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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想做好男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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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2:41 |倒序瀏覽
想做好男人 作者:單飛雪 

 
鄭宇宙萬分感歎,為什麼他總是遇不到好女人?
為此他洗心革面,改邪歸正,徹底換掉浪子形象,
不去夜店改學烹飪,聽兩性關係演講,連育嬰課都上了,
還做出超大犧牲──除非找到天命真女,否則絕不上床。
這一切一切的努力,守了三年多的貞操,
終於在遇見關娜妹的這一刻,來了個決定性的大變化──
她就是他心中渴望的女人,美滿幸福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
不過顯然她對他沒有相同的感覺,想出很多必殺技來拒絕他。
看來他只得沉住氣,將練就成的十八般武藝全拿來對付她,
加上三年多的好男人相關訓練及實務經驗,不信追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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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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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3:19
序幕

  有一首David Bowie的英文歌這樣唱著,她聽過,記住了歌詞,歌詞說著——

  不曉得現在幾點了,天也都暗了。我躺著聽收音機時,突然聽到「有些貓躺著,有些搖滾樂擁有靈魂 。」某人這麼說。然後這個巨響又馬上銷聲匿跡,突然以低沈聲波出現。

  這不是來自DJ,而是朦朧的宇宙搖滾樂。有個星際人正在天上等待著,他想來拜訪我們,他想他會讓 我們很驚喜。有個星際人正在天上等待著,他叫我們千萬不要說破。因為他知道這相當值得的,他告 訴我……讓所有的孩子起舞。

  我得要打電話給某些人,所以我找上了你。你說:「嗨,真酷啊原來你也聽到了。」

  打開電視機,我們可能在第二頻道找到他的身影,多注意你的窗戶,或許可以看到他的光。假如我們 用燈光示意,那麼它也許會在今晚登陸。可別告訴你老爸這些事情,否則他會把我們關起來。



  她想,這真是很有意思的歌。

  她偷偷希望,星際人,來找她。

  她想,她也會很快樂的。因為,她其實沒朋友,她很寂寞。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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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4:00
第一章

  「Jason、說真的,鄭宇宙太讓我們這些做兄弟的失望了。今天我們再不幫他一下,他真的要廢了。 」

  「沒錯。」Glen說:「為了幫好兄弟,大家真的用心良苦啊!」

  James駭笑。「你用心良苦個屁,你明明是想知道——」聲音低下去,大家交換眼神,曖昧笑開。

  今天是鄭宇宙的生日,這三位衣著時髦的公子哥,抽雪茄,品名酒,窩在Lounge Bar的貴賓包廂內, 討論好友鄭宇宙的偏差行為。

  一名身材火辣的美艷女子,貓似地懶在另一側沙發,長腿交迭微晃,嘴角勾一抹淺笑。她是James剛 從夏威夷回來的朋友——Sabrina。

  「Well……」Sabrina撩撩蓬髮。「James拜託我跟姓鄭的睡一晚,我是OK啦,但是先確認一下,他是 不是真的像James形容的條件那麼優啊?」

  敢懷疑他們的好兄弟?霎時三人搶述宇宙的豐功偉業——

  「他以前一個晚上連把三個女人欸!」

  「以前他眼睛往哪個女人瞄一下,那個女人晚上就躺到他床上,自動把衣服脫光光……」

  「他以前每個月都換女人,曾有三個女人為了他在SOGO百貨前幹架,還鬧上新聞——」

  那有什麼?美人想。有人還為我自殺死翹翹咧!

  Glen忽然站起,凝視遠方,無限緬懷地說:「過去,他曾是我們把妹幫的王。」

  美人問:「那麼,現在這個王,怎麼……『王』不起來了?」

  三人忙跟Sabrina訴苦——

  「三年前他突然說要做好男人,除非找到真愛,絕不做愛。」

  「這三年他不泡夜店,不跑舞廳,不跟我們到處趴。」

  「看他留了三年多的頭髮,就知道他有多壓抑,身體不野了全野到頭髮上,那個設計師給他編的黑人 髮辮超浪的。」

  「他壓抑慾望,卯起來運動、學烹飪、聽兩性關係演講,連醫院開的育嬰課都去上——」三人激憤。 「他說他要組織甜蜜的家——」說完,一起作嘔。

  美人大笑,晃得杯中紅酒濺出,舔去手背淡紅酒液。「Well……聽起來,你們是嫉妒他改邪歸正。」

  「不!我們是恨他欺騙我們這些好兄弟。」

  「什麼想做好男人,屁,有病要講,幹麼怕兄弟笑。」

  「就是,兄弟們急了都想幫他。」

  OK,美人明白了,放下酒杯。「你們……懷疑他性無能?」

  「沒錯,他有性功能障礙。」Glen斬釘截鐵道:「Sabrina,等一會兒他來了以後,你就假裝喝醉, 我們叫他送你回去,你就乘機勾引他,然後幫我們好好檢查他!」

  忽然水晶簾掀起,鄭大「王」駕到——

  Sabrina宛如看到一束光,刺入眼眶,她怔住了。原本迷濛的眼睛瞬間綻亮,似母獅見獵物,像他這 種狠咖啊,守身三年真是太對不起女性同胞了!

  瞧,多俊的臉,輪廓鮮明,五官俊朗鼻尖挺,下顎方正有夠酷。瞧,一頭放浪的黑人長髮辮,高大強 健的好體魄。Sabrina咽嚥口水,舌尖宛如嘗到純黑巧克力,情慾勃發,春心蕩漾。她目光貪婪,流 連在鄭大王身上,他穿著黑色運動服就來,隨興得像剛運動完從籃球場跑來。運動服柔軟輕薄,遮不 住他一身強健的肌肉線條,Sabrina口乾舌燥,身體麻熱,貓騷起來……

  「哈囉!」鄭宇宙長手一揮,帥氣道:「我的好兄弟啊,大家最近混得怎OH MY GOD!哪來的正妹? 」他銼到,九點鐘方向,一道彩虹!絢爛綺麗,大美女啊!

  Sabrina笑了,看樣子,大家被電得旗鼓相當啊!「哈囉!」她挺胸相迎。「你……就是他們的好朋 友鄭宇宙嗎?我是來台灣度假的Sa~bri~na……」她語調緩慢慵懶,男人們聽得骨頭酥麻。

  鄭大王收攝心神,三年道行,豈可葬送在短暫的一道彩虹?他深呼吸,深呼吸,冷靜!冷靜!但目光 流連在34D爆乳裝內的雪白胸脯上,彈性很好是不是?又看向綴滿亮片僅蓋住重點部位的迷你裙…… 心中的好男人在枯萎,靈魂裡的壞男人蠢蠢欲動——

  「妳……真漂亮。」這女人極品。

  「你……也不賴。」

  「宇宙!生日快樂啊,來乾杯——」損友們互使眼色,看宇宙那麼哈,成功!

  ***

  十分鐘後,Sabrina就喝醉了(裝的)。十五分鐘後,已經坐在鄭先生的Jaguar跑車裡。

  跑車在馬路狂飆,美女醉倒在一旁,大胸脯快要彈出衣領。鄭大王血脈沸騰,只剩獸性。

  Sabrina暗暗竊笑——三年不近女色?碰到我就破功呴!摸摸頂級的Jaguar跑車,喔,但願他在床上 的表現,也像狂野不馴的Jaguar。捷豹~~喔捷豹~~好期待!

  「妳住哪?」鄭宇宙滾燙得像被點燃的引擎。

  「什麼住哪?我又不回去……我還想玩……我沒醉啦……」美女嗲他。

  不回去?!好,跑車飆得更猛。「那我載你去旅館,薇閣怎樣?就在附近。」

  「OOOOOOK——」

  鄭宇宙真急,油門一踩,咻地十分鐘尬進旅館車庫,三分鐘辦完手續拉她進房。

  Sabrina動作更快,唰地一分鐘內扒光衣服,咚咚咚十秒內自己躺到床上。「哦唔啊……親愛的快來 ……」她自己呻吟打滾,自己發浪……

  宇宙看著床上打滾的女人,眼色暗下,朝她走去——電光石火間,過往與眾女人廝混的回憶全湧入腦 海。Sabrina發浪的姿態,Sabrina淫蕩的媚笑……想像和Sabrina做愛,做完以後他會有的感覺——

  「好好休息。」明明已走到床邊,鄭宇宙硬生生向後轉。做完以後,會很空虛,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等一下!你站住。」Sabrina喊住握著門把,準備離開的男人。「你去哪?」

  「買保險套——不!」他講太快了。「我要回家。」

  Sabrina花容失色,跳下床。「回家?」對她這麼脫光光性感美麗的女人,他回家?「你開什麼玩笑 ?」

  誰開玩笑?!鄭宇宙果真開門出去。「帳單我會付,你好好睡,BYE!」

  「站住!」Sabrina從背後抱住他。「走什麼?大家快樂一晚不好嗎?」

  被光溜溜的女人抱住,他身體很誠實,又狠狠亢奮起來,但……心很累。

  「謝啦,我不想,晚安——」

  「難道你真的——」Sabrina出手。

  宇宙震住,往下看,她竟然……

  「你明明就有——」嗯,Sabrina鬆手,他的狀況夠格當把妹王,仰望鄭大王,她楞住了,被大王陰 郁的臉色嚇到。「Sorry……」他生氣了?

  「你摸什麼摸!」鄭宇宙怒吼,超級不爽。

  「我……我只是奇怪,你明明有興奮,為什麼不做?」

  做你媽啦做!宇宙瞪她,惱怒,一字一句緩道:「因為……你、不、是、好、女、人。」

  ***

  就是這個feel~~我要的feel~~

  噢,他快哭了。

  鄭宇宙長髮野野地亂在肩側,上身赤膊,穿Calvin Klein睡褲,坐在床上。窗玻璃,蒙著一層螢白日 光,光影斜入,映在他寬廣雄厚的胸膛。古銅膚色,肌肉結實,被日光烘烤,泛著性感光澤,如誘人 的黑巧克力,瀰漫濃郁的雄性氣息,畫面超級養眼。這性格體魄,像座飽藏原始慾望的黑暗叢林,要 是讓熟女看見,肯定呼吸一窒,春心蕩漾,身體興奮融化,渴望在那誘人的胸懷中墮落。

  但是,看看床上散置的東西,熟女的慾火便瞬間澆熄。

  床上堆著粉黃嬰兒襪,粉紅嬰兒衣,嬰兒奶嘴嬰兒背帶。沒有熟女,只有一個抱在懷裡,不足月的奶 娃兒。這一切對曾經縱慾的鄭宇宙來說很陌生,但亢奮感不輸給刺激的性愛,他幾乎喜極而泣。

  懷抱裡,奶娃兒咿咿呀呀,眼珠黑圓圓,骨碌盯著他,空氣飄著乳香,宇宙抱著娃兒輕晃,娃兒哭。

  「哇——」

  「乖……秀噢,不哭不哭。」鄭宇宙溫柔拍哄。

  「哇——」小傢伙踢踢踢,哭得更響。

  「是不是餓?泡『奶奶』(ㄋㄟ ㄋㄟ)給你喝,啊——」他胸部銳痛,娃娃竟然——

  「嘖嘖嘖……」

  小傢伙野蠻地吸吮他的乳頭,痛啊!「不……寶貝,爸爸沒啊……媽媽才有『奶奶』……不要咬,不 要咬,這不是『奶奶』——」

  「哇——」小傢伙吸不到奶水,崩潰大哭。

  「厚!叔叔好色。」一個男孩的聲音說。

  耶?誰?

  「一大早就叫『奶奶』?」

  咦?這聲音好熟……

  砰!

  鄭宇宙摔下床鋪。原來他作夢了,抬頭,看見十二歲的宮城威站在床邊,笑咪咪的。

  他臉一沈,索性坐地上,教訓好友的孩子——

  「宮城威,隨便闖進別人的房間,非常非常不禮貌噢!」

  小阿威笑嘻嘻地說:「是阿姨要我叫你吃飯,都十一點了,叔叔,你一直叫『奶奶』,矮油~~好色 噢!我要跟爸爸說!」一溜煙跑走。

  「宮城威!」鄭宇宙趕快套上衣褲追出去。



  位在山腰的游翼農場,白千層樹們環繞著木屋,他們在走廊的屋簷下吃午餐。

  老闆宮蔚南,有張嚴厲的撲克臉,草創初期,因為得鄭宇宙慷慨相助,故鄭宇宙擁有農場三分之一股 份。然而後來宮蔚南把宇宙愛慕的女人費美裡把去當老婆,這成為宇宙心頭的痛哪。

  話說三年前,鄭宇宙煞到農場解說員費美裡。為贏得費小姐青睞,浪蕩子改邪歸正,甩掉女友,從一 天沒女人會死,變成想要務農的好青年,還跟農夫昆伯學農務,母牛的奶都去擠,被臭脾氣的雪莉老 牛狠踹好幾次,一切為了取悅好女人費小姐。沒想到,當他一頭熱的留在農場表演好男人,費小姐竟 辭職回台北去,宮蔚南惦惦地殺到台北拐到費美裡,宮蔚南心狠手辣,生米煮成熟飯才告訴他這殘酷 的真相。

  他媽的○○○,感情不能勉強,失敗了也遷怒不了誰,只是,鄭宇宙沒辦法虛偽地祝他們幸福,他回 台北到爸的公司上班,偶爾才來農場度假,哼,全世界到哪找像他這麼夠意思的朋友?

  鄭宇宙恨恨地啃著三明治,瞪著他們夫妻,費美裡懷孕一個多月,胖了些。再加上宮蔚南前任妻子生 的小阿威,宮蔚南就有兩個孩子。不公平!他鄭宇宙渴望成家成不了,他老兄呢?婚結兩次,孩子也 快有兩個。

  鄭宇宙嫉妒。相形下,他孤家寡人好可憐。他都這麼可憐了,「勝利者」竟還用鄙夷的眼光打量他, 費美裡則表情彆扭,努力憋住笑。抓耙子宮城威因為急著跟爸說鄭叔叔的糗事,所以還有點喘——

  鏗!宇宙扔下刀子,撇開切了一半的蛋卷,往後靠向椅背。「你們少用那種有色眼光看我。」

  「宇宙——」宮蔚南清清喉嚨說:「你以後睡覺最好鎖門,免得我兒子闖進去,大白天的聽你喊『奶 奶』,這會對他造成不良影響。」狗改不了吃屎,鄭宇宙戒不掉想「妹」。

  我好你個○○○!鄭宇宙抓了叉子,指著宮蔚南。「喊『奶奶』怎樣?『奶奶』犯法嗎?我睡覺愛喊 『奶奶』不行噢,把我抓去關啊——」

  糟糕,忘了這傢伙不能恐嚇的,越恐嚇他越亂來。「好好好,不說這個。」宮蔚南決定冷處理,真是 ,叫他不要喊,他一下連喊三回合。

  「叔叔啊……」阿威笑嘻嘻。「你快點交女朋友,不然我覺得你越來越奇怪欸,你好像真的很想要女 朋友……」

  噗,費美裡笑了。

  夠了!宇宙摔開叉子,站起來雙手做搖晃嬰兒狀,對他們吼叫:「給我聽好,我說『奶奶』是因為夢 到我在哺乳!哺乳我的孩子,我哄著他說——乖,不哭,泡『奶奶』給你喝,是這個『奶奶』!這麼 溫馨的夢,被你們扭曲成這樣,下流!」

  哦!三人瞠目結舌。原來,鄭宇宙是在夢裡奶孩子?哇哈哈哈哈哈哈哈,霎時他們笑得東倒西歪。

  可惡,不道歉,還笑。鄭宇宙看小阿威笑倒在美裡肩窩,費美裡笑倒在宮蔚南胸懷,宮蔚南大笑,右 手一攬,將費美裡跟阿威全攬在懷裡。是怎樣,表演「笑成一團」,炫耀一家和樂融融就對了!

  「不好笑。」鄭宇宙用力切蛋卷,三兩口,嗑掉熏雞蛋卷。

  「叔叔,我誤會你了,I am sorry~~」阿威幫鄭宇宙添咖啡。「那你在夢裡有沒有看見你老婆?有 小孩就有老婆啊?」

  鄭宇宙氣餒,瞪著宮蔚南說:「都是你,我覺得我被你晃點了。」

  「晃點什麼?」

  「你記得三年多前,你對我說過什麼嗎?你說我要是想遇到好女人,就必須先當個專情的好男人。結 果我夜店不去,辣妹不把,烹飪學了,育嬰課都去上,好女人呢?」

  「好女人就要出現了——?」費美裡突然說:「孕婦的直覺很準。」

  「幾時?」鄭宇宙精神大振。

  「嗯,大概再過四小時。」

  「真的有預感嗎?四小時?為什麼是四?」

  「我看著你時,對四這個字特別有感覺。」

  「四不是跟死同音嗎?」宮蔚南插嘴。「你這幾天開車小心——」

  「shut up!」鄭宇宙吼他,抓法國麵包咬住了,告辭。「回台北了——?」沒營養的對話,損害身 心健康。

  費美裡笑道:「這麼快?你一來,我們家好熱鬧噢。」

  「對,取笑我,你們就開心了。」鄭宇宙坐在門檻穿鞋。「我下午兩點要拜訪客戶,沒空跟你們扯那 些沒營養的。」

  「噢。」宮蔚南做個誇張表情。「天啊,我們都忘記了,鄭叔叔現在是澤明集團的業務經理啊!」

  「好了不起。」

  「好厲害。」

  「叔叔強啊。」費美裡跟阿威卯起來讚美,試圖抹煞剛剛對鄭宇宙的嘲笑。

  少來,哼。逆光中,鄭宇宙撈起擱在門旁的帆船袋,瀟灑地甩上右肩,一記帥氣的揮手。

  「BYE——」

  他走出木屋,滑入銀色跑車,行李擲後座,戴墨鏡,單手握方向盤,嘴巴咬著麵包,轉動鑰匙,引擎 咆哮,假期結束,看看表——

  中原標準時間,十二點零五十秒。四小時後?也就是下午四點零五十秒嘍,他的好女人真的會出現? 唔,超期待的。

  咻!捷豹跑得不見蹤影。

  ***

  是她嗎?長得像林志玲。三圍34C、24、36。

  下午三點五十分十七秒,鄭宇宙注意出現在面前的女人,內心佈滿OS。

  相貌溫婉,背景很優,重點是,她有害羞,跟過去那些熱情奔放的女朋友不一樣。而且,她不敢直視 我的眼睛,還有,端茶給我的小手微微顫抖,看起來應該是煞到我了……所以,想一起過一輩子,共 組家庭的好女人,就是她?

  「哈哈哈,宇宙,你噢,長得太英俊,我女兒一看到你,就不講話了。」金董笑道,紅光滿面,咬著 雪茄,肥腿搖晃著。

  三人坐在星隆街金董家的院子喝午茶。日式建築,覆蓋透光的遮雨棚,種紅牡丹白茉莉黃桂花,彩蝶 翩翩飛舞,傭人不時添加茶水,池塘流水錚錚,鯉魚悠哉回游,氣氛真正好。

  金董從事旅遊業,常跟澤明經營的飯店訂房,是澤明的大客戶。金董趁鄭宇宙來拜訪,想撮合他跟女 兒認識。

  「爸,你真是的,你不要亂講。」金貞惠掩嘴笑,煞到鄭宇宙。他跟那些和爸爸往來的生意人不同, 沒禿髮爆肚,油條習氣。他西裝革履,衣著正式,但隨意束腦後,刺蝟般黑野的髮辮,暗示他內在狂 野,女人看了會興起玩火的衝動。

  「餅乾好吃嗎?」她問。喔,光問這個,臉就克制不住燒紅起來。

  又會臉紅,還會做手工餅乾。嗯嗯嗯,看來確實是好女孩。鄭宇宙呵呵笑,點燃雪茄。「餅乾很好吃 。」他咬住雪茄,煙霧迷濛中,打量金小姐,但為什麼,心裡還猶豫,真的是她?

  「我爸說他常跟你去打高爾夫,他說你打得好好,我其實一直想學,可是老是學不來……」金貞惠硬 找話題跟鄭宇宙聊。

  「唔,正常,很少看到女生打得很好的。」奇怪,如果是她,為什麼講話沒勁?難道……他天生適合 把壞女人?!鄭宇宙很銼。

  「以後讓宇宙教你,運動方面宇宙最強了——」金董又在呵呵笑了。

  「可以嗎?」金貞惠眼睛一亮,很期待。

  死了,好女人來也,但他很沒勁,望著金貞惠好賢慧的笑容,鄭宇宙越看越慌越困惑,終於明瞭—— 上天!我不要金貞惠啊~~

  砰!突然巨響,嚇得大家跳起,驚魂甫定,往上看,透光棚子,掉落一個軍用綠背包,同時,屋外一 陣喧嚷。

  「搞什麼!」金董氣呼呼衝出去罵人。

  「我也去看看。」鄭宇宙搶跟出去,上天還算仁慈的,他瞄一眼手錶,好險,離四小時還有三分鐘, 金貞惠掰掰。



  「這我第一次看見……」

  「說什麼生病了。」

  「誰派來的啊?」

  「不知道。」

  婆婆媽媽們聚在陳宅門邊的老樟樹討論,望著樹梢,指指點點。

  陳太太朝樹上罵:「都說不用,就一棵樹嘛,管它什麼病,我不會花錢的噢。」

  「誰把背包丟我家院子?」金董跑出來。「萬一沒遮雨棚砸到人怎麼辦?」

  陳太太忙陪笑。「唉呦,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我啊,是她——」手指上面。

  鄭宇宙順著她的指尖往上看,哇靠!被嚇得倒退三步。

  足足兩層樓高的大樹上,一名穿灰色T恤,藍牛仔褲的女子,腰間繫著安全繩,身手俐落,行動敏捷 ,正緩緩地爬下來。可怕,一個女人,在樹上爬來爬去,不禁讓鄭宇宙聯想到放生的野猴子。唉,這 個世界病了,溫良賢慧的好女人越來越少,現在的女人連樹都會爬。嗚呼……

  女人回到地面,鄭宇宙雷達啟動,開始目測女人三圍——32、23、34,唔,偏瘦。她用一支鉛筆,將 長髮盤在腦後,因為風吹,髮絲顯得紊亂。她眼神淡漠,鼻子細挺,下巴豐腴,脖子上怪異地掛著一 副聽診器。

  「抱歉。」爬樹小姐拍掉手上灰塵,站直身子,跟大家說:「我的背包背帶斷了,嚇到大家,很不好 意思。」因為她的神態冷漠,儘管講話有禮貌,卻沒有溫暖,好像只是在應付。

  「小姐,你好好的幹麼爬樹?樹上有什麼?」金董納悶著。

  陳太太發飆道:「你嚇到金先生了,樹沒醫好就先出人命了。」

  爬樹小姐解釋:「這棵老樟樹,從樹形和樹皮看來,很可能受到『木材腐朽菌』還有『樟白介殼蟲』 的侵襲。」她指了指樹木根部,說:「剛剛聽診後,我懷疑樹基已經出現中空的腐朽狀況,必須快點 動手術……」

  吭?!樹還有動手術?大家聽得一楞一楞的。

  這小姐挺有趣的,鄭宇宙聽得忘記四小時到也。他站在婆婆媽媽還有矮胖的金董間,身材高大偉岸, 特別醒目。

  幾位媽媽注意到帥哥存在,偷耙亂翹的髮,拉扯鬆垮的衣,調整邋遢站姿,瞬間翹屁股縮小腹。是啊 ,只要是女人,乍見鄭宇宙,都會被他出色的儀表震懾住。

  然而,這位爬樹小姐,看都沒看鄭宇宙一眼,模樣冷靜,態度從容,因此,習慣被女人注意的鄭宇宙 有那麼點不習慣。她怎麼都沒注意我?我乃宇宙罕見的超級帥哥啊!鄭宇宙更熱情地盯住「爬樹小姐 」,發送電波想要電她,但她沒反應,只是從牛仔褲口袋,拿出名片,遞給金董。

  「我的名片,雨棚要是有損壞,可以跟我聯絡——」

  金董要接,但有人更快,先掐住名片了。欸?金董往旁一看。「宇宙?」

  鄭宇宙恍惚著,在還來不及細想時,手就伸去掐住爬樹小姐的名片。為什麼?他幹麼啊?

