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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盈]天使來作媒【二八佳人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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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0:05 |倒序瀏覽
天使來作媒(二八佳人之三)作者:岳盈

這是盼男和德女的愛情故事
盼男是女生,德女是男生
一段前世今生的姻緣就從那聲驚叫開始……
救命啊!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進婦產科
怎知千挑萬選的德女竟是昂藏七尺的男兒郎
只見她抱頭鼠竄的逃離診療室
活像是遭人非禮的落難模樣!
怎知老天爺不服輸,硬是將她帶回他身旁
還將前世的記憶經歷一幕幕上場
搞得她心頭是癡怨嗔怒愛恨飛揚
不想去相信什麼前世今生的情緣牽絆
但為何一顆心能感受前世的肝腸寸斷
究竟該不該打開心房讓愛情追求圓滿
還是讓這一段摯愛真情繼續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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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0:32
  第一章

  江仰德,劉泰祥,張德女,楊書典

  張德女!

  站在掛號櫃檯前的江盼男,倏的將視線跳回這名字。

  她摩挲著下巴,神色凝重地研究著。

  列名婦產科看診醫生名單上的這個名字,是唯一透露出性別的名字。也就是說,如果她想找個女醫生看病,這個叫張德女的,無疑是唯一人選。

  其他的江仰德、劉泰樣、楊書典及李合江,無法從其中看出任何女性特質。好吧,就選她!

  其實,只需向櫃檯人員問一聲,盼男便可輕易知道哪幾位醫生是女性,不用杵在那裡杵半天。偏偏她生性不愛求人,只好自個兒腦筋急轉彎。

  填寫好櫃檯人員交給她的資料卡,完成掛號手續後,盼男走到婦產科的候診室,找了個位置坐下。

  眼睛一溜,放眼所及多是大腹便便的婦人,像她這種小腹平坦的,只有小貓兩三隻。不是懷孕,來看婦產科,總之是令人有些尷尬啦。盼男覺得朝她投射過來的目光,帶著暖昧。

  是自己多心吧?盼男再次做自我建設。這次來看醫生,她躊躇許久,實在是忍耐不下去了,才會在下午請假過來。

  真討厭,之前從來沒有過,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又不像感冒那麼平常的病,可以跟人討論,博得他人的真心關懷。偏偏是令人難以啟齒的隱疾,光是決定該看皮膚科還是婦產科,就讓她傷了好久的腦筋,最後決定還是看婦產科好了。

  診療室門外的燈號板閃爍了一下,盼男抓緊隨身的廣提袋,脈動加劇,呼吸屏住。

  快輪到她了,盼男琢魔著等下見到醫生時該說什麼話。醫生應該是任何疑難雜症都看過,自己的「隱疾」對醫生而言,不過是尋當的病症吧?

  雖這麼想,盼男心裡還是很緊張。

  除了每年固定看兩次牙醫外,她有好幾年沒進過醫院看病了。選擇這家醫院的最大原因,在於它正好位在公司和住處的必經之路,每天來回都無可避免地注意到,很自然地決定來這裡看病。

  對盼男而言,只要醫生是女的,其他就無所謂了。發生問題的是那個部位,盼男實在沒勇氣讓個男子即使對方是專業醫生檢視或碰觸。她一直認為婦產科該由女醫生擔任較為適合,男性醫生總是不大方便。

  燈號板再度跳動,盼男看到自己的號碼,機械化地移動腳步,在診療室門前猛地停住,掙扎地作了個深呼吸,忐忑不安地推門進去。

  「對不起,我好像走錯了。」辦公桌後無法錯認的男人影像,令盼男反射性地說。

  「等一下。」具有權威力量的磁性聲音自身後傅末,阻止盼男繼續往外走。她停下腳步,聽見那道聲音帶著幽默感的繼續道:「如果你是江盼男小姐,那你絕對沒走錯。」

  盼男愕然地轉身面對他。

  身穿白色醫生袍服的年輕男子,有著一張賞心悅目的迷人臉孔。烏亮的短髮中分,給人一種簡潔、精神奕奕的感覺。古典而方正的英俊臉型,搭配突出的俊美五官,洋溢著剛毅的男人味。

  他的人正如他的嗓音一般誘惑迷人,俊朗的眉眼,帶著安閒自在的溫文爾雅氣質。抹笑意令他的眼睛更加明亮,燦爛的愉悅光點在濃密的睫毛間飛舞,看得盼男心如小鹿亂撞,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輕喘。

  最要命的是他飛揚的唇角,那抹笑意有說不出來的勾人心魂,在那張溫文儒雅的臉上,製造出激灑惆說卻不失親切的魅力。

  一股看不見的電流在兩人之間流竄,盼男幾乎可以看到火光四濺。這股危險力量,令她趕緊收回心神。

  這人真是俊的要命,讓她差點忘了來醫院的目的。她是來看病,可不是來看男人的!

  「我要找的是張德女醫生。」盼男穩住急促的心跳,恢復平時的冷靜自持。不可諱言的,這男人很養眼,但她不是花癡。

  「我就是。」

  若不是男人眼裡那抹意味濃厚的自嘲,盼男還不能及時圖上因驚愕而微張的小嘴。

  她知道她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眨動的眼眸裡,分明反應

  出她的無法置信。她看向他吊在胸前的名牌,確認了他的身份。

  這傢伙真是張德女?

  盼男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千挑萬選出的「張德女」,居然是個男的?還是個陽剛氣息濃厚且魁力四射的俊俏男子?

  「這一定是誤會。」挑驚恐地想落荒而逃,口氣結巴了起來。「我要我的是是女醫生」

  「女醫生?」張德女蹙起眉,儘管這種誤會三不五時便會遇到一次,不過病人見到他時的反應,都不像江盼男這麼驚恐。

  「對。」盼男已退到門口,「我不能」她揮舞著手臂,不曉得諗時這位英俊的醫生怎麼解釋心裡的驚慌。「反正就是不能」

  「小姐」張德女站起身,伸手想挽留她。這舉動嚇得盼男趕緊握住門把,迫不及待地打開門。

  「對不起,我」她慌亂地朝他搖頭,無法解釋心底那種由惶惑、紛亂、害怕交織而成的痛苦情緒是什麼。只知道再和這名男子糾纏下去,她將會再次心碎、痛苦。

  這種感覺實在太怪異了,怪的令盼男不願深思下去,唯一想做的只有逃開。而她也做了。

  張德女怔在當場。這是生平頭一次,女人見了他就跑。說不出來是自尊受傷,還是什麼樣的情緒,心頭像被大錘子重重擊了下,全身為這股疼痛侵襲得無力動彈。

  等他回過構追趕出去,屬於盼男的竊窕身影早不知去向。

  匆匆回到所住的公寓,盼男背倚著門,掩住臉坐在地板上,回想起發生在醫院裡的事。想著想著,忍不住噗啼笑出聲。

  這輩子沒這麼糧過,那個叫張德女的男醫生想必也是。她居然那樣狂奔而出。

  不曉得自己的任性有沒有為他帶來麻煩?

  盼男感覺不安。

  是她弄錯,卻要教他承擔。可憐的人啊!

  她托住腮,眼光幽遠迷茫。

  依稀記得他俊俏的模樣,這樣的男人居然叫張德女?他爸媽怎麼想的?給兒子取這樣的名字,難怪她會誤會。

  她怎麼曉得德女居然會是男人的名字?

  怎麼想都想不通嘛!

  「張德女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自己的心態。

  就算她不想讓他替她看病,也沒必要這麼慌亂呀!

  好像他是什麼可怕的野獸般,驚慌失措地奪門而出。盼男幾乎想像褥到在候診室等待的病人臉上的錯愕表情了!八成以為她被非禮了。

  不會吧?光看她那副戮白的面容,和醫生俊俏的長僳,九成九會滑她是得了絕症,無法接受現實,才倉皇逃走吧?

  這個想法令盼男再度失笑。

  「張德女」這個名字像燈火闌珊處驀然的回首,引她深深鐫刻在記憶中。她想,她會好長一段時間,忘不了這個名字、這個人。

  他的長像是讓人即使在深沉的睡夢中,都會悠然微笑轉醒。沒看過這麼俊俏的醫生了;一個會讓女病人從此為之相思的男醫生呀!

  「喂!你在那裡又笑又皺眉又碎碎念個不停,是幹什麼?」

  好奇意味濃厚的輕脆嬌啼,有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盼男耳朵昏欲。

  她錯愕地漲紅臉,抬起的眼光對上好友寫了兩個大大問號的晶燦眼睛。

  「春天!」她驚呼。

  「不是我還有誰?」春天莫名其妙地回嘴,趴在椅背上的嬌軀勳口探出。

  「沒有啦我」

  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春天狐疑地瞇起眼,Jb裡的懷疑更熾。

  「沒有?沒有什麼?」

  盼男扶著門板站起身,捏緊隨身的皮包,避開好友采照燈似的眼光。

  「沒事,我先回房」

  「沒事才怪!」

  別看春天平常像懶貓似的慵懶,動作起來倒如狡兔般迅捷。一個鷂子翻身,就從沙發上躍過椅背,攔向她。

  盼男翻了個白眼,這妮子八成正在寫古代作品,把自己化身為快女了。

  「大小姐,你不在書房裡好好寫作,跑到客廳閒晃幹嘛?」還好死不死地逮到她在發呆。盼男心裡說有多嘔就有多嘔了!

  「唷,跟我打太極拳呀。」春天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我一時腦筋打結,提早收工不行呀。」

  「你會腦筋打結?」

  「怎樣?不行嗎?」春天孩子般撒賴地喊道。「天氣熱、心情煩,總之寫得不順,想偷點懶!」

  「天氣熱,有冷氣伺候;心清煩,你只會無事煩而已,又不是憂國憂民;寫得不顧,你不是常說越是不順時,越要堅持到底突破難關;至於偷懶,更構不上理由」

  「江盼男,敢情你是禾馬派來監工我的?」春天懊惱地鼓脹起頰。「人家不過是提早一小時收工,不行嗎?話說回來,你為什麼這麼早回家?現在不過是五點十分,你溜班?」

  「胡說,我只是請假」

  「請假?為什麼?」春天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幾乎要跳出眼眶,貼到盼男臉上查個究竟。

  「你那麼好奇幹嘛?」盼男不自在地推開她,自顧自地往臥房走去。

  春天還不死心,跟在後頭。

  「哪個作家不好奇?這可是我們賴以為生的職業本能之一喔!教我不好奇,不是要讓我去喝的北風嗎?」

  「我以為好奇是記者的職業本能,怎麼變成作家的?」盼男不理會她,當著春天的面關上浴室門。

  「作家必須要有敏銳的觀察力,如果沒有一顆好奇心,怎麼有心情主觀察人事物?托爾斯泰就說」

  隔著門傳來春天響亮清澈的嬌啼,盼男可不想聽她長篇大論下去。

  「春天,你讓我安靜上個廁所好不好?」

  「好嘛。」隔著門傳來她委屈的應答,活像個閨怨甚深的黃臉婆。「可是等一下不可以再推托,要老實告訴我喔。」

  「好啦。」

  「那我去幫你準備一些冰飲。」她甜蜜又體貼的聲音漸去漸遠,得到一些清靜空間的盼男,坐在馬桶上莞爾。

  真拿她沒法子呀!

  如廁過後的盼男,覺得那部位又癢了起來,只好沾了些止癢的軟膏擦了一下。跑了醫院一趟,問題還是沒解決,真是令人沮喪呀。

  走出臥室,果然在客廳發現她親密的同居人兼密友春天已準備好清涼消暑的罐裝飲料。

  「怎麼不是紅甘蔗蘆筍汁?」盼男納悶。昨天還見到冰箱裡滿滿都是,今天卻換了牌子。

  「二嬸送來一箱蘆苔汁。我中午喝時,覺得味道不錯,不但清涼降火,還養顏美容晴。」春天在兩隻擦洗得晶亮的水晶杯裡放了幾個冰塊,把蘆登汁易開罐遞給盼男。

  後者想也不想地接過來,運用其蠻力打開拉環,才送回給她。

  春天真的很奇怪,說她沒力氣嘛,平常一些重的東西又難不倒她;追根究柢就是她的手指太纖細了,才會拉不動拉環吧。盼男嘲弄地想。

  「加冰塊更好喝。我就覺得紅甘蔗蘆筍汁太甜了點,下次咱們也加冰塊喝。」春天絮叨地念著。

  盼男希望她繼續念她的飲料經,最好念得忘了她的事,可惜天不從人願。

  「盼男,你說你為什麼請假。」

  盼男咬著吸管的嘴僵了一下,警戒地看向春天那最優閒中透著精明的模樣。

  「沒什麼。」

  「沒事你會請假?你這個連特體都捨不得請的工作狂,會為沒什麼而請假?」春天的臉上大大寫著不信。

  「你就一定要追根究底嗎?不能體諒我有難言之隱?」那部位還癢得難受,盼男實在沒心情跟她哈拉。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對我說?」春天的聲音溫柔下來。「我們是朋友,任何事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幫你想辦法。」

  「春天」對上好友真摯的眼眸,盼男一時語塞。

  好吧,春天那個鬼才,說不定真的有法子。總比她再去找醫生,面對另一個陌生人說那種事要好。

  「我是去醫院」

  「醫院?你生病了?」春天緊張了起來。

  「你別急」盼男輕歎口氣。「我是去婦產科」

  「盼男,難道你」

  見她一臉曖昧,盼男歎的氣就更大聲了。

  「你別想歪好不好?」

  「誰教你不一口氣說清楚。」她倒怪她。

  「是你一直打岔。」盼男沒好氣地道。決定光說較不感到尷尬的那一段。把她想找個女醫生,卻遇到個男醫生的經過說了一遍。

  「什麼?張德女是個男的?」春天笑得直打跌。「天哪,怎會有男生叫張德女的?」

  「所以啦,也難怪我會誤會是不是?」盼男為自己辯白。

  「可是話說回來,就算是男醫生有什麼關係?」春天收斂臉上的笑意,一本正經地問。

  「才不要呢!」盼男羞紅臉。她無法想像讓張德女碰她那個部位。好羞唁,只要想到他唉,她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呀!

  「沒想到你這麼保守。」春天取笑她。

  「換成是你,難道願意讓男人檢查?」

  「檢查哪裡?」春天好奇地問。

  「就是」盼男羞的無法啟齒。「總之不方便啦」

  春天再遲鈍也約略捕捉到是哪個暖昧部位不方便讓男性看。

  「盼男,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你該不會是去檢查子宮頸吧?話說回來,你又沒性經驗,好像也沒必要」

  「不是啦,我」

  「到底怎樣?我都快急死了。」

  「我我那裡癢」

  「哪裡癢?」

  「就是就是胯下啦!」

  「喔」春天恍然大悟,怪不得盼男一張臉紅的像猴子屁股似的,烏溜溜的大眼也不敢看向她,原來是這麼令人難以啟齒的事呀。

  「陰都搔癢症。」

  「陰部搔癢症?」盼男眼裡的羞澀稍稍褪去,替代的是一抹期望。「你知道?」

  「我在報上的醫學專欄裡看過。」春天一副專家的口吻。「最常見的原因是遭白色念珠菌感染。它是征菌的一種,溫暖潮濕是它的溫床,只要天氣開始變熱,白色念珠菌就會發威。它會長在外陰部及陰道內,引發極度的搔癢,而且不分男女老幼、已婚或未婚,只要適合它生存的環境。都會感染。」

  「那該怎麼怎麼」

  貝她未語臉先紅,難得地竟有靦腆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春天的嘴角忍不住直往上揚。

  「你別顧著笑嘛!」盼男彆扭地道。

  春天好不容易忍住唇上的笑意,清了清喉嚨。「預防是最好的治療方法。洗完澡後應完全擦乾才穿上衣褲,少穿緊身牛仔褲,還有」

  「可是我現在已經癢的難受,有沒有有沒有」

  「可以塗擦藥膏及放陰道塞劑治療,如果全身多處遭感染,還有口服藥物,不過那需經醫生」

  「我不要再去看醫生了。春天,沒別的法子嗎?」盼男哭喪著臉問。

  「如果不是很嚴重的話,我那條擦富貴手的藥膏先拿去用。」她慷慨地道。

  「擦富貴手的可以治療這個?」盼男快昏倒了,不禁後悔向春天這個無牌的蒙古大夫求診。若不是穎嘉到大陸旅行去,她也不用病急亂投醫了。

  「當然可以。」春天還回答得理智氣壯。「還可以治療香港腳、濕疹、蚊蟲咬傷功效多的很呢。這可是穎嘉推薦我買的,你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穎贏吧?」

  「好吧。」既然經過事業藥劑師認可,盼男就勉強死馬當活馬醫。

  春天回房拿了藥膏,再三囑咐:「用棉花棒沾少許塗抹,最好一有空就擦,療效才會快。最重要就是保持乾爽」

  「你是不是有經驗,這麼瞭解?」盼男狐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皮膚容易過敏。」春天瞪了她一眼。「我還送了一條給我大弟。他那些軍隊裡的袍澤常亂拿他襪子去穿,害他穿到別人的,結果感染了香港腳。他擦了有效哦。」

  盼男啼笑皆非,她是胯部癢,怎麼被扯上香港腳?這個真的有效嗎?如今只能祈禱上蒼保佑了。

  「真的不住我家?」勞斯萊斯房車在一排老舊的公寓房子前停下來,春天拉住拿著隨身行李要下車的盼男,眼裡盈滿關心。

  「不了。」她搖頭。「難得回來一趟,又去住你家,我媽會念我。」

  「那好吧。明天早上六點來接你。」

  「嗯。」盼男點頭,下車朝春天揮揮手,目送轎車消失在夜色裡。

  她和春天是為了參加穎嘉的婚禮才回台中。兩人從台北搭客運在朝馬下車,就有春家的司機等在路旁。

  有時候盼男會覺得春天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就算春伯父有萬般的錯,對唯一的掌上明珠卻是捧上了天,千依百順的,春天實在不該老跟父親作對。

  然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想到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從劍拔彎張到相敬如冰,盼男便覺得沒資格勸春天。

  走進公寓,踩著沉重的腳步蹬蹬蹬地爬上階梯。從樓梯間。盼裡隱約聽見鄰居客廳裡傳出來的電視節目聲音。終於走到三樓,還來不及將鑰匙插進門鎖,裡頭的木門已被人拉開。小妹清秀的面容揚著一抹歡迎的淺笑,甜甜地叫道:「大姐。」

  芷梅去年才從商專畢業,目前在台中一家中小企業工作。

  「芷梅。」盼男朝她點頭,拉開外層的鐵門人內。

  一進門便對上父親冷淡的蹬視,她僵硬地喊道;「爸。」

  江父哼了一聲,將眼光調回電視螢幕,盼男神色賂顯尷尬。

  她從小就和父親處得不好,這跟父親的重男輕女觀念有關,她本身剛強的個性更是推波助瀾的原因。

  不管她在課業上的表現有多優秀,脾氣暴躁的父親從未稱讚過她,反而處處打壓她。身為長女的她,從有記憶以來,不是要照看弟弟、妹妹,就是要幫忙母親做家事,任勞任怨的辛勤代價,卻是動輒得咎,成為父親盛怒下的替罪羔羊。

  兩個弟弟一有什麼事,父親總是怪罪她;他工作不順心,無情的責罰也會落在母親和她身上。在這種暴力陰影下,盼男越來越不喜歡回家。

  小學五年級,她跟著杜團老師研習空了道,以延遲回家的時間。上國中以後,還兼習跆拳道、柔道。

  和父親之間的嫌隙擴大的主因,是她高二那年,父親又為了一件小事發脾氣,盼男在忍無可忍之下,終於舉手反抗,以一記過肩摔將父親擊倒。

  父親惱羞成怒地跳起來追打她,盼男奪門而逃。在同學家躲了幾天,才在母親斡旋下,暫時住到舅舅家,直到高中畢業。

  可是父親仍不肯原諒她,甚至反對她到台北念大學。幸好母親支持她,盼男才能憑著她在暑假打工籌到的學費,離家北上求學。

  之後的半工半讀,加上她的刻意逃避,盼男鮮少返家。大學畢業後,她留在台北工作,一年最多回去三次,每次都得到父親冷眼以對,從未給過好臉色。

  有時候,她會為父女走到這地步感到悲哀。

  就因為她大膽地挑戰了父親的權威,為自己的權益抗爭,他便不肯原諒她。但他有沒有想過,他可曾疼愛過她這個女兒,將她視為親骨肉看待?

  她在家裡時像免錢的女傭,連兩個弟弟都會欺負她。若不是後來學習了防身術,有自保的能力,處境還不曉得會如何惡劣。

  這幾年,她雖然人在台北,並沒有逃避為人子女的職責,按月匯進家用。反觀兩個弟弟,就只會跟家裡要錢,可曾孝敬過他分毫?

  父親的偏私沒有道理,盼男為此更感到不平•

  就因為她是女弦子嗎?就因為她的出生不符合父親的期望,他就這樣恨她?

  盼男的確從他身上感覺到強烈恨意,而她完全不曉得原因,甚至不明白母親何以縱容父親的暴力,默默忍受這冬多年。

  她曾問過;母親只悶悶回道:「夫妻相欠債。」可她只看到父親欺凌母親,可沒看到母親譴田什麼。

  她為母親不值。

  換做是她,早下堂求去了。

  「盼男,吃飯了沒?」熟悉酌慈和聲音將盼男遠去的思緒喚回。她轉向剛從廚房出來的婦人,臉上的僵冷很自然地暖化成一抹春陽。

  「媽,您別忙,我吃過了。」她憐惜地望著母親。

  她眼睛周圍的紋路好像刻劃得更深了,覆在額上散亂的髮絲摻雜看更多的白絲,然而眼神與微笑依舊是那麼美麗。盼男眼眶灼熱。

  「姐,媽做了仙草燉雞湯要給你喝。」芷梅拉她住屋裡走,母女三人擠進了盼男和妹妹共同的臥房。

  「你太瘦了。」一關上房門,江母立刻傾身擁住女兒,愛憐地輕撫她被俏麗的短髮圈住的瓜子臉。

  「我沒事。倒是您自己瘦了許多。對了,我帶回一些人參須和杏仁粉,您氣管不好,早晚泡來喝,比較不容易感冒。」

  「你自己留著吃吧。每次都破費買這些」

  「媽,一點小錢而已。您放心,在台北有春天照顧我,我都快被她喂成一隻小肥豬了。」

  「胡說,看看你還是這個身材,教媽怎麼不但心呢?」

  「媽」

  「對了,姐。你這次回來待多久?」芷梅問。

  「後天就回去」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這麼趕?」江母傷感地道。

  盼男扯了扯嘴角,安慰母親:「您要是想我的話,可以到台北來嘛。」

  「哎!」江母憂鬱地歎了口氣。

  「媽,您別這樣。姐回來,您應該高興才是。」芷梅善體人意地勸說。「我去廚房幫姐把雞湯端來,您跟姐說些體己話吧。」

  芷梅離開後,母女相對無言。盼男有千言萬語想問母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然而,她知道就算有再多的苦,母親還是不會說,寧願默默忍受。

  她心疼地擁抱住母親,鼻頭一陣酸熱。媽媽為什麼這樣傻?她想問她呀,喉頭卻像被什麼梗住似的擠不出話來,僅能將己身的溫暖和力量藉著擁抱傳遞向母親。

  夜漸深漸寂,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探索出的答案,緊緊困擾住盼男。如果婚姻是這樣冷酷、絕望,她這輩子只怕沒勇氣追求。

  也有美滿的吧?她誠摯的盼望有鍾情到老、恩愛逾恆的眷屬:為殘缺的人生多留一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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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1:00
  第二章

  瀟瀟暮雨灑街頭,或許降下不少盆地氣候的高溫,但也讓台北市的交通瀕臨癱瘓,人心更顯浮躁,可沒有半點柳永「八聲甘州」那種淒涼冷清的況味。

  盼男悶得快發瘋地想。對衝擊車窗玻璃的傾盆大雨,公車裡窒悶潮濕的空氣,及周圍乘客隨著車子晃動不時甩過來的濕背包、濕雨傘,心頭興起的厭煩之情氾濫得幾乎要像江水滔滔般不可收拾了!

  可是不能忍受還是得忍受呀!

  誰教她是清貧一族,沒預算搭計程車,只好和一群天捱淪落人一起落難嘍。

  換是平日,即使公車慢如龜速盼男也不打緊,偏偏今天特別。

  早先時候,她因為這陣夏季午後的雷雨,曾打電話給春天,希望能取消今晚的約會,可春天那傢伙說什麼都不肯。就因為這兩張票是讀者贈送的,即使是颱風夜,只要音樂會照常舉行,她還有一口氣在,爬也要爬過去。

  盼男拿她這種堅持到底的個性沒辦法。在春天威脅利誘之下,只得拋除堆積如山的工作,準時下班,結果如她所料地塞在路上。

  好在音樂會是七點半舉行,現在不過快六點半,只要通過這段交通瓶頸,應該趕得上。可她跟春天是約六點半在新光三越門口等,看看手錶,發現這刻分針剛好通過數字6的位置,她是注定遲到了。

  彷彿可以看到眷天嘟唇蹩眉地懊惱模樣,盼男卻只能望著刷刷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水興歎。

  移動一下吧,就算是公分也好。盼男在心裡如此祈禱。平常車潮如流水的馬路,如令像座停車場,停滿大大小小的車輛。為什麼大家全停在這裡不動?至少有五分鐘以上了,就算前頭路口的燈號是紅燈,也該變換到綠燈了呀。難道發生車禍?

  胡思想亂之際,車子開始緩緩移動。隨著開開停停的緩慢推進,盼男搭乘的這輛公車總算離開這段擁擠的路段,車速加快了起來。

  饒是如此,抵達華納威秀影城門口的松壽路口站牌,已經是十五分鐘後的事。盼男穿越人行遭到對面的新光三越百貨,春天那張哀怨的臉孔極盡委屈地迎向她。

  「怎麼那麼久?人家快餓死了!」她嘴嘟嘟地埋怨。

  「對不起。塞車我也沒法了。」盼男邊將傘套入塑膠傘套,邊低聲道歉。

  「好討厭。早上天氣還很晴朗,下午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人家搭車也搭好久。」春天挽著她走進百貨公司內,兩人到地下樓的美食街用餐。

  她們挑了香噴噴的鐵板燒,用完餐後還買了兩大杯現搾的果汁喝。春天看時間快七點半了,和盼男拿著果汁離開百貨公司,發現雨勢小了不少。

  細如愁般的絲麗輕輕落著,盼男心裡有種奇怪的情緒洶湧。其實早在春天邀她一起來聽音樂會,她就下意識地想拒絕,彷彿這場音樂會將會對她平淡的生活造成什麼衝擊,令她直覺地想逃避。

  可是,這只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音樂會呀,有那麼嚴重嗎?

  盼男對心頭的不安感到好笑,想要忽略過去,卻始終盤踞心間,令她耿耿於懷。

  算了,別再亂想。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這樣理性的人,怎會被沒有頭緒的第六感所困擾?

