最強大的燃劍,而這一劍所選擇的方位與角度,當然是慧劍。

    這一劍看似筆直,實際上在不停變幻線路。

    關白靜靜站在原地,劍未動,域已成。

    只聽得嗤啦一聲響,陳長生的衣袖撕開了一道小口。

    他的劍,也已經來到了關白的身前。

    蘇離當初在荒野里說過,當今世間很少有完美的星域。

    但此時的情形與他說的截然不同,因為並不是陳長生的劍找到了關白星域的漏洞,而是關白主動散開了星域。

    就像在潯陽城里梁王孫面對陳長生的劍時做的決斷一樣。

    都是逍遙榜上的高手,在應對方面的智慧往往有相通之處。

    關白的劍道修為雖高,但並不以為自己就一定能夠穩穩勝過,在劍道上得到過蘇離親自指點的陳長生。

    無法在劍法的精妙程度上擁有絕對的優勢,那麽與其結成星域,被動地等待著被攻擊,還不如憑著修為上的優勢硬接。

    關白的劍就這樣強硬地當著斬了下來。

    他理都沒有理陳長生的劍。

    因為他的修為境界遠比陳長生要高,所以他相信自己的劍一定會比陳長生的劍更快更重,那麽陳長生就一定要回劍守禦。

    再高的天賦、再如何精妙的劍法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關白的劍仿佛是自天空落下的一道瀑布,帶著雷鳴的轟隆聲響,向著陳長生落了下來,他只能停止前進的腳步,回劍。

    一往無回的劍,被迫收回。

    不管是燃劍還是慧劍,都失去了意義。他從蘇離處學會的最強大的兩記劍招,就這樣輕易地被破了。

    好在蘇離一共教了他三劍,第三劍最適合用來守禦。

    ——無垢劍看似有些別扭地回到了他的身前,有些笨拙地斜舉向天,迎向了那道自天空垂落的瀑布。

    瀑布都在山上,哪怕再堅硬的石山,都會被瀑布沖出一面深潭來。

    但在潭水里,人們總是會看到一些石頭,滿布青苔,憑水沖洗千年,卻依然不動不搖,堅持在那里。

    就像陳長生手里的短劍。

    這是蘇離都沒有學會的劍。

    關白的劍勢如潮水一般湧來,卻沒能擊潰陳長生的守勢。

    灑落在湖畔的陽光,在這一瞬間變得清淡了很多。

    因為二人的劍之間,暴出了無數金星,仿佛火樹一般美麗。

    轟的一聲響!

    陳長生倒退數十丈,才艱難地穩住身形。

    他道袍破裂,皮靴碎掉,石坪上出現一道清晰的痕跡。

    關白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隨劍而至。

    他用的是天道院的臨光劍,單以速度論,可稱無雙。

    無數道劍光照亮了人們的眼睛。

    仿佛夕陽下的湖面有著難以計數的金線。

    清脆的劍鳴聲不停響起,格外密集,最終變成了一道直線,枯燥單調卻又格外令人心悸,仿佛是簫管奏出了最高的音。

    關白的強大劍意伴著清鳴不停向高處提升。

    石坪上的劍光變得越來耀眼,令人無法直視。

    觀戰的人們神情變得越來越緊張。

    關白的劍道修為太強大了。

    陳長生的劍法再如何精妙,又能撐到什麽時候?

    以當前的情形看來,這場對戰似乎已經註定了最後的結局。

    徐有容坐在紗簾後,眼眸深處的憂色沒有人能夠看到,在近處奉侍的南溪齋弟子,看著她的手緊緊握著,還以為她是見著陳長生即將敗在對手劍下,生出了得償所願的興奮。

    天機閣提前布置好的陣法早已受激啟動,湖畔的青石間生出無數強大的氣息,若隱若現的清光把場間的二人與外界隔絕開來。

    那聲仿佛一條直線的劍鳴終於斷開了,這並不意味著關白無法維持如此暴烈的攻擊,反而代表著他的劍意已經提升到了極致,不再需要刻意地凝聚劍勢,而變得更加隨意自如。

    劍意變得愈發森然,青石地面上被切割出無數道光滑的裂痕,甚至就連籠罩著場間的清光都隱隱然有被割破的征兆。

    陳長生和關白的身法變得越來越快,幾乎要變成兩道流光,在場間高速地掠轉不停,很難看清,至於他們現在所用的具體劍招,除了天機老人和淩海之王等寥寥數人,根本沒有人能看明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兩道身影終於分開了。

    煙塵漸斂,二人隔著十余丈靜靜對視。

    關白一如先前,沒有任何變化,陳長生則顯得很慘,他的道袍被切割開了無數道裂口,臉色蒼白,握著無垢劍的手微微顫抖。

    所有人都看出來他受了不輕的傷,很快就會撐不住,但沒有人會因此而對他生出輕視或失望的感覺,因為他能在關白的劍下撐到這個時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不要忘記,他雖然是下一代的教宗,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天才,但他終究只是個未滿十七歲的年輕人。

    無數道視線落在陳長生的身上,人們等著聽到他認輸。

    認輸並不丟人,沒有誰能夠永遠勝利,即便周獨|夫和蘇離這樣的人物,當他們年輕的時候,也要經歷這樣的事情。

    然而,下一刻陳長生說了一句誰都沒有想到的話。

    他看著關白說道:“能不能麻煩您再等我一會兒。”

    關白的神情很平靜,因為他早就想到了。他一直都在等陳長生,已經等了一年時間,那麽何必在意再多等他一會兒?

    他盤膝坐到了地上,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他對陳長生的回答。

    陳長生看著他神情真摯說道:“謝謝。”

    說完這句話,他也盤膝坐到了地上,開始閉目冥想。

    劍戰至此時,雙方忽然坐到地上開始冥想。

    這畫面實在是有些詭異。

    人們很是不解,議論聲漸漸響起。

    很多人不明白陳長生要關白等他一會兒是什麽意思。

    但有些人隱約明白了。

    淩海之王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茅秋雨的臉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茍寒食先是微驚,然後微笑無語。

    天機老人卻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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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0 23:33: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白晝里的一顆星


    前些天在湖島上,天機老人對陳長生說過,如果想推遲體內傷勢的暴發時間,那麽不要再繼續修行。他沒有想到,陳長生非但沒有聽他的話,反而更加勇猛精進,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做好了破境的準備。這不得不讓他感到憂慮和擔心。

    只是已經來不及了,湖風輕輕拂動著道袍,陳長生閉著眼睛,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之中。

    他的意識回歸到了最本原的地方,來到了那片寧靜而深遠的識海之上。

    他微微動念,識海自然生波,掀起難以想象的巨浪,那些浪頭有十層樓般高,聲勢極為驚人,不停向著海面上空的陰晦天空刺去。

    只是天空太過高遠,那些巨浪再如何高,也無法觸及,到了最高峰時便極無奈地再次落回,在海面上砸出無數細碎的白沫。

    那些浪花起於海水里,如果不能與海水分開,自然無法騰躍入天空之中。

    如果換作往常,只是想將一縷神識送入天空里,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但今天他需要把更多的神識送到彼處。

    所以他再次動念,將神念幻作無數鋒銳的武器,或者劍,或者刀,然後……斬念。

    識海之上風暴大作,無數狂風暴雨自天邊而來,化作無數道仿佛真實的招式,向著那些激蕩而起的浪頭斬去。

    國教學院真劍、離山山門劍、漁歌三唱、汶水三劍、雪山宗凝霜劍、摘星學院破軍劍、天道院臨光劍、南溪齋的梅花三弄……

    無數劍招於暴風雨里顯形,在海面上狂舞著!

    那些十層樓高的巨浪被斬的搖晃不安,與海面漸漸分離,然而始終還有著最深的一道牽絆,無法完全斷開。

    海面上響起一道決然至極的斷喝,然後一道刀意,自天而降!

    兩斷刀訣第一式,緣起!

    這是世間最強大的刀法,一刀之前,所有事物都必將斷開!

    巨浪與海面終於斷開了,然後飄起!