  「爬樹小姐」對鄭宇宙挑了挑眉,緩緩說:「名片不是給你的。」

  難道……我會出手,莫非,我等的真命天女是她?鄭宇宙心驚,抬頭,和爬樹小姐對望。他內心裡的 OS,猶如跑馬燈在急急閃。不可能,她會爬樹,不可能,她看起來冷冰冰又不賢慧,不可能不可能不 可能可是……

  「你拿名片幹麼?給我。」金董拽走名片。

  「等一下。」鄭宇宙捏緊,用力看。「啄木鳥」實驗室助理關娜妹,娜妹?他哈哈大笑。「關辣妹? 可是你穿得一點都不辣啊!」

  聽見鄭宇宙的玩笑話,大家聽了都笑了。

  唰!關娜妹冷著臉,抽走名片,交給金董。她鳥都不鳥鄭宇宙,跟陳太太討論:「這棵樟樹應該有一 百年了,放著病死了很可惜,只要你同意,我可以救它。」

  陳太太煩躁地揮揮手。「講這我聽不懂啦,我看它好好的啊,你硬要爬我家的樹就算了,爬也讓你爬 了,夠了吧?」

  「你為什麼想醫樹?」鄭宇宙很好奇。

  「只要讓我救,它還可以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她跟陳太太說話,不理會他的問題。

  王婆婆搖著懷裡的孫子。「啊,樹可以動手術喔?啊怎麼開刀啊?醫藥費多少啊?」

  「欸,你幹麼對樹這麼好啊?」因為她不理他,鄭宇宙就越想湊上去講話。

  關娜妹繼續忽略他,回王婆婆的話。「啄木鳥實驗室是由莫高忍教授主持的非營利機構,除了做研究 ,也會幫老樹治病。要是願意救這棵樹,我只收基本耗材費,如果連這部分都不想出,我想辦法找別 的方式申請補助,只是時間上比較會耽誤到。等手術動好,我看能不能替它爭取到經費,定期來做保 養。」

  「太麻煩了。」陳太太想也沒想就拒絕。

  「……」鄭宇宙發現爬樹小姐搭理每個人,就是不鳥他,她瞎了喔,看不到帥哥?

  金董問她:「樹還要保養啊?保養費多少?」

  「一年差不多十萬。」

  搶錢噢!鄭宇宙笑了。

  關娜妹注意到他的訕笑,盯著他看。「我說了什麼那麼好笑?」

  鄭宇宙怔住,攤攤雙手。「嘿,沒惡意,我只是覺得樹頂多澆澆水施施肥,怎麼保養這麼貴?!」

  「這位先生,花十萬保護一棵老樹,很過分嗎?」

  有殺氣!鄭宇宙後退一步,討好地展露無敵帥的招牌笑容,白牙在光中閃,電昏週遭太太大嬸們。「 我只是覺得有趣。」

  關娜妹往前站一步,在她嚴厲的瞪視中,鄭宇宙突然呼吸不順,好有壓迫感。

  她定定將他從頭看到腳,看得鄭宇宙頭皮麻背脊寒。然後不疾不徐道:「PRADA雅痞風的灰格紋西裝 外套,要三萬塊吧?口袋插著的Montegrappa限量鋼筆,至少八萬。dunhill的『Sidecar Amber』飛 行公事包,少說兩萬,都是頂級好貨。」

  「厲害,沒想到你對時尚這麼瞭。」鄭宇宙笑呵呵,誤打誤撞,平日穿運動服就出門,拜訪客戶才穿 得這麼炫,她是否好激賞?

  「光我說的加一加,已經超過十萬。一棵樹,可以給人們乘涼遮陽,讓小鳥棲息做窩,美化街景,默 默吹風淋雨犧牲奉獻。它跟先生你,誰對這世界更有意義?以它對世界的貢獻,一年十萬保養很過分 ?請問你又對這世界付出什麼?你可以花好幾萬買外套買一枝筆,卻覺得它一年花十萬很可笑,誰比 較好笑?我覺得你比較好笑。」

  好你個XXX,我無心戰你,你卻殺得這麼過癮,戰得我節節敗退,啞口無言,變成笑話。可憐的鄭 宇宙,被「爬樹小姐」堵得無言,批得臉青青。

  大家看好戲似地竊笑著,連金董都同情地拍拍鄭宇宙的肩膀,使眼色,要鄭宇宙放膽給她嗆回去,但 他卻——

  鄭宇宙舉手投降,笑笑地,不想吵架。「好好好……OK!你說得都對,我的存在對這世界一、點、意 、義、也沒有,我是大千世界裡的一坨廢物,只會玷污這個真善美的世界,就一棵樹,幹麼這麼大脾 氣?小姐,輕鬆點嘛。」

  輕鬆個屁!他痞痞的態度,徹底激怒關娜妹。「不認同,大可捍衛你的想法,少用這種嘻皮笑臉的態 度敷衍,很差勁。」

  鄭宇宙轉身就走,他會被這女人氣死,就一棵樹,也可以靠夭半天,神經病,老子跟你掰掰。

  ***

  很久沒發火了,鄭宇宙一下班,就跑去游泳,打夜間棒球發洩,混到凌晨一點,才駕車返家。這幾年 因為沒有女人,只好靠運動排解過剩精力,肌肉越練越結實,心卻越來越空虛。

  黑天空,霓虹招牌閃爍,跑車輾過瀝青路面,又一個寂寞夜。

  費美裡亂講,好女人連個影都沒有,只有來亂的金貞惠跟亂爬樹的——

  駛過賣清粥小菜的路邊攤,忽然覺得好餓,鄭宇宙停車,去吃宵夜,剛甩上車門,突然怔住了。

  天,喔天啊,好女人出現了!

  鄭宇宙心潮澎湃,三年清修生活,終於解禁有望。他腦袋昏眩,胸口很燙。

  就是她!三點鐘方向!

  她也是喜歡在午夜吃粥的女人嗎?

  費美裡說過,所謂的幸福,不是用好穿好吃大餐,而是有個人半夜一吆喝,就去路邊攤吃清粥小菜, 就這麼簡單溫馨,當時他聽完很想哭,非常嚮往那種境界。

  如今,午夜,清粥,小菜,路邊攤,以及那個女人,這是神的啟示啊!

  那女人坐在騎樓下的廉價桌椅前,右手托臉,另一手舀粥喝。斜身,長腿交迭,她好性感,好翹的屁 股,好長的腿,T恤牛仔褲也穿得這麼有型又好看。她的目光,滿含笑意,她的嘴兒,抿一抹淺笑, 她望著蹲在水桶旁玩髒碗盤的小女孩,喃喃地跟小女孩說話的神情,她渾身充滿愛的光輝!

  鄭宇宙心情激動,瞧,她愛小孩,她是好女人!

  噢,買尬!期待已久的女人出現了,鄭宇宙一時有些承受不住,往後扶著跑車心跳激狂……

  發情之際,在他眼中,簡陋的小吃攤,神似黑道大哥穿汗衫的勇壯老闆,看來他媽的很順眼!不斷被 老闆粗臂攪動,裝白粥的大鍋,蒸氣噴湧,宛如春晨林間飄飄的霧,好美。不銹鋼餐檯,五顏六色的 小菜,黑醬瓜黃鴨蛋紫茄子三層肉紅蘿蔔,此刻在他眼中,全化成燦爛花海。而讓這平凡無奇,變得 絢麗多彩的,是那個女人,沒想到命運安排這樣奇妙,她竟是……

  意識到投射來的目光,那女人斂容,轉頭,迎上他的目光。她不耐地揚揚眉,像在問他看什麼看?

  鄭宇宙微笑,朝她點個頭。

  她肅容,撇筷,大步過來。

  「你來做什麼?想找麻煩?」她雙手插腰,站定在他面前。神情強悍,跟剛剛對女孩說話的模樣天差 地別。

  「呃,娜妹……我們又碰面了,哈,還真有緣。」想不到,她就是好女人,她讓他非常有感覺——

  「我們不熟,不要省略『關』這個姓。」

  鄭宇宙哈哈笑,下午,被她氣得快吐血。直到剛剛,瞥見她的另一面,完全被她的笑臉吸引了。

  他拿出皮夾,遞名片給她。「你好,我是鄭宇宙——」大家重新認識吧。

  「不要浪費名片。」她拿都懶得拿。

  「我不是來找麻煩,是剛好開車經過看到你。」

  「噢。」又怎樣?

  鄭宇宙帥氣地倚著跑車,笑望她。「Well,這代表我們有緣……」關小姐沒反應,顯然這個緣是他自 己在那邊緣,帥哥的笑容有點僵了。「我們……交個朋友?」

  關小姐看向他指間的名片。「澤明集團業務經理?」嘴角浮現淡淡笑意,似乎很滿意他的頭銜。

  「家父正是鄭澤明。」不是故意,但有驕傲。知道我是誰了,還不主動巴過來——

  「哦,噢,嘖嘖嘖。」關小姐又喔又嘖了幾聲,想必對他的身份相當相當感動,她的下巴,指指他身 後。「Jaguar跑車?」吹聲口哨。「很貴喔?」

  「Sure,關小姐,有這個榮幸讓Jaguar載你到淡水兜風嗎?或是殺到北投春天……咳咳咳……」差點 講出「春天酒店」。

  「北投……春天?」

  「到北投欣賞春天的夜景。」

  「噢。」

  「或是到貓空,泡茶談心?」

  「噢。」

  「喜歡哪個行程?」

  「嗯,我想先打個電話。」

  「Sure~~」當然要先打電話跟家人報備,好女人就是要懂得保護自己。鄭宇宙看關小姐拿出手機, 撥通,說——

  「拖吊大隊嗎?有一台Jaguar跑車停在消防栓前,請你們立刻來處理,地址是……」

  「你叫人拖我的車?!」

  「所以你快閃吧。」

  鄭宇宙目瞪口呆,大挫敗。莫非太久沒把妹,他退步了?

  關娜妹催促。「拖吊大隊快來了。」

  「拖走好了。」不信我有這麼弱!他繼續「盧」:「拖走沒關係,我留下來陪你吃粥。」

  是噢。關小姐回答得倒也爽快,她回頭,對那虎背雄腰的老闆喊:「哥、有人糾纏我——」

  老闆提著菜鏟殺來。「是哪個想死?!是你嗎?」

  鄭宇宙眼花頭暈,看著菜鏟在面前比來飛去比來飛去,耳朵嗡嗡作響,聽著老闆粗暴的吼來吼去吼來 吼去——

  「你XXXX的XXX想XX別想○○XX又○○,我可是會XXXXX……知道嗎XXX咧——」

  鄭宇宙傻眼,以上,這是他聽過最長最流暢最髒的粗話,原來惹到黑道世家,想來這男的是縱貫線某 堂主,女的極可能是飛什麼鳳的女幫主。不囉唆,自己BYE——

  「大哥你好,晚安,BYE!」他回車內,發動汽車,春天來了,但是好寒。Jaguar很鳥地跑走了。

  「那個白癡是誰?」關火旺問妹妹。

  「有錢人。」

  「找你幹麼?」

  她開玩笑地說:「可能想包養我。」

  「包養你?!」關火旺大笑:「北七。」妹妹跟那些嬌滴滴被包養的女人差太多吧?這男的白目。

  「有這麼好笑?」

  「那小子知不知道他想包養誰?皮癢是不是?我妹是『恐怖份子』欸。」

  關娜妹笑了,對,「恐怖份子」,他們都叫她恐怖份子。「我明天有活動。」

  「這次要幹麼?!每次聽你有活動,我就緊張。」

  「明天看電視就知道了。」關娜妹回去吃粥,將爬在地上呀呀玩的小侄女撈起,笑咪咪地逗她。「美 美,明天你可能又會在電視看到姑姑喔。」

  四歲的美美嚷:「布卡、布卡……」她的偶像是卡通中國娃娃布卡。

  ***

  鏗!

  鑰匙投入玉缽的懷抱,寂寞更張揚。

  帝冠大廈十二樓百坪豪宅,屋內裝潢前衛,擺放頂級的歐式傢俱,鐘點女傭勤於打掃,吊燈下,大理 石地,驕傲地閃著光。貼著腳底,冰冷透膚,孤獨便尖銳地往上刺入心中……

  「唉。」鄭宇宙扔了公事包,煩躁地一路解掉衣褲,隨脫隨扔,進浴室沖澡。水聲激昂,腦海浮現關 小姐爬樹時俐落的身手,和人說話時淡漠的表情。

  下午四點,關娜妹不是他要的女人。可是到了晚上,她在路邊吃粥,逗弄小女孩,神態溫柔,笑容滿 面,他在那雙含笑的眼睛裡,看見愛情,警覺到,關娜妹正是他要找的好女人。他熱情真誠地向她示 愛,可是當她冷漠無情的通知拖吊大隊來拖車,他挫敗得像被人甩一耳光。

  鄭宇宙躺在床上想——

  不是她,她臭美。

  我才不要冷冰冰跩兮兮的女人。

  我要的是像費美裡那樣溫柔賢慧,好相處的女人。

  沒錯,是寂寞太久產生的錯覺,誤會愛的訊息,關娜妹才沒那麼吸引他。



  太陽毒辣,曬得頭髮脹,馬路蒙塵,像沒盡頭。他又走在這熟悉的道路,夢中不斷出現,景色荒涼的 大馬路。不知道為什麼,一再一再重複出現在這個夢裡,走在這條路上,他永遠走不到盡頭,不明白 要到哪?目的地有什麼?為何要一直走?

  於是他一次次在夢中,讓毒太陽烤痛皮膚,熱到視線矇矓。

  這是夢。我在作夢。

  夢中,鄭宇宙邊走邊安慰自己,汗如雨下,終於倒下,粗礫刺著皮膚,喔身體要被烈陽烤裂,口乾舌 燥,恍惚虛脫,翻身,仰躺,瞪著刺目的烈陽光。很快地他會暈過去,暈過去就好了,他等著,等這 個夢結束……

  忽然,額頭癢,臉龐癢,咦?這次夢的不一樣。他轉過頭,訝然地看著,是她?

  她趴在他的頭上方,她俯來,她沒穿衣服,他卻沒一點邪念。是她蓬鬆細軟的髮,拂癢他額頭和臉龐 。她的目光與他相望,他們無聲相望,彷彿看了一世紀那麼久。她柔美的身體,遮蔽住刺目的烈陽。

  在那麼溫柔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好安心。他不明白為什麼閉上眼睛,於是聽見蟬鳴, 聽見樹梢輕拂的沙沙聲,聽見山林鳥聲啁啾……然後,有個吻,印在他的嘴,軟軟的唇,銜住他乾渴 的嘴……

  猝然睜眼,醒來。一室黑暗,床畔空蕩。他失神地坐在黑暗中,彷彿有個偉大的神給他暗示,或者是 潛意識掐住他的心魂。

  他真的被這爬樹的關娜妹迷住了嗎?

  夢中,她望著他,那溫柔的目光,那種安心的感覺,幾乎令他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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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4:31
第二章

  早上,鄭宇宙走進辦公室,昨夜夢境,歷歷在目。他心神不寧,吃過助理準備的三明治,沈思一會兒,打開電腦,上網查啄木鳥實驗室。

  啄木鳥實驗室,由國科會補助,高齡七十的莫高忍教授主持,帶領研究生做實驗,常發表植物病症研究論文,專治樹木疑難雜症。組織成員全是相關科系研究生,只有擔任助理的關娜妹例外,她的資料欄學歷只有高商畢業,讀商,卻在爬樹醫樹?他對這位小姐更好奇了。在實驗室的網站相簿裡,找到一張關小姐工作中的照片。

  那是個陽光午後,光影在葉間閃爍,關小姐穿格子襯衫,牛仔褲,坐在大樹高處枝幹上,眼色溫柔,手拿針筒,將針頭扎入樹幹……鄭宇宙心坎麻麻的。

  按下列印鍵,墨水噴灑,機器喀咑喀咑響,印表機吐出關小姐,落入鄭宇宙掌心裡。他微笑,確定了——沒錯,等著的好女人,就是她!指頭彈了彈關小姐,她輕顫起來。

  鄭宇宙自信地想著——

  憑我瀟灑英俊,加上三年多的好男人相關訓練與實務經驗,就不信追不到你!

  你會爬樹,我運動很行,一定追到你。

  中午休息時間——

  「全笨得要死,你知道那個王聰慧吧?喂,到底聰慧在哪?叫她打電話給EADAN訂兩千套瓷器,已經告訴她底價多少,她白癡,被廠商說服跑來問我底價能不能再高一點,搞不清楚立場,豬頭——」

  澤明的採購部經理鄭儷玟,也是鄭宇宙的親妹妹,哇啦啦邊罵邊走,和哥哥去餐廳用餐。

  鄭儷玟罵了半天,老哥不應聲,回頭看,見他悠哉悠哉走在後頭,手插口袋,臉上掛著神秘笑容。他怕熱,貴為經理,不拜訪客戶時,老T恤休閒褲一雙球鞋就來上班,週身懶洋洋散漫氣質,像剛從哪個熱帶國家旅行回來,走在滿佈商業大樓的黃金地段,看起來還真突兀。

  鄭儷玟歎息。「你沒在聽嘛,看你每天懶洋洋晃來晃去,你不是上班,你是來玩的吧?公司的事都不瞭,全世界沒一個業務經理像你這麼涼!」

  「嘿,是老爸要我來的,我才懶得當經理。」

  「是,你的江山全靠打高爾夫打出來的。」這傢伙天賦異稟,每天看他涼涼的,笑咪咪,晚來早走,偏偏業務部讓他接管後,業績蒸蒸日上,業務員比以前更勤快,表現更好,活見鬼了。「喂,你都不罵下面的人嗎?他們有這麼乖?我底下的人全笨得要死。」

  「他們一個個比我專業,我哪敢罵他們。」

  噗,儷玟失笑,哪有主管這樣說自己的?「你千萬不能在他們面前這樣說,小心他們騎到你頭上,把你看扁,就囂張起來。之前明揚就是不聽我的話,被底下得人欺負得快腦中風。」高明揚是她老公,負責澤明廣告部。

  「他們早就把我看得很扁,很少來問我意見,奇怪,沒管他們,業績卻越來越好。」大家一團和氣,業務部是全公司最歡樂的地方。

  「是你剛好碰上好員工,我的人都要盯得緊緊的,他們老是偷懶,還有……」鄭儷玟抱怨不休。

  鄭宇宙心不在焉聽著,他想著,幾點去八里啄木鳥實驗室找關小姐?很久沒追女孩子,不,是很少主動追女孩子,要想一想,帶什麼花去討好她,萬一她又臭著臉拒絕……

  鄭儷玟都走進餐廳坐下來點餐了,鄭宇宙才剛剛走到門口,忽然,他驚駭,頓住腳步,爬樹小姐出現在電視裡?!

  在餐廳旁的電器行裡,電視正播放即時新聞,SNG連線的地點就在隔了三條街外的羅士英建設公司,關小姐正跟一群環保人士在抗議。

  這次,爬樹小姐不爬樹,改爬建築公司大鐵門!鄭宇宙看得瞠目結舌,這麼會爬,她是孫悟空弟子嗎?一群女警正拉她下來,她緊抓鐵門繼續上爬。其他環保人士爬不上去,待在底下跟警察推擠。大樓警衛用力晃鐵門,想將她晃下。警察用警棍敲鐵門警告,衝突越來越烈,鄭宇宙看得心驚膽戰。

  畫面中,陽光毒辣,汗水在她的臂上閃耀,終於,關小姐成功踏上鐵門頂端,伸展雙手,維持住平衡感,穩穩踏在狹窄的鐵門頂端,足以媲美特技表演。於是環保人士駭住,維護秩序的警察呆住,記者大叫,要攝影機對準關娜妹,關娜妹朝攝影機喊——

  「羅士英在花蓮蓋的度假村,違反十年前的環評內容,破壞自然生態,強烈要求環保署重新檢視羅士英的……」

  警察長下令驅逐了,環保人士被粗暴架離,混亂中,關娜妹不敵,被女警硬生生扯落下來,以為會撞到地上,但有人接住她。

  暈眩中,她看著接住自己的男人,他不是警察,他有一口漂亮白牙,正對著她笑,他……有點面熟?

  「鄭宇宙?!」

  警察長吼:「全帶回警察局!」

  警察們當鄭宇宙也是抗議人士,手臂勾住他脖子,勒著他走,他呼吸困難,仍堅持將關娜妹環在胸懷裡,他們被推入警車帶走。

  ***

  「又是你,關小姐。」江警員苦笑著做筆錄,他們都戲稱關娜妹是環保恐怖份子。參加環保抗議活動,但不隸屬任何團體,總能輕易吸引住攝影鏡頭,將議題炒上新聞版面,老擋人財路,教一些企業主跟壞立委恨得牙癢癢,也讓警察們很頭大,因為是女的,每次要驅逐她,都很麻煩。

  關娜妹一派輕鬆,報告江警員:「我已經通知律師,她馬上到。」

  鄭宇宙泰然自若,告訴江警員:「我已經通知議員,他馬上到。」

  議員?!江警員跳起來。「先生是……」這男的什麼背景?

  關娜妹瞄向鄭宇宙,鄭宇宙背脊一陣寒,感覺到她眼神裡的不屑。

  「鄭宇宙,這不是什麼大案子,不會被關,用不著找議員關說吧?」她說。

  「喔……」他氣虛。「那你的律師順便借我。」

  義務律師來了,跟警察處理後續問題。關娜妹和鄭宇宙坐在一旁長沙發等律師辦完手續。

  「你常被抓進警察局嗎?」鄭宇宙問。

  關娜妹捧著熱茶嗅聞,不回答,像在思索什麼問題。

  於是,他又說:「你好像很不喜歡說話。」

  放下茶杯,看著他,關娜妹問:「你跑來做什麼?」昨日西裝革履的生意人不見了,他今日衣著隨興,圈住長髮的橡皮筋在拉扯中斷裂,於是密密編織著的狂野髮辮,散亂在俊美臉龐側,教她聯想到曠野中不受管束的野獅子。可是,他沒利爪沒尖牙,他的笑容太陽光了。她眨眨眼,想看清楚這個人……不對,怎麼會聯想到野獅?他可是養尊處優的澤明大少爺啊!

  鄭宇宙嚴肅道:「我看見你出現在新聞裡,怕你危險,趕快跑去保護你。」

  她聽了想笑。「你想保護我?」

  「是啊,」好男人要保護女人。「感不感動?你……不感動?」

  關娜妹凜著臉,沒一點感動樣。「鄭先生,我不喜歡跟人拐彎抹角——」說著,身子往後靠,雙手盤胸,長腿交叉,目光犀利利。「貴公司買了哪塊地?還是跟什麼建設公司合作要蓋購物中心?」

  「你在說什麼?」聽不懂。

  「少跟我攀關係。」

  「攀關係?」他大笑,憑他家世,多的是來攀關係的,想不到會被她嗆這一句。「好,沒錯,就想跟你攀關係。」有趣!換他往後靠著椅背,換他雙手盤在腦後,好整以暇覷著她,懶洋洋地笑。「你希望我們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我個人喜歡男女朋友的關係,要是你覺得太快,我也樂意從朋友關係開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稍一不慎,鄭宇宙又痞起來了。

  關娜妹靜靜聽完,冷冰冰地說:「我知道你有什麼目的。」

  「那當然,我的目的都這麼明顯了。」就想追她嘛!

  「你想拉攏我,搞好關係,再透過我去跟『環委』說情,讓你們公司的開發案可以順利通過『環評』對不對?」想設計我?省省吧,來這套,老娘見多啦!

  鄭宇宙皺眉頭,想了又想,狀似苦惱。「可不可以跟我解釋一下,『還尾』是什麼?『還瓶』又是什麼?」

  關娜妹深呼吸,用力深呼吸。「不用跟我演戲,反正我絕不會幫你們公司的開發案過關,就這樣。」奸人!被識破就裝白癡,老娘不會上當!