  雖這麼想,心頭的那抹怪異情緒仍無法全數揮走。她被春天拉著轉向松智路,很快地,兩人的目的地「新舞台」出現在眼前。

  「我們一定得管這件事?」

  名震各方神魔的地獄二王子如今歸化為天堂居民的善惡,眉頭微蹙地睨向妻子薔薇。後者綻出嬌艷如玫瑰般的淺笑,紫色的瞳仁眨出水晶般理班的光芒,愛嬌地倚向夫婿。

  「善惡,看在我的份上幫忙嘛。」

  「可是」

  「這是爸爸在塵世間未了的唯一心願,我們怎麼忍心不幫他?」

  妻子眼裡楚楚動人的求懇,令善惡狠不下心來拒絕。

  這種事怎會落到他頭上?

  他原本是陪薔薇來探望她在台灣的外公外婆,沒想到妻子突然拉他來這裡,還要他幫助一對前世無緣結合的愛侶重圓舊夢。

  他,偉大的地獄王之子,彌賽亞座下頭號超級天使,不管處身在地獄還是天堂,向來沒有他完成不了的任務,如今卻被妻子差遣管這種芝麻小事,這不是大材小用嗎?

  偏偏薔薇纏著他說,除了他以外,再沒有任何天使可以完成了。

  「薔薇,別忘了我們的責任區是在歐洲,管到亞洲這裡不好吧?」

  由於人類的問題日趨複雜,天堂將地球分為五個管區,各有領導者。善惡和薔薇。向在歐洲區擔任守護天使,跑到亞洲區來管閒事,不免有越俎代扈之嫌。

  「沒關係。曉淨已跟亞洲司的主管彼得打過招呼,它很歡迎我們幫忙。」

  曉淨那個菜鳥天使!

  善惡氣得暗暗咬牙,好不容易偷得淨生半日閒,想跟妻子優閒度個假,曉淨居然幫忙薔薇找他碴!

  敢情她太閒了?

  三弟月光實在該好好管管自己的老婆,曉淨都快爬到他頭頂上了!

  其實善惡更加寵愛妻子薔薇,但基於男人大丈夫的氣概,當然不肯公開承認。

  「善惡。這是父親唯一的遺憾;他一直覺得是自己沒將事情辦妥,才會造成這對愛侶含恨以終。」

  「那是他上輩子的事。往者已矣,何必耿耿於懷?」善惡覺得父大人真的很煩,都重新投胎、死了、上天堂,還去管他上輩子虧欠人的事。

  「可是這個遺憾沒能彌補,始終是父親心裡的疙瘩。善惡,你也不忍心見父親為這件事抑鬱不安吧?」薔薇不氣餒地繼續遊說。

  「那兩個人不是見面了嗎?咱們何必多此一舉趟這種渾水?」

  「可是前生無法結合的創傷仍然橫亙在兩人之間,令他們畏懼愛情可能帶來的傷害。儘管他們是見面了,但你沒發覺女方對男人有種逃避的心態?」

  「這簡單啊。教他們的守護天使去告訴那個女的別逃不就得了?」善惡沒好氣地這,找他出面真是大材小用。

  「事情如果這麼簡單,人家何必求你半天?」薔薇百媚橫生地瞄了他一眼。「除非喚起他捫前生的記憶,讓過往的情慷回到兩人之間,他們才可能有結局。而要做到這件事,除了仰賴你這位宇宙無雙、既是魔鬼又是天使的地獄王子使用催眠術喚醒他們前世的記憶外,人家想不出別的法子嘛。」

  「催眠術?」

  「是呀。」薔薇嬌媚地傾身向他,紫水晶般的眼瞳裡盈滿崇拜敬慕與柔情,欺霜賽雪的柔美攀上他強壯的頸項,吐氣如蘭的小嘴勾人心魂,暗示著一抹令人心動的飽滿與性感。善惡霎時間意亂情迷,頭腦全都亂了。

  「你的催眠術豈是那些小小的守護天使望塵能及的?」薔薇進一步地縮短彼此間的距離,柔嫩溫潤的唇瓣幾乎是貼著善惡的嘴唇說話,那抹煙視媚行的嬌柔實在是教為人夫者的善惡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摟住她盡情纏綿。

  「除非你肯出手,要不然這對情侶」

  看著那兩片櫻唇持續蠕動的誘人嬌媚,善惡無法隱忍下去。他虎吼一聲,覆住那香軟的唇瓣盡情掠奪,把話只說到一半的菩該頓時堵得有口難言。

  儘管非常陶醉於夫君的擁吻,可是任務尚未完成,不能陷溺下去呀。

  「善惡」她口齒不清地在他懷裡掙扎。「先辦正事要緊」

  「這就是正事。」善惡不容她反抗地索取溫存。

  「別這樣」她軟弱地抗議。「一定得現在才行。錯過了這場音樂會,就會很麻煩。」

  「為什麼?」他不滿地道。

  「因為六十五年前,他們就是在同樣的音樂會碰面」

  「還有數不清的音樂會,隨便找一場」

  「不行啦。」薔薇懊惱地避開他湊過來的端麗嘴唇,她也想要呀,可是正事要緊嘛。

  她清了清喉嚨,表情嚴肅道:「六十五年前上海商界大亨寧亞奉,為了取悅熱愛古典音樂曲風的妻子,以寧氏名下的基金會名義:舉辦了第一屆中國青年鋼琴家比賽,這兩人便是在這場音樂比賽會場相遇。多年以後,寧家出了位音樂天才,多次贏得世界著名鋼琴大賽的冠軍,寧氏因而興起舉辦第二屆比賽的想法。今晚是決賽之夜,和六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同月同日同一時間。」

  「是嗎?」

  「善惡,這兩人既然湊巧參加了這次的音樂會,表示他們真的有緣。如果你肯幫忙,他們定然可以在今生重續前緣,這樣父親心裡的遺憾也能有所彌補。幫我吧,善惡;不只是因為父親,而是我無法坐視一對有情人留下那樣殘缺的結局,他們值得更好的。」薔薇熱切地懇求。

  善惡動容了。

  「好。」溫柔的摟住妻子,微笑地看進她因為他的應允而亮起來的眼眸,一抹巧笑牽動了她的嘴角。

  「善惡」那雙濕潤的紫眸裡有著無言的感激。

  「噓!什麼都不用說。哪次你的要求我沒答應?」他親了親她唇間綻放的美麗笑容,語氣寵溺。「我們也快些進去吧。錯過時機可麻煩了。」

  善惡挽住愛妻,追隨著擾閒晃進「新舞台」大廳的盼男和春天。

  「哪個?」他問妻子。

  「頭髮比較短的那個。」

  善惡鎖住他的目標,一眼看出盼男心裡的焦慮不安。

  她像是感應到什麼。善惡不在意地撇嘴笑了。

  平淡乏味的生活即將掀起驚風巨浪,難怪她會感到憂心。可不管她樂不樂意這樣的改變,都將被迫面對。這是她的命運。

  善惡安靜地隱身於人類肉眼無法窺視到的空間,比最純淨的天空還要清亮的藍眸,瞬也不瞬地釘視他的獵物。看她隨著人群進入寬敞明亮的表演廳。

  「另外一個在那裡。」薔薇提醒他男主角的所在位置。

  善惡只瞄了一眼,便切進盼男身邊的春天思緒中,發現這位凡間女子的想像力如天馬行空般無邊無際,不由覺得有趣。他向她的意識下指令,要她拉著她的朋友往薔薇剛才手指的座位方向前進。

  那是位於第十二排的右手邊座位,當悶悶不樂的盼男抬起視線,發現自己對上一雙驚喜交加的深炯星眸。她聽到一聲輕喘。隨即領悟到發出如此失態的抽氣聲的人竟是自己,頓時羞紅臉頰。

  「是你!」男子眼裡射出難以掩飾的欣喜,低柔的嗓音有著無法克制的激動,盼男卻像見鬼似的往後倒退,腳步踉蹌地險些順著階梯滾下去,幸好春天及時伸手拉住她。

  「盼男,怎麼回事?」她狐疑地詢問。

  「我我不要坐這裡。」盼男挽著春天急著想離開。她作夢也沒想到,一個數月前僅有一面之緣的男子,還會記得她。

  「江盼男!」男子見她急著想逃開,顧不得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從座位上跳起身,想要走過來攔她。

  「我們快走」盼男著急地用力拉扯好友,不料春天像是腳底生根似地,一步也不動。

  「幹嘛呀?難不成你欠了人家什麼?」春天一肚子疑問,看看盼男,又看向男子。這一看,可把她眼珠子給看亮了。

  長得不賴嘛!

  她嘖嘖稱奇,盼男居然認識這樣的帥哥,也不介紹給她,好做為她小說裡的男主角參考範本。

  他約有六尺高,皮膚呈現健康的小麥色,配上一張方正俊俏的剛毅臉型,還有一副如運動員般結實勾稱的好身段。

  他的眼睛明亮深遵,兩道臥蠶眉濃密整齊、斜飛入鬢。輪廓分明,有著飽滿的額頭,及線條剛毅的下巴。一管長鼻不偏不倚地挺立在臉部中央,厚薄適中的性感未屑固執地抿著,堅穩的眼光緊抓向盼男。

  春天在心裡咕俄,這樣的大帥哥怎麼從沒聽盼男提起過?不可能是大學時期的仰慕者。她那時候幾乎天天跟盼男動在一塊,連她每天吃什麼都曉得,更別提有多少男生追求過盼男了。

  是工作上認識的?

  可是盼男一下班就回家呀,怎麼有時間認識這樣的大帥哥?兩人還進展到這種程度?

  不能怪春天誤會啦,只能怪盼男一副見鬼似的想逃,而俊帥男子又用那種「終於逮到你」的深情眼光盯著盼男瞧,兩人之間的暖昧氣氛濃得化不開,任何局外人都會理所當然的想歪,何況是春天這位專門製造浪漫情節的愛情小說作家?

  她斜眼俄向一直用力扯她手臂的盼男。

  「你們認識呀。」

  「不認識!」

  「認識!」

  異口不同聲的低喊,今春天心裡的疑竇加深。

  「你說你不認識他,他卻說他認識你。」春天微笑地玩味著,看進好友急於想掩飾什麼的眼睛。「這表示有一個人在說謊嗎?」

  「春天,我們回去再說」盼男這時候只想避開男子緊迫盯人的灼熱凝視,找個地方理清腦裡糾結混亂的思緒是什麼玩意。

  可惜非但春天不願就此罷休,另一個當事者也不想輕易放過她。

  「江小姐,或許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我叫張德女,那天你到醫院」男子急切地想喚起他的記憶。

  她當然記得他是誰,就因為這樣才不願面對呀。這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

  盼男在心裡嘀咕時,春天已經從「張德女」這名字聯想到兩個月前的事。

  「你就是張德女?」春天驚訝地喊道。那雙清澈若秋水的眼睛,很快將男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線條分明的唇形不由往上輕揚。

  「哈哈哈」她突然棒腹狂笑。  「春天!」盼男尷尬的半死,他們正站在走道中央,不少觀眾先後擁進來,春天的舉動頓時成為眾目焦點。

  「好啦。」春天顯然也意識到這點,收斂住狂笑的衝動,然而晶亮的眼眸仍有隱藏不住的笑意。「我們先坐下來再說。」

  「我不要。」盼男仍驚慌地想逃。

  「盼男,別這樣嘛。你們也算有緣,才會在這裡碰上。人家又沒對你做什麼,幹嘛畏如蛇喝呀?」春天粗魯地拉著好友。

  「我才不怕他呢!」

  話都說得哆哆嗦嗦的,還嘴硬!

  春天嗤之以鼻,乾脆將盼男扯到身邊,再一個用力把她推進張德女懷裡。

  「春天!」盼男手忙腳亂地從張德女極富彈性的男性身軀上移開,一張粉臉漲成桃紅色。

  「我們快點坐下,免得擋到別人。」春天不理會她的惱怒,把她按在張德女旁邊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坐進靠走道的座位。

  盼男彆扭著,心裡可把春天給罵摻了。

  「你你後來看了別的醫生了嗎?」張德女一時不曉得說什麼,想起那天盼男堅持要找女醫生的事,擔心著她的不明病症不知解決了沒。

  天呀,怎麼不乾脆教他殺了她?居然問她這個問題,要她怎麼答呀?盼男羞惱地恨不能挖個地洞,將頭臉埋進去。

  春天提供的藥膏堪稱神奇,擦抹了一星期左右,搔癢的感覺幾乎沒有了。她依照春天的交代,保持乾燥舒爽,毛病沒有再犯,身心輕鬆了不少。

  「那件事呀」春天看出盼男的難堪,替她解危。「沒事了。對了,張醫生和盼男不是只見過一次嗎?居然一照面就認出盼男來,還叫得出她的名字?」

  張德女聞言,俊臉泛起一層紅暈。無法解釋心裡的感覺。打從見過江盼男後,屬於她的纖瘦清麗身影,便一直盤踞在腦中不曾褪色。他曾考慮去找她,卻礙於橫亙在兩人間的陌生,覺得太過唐突而作罷。沒想到令晚會在這裡遇上她,一時情急才喊住她。

  「江小姐耶天匆匆跑走,我一直擔心」他抓住腦中最快浮上的思緒業借口。

  「張醫生真是位盡職的醫師。」春天打趣。

  德女頰上的紅暈更熾。他微抬眼皮,越過盼男打量她的同伴。

  「小姐是?」

  「我是盼男的好友,我叫春天。」

  「春小姐」

  「拜託!」春天嫌惡地瞪他。「請喊我春天就好。」

  「是,也請叫我張德女就好。」

  「你的名字好奇怪,是誰取的?」春天直率地問。

  「家母。我不覺得有何不妥。」

  「難道你都沒有過困擾?」春天不諱言地問。「例如盼男,就把張德女誤認為是女醫師的名字,才會找你看病。之前沒發生過這種事嗎?」

  「是有過。」他不以為意地扯唇淡笑,星眸因回想起當日盼男的反應而黯淡了下來。「但唯有江小姐像見鬼似的逃走。」

  「我才沒有」盼男為自己辯白,小聲地嘟嚷道。

  張德女仍只是笑了笑,春天烏溜溜的眼眸來來回回地在兩人臉上轉了好幾遍,嘴角有著隱藏不住的笑意。

  「可想而知,若是別的女士見到你英俊可親的相貌,即使之前對男醫生感到排斥,最後都會欣然接受。」她幽默道。德女看她一眼,老實地回答:「那倒是事實。可是江小姐」

  「盼男比較保守。」見好友緊抿著下唇,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前所未有的躁急、焦慮,春天感覺到事情不對勁,這使得她更加好奇,想進一步發掘張德女的底細,看他憑什麼讓盼男這樣不安、畏怯。

  「對了,令堂為何會幫你取名為德女呢?這樣的名字對男性而言總有些不尋常。」

  張德女並沒逃避春天的問題,倒像跟熟人間聊似地優閒開口。「我上頭已有三個哥哥,家父家母一直希望接下來能生個女兒,沒想到仍是男孩,所以才將我取名德女,希望下胎能生女兒」

  「這倒是跟盼男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話讓張德女將眼光再度投向身旁默不作聲的女人,她的眼瞼略略低垂下來,眉頭微蹙,彷彿正為什麼煩惱著。他突然有種想替她抹平糾結的眉頭的衝動。不管是什麼困擾了她,他都願意替她解決,發自心田深處的保護欲,令他愕然。

  「可是為什麼不叫張繼女、張止男,張」春天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喚回德女的注意力。他看她一眼,對她旺盛的好奇心堯爾。她跟江盼男的個性很不一樣。這兩人怎會成為朋友的?

  「因為我們兄弟是德字輩的。」

  「喔那」

  「春天」燈光暗了下來,盼男開口阻止好友繼續滔滔不絕地問個沒完。「音樂會要開始了。」

  春天嚥回滿肚子的疑問,反正還有機會。音樂會結束後,再探探張德女的口氣,看他對盼男存什麼心。

  在主持人短暫的致詞之後,終於展開決賽演奏。通過初賽、複賽的六名人圍者,除了彈奏大會指定曲外,還有一首個人的拿手曲子。

  第一位參賽者,穿著一襲銀白色的長禮服,儀態高雅地在鋼琴前坐下,修長的王指靈動地在黑白兩色的鍵盤上移動,柴可夫斯基鋼琴曲「四季」中的「六月」樂聲傾瀉而出。

  在甜美的旋律聲中,薔薇倚著善惡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再一會兒。」他對著妻子羊脂白玉般的耳朵吹氣,聲音低沉沙啞得撩人。「等那位思緒像停不下來的車輪轉個不停、滿肚子都是好奇的女人走開,就可以找機會動手了。」

  「你是說那個叫春天的?」被夫婿性感的挑弄逗得心猿意馬的杏眼回過神來,紫色的眼瞳有些憂慮地看進善惡閃爍著淘氣光芒的湛藍眼睛,輕喘了聲。「天哪,你不會要對她」

  善惡被妻子臉上的不贊同逗笑。

  「我不會對她怎樣。而是這妮子的腸胃不好,偏偏晚餐過後還去喝了杯冰的柳橙汁,碰巧那杯柳橙汁裡有不好的細菌,如今正在她胃腸裡搗亂。那跟我完全無關唷。」

  只要不是老公搗的蛋,薔薇便釋然了,但隨即那顆善良敏感的心又擔憂起來。

  「那她要不要緊?」

  「放心好了,頂多瀉一下肚子而已。」善惡幸災樂禍地扯動嘴角,他感應到春天此刻正處在十分不舒服的狀態中。果然,當「六月」的鋼琴聲結束,揚起一陣熱烈的鼓掌,緊接下來聖桑的「動物狂歡節」,令春天的胃腸也狂歡曲來。

  「盼男,我去一下洗手間。」她附在好友耳朵上道。

  「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回來。」她悄悄起身離開。

  「善惡,我過去絆住她,這裡就交給你了。」薔薇離開夫婿懷抱。

  「小心一點,等一下可能會有個小地震。」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問。

  「難到你還不瞭解夫君我的能力嗎?」善惡佯怒道,薔薇嫣然一笑,奔進他懷裡送上香吻,隨即匆匆離去。

  懷裡少了妻子的溫暖,善惡頓時無精打彩起來。想到還有正事要辦,不免連聲詛咒,真想跟隨薔薇而去。可這事不辦不行,薔薇會不高興的。

  轉向那對表面上專注聆聽音樂,其實是陷進獨處尷尬的男女。

  沒錯,儘管周邊圍繞著人群,兩人卻有種被獨立間隔於一個親密世界的感覺。彷彿那些人群都不存在,敏銳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氣味、心跳。

  在心慌意亂的情緒下,穿流在耳邊的音樂淡成縹緲、沒有意義的音符,直到貝多芬的升C小調第十四號奏鳴曲「月光」上場時,兩人心頭同時掠過一抹怪異的熟悉感覺,彷彿兩人曾無數次共同聆賞過這首曲了。

  不絕如縷的三連音伴奏音型支配著第一樂章,全曲瀰漫著幻想與即興味,將人帶入夜月一簾幽夢的浪漫裡。緊接著的第二樂章,是比小步舞曲更輕快的舞曲風格,開頭主題的兩小節間的圓滑奏,以及隨後兩小節的斷奏,是技巧表現的勝負關鍵。

  盼男納悶她何以瞭解得這麼透澈,她既不會彈鋼琴,也不是古典樂的愛好者,怎麼可能知道該如何演奏這首樂曲?甚至知道第三樂章是全曲的高潮,與異於維也納的古典派奏鳴曲把重點放在第一樂章上,貝多芬在「月光」一曲將高潮改置於最後樂章,使得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成為前奏風與間奏曲。

  就在這曲「月光」達到最高潮時,一陣晃動驚擾了沉醉於樂聲的人們。張德女本能地伸手摟住盼男,輕聲道;「別怕」。

  盼男的情思仍陷溺在壓迫感增加的樂曲聲中,她抬頭看進德女柔情萬縷、堅定保證的眸光裡,感覺到無比安全、溫暖,週遭的騷動好似離他們遙遠。

  她無法移開眼光,在他如子夜寒星般漆黑、深炯的潭眸深處,鋼琴音樂穿流,好似月光傾瀉在兩人身上。一種淡淡的藍色光影包圍他倆,盼男的頭腦逐漸昏沉起來,陷進疲憊的空間。

  一似醒似睡地浮沉在藍色的柔光中,隨著這道光旋轉進渦漩狀的通道,像是一剎那,也像是永恆的時光,她和張德女攜手穿過通道,悠悠轉醒於另一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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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1:22
  第三章

  三O年代初期的上海英、美公共租界區。

  今晚是上海商界大亨寧亞夫名下的基金會舉辦的第一屆中國青年鋼琴家比賽之夜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名流全來參與盛會,將物阜人盛的南京路擠得水洩不通。

  提起寧亞夫可大有來頭。

  二十五年前他在英國留學時,結識了運輸業鉅子霍普子爵的千金文蓮娜。不久後,兩人結離夫妻。

  寧亞夫攜妻回到上海,在父的支持下,將寧氏的資金投入了紡織、金融、運輸近年來更插足娛樂界,成為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商業鉅子,和上海各界的關係良好。

  由於妻子喜愛音樂,寧亞夫對上海音樂界的支持不遺餘力,這次舉辦鋼琴比賽,也是為了討好妻子。

  優厚的獎金吸引了中國音樂界絕大部分的年輕鋼琴家熱烈參與,在上海設備最完善的戲院同台競技。

  這是上海音樂界歷年來最大的盛事。衝著寧亞夫的面子,包廂和所有座位在多日前即預訂一空。音樂會開幕前的十分鐘,大部分的空位都已坐滿,走道上擠滿寒暄的人們。

  然而這番喧鬧,全在會場燈光暗下之後,化為一片岑寂。在主持人介紹評審和舉辦這次比賽的意義,並請寧亞夫簡短致詞後,比賽正式展開,會場裡只剩下悠揚的鋼琴樂聲線繞。

  楚安平匆忙從黃包車跳下來時,有莫札特最高傑作之稱的c小調奏鳴曲K、457正從第一位參賽者飛舞在黑白對比的琴鍵上的靈動指間傾瀉而出。

  戲院外的楚安平當然聽不到優美的樂聲,此刻她的心情如火在焚燒。她知道自己遲到了,季晴八成在大發脾氣。她躁急地往戲院人口沖,沒注意到從左方迎過來的人,一頭撞進對方寬闊結實的懷抱,哎睛一聲,嬌軀被彈的往後倒栽蔥。

  幸好那人及時扶住她。

  「小姐,你沒事吧?」

  低柔悅耳的嗓音從安平頭頂上方傳來,親切和悅的語氣令人心生好感。她抬起眼皮,當視線捕捉到男子年輕帥氣的面容時,心跳紊亂了起來。

  他或許不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子,季晴的哥哥季群比他更形俊美,可是他身上有種季群無法比擬的氣質,一種成熟男子的氣定神閒。顧盼之間所流露出來的颯爽之色,暗示著他是個感情與理智都很強的人。擁有理想與浪漫性格、兼具強烈現實感的男人,最容易令女人傾心,何況他還有雙她見過最溫暖、美麗的眸子。

  就是他的眼光讓她無法移開視線,不自覺地迷失,忘了來此的目的。

  「小姐?」那人漂亮的嘴型輕揚,淡柔的笑意飄起。

  安平臉一熱,發現自己還倚在男子懷裡,驚慌地掙扎退開。男子很紳士地等她站好,隨即放開扶在她腰間的手。

  「我沒事。」她羞赧地朝他點頭致意,迅速閃進戲院,往後台的方向快步奔過去。

  男子不捨地以目光追逐她美好的背影,優閒的腳步也往她消失的方向踱去。

  安平來到後台休息室,跟門口的工作人員胡亂頷首打招呼,走向內進一間最寬敞華麗的休息室。嬌滴滴的抱怨聲從裡頭傳出,她瑟縮了一下。

  「季晴,還要一段時間才輪到你,安平應該很快會到」極富安撫人心扭力的男中音溫柔地響起。

  「她明曉得這次的比賽對我很重要,居然還遲到,太可惡了!」季晴忿忿不平地發脾氣。

  「也許有什麼事耽擱了」

  「有什麼會比我的事更重要?」

  「季晴」

  「對不起。」安平推門進去,秀麗的臉上那兩道彎彎的柳眉微微蹙著,綿密的睫羽遮住心裡的不滿。季晴仍是那樣唯我獨尊的嬌蠻,以為自己的事最重要,完全不管別人的死活。

  「你總算來了!」季晴在兄長出聲前,尖刻的叫道。她柳眉倒豎,不滿地瞪視梳著兩條麻花辮,身穿素花旗袍的安平。

  那微微低垂著的楚楚可人素顏,一如以往般惹她心煩。她不是討厭安平,甚至對她有幾分喜歡,只是安平恬淡安適的高雅氣質,不知為什麼總讓她有壓迫感。

  她寧季晴是上海之花,人稱小太陽。美艷的外表、傲人的家世,放眼全上海沒幾個女子可以跟她比。只要有她出席的場合,她耀眼的光芒會讓在場所有美女失色。

  可是楚安平的美,卻是她的光芒無法折損一絲一毫的。即使身穿粗服、一張淡淡的素顏,安平不管面對任何人、處身任何地方,仍是一逕的氣定神閒,安之若素,宛如天邊的明月,皎潔的月華不因仰頭觀視明月的人之貴賤而有所分別,令周邊的人感到借然自在。

  這讓好勝心強的季晴不開心。她不習慣跟別人分享榮光,更不喜歡有人分散了眾人對她的注意力。若不是原先要幫她翻譜芷梅秀笨手笨腳,教了十幾遍還不會,一心求勝的她才不會找安平呢。

  楚安平是她的鋼琴指導老師楚逸軒的女兒。近幾日楚逸軒身體不適,鋼琴比賽迫在眉睫,都是安平陪她練琴。她的聽力絕佳,將季晴的小缺點一一指出,令她琴藝精進不少。

  她是該感激她的,可是今晚的比賽對她十分重要,安平根本不該遲到!