    ……

    巨浪離開了海面,便變成了一片純凈的水,看上去就像是幽府外的那片湖水。

    這片海水失去了與識海的聯系,便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輕輕地向著陰暗的天空里飄去,飄的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最終順著它很久都沒有真實經過、但實際上每天都在堅固的一條通道,來到了天空最深處的那片星海里。

    這片海水是他的神識精髓、經驗精華,是他最珍貴的東西。

    到了那片星海里,他的神識依然沒有停下腳步,繼續看似緩慢、實則奇快地前行,過了很長時間後,終於來到了星海最邊緣的位置。

    這里離大地無比遙遠,已經到了星海的另一邊。

    星海之外是虛無,但虛無之外呢?

    陳長生看著無比遙遠的遠方,總覺得在那里,隱隱約約還有無數顆星辰。

    當初在國教學院藏書樓里,他點燃自己命星的那個夜晚,他就有這種感覺,總像自己是在看著萬家燈火。

    只可惜那邊太遙遠了,以他現在神識強度和凝練程度,是論如何都到不了那邊,無法去探究世界真正的邊際。

    他收回視線,望向星海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顆不起眼的星辰,很小,很紅,看著就像一顆蘋果。

    這是他的命星。

    他的神識緩慢地靠了過去。

    那片海洋落在了那顆小紅星上,非但沒有讓它的溫度降低,火焰熄滅,反而讓星辰表面的紅色火焰變得更加狂暴起來!

    金風玉露相逢,化作無數的融漿,向著漆黑的空間里噴灑出無數的星輝。

    幾乎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那難以計算數量的星輝,便從極其遙遠的星海邊緣,回到了地面上,灌進了他的身體里!

    轟的一聲!盤膝坐著的陳長生,身體忽然向地面陷落了半尺!

    那是因為他身下三丈方圓的地面齊齊下陷!

    湖風呼嘯而起,圍繞在他的身邊,將他的道袍吹的獵獵作響,灌進他的劍鞘,發出嗚嗚的鳴叫,顯得極為狂野與興奮。

    塵土大作,直上天穹,仿佛黑煙,將那輪明日變得黯淡了很多。

    有人無意中向天空望去,只見晦暗的天空里,在相對於太陽的位置,隱約有個亮斑,看上去就像是夜空里的星星。

    問題在於,現在還是白天,怎麽可能看到星星呢?世間怎麽會有如此明亮的星星呢?

    那人搖了搖頭,把這個荒唐的念頭從腦子里趕了出去,再次望向場間。

    此時,只有天機老人沒有看盤膝坐著的陳長生,而是在看天。

    也只有他能夠確定,先前陰暗的天空里,確實出現了一顆星辰。

    星海里蘊藏著不可解的命運,即便是他,也無法確定那顆星辰的位置,但他知道那顆星辰因何而出現。

    ……

    在夏末的這個尋常日子里,正午的陽光還是那般熾烈,有誰會註意到那顆一閃即逝的星辰?即便註意到了,誰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京都郊外的一片山野里,教宗陛下站在梅里砂大主教的墓前,看著墓碑上老友的名字,眼中隱有憂色,說道:“當初我們擔心他會不會成長的太快,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有道理的。”

    在京都最高的甘露臺上,聖後娘娘負著雙手,看著天空里的某一處位置。陽光很是刺眼,但她眼睛眨都不眨,從很多年前,太宗皇帝陛下把她趕出皇宮,貶到百草園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再也不憚於直視太陽。今天她看的也並不是太陽。莫雨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有些不安地想著,娘娘先前究竟看到了什麽,竟然沈默不語了這麽長時間?

    在雪老城最巍峨壯觀也最森嚴恐怖的那座宮殿里,魔君坐在椅子上,聽著最忠誠的下屬報告著最近魔帥的異動以及王公貴族與軍師黑袍的勢力之間的那些沖突,沈默不語,他還是當初在寒山時的中年書生模樣,只是臉色要蒼白很多,那片山水已然殘破。他有些厭倦地揮手讓那名下屬滾走,忽然間感應到了些什麽,擡頭向著宮殿上方看了一眼,沈默片刻後,起身走到一株青植的前面。

    這是他從寒山溪畔帶回來的一顆杮子樹。

    他看著樹梢上沈甸甸的杮子,皺眉說道:“居然這麽快就要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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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2 22:58: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他的星空一直在那裡


  計道人和余人在原野裡行走。

  他們沒有走官道,沒有乘舟經洛水,是在人跡最少的地方、野草最深的地方行走,道袍上滿是草屑,枴杖的下方有只被碾死的螳螂。

  因為不良於行,余人走的很慢,計道人要照顧徒兒的速度,自然也無法太快,然而明明前些天他們還在寒山北的雪原裡,為何現在卻會出現在這裡,出現在能夠望見那座雄城的原野裡?

  那座城沒有城牆,但在今天這樣碧空如洗的日子裡,隔著數十里地也能看見,因為城裡有高台,城外有高陵,還有無數高聳入雲的建築。

  時隔很多年前,再次回到這裡,計道人的臉上卻沒有感慨的神情,依然平靜淡然,或者可以說是麻木,余人對京都沒有任何印象,也沒有任何感情,但臉上還是露出了些好奇嚮往的情緒,只是下一刻,他臉上的那些情緒,便變成了凝重與不安。

  他望向碧空裡的某個位置,看了很長時間。

  原野裡微悶的風拂動他額前的黑髮。

  他只有一隻眼睛能夠視物,這般盯著遠處看,很容易酸澀。他揉了揉眼睛,不禁有些懷疑,先前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你沒有看錯,那是你師弟的命星。」

  計道人不知何時也望向了天空,向來平靜無緒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抹極淡的笑容,笑容雖淡,裡面隱藏著的情緒很濃。

  已經過去了太多年,甚至他都已經快要忘記太宗皇帝陛下回歸星海前和自己說那番話時大明宮裡在吹著哪個方向的風。

  聽到計道人的話,余人的情緒變得更加不安。

  「不用擔心,這是好事。」

  計道人說完這句話,繼續向前走去。

  余人看著他的背影,張嘴想要喊什麼,卻喊不出聲音,伸手比劃著手勢,卻無法讓他看到,只好搖了搖頭,跟著向前走去。

  風吹拂著原野上的野草,草地分開一條道路。

  師徒二人便在野草裡的這條道路向前走去,一者以喜,一者以憂。

  這條道路的盡頭,京都隱現。

  ……

  ……

  寒山峰頂,天池湖畔,很多人現在已經猜到陳長生在做什麼,或者說他在經歷什麼。無數震驚的議論聲響起,變成彷彿野蜂飛舞般的嗡鳴,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消失,變成絕對的靜止。

  望著盤膝坐著的陳長生,人們的臉上滿是震驚的神情。

  他……在聚星!

  當初在大朝試對戰裡,陳長生當場破境通幽。難道說今天他也要當場破境聚星嗎?這個已經創造過太多奇蹟的國教天才,難道又要再一次震驚整個大陸?那麼他能不能成功?

  選擇在這樣的時刻破境,本身就是一件足夠震撼的事情,但這件事情的真正關鍵還是在於,他最終能不能做到。

  如果能,這就是奇蹟。如果不能,這就是笑話。

  而且僅僅能做到,也不夠。

  什麼是聚星?不懂修行的人們如果看過一些相關的書籍,或者會以為聚星就是更高層次的洗髓,可以藉助破境聚星那一瞬星海賜予的萬千星輝,直接將身體的強度提升到一個難以想像的程度……這種看法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人族的聚星強者即便不凝結星域,也能在身體強度與力量上與魔族的高手正面對戰,便是這個原因。

  但聚星真正的重點就在於凝結星域四字。

  修道者藉助狂暴的星輝,直接打開體內的諸多經脈循環,儘可能多的點亮三百多處氣竅,從此便擁有了源源不斷、生生不息,在普通狀態下堪稱永不消竭的真元數量,星輝外顯,自成世界,直至此刻,才可以說進入了真正強者的行列!

  問題在於,如何分配星輝數量?如何選擇點亮氣竅的先後順序與數量?這是非常複雜的問題,即便是擁有極深底蘊的名門大派弟子,在聚星之前,也要由師長幫助進行長時間的準備,如果稍有不慎,聚星便極有可能失敗,甚至有可能星輝倒逆,導致修道者重傷,修為就此大減,甚至此生再也沒有破境聚星的希望。

  修道的數道門檻裡,聚星雖然不像通幽那般凶險,但也不能等閒視之,尤其需要破境者擁有足夠的經驗與感悟。

  陳長生就算再如何天才,但終究十七歲未滿。而且他不像秋山君擁有真龍血脈,自幼便在道海裡沉浮感知,至今修行不足兩年時間,怎麼可能有足夠的時間來感知領悟與體會?