  「我不知道什麼公司開發案,事實上我每天只是去公司混時間,偶爾陪客戶打打小白球。」怎麼話題越來越複雜?只是想把她,不用搞得這麼深奧吧?關老師~~

  「聽起來像是靠老爸的,什麼都不會的廢物。」她冷笑。

  她在諷刺,而他竟還承認了——

  「對啊,有時我還會應廣告部要求,上上商業雜誌、電視節目,宣揚公司理念發展計劃,效果很不錯,女記者們常留最大的版面給我。」

  「真風光啊,家裡有錢有勢很得意嘛!」虧他講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呃……還是快點把話題轉回來。他說:「公司管理方面我不瞭,但是,對於怎麼當一個好男人我就拿手了。你知道嗎?」開始炫耀起這三年學的好本事。「我烹飪很厲害,料理家務沒問題,甚至連醫院辦的育嬰課都上過。不是我在臭屁,在你面前,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如果不希望老了以後回憶起我時,痛哭流涕,後悔錯過我,就千萬不要拒絕我的追求……」這是宮蔚南教他的,要把好女人,就要先變好男人。

  他說得好成這樣子,她竟然摀住耳朵。

  「你敢講,我不敢聽。」

  「你——」有……有點累了,直接破題!「好,我講重點。一開始我真的不覺得你有什麼好,後來在路邊遇見你,讓我有心動的感覺,然後今天當我看見你為了捍衛理念,爬上鐵門呼口號,你真勇敢,我很感動——」

  「很感動嗎?有沒有感動到也想為環保出一份力?看你的表情,應該有,以你的能力捐一百萬沒問題吧?」

  什麼?!鄭宇宙大驚,看關娜妹從牛仔褲口袋,抽出皮夾,打開,拿出捐款單,填了一個數目交給他。

  「這上面寫著環保團體的名稱和帳號,這個單位專門購買荒地保護森林。金額我幫你填好了,直接到銀行匯款就行了。我替他們先謝謝你,讓地球更美麗。」與其聽他屁個沒完沒了,不如大家做點有建設性的事。像這種光說不練的富家子弟,她很清楚該怎麼澆熄他們的熱情,只要講環保議題,叫他們贊助公益參與抗議活動,他們就會逃之夭夭。

  「一百萬?!」宇宙高舉捐款單,驚呼:「真是太、有、意、義、了!」他想流淚。沒想到發願要當好男人,整個大存在都在幫我。我……我……我只能說我很感恩~~

  關娜妹強裝冷淡,但其實想笑,鄭宇宙嚇到的表情,還真滑稽。

  鄭宇宙雙手握著一百萬捐款單,隱隱顫抖,那麼多個零,也虧她寫得這麼順。

  「好!我捐!」他將捐款單塞進褲子口袋。「沒問題,明天就去銀行匯款。」

  真的要捐?!呵,很好,她點點頭。「做得好,但是,我不會陪你吃飯伴遊上床搞曖昧——」醜話說在前,這一百萬不是性交易,她還沒愛環保愛到出賣肉體的地步。

  鄭宇宙哈哈大笑,真是的,幹麼把他想得那麼邪惡嘛!他大手一揮。「OKOK,但是當朋友可以吧?」好男人就是願意慢慢打動女人的心,耐心守候,等時機到,開花結果。但是,鄭宇宙沒想到,關娜妹結果結得比他早——

  「我結婚了。」

  天、崩、地、裂——原是這種感覺!紅塵滾滾皆幻影,鄭「信男」感覺帶髮修行的時機已到,他到角落,掐著一百萬捐款單,吐血去。

  ***

  「結婚了?好男人不能把已婚婦女。」宮蔚南在電話中提醒。

  「我鄭宇宙是激怒宇宙神嗎?看中的好女人不是被你把走,就是已經結婚了,有沒有這麼慘啊?」鄭宇宙一直靠夭。

  「你想,這是不是報應?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假如過去你甩過一個女人,就要跟著被女人傷一次,那麼你還要再傷幾次?算算看。」

  宇宙數算一陣,直接罵槓!

  宮蔚南在那頭笑。「看開點,再找吧。」

  「但是我這次有很強烈的感覺,比你老婆那次給我的感覺更強,我想要她。」

  「喂,不要隨便聊到我老婆。」

  「都跟你結婚了,你計較什麼?」

  「反正我強烈地提醒你,你已經改邪歸正,別碰已婚婦女。」這要狠狠強調,免得自己的老婆受害。

  「噢。」

  「就算你感應到全宇宙無敵強烈的感應,就是不能碰別人的老婆,這點良知你還有吧?離已婚婦女遠一點。」尤其離我老婆遠一點。

  「噢。」

  「奇怪,怎麼覺得你好像沒聽進去?」

  「那當已婚婦女的朋友總行吧?」想到再也不去見關娜妹,心會酸欸。

  「當朋友也不准!」宮蔚南吼。

  「是噢,那已婚婦女不就很可憐。」

  「○○××○○×……」宮蔚南回敬粗話。

  ***

  下午,啄木鳥實驗室開會中,S電視台想找實驗室的人,上節目談樹醫及全球暖化跟環保的問題。研究生們聽了超興奮,期待莫教授能派自己上電視出鋒頭。

  大家討論著應該派誰去,關娜妹坐在一隅,訕訕地檢視樹醫記錄,她只是助理,沒她的事。

  「娜妹,我派妳去。」教授說,眾人驚駭。

  「教授,這不行吧?」研究生江素文反對。「這是代表我們實驗室去接受訪問,我不是說娜妹不OK,但是環保不是只有抗爭經驗,還要一定的理論做基礎,她不是本科系學生,萬一……」

  「學姊說的對!」有人附議。「論資歷和學術能力,江學姊更能代表我們。」「是啊,派娜妹太冒險了。」大家寧願讓江學姊去,也不願讓小助理去,都不服氣。

  江素文忙推辭。「也不是說一定要派我去,我只是提出我的顧慮。」

  莫教授堅持道:「關娜妹常參加環保抗議活動,而且她跟著我也治療過不少樹木,她沒問題。」

  「可是光有經驗不夠,我打個比方——」江素文說:「萬一主持人或來賓引用Nigel Calder跟Henrik Svensmark在The Chilling Stars中提出的宇宙射線對地球氣候影響的理論,質疑全球暖化是騙局,」她問娜妹:「你會不會回答?」

  「不會。」關娜妹收好資料,起身道:「我是個無知的女人,我的常識頂多只有小學自然課的程度。教授,江學姊很想去,你讓她去吧。我想去星隆街處理那棵老樟樹,先走了。」誰希罕上電視,東西一收,挾在腋下,關娜妹走人。

  江素文面紅耳赤,朝關娜妹嚷:「我又沒說一定要派我去,你幹麼這樣說,莫名其妙——」

  「真麻煩。」莫教授打呵欠。「算了,我拒絕電視台好了,煩。」

  ***

  搞什麼?關娜妹在星隆街走來走去確認位置,老樟樹不見了?泥地覆著一圈新泥,樹呢?

  屋主陳太太買菜回來,看見一臉疑惑的她,說:「不用看了啦,樹挖掉啦!」

  「為什麼?!」

  「你不是說它生病了?我朋友說那棵生病的樹,會影響我們家風水,我馬上叫人處理掉。」

  「我不是說了嗎,只要你答應讓我為它動手術——」

  「那麼麻煩幹麼?就一棵樹嘛。」

  關娜妹氣煞了。「以後你老了病了,讓你兒子直接把你丟掉,看你怎樣!」轉身走人。

  陳太太氣得怒聲叫道:「你怎麼這樣說話?你拿我跟一棵樹比?!」

  關娜妹邊走邊發抖,氣得頭暈腦脹。這女人竟然因為她的話,把樹殺了。關娜妹深吸口氣,打電話跟教授抱怨:「你知道那個太太多可惡嗎?她竟然……」

  老教授靜靜聽完。「你知道,我們沒辦法強迫別人跟我們一樣,在一般人想法中,樹真的就只是一棵樹。」

  「可是那棵樹因為我——」

  「別再想了,我們沒能力救每一棵樹,要這樣想下去還怎麼做事情?傷心都傷心死了。今天陽光多棒,去去去,你下班了,別回研究室,免得我看你沮喪心情也跟著不好,你那個很棒的消氣法咧?去消氣吧!」

  好,來好好地發洩一下!

  烈日烘烤皮膚,內心怒火騰騰,關娜妹戴上墨鏡,目光一凜,殺氣很旺。身上白T,是慈善義賣買來的,心窩處,黑色碎鑽縫著大SWEET,可是她的心,一點都不甜。她戴上皮手套,出發,烈日下,騎自行車。

  八里,非假日的左岸公園,除了出租腳踏車協力車的商家,遊客稀少,紅樹林睡在日光底,招潮蟹橫行沙灘。綿長的木製腳踏車步道,日光與樹影在上頭婆娑。關娜妹騎得又狠又快,長髮打著曬到熱燙的臉,想到搶救不及的老樟樹,她痛心至極。

  「喂?喂!」有人喊她。

  吱——煞車,逆光中,關娜妹看見一個男人穿過馬路,草坪,奔跑過來。又是他!她腳一踩,繼續騎。

  「等一下!」一股蠻力硬將關娜妹連人帶車扯回來。鄭宇宙抓著車尾喘吁吁地問:「不是聽見我叫你了?」

  「又想捐錢?」關娜妹摘下墨鏡。

  「不是。」突然看見她胸前大大SWEET,噗,他大笑。「哈哈哈,你真的是很矛盾的人,叫娜妹一點也不辣,穿SWEET但是一點也不SWEET——」

  「Stupid!你叫鄭宇宙,就大得像宇宙?把手放開。」她瞅著抓在車尾的大手。

  不,不能走!「等等。」鄭宇宙死皮賴臉地跟她哈啦。「天氣這麼熱,你騎自行車啊?」

  「不然我在開挖土機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關娜妹怪異地瞪著他,有這麼好笑?笑點很低喔。

  「妳好有趣!」

  「你有病。」關娜妹拍掉他的手,他馬上又抓牢。

  「我陪你騎,這麼棒的風景,一個人騎腳踏車多悶。」

  「誰說我一個人?」關娜妹指著步道遠處,亭子下,有個穿汗衫海灘褲的男人,正在奶孩子。「看見沒?我老公在那裡,正在給我的孩子餵奶,你滾吧。」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更High了。

  關娜妹冷冷看著他,眼角微抽搐,懷疑自己是天生的諧星,隨便講講,他也可以笑成這樣。

  「關小姐真可愛,幹麼隨便認老公,你的教授跟我說了,你還沒結婚,你說謊噢,啊!」腳被狠踩,鄭宇宙彎身痛號,鬆手,關娜妹立刻騎自行車遠走。

  鄭宇宙馬上殺到馬路對面的租車店。「老闆老闆!我要租腳踏車,快,我不要這種的,我要專業的,職業級的,什麼?沒有?!」

  可憐的鄭宇宙,牽著廉價休閒腳踏車,急追翩然遠去的俏佳人。

  「等我!關小姐——」

  關小姐不理他,胸前SWEET碎鑽,反射日光,一路閃耀。由於他喊得太拚命,關娜妹忍不住笑了。

  好,來尬車吧!不自量力,叫你瞧瞧老娘的厲害。關娜妹車身一調,往旁的階梯彈跳而下。

  鄭宇宙不放棄,硬頭皮,閉上眼,跟騎下去,咚咚咚,摔車了。

  關娜妹回頭望,看鄭宇宙狼狽地爬起來,跳上腳踏車又追過來。關娜妹嘴一抿,直接往上坡路道飆,速度之快好比鳥兒飛,姿態之靈巧好像人車一體。

  鄭宇宙心中煎熬啊,她是自行車國手嗎?牙一咬,握緊手把,騎爛車,硬跟。她有技巧,他有蠻力,終於快追到,忽然,她回眸一笑。霎時,他恍神,甜心,那真是甜心的笑,甜蜜如盛夏草莓冰,甜美如光中紅玫瑰,噢,在那好殺的笑容中,他陶醉了,而她突然煞車,喬向右邊坡道,爆衝下去——

  「靠~~」鄭宇宙大驚,看關娜妹連車帶人往下坡草皮衝出去了,飛落在地,漂亮地穩住了。

  關娜妹仰頭,對呆住的鄭先生笑。張嘴,挑釁地嗆了一句——

  有種下來啊!

  鄭宇宙讀出她的唇語,神經病!這麼高的坡道……他後退,再後退。我沒種——才怪!

  換關娜妹呆住了,見他忽然加速爆沖,她呼吸一窒。

  笨!那種爛車也學她爆沖,關娜妹遮住雙眼,不敢看。聽見砰然巨響,她緩緩鬆手,看鄭宇宙仰躺在草皮上,頗有殘廢之虞。一邊,腳踏車畸形扭曲,齒輪嘎嘎空轉。

  關娜妹衝過去,俯瞰他。「你找死啊?」

  鄭宇宙直挺挺地躺著。「冷血,叫妳停都不停。」

  「還能講話?沒事嘛。快起來,去去去,去旁邊玩沙,別來煩我。」她轉身走,但褲管被扯住了。「又怎樣了?」

  眨眨眼,他可憐兮兮地說:「SWEET……」她狠瞪,他不放手。「早知道你對我這麼凶殘,那棵樹我就不管了。」

  「什麼?」

  「你想動手術的那棵樹啊。」

  她激動地說:「那棵樹?它被砍了啊!」

  「喉?」鄭宇宙笑了。呀,果然!關小姐的死穴是樹啊,看她多激動啊。「我知道,當時我在場,我救了它。」

  「你……你……你說那棵樹被你救了嗎?」冷血酷女,顫抖起來,激動得眼睛起霧。「真的嗎?那棵樹呢?在哪裡?」

  「嗯哼。」情勢驟變,換他跩起來。知道她急著問樹的下落,他不起來,閒適地躺在草皮上,雙手盤在腦後,欣賞白雲。

  換她蹲下,低姿態請問:「它現在怎麼樣了?」

  「躺下。」鄭宇宙拍拍左邊草地。

  躺你個×!「為什麼要躺?」

  「躺著慢慢講嘛。」

  色狼!關娜妹凜著臉,躺下。「你快說。」光天化日,諒你也不敢怎樣。

  錯!他真敢怎樣,關娜妹才躺下,他身子一翻,到她身上來。關娜妹即時抬膝,抵住他下腹,警告地揚揚眉。

  他呵呵笑。「別緊張,是葉子,落到你頭上了。」摘下她髮梢上的落葉。

  「快告訴我樹怎樣了。」

  「我去星隆街找金董,結果看到他們在挖樹,那畫面之血腥暴力,之恐怖殘暴——」

  「講重點。」

  「總之我想到這是你一直想救的老樹,立刻不顧危險,以一擋五,在電鑽電鋸鏟子飛舞中,我以生命護樹,制止他們。」

  可以講得更英雄一點沒關係!「我知道你救了它,現在樹呢?」

  「雖然它身上已經被斬了好幾道傷痕,但總算被我搶救下來,我立刻花錢說服陳太太,把樹賣給我,她本來就要扔掉,可是一看我要買,那不要臉的大嬸嘴臉馬上變了,跟我說它其實是一株神木,它可以卜卦,還可以——」

  「拜託講重點,樹在哪裡!」鬼打牆啊,一直講救樹這段,知道他英勇啦!

  「我鼓起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我用耐心毅力跟她周旋,我開出很棒的條件,我和她談判……」什麼講重點,門都沒有,他還沒炫耀夠,他要讓佳人知道他多用心啊!

  關娜妹聽到快抓狂了,終於,鄭宇宙說夠了——

  「所以我買了樹,找了卡車,將它運到別的地方安置。然後急著跑到你們實驗室想告訴你這件事,然後就被你害成這副德行,好痛,這裡好痛。」他指著手肘。「幫我揉一下,拜託。」

  樹沒事了,關娜妹超開心。又看他無賴地抬起手肘,指著紅腫的地方要她揉。她心情好,敷衍地揉幾下。

  他又指了指右腳膝蓋。「還有這裡,拜託。」

  她揉了。

  他又摸摸胸膛心窩處。「還有這裡,拜託。」

  「你不要得寸進尺。」

  他咧嘴笑。「好啦,我好多了。」

  「可以帶我去看它嗎?」

  ***

  是要嚇死人喔?!夕光在白千層樹梢間閃動,一株姿態萎靡的老樟樹,突兀地矗立在白千層樹間,更突兀的是站在它面前的關娜妹。

  「哇!」關娜妹抱著它,激動,興奮,痛哭流涕。

  鄭宇宙跟好友宮蔚南、費美裡、小阿威,全呆看著激動的關娜妹,她抱著老樹,像抱住久違的戀人。這其中,嚇得最厲害的是鄭宇宙,甚至被嚇退三步。

  「哇靠……」那個酷妹呢?那個自行車國手咧?冷血的女人呢?

  「她是怎樣?哭什麼?」宮蔚南納悶。

  「阿災,太興奮吧?」鄭宇宙聳聳肩。現在,要上去摟住她、安慰她,表現男人的可靠嗎?可是關娜妹奔放的哭聲,和緊摟樟樹的姿態,有種生人迴避的氣魄,他不敢妄動。

  「我可以理解她的感動,就像我對種子盆栽的感情,她對樹也很有感情,你救了她的樹,做得好。」費美裡拍拍鄭宇宙臂膀。

  鄭宇宙心急地問:「你幫我看看,以女人眼光看看,她現在哭得要命,代表她的樹被我救了她超感動對不對,那麼對於救了樹的男人,是不是會感激到愛上我?」

  「我想她——」

  「這就是叔叔要把的女人嗎?」小阿威插嘴。

  「別吵,我在問事情。」鄭宇宙吼。

  「阿威,爸跟你說過多少次,是追女生不是『把』女生,講『把』很難聽。」

  「是她嗎?叔叔要把的就是她嗎?」

  費美裡摀住阿威的嘴。「你還說把,沒聽你爸爸說的喔?」

  「我還沒問完欸!」亂插嘴!岔題了,鄭宇宙問美裡:「喂,以你女人的眼光看,我現在如果趁她哭得這麼厲害時,跑過去,幫她擦眼淚什麼的,她應該不會推開我吧?應該是會感動得緊緊擁抱我吧?」

  宮蔚南嗤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謹慎,要是以前你早就抱到旁邊亂了——」

  「你不知道,這女的很凶——」吃太快弄破碗了就划不來,要謹慎,不妄動,要——

  「阿威?」費美裡驚呼。

  阿威突然衝過去,拉住關娜妹的手。

  關娜妹楞住,回頭,看見小男生。

  「阿姨放心,你的樹在我的地盤很安全,有我罩著,不哭噢……」阿威抬手,踮腳,抹去關娜妹眼角淚珠。

  關娜妹倒抽口氣,一把摟住阿威,感動得一塌糊塗。

  「謝謝……」

  阿威點點頭,小大人似地拍撫她的背。「不哭,不哭,乖,不哭,沒事了。」

  「他搶了我的台詞,他搶了我的台詞,他搶了我的台詞啊~~」鄭宇宙跳腳。

  宮蔚南跟費美裡趕快安撫,鄭宇宙心痛啊——那個擁抱明明是我的欽!

  ***

  夕陽西下,山路滿是粗礫碎石,車身顛簸,顛得就像跟關娜妹認識後,鄭宇宙忐忑不安的心情。

  鄭宇宙故意將車子開得很慢,捨不得讓她回家。

  「你應該留下來吃吃看農場的食物,全是有機的,說不定很合你的胃口。」

  費美裡留兩人晚餐,他們好奇終於讓鄭宇宙動心的女人,但是關娜妹拒絕他們的邀請。

  鄭宇宙不時分神注意她,剛剛還為老樹痛哭,真情流露,這會兒,又一臉酷樣了。

  他問:「那棵樟樹治得好嗎?」

  「我會讓它好起來。」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樹?」

  「樹比人好。」

  「可是樹又不能跟你講話,也不能跟你玩。」

  她看他一眼。「我覺得我們對這個話題不會有共識,你不會懂的。你看——」她指指山路盡頭,火紅的夕陽正在吞沒長路。「很美吧?」情願看風景,不喜歡聊天。

  真的很美,鄭宇宙忽然將車駛到一旁,煞住了。

  「幹麼停車?」

  「很漂亮,要好好欣賞。」落日美景,談情說愛的好時機。

  她沒反對,打開車門,走到路前,吹著晚風,凝視被夕陽燒紅的山路,週遭是浴在夕光中的南洋杉大花紫薇,白千層還有漂亮的菩提。望著這片山林美景,關娜妹平靜喜悅,總是在大自然裡,感覺最自在。

  鄭宇宙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看夕陽。這夕陽和過去看見的沒有不同,但這次有不一樣的感動。紅的心,橘的邊,燦向四方,妖魅地慢慢殞落。

  她問:「你有沒有聽過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火星上的生命?」

  「Sure——」他記得那首歌,好像講什麼被父母吼出門的小女孩,只因為她有灰色的頭髮,而她的朋友都不見了,然後米老鼠跟牛一樣大什麼的……

  「每次看到這麼美的夕陽,就會想起這首歌。」

  「哦?為什麼?」

  「美得很壯烈,但也有點悲傷。也許在火星上,是這種感覺,一個人都沒有,雖然孤獨,但是很美。」

  鄭宇宙發覺她說著時,眼角竟然濕潤了。她為夕陽的美麗哭泣?是啊,彷彿不該這樣驚訝,她剛剛不也為了一棵失而復得的老樟樹哭嗎?他想,他真是不懂這個女人。對人們冷淡,對其他的卻很多情。當淚光出現在那張酷麗的臉面上,他的心就酸酸澀澀的很難受。他沒有美感,對夕陽對樹沒感覺,那他現在是在陪感動個屁?但為何身體麻,心頭熱?是愛令他多愁善感?眼前的夕陽,也美得令他心醉了。

  「我懂。」鄭宇宙握住她的手,她轉過臉,和他相望。他說:「你一定是很孤單,才會覺得夕陽又美又悲傷。」

  「噢?」聽他胡扯,她問:「所以呢?」

  「當我的女朋友,你再也不會孤單。」

  她靜靜凝視他好一會兒,在沈默的注視中,鄭宇宙緊張,呼吸不順,她美麗的眼睛,好像可以將他融化。終於,她回答了,這爬樹小姐的答案,很有創意——

  「在你們澤明大樓五樓,走出電梯,左邊依序是業務部經理辦公室,副理辦公室,員工辦公區,走到底是茶水間。茶水間窗戶外,剛好面對著四層樓高的老公寓頂樓,有一隻白色牛頭梗,就漫畫《家有賤狗》的那種狗,它整天都被關在超小的籠子裡。」

  「你怎麼知道的?」

  「如果你站在那裡,逗那隻小狗,就會發現那隻狗的叫聲很奇怪,非常沙啞,因為它被主人雷射,除掉聲帶。狗主人只會在早上出現一次,餵它吃飯,然後就不理它了。它又臭又髒,大小便都沒人清。大概是被關到瘋了,它常用頭去撞籠子,它的名字叫Tiger。」

  「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她這麼熟悉澤明的區域?熟到連茶水間外的風景都瞭?甚至清楚對面小狗的叫聲?

  「鄭宇宙,你想追我,最好先搞清楚我是誰。」

  「你是會醫樹的關娜妹。」

  她挑眉,笑了笑。「問問你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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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4:54
第三章

  「經理好。」

  「經理有什麼事嗎?」

  「經理?」

  晚上八點,澤明大樓。還在加班的業務員們,看經理來了,忙奔過來,畢恭畢敬地詢問。

  鄭宇宙不理他們,逕自走到底,轉進員工使用的茶水間,推開窗戶。緊挨著的果然是老公寓頂樓,角落鐵籠,真有一隻狗,頹在黑暗籠子裡。他朝小狗吹聲口哨,喊一聲「Tiger」,小狗陡地站起,對他吠,吠聲沙啞。

  沒錯。她說得都沒錯。

  「經理?你是要喝茶嗎?」

  「經理?」

  經理怎麼了?大夥兒楞楞地看經理一直望著窗外。不習慣這麼嚴肅安靜的鄭經理,大家忐忑著,終於,經理轉過身來,盯著最資深的業務員李莞莞問——

  「你認不認識關娜妹?」

  李莞莞震住,點頭。

  鄭宇宙用極嚴肅的口吻說:「告訴我關於她的事。」

  「關娜妹是我們業務部的奇跡,學經歷最爛,但沒有人拉業務比她強。」

  「再說,關於她的事我都要知道。」

  「呃……她曾一年幫澤明拉到兩千萬生意,來澤明四年,就從業務員升到業務組長。」

  「聽起來能力很強。」他說,員工們紛紛同意的猛點頭,好像在談論神跡。他問:「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沒繼續待在澤明?」

  大家開始面有難色,支支吾吾,有的看天花板,有的研究冰箱,有的低頭欣賞鞋子,就是沒人正眼看經理。

  「快說!」鄭宇宙難得吼人,把大家嚇慌了。

  「是因為您的妹妹。」

  「她把關娜妹趕走……」

  大家看向另一位資深業務課長郭書明,郭書明頻使眼色,暗示同事們別看他。

  鄭宇宙看出端倪,問郭書明:「為什麼都看著你?」

  「我……我不知道,那是誤會。」

  「什麼誤會?」

  「……」郭書明苦著臉,支支吾吾不想講。

  「我在問你話。」鄭宇宙過去從不管事,但這事他非弄清楚,他端出主管威嚴,目光如炬,看著郭書明。

  「唉……唉,他們一直認為我跟娜妹有交往,但是……沒有啦。那時鄭儷玟經理的未婚夫,就廣告部的高主管,他那時和關娜妹很曖昧,你妹生氣就把她趕走,但這不關我的事啊……」

  鄭宇宙凜著臉,靜靜聽完。難怪關娜妹對他的追求不屑,難怪感覺她對他有敵意。當年他回公司時,妹妹已經和高明揚結婚。記得婚前,他們倆曾鬧過一陣,當時妹妹還為此吵著要自殺,那時他人在國外唸書,不清楚過程。

  哪知道,當時妹妹口口聲聲罵著的賤女人會是關娜妹?他沒辦法將擅長爬樹熱愛大自然的關娜妹,和超級業務員想在一起,更無法相信她會去介入妹妹的感情。

  鄭宇宙命令郭書明:「立刻把跟關娜妹的資料,包括她以前負責過的CASE,全整理好拿給我!」

  「布卡……愛嘎魯~~一定要害羞。嘟篤嘟嘟……」

  深夜,下大雨了,小侄女沒陪哥哥去賣粥,關娜妹負責看顧。

  雨聲粗暴,斑剝掉漆的屋頂,一盞廉價日光燈亮著。她側躺在古早型的木頭長椅,端著熱茶喝,像個女皇。

  電視機前,四歲的侄女美美,正扭著屁股哼著卡通歌,美美沈迷於她最愛看的中國娃娃布卡。

  手機閃爍,關娜妹拾來看。陌生的電話號碼,不接,放下。手機又閃,是簡訊——

  是我,鄭宇宙,過去你在澤明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們談談?