  「安平,你別介意季晴,她對這次的比賽很看重,才會」

  「哥,錯的人是安平,她遲到了!」季晴氣嘟了小嘴。臭哥哥,每次都護著安平,好像錯的人是她,而不是安平。

  「季晴」

  「寧大哥,別說了。這事是我不對。」安平臉上的笑容帶著一絲愁意,微蹙的柳眉下,一雙杏眼似乎閃爍著晶瑩淚光,令人看了好生心疼。

  寧季群心情一沉,隱約猜到安平遲到的原因。

  「安平,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楚老師」

  「爸爸下午又不舒服了。我就是忙著請醫生,才會耽擱」

  「天哪,安平,你怎麼不早說?」季晴輕嚷了起來,走到安平身邊握住她的手安慰。「楚老師要不要緊?」

  其實她的心地很善良,只是自幼備受嬌寵,難免任性、不懂體諒人。

  「情況控制住了,可是」

  「安平,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我看還是送進洋醫院。我有個朋友在著名的聖仁醫院當醫生,可以幫你安排」季群的話還沒說完,三聲有力的扣門聲自外傳來。

  「說人人到。」他耳朵一聳,從敲門聲猜出來人的身份,微笑地對門外的人道:「請進。」

  木門被人推開,高大挺拔韻男子出現在眾人眼前。

  安平的眼光和來人對上,露出驚訝之色,男子還不及表示什麼,季群已上前歡迎。

  「齊韶,我還以為你不來呢。」

  被稱為齊韶的男子,笑瞇瞇地回答:「我答應過。」

  「齊大哥。」季晴一反平日的刁蠻,嬌怯溫柔地喊道。

  「季晴,預祝你有好成績。」他的眼光讚賞地在季晴華美的白色禮服上溜了一圈,很快移向安平。

  先前匆匆一眼,未能盡窺安平的秀色,再次相逢,發現眼前的少女有種超脫喧鬧塵世的清新。

  勻秀舒展的五官極其秀麗,不同於季晴的美艷,她的美是含蓄內斂的溫柔,秀雅若新月清輝,令人一見便很想親近。

  「這位是」他含笑地朝安平點頭,彷彿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安平對於他沒提起之前相撞的意外,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層。

  「這位是楚安平小姐。安平,他就是我剛才提起的在聖仁醫院當醫生的朋友齊韶。比賽結束後,我請齊韶幫你安排送楚老師進醫院的事。」季群熱心地為兩人做介紹。

  安平落落大方地和齊韶寒暄;由於很快就要輪到季晴上場,兩名男士便告退了。安平幫忙季晴準備好套譜,和她一起到舞台入口預備。

  等到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結束,熱烈的掌聲歸於沉寂,寧季晴才緩緩走上舞台。

  由於前幾位參賽者清一色都是男性,所以當穿著白色西洋禮服的季晴凌波微步地來到舞台中央,台下觀眾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全盯著這位有上海之花之稱的美女。

  不愧是寧亞夫的女兒,才十八歲的她,儀態雍容有度,那雙和她母親同樣美麗的藍眸,閃耀著寶石般的光輝,照得人意亂情迷。加上雪膚皓齒,微笑時露出淺淺梨渦,風情令人傾倒。

  她蓮步輕移來到鋼琴前坐下,眾人的眼光也追逐她到那裡,但自然地將等在那裡的楚安平一併收入視線。一種跡異於寧季晴艷麗絕色的清雅,緩緩沁入他們的感官中,坐在寧家包廂的齊韶,感覺尤其強烈。

  季晴身邊的楚安平,雖只穿了件不起眼的素色旗袍,烏黑的秀髮紡成兩條油亮的大辮子垂落胸前,整個人卻像株雪地的芷梅一股滑新高雅。

  她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紅,即使隔著老遠,他仍彷彿可以看得見那雙清靈眼眸裡顧盼生妍的丰姿,聞見她身上特有的少女幽香。

  他看見她在季晴旁邊的凳子上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專注地盯視著攤開的琴譜。季晴放在琴鍵上的手開始移動,幻想與即興味濃厚的貝多芬升C小調第十四號奏鳴曲「月光」的第一樂章在她飛舞的指間流動。

  他覺得安平對這首曲子的瞭解不亞於季晴。

  琴雖然是季晴在彈,但安平心裡也有自己的一架琴吧,才能在恰當的時機如此迅速確實地幫季晴翻譜。

  她的神態始終維持著從容優雅,如古代仕女般端莊,坐在凳子上的腰身挺直堅定,纖細得彷彿不盈一握。她的眼光是那樣專注,專注得宛如翻譜是生命裡最重要的工作,容不得她出絲毫的差錯,這使得她膚光如雪的玉容籠罩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

  除了這些以外,每當在季晴纖美秀長的指下跳躍的音符,出現極細微的不流暢感覺,安平濃密有致似兩彎垂柳的眉便會輕蹙起來。他很好奇她如何從樂章與樂章的轉折,音符與音符間的連貫中,聽出那些微的小瑕疵。

  他個人是因為養父鍾愛見多芬的音樂,自幼聆賞得來的經驗,安平呢?看她小小年紀,不比季晴年長,如何答成這樣的音樂涵養?

  直到季晴彈奏完畢,退離舞台,齊韶仍在想這個問題。身旁的季群出奇不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嚇了他一跳。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季群俊美的臉上泛起一抹頑皮的笑意。

  齊韶笑著搖頭,看進他藍的有如天使的服眸,那雙承襲自母親的眼睛,讓季群更加俊逸出眾。

  寧家的男女主人為了致詞方便,坐在樓下的貴賓座,寧家的包廂由他們兩人獨佔,是以季群不怕被人聽見兩人的談話。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好友,刺探道:「你一直盯著舞台,是在看誰?」

  齊韶沒料到他會提出這個問題,不善說話的他,有些窘迫地避開季群探究的眼光。

  「你問這個幹嘛?」

  「你不像是在看季晴彈琴,倒像是盯著安平。怎麼,你對安平有意思?」

  「你說到哪了?」齊韶難為情地漲紅臉。

  他是被楚安平吸引,可要說到進一步,那就太早了。

  「有沒有嘛?咱們交心也有兩年了,這種事可別瞞我。」

  好友對這話題異於尋常的關心,令齊韶心生狐疑。他坦率地看進季群眼裡回答:「我不否認對楚小姐有好感,但僅此而已。剛才之所以盯著她,是因為我懷疑楚小姐的音樂素養更勝於季晴,她為什麼沒參加這次比賽,反而擔任季晴的翻譜工作?」

  「是這樣嗎?」季群摸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才回答:「安平不只音樂素養勝過季晴,琴藝更加卓越。我想安平之所以沒參加這次比賽,一來是她父親的病令她放心不下,沒心情;二來是楚老師指導季晴鋼琴彈奏,她不想讓父親為難;三來,打從楚老師病後,安平便代替父親指導季晴。基於這三點,安平才會放棄這次比賽口巴。」

  「楚小姐想得太多了。」

  「安平便是這樣惠質蘭心、懂得體恤人的女孩。」

  「你對她的評價很高,這表示?」齊韶不自覺地蹙起兩這修眉。

  季群在心裡略感好笑,剛才說得冠冕堂皇,現在倒吃起味來!

  「我拿安平當妹妹看。她比季晴還小半歲呢,卻沒有季晴的任性。也許是從小失去母親,安平顯得十分懂事,知禮安分,家父家母也很疼愛她。」

  「原來如此。」齊韶鬆了口氣,眼裡有抹對安平的憐惜。「怪不得她眉間總有甩不去的輕愁。她父親的病,想必讓她很憂煩。」

  「所以我想找你幫忙,替楚老師辦入院。」

  「沒問題。」

  「太好了,我們這就去後台看她們。」

  「嘎?你邀我來不會只為了看季晴演奏吧?」

  「拜託,這種水準的演奏能人你齊少爺的耳鳴,你在紐約聆聽那些大師的演奏會,還不夠多嗎?」

  「話不能這麼說。我有九個月沒聽過音樂會了。」

  「你不是抱了一堆唱片回來,還不夠你聽的嗎?」季群不由分說,拉著齊韶起身。

  兩人推門走出包廂,剛巧遇到隔壁包廂的人離開。一陣香風首先鑽進季群鼻內,抬起的眼光瞬間和對方打了照面。

  季群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響,像是被雷電打到似的,所有的空白都被一瞥所及的黑衣美女所佔領。她戴了頂有網狀垂紗的帽子,冷艷絕倫的面容在透明的垂紗裡若隱若現,透著勾引人尋味的神秘,迎向他的眉黛媚眼帶著魅感入骨的風情,艷色如花的丹唇似笑非笑的極著,像是在邀請人親購。

  寧季群這輩子從未遇過這般尤物,一時間看傻了眼。

  「寧少爺。」陪伴神秘女子出來的男子,伸手輕觸了一下帽子,向季群打招呼。

  這聲叫喚將季群被女子勾走的魂魄喚了回來。他不悅地經起眉,將視線從男子親暱放在女子腰間的臭手移開,投到男子身上。

  「神鶴大佐?」季群完全沒想到隔壁的包廂會坐著討厭的日本人。

  日軍對中國的野心日漸囂張,侵略的借口陳出不斷。三二年才爆發了一二八事變,先在上海楊樹浦生事,並集中艦隊在黃浦江示威,造成戰事擴大。上海的商家因這場戰事損失了不少金錢,對日本人的印象更為惡劣。

  「是。」神鶴微勾起冷酷的簿唇,朝他微一頷首,便擁著美女離開。

  一股悵然若失的情緒緊揪住季群心房,佳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只剩下空氣中的餘香令人回味。

  「季群,你怎麼了?」難得看見好友為女人意亂情迷,齊韶感到意外。

  「沒事。」他苦澀地笑了起來。生平第一次動心,對象竟然是死日本鬼子的女人,教他情何以堪呀。

  正當季群陌人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季晴和安平從另一邊的走道來到。

  「哥,齊大哥,你們上哪?」

  「我們正要去找你們呢。」看季群還在發怔,齊韶開口回答。

  「真的呀。」季晴興奮地漲紅臉,眼光含情地瞅向齊韶。「齊大哥,你覺得我彈得好不好?」

  「這個」齊韶微扯嘴角,眼光不自覺的飄向那道宛若新月清輝般秀雅的身影。安平纖巧溫潤的紅唇微微顫抖著,盈盈流轉的美眸欲語還休,但隨著黑亮伶俐的眼睛輕輕眨,終究沒說什麼。

  「齊大哥,你說嘛!」季晴拉住他的手,撒嬌道。

  齊韶將目光轉向她,厚薄適中的朱唇抿成一抹寵溺的笑意。「你年紀還小,雖然有些地方需要琢磨,不過已經很不錯了。」

  「喔。」季晴有些失望。

  「寧大哥,齊先生,我擔心家父的情況,想光回去了。」靜立一旁的安平微啟朱唇道。

  「別掃興啦,安平。」季晴不悅地轉向她。「好歹也等比賽結束,公佈名次再走嘛。」

  「我放心不下爸爸」安平淡淡道出心裡的憂慮。

  「安平,楚老師不會有事,家裡不是還有李嫂嗎?她應該知道你是到戲院這裡來,若有事應該會通知你。再說,時間不早,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還是等比賽結束,讓我送你回去。」季群安慰她。

  「可是」安平秀麗的面容佈滿淺淺的愁意,齊韶看了微感心疼。

  「這樣好了。不如我送楚小姐回去,順便看看楚老師的情況,是否有必要立即安排住院。」

  「不要。」季晴著急地衝口而出,緊瞅住齊韶抗義。「你們好討厭!人家心裡緊張的要死,你們卻不願留下來陪我,那我比這個賽做什麼?」

  「季晴」介韶想安撫她,她卻別開臉使性子。

  眼見季晴氣嘟了嘴,安平只好委曲求全。「季晴,你別生氣。我留下來就是。」

  「真的?」季晴是孩子脾氣,聽安乎這麼說,立刻轉慎為喜。

  眾人回到包廂內,安平淡雅的柳眉始終緊緊揪著,齊韶知道她擔心父親的情況,心裡對季晴的任性有些不滿,卻礙於季群的面子無法苛責她。只能默默關心著安平,祈禱她父親平安無事。

  比賽最後揭曉,季晴拿到第三名的榮耀。一、二名都是國內音樂界數一數二的好手,她初次比賽就能有這樣的成績,大家都為她高興。

  「我先回去了。」憂心父親病況的安平向眾人告辭。

  「我送你。」齊韶不放心她獨自夜歸,主動提議。

  「齊大哥」季晴懊惱地跺腳,不樂意齊韶和安平走在一起。她咬了咬下唇,心裡有了決定。「我想去看看楚老師,把得獎的事告訴他。不如讓哥哥開車送我們去,你們說好不好?」

  「好呀。」季群首先附和。他也擔心楚逸軒的病祝。

  季群駕駛白色的勞斯萊斯離開熱鬧繁華的租界區,通過吳淞江,進入僻靜的道路。漆黑的夜色使得向兩邊分裂的單調風景看不分明,像是由深深濃濃的水墨交織而成。

  安平坐在後座,身邊的季晴興致高昂的說個不停,嬌脆的聲音叮叮咯咯地打在其他三人的聽覺上。季群專心開車,偶爾回答個一、兩句,他旁邊的齊韶也回應得不熱烈,憂心父親病況的安平,更是心情沉重得不想開口。很快地,季晴的聲音便稀稀落溶了起來,滴滴答答的像小水滴,氣悶的嘟著嘴生悶氣。

  安平無心理會她。偶爾,她會從後照鏡裡和齊韶交換一、兩個眼光。儘管兩人相處的時間很短暫,在緘默的車內,屬於齊韶沉靜的溫暖一點一滴地透入她心底,她近乎貪婪地吸取,生怕錯過今日之後,再沒有交會的時刻。

  冰雪聰明的她,從齊韶不凡的談吐和優雅的氣質,輕易看出他出身不凡,多半是來自寧氏兄妹這般的巨賈顯貴家庭。她一介平凡女子,如何跟他有所交集?

  他交往的該是季晴這樣的富家千金吧!

  安平有些自憐地想,隨即苛責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

  她現在該憂煩的是父親的病,哪還有心思放在兒女私情上?何況齊韶根本對她沒意思。

  她自嘲地歪了歪嘴角,後照鏡上反映出齊韶楚楚關懷的眼光,似在詢問她沒事否。

  安平勉強擠出笑容,很快收回視線,將目光投向窗外風景。儘管夜色漆黑,路燈照明不是很亮,她還是分辨出就快到家附近了。

  寧季群曾有幾次送她回家的經驗,操縱手中的方向盤,老馬識途般地穿過狹窄的巷弄,將車停在楚家小巧玲攏的歐風洋房外。

  安平匆匆下車,心情出奇地沉重,夏夜空氣裡瀰漫著的茉莉花香氣也沒讓她放鬆下來。

  從楚家客廳透出來的昏黃光線,帶著不尋常的沉重氣氛。安平沒有按鈴等李媽過來幫她開門,等不及地取出手提包裡的鑰匙開門。她甚至沒回頭去看齊韶和寧家兄妹是否有跟進來,腳步越邁越快,衝進屋內。

  「小姐!」李媽從楚逸軒房裡出來,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惶亂。「先生的情況不太對,我正想拜託隔壁的孫先生請個醫生」

  安平不等李媽說完,臉色蒼白地撇下她進房探視父親。身後跟著的齊韶和寧家兄妹,神色一般凝重地經過一臉驚疑的李媽。

  「爸」進入昏暗的室內,還未看到父親,便聽見斷續而微弱的呻吟聲,空氣裡瀰漫著腐敗的死亡氣息。安平一顆心涼了半截,只能快步奔到父親床前探視。

  架著蚊帳的床裡,被病魔折騰得蒼白瘦弱的男子弓成蝦米狀,手縮在胸前,臉上刻畫著痛苦的線條。

  這模樣令安平情緒激動的眼眶含淚,心口發疼。

  「爸爸?」她手足無措地抱住父親,不曉得該怎麼辦。

  「楚小姐,讓我看看令尊。」身後傳來的醇厚聲音,帶著令人心安的權威感,安平很快恢復鎮靜,將父親交給齊韶診斷。

  只見他神色凝重地檢機楚逸軒的狀況,眉頭越經越緊。看病人眼白變黃,面容枯槁,又有發燒、腹痛的症狀,幾乎可以肯定是

  「楚小姐,令尊這狀況有多久了?」

  「大概有半年,開始時沒這麼嚴重,我們以為是感冒」

  「我現在還無法肯定,不過,令尊病的很重,必須立即送醫院,再晚怕來不及了。」

  「什麼?」安平呆住,血液如流矢般的自腦部抽離,頭暈目眩得搖搖欲墜,幸好季群及時扶住她。

  「安平,振作一點,先送楚老師送醫要緊。」

  安平強忍體內的淒惶無助,堅強地點頭。

  齊韶用薄被裹住病重的楚逸軒,將他抱進車後座。

  「季晴,你打電話請爹地派人來接你,我送他們到醫院。」季群交代妹妹。

  「嗯。」季晴畏縮在一旁的角落,乖巧地答應。她沒料到會看到病的僅存一息的楚逸軒。如同一般人,季晴對老、病、死感到害怕、厭惡。儘管捨不得離開齊韶,但在這種心態之下,只能目送他陪伴安平坐上車離去。

  車子急如星火地越過吳湘江,重新駛回租界區。安平的視線模糊一片,耳裡盈滿父親低弱的呻吟。

  她閉上眼睛,任淚水滂沱如雨。好想掩住耳朵,將那陣陣割裂她心肝的呻吟擋在耳膜之外,但又怕父親紫白的薄唇間再也逸不出那呻吟,而被沉寂無聲的死亡所替代。

  就在這種難堪、矛盾的情緒折騰下,車子終於抵達了醫院,暫時結束了安平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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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1:46
  第四章

  齊韶推門走進病房。

  以往無數次來來去去病房之間,看盡生老病死的無奈,照理說,感官上應該麻木了;可每次見到家屬臉上蘊積的某種觸摸不著的茫然和痛楚時,他便深惡痛絕於自己所學的貧乏,連減輕病人疼痛的能力都沒有,更逞論挽救病人的生命了。

  此刻心中除了那份無力感外,還多了對病床旁守候病人的年輕女孩的疼惜。

  不屬於這年齡女孩的哀愁籠罩著安平娟秀的臉龐。單薄的肩膀像被壓了千斤重擔般垮著,纖細的頸項彷彿支撐不住滿臉的憂慮而搖搖欲折,失去血色的嘴唇不住顫動;為了制止這顫動,編貝似的牙齒緊緊咬嚙住下唇,但眼眶裡隨即滾動著的發燙淚水,仍洩漏了她掩藏在故作堅強的面具下那楚楚可憐的脆弱。

  齊韶為之心疼。

  他走到安平身後,同她一般將目光投向病床上臉色蒼白、正陷進恬靜睡夢中的男子。

  睡著的人,暫離病魔的折騰;醒著的人,獨自承受親人病危的打擊。

  為此,他有點怨恨安平的父親。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讓女兒承受這樣的擔憂?

  安平才十七歲,僅僅十七歲!

  花樣般的年齡該當無憂無慮,可看她得面對什麼!

  該當受人嬌寵的天真,遭受現實欺凌而滿目瘡痍。紅紅的眼眶裡儘是仿惶無依的慌亂,該有的純真無邪,為早熟的滄桑所取代。

  齊韶忍不住為她難過起來,心裡興起一股想摟她入懷,用自己的臂膀為她阻擋現實生活中所有風雨侵襲的衝動。但他僅是輕輕地將溫暖的手掌落在安平肩上,笨拙地安慰她。

  「安平」他無法在這時候任拘謹而禮貌的稱呼擋在兩人之間。「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爸爸」耳語般低弱的聲音自她粉白的菱唇間飄出,齊韶得用力咬住嘴唇,才能克制那股想擁抱她的衝動。

  「湯普森醫生說令尊的病情暫時穩住了」

  他溫和、客觀的陳述;原本是為了讓安平放心,沒想到卻如天外飛來的一顆有能量的殞石,搖撼了她晃動欲墜的心牆,把最後的一絲堅強給系垮了。

  淚水若淚滴不歇的流水溫瀑而下,如受傷小獸般的嗚咽低低地逸出喉嚨,安平無法自己地投身進齊韶懷抱,哀哀低嗚起來。

  「安平」齊韶慌了手腳,僅能抱住她。

  擔心吵醒父親,安平的抽噎是極盡克制的低弱,這使得齊韶更加為她難過。他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她,甚至懷疑自己無論說什麼都不見得能減輕她心裡的悲痛。讓她哭吧,這時候能提供的也僅是這副臂膀而已。

  他從來不曾元滿如此的無力感過。

  病房裡有好一會兒只有安平低不可聞的哭泣聲,齊韶除了抱住她,將雙手守禮安分地固定在她肩上,目光投注在病床上插滿針頭的病人外,不敢有任何冒犯的舉措。

  安平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稍一閃失,他怕自己會做出傷害她的事。

  藉著哭泣將壓在心口的沉重負荷宜洩了些,安平漸漸恢復平靜。她抬起淚水婆娑的秀麗臉龐,仍氛紅著水氣的眼眸露出些許的羞怯,不斷抖動的櫻唇試著往左右兩方咧開一個不像笑容的苦笑。

  「對不起」安平的聲音輕的像歎息。

  「別這麼說」齊韶清亮的星眸盈滿溫暖的關懷凝視她,他空出一手掏出褲袋裡的雪白手帕,遞向安平。

  她怯怯的伸手接過,白嫩纖細的手指似風仙花般可愛,捧著他的手帕的樣子,宛如那方手帕是什麼珍貴物品,充滿小心翼翼的虔誠。

  齊韶的心燃起一小簇火焰,靜靜看著她將招疊整齊的手帕輕輒壓在綴著露珠般晶瑩淚水的細緻粉嫩雪頰上,那一刻,他幾乎要嫉妒起他的手帕來,能那樣毫無顧忌地親近她的淚、她的頰膚。

  「半年前,爸爸生病時,我以為只是小感冒,他也那樣告訴我」安平哆嗦著櫻唇低低啞啞地訴說起來,半垂下的眼睫掛著一滴清淚,眼裡有著深深的自責與懊悔。「我要他去看醫生,他卻固執的不願去。有一陣子,好像真的設事了,但沒隔多久,他又斷斷續續地病了起來。直到最近,他實在是病的太厲害,連下床都不能,我才去找了醫生來」

  齊韶默默聽她說著,只以眼光傳送他溫暖的關懷。

  安平跟他說這些話,就像是教徒對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樣,經由這樣的情緒發洩,將有助於減輕她心裡的負擔,眉間的憂愁也能卸下一些吧。

  「我真的真的不曉得」她掩住臉低泣起來,那可憐的模樣令齊韶無法再冷靜下來,伸子將她摟進懷裡。

  「安乎,那不是你的錯。」他拍撫著那雙瘦弱的肩膀,輕柔地道。「你不是醫生,怎曉得令尊病的這樣重?」

  「不,是我沒照顧好爸爸。」安平激動地說。「我知道喝酒不好,卻沒有阻止爸爸喝酒。媽媽死了後,爸爸晚上不是跟冊友在外喝得醉播鍵回家。就是躲在房裡一個人喝問酒。我以為小酌怡情,爸爸並沒有在白天也喝,是不要緊的,沒想到」

  「安平,喝酒雖然是造成令尊肝病的原因之一,但主要還是他沒有早一點治療」

  「是我的錯,如果我曉得有這麼嚴重,我不會讓爸爸任性地不去看病。他討厭醫院的味道,因為媽媽媽媽就是死在醫院裡」她忽然顫抖起來,驚懼交加的眸光從綴著淚珠的眼睫問閃射而出,投向病床上的父親。

  「爸爸他會不會也」

  「湯普生醫生會盡力」

  「可是,可是他說」安平揪緊齊韶的襯衫,眸裡盈滿惶亂。「他說爸爸的情況很不好」

  「暫時穩住下來,必須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肝病的治療設那麼容易,令尊是由慢性肝炎轉為急性肝炎。湯普生醫生已經做了必要的醫療處置,現在只能靜觀其變了。」齊韶試著安撫她心頭的憂懼。

  「靜觀其變」安乎的淚又滿溢起來,今晚她哭得太多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再流淚的衝動。「我知道醫生已經盡力了,可是我現在只有爸爸了,我好害怕」

  「別怕,你還有我。」齊韶溫柔地看進她眼裡保證,「不管情況如何,我都會在身邊陪你一起度過。」

  「嘎?」安平吃驚地眨眨眼,一抹紅暈飛上頰面,不是很確定地回視他。「為什麼待我這麼好?我們才剛認識」

  齊韶望著她,心裡波潮洶湧,卻只能強行控制滿腔的情意。安平還太小,他倉卒的表白怕會嚇壞她。

  「我們是朋友啊,我一見你就有種親切感。」

  只是這樣嗎?安平的表情有些失望。

  「像季群那樣。他把你當成妹妹一般疼愛。」

  「寧大哥」安平微扯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這麼說,他也只是把她當成妹妹?「他回去了嗎?」

  「嗯。住院要繳一筆保證金,他先回去籌,明天早上會送過來。」

  「那是多少錢?」安平盤算著家裡的錢是否能應付。

  「你不用擔心。」齊韶溫和地道。「錢的事交給我和季群應付。」

  「我不能欠你們。」安平搖頭道。

  「現在最要緊是令尊的病,其他的事等令尊病好再說吧。」

  安平知道齊韶的話沒錯,就算她有再多的驕傲也不能置父親的安危不顧。住這樣的單人病房,要花很多錢吧?是楚家所能負相的嗎?

  然而,她無法考慮太多,只要父親的病能好,一就算花再多殘,虧欠寧季群和齊韶人情,她也要咬牙承受下來。

  只要父親的病能好。

  許多事不是光憑人的願望就能達成,屋漏偏逢連夜雨襲來,楚逸軒的病情在穩定三天後,急轉直下,終至急救無效。

  安平哭得肝腸欲斷,頓失依靠的她,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多虧有齊韶和季群幫她打點,在殯儀館設置了靈堂。

  楚逸軒生前在上海音樂界頗有名聲,又曾在國立音專授課,不少昔日的同事及學生紛來祭奠,但能提供給安平的幫助有限。

  打從日本在上海發動一二八事變,大夥兒的日子都難挨,勉強湊出的奠儀薄的可憐。

  這一夜是楚逸軒過世後的第五天,迥異於白日的弔唁賓客不絕.夜晚顯得格外淒涼。

  安平在李媽的陪同下,默默守候靈前燒冥紙,慌亂的思緒圍繞在辦完父親的喪事後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上。

  不能再麻煩寧季群和齊韶了,這些日子拖累他們的已夠多。然而,安平實在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

  盤點過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物,除了一架鋼琴外,幾乎沒留下什麼錢。她該怎麼辦?學校的課業還能夠繼續嗎?一個孤女如何在亡海謀生?好無助。

  安平視線模糊地瞪著與火共舞的金箔冥紙,有短暫的片刻,她想投入火中,隨著青煙燒向父親的所在地,再不想留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孤單人世中。

  失去了父親的疼愛、保護,失去在人世間的唯一親人,平安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如紙一般單薄脆弱,隨時都會消失在現實的火焰吞瞰下。

  再沒人像父母那樣疼她、愛地了,未來所代表的是,段痛苦無窮的孤單歲月,沒有任何希望。

  即使是有寧季群和齊韶兄長似的關懷,也不足以填補失去父親後遺留下來的空虛。

  把她當成妹妹般疼愛,對她是不夠的,安平發現她竟貪心的想要更多。對於齊韶,在短暫的相識、相處時光後,她對他的依賴,他對她付出的關懷給她的感動,都超出了兄妹之情的範圍。她希望他對她不只是兄妹之情,卻也很理智的明白這樣的希望不過是妄想。

  她太貪心了吧?