  就算他強行破境成功,幸運的沒有星輝逆流,但如果打開氣竅的順序不對,或者數量方面有些強求,都有可能導致凝結出來的星域有所缺憾,不要說完美,甚至有可能會非常普通。

  對普通的修道者來說,只要能夠凝結星域,便是極了不起的事情,如今世間聚星境強者的星域,都很難稱得上完美,但他是陳長生,是未來的教宗,世人對他的要求當然不同——就像蘇離當初在荒原裡嘲弄說過的那樣,那樣的星域也配叫星域嗎?

  人們帶著不同的心情等待著結果,臉上表情自然不同。

  苟寒食的神情很平靜,關飛白的神情很凝重,梁半湖的神情略顯落寞,因為他們很瞭解陳長生,既然他選擇在這個時候破境聚星,那麼必然是已經有了極充分的準備與自信。

  折袖的神情很漠然,眼瞳卻微微縮著,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蒼白,雙手緊緊握著,他們更瞭解陳長生,也相信陳長生能夠破境聚星成功,但終究還是會有些緊張,他們害怕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沒有人知道,真正最緊張的人是徐有容。她坐在紗簾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體卻微微前傾著,似乎隨時可能會站起。

  一顆星辰在白晝裡明亮了起來,星輝自天而降,灌注進陳長生的身體裡。堅硬的石坪地面因此而下陷半尺,湖光山色因之而靜默無言。

  陳長生依然閉著眼睛,但已經醒來,回到了現實的世界裡。他坐照自觀察看身體裡的情形,確認幽府已然大開,所有真元都開始燃燒,那些灌注進體內的星輝快要控制不住的時候,知道該做選擇了。

  他當然想要凝結出完美的星域,也有信心能夠做到這一點。

  聚星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領悟感知體會並且準備?他雖然修行不過兩年,但已經為此付出了很多時間。因為他的修行向來與眾不同。

  他還沒有洗髓成功便開始坐照自觀,當他在引星光洗髓的時候,實際上一直是在通幽,他一直在用超出自己真實境界的法門修行。

  去年在天書陵裡,通幽境的他已經提前開始聚星。

  在荒原裡,蘇離傳他慧劍,他在湖畔看著星空思考如何破掉聚星境強者的星域時,同時也是在思考如何將星海投射到自己的身體裡,該以怎樣的順序點亮氣竅,凝聚出怎樣的星域。

  他的星空早就已經在那裡。

  只等著何時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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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2 23:00: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天道不可違


  湖畔的石坪上,這時候已經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任何聲音。忽然間,卻有一記沉悶的雷聲響起。

  這雷聲有些奇怪,因為它並不是在真實的世界裡響起,而是在人們的識海裡響起。

  這雷聲來自於盤膝坐著的陳長生的身體裡,不是來自空氣的鼓蕩震動,而是來自真元的暴漲和氣竅的熾化。

  陳長生胸腹處的某一處,忽然間變得明亮了起來,亮光來自他的身體裡,穿透了破爛的道袍,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那處的氣竅被他點亮了。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的沉悶雷鳴響起,這些雷鳴彷彿來自天外,實際上來自他的體內。

  越來越多的亮斑,在他的道袍深處顯現出來,這些氣竅被點亮的先後順序,看似沒有規律,這些氣竅之間看似也沒有任何聯繫,如果把這些氣竅用線連起來,只能是一幅極潦草的圖畫,看不出來有任何特異的地方。

  隨著時間的流逝,場間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那些落在陳長生身上的視線變得越來越關切。他已經點亮了身體裡的很多個氣竅,他的道袍裡變得越來越明亮,彷彿就像是一盞琉璃燈,由內而外無比光明。

  直到某一刻,雷鳴之聲終於停止,他終於停止了星輝點亮氣竅的過程,人們根本無法看清楚,他究竟點亮了多少處氣竅,是像普通修道者那樣的數十個,還是如那些天賦卓異的修道者一般點亮了一百多處甚至兩百多處氣竅?

  四周靜止的天地動了起來,湖面的微風輕輕拂至,帶動他破爛的道袍,道袍裡的那些光明漸漸淡去,顯現出星辰般的光點。

  那些光點看似雜亂,實際上自有規律,那便是夜空裡的無數顆星星,構成了一幅完整的星圖。

  這便是星域。

  陳長生睜開了眼睛,眼神依然那般乾淨,但與先前相比,已經有了些很細微的變化,清澈的眼神深處隱隱約約散發著星辰的光輝,彷彿被水洗過無數年的玉石一般,他的氣息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變得更加凝純,更加強大。

  湖風輕拂,道袍微動,他站起身來,星屑從衣袂間飄出,在空中緩慢地飛舞著。

  那些星屑漸漸消失,他道袍上的無數顆星星漸漸淡去,但一道無形的屏障卻留下了來。

  他還站在原地,卻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裡。

  場間一片死寂。

  陳長生聚星成功了!

  而且他凝結出來的星域,看上去是那樣的完整,甚至給人一種完美的感覺!

  先前苟寒食面對槐院鍾會展露了自己聚星境界,讓人們感到無比震撼與佩服,那麼此時呢?

  他打破了秋山君的紀錄,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聚星境!

  安靜終於被激動的議論聲與震撼的感慨聲打破,場間變得極其熱鬧。

  看著陳長生睜開眼睛,唐三十六緊握著的拳頭終於鬆開了,然後望向關飛白,挑了挑眉毛,說不出的得意。

  關飛白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陳長生,而是望向正緩緩起身的關白,面帶敬意。

  很多人與他一樣看著關白,帶著敬服的心神。

  直到此時,有些人才完全想明白,為何陳長生先前要關白等自己一會兒。

  而關白居然就真的這樣靜靜等著。

  這等風度,實在是令人讚嘆。

  還有些人在望著高台上,看著紗簾後方那道美麗的身影。

  那些人在心裡想著,陳長生破境聚星成功,聖女的心情想必會非常不好。

  ……

  ……

  陳長生感知遙遠的天穹裡那顆星辰,感受著星輝的力量,感受在數道經脈裡源源不停運轉著的真元,感慨萬分。

  因為有這麼長時間的感悟與準備,對凝結出完美的星域他很有信心,但星域是一回事,對他來說,聚星成功最重要的,是能夠部分解決他因為經脈堵塞斷裂而導致的真元輸出有限的問題,甚至有可能藉助這種力量,直接衝開經脈的那些阻塞之處。

  他現在覺得身體裡充滿著磅礴的力量,他相信如果現在魔君再至,自己撐開黃紙傘,至少可以擋住對方兩記攻勢,這也就意味著,哪怕面對這個世界最頂階的強者,他現在至少也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一瞬。

  一瞬間雖然不能萬里,亦不能百年,但足夠他施出隱藏著的所有手段,讓他找到破開空間,進入周園的方法。而只要進入周園,他相信無論是魔君還是別的可怕強者,都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殺死自己。

  推演計算的結果很完美,這讓他很安心,體內真元的流動和這種豐美的力量感,加強了這種感覺,破境聚星對感知的強化,讓他眼裡的湖光山色也變得更加生動起來,總之,他從來沒有覺得這個世界如此美麗過。

  前些天夜裡,他和徐有容那番長談之後,便決意在煮石大會上破境聚星,所追求的便是這種安心的感覺。

  所以他才會在明知自己境界實力遠不如對手的情況下,也要接受對方的挑戰,他就是想要藉助這種壓力來破掉最關鍵的那道牆壁,當然,這最需要感謝他的那位對手給了他這種機會,並且極其瀟灑地給他留下了足夠多的時間。

  陳長生向關白認真行禮,神情真摯說道:「多謝師兄。」

  關白沒有避開,他給陳長生一年時間,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在這一年時間裡聚星成功。

  「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沒有讓世人失望。」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但今天這場劍戰,我還是要贏。」

  這一戰,關白是替在天道院寒井畔自刎而死的莊換羽而戰。他有劍道強者的尊嚴,有天道院年輕領袖的氣度,可以給陳長生破境聚星足夠多的時間,甚至替他護法,但他不會讓陳長生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