  關娜妹扔下手機,美美跳得滿頭大汗。

  「麵條好味道~~布卡愛嘎魯~~唉呦!」美美滑倒,摔在地上,揉屁股。「好痛欸!」

  關娜妹笑了。「姑姑可以看新聞了嗎?」

  「不行!」美美繼續對著卡通跳舞。「布卡愛嘎魯……」

  手機又閃了,又是他的簡訊——

  明天會去農場治療樟樹嗎?我接你去,出門前打給我。

  ***

  「我有事問你,是跟關娜妹有關的。」鄭宇宙劈頭就問,他滿腹疑問地離開公司,直接到妹妹家問清楚。他發現一聽見關娜妹,妹妹跟妹夫面色驟變。

  鄭儷玟寒著臉問:「為什麼提起她?」

  高明揚則是尷尬地坐下,又站起,眼睛不知看哪裡,表情像聽到什麼鬼怪。

  鄭宇宙說:「我聽說她曾經是我們澤明的超級業務員,業績一流。」

  鄭儷玟覷著丈夫。「是,那女人豈止業績一流,她對男人也很有一套,不信你問你妹夫。」

  「儷玟,都過去的事了,何必講得這麼難聽?」高明揚脹紅面孔。

  「難聽?你是在心疼她嗎?」

  「你……」高明揚氣惱,坐下不說話。

  儷玟看向哥哥。「是哪個白癡提起她?」

  沒想到一提到關娜妹,妹妹的反應這麼尖銳,彷彿恨不得置關娜妹於死地。「你因為私人的感情問題,趕走這麼優秀的員工,我覺得對她不公平。」

  「奇怪,怎麼忽然關心起一個早就沒在澤明的員工?你又不認識她——」

  「我認識,不但認識,而且我很肯定,她就是我在等待,想共度一生的女人。」

  高明揚怔怔地看著鄭宇宙,彷彿還沒意會過來。

  鄭儷玟呆了好幾分鐘,然後笑了,搖頭,笑得悲愴。

  「我一直就知道她是個厲害的女人,看樣子,這次從我哥哥下手了。」曾經擊倒關娜妹,逐出澤明,運用人脈,斷了關娜妹的前途。沒想到,這隻鬼陰魂不散,又出現在她世界,她無法接受,她喘著,腦子燒著,當年關娜妹造的傷疤,又尖銳地痛起來。

  「現在,你還會喜歡她嗎?知道她以前介入過你妹的感情,破壞我跟明揚的婚事,你現在都知道了,你打算怎樣?」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尖銳地叫起來。「當然是離她遠遠的!」這還要考慮嗎?

  鄭宇宙雙手握緊拳頭。「我現在很混亂,不知道打算要怎麼樣,但我很清楚一件事,我不要放棄她。」

  ***

  「你一定是很孤單,才會覺得夕陽又美又悲傷。」

  「當我的女朋友,你再也不會孤單。」

  關娜妹蜷抱著酣睡的侄女,聽著屋外轟隆的雷聲。她睡不著,不小心,又被過去咬痛。以為是平淡知足地生活著,早忘記仇恨,直到澤明大少爺忽然現身,說要追她……多可笑,命運之神,跟她開玩笑嗎?

  一道閃電,閃亮房間。

  那個牆角壞了一邊櫃門的老衣櫥,在這一瞬亮光中,暴露了裡邊懸掛的名牌套裝,塞在下方十多個名牌高跟鞋盒,它們悄悄訴說著,跟隨關娜妹,風光過的日子。

  她又想到下午,在絢麗的夕光前,看火紅太陽墜落,忽然,來握住她手的,鄭宇宙的手。他說話白目,但是,他的手,又大又暖。

  她翻來覆去,甩不掉腦海裡,他的殘影。

  鄭宇宙翻來覆去,甩不掉她的身影。

  他索性不睡了,雙手盤在腦後,瞪著天花板。黑暗裡,彷彿又看見她抱住老樟樹痛哭,為環保去抗議跟警察衝撞的畫面。聽完妹妹的指控,鄭宇宙不但沒打消追她的念頭,反而對她更迷了。

  從郭書明整理給他的資料,可以看到當年的關娜妹參與客戶活動或員工旅遊時的模樣。她頂著完美的妝容,衣著時髦,腳踩細高跟鞋,穿梭在各大熱鬧的社交場所。她神采飛揚,笑容滿面,舉措間,流露積極的企圖心,自信美麗,又性感。可想見,當年為了業績好,她有多拚。

  現在,她素容,長髮隨便的盤在腦後,穿T恤牛仔褲,舊靴子。爬樹,騎自行車,皮膚曬成健康棕色,三年間,她脫胎換骨,從時髦大美人,變成低調素樸的女子……

  鄭宇宙閉上眼睛,她住在心裡。忽然又睜開眼,下床,從CD架找出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s。滿牆櫃隨興亂買的CD片,數量大到沒一張好好聽過。

  在這天空呈現藍色的凌晨時分,第一次,他用心去聽完一首歌。他聽出了跟她一樣的感動,想到那只失去聲帶的可憐小狗,想到被夕光映亮,她素麗的側臉,想到她被迫離開澤明的挫敗,還有她那雙濕潤的眼睛,她為大樹為夕陽哭,淚光閃亮他的心。

  於是火紅夕陽,再次隕落,落在他心海。心海搖蕩,David Bowie的歌聲,拍打耳膜,她什麼都沒對他做,但是,他已經深深地被觸動。

  ***

  「我想了整個晚上,哥,這一定是關娜妹的陰謀,你千萬要小心。」一早,鄭儷玟闖入哥哥的辦公室,她整晚沒睡,氣色很差。「她是來報復我的……」

  鄭宇宙穿著黑色運動服,在室內用的高爾夫草皮墊前,練習揮桿。他散漫的神態,和鄭儷玟的歇斯底里成對比。

  「總之你離她遠一點,你不要再見她。」她嚷,來回焦躁地踱步。「Shit!她到底想幹麼?到底想怎樣?為什麼要像鬼那樣糾纏我?」

  停止揮桿,鄭宇宙看著妹妹。「你冷靜一點。」情況有點好笑,過去再棘手的商業談判,都不曾讓妹妹慌張成這樣,關娜妹又不會吃人。

  「不管她想怎樣,我們絕不能讓她得逞。她故意出現在你身邊,勾引你,跟你認識,然後利用你來讓我難堪,這個女人太可怕了。」

  「她有這麼厲害?」鄭宇宙啼笑皆非,訕訕地摘下手套。

  「她當然可怕,你想想,商職畢業,沒人脈沒學歷,可以做到全公司最厲害的業務員,你說厲不厲害?我早就懷疑,她的業績全是靠睡出來的。」

  「一個能替公司拉到那麼大筆生意的業務員——」桿子瞄準小白球,他目光一凜。「如果真的厲害,就不會被你趕走了。」

  「你什麼意思?」鄭儷玟臉一沈,哥在為關娜妹抱屈嗎?「別忘了,她什麼都不是,而我,我是你妹妹!」

  鏗——他揮桿了,力道過猛,小白球彈出去,撞上玻璃帷幕,回彈,擊落桌上的馬克杯,杯子摔碎,咖啡漬濺濕地毯,小白球,滾到鄭儷玟腳邊。

  鄭儷玟驚嚇到,旋即脹紅面孔。「你是不爽嗎?」

  「剛剛我找人事經理談過了,」摔掉球桿,鄭宇宙回桌前坐下,點燃雪茄,看著妹妹。白煙徐徐,從他嘴邊飄升,迷濛那張英俊的臉,他的聲音篤定,不容反駁地說:「我決定重新聘雇關娜妹。」

  鄭儷玟先是一怔,旋即尖吼:「你要找那個勾引你妹夫的女人回來?」

  「我就事論事,她能力好又認真,當初不應該被你用那樣粗糙的手段趕走,這對她不公平,儷玟,我們應該公私分明啊,何況你現在跟高明揚都已經結婚了,你怕什麼?」

  「明揚呢?他知道你的決定嗎?」

  「他沒理由反對,業務部是我在負責的,我需要好的人才。」

  「負責?你現在倒是很負責了。」鄭儷玟冷笑。「她真了不起,可以讓我哥為她出頭。」

  「不是她要我這麼做,是我覺得我們澤明欠她——」

  「欠她?她欠我的呢?她害我差點去死!對,沒錯,這就是關娜妹厲害的地方。她連開口都不用,就可以讓男人為她忙得團團轉,沒想到連我的哥哥也不例外,好,你有種就把她弄回來,大家走著瞧!」

  她轉身走,握住門把推開門時,忽然頓住勢子,撂話——

  「公私分明?要是真的公私分明,你、夠格坐經理這個位置嗎?」

  砰,她甩門離去。

  鄭宇宙呆在原地。

  要是真的公私分明,你、夠格坐經理的位置嗎?

  他突然心虛,對於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

  莫教授蹲在啄木鳥實驗室前的花圃,拿筷子,夾住爬在杜鵑上的毛毛蟲,放到草叢裡。

  老人家試著平靜心情,剛才他接到美國UNT組織回復,答應讓他參與今年十一月在亞馬遜叢林的研究計劃。當他興奮地跟學生宣佈好消息時,學生們卻為了誰夠格跟他前往做研究,而爭執起來。

  「唉!」老教授瞪著草堆裡蠕動的毛蟲。「一群混蛋。」

  唧——銀光一瞬,跑車煞住。老教授抬頭,看著跑車主人,笑著走過來。教授揚揚眉,又是他啊?!

  「教授,幫幫忙,幫幫忙啊。」鄭宇宙朗笑著,蹲在教授身旁。「關娜妹在裡面嗎?我有事想找她。」她不接電話,他只好又厚著臉皮到這裡找。

  「你一直找她做什麼啊?」老教授笑咪咪地問。

  莫教授胖圓臉,八字白胡翹翹地,教鄭宇宙聯想到那個有翹鬍子的洋芋片標誌,他覺得老教授一臉慈悲樣,一定會幫他。

  「教授,我在追她,可是她都不理我,你幫幫我,好嗎?」

  「哦。她一大早就搭火車去桃園了,說要到什麼農場給樟樹動手術。」

  「搭火車?我明明說要接她的。」真不給面子,天氣這麼熱,太陽這麼大,她寧願搭火車,也不讓他載!他有大跑車欸,不識相。「好吧,謝謝教授,改天我請教授吃飯,掰!」急著去追——

  褲管被扯住,鄭宇宙低頭,看見教授笑咪咪。

  教授問:「你急著要去哪?」

  鄭宇宙說:「去農場接她回來。」

  教授又問:「你好像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噢?」

  鄭宇宙蹲下了,在教授耳邊悄聲道:「不只喜歡,我愛上她了。」

  老教授笑了,也往他身邊湊去,湊在他耳邊,也悄聲說:「可是她有男朋友了。」

  「誰?」鄭宇宙大驚,哪個跟他搶?揍死他!

  「我。」老教授瞇瞇笑,指著自己的臉。

  「吭?」鄭宇宙跌坐草地,瞪著老教授。教授頭禿了,鬍子白了,臉上有老人斑,皮膚沒一處平的,背也駝的,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你嘛好啊——這個老爺爺,是很會爬樹的關娜妹的男朋友!「教授,哈哈哈,你真愛開玩笑。」

  教授捧住鄭宇宙的臉,老眼犀利利,盯著他看。「八十二歲的諾貝爾得主楊振寧,跟二十八歲的女人翁帆的愛情故事,你聽過吧?」

  「……」因為驚嚇過度,鄭宇宙大腦當機,忽然覺得眼前慈悲的老爺爺,變身成邪惡的老魔頭。

  老魔頭說:「我跟她的關係,就像楊振寧跟翁帆。」

  「我……我不信。」

  「怕你浪費時間追她,才告訴你的。也難怪你喜歡她,娜妹真的很迷人,對不對?」教授眨眨眼,伸出手,問:「站得起來嗎?要我扶你嗎?」

  鄭宇宙驚得癱在草地。好、好你個天山老妖!算你狠!

  「不用你扶!」鄭宇宙吼,推開他的手,鑽入跑車,咻,飆得不見蹤影。

  ***

  鄭宇宙一路恍惚著,失魂落魄地開到農場,車停路邊,他走進樹林,找到正在幫樹開刀的關娜妹。

  樹的暗影,在她身上蕩漾,一名農場工人在幫她。金色陽光,閃在密密的枝椏間,空氣中瀰漫著樹木的古老氣味——

  鄭宇宙沒喊她,他呆著,被她工作時專注的模樣攝住。

  她今天穿著卡其襯衫,緊身藍牛仔褲,踏弓箭步,拿長鑽,刺入樹幹,拔出,衡量鑽上刻度,接著,要工人遞來電鋸。

  鄭宇宙驚詫地看著,看那雙瘦手臂,接下沉重電鋸。電鋸欸!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拿那麼危險的東西?!正想上前幫忙,轟地躁響——

  關娜妹扯動T煉,電鋸轟轟發動。她戴上防目罩,提高電鋸,目光一凜,對準樹幹,穩穩切開,木屑飛揚,老樹開膛剖腹。她表情稀鬆平常,平靜得彷彿心跳呼吸快都沒快一下,反而是旁邊的工人目瞪口呆,遠處的鄭宇宙驚心動魄。

  她凝神專注的表情,行動的方式,每一步驟俐落精準,沈靜絕美,鄭宇宙被她的光輝震在原地,不敢上前打擾,因為醫療樹木時,她散發女神般尊貴的氣質。

  相較之下,一路為著老教授的話忐忑的他,顯得好渺小。看著她,他好空虛,身體很想佔有她。假如他們不是人,而是公獅遇見美麗的母獅,在這春情勃發之際,費洛蒙高漲,他其實只想衝上前去將她按倒,跟她遊戲互咬,肉搏糾纏,狂熱交配,將自己的雄性氣味,渲染在她身上,而不是讓她像個女神般在那兒高不可攀,而不是只能無助地站在這一隅,默默欣賞她。而不是渴望得流汗,而不是嫉妒著樹,嫉妒著老教授,心焦著,無計可施。

  他明明很富有啊,幹麼因為她,忽然自卑起來呢?

  可是當她看起來彷彿什麼都不需要,彷彿已經具足一切,存在得那麼自在安然,他慌了,發現找不到禮物送她,她已經什麼都擁有。反而是自己,面對她時,感到窮困貧乏,整個人很虛,很遜、很氣餒。

  唉!管她跟教授什麼關係啊?管她跟妹妹過去有何過節啊?

  凝視那個女人,在這刻,鄭宇宙知道了,他心悅誠服,甘願成為她的囚犯,失去心的自由,臣服她的魅力之下。

  他彷彿聽見神說——

  那就是你的女人。在無明、昏昧的人生旅途中,你來世間,就為跟那個女人團圓,心深處的空缺,要靠她來填……

  兩個小時過去——

  「今天先到這裡。」關娜妹抹去額上汗水,對工人說:「後天還要拜託你,麻煩幫我跟你老闆說一聲,我先回去了。」她蹲下收拾工具,才發現不遠處,倚著白千層樹的男人。

  她站起身,凝視他。風聲騷騷,光跟樹影遊戲,他們無言凝視,彷彿相望一世紀久,他沒走過來,只是狂熱地注視她。關娜妹暗暗覺得奇怪,關於她的過去,他都知道了,那還追她做什麼?從他妹口中應該是聽不到她的好話啊!她被他看得毛躁起來,他就這樣站在那裡看她看多久了?

  偷窺狂!關娜妹拎起工具箱,走向他。站定在他面前,挑釁地揚揚眉,頗有愛看就讓你看個夠的意味。

  鄭宇宙取走她手上的工具箱。「我傳過簡訊可以載你過來,你為什麼不等我?」他霸道,拉了她就走。「我送妳回去。」

  「謝謝,我要搭公車。」她拽回工具箱。

  「有車幹麼搭公車?」有必要這麼見外嗎?

  「我不喜歡坐跑車。」

  「Jaguar還不夠舒服?!」鄭宇宙忍不住吼。

  她怔了怔,笑了。

  他才意識到自己顯得多煩躁,她倒氣定神閒的,可惡,他對她沒影響力,好沮喪。

  她慢吞吞地解釋:「別生氣,這跟你跑車夠不夠好無關,我是為了北極熊。」

  「北極熊?!」

  「唔。」

  「你是說那個白白胖胖住在北極的那種熊?」

  「對。」看他那麼困惑,她拿出紙筆,寫數學公式,耐心地解釋道;「近幾年全球氣候暖化,是因為人類使用化石燃料排放大量二氧化碳,造成溫室效應。你看,每一公升的汽油會排放2.24公斤的二氧化碳,小客車是最不經濟的交通工具,它所排放的二氧化碳是公車的2.3倍,鐵路的13.8倍。」

  「這跟北極熊有什麼關係?」好複雜。

  「地球暖化,造成了北極熊溺斃。浮冰大量融化,讓有些北極熊游了數十英里也找不到另一塊浮冰,最後溺死在冰海中。你知道嗎?北極熊的死也等於預告我們人的未來,假如地球繼續暖化,兩極融冰,水位不斷上升的結果,大地會消失,全球爆發熱浪,乾旱瘟疫物種一個個滅亡,我們人絕對無法置身災難外。」

  「不會吧?那不就是世界末日?二氧化碳有這麼可怕嗎?」會不會太誇張了?地球遠端的北極熊,怎麼可能和自己的存亡相關聯?

  「是真的,資料都查得到。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樹會吸收二氧化碳,但是我們人類勤於砍伐,卻疏於種植照顧,所以暖化越來越嚴重。為了不增加二氧化碳,我喜歡搭大眾交通工具。」

  「可是……我已經把車開來了,上次你不是也讓我載?」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地點,現在我已經把路線都查好了,不管怎樣,謝謝你的好意。」

  「這種山上地方,公車很久才來一班喔。」他還不放棄。

  「沒關係,我習慣等。」關娜妹走向公車站牌,工具箱擲地,坐在工具箱上,從隨身的大袋子抽出書,翻開,神遊去,把他當成空氣。

  鄭宇宙神情一凜。好,決定要比她更瀟灑,也過去,席地坐,沒書看,就欣賞她。

  「你不回去嗎?」翻過一頁,她頭也沒抬問。

  「我也搭公車,也為了北極熊。」講得很氣魄。

  「你的車呢?」

  「丟著。」

  「Jaguar跑車啊,你捨得?」她咋舌。「被偷就慘嘍。」

  恨她揶揄的口吻,鄭宇宙朝額前吹氣,吹走一綹頭髮。他伸直長腿,手往後撐在地,覷著她。嘿,她真能自得其樂,捧著書就不理人,不無聊?

  「什麼書這麼好看?」他問,賴皮地湊過去。

  「噓,別吵。」她捧高書,遮住臉。

  「別這樣,大家聊聊——」

  「……」臉埋在扉頁問,她偷笑。他臉皮真厚,踢那麼多次鐵板還不放棄?

  「百年孤寂?什麼書名?要孤獨一百年嗎?太慘了。」

  書往下移,露出一對湛麗的黑眼睛。「你吵得我沒辦法看書。」

  「那好……」他笑笑地。「不如我們來聊天?」

  「我們之間好像沒什麼共同話題。」

  「有的。」

  「哦?」

  「聊聊你過去在澤明的事。」

  「你不是都知道了,有什麼好聊?」

  「那時候你真的有介入他們的感情嗎?」

  「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

  「我覺得你不像會介入別人的感情。」

  「你覺得?」她笑了。「你認識我多久?你覺得?」

  「OK,撇開這個不說,這是你的私事,當初我妹不應該公私不分地把你趕走。這個——你看看。」從口袋抽出一張紙,遞給她。

  關娜妹接下,打開紙,是聘書。

  「我要人事經理擬的,以前是我妹不對,我看過你的資料,你非常優秀,我還聽說,我妹在你離職後故意阻止你到其他業界的公司上班——」他保證道:「關娜妹,你可以回澤明,年資不必重計,福利可以累計,薪資好談,現在業務部我在管,有我罩你。」

  還說得真有氣勢,折妥聘書,關娜妹看著他。「好極了,果然比你妹明理,我能回澤明?太好了,不過我要求上下班時間自己決定,休假日自己作主,不配合加班,討厭天天做簡報。對了,我什麼時候肚子餓想吃午餐就去,我不打卡也不理中午跟下班的鈴聲,因為我有自己的生理時間,OK?」

  吭?那還叫上班?那是他這種國王人馬的特權欸!「這個嘛,這些條件很有創意,我明天再和人事經理——」

  「不要勉強了……」揉掉聘書,她說:「就算你同意,其他員工一定會抗議,他們會比較待遇,然後揣測我們的關係,接著是沒完沒了的流言,最後業務部烏煙瘴氣,你如果是公平正直的主管,如果有那麼一丁點大腦,就知道這不可行。」說得條理分明,果然在江湖混過。

  唉,他氣餒,以為看到聘書她會很爽的說。

  「不然……我聘你當我的私人特助,這樣其他業務員就不能做比較了吧?」

  「我應該很高興嗎?」她揚了揚揉掉的聘書。「這是你們有錢人的遊戲,需要時把人叫回去,好話說盡,不順眼了就攆走,像在扔垃圾。這遊戲我已經沒興致玩了——」曾經很希罕跟他們同一國,打入他們的上流生活,有一度幾乎成功,瞥見有權有勢華麗的好生活。但是,同時看見美好的陰暗面,有多殘酷,她摔得很重,現在已經看破了,這些,不再能吸引她。

  「啊,公車來了——」關娜妹提起工具箱,上公車,甩掉大少爺,車門關上——

  啪!鄭宇宙大掌一拍,擋下車門。被這聲巨響駭住,她回過身,看見他忿忿地瞪著她。

  「我、真、的、生、氣、了。」不管別人在看,司機在等,他很火,明明用心良苦,卻被她這麼詆毀,氣死了。「什麼叫有錢人的遊戲?你不要歧、視、有、錢、人!」

  關娜妹神色一凜,興味盎然地看著他。歧視有錢人?嘿,這位大少爺還真有點意思。

  司機不耐煩地問:「喂,你要沒要上車啊?」

  「要!」鄭宇宙吼,大步上車,掏出皮夾打開,全部千元鈔,糗了,沒零錢。

  「快投錢啊。」司機催促。

  「呃……我只有一千塊,可以找嗎?」鄭宇宙很窘,剛剛好不容易爆發的氣勢,瞬間鳥下來。

  「嗟、有錢人噢?」司機嘲諷。「沒零錢就下車啦,換錢去搭下一班啦。」

  鄭宇宙臉色驟變。不——人家就是要跟娜妹搭同一班車,涕泣……

  匡當!銅板擲落,這聲音太美妙了,是哪個好心人?鄭宇宙猛一轉頭,看見關娜妹對他笑。

  「欠我三十塊。」她說。

  鄭宇宙被那溫柔的笑容征服,恍惚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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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5:19
第四章

  山上的破公車,可以開窗吹風,皮膚讓日光曬透,心也暖烘烘。

  望著飛逝的風景,關娜妹想,鄭宇宙和鄭儷玟明明是兄妹,卻是非常不一樣的人。討厭鄭儷玟,卻無法討厭她哥哥,尤其當他這麼高興,樂起來像個孩子時——

  「我幾百年沒搭公車了……」從上車開始,他說個不停。「原來搭公車這麼舒服,可以專心欣賞喜歡的女人。」

  「話真多。」她常獨來獨往,和樹相處,有人在旁邊吵,真不習慣啊。

  「你都不說話,只好我來找話題。」

  「你該不會還想跟著我搭火車吧?」她轉頭問。

  「搭火車回台北?!」他果然無賴,口氣還給她很興奮。「我很久沒搭火車,正好回味一下,真期待,工具箱我來拿,我送你回啄木鳥實驗室。」

  「誰說我要回實驗室?我還要幫教授送資料到陽明山的花卉實驗中心。」

  「陽明山?!」他眼睛一亮。

  她瞇起眼睛,說:「接下來你該不會說你很久沒去陽明山,正好回味一下?你好期待?」

  「你真的很聰明。」他哈哈大笑。

  「是你很賴皮!」賞他白眼。「喂,你已經知道我為什麼離開澤明,所以想想你妹,要是她知道你在追我會多生氣?」

  「我不清楚你們過去的糾紛,那時我在國外混。但我真的欣賞你,我在找能共度一生的伴侶,每看見你一次,那種感覺就更強烈,那個人絕對是你。」

  「是噢?你會不會太一廂情願了,萬一我有男朋友呢?」

  一想到莫教授,他眼色黯然了。「假如你有男朋友……我……就從你朋友做起,等到你跟男朋友分手。」好吧,她跟教授老少戀,他不能怎樣,但阿Q點想,他比教授年輕,沒意外的話應該會比莫教授長壽,還是有很大機會跟她廝守。

  「這麼堅持?真奇怪,你從哪一點看出我是你在尋找的人?」她笑笑地問,好像一直對他冷淡,沒刻意放電,沒穿得美美故意勾引,他這麼篤定是為什麼?