  唇角的苦笑開了又落,就像眼中的淚珠落了又生,安平咬住下唇,咬的好疼好疼,甚至嘗到血腥的味道。

  「小姐」李媽的聲音穿透她陷入冥想的思緒。犄她縹緲的心魂喚了回來。

  氤氳著淚霧的眼眸,隨著年老婦人的硯線移向走進靈堂的婢妹身影。

  一襲黑色的薄紗洋裝,頭罩著綴著紗網的髮飾,清麗素顏美好的不似人間所有。安平眼裡的霧氣使得這人的影像好似霧中仙子,她眨了眨眼,想讓自己著得更清楚。

  女子走到楚逸軒的靈前,接過李媽遞給她的香,虔誠地拜祭。安平依著禮儀,跪在地上向她回禮。

  女子拈過香後,走到安平身前將她扶起,兩人的身高差不多。

  「你是楚老師的女兒?」澄靜如秋水的眼眸冷冽地看進安平眼裡。

  那雙美麗的眼睛,竟能放射出銳利如刃的光芒,彷彿可以刺進人心裡,看清一切的虛妄詭詐。安平怯怯地眨眼看她,眼裡有著陌生的防備。

  「我曾是楚老師的學生。」女子柔潤的粉唇幽幽訴說著,眼光飄向掛在靈堂上的楚逸軒相片,那端正俊郎的容顏,彷彿正嚴肅地回視她。

  女子薄然咬住下唇。

  「我叫宜蓉。」她的目光回到安平臉上,眼裡冷冽的寒芒消失,替代的是無法訴諸於人的深切痛楚,像是彼一段魂索的舊夢所牽繫,引發出的肝腸寸斷。

  「楚老師跟你提過我嗎?」她的聲音裡多了分莫名的渴望,可是安平搖頭道:「沒有。」

  女子失望地咬了咬唇。

  「這是給你的。」她從隨身的黑色著裡拿出白色的紙袋。

  安平一看便知道份量不輕,慌亂地道:「這份奠儀太重了,我不能」

  「安平,我可以叫你安平嗎?」女子淒涼地對她笑著,粉唇輕啟。

  「可以」

  「其實這不完全是奠儀。」她眼光盈盈地再看向楚逸軒的照片,閃漾著一抹敬慕依戀。「楚老師幫我作過幾首曲子,我還來不及把酬勞交給他。所以,這是你應得的,別跟我推辭。」

  「可是」安平無法確定她話裡的真假。

  「沒什麼可是的。」宜蓉眼裡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堅持,臉上的悲傷消失了些,恢復剛進來的冷艷光華。

  「世道這麼壞,若不是和楚老師有這層關係.我怎可能隨便送錢給你?安平,你不用防我,打你還是個小女娃時,我就見過你。你長得很像師母喔。」

  「你也認識媽媽?」安平很訝異。

  「嗯。」宜蓉點頭。「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我還不知道呢。」安平哀傷地道。

  「沒關係。不管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宜蓉拿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她。「上頭有我的地址和電話,別跟我客氣。」

  「宜蓉小姐」安平沒想到這種年頭還有父母的舊識肯主動伸出援手幫忙,心裡盈滿感激。

  「我走了。」宜蓉拍拍她的肩,轉身朝外走,安平跟在後頭相送。

  兩人走出殯儀館,初夏的夜晚星月爭輝,路旁停了一輛黃包車等候。宜蓉突然轉身抱住她。

  「安平,我記得你從小就很會彈鋼琴,楚老師想成為舉世聞名的鋼琴家心願就靠你完成了。」她哽咽的聲音幽幽傳送進安平耳裡,觸動她心裡同樣深度的悲傷。

  是呀,父親的遺願就靠她完成了,她非得堅強起來不可。

  「我走了。」宜蓉放開她,眼角滴落的淚水彷彿是她說不出口的悲傷,在她走到黃包車前,一道身影迎了過來,發出驚訝的抽氣聲。

  寧季群清朗的藍眸滿是激動,這女子不是那日在戲院包廂外和神鶴在一起的神秘女嗎?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令他驚艷的冷魁情影,如今鉛華洗盡,露出英氣逼人的雅致秀容。宜嗔宜喜的嬌容,落落大方的儀態,比起光前的美艷更加化動他的心。

  宜蓉看他一眼,眼光閃爍了一下,隨即坐上黃包車,連人帶車消失在夜色下。

  季群許久才回過神,捉住安平的手激動地問:「她是誰?」

  安平雖然對他的態度感到奇怪,仍然誠實地回答:「宜蓉小姐是爸爸生前的學生。」

  「嘎?」這回答令寧季群大感意外。

  這個叫宜蓉的女子真的是楚逸軒的學生嗎?如果不是,何以會來弔唁?

  「寧大哥傍晚才走的,怎麼現在又過來?」安平問。

  季群陪她走進屋裡,淡淡道:「我不放心你。齊韶晚上要在醫院裡值班,所以我過來陪你。安平,楚老師過幾天就要安莽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安平苦笑地搖頭。「能有什麼打算?爸爸留下來的錢不多,打點完喪禮後,沒多少餘錢。目前住的房子,我打算還給房東,李媽要回鄉下,就剩我一個哎,看看可否找到工作度完暑假,下學期好註冊「安平,不如你到我家」

  「到你家?」安平錯愕道。「那怎麼行?已經麻煩你那麼多了。你光前墊出的醫藥費又不要我還,我怎麼還可以打擾你們?」

  「安平,你別這麼說。」季群誠摯道。「爸媽都很喜歡你,歡迎你來家裡和季晴做伴。若非有你的指導,季晴也無法得到比賽的第三名」

  「不,那是季晴自己的努力,我算不了什麼」

  「別謙虛了。」

  「寧大哥,我真的不能依賴你們了。我要靠自己完成爸爸的夢想」

  面對安平堅決的態度,季群只好吞回滿腹的勸說,他深深看她一眼,輕聲喟歎。「這樣好了。讓我和齊韶商量。我想憑你指導季晴得到鋼琴比賽第三名的能力,幫你找個家教工作應該不難。這樣你就不怕籌不到學費了。」

  「寧大哥謝謝你。」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寧季群對她的友好,安平一輩子感激於心。

  未來的路雖然坎坷,但有季群和齊韶的友誼,或許並沒有她想像的難吧。

  「小姐,我實在捨不得你」李媽含淚告別。

  這是安平父親楚逸軒出殯後的第十天,李媽幫她將該打包的物品都整理好;能出售的傢俱安平也找人估價搬走,只剩下她父親遺留的那架鋼琴。

  她真的好捨不得賣掉,可是又沒能力留下它。

  房子要交還給房東,李媽要回鄉下,她無法負擔能容納鋼琴的住處。事實上,她連下個月要落腳到何處都還沒決定。

  將琴交給懂得愛惜它的人,是她唯一能為父親的鋼琴做的事。她要親自送它走,看它被好好安置,才能完全放下心來。

  「李媽,您別操心我。安平會堅強的。」她強忍心中的酸澀,擠出笑容安慰老婦人。

  「小姐」

  再多的不捨,都逃不過離別的命運。李媽清楚安平養不起她,只好含淚坐上黃包車。

  送走李媽後,來載鋼琴的小貨車也到了。安平跟著工人來到公共租界區的一所教堂。

  這座美輪美免的巍峨教堂,附設了中、小學,用以教育美僑子女。修女引導他們來到音樂教室,工人安置好鋼琴後,安平轉向和藹可親的中年修女,操持生澀的英語請求:「我可以單獨留在這裡,彈一會兒鋼琴嗎?」

  修女溫和地點頭,帶著工人離開。

  伸出抖顫的雙手打開琴蓋,安平心裡流淌著某種冰冷的液體。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彈它吧。以後還有機會碰觸這架陪伴她成長的鋼琴嗎?

  對她而言,這架鋼琴的意義就像家人一樣。父親曾拉著她的小手在琴鍵上一個一個試音,當她用力彈下黑色、象牙色交錯的琴鍵,瞬間發出的優美音樂,曾使得天真無邪的她欣喜若狂,以為聽到來自天堂的音樂。

  她還記得母親微嘎低柔的笑聲有多愉快,望著她的小女兒興奮的模樣,忍不住走過來抱起她親吻。這架鋼琴有這麼多歡欣、甜美的記憶,每一個音符都有父母溫馨的笑容,教她如何捨棄?

  視線模糊之際,安平鮮嫩如玉筍般的修長玉指,輕輕落在琴鍵上。舒伯特的野玫瑰從指間流瀉而出。

  這是父母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年幼時每當父親彈奏這首曲子時,母親總會依傍著父親吟唱起來。美麗的歌聲呼亮,充盈著活躍的生命力。然而,那個唱歌的人呢?還有彈琴的人呢?

  琴音一如往昔,只是人事全非呀。

  更悲傷的是,這樣的琴音還可以聽見嗎?鋼琴不再屬於她了,想要再在每個旋律、音符裡尋找父母的慈顏怕不能夠了。失去了這些珍貴的回憶,還有什麼能夠伴她勇敢地踏上孤獨的生命之旅?

  安平心裡的悲傷越發地強烈起來,手中輕快的旋律頓時得變得淒愴。

  她無法停止地往返彈奏野玫瑰,擔心一停下來,父母便離她越來越遠,有如夜空裡觸摸不到的星光。

  她只能一直彈著,一直彈著

  「安平,安平」充滿濃烈關懷的男性嗓音,一聲一聲地喚著她。從後頭包圍住的熾熱軀體,溫暖了她冰冷的身心。

  強健有力的手掌裹住她顫抖、激動的手指,終於將她拉離崩潰邊緣。

  安平張開迷濛的淚眸,看進抱住她的男子眼裡的著急、關切。是他!為什麼在自己最脆弱、需要依恃人時,他總是在場?

  對於蒼天如此安排,安平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

  「安平,你沒事吧?」齊韶的拇指輕柔地擦拭她臉上滂沱的淚水,灼熱的眼光裡交織著憐愛、心疼的情緒。

  「你怎會在這裡?」安平吸了吸鼻子,順勢投進他懷抱。

  是懦弱也罷,此時再沒有力氣維持驕傲了。讓她靠一下吧,這副她渴望、需要的懷抱,暫時借她休息,讓她儲備足夠的體力與勇氣去面對殘酷現實的人生。

  「我就住在附近。在學校門口看見你,一路跟著你進來。本來無意打擾你獨處,然而你的琴音是那樣悲傷,再看你心力憔怦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住這裡」安平抽噎,眼裡的淚水仍沒有停下來,涓涓滴滴都是如絲雨般的悲愁。

  她的淚滲進他單薄的襯衫,體膚上的沁涼感覺,撩起了屬於男性的火熱需求。齊韶深吸了一口空氣,想平撫體內的騷動,然而,安平暖柔的女性幽香線繞鼻端,妨礙了他的努力。

  好想好想再抱她緊一點,可是那彷彿一碰就碎的脆弱,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忍心藉機侵犯吧?

  齊韶咬牙阻止慾望氾濫,安平現在只需要一雙不含男女情慾的關愛臂膀,其他的事將來再說吧。

  「我是美橋。自幼寄養在教會裡,負責這座教堂的神父跟我是舊識,便租賃了教會空餘的一間房。」

  「你是美國人?」安平抬眼看他,飽含水氣的瞳眸訝異地打量他,漸漸浮起困惑來。「可是你一點都不像」

  齊韶聞言輕笑起來。「我是百分之一百的華裔血統。我父母早年到美國旅行,在那裡生下我。他們在一場幫派械鬥中誤中流彈而死亡,義父收養了我,但他沒時間照顧路褓中的嬰孩,將我托交給神父。」

  「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義父是慎終追遠的人,要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血統。他請了中文老師來教我。醫學院畢業後,我跟他說想回中國看看,他也支持我回來。這一侍就是三年,只有義父做六十歲大壽,我回去探望一次。」

  「在上海這麼亂時,你還有心回來。」安平心裡有著感慨。有能力的人,都想辦法往外搬。即使闊掉如寧家,也開始將部分資產移往海外,第一目標好像就是美國。

  「我想看看父母出生的地方。」齊韶的聲音裡有份難以掩飾的孺慕之思。「也有可能是血液裡的民族情感,呼喚我回到這塊土地。我只能說,我不後悔回來,那讓我體會到許多事;而那些事是身為美國人所不能瞭解的。」

  「齊大哥」

  「別提這些了。」齊韶收斂臉上的嚴肅表情,朝她露齒一笑。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她,安平怔怔地接過拭去臉上的殘淚。

  這是他第二次遞手帕給她了,上回那塊還沒機會還他呢。

  「安平,你為什麼把鋼琴賣了?」

  先向修女探問安平來這裡的原因,齊韶才進音樂教室找她。之前便懷疑她的琴藝非凡,及至剛才親耳聆聽,更證實自己原先的猜測。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鋼琴家,為何要把心愛的琴賣了?

  安平沉默了一會兒,緊抿的薄唇突地溢出一抹苦笑。

  「它對我太奢侈了。一個連下個月的落腳處都不知道在哪的窮女孩,有什麼資格擁有這樣昂貴的鋼琴?把鋼琴送到這裡,對我或爸爸的鋼琴都好」

  「如果你認為這樣做好的話,為什麼還這麼難過?」齊韶輕輕問道。

  「因為」淚水重新湧上安平哭紅的臉頰。「鋼琴上有太多回憶。它就像家裡的一分子,幾乎可說是陪伴我長大的。想到再不能擁有它、彈它我」

  胸口收緊的疼痛,驅使齊韶再度將安平摟進懷中。堅毅的下頰靠在她額上,低沉嗓音深摯又溫柔。「你還是可以彈它。只要你願意,我跟修女說一聲,隨時都可以過來彈。」

  「真的可以嗎?」氤氳著水霧的眼眸充盈著不敢置信的狂喜。

  「我保證。」齊韶對她微笑,晶亮的雙眸閃爍出令人信服的光彩。

  「謝謝」安平欣喜若狂。她沒有失去鋼琴,還有機會彈它。太好了。

  「謝什麼?我們是肪友呀。」他笑瞇瞇道。一會兒後,眼光轉為嚴肅。「季群說你想找工作。」

  「嗯。」安平拭乾淚水點頭。「我知道希望渺茫,但總得試試,不能坐吃山空。我想繼承父親的遺志,在音樂這條路上走下去,將來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奏家。」

  齊韶聽後點了點頭道:「我和季群都知道你不會答應接受我們在經濟上的支助,所以這幾天都在幫你找工作。我認識一對美籍夫婦,他們有兩個男孩。大的十歲,小的八歲。他們聽說你指導季晴彈琴的事,對你很佩服。如果你願意,可匕到他們家教男孩彈琴。除了固定薪酬p,還發供吃住。開學後,你可以繼續住那:裡,只需空暇時教孩子就行。」

  安平張了張嘴,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事。

  「類似家庭教師的工作,你有興趣嗎?」

  在齊韶親切、溫和的笑容中,安平忙不迭地點頭,之前為失去鋼琴、親人而孑然一生的孤苦情緒,全都因為齊韶適時伸出的關懷、幫助而煙消雲散。盤踞眉間許久的愁緒,豁然開朗。柔潤的菱唇開出一朵清新如警的甜美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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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2:13
  第五章

  白日的暑氣稍稍褪了些,清涼的夜風帶著濃郁的花香從敞開的窗口吹拂進來。

  四坪大的寢室佈置簡單,安平滿足地據在寫字桌前,藉著桌燈的照明,在五線譜上沙沙書寫,粉嫩的小嘴兒斷續哼出旋律。

  「安平姐姐」稚嫩的童音從半掩的房門處傳來。

  安平放下手裡的筆,回頭去瞧。

  「菲力,你不是上床了嗎?」她微笑地朝筆直站立的男孩道。

  他年約十歲,個子高瘦,白色的皮膚配上一張氣質高雅的長臉。圓滾滾的藍眸明朗、可愛,暗金的短髮剪的膨鬆松,模樣很像某些西洋建築天花板邊緣雕飾的抱著堅琴和花朵的天使雕像。

  「我餓了。」菲力走到安平面前,好奇的眼光往桌上的五線譜瞄。「安平姐姐,那是什麼?」

  「五線譜呀。安平姐姐不是教過你嗎?」

  「我知道那是五線譜,可那是什麼曲子,我們練習過嗎?」菲力歪了歪脖子。

  「不是什麼曲子。」一抹嫣紅染上安平臉頰,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道:「是我胡亂做的。」

  「原來安平姐姐也會作曲,像貝多芬、舒伯特那樣。」菲力讚歎道。

  安平噗哧笑出聲。「安平姐姐哪能跟那些大師比?菲力太過獎了。」

  「誰說的?安平姐姐最厲害了。」小男孩認真地道。

  安平拿菲力一臉的崇拜沒辦法地搖搖頭,微笑地拍他的肩。「要喝熱可可還是牛奶?我去煮給你喝。」

  「熱可可。」

  「回房裡等我。」安平先將他送回隔壁房間,才到樓下的廚房。

  大約是晚上九點半了。華生夫婦到朋友家應酬,廚子也在做完晚飯後下班回家,家裡只剩下安平和兩個孩子。

  安平邊哼著曲子,邊從櫥櫃裡拿出可可粉,準備為菲力煮杯熱可可。

  到華生家工作快一個月了。這對夫婦待人和善,兩個孩子聰明、有教養,安平幾乎是不怎麼費力地擔任鋼琴老師一職,像個大姐姐般帶著他們玩。

  自己真是太幸運了,能謀到這份好差事,一切都該感謝齊韶。

  想到他,安平粉嫩的柔頰燒灼起來,眼裡多了抹作夢的光彩。

  對這個一星期至少會見個兩、三次面的年輕男子,若說她不存有任何還思,那是騙人的。齊韶為何對她那麼好?那雙格痕深秀的眼眸,偶爾閃爍出的熾熱光華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每次看到他,總令她臉紅心跳、胸臆間盈滿甜蜜的喜悅?

  儘管見面時談的只是家常,儘管他守禮安分的不曾有過俞矩,儘管他的微笑是那麼親切,她卻無法將他視為像對寧季群那樣的兄妹感情。

  初見他時種下的鍾情,在這段有他支持關懷的日子裡,已悄悄萌發茁壯。

  每當地陪她到教會附設的學校音樂教室探望父親的鋼琴,他靜靜坐在她身旁,聽她彈奏一曲曲樂章尤其是她最喜愛的那首「月光」,那專注、微笑的模樣,總令她心生溫暖。

  不只是伯牙遇到鍾子期的知音感覺,存在於兩人間的情債,接近於文人歌頌的愛情。她可以這樣期望嗎?安平心裡有著既期待又怕會失望的複雜感覺。

  齊韶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嗎?還是她在自作多情?

  安平不願想下去,有時候還是維持在暖味不明的情況下最好。以她現在的條件,如何匹配得起齊韶?這樣默默喜歡他就好口巴?

  悵然的情緒取代了心裡的甜蜜。安平將蒸騰著可可香味的馬克杯以托盤托住,走出廚房。

  客廳裡亮起的光明,令安平心生警訊。

  華生夫婦回家了嗎?

  她走進客廳,一陣酒臭猛襲而來。還不及掩臉作嘔,眼光捕捉到腳步歪斜的男子朝她走來。見他一臉落腮鬍,模樣浪蕩,安平不由害怕起來。

  「你是誰?」她神色嚴厲地以英語對深金色頭髮的男子問道。

  那男人咧了咧嘴,伸手指了指自己,口齒不清道:「我是艾伯特呀,你是誰?」

  「我不認識你。你是怎麼闖進來的?再不離開,我要報警了。」

  「報警?」艾伯特色迷迷地笑了起來。「你這小姑娘倒滿辣的。瓊絲什麼時候請了你這麼可愛的小女僕?家裡向來只有那個又肥又老的廚娘,還有個白天才來的打掃女僕,怎麼多了你這位鮮嫩欲滴的小東西?」

  說著,他伸出一隻長滿毛的巨掌往安平摸來,她連忙以手中的托盤擋在身前。

  「你別亂來。」她退後了好幾步。「我是菲力和彼得的鋼琴老師。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華生太太?又是怎麼進來的?」

  艾伯特嘿嘿一笑,兩隻眼賊溜溜地四下打量了一圈。「我是瓊絲的弟弟。剛下船。他們不在嗎?」

  「華生夫婦很快就會回來。你隨便坐,恕我失陪。」安平警覺到這人不懷好意,忙想退回樓上房間。

  「別走嘛!」艾伯特趁她轉身時,摸住她的腰。安平尖叫,掙扎時將手中的熱可可灑在他身上。

  換艾伯特吼叫地放開她,處理身上的燙熱。

  「你要不要緊?我打電話叫醫生」見他這麼狼狽,安平有些驚慌。

  「你這個該死的娼妓,看你做了什麼好事!」艾伯特睜著發紅的眼眸,咬牙切齒地道。

  安平從來沒遇過這麼兇惡的男人,嚇得膽戰心驚,只想奪門而出。

  可是艾伯特快了一步,衝過來抱住她,將她甩在沙發上。瀰漫著酒味的龐大身軀,緊跟著壓住安平,肥厚的嘴唇貪婪地侵犯她。

  安平尖叫著掙扎,拚命甩頭不讓他親到嘴。但艾伯特只是嘿嘿冷笑,改而撕開她的上衣。

  「我有沒有事等會兒就知道了。就用你鮮嫩多汁的身體來證明吧!」

  無法忍受的作嘔感覺湧向安平喉頭,不只是艾伯特的氣味令人噁心,他碰觸她身軀的髒手如沼澤的污泥般拉她下沉,有種就此沉沒後,便墜人最黑暗的地獄的感覺。

  再無生機。

  再看不見光明的陽光。

  從此淪落黑暗。

  強烈的絕望淹沒了她,有生以來,從未遭遇過這樣歹毒的摧殘。怒火攻心,使得她頭昏腦脹。然而她知道一定得掙扎,如果不努力掙脫這匹豺狼的侵犯,她就再也見不到她的陽光,觸摸不到她的夢想了!

  她用牙齒、用指甲攻擊艾伯特,造成的疼痛更加挑起後者野蠻的本性,毛茸茸的巨掌掐住她纖細、脆弱的項項,安平很快無法呼吸,喉頭灼痛,翻白的眼睛盈滿艾伯特醜惡的嘴臉。

  太可怕了。

  就在安平即將香消玉殞的最危險關頭,突然傳來匡郎一聲,緊接著是艾伯特的悶哼。頸上的鉗制鬆了,身上的重壓從上往下滑開,安平捂著喉頭劇烈咳嗽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望見菲力蒼白著臉站在一旁,華生太太最心愛的青瓷骨董花瓶瓶口那部分被他高高舉在手上,其餘部分全散落在以艾伯特滲著血的頭顱為中心點的地毯上。

  萬里無雲的銀藍色天空陽光普照,刺眼的光線照得人眼睛灼熱生疼。安平忙將眼瞼垂下,提著皮箱離開華生家典雅的洋房。

  明朗的白日掩蓋了夜裡的醜惡,卻掩飾不住無辜者心裡飽受驚魂後卻得不到絲毫安撫的悲愴.有些委屈即使訴諸於人,也不見容。安平不禁質疑起世上有所謂的公理、正義來。

  酸澀地翻開昨夜的記憶,當她將剩餘的花瓶瓶口從菲力手上拿下來,抱住他安撫。一大一小哭成淚人兒,還無暇去理會倒在地毯上昏迷不醒的艾伯特,華生夫婦卻在這時候回來了。

  她原本以為親切的華生夫婦會為她做主,但華生太太一看到滿室的狼藉,尖叫一聲便暈了過去。華生先生頓時手忙腳亂起來。既要照顧妻子,又要安撫哭泣的安平和菲力,加上情況不明、有待醫療急救的艾伯特,可把華生先生給整慘了。

  好不容易打電話請來醫生,安平哄菲力入睡,華生太太也清醒過來,一整晚的忙亂暫告一段落。

  艾伯特的傷勢經過處理後已不要緊,醒來後,抱著頭直喊疼。醫師餵了他一些鴉片配,讓他沉沉睡去。

  直到這刻,華生夫婦才有時間找安平問清楚。

  安平忍辱含悲地將艾伯特意欲侵犯她的經過說了一遍,只隱瞞菲力拿花瓶打傷艾伯特的事。她頸上的勒痕說明她是在不得已下才自衛打昏艾伯特,不由得華生夫婦不信,兩夫妻面面相覷。

  華生太太無法相信弟弟會做出這種事,羞愧之下竟然遷怒於安平。但又不能指責她蓄意引誘,安平身上的衣服保守、樸素;然而天生麗質難自棄,就算是以西方人的標準來看,安平仍是惹人心動的小美人。把她留在家裡,萬一再發生類似事件,結果可不是名貴花瓶被打破、艾伯特受傷這麼簡單。

  華生太太考慮許久,決定辭退安平,並希望她隔天就離開,以免衍生更多困擾。

  安平幾乎無法相信才險些遭劫的自己,竟被這樣驅離。然而,除了默默接受之外,也無其他法子。向來備受保護的她,未曾嘗過如此冷寒人情。父親過世時,有齊韶和寧季群幫她,從沒想過人情護短心態,是正義與公理也敵不過的。

  昨夜的一場噩夢,對她仍是充滿打擊和震驚,驚魂甫定的心在一大早面對失去工作、無處可去的窘境。拿了華生太太多發的半個月薪水,安平走出收容她近一月的住處,踏上茫茫天涯路。

  未來是如此渺不可期,她將何去何從?

  腳步有自己的方向,等到安平回過神來時,發現她正站立在教堂門口。

  這座教堂她來過好幾回,大多是跟著齊韶進去,他就住在教堂後園的房子。

  安平走進敞開的大門,在肅穆的教堂大廳雙手合十凝視受難的耶穌雕像許久,有千百個問題想問。如果真有上帝,為什麼受苦受罪的卻是最無辜的人?那些真正有罪的人何以沒受到懲罰?

  得不到答案的她,提起皮箱穿過側門來到後園。

  盛復花園裡,綠意盎然,婿紅奼紫一片。蝴蝶兒飛,蜜蜂兒繞,繽紛得令人眩目。安平在一排月季花籬前停下,癡癡看了許久,心裡猶豫著該不該去找齊韶。

  受到這種屈辱,最想見著的人是他。渴望他用那雙健實的臂膀緊緊擁抱她,驅離她昨夜受到侵犯的記憶,將艾伯特充滿酒氣的嘴、令她噁心的手,徹底拔除。

  那太可怕了,尤其是頸子被勒住,失去呼吸的能力,胸腔瀕臨爆炸的疼痛,那接近死亡的記憶,是她一輩子難以遺忘的。

  身體曾那樣冰冷,被拋進沒有安全感的世界,現在想起來還會簌簌發抖。唯有齊韶的溫暖,可以趕走心底幽暗的恐懼。

  再說,她不想讓他誤會。華生夫婦一定不願把實情告訴他,所以,儘管心裡的羞恥感是那樣強烈,她還是要親口告訴齊韶真相。

  全世界的人誤會她都沒關係,唯獨齊韶不能誤解她。要是連他都在這件事上指責她、拋棄她,安平無法想像自己是否還有勇氣面對這般殘酷的人生。

  她一定要見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訴他。

  正當安平鼓起勇氣想穿過花園去找齊韶,忽然聽到一陣交談聲。她將眼光望向聲音方向,看到齊韶提著公事包走出來,後頭跟著艷光照人的寧季晴。

  她訝異地微張小嘴。還不到早上八點,季晴怎會在這裡?