  能夠聚星成功,陳長生完成了來寒山最重要的目的。無論是教宗陛下還是蘇離對他的期望,都已經被他完全實現——他對天石不感興趣,哪怕知道盤中的那塊小黑石與王之策大概有什麼隱秘的關係——他不在意這場戰鬥的勝負,完全可以就此離開,但基於對關白的感激與尊重,他必須認真地把這場戰鬥打完,把破境聚星後的第一場戰鬥送給對方。

  他舉起手中的無垢劍,指向關白,平靜而帶著尊敬。

  關白左手提著劍,看似很輕描淡寫地從上向下斬來。

  上是天,下乃地。

  從上向下,便是自天而降。

  但他的這一劍不是自天穹落下的瀑布,而更像是高天流雲,帶著更深遠的意味。

  看著這看似簡單的一劍,苟寒食的神情頓時變得極為凝重。

  折袖鬢角的髮忽然飄了起來,彷彿鋼絲。

  紗簾後的那道美麗身影,隱約似乎向前動了動。

  他們看出來了關白這一劍的可怕之處。

  陳長生聚星的時候,關白也沒有閒著,他也同樣盤膝坐在地面上,一直在積蓄,在感悟。

  關白在感悟週遭的天地,身後的湖石,以及陳長生聚星時,天地發生的變化,湖石的動靜,從中尋找著那個規律,然後提練出來。

  他的這一劍不再是力量,而是規律。

  天地間的規律,便是天道。

  他的這一劍雖然還遠遠談不上真正的天道,但卻是無比真實的天道之劍。

  天道院作為百年來的青藤六院之首,自然有其非凡之處,最了不起的便是上感天道的道法。

  茅秋雨作為天道院的前任院長,對關白這一劍自然無比熟悉。

  他的臉上流露出感慨、追憶、欣慰等諸多情緒。

  在他看來,陳長生沒有辦法接下這一劍,哪怕他已經破境聚星,境界修為狂飆突進。

  天道劍這是天道院的最強之劍,這一劍要執劍者,將精神氣魄都提升至最完美的程度,然後與周遭天地融為一體,才能施展出來。

  同境界的修道者,不可能抵擋住這一劍,即便是施劍者本人,一旦開始動用這招劍法,也沒有辦法再停止。

  因為天道不可違,天道不可逆。

  如果是普通的修道者,剛剛破境聚星,境界尚處不穩之時,面對著關白的天道劍,或者會生出放棄的心理。

  但陳長生不會,雖然在看到這自天空而落的一劍時,他便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多大把握能夠戰勝關白,可他還是想試著接一接這劍。

  正是因為這劍代表著天道。

  他這些年在與命運抗爭,他要對抗的就是天道,他必須戰勝,至少不能失去那顆勇於挑戰天道的心。

  所以他非但沒有退後,而是迎著天道之劍向前踏了一步。

  一步落下,雷鳴之聲密集再作,彷彿有無數個小風暴在他的體內成形,然後開始狂暴地運轉。

  轟!十餘個氣竅裡的星輝開始爆發,然後聯結成線,一條堵塞的經脈就此被打通!

  場間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了,他散發出來的氣息,比先前竟又強大了很多!

  但這依然不足以幫助他戰勝天道。

  他很平靜地向前再次踏出一步。

  一步落,湖風起,道袍狂舞,雖是破爛衣衫,卻如戰旗一般。

  又有一條堵塞的經脈被打通,他的氣息再次變得更加強大!

  緊接著,第三步落下!

  然而……沒有雷聲,沒有風聲。

  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是一片安靜。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有些痛楚,有些詫異。

  他轉頭望向某處,顯得很是辛苦,彷彿這個簡單的動作,便花去了他所有的氣力。

  那處是高台,被紗簾隔絕。

  他看著紗簾後那個美麗的身影,神情微惘,顯得很無助。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站在石坪上,臉色蒼白,似乎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而這時候,天道之劍已經斬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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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3 23:04:4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我且為君戰一場(上)


    陳長生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緊閉!,已經沒有知覺,倒的那般決然,就像山頂的一棵樹被風刮倒,就像地面的一座山被震垮,就像大地傾覆。

    就在同時,關白已經到了他的身前,劍也同時到來,看著倒下的陳長生,他面露震驚惘然之色,卻已經無法停下手中的劍,因為這把劍此時代表著天道的意誌,縱使被他握在手中,也已經無法由他主宰。

    到底出了什麽事情?陳長生為何會忽然倒下?

    這些問題在場間所有人的腦海里才剛剛開始出現,沒有人來得及阻止接下來的慘劇發生。因為沒有人能夠想到,他前一刻剛剛破境聚星、震驚全場,下一刻便進入如此詭異的狀態里。

    茍寒食相信陳長生就算不是關白的對手,也應該能夠接下這一劍,因為他了解陳長生,在沒有足夠的把握之前,他不會踏出那一步。

    折袖和唐三十六更是對陳長生充滿了信心,他們甚至毫無理由地相信陳長生能夠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戰勝關白的天道劍。

    茅秋雨最清楚天道一劍的強者和去而無回的特質,他確定陳長生會敗,但哪里會想到陳長生連劍都無法舉起,甚至動都無法動一下?

    連想都沒有想到,誰又有能力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做出反應?

    只有天機老人能夠改變這一切。事先他就知道陳長生身有隱疾,雖然不確定隱疾暴發的時刻,但知道應該與修行境界有關,從陳長生開始破境聚星,他就一直皺著眉頭關註著場間。而且作為神聖領域的強者,他有足夠的能力在時間的縫隙里施展出足夠強大的手段。然而……他滿是皺紋、無比蒼老的手落在椅扶手上,青筋隱現,微微顫抖,卻還是停留在臺間,沒有出手的意思。

    難道說陳長生剛剛破境聚星,本應該意氣風發,接受萬眾歡呼的時候,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天道劍下?

    人們震驚、慌張情緒終於變成真實的聲音從嘴里喊了出來,一片驚呼剛剛在場間響起,忽然被呼嘯的風聲壓了下去。

    一雙潔白的羽翼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擠壓著空氣,掀起狂暴的大風。

    臺上的重重紗簾碎裂成無數碎片,一道流光從簾後疾掠而出,那道身影的速度太過驚世駭俗,場間只有寥寥數人隱約能夠看到兩道潔白的線條,但無法看清楚一對潔白的羽翼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擠壓著空氣,在天地間掀起一場狂暴的大風,帶動著那道身影呼嘯而去!

    那道流光來到陳長生的身前。

    天道劍落下。

    一片光明仿佛禮花一般綻開,光明里有無數高渺至極的劍意,有無數精妙至極的劍法,卻只有一道極其強硬而神聖的意誌。

    大光明劍!

    轟的一聲巨響!

    天池里的水震離了湖面,像倒瀉的瀑布,石坪地面劇烈地顫抖,仿佛地震,石礫狂舞,彌漫全場,日頭變得無比黯淡。

    煙塵漸斂,現出場間的畫面。

    關白的左襟出現一道極細的裂口,沒有流血,提著劍,神情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怔怔地望著前方。

    在他視線落下的地方,石坪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這個坑比先前陳長生聚星時的地陷要深很多,里面是石礫。

    徐有容站在坑底,手里握著齋劍,臉色蒼白。

    噗!她噴出了一道鮮血。

    血落到地上,頓時燃燒起來。

    金紅色的火焰,將地面的石礫輕而易舉地燒融。

    那是天鳳的真血。即便她是真鳳血脈,天賦驚人,但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搶接了關白的天道劍,還是受了重傷。

    但她終究是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候,趕到了陳長生的身前,接下了這劍,硬生生地撼動了所謂天道的意誌。

    她沒有讓關白的劍落在陳長生的身上,就連一絲劍意都沒有。

    對聖女峰意義極重要、極珍(的南溪齋齋劍,被她毫不在意地扔到了地上,因為她要空出手來。

    她把昏迷的陳長生抱進懷里。

    雪白的雙翼緩緩落下,把他和她輕柔地包裹著。

    就像當初在周園湖里的草島上一樣。

    看著這幕畫面,湖畔一片安靜,人們無比震驚。

    誰都沒有想到,場間最先反應過來、不惜冒著生命的危險,身受重傷也要護住陳長生的人,居然是她。

    在人們想來,她是最不可能出現的那個人。

    無數道視線落在徐有容的身上,但她根本不在意。

    就像她不在意落在石礫間的齋劍一樣。

    她只是看著懷里的陳長生,臉色蒼白,不安惶然。

    此時的她是美麗的,是憂愁的,是無助的,是脆弱的。

    從來沒有人見過她如此模樣,離山劍宗的人沒有見過,天機老人沒有見過,想必聖女與天海聖後也沒有見過。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