  他好認真地看著她,眼神如稚子執拗頑固,她不由得斂住笑容。

  「我看你給樹開刀,拿電鋸鋸樹幹,替它們挖出裡面的腐木……」痞痞的俊臉,忽地流露出脆弱表情。「妳可不可以……也治一治我?」

  「怎麼?你生病了嗎?」

  他吐露心事。「不管一個人,或和很多人一起;不管放蕩地天天找不同女人,或一個人睡覺,我心裡一直都慌慌的,有種空虛,一直在。害我睡不好,老作惡夢,夢見一個人,走在大太陽下,但不知道要去哪,很焦慮又很煩……」

  「聽起來,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她務實道。

  「看醫生沒用,他們只會開藥。」不是沒看過,小時候老爸帶他看過好幾次了。「面對醫生,我說不出像剛剛對你說的那些話,坐在那裡對個穿白袍的陌生人講心事,只會讓我覺得很蠢。」

  「我幫不上你,」她聳肩道:「如果你是生病的樹,我當然幫。鄭宇宙,我只會醫樹,我不會醫人。」

  「不對,你一定可以幫到我——」鄭宇宙摸住左心窩,看著她的眼睛。「因為我發現,只要在你身邊,我這裡就很舒服……」

  車廂微晃,日光一閃一閃,閃過他的臉龐。她看著他,目光溫柔了。她被某種純真情感觸動,所以皮膚流過暖意,平靜很久的心搖晃起來……

  當一個人說,唯有跟你一起,他的心,才舒服。彷彿你是他救星,他非常需要你。你怎能不驕傲,你虛榮了,還有莫名的感動。

  糟了,關娜妹目光閃動,她好像,好像有一點點點點……喜歡上他?

  一隻白蝶,從窗口,誤闖進車廂。鄭宇宙看見了,在她還沒意會時,伸手攫住,手伸出窗,松掌,白蝶飛走了,飛在藍天白雲底,飛在流麗日光中,他看著,回過頭,笑問她:「好漂亮喔?」

  她以微笑做回答,看白蝶翩翩飛進了墨綠樹林,去找它的花,去採花蜜……暖風打過臉面,對著朗笑著的他,她困惑了,為何她的心窩處,也滲出甜蜜?

  他們把所有交通工具搭光光,公車火車,捷運公車。

  在關娜妹帶領下,開啟鄭宇宙的大眾交通工具初體驗。火車坐到台北火車站,搭捷運到士林捷運站,再搭303公車上陽明山,這樣有沒有很愛地球很環保?!北極熊要是知道娜妹的一番情意,相信也會感動到哭,連他都被自己豐沛的情感感動,而沿途窗外風景太美麗,不就是地球還給他的大回饋?

  「坐公車跟開跑車看到的風景差真多,以後我也要常搭公車。」他讚不絕口。過去在台北開跑車,像狗籠裡騎馬,不痛快還常跟人擦撞。公車車身高,可以看見遠處風景,塞車了,可以跟身邊女伴聊天。更爽的是——

  鄭宇宙暗叫好,當車子離開市區,開上仰德大道,車廂漸漸只剩司機、他們,跟坐在前頭、穿汗衫雨鞋,像是要去種菜的老阿伯。少了閒雜人,加上風和日麗,這是談情說愛耍浪漫的大好時機啊~~快表現!

  「妳看!」鄭宇宙指向山凹處,綠林裡,團團粉紅櫻花間,幾座白菇狀,巨如高樓的大碟盤。「你看見沒?」

  「喔,那個是衛星發射器。幹麼?沒看過啊?」鬼吼什麼?

  「我想到David Bowie的〈Life On Mars〉,你最愛的那首歌啊,火星上的生命,就那裡,像不像外星人在地球的秘密基地?走,我們下車,去找神秘的入口——」這樣講有浪漫吧?

  並沒有!

  她神情木然。「你很幼稚。」都幾歲了?還扯什麼秘密基地騙女人。

  不氣餒,他再接再厲,卯起來耍浪漫。「不如我來唱你最愛的那首〈Life On Mar〉,吸引外星人出現,說不定公車會突然飛起來,落在火星上,神不神?」

  並不神。

  她木無表情。「你無聊,胡說八道。」

  鄭宇宙氣虛。「不然我唱David Bowie的另一首歌給你聽,跟〈Life On Mars> 很像,你來猜猜歌名——」很好,她缺乏浪漫細胞,他只好自己浪起來,他真的高唱起來。「There's a starman,waiting ing the sky……He'd like to come and meet——」

  「是〈Starman〉?!」有人很激動,但不是關娜妹。

  慘了——鄭宇宙面色煞白,看前座老阿伯猛地回頭,瞪住他,表情激動。幹!我要電旁邊的女人,老阿伯你回什麼頭?!

  「是〈Starman〉!」老阿伯上身越過座椅,抓住鄭宇宙雙臂。「你唱的是〈Starman〉對不對?是David Bowie那張專輯【ziggy stardust的興起與隕落以及來自火星的蜘蛛】,英文是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

  鄭宇宙眼角顫抖,是怎樣,現在的老阿伯都這麼有國際觀?還給他撂英文?!

  關娜妹俯身,憋笑憋到快趴到地上去。

  鄭宇宙不禁結結巴巴。「你……也聽過這首〈Starman〉?」別鬧了,David Bowie欸,阿伯~~

  「嘿啊!」阿伯精神來了。「我十六歲在機車行當學徒,那時有個阿兜仔掉LP在我店裡——」

  「LP?!」鄭宇宙怪叫。

  「LP是黑膠唱片的術語你不知道嗎?Long Playing啊?」

  槓!阿伯你可以盡量撂英文!鄭宇宙脹紅面孔,還以為LP是「那個」。

  關娜妹很沒義氣,完全不想加入這團混亂,她裝忙,低頭研究工具箱。

  鄭宇宙可慘了,一時無心勾引到老阿伯,陷入無限迴旋的老阿伯青春回憶大跳針。明明要跟關娜妹耍浪漫,錯引阿伯跑來亂,阿伯超亢奮的,一直對著他的臉噴口水。

  「我跟你們講,啊那個金髮的阿兜仔,我懷疑他是外星人,啊他就是〈Starman〉星際人啊!那張專輯有夠好聽啦,我聽到爛了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鄭宇宙心中一滴滴淌血。跟妹仔的公車時光,浪費在阿伯身上,情境很荒謬,阿伯一個人講得口沫橫飛,啊啊啊個沒完沒了。

  「啊我就把那張LP拿回去聽,啊我銼到,啊怎麼有那麼讚的歌,啊然後我以為只有我聽過,啊你們也都有聽過嗎?Starman……waiting in the sky……」

  很好,啊五音不全地給他唱起來了,啊阿伯你不要這樣好不好!鄭宇宙臉色鐵青,這位老阿伯雙手巴著車座,面對他們唱歌,不肯轉回去坐好。

  「阿伯,這樣坐很危險,你要不要轉過去坐好啊?」你給我轉回去,你不要對我唱〈Starman〉!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

  「There's a starman waiting in the sky——」阿伯唱得正興起。

  「咳咳!」關娜妹乾咳,顯然也對阿伯的熱情受不了。

  阿伯繼續講古:「啊你們知道嗎,那張專輯講的是ziggy stardust,啊就是一個火星人跑來地球啦,他要解放迂腐的地球人捏,啊他是雌雄同體,然後他……啊等一下,啊我好渴……」

  好渴就不要講了!鄭宇宙心中吶喊,突然,他跟娜妹呆住,眼角抽搐,很驚恐地,看阿伯從鄉民愛用的紅綠條紋尼龍袋,拿出一瓶「活力旺」,打開,熊熊灌下去——活力旺欸!

  「現在插播一則即時新聞……」電台廣播道:「往陽明山的遊客請注意,一名患有精神疾病,年約六十的阿伯,剛從菁山療養院逃跑……」

  鄭宇宙默默摟住關娜妹,有,這下有浪漫到了,兩人挨緊緊,看著阿伯,一起流冷汗。

  「鄭宇宙,等一下車子到過山溪站下車,我帶你去吃饅頭。」關娜妹預備逃跑。

  阿伯大叫:「是大樹下手工饅頭對不對?!我知道,我也要去那裡,那家饅頭超好吃的。」

  天啊——誰來救我們出去……關娜妹跟鄭宇宙,無助手握手,汗如雨下。

  幸好阿伯只是講一講,沒真的跟來,他們下車,公車駛遠,他們互看一眼,抱肚一直笑,笑彎腰,笑到流淚。

  「真扯——」關娜妹抹去眼角的淚。「怎麼有這種事?」

  「啊starman,啊waiting in the sky——啊的一直啊啊啊……」鄭宇宙學阿伯講話,關娜妹又一陣駭笑。

  「別學了,停,別啊了,唉,肚子好痛……」她笑不停。

  鄭宇宙被她的笑容迷惑了,忽然抓住她雙臂,吻住愛笑的嘴……

  關娜妹震住,被突襲,熱呼呼的氣息瞬間烘暖口腹,他好過分,太親暱的深深纏吮她,好熱,她暈眩地閉上眼,感覺舌腹滑潤纏膩。他很壞,將這鎮日與植物為伍的女人,吻得肉慾起來……

  ***

  至少她沒推閉我,沒賞我大巴掌,所以她應該是不討厭我吧,很有希望啊!莫教授算老幾!

  五點二十三分,趕在下班前,鄭宇宙走進澤明大樓,心情大好。他哼著〈Starman〉,一路神釆飛揚跟員工招呼。

  「哈囉,辛苦了……不要太累……大家加油啊……」走進辦公室,他驚愕道:「爸?!」

  鄭澤明坐在桌前抽雪茄,面前攤著鄭宇宙的行事歷。雖然已七十多歲的老人,兩鬢斑白,但雙目仍炯炯有神,身材保養得宜,衣著考究,看起來不像生意人,倒像很有品味的文化人。

  「你什麼時候來的?」鄭宇宙在另一側坐下。

  「唔。」

  「有什麼事嗎?」除非有重要的事,老爸不常來公司。

  「唔。」鄭澤明咬著雪茄,若有所思地打量兒子。鄭宇宙被覷得忐忑不已。鄭澤明拿起電話,按通話鍵。「儷玟、你進來。」

  不妙!鄭宇宙撫額暗歎,八成是老妹跟爸告狀了。

  一會兒,鄭儷玟進來。

  「爸,」看哥哥一眼,被他瞪,她也瞪回去,對他低道:「我什麼都沒說喔……」

  鄭澤明問兒子:「你為什麼出現在電視上?」

  「電視?」

  「陳桑說前幾天的新聞,看見你出現在羅士英的環保抗議活動裡。」

  「哦……我……去幫個朋友。」

  「哪個朋友?」

  「……」糗了。

  「是關小姐嗎?」

  「欸。」

  「關娜妹跟你妹當年的事,你不知道?」

  鄭澤明口氣稀鬆平常,卻讓宇宙頭皮很麻,爸生氣了?

  「你看吧……」鄭儷玟朝哥哥使個眼神,不用她告狀,爸都知道了,當初爸也贊成她趕姓關的走。

  鄭宇宙咕噥道:「我又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關娜妹,我也是最近才聽儷玟說的。」

  「那時候哥在國外,他不清楚啦。」既然有爸爸出面,她就放心了。「哥不知道她多可惡才跟她做朋友,我已經叫哥別理她。」

  「你妹說的,你瞭解嗎?」

  「爸,那件事都過去那麼久了,儷玟也已經結婚了啊。」

  「是,我是結婚了,但是如果你把她找回澤明,我可能很快就會變成離婚婦女。」

  「喂,有點信心好嗎?你跟明揚的婚姻這麼脆弱喔?」

  「是,我們的婚姻脆弱得就像我們兄妹的感情那麼脆弱——」

  「好了。」鄭澤明揮手制止。「宇宙,我從不管你跟誰做朋友,一向很尊重你的生活,這你沒異議吧?」

  「欸……」鄭宇宙承認,他是開明的老爸。開明到讓他大學混過三間才畢業,除非太過分,父親不管他的,父子關係不算親密,但也過得去。

  「那好,你老實告訴我,我想知道你對關小姐的態度,是普通朋友?」

  「我在追她。」

  「也許是你太久沒交女朋友……」

  「我想娶她。」

  鄭儷玟倒抽口氣,想不到他有種在爸面前這麼說。

  鄭澤明面色一凜,盯著兒子。鄭宇宙坦率地迎視著父親。父子倆無聲對峙好一會兒,鄭儷玟在旁忐忑至極。

  一陣令人尷尬的沈默後,鄭澤明擱落雪茄。「既然好不容易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伴侶,就不要錯過,我也不希望你將來有遺憾。」

  「謝謝爸。」鄭宇宙狂喜。

  「爸?!」鄭儷玟震驚,爸不是來替她作主的嗎?

  鄭澤明說:「這陣子你就專心去追關小姐,反正你上下班時間一向很自由,最近剛好又是淡季,公司不忙。」

  「還是爸明理。」鄭宇宙哈哈笑,爽啊!

  「爸爸祝你成功。」談話結束,鄭澤明起身離開。

  「爸——」鄭儷玟追出去,追進電梯裡。「為什麼不阻止?你不覺得他太誇張了嗎?難道真的要讓哥娶那個女人?那我怎麼辦?」

  電梯門緩緩關上,鄭澤明對女兒說:「你哥不是做生意的料,沒一點城府還說得過去,你跟我管理公司這麼多年,怎麼還莽莽撞撞的?」

  她呆住。「因為,因為你說你支持他……」

  「你沒看見嗎?」鄭澤明指了指右眼。「你哥眼睛裡,有股瘋狂,現在被那女人徹底迷住了。」

  「我知道,所以我們才要趁事情還沒——」

  「你太不瞭解你哥了。」電梯下降,鄭澤明緩緩分析道:「草原的老虎,平常懶洋洋地,可是一旦獵物出現,蘊藏的能量就會瞬間爆發。你看過老虎狩獵時的眼睛沒有?熱烈、瘋狂。你哥也有著一對那樣的眼睛,他體內也有著老虎般的爆發力——」

  鄭儷玟冷靜下來,沒錯,哥平日吊兒郎當的,她都忘了他的脾氣。

  鄭澤明提醒道:「你哥對誰都笑笑的,像在玩遊戲,你以為他好商量?不,他只是沒想爭取什麼,一旦找到他要的,那雙瘋狂的眼睛,就只會有獵物,如果我們硬要攔阻,就會被他咬傷。」

  鄭儷玟不吭聲,確實,爸想得比她周全。

  鄭澤明問她:「還記得你哥小時候的事吧?」

  那件事……她臉色驟變。「我沒忘,可是難道我們就讓他和關娜妹結婚?」

  「對付瘋狂的人,要做的不是阻止,更不是沒意義的跟他講道理,他聽不進去的,而是要讓他的瘋狂止息,讓他的熱情自動熄滅。」

  「怎麼做?」

  電梯門打開,鄭澤明按住電梯,意味深長地看著女兒。「你幾時看你哥跟女人交往超過一個月?他最好快點追到關娜妹。」

  「爸的意思是?」

  「你瞎緊張什麼?不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恐嚇你自己,放心,他很快就膩了。最好他們很快在一起,那也就是他們玩完的時候。關娜妹想勾引我兒子?誰玩誰還不知道。我們不但不要阻止,還要大力支持,你、要沈得住氣——」

  哪個女人,他兒子不是玩玩就膩了?鄭澤明不信那個關娜妹有天大本事,可以收服他野慣了的兒子。

  ***

  都是那個吻害的!

  關娜妹作了彩色的夢——

  鄭宇宙穿著時髦華麗的紫絨西服,手抱金光閃閃電吉他,站在超炫大舞台,對她歌唱〈Starman〉。看著她的目光,太陽般熱情;賞她的笑容,白巧克力般甜暖。夢中,她是身高不滿一百三的小女生,綁著兩條辮子,穿著綴滿蕾絲和蓬蓬袖的粉黃公主裝,站在台下,看他彈唱,也扭啊晃地拍拍手。

  氣氛歡樂,舞台閃亮,她心花開,跟著踩踏舞步,踏時,地板便一格一格地亮起紅藍紫雷射光,果然是超、炫、大、舞、台!

  歌聲響亮,唱著星際人在空中等待,星際人就要來拯救地球,他將釋放所有小朋友——酷啊,她雙手摀胸,像個小女迷,癡望著舞台上耀眼的大明星。

  唱完〈Starman〉,將吉他甩到背後,他走下舞台,朝她走來。噢,她摀住心口,怦怦跳呢!他停在她面前,微笑,黑眼睛像天上最亮的星。

  「要不要跟我去火星?」他問。

  她睜大眼睛,忽然明白了。「你就是Starman?!」

  他眨眨眼,笑容詭異,食指放在唇前。「噓,別告訴別人。」

  她握住Starman的手,又暖又大的手,她用力點頭。「唔、我要去。」一起去火星!

  然後,他們手牽手,彩色的夢裡跳舞,他帶她一直轉啊轉,她大笑,笑到滑倒,驚醒過來,呆怔在黑暗中。

  夢中燈光炫麗,醒來,倍感冷清,悵然若失。

  「Starman?」她翻身,臉埋進枕窩。「最好是。」

  她笑了,心浮浮的。想到他痞痞的樣子,想到公車上來亂的老阿伯,想到親吻後,他們在大樹下餐廳二樓,對著山景吃饅頭。春光明媚,白雲幽美,櫻花對著他們,笑得紅艷艷。他的親吻,跟饅頭一樣地耐人尋味……

  想著這些,關娜妹隱約知道,長久來平靜的生活,已經開始遠離。她又重溫到那種為某人恍惚,患得患失的滋味,那種惴惴不安,心窩又甜滋滋的體會。

  ***

  「去巴西亞馬遜叢林?」關娜妹驚呼:「十一月就要去?」

  星期四晚上,在教授位於八里龍米路的住處,關娜妹翻看教授給的資料。天空明月幽美,外頭腳踏車步道,傳來零星駛過的自行車輪聲,蟋蟀窩在灌木叢唧呼,為了環保,教授夜裡不開燈,於是他們坐在燭光閃爍的院子裡乘涼。

  因為高興,教授眼色炯亮。「我跟UNT申請三次了,終於答應讓我參加十一月的研究計劃,估計會在那邊待到明年四月,終於又可以回那裡了……你應該知道我有多高興吧?」

  UNT是國際性組織,長期和美國JI電視台合作,召集各國優秀的動植物學家,前往熱帶雨林做研究。近期UNT更關注全球暖化與動植物相關的議題。能到物種豐富,原始野性的亞馬遜叢林做研究,是動植物學家的夢想,教授三十年前去過,近年又一直向UNT申請,想再回那裡。

  「我知道那是你的夢想,但你身體吃得消嗎?你有遺傳性的高血壓啊。」關娜妹很擔心,而且教授都七十多歲了。

  「我沒問題,要是死在那裡也沒關係。」教授笑咪咪。「其他研究生也很想跟,但名額只有一位,我要你去,我們十一月動身,明年五月回來,六月剛好送你到日本拿樹醫執照。怎樣?很期待吧?」

  「帶我去的話,你的學生又會不高興了。」

  「我那幾個學生沒一個有良心的,為了畢業才對我好,平時又愛計較,勾心鬥角,帶他們去,我可能真的會氣死在那裡。」

  「噢……」所以,有半年要待在那裡?

  注意到關娜妹恍惚的神情,教授問:「是不是不想跟我去?」怪了,以前一提到樹,她精神都來了,現在要去爆多樹的地方做研究,怎麼沒半點開心的樣子?

  「吭?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去?」

  「沒有啊,沒這麼想,我會去啊……」她眼睛閃過一抹心虛。

  老教授目光一凜,叫起來:「哦喔噢,你不想去,你捨不得那個姓鄭的對不對?」

  「亂講!」她喝叱,臉卻爆紅,洩漏心事。

  「你這幾天一下班就神秘兮兮,找你常不在,打給你時講話吞吞吐吐,手機還調成震動,你看!又在震了——」

  Shit!關娜妹臉更紅了,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是鄭宇宙。她尷尬,慌慌按掉來電,多此一舉地解釋:「沒號碼,一定是拉保險的,我才不想接。」

  「是噢。」教授笑笑地。「姓鄭的原來是保險業務員,業績一定很好,才開得起Jaguar跑車。」

  哦,酸溜溜喔。唉,關娜妹歎息。

  教授逼問:「你跟他在戀愛嗎?」

  這個……關娜妹迴避教授的目光。

  最近,姓鄭的常在她回家途中堵她,硬要陪她騎自行車回家,掰理由請她吃飯,不然拉她去看淡水夜景,並且晨昏定省,三餐宵夜狂call不休,還自以為幽默地將他的手機來電答鈴改成〈Starman>,說是他們共同的好笑回憶,並把她的來電歌設成〈Starman〉。不過,〈Life On Mar〉一次也沒唱過,她從沒打給他,只是被動的被追纏……這樣,算戀愛嗎?還不算吧?

  「到底有沒有在戀愛?怎麼不說話?你以前從不跟我說謊。」

  「他是……他是有喜歡我。」

  「妳呢?也喜歡他?」

  「……不算吧。」

  「那個傢伙啊……」老教授捻著白鬍子,仰望天上明月。「都跟他說你是我的女朋友了,他竟然還不放棄。」

  「你什麼?!」關娜妹驚呼。

  「幹麼這麼驚訝?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你這樣跟鄭宇宙說?!」

  「對啊。」

  「他知道?」

  「對,他知道,我還舉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跟翁帆的例子給他聽。」

  「可是……」他竟然都沒問,還繼續追她?奇怪,那傢伙不是挺毛躁嗎?這麼沈得住氣,為什麼?

  莫教授臉一沈。「看樣子,那小子給我來真的。好笑,他以為他贏得過我嗎?」有殺氣喔,老年人的爆發力啊,臭小子不知怕啊!

  堵堵堵,快樂的堵堵堵,每當黃昏時,堵在這一條愛的小路上。

  鄭宇宙不厭其煩天天都來堵,堵在腳踏車步道,賭下班的關娜妹一定經過。五堵通常有兩堵成功,有堵有機會,大少爺就是時間多又有耐性,一定堵到為止。

  「娜妹~~」鄭宇宙牽自行車跑上去,今天真好運,又堵到關娜妹。

  「你天天來堵,不熱嗎?」太陽這麼大。

  「不熱。」只是衣服濕了又乾三回合而已。「一起去吃飯?」

  「今天不行,八點要跟教授去運動,你回去吧。」

  「運動?我……我可不可以一起去?」他決定更積極,早晚要跟情敵對幹,就今天!七十歲老人做什麼運動?我要去滅他威風,讓老頭子知難而退!