  「齊大哥,陪我去吃早餐嘛!」季晴嬌嗲地拽著他的手臂撒嬌。

  「別胡鬧了。」齊韶好脾氣地道。「你明知道我要趕去醫院,還一大早來找我吃早餐?」

  「人家有話要跟你說嘛。」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呀,不一定要找我吃早餐才能說。」齊韶幽默道。

  「這可是你說的晴。」季晴無比認真地拉著他停在一株相思樹下,秀麗的臉龐微微仰起,瞇瞇笑的眉黛媚眼閃漾著如天空般的銀藍光芒,模樣嬌媚可愛。

  「你頭低下來一點嘛。」她吐氣如蘭地央求,齊韶不疑有他地將耳朵靠過來。

  「過幾天是爹地、媽咪的結婚紀念舞會,你做我的舞伴。」

  「對不起,季晴。你知道我的舞跳得不好」齊韶想要直起身,季晴兩條雪玉般的臂膀卻掛在他頸上,不依地嬌嗔。「人家才不管你跳得好不好呢。人家只想你當舞伴。」

  「季晴,你還是找跟你同年齡的男孩吧。我相信一定有不少名門公子排隊等著」

  「我不要他們,我就要你!」季晴氣惱的嘟著小嘴,水藍眼眸盈滿不被瞭解的不滿。「齊大哥,我喜歡你呀,所以才要你當舞伴。你懂不懂?」

  齊韶顯然被她的話嚇呆了。

  「季晴,你在開玩笑。巴?」

  「我不是玩笑,我是真心的!」季晴說完後,懷著無比的堅定,踮起腳將唇送上,緊緊擁抱著齊韶。

  看到這幕的安平,只覺得全身僵冷,支撐著她度過昨晚可怕打擊的信念,於此刻碎裂如那只敲擊在艾伯特腦門的骨董青瓷花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所有的感覺好像都在剎那間關閉了。等她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淚流滿腮地遊蕩在街上,迎面而來一輛黑色轎車,彷彿是死神的乘輿

  那風兒襲來醺醉

  上海的夜登場

  霓虹光芒閃爍出不夜城

  比滿天星斗還要燦爛

  醇酒美人

  歡舞歌唱

  上帝的天堂也比不上

  夜上海,她教你迷醉

  舞台上,被衣料單薄的舞者簇擁的歌女,一身華服,煙視媚行的吟唱出動人的歌曲。

  金合歡夜總會開幕的招牌歌,充分道出上海夜裡的繁華。

  撣落一天的塵囂,披上斑斕綵衣,夜上晦以優雅姿態從容地展現其萬種風情。在夜總會、舞廳、酒吧、特種營業區群聚的外灘,不時上演紙醉金迷的亂世風華。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混亂的時代裡,忙著苟延殘喘尚且不及,沒空去理會國仇家恨。夜上海充斥著淘金女郎,和各式各樣的玩樂,只要你有錢,不管是哪個國籍的人,全都是大爺。

  然而再囂張的客人,在金合歡夜總會也必須收斂狂態。處身於亂世中的冒險天堂,沒有硬底子的後台是無法生存的。

  據說金合歡的老闆人脈亨通,不但腳踏官、商兩界,還跟上海灘的幫派組織關係良好。要是膽敢在金合歡搗蛋,就甭想在上海混了。尤其切切不能得罪金合歡當紅的歌伶黃鶯,她不只是老闆的最愛,追求者更不乏各界精英,尤其是日軍特務組的神鶴,更教人聞之毅觸,莫敢與敵。

  提到黃鶯,她的歌聲音如出谷黃營,妍麗的姿容放眼上海,很難找到能與她匹敵的。

  上海的玩家都說:「聞黃鶯歌聲,繞樑三日不知肉味;見黃鶯姿容,相思三年無視美人。」意思是指,黃鶯的歌聲,曼妙得足以讓人三天都食不知味;黃鶯的美貌讓人即使三年都相思難忘,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美人了。

  由此可知,黃鶯是如何色藝雙全了。

  每次登台時,夜總會的歌舞廳擠滿愛慕者,全都為了一聆她優美的歌聲,親睹她絕世的體態。

  今晚即是了。

  黃鶯尚未登場,台下已是坐滿賓客,大夥兒都打著同樣的如意算盤,早點到好搶個好位置,就盼黃鶯小姐的媚眼能恰恰掃到他們身上。

  然而,再怎麼搶,也搶不到最挨近台邊的貴賓座。只有上海最響亮的人物,才能訂到位子。每張桌上都放有精緻的卡片,寫著某某某先生訂位。人,不一定在歌廳一開唱就進來,但總會在黃鶯上場前到。這就是黃鶯的魅力。

  果然,在三場歌舞表演後,貴賓座上的空位全數填滿。當暗起的燈光漸次打亮,簾幕緩緩拉起,恍若天籟的優美歌聲自簾幕後擴散紛墜,直入心田、逕射靈魂,勾引出靈魂深處最真的感動。

  太陽一般的敬崇仰慕

  你駕著阿波羅的金色馬車

  直奔我心

  驅離幽黯的悲傷

  你金色燦爛的光芒

  如一技歡笑的羽箭

  射進我悲慘的心湖

  你眼眸裡的溫暖

  為我帶來喜悅

  從此只想為你舞蹈歌唱

  然而,當我嬌癡的迎向你

  曾經以為你熠熠的光芒是天堂

  鼓動羽翅飛向你的溫暖

  無情的烈焰卻燃燒我

  焚燬了我雪白的羽翼

  粉碎我的夢想

  愛情消失在無情烈火中

  如今我是無心的人

  只能在愁慘的地獄裡悲歎

  纏綿的歌聲自嫣紅的菱唇憂傷的吐出,水柔般的眼眸隨著歌詞流轉出對愛情的憧憬、歡喜、及至絕望。每一個音符、每一道眼波,都深深震撼在座人的心,令他們如癡如醉。彷彿他們是歌詞裡的太陽神,彷彿就是他們傷了黃鶯純美的心,他們懺悔地想跪在在她面前懺悔,乞求原諒,她回返兩人的天堂

  大伙的眼光都投注在絕美的人兒身上,她掛在眼角的淚珠是如此惹人心疼。唯獨一人,像是完全沒看到黃鶯似的,眸光癡癡地飛向彈奏鋼琴的少女,心魂隨著她纖細如玉河的指間游移在琴鍵上。

  大約是半個月前,黃鶯除了例常的歌舞表演外,多了項以鋼琴伴奏的抒情演唱。每次的歌曲都不同,但都相同地扣人心魂:這種靜態演出,不但絲毫不影響黃鶯的魅力,反而讓她的歌聲昇華到更高的層次。更多的愛慕者加入,不只是為聽黃鶯曼妙的歌聲,同時也為了直逼一流演奏者的彈琴人。

  那秀雅的姿容,雖然不若黃鶯的美艷,卻另有一番挑動人心的魁力。只是這位彈琴人,從不跟賓客應酬,即使有人慕名想見她,也被黃鶯打了回票。

  她到底是誰?

  為什麼這麼神秘?

  黃鶯又為何這麼保護她?

  冰清玉潔的姿容,帶著淡淡悲愁,有如這首頭次被演唱的歌曲裡,受到深情的無情打擊而失戀的少女。事實上,這首曲子、歌詞就是她創作的。

  即使閉著眼,都能彈出這首歌的精髓。心情隨著黃鶯美妙的歌聲流轉,酸甜苦辣的滋味全混在一塊,腦海裡儘是那天早晨在教堂花園窺見的景像一一那對壁人四唇交疊的影像呀。

  心,好疼好疼,眼眶又一次地發酸。

  來不及破土而出的情苗,就這樣夭折了。不應有恨的,那人根本不曉得,但為何仍是怨極恨極,像遭人背叛似的疼痛無比?

  歌聲哀怨地歇息,琴聲悲愁地書下最後一個音符,隨著如雷的掌聲鼓起,唱歌的人與彈琴的人,轉向觀眾席深深一鞠躬。幕緩緩落下,另一場表演即將展開。

  席間眾人深深歎息,議論著剛才的演出。

  「這是我聽過黃駕唱得最好的一次了。」俊朗的藍眸青年對他仍在發怔的朋友道。「或許是這首歌完全不同於一般的靡靡之音,可說是唱到每個人的心坎裡去了」

  「是她做的。」夾雜著激動的篤走自對座男子緊緊抿住的優美唇形進出。「我知道是她寫的。季群,我一刻也不能等待,現在就要見到她。」

  「齊韶,你先別激動。我知道你關心安平」

  「天哪,我怎能讓她待在這種地方?這裡不是她該來的。」

  環目四顧,皆是別有居心的豺狼,一朵清幽的百合根本不該暴露在色慾的眼光下。光想到她在這裡待半個月了,齊韶幾乎要發狂。更則提她之前是受到什麼樣的委屈,才會淪落到這裡。

  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所托非人。每當想到此,齊韶便被一股罪惡感深深啃蝕。

  「齊韶,你冷靜點。這裡並沒有什麼不好。你不知道黃鶯小姐有多保護她」

  「我沒辦法冷靜。季群,我們現在就去找她,我一刻也等不住了」

  「別急。」寧季群充滿同情的眼光,安撫地投向他瀕臨失控的好友。

  為相思之苦折騰了月餘的俊容,不復往日的瀟灑,清瘦的容顏為憂愁所籠罩。這是個為愛所苦的男子。

  從華生先生那裡得知楚安乎離去的原由,齊韶險些失去理智,找華生太太的弟弟艾伯特幹架。為了尋找安平下落,他甚至快翻遍上海了。渺茫的音訊,令他有如困在牢籠裡的獅子般躁急。

  幸好數日前,季群跟著父親到金合歡夜總會應酬,意外發現暗戀的女子宜蓉竟是金合歡的台柱黃鴛,在欣喜之餘,瞥見為黃鶯伴奏的琴手是安平。他曾試著求見,但黃鶯的應酬太多,始終沒機會。本來想等到見了安平後,再告訴齊韶這消息,後來實在看不過好友為了安平廢寢忘食的癡狂,才帶他前來。

  「我請人遞了份帖子過去,說明我們和安平的關係。現在唯有耐心等待」

  「我等不了。為什麼不能到後台見她們?」

  「你以為金合歡夜總會是什麼地方?」季群啼笑皆非地瞪視他養撞的朋友。「金合歡的老闆,是個連家父都惹不起的人。只怕我們還沒到後台,就被人給丟出去了。」

  齊韶蹙了蹙眉,沒料到一個夜總會有這麼大的勢力。他從來沒上過夜總會,對夜總會該是什麼樣子,一點概念都沒。但看季群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只好無奈地歎氣道:「萬一黃鶯不讓我見安平?」

  「你放心。她和安平的關係匪淺。為了她好,應該願意撥冗:見個面。」其實季群也沒把握,但事到如今,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更重要的是,得先安撫住齊韶的情緒。

  然而,齊韶是平靜下來了;但,他的心呢?

  即使見到心中思慕的人,為相思所苦的心情,就能得到平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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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2:36
  第六章

  從領班手中接過雅致的信封,宜蓉和領班交換了個心照不宜的眼神。

  能使喚金合歡夜總會歌廳的領班送信,這人的出手相當大方。

  抽出封套裡的信箋,龍飛鳳舞的字跡映入眼簾,開頭的稱謂便引起宜蓉的全副注意,上頭寫著宜蓉小姐:我們是楚安平的好友,已找了她近一個月。煩請安排我們相見。寧季群敬上。

  她指起信紙,沉吟地看向旁發呆的安平。

  就憑能喚出她本名這點,便可判斷出這人和安平的確相熱。何況,寧季群這名字她不陌生,曾見過他兩面。

  一次是在寧家舉辦的鋼琴演奏比賽會場,另一次則是楚逸軒過世時,在殯儀館門前見到他。

  一個會在深夜探訪楚逸軒靈堂的人,他和楚家的關係必定匪淺。再看安平那副為情困擾的愁苦模樣,宜蓉不禁要大膽猜測,寧季群說不定就是害安平煩惱的人。

  她還記得那天早晨,安平昏倒在她乘坐的車前,若不是司機技術好,及時煞住車,安平已成為一條亡魂。

  將她救回家中後,安平只簡單敘述無處可去的困境,就再也不肯透霹了。但宜蓉看得出來,事情不只那麼簡單,安平分明一副深受打擊極有可能是情感受創的絕望悲苦。

  她將安平收容在家,願意支助她繼續學業。但安平很倔強,堅持要自食其力,希望她幫忙安排工作。拗不過她的固執,宜蓉只好屈服,讓她到歌廳為她伴奏,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

  後來發現安平有創作才華,今晚唱的歌,就是安平作詞作曲的。從曲調、歌詞中,宜蓉幾乎可以肯定這首歌敘述的正是安平的心情。若不曾經歷過那番寒徹骨的失戀,哪能寫出這般刨心剜骨的寂寞情懷?不只打動了她,也感動了今夜聆賞這首曲子的所有聽眾吧。

  憂傷而美麗的歌曲,為情所困的佳人,加上這位不辭辛苦尋找心上人的癡心公子寧季群沒理由為了個情誼不深厚的朋友,如此耗費苦心呀;如果讓這段感情就這麼算了,豈不是太可惜?宜蓉不忍心見安平繼續受苦,心裡有了計較。

  「安平,你等我一道回去,今晚我不應酬了。」

  「嗯。」就算詫異,安平也沒表示。往常演奏完,宜蓉都會派人先送她回去,自己則另有節目安排。這是半個月來頭一次沒有應酬活動。

  宜蓉在寧季群送來的信紙背後寫了些字,折疊後放進信封裡,遞給領班。

  領班沒表情地接過信轉身離去。經過長長的走廊拐進歌廳,直接走到坐在貴賓座角的寧季群。

  手掌夾了張大鈔,在從領班手中接過信封時暗暗遞了過去。寧季群從容打開信箋,上面只有一行地址及宜蓉的簽名。他了然會意,微抬眼皮對好友道:「她答應見我們。」

  「小姐,客人來了。」

  宜蓉一進門,擔任門房的祥叔便向她稟報。她朝盡責的僕人微一頷首,偕同安平走進客廳。

  這是間古典雅致得彷彿出自歐洲貴族起居室的客廳,傢俱帶有濃烈的英國風味。斜對門口的雙人沙發上,兩名各具特色的年輕男子,在見到主人進來,雙雙禮貌地起身。

  宜蓉感覺到身後的安平似乎僵了一下,呼吸急促起來。寧季群身旁的英俊男子顯得分外激動,聲音暗痘地喊道:「安平!」

  宜蓉這時候才發現她錯的離譜,原來和安平有所牽扯的人不是寧季群,而是眼前的男子。看他那副瀕臨失去控制的著魔模樣,便可看出他對安乎用情之探,不亞於安平交付出去的。

  只見他大步朝她們走來,這舉動令安平慌了起來,轉過身就想奪門逃走。

  「安平,別這樣。」

  還是宜蓉眼明手快拉住她,這一耽擱,齊韶已來到跟前。俊雅的五官痛苦地扭曲,雜著困惑與受傷的眼神毫無保留地射向安平。

  「為什麼躲我?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找你找得快發瘋了嗎?」

  一如往昔般溫煦、深情的關懷,比任何銳利的鋒芒都要割裂她肝腸。安平直到此刻才體認到,一個月來想要忘記他的努力並沒有成功。對一個已經深入她骨髓。融人她生命的男子,除非刨她的骨、斷她生機,否則只要有一口氣在,她都忘不了他的。

  這麼深刻的感情,卻植基於單相思,及他無私的關懷。他從來就沒有意,為什麼還要找她、打擾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

  「你找我做什麼?」這是發自心底最深、最悲痛的吶喊,明明不愛她,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讓她不自覺地陷下去?齊韶,你好卑劣,存心讓我忘不了你!

  齊韶沒料到她會這麼問,多日來鬱積在心頭的憂慮,及乍聞此語受到的打擊,頓時像塊巨石般,壓向胸口。他氣悶又不敢置信地眩瞪安平,喉頭乾緊地說小山話來。

  「安平,你這麼說太過分了。」季群忍不住為好友不平。「知道你在華生家發生的事後,齊韶沒日沒夜地找你,就怕你發生意外。你看他這模樣,消瘦、推摔了多少?為你失魂落魄,沒法好好工作,你還說這麼冷淡的話!」

  削瘦的臉頰,憂鬱無神的眼眸,都是為了她?安平咬住下唇,心臟抽緊。不是她不識好歹、不知感恩,實在是齊韶甜蜜而無私的關懷,對她而豈只是折磨罷了。

  「謝謝你們的關心。我現在已經沒事,不需要再麻煩你們了。」她故作冷淡地別開臉,晶瑩的淚珠自眼角溢出,連忙吸了吸鼻子,背轉過身偷偷拭淚。

  「你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齊韶乾澀地問。

  「就是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們不用再擔心我了。」她無力地回答。

  為什麼不轉過身來面對他說?為什麼這樣絕情地拒絕他?齊韶的心痛到極點。近一月來,為焦慮和自責所撕碎、絞裂的情緒,被這番無情的話一打擊,化成沮喪的怒氣瞬間席捲了他的自製與判斷力。

  「你這沒良心的」他咆哮地越過宜蓉,猿臂抓向安平的肩,將她僵硬的身軀扳轉面對他。

  安平發出一聲驚喘,盈滿水氣的眼眸錯愕地睜大。

  不曾見過齊韶土氣的樣子,燈光下,他的瞳眸燒著兩團黑色的怒氣,嘴巴抿成毫不妥協的線條。但很快地,她梨花帶雨的嬌容,就讓憤怒自他眸中褪上,替代的是一抹複雜難解的光芒。

  「你哭了。」他笨拙地伸出粗大的指節拭著她的淚,當柔嫩與堅實的體膚接觸,彷彿有一道電流擦觸出來。

  安平敏感地倒抽口氣,很快退了一步。

  「你別理我。」

  「你教我怎能不理?」齊韶沙啞地道,禁煙的愛破繭而出,再無法壓抑了。

  安平被他滿含深意的熱情言語所怔住。他是什麼意思?那雙滾動著某種熾熱情感的眼眸,像是在訴說著即使海枯石爛都無法抹滅的情意,如湧淚不歇的潮水般一陣陣拍打向她的靈魂深處,教她再無力誤解、逃避。

  他是那個意思嗎?安平想要相信,又怕那只是她在自作多情。

  「宜蓉小姐,你這兒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可以讓這兩個只會發呆的小情人獨處呢?」季群朝屋子的女主人俏皮地眨眼道。

  宜蓉逸出一聲輕笑,指著客廳左側的一道門,暗示地說:「安平最喜歡待在琴室。」

  「我不」

  齊韶不容安平反對捉住她手腕,將她拉進琴室,顧道將門關上。

  「寧少爺,雖然我們還沒正式被介紹,但你不介意陪我喝茶吧。」宜蓉含笑地凝視眼前俊逸的青年。

  「那是我的榮幸。」季群走到她身前約三步的距離,兩眼閃著炯炯光芒。接過宜蓉伸出的柔夷,在下方虛吻一記,挽著她走向沙發。

  「放開我!」安平踉蹌跌進琴室,彆扭地掙脫齊韶的鉗制,避開那雙的灼逼人的眼光。

  「為何這樣對我,安平?」齊韶克制著想要碰觸她的慾望,不解地質問。「難道你再不當我是朋友了嗎?」

  朋友?多可笑呀。安平不得不承認,她從開始就沒辦法將他視為單純的朋友。她對他的情感太複雜了。從初見時的驚悅,到隨著相處積祟的好感,一顆心早就毫無轉衰餘地地軟折於齊韶不落言詮的諸多設想,傾倒在他情致纏綿的溫柔中!

  「你不認為你已經逾越了朋友的分際?」安平反問他。

  齊韶蹙起眉頭,眼神受傷地問:「你是因為這樣才躲避我?因為你不想接受我的逾越朋友的分際?」

  安平困惑地轉向他,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你是氣我害你在華生家受委屈,所以遇到那種事也不來找我,寧可一人往外漂泊?」

  「那件事不關你的事,我沒理由氣你。」安平不願回想那夜醜陋的記憶,更不想記起隔天早上令她心神俱碎的傷心情景,咬著乾唇,再度別開臉。

  「你這麼說,分明表示在氣我。」齊韶走近她,表情陰鬱。「知道你受了那樣的委屈,我何嘗不感到心痛?若不是艾伯特那小於頭上的傷還沒好,我絕繞不過他。想到你被那樣驚嚇,不但得不到一點安慰,還被華生大太辭退,一個人飄零在外,我簡直要急瘋了。安平,為什麼不來找找呢?是因為因為察覺到我對你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更是模糊不清,聽的安平糊里糊塗。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華生家的事,對我就像一場噩夢,不願再回想。再說,我有什麼權利去找你?你又不是什麼人,對我也沒有任何責任,那件事完全跟你沒關係。」

  「怎會沒有關係?是我安排你到華生家」他急急地想把責任攪在自己身上。

  「你並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那種事,何況,我除了受到驚嚇外,沒有什麼損傷。你不必耿耿於懷了。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再為我擔心。」

  「你這樣怎算是過得好?到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工作,我更擔心了。安平,如果你不希望我那樣我會克制,我們像從前一樣好嗎?」

  「回不去了。」她悲傷地道。「在我看到你跟」她停住嘴,掩臉低泣。

  「安平,你看到什麼?」齊韶急躁起來,意識到安平顯然對他有所誤會。「難道你之所以沒來找我,是因為別的因素?」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找你?」

  齊韶怔了下,意念電轉問,似乎捕捉到什麼。

  「那天你有來?」

  「就因為去了,才認清楚自己根本不配和你交往。」安平唇間飄散山破碎的笑容。

  「安平,不准你這樣看輕自己。」齊韶氣憤地捉住她單薄的肩膀,俯視她低垂的蜂首。「你向來是自信開朗的,怎會有這種觀念?如果你不配,誰又配呢?」

  「自然是像季晴那樣的千金小姐。」

  「季晴?」齊韶挑高眉,眼裡有抹恍然大悟。「你看見了?」

  安平的反應是激動的掙扎。

  「安平,別這樣,我不想弄傷你。原本那天你真的去了,怪不得我好像有看到你。」

  「別說了,我不想聽」她孩子氣地掩住耳朵。

  「你一定要聽。」齊韶拉下她的手。「如果你留下來,一定可以看到我推開季晴,告訴她我只拿她當妹妹安平的心開始歡唱,緩緩抬起頭,想要相信又害怕相信的眼光半驚半喜地照在他臉上。

  齊韶堅定的眼神,如陽光照亮了她所有幽暗的情緒,蟄伏心底的那抹渴望再度出頭,壓抑的情懷頓然開放,歡愉與興奮在她體內飛揚。

  他沒有騙她,安平快樂得想要大叫;可是

  「可是你讓她吻你」她悲傷地說。

  「我沒有讓她吻我,是季晴」齊韶難為情地爭辯。「我沒防範到她會這麼做,我也被驚訝。但我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怎麼可能?季晴長得那麼美,你怎麼會沒有感覺?」安平懷疑地道。

  「因為我一顆心中被另一個女孩佔滿了,即使季晴再美,也打動不了我。」他深情款款道。

  安平被他看的臉紅,但仍無法著信。「可是你先認識季晴呀。」

  「我從頭到尾都只當她是可愛的小妹,不像某個人,我一見她便為她著迷,隨著相處日深,那份感覺就越發強烈。」他飽合情意的聲音低沉如海,危險而誘惑地迷醉著安平,使得她素顏上的紅暈更熾。

  他是真心的。

  「可那人一點都不明白,只拿我當普通朋友看待。」他埋怨道,俊臉越俯越低。

  「她沒有拿你當普通朋友,而是發現她喜歡上你,卻以為自己是在單相思」她低啞地呢喃。

  「真的?」齊韶對她的表白欣喜若狂。「你不是因為察覺到我對你有非分之想,才躲我的?」

  「那大看到手晴吻你,我傷心地逃開。」她不好意思地承認,眸裡依稀有著當時心碎的餘悸。「沒有目標地在路上亂走,昏倒在宜蓉姐的車前,被她帶回家。我想要忘了你,但無論如何都忘不掉。你不曉得我都快被那種無望的相思給逼瘋了。只要想到季晴吻你的那幕,我的心就痛的像有刀在割。而且不管怎麼努力要忘記你,你的影像總會出奇不意地冒出來暗算我。那時候我真恨你,恨你這麼陰瑰不散」

  「安平」仿拂能感受到她的心痛,齊韶心疼地緊緊擁她在胸口。

  「後來我把對你思念和怨恨藉著寫詞作曲發洩,我原以為這樣子我就不會再想起你了,可是剛才見到你」

  「今晚黃鶯唱的那首歌曲是你為我寫的?」齊韶訝異道。

  「嗯,那首歌是為你寫的沒錯,你能瞭解我的心情嗎?」安平看進他眼裡。

  齊韶點頭。「那首歌曲好哀傷。」

  「它原本不是那麼哀傷的。在華生家我創作時,它是允滿甜蜜,可是經過一連串打擊,我以為你喜歡季晴,才變得」

  「安平」聽到這裡,齊韶再也克制不住滿腹的情意,男性的嘴唇幾乎貼在她微啟的櫻唇上低喃:「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碰觸的唇,你明白嗎?只有你,才是我想要親吻的女人。」

  四片渴盼已久的嘴唇,終於毫無隔閡地粘合在一塊,展開他們最初最美的接觸。蟄伏了許久的愛苗,經由這番潤澤,在普降甘霖的心田驟然茁壯,開出了最美麗的花朵。

  愛情驅走了生命裡的憂傷,安平眉間的愁意一掃而空,就像其他同年齡的少女一樣,有著天真的快活。

  開學後,齊韶勸她放棄夜總會的工作。宜蓉也說,她可以用寫詞作曲來賺錢,不需再到夜總會拋頭露面。

  安平從善如流地答應下來,隨著暑氣漸褪,秋天的腳步近了,齊韶計劃著兩人的未來,打算等安平父喪服滿一年後就結婚,免得兩人分居兩地,難耐相思之苦。

  「義父發了電報,說要來上海一趟。到時候我會安排你們見面。」齊韶喜孜孜道。

  安平慌了起來。「這樣好嗎?我怕他不喜歡我。」

  「胡說。」齊韶在她小嘴上親吻一記安撫。「安乎這麼可愛,誰見了都會喜歡。」

  「就會哄我。」安乎轉憂為喜,隨後又擔心起來。「韶,萬一你義父不喜歡我」

  「不管義父怎麼想,我的計劃不會有任何改變。當然,我很希望能得到義父的祝福,但這是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有資格做決定。安平,你放心好了。」

  韶,你對我真好。」安平感動地圈住他頸項,在他頰側親吻一記。

  「你對我也很好呀。」齊韶逮住機會,捧住她的小臉偷襲那張粉嫣動人的小嘴,直吻到兩人喘不過氣,身體發緊發熱,才意猶未盡地放開。

  「安平,我都計劃好了。上海的局勢混亂,我打算帶你回美國。你可進紐約的音樂學院學習,憑你的造詣應該沒問題。」

  「要離開這裡?」安平慌了起來。

  「安平,我知道你捨不得家鄉,可是日本的野心大明顯了,和中國的戰爭一觸即發。為了你的安全著想,還是跟我回美國吧。到那裡,你會有更優握的環境好學習,也好早點達成你和你父親的心願。」

  「我知道。」她輕歎口氣,明白齊韶是為了她好。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更是如膠似漆。安平信任齊韶的安排,一心等待。她仍住在宜蓉家裡,有時候她會發現直蓉臉上有著不經意流露的憂慮表情,問她在煩什麼,她卻總是輕輕帶過。

  她越來越晚回家,常常一整天看不到人。就在秋未冬初的一天清晨,宜蓉闖進她房間,驚慌地喚醒她:「安平,快起來。」

  「宜蓉姐」她揉著惺忪的睡眼。

  「我們得立刻離開。」

  安平張嘴欲間,但被宜蓉截斷。「你先穿好衣服,我幫你整理行李。」

  儘管有一肚子疑問,安平還是聽話行事。

  宜蓉將她的皮箱塞進她手中,命令道:「跟我走。」

  「我們要去哪裡?」安平被她拉出大門,清晨冰涼的空氣從她的連帽大衣領口侵襲進來。宜蓉沒有回答,將她推向等在那裡的轎車。車子很快發動。

  「宜蓉姐」看著熟悉的風景在微亮的天光下逐漸退去,安平再度開口。

  「安平,我現在要說的事很重要,而且只說一次。」宜蓉表情嚴肅道。「我是政府的情報人員,負責搜集日方對我不利的情報。遺憾的是,在刺殺日方在上海的特務主腦時行動失敗,日方人員識破我的偽裝。神鶴不會放過我,甚至可能遷怒與我親近的朋友。你跟我住在一起這點,神鶴是知道的,所以我冒著危險回來帶你。」

  無法置信的驚訝之色籠罩件安平清新可人的娟秀臉龐。儘管覺得宜蓉身上有股神秘氣質,卻沒想到會與情治工作有關。

  「我希望你跟我到南京去,我已經安排好了」

  「不」安平慌亂地搖頭。「齊韶怎麼辦?我不能不跟他說一聲就走。」

  「我會請人通知齊韶」

  「不行。」安平軌釘截鐵地扼絕。突然有種莫名的擔憂浮上心頭,彷彿這一別,再也見不著齊韶了。這讓她煩悶起來。

  「安乎,你留在這裡很危險」宜蓉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知道,可是」平靜的心靈都被打亂了,安平不曉得該怎麼辦好。理智上明白該跟宜蓉走,然而心頭頭那莫名的疑慮,卻怎麼也揮不去。天哪,她該怎麼辦?