    折袖沖了過去,數十道劍意縱橫而起,把他攔了下來。

    小樓就在前面,但他卻無法靠近一步,因為在南溪齋的女弟子在樓前布下了一座劍陣。

    參加煮石大會的修行者能夠帶著隨行的師門同伴都不多,最多的應該便算是國教與聖女峰,這也是地位使然。

    護侍徐有容來到寒山的南溪齋弟子有百余人,這時候都守在樓外,南溪齋的劍陣極有名氣,當年周獨|夫闖聖女峰的時候也費了些功夫,折袖再如何強悍,也沒有辦法憑自己的能力闖過去。

    折袖面無表情,實際上極為擔心陳長生現在的情況,被南溪齋劍陣逼退,肩上多出一道血口,非但沒能讓打消念頭,反而激起了他的兇意,只見他眼瞳深處現出一抹血紅,手指前端探出鋒利的爪鋒,這便是準備變身,拿出生死間的本事相搏。

    然而還未來得及動手,便被別人給攔住了,唐三十六看著他搖了搖頭。

    南溪齋劍陣最前方,一名女弟子看著樓外的眾人,沈聲說道:“聖女說了,誰要敢踏進此樓一步,格殺毋論!”

    是的,不要說唐三十六和折袖被攔在樓外,就連茅秋雨和淩海之王這樣的國教大人物也沒能進入樓里。

    現在樓里除了昏迷不醒的陳長生,便只有徐有容和天機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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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4 23:01: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我且為君戰一場(中)


    劍意縱橫,劍光如水,這是國教眾人居住的殿宇,現在則是被聖女峰控制了。

    數百人站在樓外,最前方都是國教里的人,聽著那名南溪齋女弟子的話,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問道:“聖女究竟想做什麼?”

    這也是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

    人們還沒有從震驚的情緒中完全醒過神來,首先是陳長生為何會忽然昏迷,難道說他破境失敗,從而星輝倒逆?可當時人們看得清清楚楚,他明顯已經成功地凝結出了自己的星域,在過往的記載里,還從來沒有修道者出現過這種問題。

    其次就是聖女徐有容的表現,就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震驚地看著天道劍落下的時候,她出乎意料地出現在了場間,不惜以重傷的代價替陳長生擋住了那一劍。為什麼她能提前預判到這一劍?為什麼她願意替陳長生擋這一劍?

    婚約的故事在大陸流傳已久,所有人都知道東禦神將府與陳長生之間的恩怨情仇,所有人都以為她和陳長生是敵人,甚至被視為宿命的對手,然而看著她把陳長生抱著懷里,視世間所有為無物的神情,流露出來的無助與脆弱,誰還敢相信那些傳聞?

    折袖沒有想這些問題,他只是想知道陳長生現在的情況,被南溪齋的弟子們結成劍陣攔在樓外,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沒有繼續向樓內沖去,是因為唐三十六攔在了他的身前。

    世間知道徐有容與陳長生真實關系的人很少,唐三十六是一個。

    現在,天機老人也知道了,或者說確認了自己曾經的猜想沒有錯,因為他這時候正在樓里,看著徐有容。

    徐有容坐在榻畔,不再像先前那般惶然無助,已經回複了平靜。

    但那美麗的眉眼間,依然寫滿了擔憂與關切,平日里的明妍變得黯淡了很多。

    她的手輕輕地握著陳長生的手。

    看著這畫面,天機老人在心里嘆了口氣。

    陳長生還沒有醒過來。

    徐有容望向天機老人,沒有說話,詢問之意卻很清楚。

    天機老人搖了搖頭,說道:“經脈已斷,非藥石之力可挽。”

    陳長生是教宗的繼承者,國教的未來,無論天機老人與教宗之間的關系如何,都不可能看著他在寒山出事,天機閣里珍藏的無數靈丹妙藥,早就已經全部送了進來,他的榻下甚至堆滿了晶石,可對他的傷勢沒有任何作用。

    任誰聽著這話,大概都會感到絕望,徐有容的神情卻還是那般平靜,問道:“斷了多少處?”

    人的身體里一共有七十二道經脈,三百六十五處氣竅。

    作為自幼修道的聖女,她比誰都清楚那些經脈與氣竅的方位與走向,也很清楚有些經脈斷裂後的嚴重後果。

    她很擔心陳長生現在的情況,但必須要把具體的情況弄的更細致些,才方便稍後有針對性地進行救治。

    天機老人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所有。”

    “所有?”徐有容重複問道。

    她精致柔細的眉挑了起來,像是劍。

    她明若秋水的眼瞇了起來,還是劍。

    她不相信天機老人的話。就算陳長生破境失敗,星輝倒逆,按照典籍與醫案上記載過的那些類似情況,當時那些修道者受到過的最嚴重的反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斷掉體內所有的經脈。

    天機老人說道:“他的經脈本來就一直有問題,我以前隱約知道,但沒有想到問題會嚴重到了這種程度。”

    徐有容望向床上的陳長生,看著他緊閉的眼睛,蒼白的臉頰,問道:“他的經脈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天機老人說道:“他的先天日輪在娘胎里便崩毀了,造成經脈堵塞與斷裂,同時經脈壁也比普通人要脆弱很多。”

    徐有容聽著這話,安靜了很長時間,看著陳長生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憐意。

    “為什麼會這時候出問題?”

    “我也沒有想到,問題會在此時暴發,現在想來,應該是破境之時,星輝湧入,直接撐破了他的經脈壁。”

    “這問題……為什麼他以前沒有想辦法解決?”

    “這是病,沒法治。”

    “沒有不能治的病。”徐有容看著昏睡中的陳長生,平靜說道。

    天機老人看著她,帶著一絲憐意說道:“這是他從娘胎里就有的病,這就是他的命。”

    世間有沒有不能治的病?

    有,那就是命。

    ……

    石制的印章在風雪里忽隱忽現。

    魔君站在雪老城最高處,看著自己統領的國度,神情極其漠然,臉上殘破的山水已然盡褪。

    風雪里一道瘦小的身影緩緩行來,然後在他的身後跪下。

    “起來吧。”魔君的聲音毫無情緒。

    她站了起來,神情比魔君還要更加漠然,聲音也更加冷淡:“父皇,我想去京都。”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想著周園里遇到的那些事情,陳長生說過的那些話,下意識里皺了皺眉。

    這樣,她雙眼間略寬的距離,似乎會變得小了些。

    “不允。”魔君看著自己的女兒,面無表情說道。

    南客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說道:“陳長生會回京都。”

    魔君聽著這話,沈默不語。

    就在剛才,他從寒山溪畔帶回來的那棵杮子樹上的一顆杮子熟了,落在白玉石階上,砸成了一灘果泥,看上去就像被碾碎的頭顱。

    他有所感應,才會來到風雪里註視自己的國度,思考關於長生的事情。

    他的長生以及那個叫做長生的人類。

    “我很好奇,那顆果子最後會被誰吃下去。”

    魔君說道:“沒有人能夠忍受得住那種誘惑,就像你的兄長。”

    熟透的果子會散發香味,就像代表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魔君王座。

    南客平靜說道:“我會殺死他。”

    不知道這里的他指的是陳長生還是她的那位兄長。

    ……

    計道人和徐人進了京都,沒進京都。

    他們去了天書陵,在陵東側的一片果園里,覓了一處草屋暫時落腳。

    不知道是不是天書陵的存在,京都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位國教學院血案當事者的歸來。

    天書陵神道盡頭,涼亭下的那位守陵人,大陸第一神將汗青,也仿佛睡著了一般。

    夏天悄悄過去,秋天快要來臨。

    余人去園外那個無人居住的廢園摘青椒,因為腿腳不便,沒走多遠便累了,伸手扶著樹幹略作歇息。

    只是輕輕一扶,樹上便落下了好些果子,滾的到處都是,可以想見已經熟透到什麼程度。

    余人面露喜色,便蹲下身去拾果子,準備晚上讓師父嘗嘗。

    然而,就在手落在果子上的那一瞬間,他的表情便變了。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覺得特別悲傷。

    他忽然很想念師弟。

    ……

    天書碑是國教所有知識的源頭。

    星空是國教所有精神的指向。

    那些都是命運。

    信教之人,無不對此感到敬畏。

    聖女峰是國教南派真傳,自然也不例外。

    徐有容自幼接受這種教育,這種思想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能像當年王之策和陳長生一樣,說出我不信命四個字。

    天機老人說陳長生這種病沒法治,是命。

    她低著頭,睫毛輕輕顫動。

    “我要帶他回京都,娘娘和教宗陛下都在,會有辦法治好他。”

    “沒有人能治好他。”

    天機老人看著她神情冷峻說道:“娘娘能逆天改命,你能嗎?”