  不好吧?關娜妹很為難。「嘿,那個運動你不行——」

  「胡說,我鄭宇宙什麼運動不行?運動是我強項,看你要打撞球打網球打桌球我奉陪!快跑慢跑馬拉松也沒問題,還是跳國標舞土風舞元極舞我也會!」跟老「杯杯」拚了!讓她看看什麼叫強壯的男人!讓老杯杯自慚形穢,羞憤退出愛的戰役。在愛情面前,不能心軟,他要去當史上最亮的電燈泡,閃到老杯杯眼花又腿軟。

  關娜妹凜容,想了想,說:「唉,好吧,既然你堅持,就來吧。」

  「贊!」鄭宇宙精神大振。教授你完了,今天就是你黃昏之戀告別作!莫怪我無情,要怪歲月太殘酷,青春已經離你很遠,你要認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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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5:44
第五章

  大教室,一張張軟墊攤平,好,特技表演開始。指導老師乃六十歲看來像四十歲的花老師。

  花老師慈藹地說:「各位同學,大家先自己熱身一下喔。」

  鄭宇宙分配到一張紅墊,他很慌地呆在眾人間,很慌地看向右前方的情敵莫教授——

  莫教授穿白色緊身衣褲,軟綿綿劈腿,軟趴趴蛇式,軟呼呼下腰,他軟得像條海參!

  鄭宇宙又慌慌地往左看,關娜妹無情地扭腰劈腿,對他的慌視而不見,嘴角帶抹冷酷的笑。

  「是瑜伽?」鄭宇宙好茫然。

  「是高階瑜伽,你確定要上?現在逃出去還來得及——」

  開玩笑!鄭宇宙強作鎮定,含淚坐好。七十歲老教授都能瑜伽了,他一定可以參一咖!

  好,花老師開始上課。「大家預備,聽我的口令——」

  於是乎,「鄭跟班」整場怪聲不絕。

  關娜妹強忍笑意,這是上瑜伽課來,最具娛樂「笑」果的一次。

  老師:「蛇式。」

  「噢。」

  老師:「下腰。」

  「啊、」

  老師:「駱駝式。」

  「唉呦——」

  老師眼角抽搐。「為了配合新同學,我們休息一下好了。來、雙腳盤起,蓮花坐姿——」

  我只吃過蓮花籽啊~~~鄭宇宙更慌了,蓮花坐姿是什麼鬼?往右看,莫教授盤腿坐,腳踝盤上左右大腿,盤似得道高僧。往左看,關娜妹盤得像天上仙女。往全部看,每個人雙腿是盤得美不勝收啊!

  鄭宇宙呢?

  好,他抓住兩腳踝往大腿搬,搬不上大腿,更用力搬,槓!看起來很簡單,啊為什麼他盤不上去?!

  「喝啊、」鄭宇宙硬搬。「嘿啊……」他兩手抖,抓住更抖的兩隻腳踝,他硬盤,啊——差一點,差一點,還差一點……

  差很多!

  「這……這位同學?」花老師終於看不下去,飄過來關切。

  放眼望去,瑜伽道場,二十幾朵蓮花盛放,竟突兀地摻一朵大怪花。

  「喉?!」植物學家莫教授也發現怪花蹤跡,眼一亮,喉一聲。

  帶怪花來的關娜妹撇過臉偷笑,替鄭跟班羞慚。

  孰料鄭跟班不知羞,仍緊抓騰空的兩腳,臉孔爆紅,血管爆凸,姿勢扭曲,雙手狂顫,硬要參加盤腿之旅。

  花老師低身,溫柔拍了拍鄭同學的肩。「你可以放下了,不要勉強,沒辦法盤腿沒關係,真的,你可以放下了……放下……不要執著……乖……快放下……」

  「喝啊!」別吵!鄭宇宙毅力驚人,堅持要盤,其中奧妙,他也要體會到!

  「呃……」怕他受傷,花老師苦口婆心柔聲勸:「同學,真的、老師看得出來,還差很多,你還很有進步空間,乖,放下……放下……快放下——」

  「不要!」鄭宇宙聲音緊繃。「老師——」他咬牙。「我快成功了——真的、我很有feet~~」就不相信老子一雙長腿盤不上去!

  於是,課甭上了。同學們眼睜睜看鄭同學一人獨盤,花老師呆住,莫教授困惑,關娜妹心驚驚,原本帶宇宙來是為了好玩,孰料惹到大變態。

  鄭宇宙一認真起來,金系恐怖。他高頭大馬,汗流浹背,目中無人又目無尊長,不顧旁人都在看,抓住兩腳踝一直硬盤,要命,他走火入魔了,已盤入無人之境,口中還喃喃自語、胡說八道:「快了快了……我一定可以,差一點差一點還差一點——」

  「老師叫你放下!」關娜妹直接踹歪那兩條顫抖力盤的長腿,將劣等生踹到角落邊邊去。人是她帶來的,她有義務終結這場鬧劇。

  很有佛心的花老師,目睹暴力一幕,額角淌汗,開導關同學:「不可以噢,對同學不可以這麼粗暴知道嗎?」

  「知道——你還盤!」關同學扯下髮釵,摔向躺在角落,還抓著雙腿猶要盤的鄭笨蛋。

  鄭宇宙被髮釵K中仍繼續盤,盤得欲罷不能,他非盤不可!

  「同……同學?」花老師無力阻擋學生幹架。

  眾目睽睽中,只見關同學殺過去了,三兩下,直接按平鄭同學兩條腿,凶狠警告——

  「不會就不要硬做,再不聽老師的話趕你出去!」怕他受傷,她不得不凶。

  被這麼一吼,鄭宇宙驚醒,恍如隔世啊!「好,不盤,我不盤……」奇怪,為什麼盤不起來?

  同學們都在偷笑,莫教授簡直故意要鄭宇宙傷心,他不只盤腿,還索性把兩腳丫,高盤到脖子上。然後,悠悠哉哉地搖晃身體,對鄭宇宙說:「不要氣餒,其實我也不會盤腿,我只會盤脖子——」

  幹!修行之地,請原諒鄭宇宙偷罵髒話。

  花老師被新同學的執著嚇到了,趕快帶起別的課程,其實盤腿之後要複習倒立,然而花老師並不期待看到有人頭斷掉,怕鄭同學又卯起來倒立……

  「我們來上奇跡課程。這是轉化心靈的治療課程,有興趣的同學可以買書看喔,老師先跟你們分享一小部分。現在,大家面對面排兩列,兩人一組,不一定要跟認識的人一組……」

  一團混亂,在邊邊的鄭宇宙立刻殺來,擠掉莫教授,卡到關娜妹對面的位置。

  我好快樂啊~~我倆一組欸!鄭宇宙喜孜孜地望著關娜妹,虧他剛剛盤得兩腳發抖,為了卡位爬也要快爬來,一顆喜悅的心,勝過肉身疼痛啊!

  不妙!關娜妹想,這奇跡課程會不會跟雙人瑜伽有關?衰,跟「鄭肉腳」一組還玩什麼?!

  「好,都坐好了吧?」花老師跟被邊緣化的莫教授一組,她開始引導同學:「現在,都閉上眼,作深呼吸,讓心靜下來……」

  霎時,教室裡只聽聞陣陣呼吸聲。

  花老師說:「想像一下,我們正坐在喜馬拉雅山上的樹林裡,坐在軟軟的草地上。這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從樹梢篩落下來的日光,在我們皮膚上閃耀……現在,讓你的膝蓋,去跟對面同學的膝蓋碰一起……」

  我愛奇跡課程,給花老師五顆星。馬上碰!光明正大跟她碰,鄭同學暗爽。

  什麼啦?老師你最好更玄一點!關娜妹眼角抽搐。

  鄭同學不要臉,急狂地碰過來,關娜妹覺得好笑,他的高興太明顯了。

  花老師繼續散佈奇跡——

  「好,都碰一起了嗎?很好,現在,想像你回到三歲的時候,你是個純真的小孩坐在這裡……很好,慢慢睜開眼睛,什麼都不要想,不要去管對方是男是女,什麼身份,熟悉還是陌生,只是純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用一個純真小孩的眼睛,去看著對方的眼睛……」

  三歲?好吧,關娜妹變成關小妹,盯著也三歲的鄭小弟。三歲的關小妹很快便坐立難安起來,看著他,靜悄悄不說話,很尷尬捏……

  三歲的鄭同學如坐針氈,滿以為自己是大方又豪放,然而沈默中,這麼近距離,盯著她看,不知為何,莫名地慌,他想移開視線,很窘。

  眼對眼,兩人困窘又尷尬,三分鐘過去,花老師說——

  「好,再閉上眼。」

  終於……大家明顯地全鬆了口氣。

  花老師說:「現在,閉著眼睛,想著對方的模樣,記住,你是個純真的三歲小孩,想著你對面的人……好,現在睜開眼睛,以你純真的眼睛,再去看對方,看到對方眼睛裡……不要想事,腦子不要判斷,不要有對話,只是靜靜看著對方眼睛……你是三歲的純真小孩……你有一雙純真眼睛,靜靜看著對方眼睛……」

  奇跡是怎麼發生的?日後,大家回想起來,仍是一陣茫然吧!

  當下,大家怎麼了啊?尷尬困窘的感覺,最後竟然都被稀釋,慢慢,奇跡誕生在一對對互相凝望的目光中……

  關娜妹靜靜凝視鄭宇宙。

  他的眼瞳,原來是棕色的,再望進去,深入到他眸底,深得彷彿穿透他的靈魂。她看見溫暖,便停泊在他眸底。她心頭麻麻的,像有什麼堅硬的剝落了,有什麼融化,內在麻麻熱熱……

  鄭宇宙沒得防備,赤裸裸的,很純真的,被關娜妹的目光穿透。

  他看著那雙黑潭般沈靜美麗的眼,也看進她的眼眸深處。他墜入了,沒得隱藏,沒有遮蔽,赤裸裸墜入她眼眸底,那麼黑暗沈靜,他忽然痛了,然後非常慌,他找不到隱藏處,他太敞開太赤裸,於是他消失,融化在她眸底,被她看透……

  「假如……這世上真有神……」花老師說:「一個慈悲的神,你願接受祂以對方的模樣,來到你面前嗎?你願意卸下所有心事,卸下隱藏的痛苦秘密,把自己全交給祂嗎?假如世上有一個神,慈悲的神,假如你願意接受祂以對方模樣來到你面前,就輕輕去握住對方的手,跟祂擁抱,跟祂說,謝謝你……」

  鄭宇宙看著她,很迷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視線模糊?眼眶為什麼熱?

  關娜妹忽然凜住目光,像發現什麼,然後是她先過來,先伸出雙手,去握他雙手,去擁抱他。

  他腦袋昏熱,臉貼近她臉龐,靠在她肩頭暈眩。這才驚覺到,原來他在流淚,唉,糟糕,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失態了。她堅定握著他雙手,有股力量,熱熱滲進皮膚,不斷填進來,有個他早刻意遺忘的傷口,瞬間被填補。他的內在,被巨大溫暖盈滿,他跟她之間,好像沒一點空隙。沒分別,沒有男女,好像是個大整體。從她身上流過來的能量,熱熱麻麻穿透他,撫慰他……

  看見他落淚,關娜妹就主動去握他的手了。

  假如她是個三歲的純真小孩,她不必假裝自己很酷,她樂於關懷別人,當他的眼神看起來無助又無辜,她只想好好擁抱他,就張臂抱他個暖暖地。當他在她肩頭哭起來時,眼淚,也開始在關娜妹目中凝聚。

  她不明白為什麼也想哭?難言的感動。這麼親密純真,這麼放鬆啊!和某個人,只是簡單對坐,不說話,不做表情,沒有分別,靈魂就貼近了,近得沒空隙,然後,一種嶄新體驗,就從他們內在升起……

  多奧妙,太感動了,好多同學都哭了。

  花老師說:「希望你們喜歡這個奇跡,別忘了,曾經你們都是純真小孩,但願剛剛有人的心被治療到……好,跟對方說謝謝,下課了。」

  鄭宇宙跟關娜妹擁抱著。

  「謝謝。」他低啞道。

  「謝謝。」她溫柔說。正擁抱著的,是和樹木不一樣的身體。都忘記多久沒和人抱,漸漸活得像植物,清心寡慾很好,但熱呼呼的擁抱卻更有活著的滋味,關娜妹微笑,感到體內某種情感,開始流動。

  莫教授呢?他抱著花老師的腳痛哭流涕,哭得像小孩。老師要走,他還硬巴住老師的腿不放,哇哇哭,任她拖行——

  「老師老師,我看著你時,我覺得好悲傷,我哭啊,眼淚止不住啊?哇啊、老師你是不是好慘啊?」

  花老師停下腳步,俯看著他,開釋道:「同學,不是老師慘噢,在奇跡課程,你看見的其實是你自己。你很悲傷嗎?」

  「耶?」莫教授呆住。

  「你很悲傷對吧?」花老師摸摸他的頭。「可憐的孩子——」

  課程結束,學生散去,教室又回到空蕩蕩的模樣,木地板泛著光,鄭宇宙最後一個走,他被奇跡課程帶來的後遺症所困,人還恍惚著,好像記起了什麼,好像作了一場夢。

  在教室外,看莫教授跟關娜妹站在門口講話,談話內容,讓他的心揪成一團,撇開年齡差距,他們對話就像一般的戀人。

  教授拜託關娜妹。「上完瑜伽課肚子好餓,我想吃炒飯,你煮給我吃好不好?」

  「你是哭到肚子好餓吧?」關娜妹笑他。「那麼想吃嗎?回去後我炒給你吃。」

  「冰箱還有什麼?」

  「好像只剩番茄,沒關係,前面就有超市可以買。」

  「我還要喝玉米濃湯,你上次煮的那種——」

  決定好,他們走了,獨鄭宇宙被晾在大後方,關娜妹連再見都忘了跟他說。

  他像愛情片中不重要的臨演,演半天連便當都沒得領,毫無存在感。目送他們遠去,嫉忌像蛇勒緊心臟,心裡煩躁著,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

  連教授的冰箱裡有什麼她都知道,可以想見他們有多親密,他還有介入的餘地嗎?

  他想,原來陽明山上的那一吻,對她來說沒什麼,對他們的戀情也沒影響,是他自己在那邊快樂地亂幻想!忽然,他看見關娜妹停下腳步,她轉身看著他,他呼吸一窒,聽見她喊——

  「喂、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吃飯?」她笑了,笑容像仙女棒,輕輕一點,就化掉他的怨憤。

  鄭宇宙怔住,目光閃動著,狂喜和自尊,化成兩股力拉扯著、掙扎著。想立刻跑過去,不要臉的硬要跟。但是,要識相啊鄭宇宙,幹麼去情敵家自取其辱,看關娜妹為情敵煮飯?看他們卿卿我我?有骨氣點!拒絕她!

  「好啊。」鄭宇宙大步走向她。那麼,剛剛是在掙扎個屁?唉,苦笑。他一邊唾棄自己,又一邊的走向她。想著拒絕,一脫口變答應。罵自己可悲時,人已走到她身邊,被她微笑的眼睛俘虜,恨她輕易地令他臣服。

  兩個男人的戰爭,從瑜伽道場殺到街上,輸贏很明顯,鄭宇宙滿氣餒的。

  而贏的人總是大方的特容易,關娜妹邀請鄭宇宙,老教授沒有抗議,只是丟給鄭宇宙一個不在乎的眼神。「好啊,你就一起來吧,你負責買酒好了。」

  ***

  行人道擁有一長列路樹坐台,浴在月色和燈的光影中,伸展枝葉,綠葉簇擁一穗穗團串的小黃花,隨風飄灑,他們走在金黃色雨中,像走在夢裡頭。

  鄭宇宙偷偷注意她,剛做完運動,她的臉龐有自然的紅粉,艷如玫瑰。慧黠大眼睛,纖翹的睫毛,鼻尖秀挺,紅唇潤澤,他心跳好快,目眩神迷,恍恍惚惚。

  儘管現實令人沮喪,但走在她身邊,她並不屬於他,他卻阿Q地,心情漸漸好起來,只因為走在她身旁,世界就特別美,黑夜不黑暗,她像顆美鑽,燦亮夜晚。

  他嘴角上揚,想像力奔馳。嗯,也許可以這麼想,他跟關娜妹是一對恩愛夫妻,走在後頭腳步慢吞吞的老教授是他們的小孩。嘿,這不就是他希冀的甜蜜家庭?哈,越想越好笑,在苦澀裡,嘗到甜,自得其樂笑起來……

  「笑什麼?」關娜妹問,剛剛還見他愁眉苦臉的。

  「沒什麼。」鄭宇宙裝傻,手指向路樹,望著不斷飄落的小黃花。「這什麼樹啊?」

  「台灣欒樹。」她停在樹前。「這種樹很會吸收空氣中含氮的汽車排放物,它很耐污染,是所有行道樹中吸廢氣最強的。很奇怪喔,吸收那麼多骯髒的廢氣,卻能吐出這麼美的花……」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拉他的手去覆在樹幹。

  「要是你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也許……也能托它幫你吸收去,來日在陽光中,吐露成花朵……」想到這傢伙在奇跡課程,那脆弱的表情。她想,他是不是藏有什麼傷心回憶?

  她的手好暖。他怔著,感覺她暖呼呼的手覆住他的手背。他掌心撫在刺刺的樹幹,樹皮粗糙的紋路,陷入掌心皮膚,手心麻麻,心也麻麻的。彷彿真摸到有血肉的物體,還是……她的話太動聽?

  「這些樹是有生命的,要不要閉上眼感覺一下?」她提議。

  鄭宇宙閉上眼睛,對樹敞開自己。他從沒想過會這樣充滿感情,帶著敬意,去摸一棵樹。更沒想過,樹一直默默努力,吸收人們製造的髒空氣,消化後還給世界美麗的綠葉跟花朵……他感受到樹的溫柔,它們在他手裡不再只是平凡的樹了。在她的帶領下,樹對他開始產生新意義。

  她的手,一直覆在他手背上。陪他,感應一株欒樹的生命能量。他感覺到她的溫柔,感覺到樹的溫柔,他被這些溫柔圈住了,心裡甜得一塌糊塗,覺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要是你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也許……也能托它幫你吸收去,來日在陽光中,吐露成花朵……

  摸著欒樹堅硬強悍的身體,它可有感應到他的秘密傷口?

  是啊,他也像那些外表無恙的樹,日日接受陽光洗禮,看起來正常。但內在有處腐壞的黑洞,一直逃避去想……

  對樹敞開自己,靜靜摸著樹時,痛苦流露出去了,換到一股平靜力量,滲入手掌,滲到內在裡,注入新力量。不是怪力亂神,他真的有感覺,覺知這棵樹的力量。顧不得旁人異樣的眼光,聽不到馬路汽車喧嚷,忘記老教授還在一旁,當他們一起摸著欒樹,世界彷彿只剩他們兩個和一棵欒樹,欒樹甩落身上的小黃花,讓花紛紛,親吻他們……讓花紛紛,守護他們……

  ***

  想一直感動下去,卻沒辦法如他所願,唉!

  好喜歡,就患得患失。一下雲端,一下躺針床。為了不讓她討厭,今晚,鄭宇宙備受煎熬,要掩飾嫉妒,要壓抑澎湃感情,難過了要假大方裝沒事,只為卑微地能繼續留在她身邊。他知道,他真的知道,他要當好男人……

  但,這也太誇張了!

  鄭宇宙哭了。

  廚房超熱,又沒冷氣,還……他氣憤地剁洋蔥,為什麼?變成他在煮飯?!

  方纔在超市,推購物車跟在他們後頭,聽他們親愛地討論炒飯要加什麼時,心裡已經夠委屈了,關娜妹突然回頭問他:「我記得你說過你很會烹飪?」

  「是啊,我跟大飯店主廚上過烹飪課——」他說完,嗆教授一句:「教授會煮飯嗎?」

  教授畢竟夠老成,不回嗆,只是平靜地看看他,轉頭跟關娜妹說:「既然他很會,就讓他煮好了,我們可以在院子裡聊天,反正家裡沒冷氣煮飯很熱……」

  鄭宇宙很暴力地將洋蔥剁爛。

  對啦對啦,你們在院子裡談情說愛,我在廚房煮飯做菜,我是你們的傭人,等一下可以叫關娜妹Madame。

  槓!氣死。更嘔的是,他瞥向客廳外的院子,暗中,燭光熒熒,他們並肩坐在屋前。

  好你個夠浪漫,點蠟燭?氣不氣死人?更教鄭宇宙受辱的是,他們喝著他買的頂級紅酒,高聲談笑,但故意用日語交談,擺明不讓他這個外人聽。

  我在這裡幹麼?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熱到頭昏,汗如雨下,從踏入教授家裡那刻起,一直這麼懊惱地問自己。

  我幹麼啊?像個大白癡!

  「好了,可以吃了。」鄭宇宙將飯菜端到院子矮几上。

  奶油玉米湯白潤濃稠,炒飯粒粒分明,泛著油光。

  「沒想到你真的會做菜。」教授心服口服,嘗一口湯。「很好很好。」

  關娜妹舀一匙炒飯吃。「唔,還不賴。」

  你們爽就好!「我回去了。」鄭宇宙解下圍裙,掛在門邊。

  「你不是要留下來一起吃嗎?」教授問。

  「我有點累,回去了。」說完,注意關娜妹的表情,她吃起來,無動於衷,他又重複一次:「我走嘍?」

  「嗯……」終於她抬頭,賞他個笑容,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這句:「你慢走。」

  啊?鄭宇宙呆楞。

  他走了,不慢走,他走很快,氣呼呼地走掉。

  氣死!

  幹麼一下帶我摸樹,對我很好。一下又故意讓我看到她跟教授很好,馬的,要我死心就說,有必要這樣玩我?女魔頭!

  淡水河黑著,鄭宇宙獨自走在河堤步道。天空一輪黃月亮,映得心情更頹喪。邊走邊罵自己笨,從沒這麼辛苦去愛一個女人,竟然被糟蹋。

  幹!

  他蹲下,托著臉,對河歎氣,心情超差。馬的,失戀還真難受!她讓他心情多爽,現在就多傷。

  他提口氣,對夜咆哮:「你這個無情的——」

  驀地,黑暗中傳來歌聲——

  「It's a god-awful small affair,To the girl with the mousy hair 。But her mummy is yelling "No"……」

  鄭宇宙呆住,是——他低頭一看,長褲口袋,正閃閃發光。David Bowie躲在口袋裡唱〈Life On Mars〉。〈Life On Mars〉?是關娜妹打的!

  他慌地掏出手機。「喂?」

  「炒飯很好吃,玉米湯也很棒。」她軟綿綿的聲音說。

  真是她?!鄭宇宙深呼吸,快快冷靜。這個大魔女,現在聲音飽含笑意,又像小天使,他正在氣她,這時又混亂了……

  「你……你打來就只有說這個噢?」槓!我是在撒嬌噢?鄭宇宙你可以更鳥一點!

  「喂,幹麼這麼早走啊?」

  「不然呢?」他彆扭。「留在那邊看你們卿卿我我嗎?」忍不住要酸溜溜。

  她沈默了會,問:「你很難過嗎?」

  「廢話!」他還很激動。「你們當我傭人嗎?連在我面前講話都故意用日本話,你覺得我不難過?我應該很開心哈哈哈這樣?!」

  她聽了,笑出來。

  聽見笑聲,鄭宇宙心酸。他是大帥哥,因為愛情,淪為大醜角。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還這樣玩我,好委屈。

  「真的啊?」她還裝傻哩。

  「不然是愛假的噢?」他吼。「我這麼厚臉皮,一直跟你跑東跑西,還追到教授家裡去,還當傭人煮飯給你們吃,我鄭宇宙幾時對女人這麼好?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用力追你,我想讓你幸福——」

  「你的幸福是?」

  「給你一個溫暖的家啊。」答得真流暢。

  她又靜了幾秒,說:「喂,我的家又沒有不溫暖,我也沒有不幸福啊?」

  鄭宇宙呆住,整個虛掉,他又深吸口氣,亂發飆:「噢,跟老男人談戀愛很幸福是不是?好,我沒立場批評你的感情,但是他年齡比你大那麼多,將來萬一比你早死,到時候誰照顧你,這樣很幸福?你就那麼愛他?!」

  「這個嘛……」她清了清喉嚨。「首先,教授跟我講日語,是在訓練我的日本話,因為我要去日本參加樹醫考試。還有,我們不是情人關係,硬要套關係,可以說比較像父女關係。另外,本來我是想在吃完飯後,請你送我回家,不過你自己先跑掉了。」

  「……」他聽著,沒回話,因為腦子亂烘烘。她在說什麼啊?

  她又說:「你說要給我幸福,但是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欠幸福的是你?」

  像被閃電擊中,他很驚,啞口無言。

  「喔噢!」她難得調皮地,怪叫起來:「被我猜對了是不是?鄭宇宙,你是不是很欠幸福?!想要溫暖的家的人是你!」

  ***

  菩提樹靜靜守在屋前,聽教授家的門鈴在尖叫。

  關娜妹跑出來開門。

  鄭宇宙站在屋外,看著她黑亮的眼睛。她像午夜暗河,導引船隻的塔燈。這女人,感動他的靈魂——

  你說要給我幸福,但是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欠幸福的是你?