  「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她痛苦而茫然地搖頭,眼淚自眼角滴滑而下。

  宜蓉不忍心見她這樣,說到底只能怪自己警覺性太低,明曉得隨時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還將安平留在身邊,如果早一點送走她,不就好了嗎?

  但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安平是楚逸桿的女兒,她無法對她的安危坐視不管。

  「安平,你先冷靜下來。不如我們先設法聯絡齊韶,再決走怎麼辨好了。」

  車子停在外灘的一座倉庫後門,這裡緊臨黃埔江,可以看到江水湧動、船桅煙影的景象。宜蓉和安平相偕下車,此時天色仍是白茫茫,雲層濃厚,看來今天是個陰雨日。

  宜蓉和倉庫裡的人員交換了幾句,她請人送來早餐,並要求對方打電話到教堂找齊韶。那人離去後很快回來。

  「神父說,齊韶一晚都沒回去,像是去接什麼人,留在飯店了。不過神父也不知道是哪家飯店。」

  安平猛然記起,齊韶好像曾告訴過她,他義父這幾日會到。難這就是昨日嗎?怪不得他昨天沒來找她。

  「安平,我看你還是跟我一道走。我會請他們通知齊韶你人在南京,要他稍後去跟你會合。」

  「我不知道,宜蓉姐。」安乎仍是搖著頭。「我心裡有種不安的感覺,彷彿這別,再也見不著齊韶了,所以我一定得留下來。」

  「安乎,你根本不瞭解目前處境的險惡。日本人在上海的勢力很大,他們買通了幫會、政府人員。就連我們現在待的地方,都不保證百分之百安全。如果你繼續留在上海,萬一讓神鶴的人發現,會很危險的。」

  「我管不了那麼多。」安平淒楚地道。「我和齊韶好不容易走到這地步,我實在無法忍受再一次相思之苦。宜蓉姐,我知道這樣讓你很為難,但我就是不能」

  「安平!」

  「宜蓉姐,或許情況不像你想的那麼糟。我終究是個局外人,日本人不會費心思對付我的。」

  「安平,你太天真了。我連祥叔都打發走,就是怕他會受我連累。日本特務是出名的陰狠,寧願錯殺一百,也不會錯放一人。你繼續留在上海,只會讓自己陷人險境」

  「或許吧,但我寧願冒險,也不願跟齊韶分開。」

  「安平!」宜蓉對她的固執無計可施,蹙眉怒視她。

  「宜蓉姐,我會照顧自己。只要聯絡上齊韶,有他照顧我應該不會有問題。到底是在英、美的公共租界,日本人再囂張也不敢太過分。」

  「你不明白,日本人的勢力比你想像的還要大。他們是不至於明日張膽地對付你,但可以透過地痞流氓劫持你。萬一你落人他們手裡,我要如何跟你父親交代?」

  「宜蓉姐,我知道你是因為爸爸的關係,覺得有責任照顧我。其實這一點都沒必要。你已經對我夠好了,相信爸爸九泉有靈,對你也是感激的。宜蓉姐,你去做你該做的事,安平會照顧好自己。」

  是嗎?宜蓉苦笑,神思恍愧起來,目光投射向遙遠的某處。往事像山雨之後的煙雲暮色,一下子就將她包圍住。逸軒若知道她讓安平陷入這樣的危險,肯原諒她嗎?

  是的。以他溫柔、寬厚的個性,必不至於會怪她。但直蓉無法原諒自己。如果這世上除了國家外,還有什麼人是她會牽繫掛懷的,那無疑是楚逸軒的女兒楚安平了。她不能坐視安平有危險,不管如何,她都必須救她。

  「宜蓉姐」

  安乎的呼喚將她從沉思中喚醒。那張嫻靜優雅的臉龐,那端秀可愛的正官,極為酷似逸軒的妻子,只除了那雙明眸,那雙水秀靈動的眼瞳,繼承了楚逸軒清純而溫柔的眼光,純淨得讓人自慚形穢又深深陷入。

  「請你成全我。」安平如湖泊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求懇地望著她。宜蓉心軟了。

  她怎忍心讓她再次傷心?讓那雙美麗的眼睛又一次蒙上悲哀、絕望的陰影?

  宜蓉心裡有了新的決定,構思著新的計劃。

  「安平,我可以答應你進公共租界找齊韶,可是你必須要非常小心」

  「我會的。」安平忙不迭地同意。

  「不管你是不是見得著齊韶,你都必須在今夜搭上用為你安排的船去香港」

  「宜蓉姐」

  「安平,你先聽我說。不是我不信任齊韶的能力,而是那些日本特務的手段太可怕了。我今天就要出發到南京,不過我會交代下去,安排你搭船去香港。到了那裡,會有專人照顧你。安平;宜蓉姐向你保證,即使你今天見不著齊韶,我也會想法子聯絡他,讓他去找你。安平,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你就答應宜蓉姐吧。別讓宜蓉姐心裡有負擔。」

  「宜蓉姐」安平被她眼裡強烈的保護欲震懾住。

  宜蓉為什麼對她這麼好?她只是父親的學生不是嗎?她對她呵護的程度,已經超越了父親故人的分際了。那種感情,是那麼深刻、熱烈,甚至到達親人的地步。

  「答應我,安平。」

  無法抗拒她哽咽的請求,安平遲疑地點頭,「好。」

  宜蓉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神情明顯地寬慰不少她離開安平視線去安排一切,留下滿腹疑問的她。

  宜蓉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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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3:00
  第七章

  雨景濃縮在安平四顧近觀遠眺的眼裡,那些具有異國風味色彩的洋房、街景,在綿綿陰雨下,顯得朦朧。

  她攏了攏連帽的披風,握緊手裡的傘,謹慎地朝不遠處的教堂方向走去。

  宜蓉派人送她到附近,約定一個半小時後回來接她。之前,他們又打了次電話到教堂,齊韶仍沒回去,所以安平很擔心就算親自去教堂找齊韶,仍會撲了個空。

  現在是早晨八點左右,天真無邪的孩童在父母或保母陪同下,魚貫地走進教會附設的學校。安平從街道另一端走近教堂時,發現形跡可疑的人物在教堂處徘徊,心下一凜,不敢停步地經過。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時,看到走在前方的小孩好像是華生家的菲力。

  她輕快地走到他身邊,低聲喊道:「菲力。」

  金髮的男孩訝異地抬起頭。「安平姐姐。」

  「噓。」安平摟住他,小聲地警告。「有壞人在找安平姐姐別回頭,只要繼續朝前走就行。」

  菲力機伶地和她走進校園,兩人來到僻靜的一角,安平停下腳步,微笑地看進男孩如天使般美麗的藍眸。

  「菲力,你好嗎?怎麼今天沒人陪你來上學?」

  「我很好,安平姐姐。彼得生病了,爸媽忙著照顧他,沒辦法送我來上學。反止學校很近,我也夠大了,所以就一個人來了。」

  「菲力好勇敢。」安平輕輕握住他瘦削的肩膀稱讚。「我還沒為上次的事跟你道謝呢。」

  「安平姐」菲力的表情垮了下來,沮喪而驚慌。「都是我不好,害你被趕走」

  「菲力,你別這麼說。」安平心疼地摟緊他。「那不關你的事。再說,若不是你及時援手,安平姐只怕已經死了。」

  「可是」菲力吸了吸異子。「我卻害你被媽咪趕走。一定是因為我拿媽咪最心愛的花瓶去砸舅舅的頭的關係。如果我承認是我做的」

  「菲力,就算你承認是你做的,我還是會離開。那根本不關花瓶的事,你媽媽並沒有要我賠花瓶呀。」安平溫和地安慰他,嫻靜優雅的臉龐上有著淡淡笑意。

  「是真的嗎?」菲力懷疑地問。

  「嗯。」安平摟住他保證。

  菲力放心下來。「對了,安平姐姐。壞人為什麼找你?」

  安乎看他一眼,輕喟出聲。「一言難盡。」

  「噢。」菲力搔搔頭,不怎麼明白。

  「菲力」

  「安乎姐,什麼事?」

  「有件事不曉得你可不可以幫忙。」

  「好呀。」芥力興奮地道,能幫安平姐是他的榮幸。

  「我想請,你幫我去教堂那邊看看齊醫生回來了沒」安平想了一下,又換了別的主意。「不,還是我寫封信,你幫我送。如果齊醫生在,你叫他到這裡找我。如果不在,就把信放在他房間的書桌上。記住,別給人看見喔,不然連你也有麻煩。」

  「嗯。」菲力似懂非懂地點頭。

  等安平利用他的作業紙,克難地寫完信後,菲力嚴肅地看進她跟裡問:「安平姐,這封信很重要對不對?」

  「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你寫信時,表情好認真,一定是很重要的信吧。」

  「對,所以要請菲力認真地幫我送信,好不好?」

  安乎眼裡的信任,讓菲力義無反顧地點頭。

  「我一定幫你把信交給齊醫生。」瘦小的身軀穿過校園,很快消失在安乎的視線之內。

  那停留在安平記憶裡的小小影了,有如可寄托希望的小天使,背負著她今生的快樂與夢想。

  齊韶仍沒回來。菲力悄悄溜進他未上鎖的房門裡,把安平的信慎重其事地放在書桌上。

  這樣齊醫生應該可以看見吧?

  雖然有些不放心,但也能這樣了。安平姐姐還在學校裡等著,他得快點回去。

  菲力關上齊韶的房門,正打算返回學校,不意控進一副香噴噴的身體,險些跌倒。

  「哪來的小鬼?」嬌滴滴的叱喝聲,在看清楚菲力的長像後緩和下來。「菲力,你在這裡幹什麼?」

  菲力抬起頭,認出懸在視線上方宜嗔宜喜的嬌容是屬於寧季晴。他們曾在教堂裡見過好幾次面,兩家算是滿熟的。

  「我我來找齊醫生。」他結巴地道。

  「找他做什麼?」季晴狐疑地瞇起服。

  「反正就是有事。」他急著想從她身邊溜走!

  「什麼事?」

  「沒時間跟你說了,我要趕回去上課。反正齊醫生不在。」菲力掙脫她的手,一溜煙地跑掉。

  「小鬼!」季晴朝他的背影罵道,收回視線看向齊韶的房門。

  他真的不在嗎?季晴不太相信地伸手握向門把,發現房門沒鎖,便信步走了進去。

  房裡收拾的一塵不染。折疊整齊的被褥,看不出來曾被人睡過。她走到床邊坐了下來,拿起齊韶的枕頭放到鼻前嗅了嗅,強烈的男人味道令她嬌羞地笑了起來。

  她在床上磨蹭了一會兒,信步走到書桌前,隨手拿起放在上頭的學生作業紙。

  「這是什麼?」

  好奇心驅使她打開來礁,一看之下,臉都綠了,氣的全身發抖。

  韶:我有急事必須離開上海。今晚九點黃浦灘頭外白渡橋上旦。安平上。

  怪不得齊韶老是避著她。上回她主動示愛,還被他拒絕。原來這一切全是為了安平!

  看看信信箋上寫的是什麼!

  安平好不要臉,竟然敢約齊韶!還約在這種地方,難道是要私奔?

  嫉妒的情緒以雷霆萬鈞之力猛然襲擊向她,季晴氣的脈搏加劇,呼吸急喘。姣美的五官為夾雜著憤怒的強烈妒意所扭曲,變得醜惡。

  她絕對不能讓他們見面!齊韶是她的!

  曾經如天使般純真的藍民掀起了狂暴的風雨。季晴將傷紙握在掌心,眼裡露出陰沉的笑意。

  安平說她要離開,只要今晚不讓他們碰面,他們就沒機會再見面了!爸爸說,齊韶的義父這幾日會到,她可以乘機討好他,說服他讓齊韶娶她,這樣齊韶就是她的了!

  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季晴將手中揉成一團的信紙丟進桌下的字紙簍裡,以為自己的詭計沒人會發現,腳步輕快地離開房間。

  甫從客船下來的寧季群神情有些疲憊。

  這次他奉父親之命,到香港與南洋的客戶談生意,今早才回到有「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之稱的上海港。

  站在碼頭一角眺望,進進出出的海輪、商船蔚成一幅熱鬧繁忙的圖畫,突然興起,種「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滄桑。

  總覺得離開的這段期間,許多事都不一樣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腦海裡又浮現魂縈夢繫的佳人玉容。

  離開上海的期間,他想了很多。對於宜蓉的單戀是不是應該停止了?

  那當然是單戀。寧季群作夢也沒想到,他會有單戀人的時候,還愛得情致纏綿、不能自己。憑他的好條件,該是眾家女子爭相愛慕的對象呀,何以宜蓉對他無意?

  因為安平的關係,他得以自由出入這位有上海夜營之稱的紅歌女公館,卻僅有少數幾次得以跟她照面。

  她的態度疏遠而有禮,對他有欣賞卻無愛意,這讓季群向來備受女性嬌罷的男性自尊多少受到刺傷。撇開家勢不提,憑他的俊貌、插養,很少有女子抵擋得了他的勉力,何況是他刻意追求。宜蓉為何拒絕他?

  凜冽的海風夾帶雨絲吹動他的頭髮,灰雲壓得低低的天氣f如他此刻的心情。明知佳人無情,他卻不分日夜、不分地點地想念她。不管是脂粉不施的紊顏,還是濃艷的盛妝,都那麼令他著迷。

  她的美呀,恰如蘇武筆下的西湖:「濃妝淡抹總相宜。」微笑的眼瞳有時是帶著幽默的俏皮,有時是煙視媚行的嫵媚,每個眼神都有傾城的魅力。

  這樣的女子卻不愛他,教他想到心痛也得不到。

  一抹苦笑在他美好的唇緣處開了又落,季群甩甩頭,想甩掉滿腔的相思,無奈腦海裡的宜蓉仍不動分毫,反而更加明顯。

  「寧少爺。」刻意壓低的嗓音忽然傳來,季群震動了下,無法置信地看向聲音來處。

  穿著灰黑色補了寬大男袍的小個子,壓低頭上的帽子,經過他身邊。「請跟我來。」

  季群的兩腿似有自己的意志力,依照那人的指示跟過去。脈搏莫名地加速起來。

  這人是誰?他認識嗎?為什麼跟過去?

  聲音裡那抹似曾相識的優雅,挑動了他的生理反應,讓他非得跟過去弄個明白才行。穿過大小碼頭,來到一處隱蔽的倉庫後頭,前方的人停了下來,緩緩轉過身來,抬起灰黑的臉容。

  若不是那對明燦媚眼裡的熟悉笑意,季群真要大失所望地轉身走了,他張口結舌地看著對方,不敢置信地喊道;「宜蓉?」

  「寧少爺好眼力。」一如往昔般的俏皮話氣,雙限靈活地轉動,四下贊成。「我扮成這樣,你還認得出來。」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認得出。」季群深情地道。

  宜蓉似笑僕笑地抿了抿唇,避開他熾熱的凝視。

  「你怎會打扮成這樣?」

  「為了避開日本人。」宜蓉簡明扼要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聽的寧季群目瞪口呆。

  雖然覺得直蓉的氣質不似一般歌女,但也沒想到她竟會是情報人員。敬佩之餘,季群的心情直往下沉。宜蓉的身份使得兩人間的距離更加遙遠,以後只怕連見面都是奢想,更別冀望宜蓉會愛上他了。

  「我馬上要出發到南京去。若不是看見你,我早就上船了。」

  「什麼?」這話聽的季群既喜且悲,離別的酸澀之苦漲滿朐臆。喜的是,她肯在離去之前見他一面,這表示她對他並非全無好感;悲的是,此別之後,相見遙遙無期。

  「神鶴下令全力找我,上海我是待不下去了。本來昨晚就該走,但我放不下安平,才拖延至今。寧少爺,我想請你幫忙。」

  「叫我季群吧。你都要離開了,至少喊我一聲,讓我一解相思。」事情到了這地步,季群索性把話挑明說。或許是之前的追求太過保守,讓宜蓉有閃避的餘地,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就算明知道失戀的機會很大,還是決定跟她攤牌。

  「你」宜蓉表情複雜地望進他眼裡,歎氣道:「你這是何苦?我不過是個歌女」

  「不准這樣說自己!」季群憤慨道。「你知道你不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歌女不過是你的偽裝。」

  「謝謝你這麼說」宜蓉微扯唇角,綻出美好的笑意。「可是季群」

  夠了,這樣輕柔而迷人的呼喚,將伴他一生,在午夜夢迴時迴響,即使心會疼痛,卻是種痛苦的甜蜜。

  「我們並不合適。你值得更好的女孩」

  「你就是最好的。」季群眼眶盈滿深刻的感情。「我知道你是最好的,雖然你令我痛苦」

  「那你就不該」

  「不。」他微笑地播了搖頭,藍眼如自由的晴空般深廣。「英國有個叫地Francis hompson的詩人曾說過:聞嗅玫瑰的芬芳是如此痛苦,但我仍深愛著玫瑰。這就是我的心情,不管你會不會愛我,不管對你動心會讓我如何痛苦,我依然愛你。」

  「你太傻了。」宜蓉垂下眼瞼無力道。

  季群的深情她何嘗不知。只是她投資格接受他的情感。既然投身諜報工作,此身此心都不再屬於自己,何況原來的那顆純真的少女芳心,早就給了別人,能拿什麼回報他?這就是她一直故作不知的原因。可是季群讓她沒有逃避的餘地呀。

  「會傻,也只傻這麼一次。」季群眼裡的藍色光影黯淡下來。這一刻他終於肯定宜蓉對他無意,儘管這結果早在意料之內,還是打擊了他。

  「你有喜歡的人嗎?」他想知道什麼樣的男子才能打動她那顆玲瓏剔透的冰雪芳心。

  宜蓉只微扯嘴角,眼神迷茫地凝望向遠方,表情複雜。「那已是許久的往事了,季群。我找你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安平。我本來要帶她走,她卻堅持要見齊韶一面。神鶴知道她跟我的關係,不會放過她的。我雖然安排安平在今晚搭船去香港,但在這段期間的安危,仍令我憂心不已。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幫我注意她。」

  「安平現在在哪裡?」

  「我請人送她去租界找齊韶。我們一直聯絡不上他。我知道安平很想見齊韶,麻煩你通知齊韶,萬一他們今天無法見上面,安頓好安平後,我會將安平的落腳處告訴他。」

  「好。」安平和齊韶都是他的好友,季群當然願意盡力。可是宜蓉為什麼會對安平這樣無微不至的關心?安平說她是她父親的學生,一個學生肯對亡師的孤女如此盡心盡力?在自顧不暇的戰亂時代,身為國家情報人員的宜蓉,還能分出心思來照顧安平,於情於理都超越了分際。

  「宜蓉,我總覺得你對安平的關懷,超出了朋友問的情分。能告訴我是什麼原因嗎?」

  季群的質疑就像天外飛石投進宜蓉心湖,激起圈圈漣滿。一片駭人的死寂在兩人間的空氣中迴盪著,過了許久,宜容覆蓋在灰泥下的臉龐,綻放一層柔美光輝,再也掩飾不住裡層絕美的風華,眼裡閃射出如夢似幻的光芒。

  「你剛才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宜蓉垂下眼瞼,端麗的嘴唇揚起一抹淒涼笑意,聲音微嘎起來。

  季群突然不想知道答案,心房糾結絞痛著。她淒美的表情是如此楚楚動人,但卻不是因為他。有幾個男人可以忍受這點?天哪,他為什麼要問呢?

  「除了國家外,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男人,安平就是他的女兒。」宜蓉說完後,轉身離開,留下季群怔怔站在原處。

  秋風捲掠著他的衣角,淒涼的苦雨拍打向他但都比不上他心頭的驚疑和苦澀。未曾料想到這就是答案,宜蓉愛的人居然是已逝的楚逸軒。但除了這個答案外,還有哪個可以解釋宜蓉對安平不尋常的關懷?

  齊韶心情煩悶地回到任處。

  昨天傍晚在港口接了義父到飯店,義父商場認識的友人十分熱誠地要替他洗塵,推拒不過,只好陪義父赴約。之後義父拉著他回飯店房間敘家常,在那裡住了一晚。

  齊韶將他打算和安平結婚的事告知,老人家並沒有說什麼,只教他找時間帶安平來見他。

  清早起來,齊韶趕回醫院,忙到傍晚匆匆趕去安平的住處,沒想到卻已人去樓空。懷著滿腔的憂慮回到住的地方,神父告訴他,早上有人打了好幾通電話找他。

  會是安平嗎?發生了什麼事?宜蓉家裡為什麼沒人?一連串的疑問讓齊韶坐立難安。

  「齊韶,華生家打電話找你。」教常裡的神職人員匆匆過來通知他。

  自從上回為了安平的事,與華生夫妻有所齟齬後,齊韶跟華生家少有來往。會是為了什麼事?

  聽筒裡傳來華生先生緊急的聲音,說是菲力腹瀉、發燒,卻情明一定要找他。

  華生家寓教堂很近,齊韶毫不猶豫地提了醫療箱趕過去。菲力躺在床上,眼神焦急地等待。

  「齊醫生」看見他來,菲力伸出小手急切地召喚。

  「齊醫生,麻煩了,菲力他」華生夫婦不好意思道。

  「沒關係,我先替他做檢查。」

  「齊醫生,我有事跟你說」

  「菲力乖,做完檢查再說。」齊韶沒給菲力往下說的機會,迅速替他做了必要的檢機。「看症狀可能是麻疹」

  「哎呀,一定是讓彼得傳染的。」華生太太道。

  「只要小心一點,別感染到併發症就沒事了。」

  「真是謝謝你呀,齊醫生」

  「齊醫生,我有事跟你說。」見齊韶起身要隨父母離去,菲力連忙喚住。「你留下來聽我說嘛。」

  那雙為病魔困住的藍色眼瞳仍苦撐著,抗拒體內那股要奪去他意志、令他昏睡過去的疲憊力量,眨巴地朝齊韶望過來,教人不忍拒絕。

  「菲力,你想說什麼?」齊韶回到床邊,溫和地問。

  菲力替戒地瞄向父母,齊韶會意,請華生夫婦先行離去,好脾氣地看著他的小病人。

  「菲力,你可以說了。」

  「齊醫生」他抓住齊韶的手,緊張地道。「你有沒有看到安平姐姐的信?」

  「安平的信?」齊韶一頭霧水。

  「對呀。就是放在書桌上的信呀。」

  「菲力,你說清楚一點。」一股不安盤踞齊韶心頭,急切地問著床上的病人。

  「今天早上我和安平姐姐遇上,她說有壞人在找她,所以托我送信給你。你不在,我便把信放在你書桌上。」

  「我沒看見呀。菲力,你是不是記錯了?」齊朗蹙緊眉。回房間後。他曾坐在書桌前,並沒有看到什麼信。

  「我沒記錯。我把信放在你桌上,就放在正中央。」菲力急了起來,臉色蒼白。「齊醫生,你沒看到嗎?」

  「我沒看到」

  「糟了!」菲力哭喪著臉。「安平姐說是很重要的信,我還很小心地擺在桌上,門窗也關得好好,怎會不見呢?」

  齊韶的心情焦躁如焚。這是封唯一能讓他知曉安平發生了什麼事的信,他一定得找到。

  「菲力,你送信時,有沒有讓人看見?」

  「啊,我放好信後,有遇到季晴姐姐。她還追問我找你做什麼,可是我沒有說」

  「我明白。」齊韶立刻猜出季晴和這事八成脫不了干係。

  「齊醫生,你會找到那封信吧?」菲力憂慮地道。「那是安平姐姐要給你的重要信喔,你一定要找到。」

  「放心吧,菲力。你好好休息,齊醫生會找到。」

  離開菲力房間,齊韶交代華生夫婦照顧病人的注意事項後,返回住處。他在書桌上追尋不著,就連地上也沒發現,更加確定他的懷疑。

  他憤怒又不安地打電話到寧家。

  「齊韶,我正要找你」接電話的季群道。

  「季群,叫季晴來聽電話,我有重要的事」

  「什麼事?」

  齊韶壓抑著的怒氣被季群的疑問全面挑起,陰鬱地將菲力的話敘述了一遍。

  季群立刻要僕人把妹妹叫下來,表情嚴肅地逼間季晴:「你把安平的信藏哪去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迴避兄長嚴厲的眼神,季晴臉色蒼白地退了好幾步。

  「季晴,這是很重要的事,你不要再胡鬧下去。」

  「我胡鬧什麼?」

  「你把安平的信藏起來,讓齊韶找不到。」

  「誰說的?我根本」

  「菲力難道會還賴你?」妹妹眼中的驚慌,分明是做賊心虛,季群痛心疾首。「季晴,你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沒有」

  「都到這地步了,還不肯承認?你知不知道這事攸關安平的生命」

  「哪有那麼嚴重?分明是安平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季晴領悟到自己說溜嘴,連忙孩子氣地掩住紅唇。

  季群一副逮到你的陰沉樣。

  「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

  「哥,你為什麼幫著別人?」季晴索性發起小姐脾氣。「到底誰是你妹妹?」

  「我幫的是理」

  「那就不管我嗎?看著安平拐跑齊韶!」

  「你講不講理呀!」眼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又不知道那封信的內容,季群擔心若安平的安危,語氣越發地嚴厲。「安平有生命危險!她冒險約見齊韶,你還從中作梗。萬一安平發生什麼事,你能負責嗎?」

  「我」季晴沒料到事情這麼嚴重,眼神驚疑不定。

  「安平的信到底藏在哪裡?」季群一聲厲喝,嚇的妹妹哆嗦著唇。

  「我丟到齊韶的垃圾桶了!」

  齊韶在話筒的另一端聽到這段話,連忙奔回房間尋找,這廂的季群仍沒放棄逼問。

  「安平信裡寫什麼?」

  「她她約齊韶今晚九點在黃浦灘頭外白渡橋上見面。」季晴哭喪著臉回答。

  得到答案的季群,拿了鑰匙飛車出門。

  時間已快九點了,齊韶是否趕得及見安平一面呢?季群實在沒有把握。希望安平沒事,然而一縷不安的預感始終盤踞心頭,教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放下心來。

  夜晚的黃浦灘。雖不若白天那般繁忙,但仍有一些較小的商船在進出。

  安平攏著身上的連帽披風,冒著陰冷的寒風在橋口等待,兩眼無助地四處張望,翹首期盼著心上人的蹤影,為那顆驚疑不定的無措芳心,尋求一點安慰,一點庇護。

  齊韶為何還沒來?難道沒收到她的信?還是出了什麼意外?