    徐有容安靜了會兒,說道:“或者不能,但我想試試。”

    她相信並且敬畏命運,甚至有可能會平靜地接受施諸於己的所有命運,無論那是好的還是不好的。

    但她沒辦法接受命運施加在陳長生的諸多悲慘與不公。

    她松開陳長生的手,輕輕地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天機老人知道她要做什麼,警告道:“不要用聖光術,那只會讓他傷勢更重。”

    徐有容沒有接話,也沒有移開手的意思。

    天機老人的聲音變得有些冷淡起來:“你不信我?”

    徐有容淡然說道:“是的。”

    天機老人沈默了會兒,問道:“為何?”

    徐有容擡頭望向他,平靜說道:“因為你剛才沒有出手。”

    天機老人剛才承認以前便看出過陳長生經脈的問題,說明他對此事已有準備。

    關白的天道劍落下時,按道理來說,只有他能改變最後的結局。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安坐高臺。

    徐有容靜靜看著天機老人。

    無論輩份還是境界實力,她都與這位八方風雨之首相差太多。

    但她是南方聖女,代表著國教里極強大的一派。

    她的平靜里自有威嚴,問話自有鋒芒:“你是不是很想他死?”

    天機老人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陳長生,沈默片刻後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他,如果繼續修行下去,一定會出問題,但他不聽,那麼他就會成為娘娘的問題,你讓他繼續活著,那麼將來誰來替娘娘解決這個問題?”

    他沒有正面回答徐有容的話,但已經默認。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的問題和娘娘又有什麼關系?”

    “我雖名為天機,但竭盡心神,也只能窺得天機一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說完這句話,天機老人背著雙手向樓外走去。

    作為當今大陸與魔君同年代的、歲數最大的神聖領域中人,他真的已經很老了,背影都有些佝僂。

    天機老人其實很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當初願意支持聖后,便是相同的道理。他很喜歡徐有容和陳長生,他本來想對徐有容解釋,前些天他動用寒山天石大陣試圖囚禁魔君,最終魔君破陣而出,讓他受了很重的傷。

    但他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因為身受重傷是事實,他想陳長生死,同樣也是事實。

    看著天機老人離開,徐有容的心神終於放鬆了些,先前鋒利如劍的眉眼,重新變得寧柔起來。

    便在這時,南溪齋女弟子葉小漣來到了殿外,跪倒在門前,說道:“齋主,有事急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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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23:03:5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我且為君戰一場(下)


    “何事?”徐有容沒有擡頭,便是連睫毛也沒有眨一下。

    “有人要硬闖。”葉小漣有些不安說道:“是……國教學院的人。”

    徐有容很清楚,敢闖南溪齋劍陣也要來見陳長生的必然是折袖,面無表情應道:“打斷他的腿。”

    葉小漣說道:“二位主教大人怎麽辦?”

    這說是茅秋雨和淩海之王,作為國教巨頭,即便南溪齋也要給予足夠的尊重。

    徐有容沒有說話,因為她已經交待完了。

    她只是靜靜看著榻上的陳長生。

    葉小漣在檻外看著遠處那道美麗的身影,心情微異。

    她天賦不錯,很小便進入慈澗寺修行。

    慈澗寺和離山的劍坪隔得很近,她小時候經常能夠看到秋山君在那里練劍。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她很自然地成為了秋山君的忠實追隨者,所以後來在京都離宮的神道上,才會對陳長生出言不遜,卻極可憐地被唐三十六罵的痛哭流涕。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她去了周園,崇拜敬愛的對象……多了一個叫陳長生的人。

    或者因為這個原因,她對徐有容一直隱隱有些嫉妒,只不過雙方相差的太遠,也無從訴起。

    那年大朝試結束之後的春天,她從慈澗寺進了南溪齋,更加不會在徐有容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隨著時間流逝,當初深藏心底的那抹嫉意早已消失無蹤,甚至到最後,她崇拜敬愛的對象,也從秋山君和陳長生變成了徐有容。

    就像當初京都里的百姓以及南溪齋的師姐們一樣。

    她這時候看著坐在榻畔的徐有容,覺得好生高大。

    如果是莫雨在場,聽著徐有容的說話,看著她此時的身影,一定會覺得她越來越像聖後娘娘。

    葉小漣離去不久,樓外漸漸安靜下來。

    徐有容靜靜看著陳長生,發現他不時皺眉,看來即便是在昏迷當中,也能感受到無窮的痛楚。

    她的醫術不能與陳長生相比,也算相當不錯,握著陳長生的手這麽長時間,默默感受著他的脈動,早就已經斷定天機老人的判斷沒有錯。

    經脈盡斷,那麽該如何醫治?

    她回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沒有看到繁星,才知道今夜有雲。

    確認沒有人在樓外窺視,她轉過頭來,伸手解開了陳長生的衣裳。

    破爛的道袍被丟到地上,褻褲也被脫了下來。

    在整個過程里,她的手指都很穩定,動作很幹脆,沒有任何猶豫,清美而略顯蒼白的臉上沒有一抹羞意。

    陳長生的皮膚很光滑,看著就像嬰兒的皮膚一樣吹彈可破,代表他當初經歷過最完美的洗髓,哪怕經歷了如此激烈的戰鬥,受了這麽重的內傷,表面也看不出任何問題,哪怕再細微的傷口也沒有一道,看著就像是雪老城里流行的彩瓷,塗著淡淡的一層粉色。

    這樣的肌膚或者是所有少女夢想的,徐有容的神情卻是格外凝重。

    因為那層粉色不是因為嫩,而是說明陳長生的皮膚下面正在滲血。

    經脈斷裂後溢出的血,正在他的身體里慢慢地滲透著,隨時可能從身體表面浸染出來,或者從眼睛與口鼻里流出來。

    那些血不是普通的血,是他的真血,每滴血里都蘊藏著他的神魂。

    徐有容想著陳長生在周陵里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神情愈發凝重,臉色更加雪白,清亮的眼眸里終於出現了一抹焦慮的意味。

    這是陳長生此生最擔心的事情,也是她現在最擔心的事情。

    剛才她故意挑破天機老人的用意,不惜直接翻臉,就是要故意讓天機老人離開小樓。

    在京都的時候,陳長生曾經對她說過,他現在流的血,已經沒有他最恐懼的那種味道,但很明顯情況已經發生了改變。

    或者就是他破境成功,引來無數星輝灌體的那一刻。

    徐有容無法確定自己的推演計算是不是正確的,但她不能冒險,她不能讓陳長生身體里的血流出來。

    一道清淡卻蘊藏著神聖意味的光,從她的掌心落下,覆蓋住陳長生的身體。

    天機老人提醒過她,陳長生此時經脈盡斷,任何力量哪怕是聖光的進入,都只會讓他承受更大的負擔,讓傷勢變重。

    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動用了聖光術,不是因為她完全不相信天機老人的話,而是這道聖光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清光落在陳長生的身體表面,卻沒有進入他的身體,而是停留在皮膚外極近的地方,距離約摸連十分之一根發絲都不到。

    徐有容的手掌緩緩移動,清光隨之而行,慢慢將陳長生的身體表面包裹了起來,沒有任何遺漏的地方。

    這等手法需要極強的控制,需要極其寧靜穩定且強大的神識,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做得到。

    徐有容道心通明,施完這次聖光術後,臉色也變得再次雪白了數分。

    陳長生身體表面的那層淡粉色,被那層極薄的聖光包裹後,變得更淡了些。

    就算他真血的味道順著毛孔散發出來,也會被聖光完美的隔絕住。

    確認暫時解決了這個問題,徐有容的神情終於放松了些。

    窗外湖風拂來,吹亂她鬢間的發絲,被香汗粘在了粉腮上,看著很是美麗。

    湖風在寒山里拂著,夜空里的雲忽然散了一瞬,銀光落下,松濤如銀海一般,很是美麗。

    山林里的野獸不知道是聞到了什麽味道,還是被突然落下的星光嚇了一跳,帶著被擾後的不安,對著滿天繁星吼叫了起來。

    在銀海般的松林深處,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

    樹葉繁多,遮住了那個東西的大部分身體,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線條非常優美,而且在星光下泛著銀光,顯得格外聖潔。