  被看穿了,那滋味不大好受。但是茫茫人海,能被某個人瞭解,理解得比自己的理解還深,又是多難得的遭遇。她觸到他的靈魂,而不是表相,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在羨慕的、尋覓的那種愛情?找到靈魂伴侶,就是這種感動嗎?

  「要不要進來?」她微笑,將門更推開些。「飯還有剩,湯也有留一點給你。」

  他走上前,抱住她,緊緊地,像個無助又迷惘的孩子,好需要她。當摟住這個女人時,心中有錨,墜下來了,沈甸甸,痛苦的錨,終於蕩下來,被溫暖的情感鎮住。他好幸福,埋在她頸彎處,貼著她暖暖皮膚。

  是的,原來欠幸福的人,是他,不是她。

  他渴望溫暖的家,消滅如影隨形的孤獨感。做奇跡課程時,刻意遺忘的回憶湧回腦海。想起十歲時,在酷熱夏天,他離家出走,只為找回媽媽。走到身體又髒又臭,皮膚嘴唇都被太陽烤痛,找到媽媽時,媽媽對他說——

  「你回家去。」

  媽媽叫他回家跟爸爸住,卻不跟他回家。

  那時他很困惑,他們不是一家人嗎?爸爸媽媽不是應該一起住在家裡?

  從那時開始分裂,他心裡想媽媽,身體跟爸爸住。於是潛意識裡,渴望完整的家。

  現在,抱著關娜妹,鄭宇宙有回家的感動。

  他們喝光三瓶紅酒,坐在院子裡,背靠屋牆,談天說地,欣賞浴在月色中的花花草草,蟋蟀在唱歌,遠處河畔,蛙鳴嘓嘓。院子角落,一株夜丁香,娉婷站著。淡黃花蕊,吐露芬芳。地上散置著片狀的燭台,光在暗裡跳舞。

  「我告訴你,這個才是我心愛的……」老教授喝醉了,動作遲鈍,但嗓門奇大,打開皮夾,拿照片逼鄭宇宙看:「嘿!你看,怎麼樣?」

  「你拿錯照片了,這男的是你兒子嗎?」照片裡是個身材微胖的男子,笑容靦腆,也坐在這院子裡。

  「唔——」教授不爽了,臉湊近鄭宇宙鼻前。「我沒拿錯,他叫白嘉明。」他對照片啵一下,按在胸口。「噢,嘉明……」

  「啊?」鄭宇宙糊塗了。

  坐在教授右側的關娜妹,朝宇宙說:「欸,他真的是教授的情人。」

  「呃……」原來教授是同志!鄭宇宙在國外住過,同性戀沒什麼,可是這樣看來,可惡,教授一直在整他。「教授你很故意,明明有愛人了,還說你是娜妹的男朋友?」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好喜歡她啊?」教授呵呵笑,往右望。「娜妹啊,他不錯,他真的愛死你了,我贊成你跟他交往!」

  鄭宇宙用力摟一下教授。「I LOVE YOU——」說得好!

  關娜妹只是笑,啜著紅酒沒表示。

  但是宇宙已經樂歪歪了,教授不是她男朋友,教授是同志,沒有威脅性。太棒了,忽然非常喜歡教授。「我今天晚上太高興了,把你那個什麼嘉明叫出來,我要跟他喝酒——」

  「不行,他在亞馬遜叢林研究巴西堅果樹。」

  「噢?也是植物學家?酷!什麼時候回來?遠距離戀愛很辛苦喔?」

  「真的是遠距離,超級遠……」教授目眶紅了。

  「別這樣,不要又哭了。」關娜妹歎氣。

  「還是喝酒吧,乾杯!」教授又開了一瓶紅酒,咕嚕嚕暢飲。

  鄭宇宙同情教授,豪邁道:「遠什麼遠?在那裡工作也會放假吧?沒錢坐飛機看你嗎?」他愛心豐沛,重拍一下胸口。「包我身上,我出錢讓他回來,還是出錢讓你們講國際電話?要不要打給他,我看你很想他呴?哪、手機借你,隨便你們講!」

  「哇!」教授忽然大哭,嚇到鄭宇宙。

  是怎樣?太感動嗎?鄭宇宙向娜妹投去詢問的眼神,沒想到關娜妹回比個死翹翹的手勢。死?!姓白的掛了?鄭宇宙駭住,頭皮麻,皮膚起疙瘩。軒、有沒有這麼慘?!

  「飛機手機都沒用啦!」老教授抹淚道:「三十年前我們一起在亞馬遜做研究,他被劇毒的游蛛螫到,當時醫療設備沒那麼先進,他撐不了多久就死了,還要我把他骨灰灑在亞馬遜,害我連憑弔的地方都沒有……」

  呃,糟糕,好像講錯話了。鄭宇宙充滿罪惡感地傻在教授身邊,不知該說什麼。

  關娜妹拍拍教授肩膀,安撫地說:「沒關係,你十一月就要去看他了啊。」

  「對!」莫教授精神一振,拉住關娜妹的左手。「我要去那裡看他……我要到那裡,然後……」莫教授糊塗了,紅酒的後勁來了,醉意上湧,話越說越不清楚。「我要去……KTV。」

  「KTV?」鄭宇宙納悶。

  「教授想在亞馬遜叢林KTV。」

  「對!」教授另一隻手握住宇宙的右手,眼色狂熱。「他最愛聽我唱歌,我要去那裡唱歌給他聽……我要唱那個蘇的歌——你知道嗎?蘇啊?」他問鄭宇宙。

  「蘇?」依教授的年紀,鄭宇宙猜他要唱的是:「蘇芮?」

  教授搖頭。

  「是蘇打綠。」娜妹笑道。

  「蘇打綠?!」宇宙驚呼。

  「幹麼?不能唱蘇打綠的歌喔。」教授瞪他。

  「是……是可以啦,但……會不會太青春?」蘇打綠!這個團跟五月天一樣都是年輕人在迷的啊!

  「不要看我這樣,我老歸老,但我有顆年輕的心。我練很久了,我很會唱蘇打綠的小情歌——」教授握著他們的手,對月亮KTV。「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唱著我們心頭的白鴿。我想我很適合,當一個歌頌者……受不了看見你的背影來到……逃不了,最後誰也都蒼老……得得得得……」竟還能用假音來得得得唱間奏。

  鄭宇宙跟關娜妹聽著,看老人唱小情歌,很滑稽,又被他認真的神態感動。

  老教授要去亞馬遜獻唱,撫慰愛人的靈魂。在雨林深處,愛人長眠不醒,孤單的他,逐日老去,戀著愛人的心卻永遠年輕。教授一遍遍哼唱,直到淚流滿面,靠著屋牆昏睡過去,左右手還緊握著他們的手。

  院子又剩下蟋蟀獨唱,鄭宇宙跟關娜妹在燭光市甲靜靜坐著,忽然,他側身,越過教授,湊近她。來自他身上的暗影,籠罩她。

  關娜妹怔怔地閉上眼,心跳急狂,她知道,他要吻她了,熱熱的呼息貼近,吮住了她……

  是老教授的戀情太感人?或是夜丁香的氣味迷惑人?還是黃月亮跟甜紅酒的魔力?他們熱烈纏吻,各自讓出一隻手,讓給老教授去握著。

  她被他熱烈吮嘗,她身體酥麻,腹部悸熱,他的舌頭,野野地撫觸著,呼息暖著她的鼻尖,她嗅到情慾的芬芳。

  夜丁香對月展露寶貴的花器,幽香中藏著花的賀爾蒙招蜂引蝶,慾望蓬勃。他們在花兒動情的芬芳中,吻了一遍又一遍。

  她心悸,被他暱吮著,懷疑自己也化作動情的夜丁香,被愛情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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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6:11
第六章

  離開教授住處,鄭宇宙跟關娜妹還不想睡,他們坐在河邊聊聊天。

  「教授那麼老了,還要去那種地方啊?」他記得亞馬遜很原始、很危險。

  「我也擔心啊,他有高血壓,可是他好不容易爭取到機會,到時候我也會以助理的身份陪他去,大概會在巴西待上半年——」

  「半年?」他驚呼,大受打擊。「我不就半年看不到妳?」抱頭,苦道:「一定要去嗎?如果一定要,那麼,我一個月喬七天去見你……嗯,跟我爸說說看,大不了平常不放假……那裡也可以用電腦吧?現在視訊很方便,工作應該可以——」

  「喂喂喂,那麼緊張幹麼?又不是明天去。」她覺得好笑,又有點被感動。還不是戀人呢,他已經忙著計劃怎麼維繫感情。

  鄭宇宙煩躁地扯扯頭髮。「不行,那裡很不安全,那個白什麼的就是死在那裡……」他抬頭,再問一次:「你一定要去嗎?」

  「教授就像我另一個父親,去照顧他是應該的。」

  「可是半年欸……」他會很想她,很擔心她,唉,過去太放浪,戀愛太容易,現在想認真了,偏偏困難重重,真的是報應。「我知道了,所以你去教授家,也是去關心他。」

  「對啊,他沒有親人了,年紀又大,一個人住,很多事需要人幫忙看著,尤其又有高血壓的毛病,所以他給我他家鑰匙,連遺書都寫好寄放在我這裡,萬一有狀況,由我出面處理。」

  「可是你們這樣很容易引起誤會——」

  「是啊,他學生都認為我們在交往,但為了畢業,只敢在私下講,其實教授都知道。教授不在乎,所以才用這個跟你開玩笑。」

  「你要去解釋啊!」

  「做對的事,為什麼要解釋?」她反問。

  「因為……」他答不上,是啊,做對的事幹麼解釋?他看她拾起一顆石子,投入河裡,她笑笑地,凝視泛起的漣漪。

  「教授跟我一樣,懶得管別人怎麼想,他如果在意,當年就不會和男人戀愛了。教授跟我說過,他很清楚,他不是在找男人或女人,他是在找靈魂伴侶,只是剛好那個靈魂伴侶是男的。」轉頭,她用黑得發亮的眼睛看著他,他呼吸一窒,迷醉在她美麗的眼眸裡。她輕聲說:「而且,人們只相信他們想相信的,解釋也沒用。」

  他目光一凜,忽然拍手。「我懂了!當初你跟我妹的事也是,你沒勾引高明揚,你被誤會了又懶得解釋,所以——」

  「你錯了,我確實有勾引高明揚。」她坦白道。

  鄭宇宙驚愕,因為她承認得那麼理所當然。

  她說:「我那時愛慕虛榮,嚮往當有錢人,夢想變成你們穿名牌衣用高檔貨,出入上流場所,所以才會努力拚業績,成為澤明最厲害的業務員啊。」

  「不對,如果你虛榮勢利,那時找你回澤明你為什麼不要?而且,妳穿得很普通,妳一天到晚耗在醫樹上。」

  「哦,那是因為我不再作有錢人的夢。」

  「是什麼改變了你?」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想聽!」

  「這不是個好聽的故事,」她搖頭笑。「而且我幹麼出賣自己糗事讓你聽啊?」

  「這個嘛……」他望著星空,暗暗湊身過去,手一攬,攬住她肩膀:「我拿我的故事換你的故事,而且我這個是限制級,非常刺激,未滿十八還不能聽。」

  「很刺激嗎?」

  「保證刺激到你流鼻血,你快說你的故事,我的等一下講。」

  好吧,那麼愛聽,就說給他聽。關娜妹娓娓道來,他一聽,不得了,原來——妹妹的指控全是真的!

  關娜妹細訴往事,鄭宇宙聽得驚心動魄。千萬隻招潮蟹,窩在沙底幽暗巢穴,顫著蟹爪,也聽見了。原來故事有前因,那是妹妹不知道的。原來當事者認定的事實,只是皮相,骨子裡還藏有另一個故事。

  於是,鄭宇宙知道,關娜妹從小家境清寒,父母雙亡,是外婆帶大的,和哥哥相依為命。她想成功,脫離貧窮的原生家庭,旺盛企圖心,加上阿信精神,終於成為超級業務員,還和同事郭書明偷偷談辦公室戀情,那是她的黃金時期,事業感情皆得意,直到廣告部主管高明揚喜歡上她。

  高明揚瞞著未婚妻鄭儷玟,對關娜妹特別關愛,頻頻示好。礙於他是主管,關娜妹只能委婉拒絕,暗自苦惱。紙包不住火,流言傳到鄭儷玟那裡,澤明千金怎能忍受未婚夫跟小業務員搞曖昧?她認定關娜妹故意勾引高明揚,也不管關娜妹怎麼否認,就將關娜妹調去當總機,又調到清潔部,逼她自行辭職。

  她笑笑地說:「當時沒人敢跳出來幫我說一句話,發現我得罪澤明千金,男朋友也立刻和我劃清界線。我受不了鄭欐玟的羞辱,主動請辭,忽然愛情跟前途都沒了。

  「離職前一天,我站在茶水間,看著對面頂樓那只關著的狗,忽然覺得,我跟它一樣。它有吃有住,但是被主人關在連翻身都困難的籠子,從沒見它被放出來玩。它是失寵了,才會被丟到頂樓吧,聲帶被切掉,所以叫聲很沙啞。

  「儘管有吃有住,但這是它應該活著的樣子嗎?我覺得我和那頭狗有什麼差別?為集團拚命工作,衣食無缺過得很好,但不能暢所欲言,對主管的喜怒無能為力,沒尊嚴地任他們擺佈,我嚮往的好生活,其實跟它賴在糞堆裡的爛環境有什麼差別?我在離開後,到對面跟三樓的婆婆拜託,讓我到頂樓去看它,我放它出來跑一跑,它興奮得一直跟我搖尾巴。結果我在澤明工作時,唯一交到的好朋友,是一隻狗……」

  鄭宇宙望著這個女人,她則望著黑暗河流訴說心事。她的口氣輕鬆,他卻聽得好心疼。她看起來很堅毅,他卻為她心酸得一塌糊塗……他在心裡發誓,他不會再讓她孤立無援,他要當她的靠山,不管她最後要不要接受他的感情,往後,他就是她一輩子的靠山!

  她繼續往下講:「離職後,我不甘心,覺得很冤枉。後來我主動找高明揚約會,故意將他迷得團團轉,我想,與其什麼都沒做被冤枉,乾脆就真的搶走高明揚,讓鄭儷玟難看。」

  他氣道:「我妹真的太糊塗,她是被我爸寵壞了。」

  她苦笑。「你知道,當一個人無緣無故就失去一切,她會對這世界多憤怒嗎?我當時很瘋狂,渾身是勁,就為了報復你妹。」

  「可是你還是失敗了……」高明揚最後還是跟妹妹結婚。

  「不、」她熱絡地看著他。「我成功了。我把高明揚迷得團團轉,還慫恿他跟鄭儷玟分手,他也真的為了證明愛我,跟你妹提分手。你妹崩潰了,還鬧自殺,我真是太成功了……」灰姑娘打敗了多金公主。

  「可是你沒有跟高明揚結婚啊?」

  「對。」她拂開臉畔的髮絲,聲音低了,看著河上點點的漁船燈火。「你知道嗎,最可怕的是,當你好不容易勝利,內在卻非常空虛。贏了又怎樣?是有爽到幾秒鐘啦,但然後呢?男朋友會回來嗎?就算回來我還愛得下去嗎?」

  她聳聳肩,說:「有錢人又怎樣?看看你妹對員工那麼無情,公司主管怕事的樣子,同事為了前途趕快跟你撇清關係,那麼勢利的環境,竟然是我曾經很熱愛的地方,真可笑……而且,我一點都不愛高明揚,我只是利用他報復,當他跟鄭儷玟分手,我無法對他的感情負責,只好坦白一切。那時他挫敗的模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後來,她就不再戀愛了,怕自己傷心,更怕傷別人的心。

  鄭宇宙聽到心口悶,看著關娜妹,她抱住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頭。她很瘦,身子很單薄,坐在黑暗河邊,被風吹得,好像要消失了。他刻意挨近些,故意讓身子緊挨她身子,很想給她溫暖。她看他一眼,他發現,她眼眶蒙著水氣,是淚光嗎?

  她啞聲道:「我很壞對吧?我狠狠傷害高明揚,他才發現,真正愛著他的是你妹。我不知道後來他怎麼跟你妹解釋,過沒多久,他們就歡歡喜喜結婚了。」

  他知道高明揚怎麼跟妹妹說的,高明揚狡猾地讓妹妹誤以為是關娜妹不夠好,他才回她身邊,她以為贏了關娜妹,洋洋得意,並不知道根本是關娜妹先放棄高明揚……

  一隻夜鷺飛來,停在沙洲,彷彿也想聽她的故事。

  「後來你為什麼去醫樹?」

  「我消沈很久,到處遊蕩,討厭接觸人群。漸漸只往山裡跑,發現只有跟樹在一起,我的心可以得到寧靜,儘管樹不會說話,但它們被風吹拂時沙沙的聲響,啪啪的落葉聲,綠葉在光中晃蕩的姿態,都那麼溫柔,彷彿都無聲地在安慰我……「有天我遇到幫樹治病的莫教授,他正在替菩提樹打針,我上前主動幫忙,後來,他帶我去大樹下餐廳吃手工饅頭,跟我說樹醫工作,我立刻著迷了。」

  她有點孩子氣地把手舉到頭上,做個爆炸手勢,燦笑了。「就像有燈泡在頭上啵地亮起來,我知道我要醫樹,那才是我的人生目標,不是當成功的有錢人!知道這個以後,我很踏實,像下大雨但天空有陽光,身體淋濕,卻覺得一片光明,那瞬間的感動,我永遠忘不了,莫教授真的是我的恩人。」

  她打心裡笑出來的表情,深深觸動了鄭宇宙。他慚愧地想,他呢?渾渾噩噩過日子,在老爸公司上班,抱著敷衍的心態做事,跟她比起來,他太浪費生命,像他這種吊兒郎當的人,不配擁有那麼多。

  「我的故事講完了,換你,我可要聽聽你的有多刺激。」她催促。

  他笑了。「好,換我。這是晚上奇跡課程時,忽然想起來的事。我的也很精彩,那是在我十歲的時候,我離家出走——」

  「十歲?」

  「對,你知道我去哪嗎?我從台北車站走路到林口——」

  「林口?」

  「真的,我走了一天一夜,我記得那天早上,天氣超熱,我走到皮膚痛,鞋子破,整個人熱得像扒去一層皮!」

  「為什麼要去林口?」

  「去找媽媽啊,她被我爸趕走,我去外婆家,叫她回家啊。」

  「你爸為什麼趕她走?」

  「唉,就我小時候啊,我媽常帶我到處玩。每次都有一個叔叔來接,那叔叔對我很好,我們常去他家,他跟我媽在房間聊天時,我就在後院玩鞦韆——」

  關娜妹臉色驟變,猜到是怎麼回事。

  「每次出去玩,回家時,我媽都要我保密,不准跟我爸講。有一次我生日,那個叔叔請小丑幫我慶祝。我太高興了,不小心跟我爸說溜嘴——」

  「慘了。」

  「慘斃了!我也真白癡……」鄭宇宙搔搔頭。「我爸跟我媽大吵,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叔叔是我爸公司的經理。我媽怪我亂講話,不理我了,又過沒多久,我爸就把我媽趕走,還叫我不准再提起媽媽。然後我很想媽媽,又覺得都是我害的,有一天,瞞著我爸跟我妹,出門找媽媽回家。」

  「你才十歲怎麼知道路?」

  「喂,我很聰明好不好?我記得路線,而且我會問啊。後來有個好心的計程車司機,看我又臭又髒,主動載我到林口。結果我媽一看到我,就叫我回家。」

  「叫你回家?!」這什麼媽媽?過分!

  「嗯,她給司機錢,要他載我回台北的家,說什麼我爸發現我不見,一直懷疑她搞的鬼,兩人又在電話裡吵……」他歎氣。「後來就沒見過我媽了,聽說是有嫁給那個叔叔,但是過得不好……OK,我講完了。」

  她的眼色暗下,沒想到愛笑頭腦簡單的傢伙,這個有錢公子哥,竟也有這麼慘的往事。聽完好心痛,一個小孩,為什麼要背負大人的錯?讓他一直內疚?好悶,什麼爛父母,她眼眶熱,淚汪汪了。

  看見她掉淚,他竟然笑出來。「酷!」抹去她的淚,很得意地說:「就知道講這個會拿到很多同情分,現在你有沒有更喜歡我?這有沒有激發你的母性?!」

  她哈哈笑,抬頭望明月,歎息了。「你說,為什麼這世上有那麼多讓人無力的事?說不定到火星上生活,會比較快樂——」

  「我不覺得。」

  「為什麼?」

  「因為我現在就很快樂。」

  她覷著他笑。「接下來,你該不會是要很惡爛地說,是因為我,所以才很快樂吧?」

  他大笑。「妳怎麼知道?」

  「好了、」她起身,拍掉牛仔褲的灰塵,該掰掰了。「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喔——」他看看手錶。「兩點多?我們有聊這麼久嗎?」

  「是啊。」

  「所以我們真的很適合,你看,我們這麼有話聊。」

  她翻白眼,他笑得很不要臉。

  「我有個提議——」他的手又去環她肩膀,被她瞪。他笑笑地說:「我覺得這兩個故事應該要合併。」

  「什麼意思?!」

  「就一起來完成之後的故事啊,你當女主角,我是男主角,一起糾纏到老——欸?有押韻,果然戀愛會變得很有詩意。」

  她涼涼道:「我懷疑我們會合得來,我們的生活方式,成長背景差那麼多。」

  「你又沒男朋友,試看看跟我交往,有什麼損失?」

  「要是到後來我覺得,還是一個人快樂,你不會受傷?」之前傷過高明揚,實在不想再害人。

  「OK,那你告訴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感覺?」

  她將他從頭打量到腳。「說實話,不很清楚對你的感覺,我想是還沒到瘋狂愛上的地步吧?」

  算妳狠!「那是因為你還沒認識真正的我,我們相處的時間太少。」

  「噢,聽起來只要和你相處久了,就會瘋狂愛上你?」

  「沒錯,很少女人抵抗得了我,只有一個例外,那個不正常不算。」可憐遠在農場的費美裡,聽到不知作何感想。

  關娜妹點點頭。「噢,原來你的經驗很多,你是情場老手。」

  槓!失言。快解釋:「以前是很放浪啦,但現在我三年沒女朋友了,就為了等對的人出現,看我的頭髮就知道我壓抑得有多嚴重。」

  「噢、瞭。」她哈哈大笑,扯了扯他的頭髮。

  「瞭?那意思是?」

  「今天六月二號。」

  「對。」

  她笑,笑得有點淘氣。「我很久沒好好為一個人瘋狂了,我們來試著約會一個月,OK的話,再正式交往。」

  「你完了,經過一個月,你就離不開我了。」

  她爆笑,笑到飆淚。怎麼有人可以臭屁成這樣?

  可惡,笑屁!看她大笑,他忽然很「剉」。

  靠妖、敵人很強,要出絕招,要搬救兵,要找軍師商量——

  ***

  「一個月嗎?很好啊,一個月剛好是你玩膩的時候。」

  「槓!跟你說我已經改邪歸正,什麼膩不膩?老子會煞她一輩子。」

  「一輩子?你知道人的一輩子有長有短的……」宮蔚南在電話那頭冷笑。清晨五點,也只有他這個搞農場的還醒著,被兄弟急call求助。

  鄭宇宙夾著電話,坐床上,邊說話邊試著將腿拗成蓮花,用力搬盤。「給、給、給點意見。」他搬到有點喘。「我沒把過像她這種好女人。才一個月,要是表現不好,相信我,她真的會給我Game over,才一個月,光陰很箭……」

  「光陰很賤?」宮蔚南大笑。「是光陰似箭,不是很箭。光陰怎麼會賤?賤的是你吧,這麼普遍的成語都講錯,我早說過了,只有外表好看沒用,要你多充實內在。」

  「槓,開始講經就對了。」五點半?很好,做早課是不是?要不要搬木魚敲?冷靜,繼續盤蓮花……

  「能讓你緊張到一大早打來問,關小姐真的是個狠角色。」

  「她跟我以前把的女人不一樣,我想我的策略應該要調整,你覺得像她那種美麗嚴肅穩重又有自信的女人,這個月有什麼事我要特別注意?」

  「有——不要上床。」

  「吭?」

  「不要上床。」

  「呃……還有呢?」

  「別表現得像個色狼急著想和她上床。」

  「……還有什麼?」

  「和她出去時別滿腦子只想著跟她上床。」

  「我問你還有沒有別的!」是在跳針喔!