  千萬種可能在腦中電閃而過,安平握緊拳頭捂在嘴上堵住喉頭的硬咽,眼眶的淚水卻禁不住地掉下來,相思的心情如被風拂亂的頭髮,難以梳理。

  難道她和齊韶連一面都來不及見就要被迫分開?想到過去嘗過的相思之苦,安平幾乎要畏懼地發起抖來。一顆空蕩蕩的心,除了悲傷外、還是只有悲傷的日子,連一秒鐘對她而言都是酷刑。

  齊韶,快來吧,別讓我面對這些。

  安平在心裡祈禱,然而周圍除了越發陰沉的怪異壓迫感外,沒有齊韶的人影。

  四周靜的有些古怪,儘管河上船影幢幢,儘管四周仍有人走動,可是安平仍感覺到有股令人窒息的沉寂。

  究竟是怎麼回事?

  正當她警覺地疑惑著,眼角餘光瞥到可疑的人影往她靠過來。安平嚇的追到橋上,眼光驚疑不定地四處搜索,卻只找到更多可疑的魁影。

  她慌的想逃回原先的隱身之所,可惜已來不及。

  一道彷彿來自地獄的高大身影逼向她。

  他的臉龐掩藏在夜色下看不分明,安平只能感覺到他炯炯的眼神有抹肅殺冷芒。寬大的軍用大在罩住他殺氣透侵的驅體,令她從頭涼到腳。

  「楚安平」從他涼薄的嘴唇吐出的三個字,有如鬼王的催命符,讓她不自在地發起抖來。

  「你讓我們找了很久。」對方的聲音是沒有溫度的。「黃鶯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安平睜大的眼眸充滿驚嚇,尤其是在認出這人就是神鶴之後。

  她曾經見過他一面,他冷酷的凝視曾令她嚇破了魂。大概是因為從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這樣無情,比冰凍的天地還要寒冷,比沙漠更加荒涼,冷醋而充滿危險。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安平鼓起最大的勇氣轉身逃走,夜色中,一些無情的手攫住她。

  安平拚命掙扎,但對方的手臂卻像銅牆鐵壁般,緊鎖住她。陌生男子的氣息令她害怕起來,她張嘴咬住他乎臂,神鶴悶哼一聲。

  「放開我!」她使用身體的每一部分攻擊,神鶴一不留神,被她的指甲抓傷臉,連連詛咒,鬆開了對她的資制。

  安平驚恐得慌不擇路,只顧著往前狂奔。夜色像張結實的網,籠罩著一切難以突破。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她的肺部灼熱的快要爆炸時,先前禁制她的手又追上來。

  安平驚喘一聲,身子止不住的往虛無的黑暗衝去,那人來不及抓住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掉下漆黑的河面。

  「安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淒厲呼喊,在黑暗中分外分明。

  浮沉在混燭的河水裡的安平也聽到了。她掙扎地想求救,反:而將更多的河水吞進去,肺裡的空氣都被壓搾出來,眼前一片漆黑,河水湍急地吞沒她,連帶地將聲聲呼喚也給淹沒了。

  痛苦的意識漸漸消失,一種倦極的清朗舒暢感籠罩住她,死神以簡單而令人哀傷的方式,迅速奪走她的生命。

  「安平!」

  再深情的呼喚也喚不回佳人,徒然消失在嗚咽吹拂著的寒風中,從此淹沒在時間之河的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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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像從個遙遠的夢境裡醒來,江盼男的耳畔彷彿還迴盪著夢中人魂京夢系的呼喚,一聲聲,似肝腸寸斷。

  「安平。安平」

  哽咽的呢喃如此分明,滴落在她臉煩上的滾燙熱淚也像是真的。嗅,好一場真實的悲夢。為何如此真實?真實得讓她也想同聲悲嚎。

  「安安」緊緊包裹住她的灼熱軀體,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男人體味,這一切的一切,令她仍宛如置身夢境,彷彿她未曾死去,在情人摯情的執著下,感天動地地。

  「安平」

  可是,她是江盼男,不是楚安乎。難道她還在作夢?

  盼男無力地眨動陰影甚深的睫毛,身體仍為恐懼和疲倦兩種情緒所困擾。剛才的經歷,幾乎耗光她所有的心神,可能的話,真想從此沉睡下去。

  「安平」

  咦,眼前抱著她哭得像遺失了心肝寶貝的男人,不是張德女嗎?他幹嘛抱她哭成這樣?

  盼男一下子回過神來,驚慌地掙扎起來。

  「你幹嘛抱我?放開!」她以為她的聲音該是可媲美河東獅的怒吼,卻低微的如小貓叫春。然而已足夠喚醒仍陷在前世悲情中的張德女,錯愕地放開她。

  「哎唷!」盼男差點被他甩到座位下。

  奇怪的是,他們製造出這麼大的噪音,週遭的人都像是聽不見、看不見似的,聽覺和視覺緊緊地被舞台上的彈琴者所吸引。

  盼男雖覺得有些怪異,也沒往深處想。大概是琴音太過優美動人吧。

  「你要不要緊?」張德女擔心地伸出手想安撫她,卻在盼男不領情的怒視下,僵在半空中。

  「呼,我回來了!」人未到,喘氣聲先到。春天一身狼狽地跌撞回位子上,沒發現兩人的異樣。

  「好奇怪,居然上完廁所後撞到洗手台,還昏了過去。盼男,你看看我的頭」她仍在喋喋不休,或許是聲音大了點,引來前後兩方的觀眾發出噓聲。

  怪哉,剛才她和張德女那麼大聲,都沒人理會,怎麼春天只說幾句,卻引來如此大的反彈?盼男狐疑地瞇起眼,四處亂瞄。

  「她會不會看到我們呀?」薔薇有些興奮地拉扯老公的手臂。

  善惡似笑非笑地脫視老婆的天真,輕點她的鼻頭。「如果我不想讓人看見,凡人決計看不到我。說,你剛才搞什麼?這麼久才回來?」

  薔薇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膩在他懷裡撒嬌。「人家不想那個春天回來打擾你做事嘛,所以就趁她準備洗毛、卻被那場小地震搖得有些慌亂時,害她跌倒了一下。「之後也該回來了。」善惡血無表情地等著她解釋。

  「哎呀,她昏了過去嘛。」薔薇嘟起小嘴,伸手抹亂他嚴酷的俊容,要他恢復帶笑的容顏。「我總不能放她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人家長得可標緻呢,萬一遇到存心不良的壞人怎麼辦?」

  怎麼說都是她有理,善惡無可奈何地扯出一抹淡笑。

  「我們也該走了。」

  「走?你已經讓這對有情人成眷屬了嗎?」薔薇驚奇道。她剛才有偷瞄那對當事人的表情,怎麼看都不像你依我依的樣子。

  「薇,中國有句古諺: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已經帶他們回前世,至於兩人今生是否能夠結合,就非我們該插手的。」善惡好整以暇地道。

  「可是」

  「薇」善惡眷寵地捧住她柔細的頰膚,湛藍的眼瞳放電地勾住嬌妻的靈魂。「生命是一連串苦樂摻半、愛恨交織、希望與失望更迭的旅程,我們雖為天使,卻無法替人類經歷這些,也不能幫他們跳過這些過程。想要獲得真愛,需要他們自己去爭取,而不能靠我們來安排。否則,他們跟被人操縱的傀儡有什麼兩樣?」

  「即使我們足為了他們好,想讓他們少受點罪也不行?」薔薇質疑。

  「有時候吃一點苦,反而會讓人們更懂得珍惜。再說,如果連這點小悲小苦都無法忍受,他們有什麼資格嘗到甜美的果實?」

  「可是我感覺到盼男的害怕」

  「勇者,往往把最危險的狀況視為體驗人生、豐富生命的機會;只有儒者才選擇逃避。江盼男要是無法通過這些考驗,她就沒資格得到幸福。」

  「這麼說會不會太冷酷了?」

  「優勝劣敗,適合生存、不適者淘汰,本來就是物競天擇的根本道理。所謂自助天助。老天只降福澤給肯自我振作的人。人類不能期望什麼都不必做,好運就會從天上掉下來。」

  「咦,我就什麼都沒做,你就從天上掉下來呀。」薔薇不服氣道。

  「錯了!」善惡熾熱的眸光籠罩向她,修長的手指愛撫著她柔美的芳唇。「你不是跟上帝祈求了嗎?」

  他迅速俯下唇,沒讓她有再次開口的機會。手輕輕一揮,帶著她離開掌聲如雷的表演廳。

  「貝多芬的這首熱情真是不錯呀。」春天邊鼓掌,邊對身旁的好友道。

  「咦,沒想到你對鋼琴樂曲這麼有研究,一聽就知道是貝多芬的名曲熱情。不過,你指的是旋律好,還是演奏者的技巧佳?」盼男嘲弄地斜瞄向她。

  「承蒙誇獎,愧不敢當。」春天先是謙遜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道。「其實,我對這些音樂的瞭解跟你半斤八兩,要不是這本小冊子上有寫,我是決計說不出來。」

  她得意洋洋地煽了煽在大廳拿到的節目單。

  盼男噗哧一笑。

  「至於旋律好還是技巧好,我覺得兩者都很不錯,反正我的耳朵是沒本事聽出那麼精細的東西。只要演奏者不要彈得太爛,就算彈錯一、兩個音,我也聽不出來。」

  盼男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謝謝各位熱烈的掌聲,在比賽揭曉之前,我們有幸請到馳名國際的鋼琴演奏家寧旎旎小姐,為各位演奏兩首中國作曲家的作品。賀綠汀先中的中國曲風經典作品牧童短苗,以及三O年代上海一位十七歲少女楚安平所作的「戀。後者與寧家淵源頗深,本音樂會有紀念這位早夭的天才少女的意義。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寧可旋旅小姐」

  司儀的話,讓盼男不由自主地將眼光傳向張德女,他臉上有著同她一般的錯愕、驚訝。在兩人交會的眸光中,他們看到彼此對剛才那段詭奇經歷的餘悸猶存。就像所有遇到不可思議事件的人們一樣,先是驚疑不定,以為是自己的妄想,及至事件一點滴的確定,證明並非妄想,心裡的驚駭莫名也越發強烈起來,極力掙扎著想要排拆。

  然而,攤在眼前的事實不容他們逃避。當寧旎旎穿著那襲充分顯露出她年輕姣好的身材的珍珠色澤禮服走到舞台中央行禮,抬起她婉約高貴的絕色容顏,以那雙如同天使般美麗的湛藍色眼睛望來,盼男猛地抽口氣,倒是身邊的張德女顯得格外平靜。

  這不是間接造成安平飲恨的寧季晴嗎?若不是她隱藏了安平的信,或許安平能和齊韶碰面,躲過神鶴的追捕,也就不會發生安平意外墜河身亡的事了。

  對於舞台上,端坐在鋼琴前,散發著無與倫比魅力的嫻靜少女,盼男心裡說不出來是怨、是恨、還是妒。

  她一如往昔美麗,有若水仙的雪頸,撐若迷人的鵝蛋臉,清純的容顏輝映著養尊處優的氣質,活脫脫的一個天之驕女。

  加上指間彈奏出的美妙音符,比起前世的技巧更趨完美圓熟。邢原該屬於安平的夢想成為世上一流的鋼琴演奏家,卻在季晴的來生實現了,這教身為安平來世的江盼男情何以堪?

  這想法一竄進盼男腦裡,猛地教她頭痛心焚起來。

  一方面是還無法接受前世今生的想法,另一方面則是對命運不公的強烈怨恨,致使她無法壓下心頭的怒火逐漸升起。

  這實在奇怪,盼男極力克制自己。她一向安貧樂道,很少去嫉妒別人擁有的好條件,怎麼卻被這股幾乎要奪走她理智的怨恨牽著鼻子走?剛才的經歷如一枚炸彈在她良善的性情炸開個窟窿,寧旎旎的出現更像是在她發炎的傷口上撒鹽。

  只有真正痛過的人,才知道什麼叫作疼入骨髓吧?

  輕快的「牧童短笛」旋律更然而止,在另一波熱烈掌聲之後,是那首如回風與流雲般纏綿的「戀」。

  敲動的樂音帶起的每一個音符,都是激越的前世記憶滾燙的腳印,喚醒盼男為痛苦所封印、隱匿在記憶裡最深最暗的怨靈。耳邊彷彿能聽見宜蓉那優美絕倫的聲音,細緻、纏綿地唱著:「太,陽一般的敬崇仰慕,你駕著阿波羅的金色馬車,直奔我心,驅離幽黯的悲傷」

  然而季晴的自私,卻讓她懷著對愛情與夢想的破滅和遺憾,被迫拋下觸手可及的幸福,溺死在蘇州河裡。比起寫那首歌時的心情更加痛苦百倍。

  這念頭激起盼男內心極度的憤怒,如地底急欲釋放的能量,威脅要從全身的每個毛孔爆發出來。

  她得到了屬於她的一切!是不是在她死後,季晴也如願地接收了原屬於她的齊韶的愛?盼男心房絞痛,若不是還有一點靈犀存在,幾乎要為苦澀酸辣的嫉妒之火所吞噬。

  「盼男,你怎麼了?」儘管樂聲是那般動人,春天還是發現了好友的異常。她伸手握住盼男的手,冰冷的溫度令她嚇了一跳。

  「盼男,你不舒服嗎?」她以自身的體溫偎暖她抖顫的身軀,伸出手臂環住她。

  好友及時提供的溫情,如冰天雪水撲滅了她的心火。盼男機伶伶地醒悟,她差一點就在怨恨裡滅頂。

  再多的苦、再深的怨恨,再大的不幸,都屬於那個叫楚安平的。不管她和她有著什麼樣的牽扯,她江盼男都沒必要背負屬於楚安平的一切。

  這麼想後,盼男的心情豁然開朗,思緒逐漸澄明。唯一仍令她困擾的是,那場奇異的幻夢式經歷是怎麼發生的?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靠在春天溫暖的胸膛,盼男的心思如颱風時的海潮,狂烈呼嘯,洶洶沖卷,然而每個疑問都沒有答案?

  「人家已經彈完了,你還哭?」春天輕抹她臉上涼濕的淚水,眼神有些憂慮。「就算這首曲子挺感傷的,也沒必要吧?你向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聽她這麼說,盼男才發現自己莫名地流著淚,羞澀地漲紅臉。

  一條雪白的手帕遞過來,春天有些訝異地接過,看了張德女一眼。

  這年頭別說男人了,連女人都罕少帶手帕哩。這傢伙居然隨手便掏出一條增疊整齊又乾淨的手帕來。

  「喏。」她將帖子塞進盼男手裡,「擦擦淚吧。」

  「謝謝。」

  「別謝我,是張德女的。」

  盼男捏緊手帕,偏頭斜睨向身邊的男子。

  俊眉朗目裡有著無法掩飾的濃厚關心,凝視她的眼神為一層哀傷的陰影所籠罩,靜靜地盯住她,像想從她臉上尋找什麼。

  盼男有點生氣。

  看什麼看!想從她臉上看回楚安平的清靈秀顏無非癡人說夢。她現在就長這副德行,不只容貌,連性情、興趣都跟楚安平完全不同。

  如雷的掌聲再度響起,張德女那雙眼仍在她臉上照來照去,盼男厭煩地想逃開。

  「比賽已經結束,我們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她故意不理會張德女討人厭的眼光,轉向好友。

  「還沒宣佈名次呢。」

  「那關我們什麼事?」盼男沒好氣地道。

  春天嘖嘖嘖地責備她。「做人要有始有終。既然來了,也不差那麼一點時間嘛。再說中途離席,很不禮貌。」

  「你之前還不是中途離席了!」盼男提醒她,語氣是有些怨忽的。

  若不是春天臨時肚子痛,或許她就不會和張德女經歷那件怪異的事了。

  「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春天作出一副病西施的捧心狀,逗笑了盼男。

  「我想回去了。」笑歸笑,她還是很堅持。

  「再等一下嘛。」春天眨巴著她長而不翹的睫毛撒嬌,狡黠的眼光偷偷俄向像是為什麼事所困擾住的張德女。

  「張德女,你有沒有開車來呀?」

  這傢伙!盼男狠狠瞪視春天無辜的表情。

  「有。」張德女點頭。「我送你們回去。」

  「好呀。」春天不理會好友的陰陽怪氣,為能搭便車而開心。她隔著盼男,和德女「隔岸」喊話。

  「你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以後有醫學方面的問題可不可以找你問?」

  「沒問題。」德女的眼睛仍盯在盼男側臉上,令她臉部發癢。

  這兩個傢伙還要聊到幾時呀?春天真是夠會扯的,竟然跟個初見面的男人要名片!

  盼男不悅地瞄見德女拿出名片,在上面沙沙地寫著字,朝她遞過來。

  她故意不接,春天嗅怪地看她一眼,伸手接過。

  「太好了,有你家裡的電話呢。還那麼大方地給兩張,剛好我一張,盼男一張。張德女,謝謝你喔。不過我沒名片,盼男有,你要不要?」

  這種出賣朋友的事,她居然也做!盼男氣急敗壞,一口回絕:「我沒帶。」

  如此冷淡絕然的語氣,再遲鈍的人,都聽出她明顯的拒絕,現場的氣氛頓時有些凝滯。

  「沒關係。我記得我皮包裡有一張你上回給我的名片。」春天慢條斯理地道,不理會盼男懊惱瞪視她的動光,掏出背包裡的名片,在上頭寫了些字。

  「噢。別忘了我叫春天喔。是個言情小說作家,以後請多捧場。」

  口氣還滿像推銷員的。盼男尖酸的想。不是滋味地看著春天將她的名片遞給張德女。

  是「她」的名片耶!春天為什麼不問問她的意思!

  「我要走了!」管不了舞台上囉唆不完的評審評論,盼男率性地起身。

  春天拿她沒法子,只好順著她。張德女追上她們。

  三人離開表演廳,在走廊上遇到寧旖。近著之下,更形無瑕的嬌容綻放一抹驚喜。

  「四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替你留了貴賓座,也沒瞧見你。」嬌滴滴的聲音如黃鶯出谷,盼男聽了心情更加煩悶。

  「旎旎,有事下次丙說,我先送朋友回去。」德女冷淡地道。

  「四哥?」寧旎旎科持地喊了聲,湖泊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狐疑地打量他身邊的盼男和春天。

  「既然你有朋友,就不用送了。」如此親密的呼喚,代表即使在這世,他倆的關係仍然匪淺。一股酸到極點的情緒,主宰了盼男。她別開臉,全身僵硬。

  「盼男?」春天心裡的疑惑加深。盼男的情況很不對勁,她從來不會這麼無禮,也不會對人有這樣強烈的敵意。寧旋旋的態度或許有些纖尊降貴,倒沒令人討厭到哪裡去,然而盼男卻表現出一副深惡痛絕的怨恨。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實在不像她平常的樣子。回去後,非得好好審問一番不可。

  「張德女,盼男沒別的意思,她是不願麻煩你。」連忙為好友的態度做說明,春天可不願張德女留下對盼男不好的印象。

  「寧小姐剛才的演奏太精妙了,尤其是那首戀,聽的盼男涕淚滿衣裳」

  「春天,你胡扯什麼?」盼男不悅的否認。她是哭了沒錯,但可不是為了寧旎旎的琴技!

  「盼男不好意思了,我從來沒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不信的話可以問張德女。」春天不理會她,自顧自地繼續道。

  寧旎旎優雅地牽動嘴角,醉人的秋波直往張德女望去。「四哥,你的朋友很有趣。」

  張德女灌了蹩眉。

  「你不幫我們做介紹嗎?」她燦笑如花道。

  德女簡短地為兩方引薦。

  「對了,寧小姐。你彈奏的那首戀,據說作曲作詞者和寧家頗有淵源,裡面是不是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對這點,春天一直很好奇。

  「沒錯。」旎旎微笑道。「她是先祖父年少時的女友。」

  「胡說!」異口同聲的叱喝分別發自盼男和德女,後者深深投過來的凝視。令前者迅速別過臉。

  「四哥,你為什麼這麼說?」旎旎困惑地問。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德女低沉的嗓音顯得有些沙啞,淚光隱隱的眼睛投向遙遠得足以穿越時光的某個點,神情無比憂傷。「她是寧季群的好友齊韶的未婚妻,如果不是安平發生了不幸,他們兩人便是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安平創作的歌曲也將流傳得更多更廣。」

  「你怎麼知道?」旋旋訝異道。夾在祖父遺物裡的這份歌譜,曾引起她無限揣想。歌詞裡的意思,加上祖父晚年在日記裡曾提及安平的才華,才會讓她以為安平和祖父曾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

  「我就是知道。」他閉了閉眼,顯然不願再回答下去。

  「那江小姐」張德女知道已是不可思議,怎麼連那個江盼男也曉得?旖旎懷疑起來,然而這兩個人就像一對悶葫蘆般沉默,想從他們緊閉的嘴唇撬出答案,像是完全不可能。

  「我們走吧。」盼男不再理會,自顧自地往出口方向走去,春天朝他們抱歉地笑了笑,敢緊迫上她。

  「盼男」德女想追過去,卻被旖旎拉住。「四哥,你別走嘛。表姐和表姐夫都來了,你不去見見他們嗎?」

  德女聞言,只能表情複雜地目送兩人身影,心清亂糟糟,就是不想接受三哥和三嫂的刻意撮合,才避開貴賓席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好敷衍兄嫂要他定得答應來參加音樂會的要求。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寧旖旎無動於衷,她美麗又有才華,對他更是溫柔體貼,可是他對她就是沒感覺。之前一點都想不透,及至今晚的遭遇

  那是真的嗎?那些關於齊韶的記憶一點滴地在他腦裡重建,讓他無法否認。何況跟他一起經歷這些的,還有江盼男。初見時,對她無法言喻的好感,原來是其來有自。怪不得那日之後,他會一直想著她,若不是向來的謹慎阻止了他,早依照她留給醫院的病歷資料找上門去。

  今夜的再度相遇,是上蒼安排給他們彌補前世的情天憾恨的機會嗎?可是他心情好亂,所受的教育令他無法相信前世今生的存在,然而今晚的遭遇卻讓他無法否認。到底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的?德女想得頭昏腦脹。

  他捏緊褲袋裡的名片,那裡有可以聯絡上盼男的地址電話。等他想通一切後,再去找她吧。等我吧,盼男,這次我不會再放你走了。

  仲夏的夜來得特別晚,下午六點鐘過梭,天色依然光明,火紅的太陽貪戀著人間的繁華,浮沉在山四處不肯歸去。黃澄的夕陽餘暉經大樓的玻璃帷幕反射,光芒刺眼,有一叢透過明亮的玻璃投射進這間頗有規模的出版社辦公室裡。

  盼男放下手中的校稿,揉了揉疲累的眼角。腦海裡不期然地浮現張德女惱人的俊容,心情一陣煩躁。

  經過一些時日之後,音樂會當晚所有的那些經歷,前世與今生的,在記憶中已部分混淆起來,教人分不清楚哪些情緒是屬於前世的,哪些感覺又是今生的。就像是一杯綜合果汁,舌尖難以分辨哪部分屬於柳橙、哪部分屬於蘋果、哪部分又屬於芭樂.總之,各種滋味齊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印象裡那些或快樂或悲傷或感動或震撼,關於愛與恨,生命與死亡的記憶,最終都混合成某種複雜的系念與啟示,在她胸臆間翻騰、爆炸,除了椎心之疼外,仍是找不到答案的茫然。

  或許,該選擇的是不再去想它,就像不管春天如何逼問,她一概故作不知般地逃避。但那些在她心頭洶湧的情思,比起好友更難應付,不管是睡夢還是清醒,緊追著她,教她不思量、自難忘。

  尤其是春天去知本度假的這幾天,回家只能面對滿室的冷清寂寥,那些她不願去想的難纏情思,每每在她身心疲累之時,冷不防地冒出來暗算她。前世的記憶如潮水湧來,更多的快樂與悲傷,宛如一首首痛徹心肺的悲愴旋律,在燈火闌珊的暗夜裡一再播放,佔領她醒時的思緒,也侵襲她睡時的夢境,幾乎逼瘋她。

  她是那麼真實地感受到關於楚安平的喜怒哀樂,關於她對齊韶刻骨銘心的愛戀,關於她死時的怨恨、遺憾。這些,就像夢魔一般緊攫住她,擾亂了她平靜的生活,沒一刻放過她。

  盼男感到害怕、憂慮,甚至覺得前世的記憶已漸漸蠶食她,幾乎要取代她今生的一切了。不,她不要,她是江盼男,不再是楚安平了。關於安平的一切,早該隨著她的死亡結束,而不該過渡到江盼男的生命。

  然而這些徒勞無力的抗爭,似乎只是多此一舉,她仍日日夜夜為安平所困擾。即使想以工作逃避,也躲不掉無所不在的思想侵害。

  得怎麼做才能把這些思緒趕出去,回復平靜無波的生活?盼男在心裡吶喊,沒一刻比現在更祈望平凡的生活回來。如果她不曾經歷那夜的奇異之旅;如果她不曾暗春大去參加音樂會;又如果她根本不去那家醫院,選擇了張德女看病,然而生命卻沒有如果,不管她如何不情願,那些如果已在老天爺的安排下,主宰了她的命運,教她難以逃脫

  嘟嘟作響的內線電話鈴聲驚擾了盼男的沉思,她呆了半晌,才伸手接過。

  「喂?」

  「江盼男?」

  就的宛如她生命用的一部分的悅耳男聲,令盼男心跳失速起來。握著話筒的手微微顫抖,眼睛驚嚇地睜圓,有種想將電話甩上的衝動。

  「盼男,找知道是你,別躲我。」

  「你你怎會有我的電話號碼?」盼男氣急敗壞地喊道,直到鄰座正在收拾桌面的同事投來好奇的眼光,才降下聲音。

  「你忘了那晚春天把你的名片給我了嗎?」

  盼男恍然大悟,眼光隨即狐疑地瞇起。這傢伙的聲音聽起來未免太平靜了,就像為那天的事困擾的人,就只有她而已,他是完全沒受到影響。

  「你找我幹嘛?」她的口氣很沖。

  「難道你不想難認那晚的事?」德女這時候才顯露出一丁點緊張。

  「不想。」盼男口是心非地迅速拒絕。

  「騙子。」德女輕聲指責。「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想弄明白。」

  「根本就沒事。」

  「又在說謊了。你是什麼時候養成愛說謊的個性?」他的聲音充滿不以為然,令盼男更加火大。

  「關你什麼事?」

  「你在生氣?為前世的事氣我?」

  「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了!」

  「盼男,如果你不生氣,或者曾深入思考過這事,就不會是這種口氣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還有事要忙呢!」什麼東西!都經過那麼多天才來找她。盼男不是滋味地想。

  「我在你辦公室大樓下面等你,等你見面把話說清楚。」

  「我們有什麼話好說的?」她不可思議地問。

  「盼男」德女的呼喚輕似枕畔的情人呢喃,聽的她雞皮疙瘩直起。「你不認為那晚的事,是上天有意彌補我們?給我們再一次的機會?」

  「少荒謬了。」盼男駭笑,卻忍不住心臟怦怦直跳。

  「一點都不荒謬。」德女的聲音有著壓抑不住的痛苦。「如果你知道安平死後,齊韶如何痛不逾生,你就明白我話裡的意思。」

  「我不想知道」尤其是在她的心被折騰的這麼痛,精神耗弱得隨時要崩潰的時候。

  「容不得你不知道呀。這是我倆的命運。我會一直等,等到你下樓來,等到你願意見我,等你」

  「張德女!」盼男對已掛斷的話筒低聲咆哮。那傢伙在搞什麼呀!說那種會攪得人意亂心慌的話,就把電話給切掉,完全不管她會有的心清。

  她憤恨不平地喃喃咒罵,瞪視桌面的稿子發呆了兩、三分鐘,仍然無法集中精神。

  混蛋!她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居然這樣對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大樓下面等,都過了好幾分鐘,會不會跑掉了?