    一只眼睛在密葉間露了出來,滿滿的都是靈意與寧靜,只是在望向山下湖畔那幢小樓里,顯出了幾抹惘然的意味。

    它明明先前聞到了什麽味道,所以不遠千里而來、不顧湖畔那些可惡的直猴而來,為何……現在卻沒有那個味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它放棄了,轉身向松濤深處走去,借著樹林掩去所有的蹤跡與身體。

    滿天星光之下,只能看到一只銀色的角在樹葉里若隱若現。

    寒山里的野獸們,因為莫名的躁動,對著星空吼叫著。

    天池里的魚也莫名地興奮起來,在樓畔的水里不停遊動。

    數百只小黑魚圍著淺水細沙里的那顆果核,不停地啄食著,又仿佛是在親吻,將那顆果核推的越來越遠,直至湖水深處,再也不見。

    徐有容從袖里取出布包,拈出顆蜜棗扔進嘴里,只是含著。

    很甜。

    糖,在這種時候可以幫著寧神靜意。而且她喜歡吃甜食。第一次被帶去聖女峰的時候,她還很小,聖女老師問她如何才能保持道心守一,她看著老師身後桌上的果脯匣子,扭著小身子,含羞說道:“唯蜜棗而已。”

    想著小時候的事情,她含著蜜棗,開心的笑了進來。

    然後她又想起來,前幾天夜里和陳長生肩並肩坐在湖畔,當時也在吃蜜棗,但哪里守得住道心……心微微亂著。

    不過,還是很甜。

    她望向榻上的陳長生,心想雖然沒有師兄生的好看,但也還算英俊,可以看看,而且比較耐看。

    陳長生在睡夢里依然緊緊抿著唇,皺著眉,似乎很痛苦。

    徐有容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接著,指尖落在了他的唇上,如蜻蜓一般輕點而回。

    “我不會讓你死的。”她看著他說道。

    因為含著蜜棗的緣故,她的聲音有些不清楚,卻又非常清楚。

    把陳長生血的味道屏蔽住,只是解決了第一個問題,接下來,她還要解決更麻煩的問題。

    如果陳長生繼續這樣流血,哪怕那些血散在腑臟之間,他依然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怎樣替他止血,這是很麻煩的問題,因為現在他承受不住聖光術。

    而且就算血止住了,怎樣替他補血,這也是很麻煩的問題,因為他失血明顯已經太多,不可能指望他自身的造血機制。

    換作別的任何人,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就像天機老人說過的那樣,又像是關白那一劍隱隱寓示的那樣,天道不可違。

    天道終不可違嗎?

    徐有容要和天道戰一場,就像替他擋那一劍。

    她有信心。

    因為他當初在救她的時候同時也教過她。

    她取出桐弓,右手食指在左手腕間輕輕一劃。

    一道血痕出現在玉腕間,然後逐漸擴展,溢出越來越多的血。

    天鳳真血遇風而燃,散出無數光線,把她的眉眼映照的無比清楚,美麗的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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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6 22:32: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數千野火


  桐宮是一把弓,是徐有容最強大的手段,同時也是聖女峰的空間法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無垢劍之於陳長生。

  這個時候,桐宮被豎在於陳長生的胸腹上,徐有容神情專注地盯著相接觸的位置,指頭輕撥,弓弦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振動起來,化作虛影,肉眼根本無法看見,隨之而起的還有一道琴聲般的嗡鳴。

  陳長生浴過龍血,堪比最完美的洗髓,普通的兵器根本沒有辦法刺進他的肌膚,但此時隨著弓弦的顫動,他的胸口漸漸被割開了一道極小的口子,這大概便是以無物入有間的道理。

  徐有容當然不會讓他的血從那道傷口裡流出來,左手輕揮,清光自然灑落,將傷口與外界隔絕開來,同時神念微動,手腕間那些正在燃燒的天鳳真血便熄滅了,再也感受不到磅礴的力量,如水一般。

  她的鮮血沿著光滑的弓身緩緩淌落,憑藉著空間法器的自然收攏,變成一道極細的血線,通過那道傷口進入陳長生的身體。

  過了很長時間,她停止了動作,用最快的速度把陳長生的傷口修復好,臉色蒼白,很是虛弱,不知道是不是失血過多的緣故。

  但她沒有去休息,因為治療還沒有結束,她抬起右臂,用袖子擦乾額上的汗珠,握著陳長生的手,閉上眼睛,開始調動神念。

  依憑著與天鳳真血之間無法切割的親密聯繫,她的神念沒有任何障礙地進入了陳長生的身體,順著那些天鳳真血,在他的身體裡自由地移動著,看到了那些斷裂的經脈以及更多慘淡的畫面。

  無數鮮血順著經脈的斷裂處不停湧進他的身體裡,腑臟之間的空隙裡,那是他的真血,裡面有他的神魂,不知為何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生命氣息,雖然她沒有真實的接觸到,只是神識看到,雖然她願意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他,可依然在那一瞬間感到精神世界開始顫慄起來,生出一股極其強烈的渴望,想要去攫取那些。

  徐有容閉著眼睛,睫毛顫抖著,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好在嘴裡含著的蜜棗化作的津液,幫助她守住了道心,沒有出問題。

  此時天鳳真血已經在陳長生的身體裡瀰散開來,七十二道經脈,三百多處氣竅,哪怕最細微的地方比如毛孔根部,都有了那些血的存在。

  就是這個時候。

  徐有容神念疾運,那些附著在斷裂經脈各處的天鳳真血幾乎在同一時間內燃燒起來,數千處極細小的火焰在陳長生的身體裡生出!

  瞬間之後,所有的火焰全部熄滅。

  除了淡淡的焦糊味,沒有任何跡象,說明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在陳長生的身體裡放了一把火,燎了一次原。

  她讓天鳳真血化作最細小的微粒,去燒灼那些經脈的斷裂處,以此止血,同時又沒有傷害到那些極薄脆的經脈壁。

  徐有容睜開眼睛,望向榻上的陳長生,確認傷勢得到了控制,終於放下心來,七十二條經脈上有數千處出血點,這時候全部都被燒灼凝合了,他不再繼續流血,至少不用擔心撐不過今天晚上。

  天機老人斷定陳長生活不下去,就是因為像經脈盡斷這種傷勢根本沒法治,尤其是在不能動用聖光術的前提下,誰能想到,徐有容居然能夠拿出如此異想天開的主意,施展出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段?

  她把自己的天鳳真血輸進陳長生的體內,不僅能夠幫助他止住內部的出血,而且還完成了同樣重要的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替他補血。

  當今世間沒有醫者會選擇這種補血的方法,因為一類人與一類人的血不同,不同的血在身體裡會發生衝突,會讓人死的更快。

  天鳳真血當然珍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因為這本來就是世間最霸道的真血,哪怕被她神念斂去了所有能量,本身的氣息依然太過霸道,更重要的是,她的血本來就與世間其餘人的血不同。

  陳長生的血也與世間其餘人的血不同。他的血最純淨,蘊含著無窮的生命力量,所以當初在周園裡,他可以給徐有容補血。現在徐有容的血裡,早就已經融進了他的血,那麼自然可以給他補血。

  當初他堅持救她,現在她才能救她,道理就這麼簡單。

  ……

  ……

  折袖的腿沒有被南溪齋的女弟子們打斷,樓前也沒有出現血流成河的慘烈景象,道理也很簡單,因為唐三十六在他身邊。

  「他不會有事,你不用擔心。」他對折袖說道。

  折袖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就這麼相信徐有容?」

  唐三十六說道:「就算整個世界害他,她也不會。」

  折袖不明白。

  整個世界,至少現在在寒山的所有人也都想不明白。

  天機老人先前離開的時候,沒有說太多話,只是說聖女會在這裡面照看。聽到這句話,人們更加吃驚不解。

  徐有容是什麼身份地位?她先前冒著危險救了陳長生已經難以理解,現在還要親自照看?如果她還是陳長生的未婚妻,這件事情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婚約不是早就已經解除了嗎?不是都說她很厭憎他嗎?

  離山弟子們的神情有些異樣,苟寒食若有所思,關飛白終究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話:「難怪大師兄要離得遠遠的。」

  夜雲已散,星光照在湖水上,一片安靜,人們各懷心思,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隨著推門聲響,徐有容從樓裡走了出來。

  人們如潮水一般湧了過去。

  南溪齋劍陣散開,卻還是守在徐有容的身前。

  沒有人敢主動問些什麼。徐有容看著唐三十六和折袖說道:「他還沒醒,你們去看著,我要去歇會兒。」

  人們這才注意到她臉色雪白,看著極為疲憊。

  凌海之王說道:「我先去看看陳院長。」

  徐有容搖了搖頭,平靜但堅定。

  凌海之王微微皺眉,不解且有些隱怒,他以為雙方既然是一個陣營的人,理應在這件事情當中獲得主導權,不料卻被拒絕。

  「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別的事情明天再說。」

  說完這句話,她在南溪齋弟子的護送下離開。

  隨她離開的不是全部,還有數十名南溪齋弟子留在了小樓前,劍陣重布擋住了所有人,只是唐三十六和折袖可以進去。

  樓外的人群漸散,人們以為陳長生破境聚星時遇著些問題,有天機閣和最擅聖光術的聖女親自出手,自然不會有大礙,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到,今夜如果不是徐有容,陳長生或者這時候已經死了。

  ……

  ……

  凌晨五時,陳長生醒了過來。

  他知道這時候是凌晨五時,因為過去的無數天裡,他都是這個時候醒來,所以他一時間沒有記起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準備起床。

  然後他發現自己沒有穿衣服。

  再然後,他發現唐三十六和折袖都在床邊,盯著自己在看。

  這讓他覺得非常不自在。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神情微變。

  唐三十六看著他醒過來,神情微鬆,卻沒有與他說話的意思,轉身便往樓外走去,說道:「我去通知南溪齋那邊。」

  陳長生說道:「不要,她不想讓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下意識裡看了折袖一眼,心想唐三十六先前沒瞞著折袖,難道是昨天自己昏迷的時候,唐三十六把什麼事都說了?

  「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唐三十六沒好氣回了一句,繼續掠向樓外。

  陳長生望向折袖。

  折袖神情漠然說道:「我也知道。」

  陳長生怔住了,心想自己昏迷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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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7 21:33: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生與死之前有關情與愛的對話


    在國教學院眾人里,折袖的境界不是最高的,但戰鬥力肯定是最強的,如果生死相搏,即便陳長生也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他有無比豐富的戰鬥經驗與生死之間鍛煉出來的可怕意誌,但他對這種事情沒有任何經驗,更談不上什麼悟性。

    “她不是很討厭你嗎?”他很直接地問出了心里的疑惑。

    陳長生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然而這一笑,卻讓他感覺到了咽喉里隱隱透出來的鐵銹般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他的神情微變,神識微動,坐照自觀,然後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沈默,臉色很是蒼白。

    原來……是這麼回事,難道說自己的二十歲大限提前到來了嗎?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所有經脈都曾經斷裂過一次,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經脈上的那數千處血口現在都已經被燒凝了,不再繼續流血,緊接著,他明白了這是為什麼,因為他感覺到了她的血正在自己的身體里流動。

    清澈微寒的湖水繞著小樓的木柱緩緩流動著,腳步聲響起,徐有容和唐三十六走進樓來。唐三十六示意折袖隨著自己離開,於是樓內便只剩下了陳長生與徐有容二人,湖水依然在樓下緩緩地流動著,小黑魚不再像先前那般興奮,只是那顆蜜棗的果核不知道去了哪里。

    陳長生和徐有容靜靜對視,很長時間都沒有誰開口說話,場間很是寂靜,甚至顯得有些冷清。他心想終究自己是男人,有些話還是應該自己來說,抿了抿有些發幹的嘴唇,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對不起。”

    這句簡單的對不起里有很多的意思,比如他隱瞞了自己的病情,比如他的命不好,連累了你,比如沒辦法和你繼續同行。

    徐有容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那天夜里,你說有個秘密想要告訴我,就是這件事情?”

    “是的,我自幼身體就不好,十歲之後,神魂從斷裂的經脈里溢了出來,師父斷定我活不過二十歲,但……”

    陳長生沈默了會兒,繼續說道:“我以為怎麼也能活到二十歲,我還有三年多的時間,我以為自己真的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想試試看再說,結果沒有想到,我的二十歲提前到來了。”

    徐有容說道:“然後?”

    陳長生看著她雪白的臉,能夠想到先前為了救自己她付出了多少心血,真的心血,輕聲說道:“對不起。”

    徐有容背著手走到窗邊,看著夜空里的滿天繁星,安靜了會兒後說道:“你當時要告訴我,我不想聽,所以不需要有歉意。”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好在婚約已經解除了。”

    “不然我就會成為寡婦?”徐有容沒有回頭,聲音變得清冷起來。

    陳長生能夠體會到她此時的情緒,有些感動,有些安慰,更多的卻是不安,看著她的背影說道:“我會死的。”

    徐有容的聲音更加清冷,甚至有些漠然:“然後?”

    陳長生說道:“折袖的病有治好的可能,但我這個病,真的治不好。”

    徐有容說的還是那兩個字:“然後?”

    陳長生繼續說道:“蘇離前輩如此瀟灑曠達,也不同意讓自己的女兒嫁給折袖,你的父母怎麼會同意你嫁給我?”

    徐有容說道:“我不需要父母之命,我的師長也已遠去,我的婚事,便是我自己的事。”

    陳長生說道:“那娘娘呢?她這麼寵你,如此照拂你,難道你不需要聽從她的意見。”

    徐有容的聲音很平靜:“我的事情,向來不會聽從別人的任何意見,而且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那麼無論你有病還是沒病,即將死去還是長生萬載,娘娘都不會同意我嫁給你,所以你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

    星光落在湖面,被反射而起,落在小樓上,一片銀色,也把她的身影勾勒出了一道銀邊,看著很是美麗,仿佛隨時可能禦風而去。

    看著她的身影,陳長生覺得越來越遠,低聲說道:“那麼我呢?”

    徐有容轉身望向他,裙袂隨風而起,聲音如風一般微寒:“你又如何?”

    陳長生看著她的眼睛,沒有退讓的意思:“我不會讓你嫁給一個將死之人,我不想你把我們之間的關系告訴世人,我們的婚約已經解除,只要我們不承認,那麼我死後,你無論嫁給誰,都要方便的多,比如……秋山君。”

    醒來後,確認自己經脈盡斷,生機已無,去日無多,他便開始考慮一些問題。這是他的真實想法,這是他自己的決定,他以為自己會很平靜地接受這一切,然而在說,她將來應該嫁給像秋山君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里還是生起了一抹酸楚的意味。

    徐有容靜靜地看著他,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就在陳長生以為她會拂袖而走的時候,她忽然說道:“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之間的婚約已經解除,那麼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關系,既然如此,你有什麼資格以未婚夫的口吻,來討論死後怎麼安排我?”

    陳長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因為她說的都是對的。

    “可是,我真的會死,而且很快就會死。”

    “每個人都會死,太宗皇帝和周獨夫也會死,這是常事。”

    “我只是擔心你。”

    “你放心,在你活著的時候,我可以為你而死,就像你可以為我而死一樣。”

    這是最熱烈的情話,最真摯的告白,但徐有容說的很平靜很淡然,就像在講述一個最樸素簡單的道理,水是往下流的,太陽落下會再次升起,每個人都會死,我們是相伴同道的情侶,自然可以為彼此奉獻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換作別的人,肯定無法適應這種情話與情態之間的反差,愕然無語。但陳長生的性情也極特殊,沒覺得有不妥的地方,反而覺得這才是自己喜歡的她。因為他也是類似的人,無論面臨生死還是愛情,都會將情緒放在最深處,以冷靜的姿態去面臨和處理。

    “……但我不會為你而活。你活著的時候,我會過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死了,我同樣也會好好地活著。”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首先你要爭取活下去,我也想爭取讓你活下去,我不想你死。”

    這番在生死之前有關情愛的對話至此告一段落。

    她很平靜地獲得了這場辯論的最終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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