  一連串的不確定,讓盼男坐立不安。她知道今晚是別想專心加班了,與其坐在這裡發呆,倒不如去看個究竟。

  她先到洗手間梳洗,才拿了隨身皮包打卡下班。搭電梯下樓時,心裡仍在咒罵張德女不該擾亂她一池春水。

  他到底找她做什麼?

  彷彿意識到是怎樣的未知命運往等待她,盼男芳心悸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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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6 00:53:51
  第九章

  夜色從四面八方湧來,白晝帶著最後一抹餘暉退守至遙遠的天際。張德女修長挺拔的身軀如臨風玉樹屹立在大樓的廊柱旁,看到盼男遲疑的身影,被罩在廊柱陰影裡的矯軀很快挺直腰身,不容她逃避地迎過去。

  「沒讓我等太久,不過二十分鐘。」他幽默地道。玩味而犀利的眼光,熱力逼人地直射向她。

  盼男臉頰一熱,有種被看透的錯覺,她惱羞成怒地避開他的注視,自顧自地往前走,語氣冰冷地道:「我只是臨時決定不加班,想回家而已。」

  德女聞言噴噴噴地輕聲叱責。「盼男,你這種說謊的毛病要不得。以前你是不說謊的。」

  「什麼以前不以前,再說我也沒說謊。」

  「只是選擇隱藏大部分的實情,說出不痛不癢的部分嗎?」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貼著她耳朵說。那拂搔著她敏感肌膚的灼熱氣流,還有隨著呼吸飄蕩在她鼻端的好聞氣息,都令盼男忍無可忍。

  「喂,」她勉強壓抑住停下腳步轉身去面對他的衝動。「你懂不懂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道理?」

  「有必要嗎?」悅耳的男中音更加放肆地親近她,修長有力的手掌倏的攫住她肩膀。盼男全身戒備起來,若不是他接下來的話,她就要施展貽拳道給他一記過肩摔了。

  「我的車子在那方向。」他將她打算左轉的身子,轉向右方。

  「誰要搭你的車了?」她沒好氣地甩脫他的手,怒視他。

  張德女深深凝視她,毫不退讓的與她對峙。街燈照在他清俊的臉容上,深沉的眼眸有著少見的嚴厲,讓盼男清楚地意識到那兩顆眼珠沉重的壓迫感。

  他吸了口氣,緩和他心裡的怒氣,扯動唇角冷笑。

  「如果你喜歡在馬路上談這種事,我可以奉陪。」

  「我我們沒什麼好談!」德女給她的印象一直是溫和,沒想到這人也是有脾氣的。盼男不太習慣地畏怯起來,記憶深處不經意地撞出齊韶和安平在宜蓉家重逢時,齊韶唯次生氣的模樣。

  那熾熱的眼神,壓抑不住的真情盼男感覺自己的心柔軟下來。

  「盼男,別折磨我,你知道我要談的是什麼。」德女凝視她瞬間變得溫柔的臉龐,屬於楚安平的嫻靜優雅疊在她俏麗的臉龐,一時間心醉神迷。

  「問題是,有必要嗎?」一絲惆悵的笑意泛上她粉白的柔唇,迎視他的眼神充滿苦澀。然而德女的眼光仍是執著不肯放棄,她只好無奈地妥協。「好吧,那晚我的確有段離奇的遭遇,好像回到三O年代的上海,變成一個叫楚安平的女孩,還和一個叫齊韶的男人談戀愛。如果你想跟我確認這件事,那就是我的答案。」

  「我想跟你談的不只是上輩子的事,還有我和你的今生」

  「我們,今生?」盼男的神情顯得無比哀傷。「這輩子我和你不過是兩條不會交會的平行線,何來我們之說?就算上輩子我們真有什麼,也隨著死亡而結束。我已不再是楚安平,你也不是齊韶了」

  「這不公平!」德女舉起一隻握緊的拳頭,重重捶了一下胸口,眼神激動無比。「這裡還在痛,你明白嗎?這幾天我像是活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每每憶及你冰冷沒有體溫的身體,毫無氣息地躺在我懷裡,不管我如何急救都救不回你的生命,那種無能為力救回自己最心愛的人的感受,你能明白嗎?」

  他悲痛的神情有如一把巨錘重重敲擊盼男的心上,這幾日她為安平的悲傷所困擾,全然沒想過齊韶也會難過。看著德女備受傷痛煎熬而顯得無比疲憊、陰沉的面容,突然有種想伸手撫慰他的衝動,然而前世的陰影卻阻止了她,讓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處瞪他。

  「至少給我個機會,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

  「是。」他怨恨地道。「你沒有活下來,就是你欠我。你把所有的悲傷怨恨都留給我。讓我從此活在地獄裡,這些都是你欠我的!」

  「是誰沒趕來赴約?」盼男氣憤起來。「讓我孤零零在那裡等待。若不是系念著你,我早就安穩的上船,也不會被神鶴逮到。」

  「難道你不明白這點也使得我更加怨恨自己!」德女憂傷的眼眸吞吐著抑鬱難消的火焰。「因為我的疏忽,而讓我唯一深愛的女子就此沉溺在冰冷的水面下,我心裡的痛何嘗遜於你!」

  「你有什麼痛的?」沉溺在前世的心痛下的盼男,硬咽地道。「我死了後,你就可以和季晴雙宿雙棲,就像你現在和寧旖旎一樣」

  「我和季晴?」德女被她沒良心的指控,氣的想要咆哮,然而她眼角的淚光卻奇異地澆熄了他心裡的怒氣,令他狡黠地明白一項連盼男自己都未必瞭解的事。

  「你在嫉妒?他玩味道。

  「我才沒有!」她彆扭地漲紅臉。

  「承不承認都沒關係,反正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呀?盼男狐疑地斜睨他。

  然而德女只微微一笑,熾熱的眼眸無比真摯地凝視她。「如果我告訴你,齊韶並沒有娶季晴,一生孑然地度過下半輩子,始終沒有對安平忘情,你心裡是否好受些?」

  盼男驚異地睜圓眸,心裡有股深層的悸動,分不出是悲是喜。

  「如果我再告訴你,我對寧旖旎也像齊韶對季睛一般,僅有普通朋友的情誼,而無男女間的情感,你是否願意跟我另找地方深談呢?」他以眼光暗示她,兩人旁若無人地站在人行道上「閒話家常」,已引起往來行人的注目。

  不習慣成為眾目焦點的盼男,再度漲紅臉,轉過身想離開。

  德女自然不容她就此逃避,伸長手臂將她拉住。

  她的手出奇地柔軟光滑,那軟膩的觸感足以教男人銷魂。德女之前雖然抱過她,但當時正為前世的死別傷心欲絕,哪有閒情去領略。這時可不同了,分屬於兩人體內的電流,在兩人指尖接觸的最初便通了電,刺麻的電流加上溫軟的觸感,直電的德女色授魂與,緊握住她不放開。

  「你幹什麼?」她又羞又氣。雖然不是第一次跟男人握手,可是張德女的手卻有股令人心猿意馬、心跳失常的悠力,讓她慌亂起來。

  「如果你想知道齊韶是如何度過他的下半輩子,就跟我走,讓我仔仔細細地說給你聽。」他得寸進尺地將她往懷裡帶,盼男只覺得全身一陣酥麻,竟使不出力氣來。

  「你無賴!」嬌軟的聲音一點都不像是叱責,反而有如情人間的撒嬌。盼男臉頰灼熱,色艷有如火的,端的是美艷無比,看的德女一陣血氣翻騰。

  然而處身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一即使他有心偷香,也只能壓抑。他整了整臉色,嚴肅道:「我只是想跟你安靜聊一下,請不要拒絕。」

  盼男沉默不語,德女便當她默允了,牽著她走到另一邊馬路的巷子裡,停在一輛紅色的轎跑車旁。

  他開門請她入內。

  「你要帶我去哪?」她有些猶豫地道。

  「一人可以安靜談話的地方。」德女平靜地回答,眼裡有抹溫柔。「你害怕我?」

  「不。」盼男搖了搖頭,神色迷惘地坐進車內。當張德女問她是否害怕他時,她無法答是。一個她曾經以生命愛過的男人,她怎會害怕他呢?儘管那已是前生的事,然而屑於他的溫柔,依然留存在她的記憶中。再說,張德女給她的印象,不超出溫文爾雅的範疇,她又是武術高手,他真想對她怎樣,只怕是自找苦吃。

  胡思亂想之際,張德女已將車駛進繁忙的車道。兩人都沒說話,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不討人厭的安謐氣氛。

  盼男漸漸放鬆下來,僵直的背淪陷進舒服的真皮座椅。好舒服,讓她靠一下吧。只要靠一下就好,她好累好像

  沉澀的眼皮敵不過睡神的召喚,緩緩合上,她有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了。微微晃動的車身有如搖籃,讓她像小嬰兒般舒服地酣睡。

  不知過了多久,某種燙人的氣息不斷拂著她的頰膚,令她發癢起來。她想揮開那惱人的打擾,手一伸被人捉住,她驚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對上張德女炯炯的眼睛,發現他好看的嘴唇,幾乎要貼上她。慌張地別開臉,電光火石般的灼熱觸覺令她僵住。糟了!

  德女壓抑住渴望進一步一親芳澤的衝動,硬生生將傾向她的身軀拉回,沙啞著聲音道:「你睡著了,我想叫醒你。」

  盼男尷尬地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將眼光投向窗外,發現他們停在一棟四層樓的透天別墅前,頗感訝異。

  「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德女推門下東,燒到另一端為盼男打開車門。

  「你帶我到你家來?」盼男無助地四處張望,心頭有股沉重的壓力。沒想到張德女會住在這麼華麗的房子裡,連花園都大得令人驚心,裡頭的陳設必是相當豪華。

  她將視線從到處看得見婆婆樹影、栽種數十種花卉的花園收回。儘管夜色深沉,但在適當的燈光照明下,園裡色彩繽紛的花朵仍明艷的教人心動,白天時更美吧。

  「請。」德女似是怕她逃脫地握住她胳臂,朝屋子前廊走去。

  屋裡的裝演出乎她意料之外,並不顯得特別豪華,反而有種簡樸的感覺。寬敞的空間裡,到處可見古色古香的傢俱,給人極其明亮的舒適感覺。

  「四少爺,要開飯了嗎?」迎接他們人門的中年婦人,笑瞇瞇地問。

  「麻煩您了。」德女對照料他起居生活的管家點了個頭,隨即轉向盼男。「我先帶你到浴室洗個手。」

  「你不是說要帶我上個可以談話的地方嗎?」盼男邊走邊道。

  「沒錯。再沒比我家更適合談話了。家裡除了僕人外;就只住我一人。」

  「我記得你不是獨子。」

  「沒錯。」德女牽她進浴室,盼男的眼珠子繼續瞪圓。張德女家的衛浴設備,比五星級飯店還要豪華。

  「來,洗個手。」哄孩子似的把那雙柔嫩的玉手移入水龍頭前,替她抹上洗手乳,而雙手就這樣交互揉搓,既洗了盼男的,也洗了他自己的。

  再用烘手機烘乾兩人的手,才拉她到裝滿古雅的餐廳。花梨木的圓形餐桌上,佈置好五菜一湯,冒著熱氣的菜餚令人食指大動。

  等管家退下之後,德女才回答她先前的問題。「家父退休後,就帶著我媽跟我大哥一家移民到澳洲了,三哥一家住在美國,二哥和三嫂在市中心另有住處,所以家裡只住我一人。」

  「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盼男驚訝道。

  「是呀,所以更覺得寂寞。」他邊替她夾菜,邊目光灼灼地凝視她。

  盼男臉紅,無法確定他話裡的含意。像他這麼富有、英俊的男子,也會感到寂寞?她可不信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憑他的條件,值得女人倒追。例如寧旅旅,她那晚對他的態度,分明頗有意思,他又不是柳下惠,抵擋得住美女的投懷送抱嗎?

  這麼一想,竟不是滋味了起來。明明對張德女不存任何妄想,卻為他捻酸吃醋,這種心態究竟為什麼?一頓飯就在盼男反覆質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的情況下度過。

  飯後,德女帶她到二樓的起居室。詢問過盼男,知道她不喝咖啡,便請管家送了壺水果茶上來。靜謐的空間迴響著張家百萬音響放送出來的古典音樂。盼男聽不出是那位偉大作曲家的作品,只覺得樂聲十分唯美浪漫。她懶懶地靠進單人座的沙發椅裡,幾乎想像只懶貓般閉上眼睡著,但想到這裡是別人家,她也不是來聽音樂、睡懶覺的,於是振作起精神,在沙發上挺直腰身。

  「你想說什麼?」盼男對坐在斜角長沙發上,一運以深造難解的光芒凝視她的德女道。

  「為什麼不說你想知道什麼呢?」他提著下巴,微揚的唇角有抹似笑非笑的嘲弄,一雙眼甚至挑釁意味濃厚地朝她眨了眨,使得俊美的臉龐多添了一抹淘氣。

  盼男用力做了個深呼吸,警告自己絕不能被他的男色所迷。她可不是來跟他夾纏不清的。

  「你認為我想知道什麼?」她不動聲色地跟他打啞謎。

  德女輕輕一笑,似是喟歎,也像在埋怨地道:「你比前世要伶牙俐齒,看來張德女的戀愛運,要比齊韶坎坷些。但不管如何,我有自信我們這輩子將得到前世錯失的幸福,畢竟這是老天欠我們的。」

  盼男兩眼一瞪,不敢認同地道:「所謂前世,就是上輩了的事。既然是上輩子的事,就跟這輩子無關。過去都過去了,我們何必再去追究。」

  「問題是,我們誰也無法當前輩子的事不存在。不可否認,它都對我們造成一定的創傷」

  「我可沒」

  「盼男,你不覺得在我面前撒謊是多此一舉嗎?從你的眼睛,我看到你對前世的事仍耿耿於懷,要不然你也不會跟我回來。」

  「我是」

  「我不逼你,只希望你靜靜聽我說。」德女舉起仍然冒著熱氣的精美茶杯放到唇邊輕噪一口,隔著蒸氣看她,眼神顯得真摯。「你是怎麼稱呼那晚發生的事?對了,一段離奇的遭遇。三O年 代的上海,一對青年男女從夏天到冬天的戀情,結束於安平墜河死亡。你的記憶到此為止,安平死後的事,卻在那夜之後斷斷續續地浮現我腦海。我之所以隔了幾日才去找你,為的就是想把腦中這些零散的記憶歸納清楚,將整件事理個明白。你知道我是醫生,學科學的人,基本上對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有著天性上的排斥,我也不例外。若不是事情太真了,真到那份刻骨銘心的疼,即使到了這輩子,仍在隱隱作痛,或許我會選擇逃避吧。我想了許久,覺得這段離奇遭遇必是上蒼為了彌補我們所做的安排,既然如此,我們沒理由抗拒」

  「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我認為」

  「盼男,我知道你心裡有疙瘩,但請你聽我說完,再來決定。」德女放下杯子,眼光炯炯的鎖住她。「如果你瞭解齊韶的癡情,就能明白我何以這麼執著的想見你。」

  「齊韶」盼男輕喟聲,神情有些迷惘。不可否認的,想到這名字時,她的心仍會揪痛。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情緒?明明是屬於楚安平的苦戀,何以會過渡到江盼男的生命?只因為安乎是她的前世嗎?可是,不該讓往昔成為往昔嗎?過去的事,再怎麼追悔,都於事無補的。

  德女注意到她已被打動,緊接著道:「齊韶在安平死後,痛不逾生,然而自殺卻是身為基督徒的他不屑為的。他跟他義父回美國住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回到上海。時值中日戰爭,齊韶加人車隊成為軍醫,死於抗戰。終其一生未娶。」

  「齊韶他是怎麼死的?」她顫抖地問。

  德女蹙緊眉,因回憶到前世自己的死亡,而有些不舒服。「死在日軍的一場轟作。其實對他來說,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脫。他加入軍隊,有一心求死的意思。與其活著飽受相思之苦,不如跟隨心愛的人赴黃泉。在他活著的這段期間,安平的骨灰一直跟著他,最後和他一起下葬。他對安乎的癡情唯天可表,絕不是如你先前想的,安平死後,他又琵琶別抱去了。」

  盼男慚愧地垂下頭。「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你以為自己是抱著憾恨而亡,卻沒去想活著的人心裡的遺憾和痛苦更劇。」德女捂著胸口激動地道。「這份遺憾和痛苦,甚至過渡到我今生的生命。我一直沒辦法對任何女人有更深入的感情,始終維待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直到那天你來看病,匆匆一面卻讓我無法忘懷。我不明白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然而當記憶的封印被解開,前世的記憶如潮水源源湧來,我終於瞭解,是齊韶對安平的愛,讓我無法再愛上另一個女人,一逞在人群中,苦苦追尋前世愛人的影子。」

  是這樣嗎?盼男的眼眶酸澀起來。自己十八年的生命,一再拒絕眾多優秀男子的追求,也是因為相同的理由嗎?之所以在見到張德女時便想逃走,是害怕對他再度鍾情,畏懼有情人不成眷屬的同樣命運再度降臨?盼男心亂地無法思考下去。

  「盼男」德女突然走到她面前。在她驚異睜圓的眼眸前,傾身過來,兩手各抓在兩邊的椅把上,將她困在裡面。

  盼男無助地看著他。

  「你也有相同的感覺,是不是?」他看進她驚惶的眼眸,尋找答案。「既然我們還愛著彼此,為什麼不能」

  「可那已是前世的事!」盼男矛盾地喊道,一方面想接受,一方面卻害怕會和前世一樣徒留遺憾。

  「那又如伺?這是上蒼給我們的另一次機會!」

  「但萬一又是那樣呢?」盼男慌亂地搖著頭。「何況我跟楚安平完全不同。現在的我,是個連最簡單的鋼琴曲都不會彈的人,也不懂得貝多芬和莫札特的分別。就連現在播放的樂曲是什麼我都不知道!」

  「那是德弗札克的新世界交響曲。你又不是學音樂的,知不知道無所謂,跟我們的感情發展也無關。」

  「怎會無關?」隨著他俊美的臉龐越來越靠近,盼男的情緒也接近歇斯底里。「我們之間的差距,比上輩子還大。如果之前是小水溝,現在就是台灣海峽了。你是富家少爺,我只是家境中下的出身。你可以隨口道出.德弗札兄的新世界交響曲,我只知道藍色多瑞河。我們無論是家世、學識、經歷都差了一截」

  「兩岸都快要通航了,小小的台灣海峽算得了什麼?就算是馬裡納海溝我也不怕。」

  「你還有心說笑?」盼男懊惱地道。「這不是你怕不怕的問題,男女之間的情感發展相當複雜,而我又不是那種談談戀愛就算的女人。我想要的是更穩定、牢靠的關係」

  「你現在有嗎?」他的眼光突然炯熱起來,照的盼男招架不住。

  「有什麼呀?」她瞪他一眼,想避開他的的逼人的凝視,但他堅穩的眼光抓住她,令她無法移開。

  「穩定、牢靠的關係。」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問出。

  盼男張了張嘴,想把問題擲回他臉上。她有沒有關他什麼事!然而他眼裡隱藏在怒氣之下的易受傷害情緒,讓她心軟下來。

  「沒有。」

  德女如釋重負地放鬆臉上繃緊的線條。「很好。我要的也是穩定、牢靠的關係,而不是一場戀愛遊戲。看來,我們有了共識。」

  「誰跟你有了共識?」盼男對他自以為是的態度又羞又氣。「我目前不打算跟任何男人發展那種關係」

  「盼男,你這話不是矛盾嗎?」德女沉穩卻不失銳利的眼光瞅著她。「你說你不是那種談談戀愛就算的女人,想要的是更穩定、牢靠的關係,現在又說這種話。」

  「這完全是兩件事。」她漲紅臉,試著為自己的立場辯護。「我只是現在不要」

  「那你什麼時候要?」德女的眼中漸漸有了怒氣。「或者你,永遠不想要?」

  「那是我的事!」

  「盼男,你在怕什麼?你口口聲聲說要讓前世的事過去,心裡卻是耿耿於前生受到的創傷。問題是你有沒有想過,受到傷害的人不只是你,齊韶所受的苦更甚於你的前世安平。你怕受傷,難道我就不怕嗎?就算是兩個前世沒有牽扯的男女,在面對愛情時,難免會有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態,但只要我們真誠對待彼此,那根本是多此一舉的考慮。」

  「是嗎?」彷彿被人踩到痛腳,盼男隱藏在深的連她都無法測出的心淵裡的憤怒和痛苦突破心防決堤而出。

  「對你或許是這樣,但我沒那麼堅強到可以再一次承受那種打擊。你應該記得安平做的那首歌,歌詞中最後的幾句說:愛情消失在無情烈火中,如今我是無心的人,只能在愁慘的地獄裡悲歎。對我來說,一旦愛情消失,我就等同生活在地獄,所以我寧願做個無心的人」

  「你不能連試都不試就放棄!」德女感到無比憤怒;若不是盼男眼裡的淚光,他真想重重搖撼她,把她的理智給搖醒。「甚至一口咬定我們之間的愛情會消失。你是認為我會變心嗎?難道我就不擔心你會移情別戀」

  「我才不會!」她衝口而出才知道自己嚷出了什麼,羞的滿臉通紅,連忙避開德女眼裡的欣喜。

  「好了,盼男」德女語氣顯得更加溫柔,像是哄孩子似的。「我知道你的害怕。現在我也不敢要求太多,只希望你能答應讓我們交往看看,你可以不先對我付出任何感情,看看我的誠意是否符合你的要求,再來做決定」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盼男懊惱地斜脫他一眼。什麼叫作可以不先對他付出感情?這種事可以說不要,就不要的嗎?像現在,他溫暖、柔和的氣息輕輕拂著她,就足以教她意亂情迷了,更別提他深情的凝視對她的影響了。

  這個人,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作不知?

  「盼男,答應我。」他貼向她,近得他鼻上的汗毛在她皮膚上引起靜電,那刺麻的感覺,令她一陣酥軟。

  「答應我」他的唇就在她嘴唇上方,並在她沉澀的眼皮垂下時,覆上她未曾被人採擷過的芳唇,引來一陣甜蜜的歎息。

  可是,她都還沒答應跟他交往,他就這樣

  她清醒過來,羞惱交加地推開他,結巴地道:「你幹嘛?」

  德女跌在她座位前方的花梨木地板上,意猶未盡地舔舔唇,仰著頭微笑地看著她。「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如前世般吻起來那樣甜,答案是肯定的。」

  盼男繼續瞪他,直到他級結著萬般柔情的灼熱回視令她腳趾頭蟋曲起來,身體彷彿要為他融化,才將紅的可媲美關雲長的臉別開。

  這男人。她忍不住微笑起來。

  德女所謂的交往看看,就是採取密集攻勢。

  盼男的空閒時間,幾乎都被他給佔滿。

  他六點半接她下班,帶她去吃飯、看電影、聽音樂會、散步,或是到他家二樓起居室閒聊談天。休假日則邀她遊遍台北市郊的風景名勝,像是陽明山國家公園。

  東北海岸線、三峽、烏來、坪林、鶯歌還有他規劃中的許許多多行程,令盼男眼花撩亂、芳心期待。

  不只如此,德女在帶她到雙溪兜風時,兩人於天色漸晚時分,來到楓林橋附近一家名為「雙溪小鎮」的PUB。在這間英國風味濃厚、透露著一股優雅閒適氣氛的小酒館裡,遇上德女的朋友。他們看到盼男大驚小怪地喳呼起來:「德女,你交了女朋友?」

  「別又是驚歎號,又是問號的,有這麼難以相信嗎?」德女大方地擁住盼男承認,眉飛色舞。「怎樣?

  我的女友不錯吧!」

  「天哪,原來你喜歡的是知性美女這型的。之前一拖拉庫的美女追你都不要」

  「喂,小胖,別在盼男面前說這種話,她可會當真。萬一不理我,就糟了。」他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樣,逗笑了一群人,盼男更是不好意思地羞紅臉,心裡甜孜孜。

  德女沒騙她。弱水三千,他始終執著於她這一瓢飲。「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從前生到今世的癡情守候,這份堅貞的情意,還不足以打動她嗎?

  她突然覺得自己既殘忍又愚蠢。在夾雜著漏瀑流水聲音、卿卿蟲鳴,流瀉滿案的溫柔樂音中,領悟到自己差點錯失了什麼。她怎能因為前生無法和齊韶共度白首,而怕受到再次傷害,就逃避愛情的來臨?

  一個月來,一味地接受德女的付出,卻不做回報,這樣就會比較安全嗎?同顧他一片真心,一逕唱反調,看他為她焦灼,她有比較快樂嗎?其實一顆心早折服在他敞開、不設防的愛情攻勢下;其實心裡的愛苗,在兩人相遇的最初,就已勃發。

  她愛他呀。如此深切的感情,她怎能否認?

  這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愛,不管以後的發展如何,都值得她傾盡生命所有一搏,而不是毫無建樹地被動接受。至少要努力過,才對得起自己。有了這個決定之後,盼男終於擺脫了前世的陰影,活出自我。

  她要把握她的愛情,得回屬於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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