  「別、上、床。」只有這個。

  鄭宇宙搬著欲盤的兩腿在顫抖,咬牙道:「我知道知道,能不能說點別的?」幹麼一直講上床?「有這麼重要嗎?」該上床時自然就會上床。

  「不想搞砸,就不要跟她上床。」

  「……」鄭宇宙氣到不想說話。

  宮蔚南緩緩道:「難道你希望她覺得你追求她,只為了性?為了讓她信任你,覺得跟你有未來。你必須徹底扭轉花花公子形象,改掉浪蕩的習性,比一般人更注意言行,更正人君子,更禮貌守規矩,所以這一個月不要有性關係,想都別去想,完全忘記性這回事……」

  啪!抓著兩腿的手放下了,硬要盤腿的念頭也放下了,鄭宇宙瞪著床頭的孤燈。

  性?性?!

  美好的性……快樂到高潮的性……她眼睛美麗充滿靈性,盤起頭髮時裸露的頸背纖纖,迷你卻很堅挺的胸線,穿牛仔褲渾圓挺翹的臀部……

  「你已經開始在想著性?!」宮蔚南問。

  「……」獸性大發,鄭宇宙無言,越不准越想,腦子越是性性性性性性性性性感的小娜妹。噢,超想跟娜妹做愛,想要她修長的腿圈住他,然後他……

  「鄭宇宙,你這隻野獸!」冷冷不帶感情的聲音消滅鄭宇宙的遐想。「過去你因為性衝動,愛錯過多少女人?拜託這回有點人性,才一個月,都不能忍嗎?別一碰到喜歡的女人,滿腦子就想那件事——」

  幹!大家都很有佛心就對了!

  「誰碰到喜歡的女人不會想做那件事我頭拔下來給你!」鄭宇宙爆吼。

  「隨便你,反正我結婚了,有小孩了,想成家的人不是我。那位關小姐啊,照你說的,熱愛醫樹,還關懷老教授,是善良的好女人,你覺得,她會愛個肉體放蕩的男人嗎?你也希望她看見你純潔的一面吧?你也希望像我一樣,找到靈魂伴侶,而不是肉體的拍檔吧?你怎麼忍心對這麼美好的女人,一直想那件事呢?」

  說得是!鄭宇宙慚愧,繼續抓起兩腿,再來盤蓮花坐,原來大家這麼有佛心,只有他一直抱著獸心。

  「好,我忍,這個月我要修行。」下決心,抓住兩腿,一鼓作氣,喝啊、搬上去了?!「我成功了——」他大叫,隨即喀啦一聲。「幹!」哀嚎……

  「怎麼了?」宮蔚南問,聽見那邊一陣陣呻吟,宮蔚南眼角抽搐,他該不會亢奮到自己在……

  「痛——」鄭宇宙抱腿哀嚎。「我的……腳……」

  第二天,就大扣分。

  鄭宇宙去接娜妹下班,關娜妹看見他穿長褲的右腿,膝蓋詭異腫起。

  她問:「膝蓋怎麼了?」

  「呃……沒什麼。」

  關娜妹忽然殺過來,粗魯地硬掀起他的褲管,聞到中藥味,又看見膝蓋纏紗布,包成一大丸。她眼一瞇,立刻瞭。「你……你該不會回家後還在……」

  有殺氣!鄭宇宙後退,再後退。「不要生氣,冷靜……冷靜。」

  關娜妹冷冷地看著他,深吸口氣。「你又盤腿!」一記飛踢。

  鄭宇宙跑給她追,邊嚷嚷:「誰叫你們都會盤!我應該也會啊,我看你們做很容易啊——我受傷了,你不要追我,我是病人——你還踢?」

  ***

  就知道教授偏心,沒想到偏得這麼明顯。

  當莫教授宣佈十一月帶關娜妹前往巴西亞馬遜叢林做研究,大家對關娜妹的不滿漲到最高點,只是敢怒不敢言,怕得罪教授。

  「我不在台灣時,會先把手邊的研究計劃告一段落。好,沒事的話,我要去新竹參加研討會了,還有誰的論文沒交?再拖下去就不用口試了。」教授說完,兩名研究生趕快補遞論文,收拾物品,莫教授離開實驗室。

  關娜妹幫教授處理資料,鍵入電腦,同時,聽研究生們高談闊論,享受投射來的譏諷的目光。

  「真的是太誇張了!」

  「就是啊,憑什麼帶她去?」

  「我對教授真是太失望了。」

  「就是嘛,李明前天跟我說,看見她從教授家裡走出來。」

  「拜託,一堆學姊都看過好嗎?」

  「噁心!」

  「你看她跩兮兮的樣子,裝清高,私底下根本是到處跟人亂睡的……」大家笑成一團。

  江素文瞄向關娜妹,跟他們說:「你們看我的——」

  「哇,江學姊要出馬了!」有人喜孜孜道,大家看江素文走向關娜妹座位,興奮刺激,等看好戲。

  關娜妹冷笑,姓江的大白目,來找死了。她敲打鍵盤,若無其事。

  「關娜妹——」江素文站在桌旁,雙手盤胸,態度傲慢。「你知道嗎?我有朋友在澤明工作,她跟我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非常精彩。」

  什麼?研究生們紛紛豎高耳朵聽。

  關娜妹繼續敲打鍵盤,輸入資料,反應冷淡。

  江素文只好提高音量,維持氣勢。「你過去在澤明真的是戰績輝煌,一個小小業務員,不但爬升得最快,業績最厲害,最後還搶走澤明千金鄭儷玟的未婚夫,害人家崩潰鬧自殺。」

  什麼?!旁聽的四名研究生們,同仇敵愾,瞪著關娜妹,無恥的壞女人。

  壞女人拉開抽屜,慢條斯理地拿出曼陀珠撕開吃。

  還沒反應?好,江素文只好更大聲羞辱她:「你對男人真的很有一套,想要做什麼,都能找到男人當你的靠山,連教授也被你擺平,你真厲害……」

  關娜妹撇開資料,椅子往後推,嚼著曼陀珠,看著江素文說;「謝謝誇獎。」

  呃——可惡,江素文又更大聲地說:「我們來聊聊你駕馭男人的方法。你是用什麼方式讓教授對你服服貼貼?我們剛剛交出論文,也想跟你學幾招,讓分數好一點——」

  「你想學啊?」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江素文震住,從腳趾涼到頭頂,前頭剛剛還在看好戲的夥伴,立刻散得不見人影。江素文呆在原地,動也不動,僵掉了。

  教授從她左肩後冒出來,看著她。「你想學關娜妹駕馭男人的方法?」

  「呃……教授……」不是出門了?天啊——死定了。

  教授又看向低頭顫笑的關娜妹。「喂,你好心點,江素文這麼有求知精神,你就教教她。」說完,拍拍呆若木雞的江素文,抽走忘在玄關處的卷夾,走了。

  江素文腿一軟,靠著書櫃,腦袋一片空白,完了。

  「要吃曼陀珠嗎?」關娜妹遞出曼陀珠,笑問。這叫現世報。

  江素文怒吼:「不要!」

  ***

  「你們進展到哪了?」

  關娜妹自從告訴教授,她要跟鄭宇宙試著約會一個月,這句「你們進展到哪」,就變成教授每次看見關娜妹的口頭禪,不斷跳針跳針跳針。

  教授像個老父親關心著。已經二十五天過去,關娜妹的回答仍是一般般,聽起來,鄭宇宙的戰況不樂觀,關娜妹對他是貶多於褒,煩多於愛,鄭宇宙處境危險啊!

  離約定時間越近,關娜妹的火氣越大,額頭甚至破天荒冒出超大青春痘,接著是普通大青春痘,再接著是粉刺一堆。

  怪了,教授納悶,戀愛中的女人不是應該會更漂亮的嗎?娜妹怎麼憔悴成衰妹了?

  「你以前從不長痘痘啊?」教授擔心,還是……她跟鄭宇宙晚上都不睡?

  「都鄭宇宙害的!」關娜妹在廚房煮廣東粥給教授當宵夜,一邊煮一邊火大。她賀爾蒙旺盛,內分泌失調,覺得自己失算,惹到大麻煩。「那傢伙有問題!」

  「他有什麼問題?他是變態嗎?」教授緊張了,蹲在椅上,扯著鬍子。

  他有那方面的……關娜妹歎氣,臉紅,支支吾吾。「反正他做了很多蠢事……」

  「哦?比如?」

  關娜妹氣呼呼說,鄭宇宙做很多自以為浪漫的蠢事。她的手機鈴聲,應他哀求,改成〈Starman〉那首歌當來電鈴。然後每次他打來,就自以為浪漫地說——

  「喂?喂?星際人呼叫火星上的生命。你是娜娜嗎?我的娜娜嗎?是我很會爬樹又很環保的小娜娜嗎?」

  關娜妹翻白眼。「我又不是小女生,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幼稚。」教授附議。「遜。」

  關娜妹又說,每天早上八點,牽著腳踏車出門要上班時,他已經跨在他閃閃發亮的名牌自行車上,一身勁裝,晨光中,自以為好帥地,說著自以為幽默的話——

  「小娜娜,你知道的,星際人也會在白天出現的——」

  關娜妹咆:「這也不好笑啊!他以為這樣就叫浪漫嗎?騙小女生噢!」

  「遜咖!」教授無聊到爬上餐桌,做起瑜伽拜月式。「他怎麼都來這種小學生招數?」有這麼純情啊?光會耍嘴皮子?!

  還有更純情的咧!關娜妹說:「有一天,他又一大早來堵我,又講星際人那句很冷的開場白,他說……娜娜,今天讓我們共乘一台腳踏車,騎到你公司去,Come on——然後拍拍他的後座。」

  「騎腳踏車載你?這不錯,這有浪漫到。」這能打動古早時代出身的莫教授,他曾經也是鐵馬載情人一族。

  關娜妹咬牙。「但他騎的是雙人協力車,遊客騎的那種協力車!他竟然要我跟他在交通顛峰時間,一起踏協力車,騎在馬路上,能看嗎?」別人都在趕著上班上課,他們在一二一二兩人一車迎風踩踏,有沒有這麼逍遙?!

  教授以一招駱駝式,當作無言的回答。

  關娜妹越罵越起勁,握著湯杓,揮揮揮。「反正他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拚命做,瞎忙什麼啊!」

  這話有玄機!教授問:「什麼該做的他沒做?」

  「就做——」關娜妹住口,脹紅臉。「啊就——」張嘴,語塞。

  講半天,真正讓關娜妹發火,長青春痘的是每次花前月下,氣氛好,兩人很靠近時,鄭宇宙就會突然冷淡,急急告辭,或閃到邊邊,跟她保持距離。以前沒答應跟他約會時,他還會熱情如火隨時偷襲,要摟要吻。現在答應交往了,他竟一百八十度大改變,變成君子,行為好比修行人士。

  關娜妹滿腹疑問,夜夜失眠。

  「我懷疑,我答應跟他交往後,他就對我失去興趣了……」她忽然一陣心酸。

  要承認這點,還真沮喪。明明是他硬要來追的說,怎麼現在先冷淡的人是他?有錢人的愛情遊戲,只是貪圖新鮮嗎?鄭宇宙也不能例外?以前在澤明,雖然沒見過鄭宇宙,但也聽同事們說過他的緋聞多精彩,據說他從沒追個女人超過一個月,還被朋友笑稱是公子圈的把妹王……

  關娜妹越想越惆悵,越想越不對勁。可惡,他玩弄我,很好,我要比他酷,我——

  砰!莫教授從桌子跌下來。

  「你小心點!」關娜妹衝去扶他。「叫你別在桌上練瑜伽,怎麼都不聽?」

  「我是嚇到了。」好可怕,竟然在堅強自負的關娜妹臉上,看見脆弱跟迷惘,她竟然在失魂落魄,患得患失……教授坐在地上,嘿嘿笑。「我肯定,你真的在戀愛,你果然愛上鄭宇宙了。」莫教授哈哈大笑。「你怕鄭宇宙不要你嗎?」

  「哪有!」不承認!他什麼東西啊?!她氣道:「一個月就快到了,我對他的表現很不滿意,我要跟他切。而且,我覺得他很卑鄙。」

  「卑鄙?」

  「唔,我猜他在跟我玩欲擒故縱的遊戲。」沒錯,一定是這樣。一下對她好,一下冷淡。每次快要發展到肌膚之親,又立刻閃遠遠,讓她摸不著頭緒,害她胡思亂想,行為失常。不,我不能上當,不能被影響。鄭宇宙是壞男人!

  「你很煩惱嗎?喂,妳的自信呢?」

  關娜妹呆住,馬上又端出冷酷表情。「我很好,我哪有煩?我才沒空理他。」

  儘管否認好了,老教授笑笑地說:「我喜歡你這樣,你剛剛皺眉四次,臉都揪起來了,一直說你很好,表情卻不好,一直說不煩,眉頭卻皺緊緊。雖然情緒喜怒無常,講話顛倒前後矛盾又沒邏輯,但我喜歡你這樣,這才是活著。」

  關娜妹握著湯杓怔怔地,一時無言,情緒複雜。

  莫教授慈愛的拍拍她的肩。「放輕鬆,不要戀戰啦,談戀愛又不是在比輸贏。如果很在意他,就放下掌控,好好享受他的陪伴,儘管去體驗愛,不要只是猜他會不會傷到你。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你不能只跟樹作伴,你再喜歡樹,也不可能是樹。人需要伴侶,你也是。睡覺時,問問你的心,不要問你的頭腦,你的靈魂伴侶是不是他?希不希望是他?其他的都不重要。」

  睡覺時,關娜妹想著教授的話。

  靈魂伴侶?她承認,經過這陣子相處,鄭宇宙的確讓她很歡喜。她想像很多次,假如沒有他,那些過去一個人很快樂的事,怎麼都失去魔力?

  慘,好像習慣他來陪了,如果沒有他,還能適應一個人的日子嗎?

  這一想,驚覺到過去自以為的,一個人的愜意,都化作孤單的代名詞。躺在單人床,真的有孤單一人的用感受……

  忽然〈Starman〉歌唱,手機在暗中閃亮。

  關娜妹聽見,嘴角立刻上揚,會笑了。

  拿手機接聽,傳來他的歌聲——

  「starman waiting in the sky……He'd like to come and meet us……」她翻身,臉埋在枕窩裡笑。

  他說:「小心從精神療養院跑出來的老阿伯,他會一直跟你唱〈starman〉,還會跟你講星際人偽裝成阿兜仔掉LP在摩托車店……」

  她大笑:「我都快忘了那個老『杯杯』,你還一直提。」

  「現在想想,還挺懷念他的。不過,當時他一直破壞我跟你相處的時間,我氣得想開扁——」

  他語氣熱絡,關娜妹又忘了他偶發性的冷淡。

  「你明天要上山對吧?我沒什麼事,我跟你去,我會準備午餐,野餐墊也會帶,我煮了綠豆湯給你喝,我發現你最近火氣大,額頭長痘痘。」

  嗅,還不都你害的。這傢伙,又愛又恨哪!「你都帶了,那我要帶什麼?」

  他想了想,說:「你要帶一顆快樂的心。」

  這句很冷!「我要睡了,你唱〈starman〉給我聽。」罕見地提出要求,為什麼?想證明他在乎她?關娜妹吐吐舌,糟,發現自己竟很惡爛的在撒嬌,有違酷女的作風啊!

  「沒問題,你等我一下。」

  一會兒,她聽見吉他聲,他彈吉他唱起來,然後……

  「鄭……鄭宇宙……」趕快打斷他的歌聲。

  「哦?什麼事?」

  「這麼晚了,不要用麥克風唱。」這位少爺知不知道低調兩個字啊?

  「喔,好。There's a starman waiting in the sky,He'd like to come and meet us。But he thinks he'd blow our minds…… 」他一遍遍唱,歌詞好歡樂。

  (有個星際人正在天上等待著,他想來拜訪我們,他想他會讓我們很驚喜。)

  鄭宇宙也讓她很驚喜呢!像個星際人,突然闖入她生命,今晚,她笑進夢裡……

  電話那邊,鄭宇宙在床上開起一個人的演唱會。他抱著吉他,對手機彈唱〈starman〉,哄他的小娜妹睡覺——

  By the way,吉他下方,雙腿盤得超美。是地,經過無數暗夜,含淚偷盤的結果,皇天不負愛盤人,終於也盤出一朵漂亮蓮花坐。

  他就想協累,只要想盤,焉有盤不了之理。他頑固盤腿之心,可與愛娜妹之心相比擬,所以精力旺盛的他甚至可以為娜妹,熬過慾求不滿的煎熬期,忍耐想撲上去吃她的衝動,這一切,只為了最後的大高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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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6:40
第七章

  清晨七點,小狗Tiger,一看到關娜妹跟鄭宇宙,身軀一震,彈跳起來,嘴巴發出嗖嗖聲,臉似牛,咧嘴吐舌,模樣呆到鄭宇宙看了直笑。

  在上山之前,他們來看Tiger。關娜妹跟三樓的婆婆講好,每個禮拜四她開門讓關娜妹偷偷來探望Tiger。

  關娜妹放它出來,脫離牢籠,它太激動,在頂樓狂奔亂竄。她跟狗玩,請它吃新鮮的牛肉塊。鄭宇宙則負責把風,他站在樓梯口,怕它主人上來,據關娜妹形容,那是個肥胖邋遢的歐吉桑。

  「這麼小的籠子就算了,還髒成這樣,根本是虐待動物。」關娜妹對著堆滿糞便的鐵籠搖頭。

  鄭宇宙說:「我去跟他主人談,把它買下來。」

  「不行。我試過要跟他買,那個歐吉桑發現我很心疼他的狗,竟然故意抬高價錢要賣我二十萬。」

  「二十萬?好,我付。」討厭她難過,錢不是問題,只要她開心。

  「這已經不是錢多少的問題,問題在我怎麼能讓虐待小狗的人,因為這種行為發財?這等於變相鼓勵他……」她摸摸Tiger的頭,搔抓它的下巴,無奈道:「就好像某些宗教團體,舉辦放生鳥兒的活動,本來是善意的,最後卻變成鳥販更積極地捕抓野鳥好賣給他們。所以我如果高價買下Tiger,也等於是助長這種惡劣的行為。」

  真有道理,鄭宇宙打心裡佩服她。甚至,帶著敬意地凝視這女人,她擁有過去那些女人沒有的視野,她豐富了他的生命。

  「你說得對。可是,以後你不要一個人來看Tiger,萬一被它主人發現,搞不好以為你想偷它,以後我陪你來。」他彎腰,抱起Tiger。

  關娜妹看他對著Tiger說話——

  「我是關小姐的男朋友,以後有我罩你。」Tiger吐著舌,搖尾巴。他嘖嘖嘖地說:「真可憐,沒關係,我跟娜妹愛你……」

  關娜妹蹲在一旁笑看著,晨光灑在那一頭囂張的黑長髮,他高舉Tiger,與它對望,跟它說話,它只是憨傻地吐著舌搖尾巴。他說得很認真,彷彿面對的不是狗,而是個可憐的受虐兒。

  托著右臉,她覷著這一幕,晨光好像也灑進了她心底,內在暖洋洋。她知道,她已經愛上這個人。她不想再裝驕傲,也不想玩幼稚的心理戰。她起身,走到他身旁,在他出其不意時,吻一下他臉龐。於是他臉上,也出現了Tiger憨呆的表情。

  被她嚇到了?她咧嘴,笑開了,愛讓她笑得像一朵芬芳的玫瑰。

  ***

  秋天快來了,楓葉想變紅,綠葉黃了以後就愛墮落。深山密林,人煙罕至處。一過正午,開始小涼冷。所以除了平時陪關娜妹入山的基本配備,鄭宇宙還特地為她準備一條民族風披肩。

  關娜妹走在前頭,沿路注意每棵樹的樹勢,當實驗室不忙時,她不會留在那兒跟敵視她的研究生們嘔氣,而是扛器具,往山裡跑,看到病樹就處理,做筆記,希望能多累積經驗,為將來的樹醫工作打基礎。

  每次來山裡,一花一木彷彿都對她笑,風吹樹梢沙沙的像在問候她,腳步也輕盈起來,她忙著欣賞樹木的姿態。

  在後頭,扛著配備的鄭宇宙,則是忙著欣賞她婀娜的體態,看著包覆在緊身牛仔褲內,渾圓的俏臀,他目眩神迷,他想,再兩天,再兩天就一個月了,只要娜妹願意繼續交往,他就……

  關娜妹停在一棵刺桐樹前,對他說:「像這個樹幹爬很多螞蟻的,很可能裡面已經生病……」

  我心裡爬的螞蟻才多你要不要看?鄭宇宙魂不守舍。

  關娜妹問:「你跟我來山裡好幾趟了,有沒有感覺到大樹像朋友在歡迎你?教授跟我說過,如果靜下心,就會感覺到一花一葉都在對你笑。」

  是噢?鄭宇宙冷笑。「教授太感性了。」

  「是你沒靜下心來,所以感受不到。」

  「我沒發瘋就不錯了——」

  「什麼?」

  「什麼?!我有說什麼嗎?」鄭宇宙苦笑。靜心?一花一葉對他笑?拜託,管那些花草怎麼笑。當她走在前頭,他只覺得漂亮的腰渾圓的臀修長的腿啊全在對他笑啦!

  苦苦壓抑慾望,他已經快爆炸,還靜心?每當他們靠近,他體內的澎湃她不會瞭,所以常在危急關頭突兀閃人,跑去冷靜自己。但是,越來越難冷靜……

  好比現在,風吹來,聞到她身體的芬芳,慾望又蠢蠢欲動。她出門有洗澡的習慣吧,每次碰面總聞到清新的秞子香,她用的沐浴乳肯定跟柚子有一腿。想像她小麥色胴體,散發柚香。想像她盤起的髮,被他扯散弄亂,想像她……

  關娜妹打斷他的想像——

  「可惜你不能體會我的感動,你沒靜下心,當然感受不到他們對你笑。」

  他嘀咕著:「我可以靜下心,只要先讓我跟你做愛。」

  「什麼?」

  「我說了什麼!」鄭宇宙自己也驚,他竟把腦子想的說出來了,快仰頭大笑。「我開玩笑的……哈哈哈……」馬的,最後要是不跟他交往,他要飆去農場宰了姓宮的傢伙。這種身心不協調的修道生活,再過下去,真的就要陪公車阿伯去療養院唱Starman了。

  關娜妹瞅著他看。「鄭宇宙,我在想……我們今天不醫樹,我們來玩。」

  「玩?」

  她將鄭宇宙的背包卸下,擺好餐墊,攤開草蓆,餐點都先下放到草地。接著,在鄭宇宙納悶的目光中,她從褲子口袋抽出隨身的棉手帕,甩開,對他笑。

  「我要把你綁起來——」

  「你什麼!」他大驚,骨頭一陣酥麻。要玩SM嗎?女王與男僕?好你個關娜妹,早講嘛,原來大家都這麼開放,他好驚喜,血脈沸騰!看她笑盈盈地走向他……

  關娜妹想通了,何必猜他想什麼?幹麼管誰比誰更矜持?怎樣才算有面子?其實她只想要做自己,想做什麼就做,才是真自在,愛應該更自然的……

  她扯了扯手帕,定定凝視他,哈,他臉上的喜悅超明顯。

  鄭宇宙有點口齒不清了。「妳真的是想……噢!」他撫額,明明期待卻裝君子。「如果你真的想,為了尊重你,我願意勉強配合。來吧——」主動伸手讓女王綁。

  「嗯哼。」她綁了。

  「綁眼睛?我以為你要綁手……好,綁眼睛好,綁眼睛刺激,我準備好了……」

  「你脫衣服幹麼?」這傢伙三兩下已經把上衣脫了。

  「我們不是要……」鄭宇宙僵在原地,右手還勾著脫下的T恤,眼前一片黑,萬念俱灰地聽娜妹說——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聲音飽含笑意。

  「我以為……」不是要玩那個嗎?那他現在……努力二十八天的君子形象,天啊,瞬間山朋盤。「呵……呵呵……」他只好尷尬傻笑。「我在跟你開玩笑的。」

  她問:「有沒有聽過一本書!《樹的療愈能量》?我們來玩盲者與守護天使的遊戲,既然衣服都脫了,沒關係,你就光著上身玩吧。」抽掉他的衣服,扔地上。

  哇,他身材好棒喔!趁他被綁住眼睛,關娜妹盡情瀏覽他強健結實的上身,鄭宇宙脫了衣服,襯著狂放的黑長髮,加上健康的古銅色胸膛,看起來活脫脫像個英俊的野人,好性感。她嚥了嚥口水,彷彿聞到黑巧克力的香味。

  「樹的什麼能量?」鄭宇宙問,她怪名堂怎這麼多啊!

  「等一下再跟你解釋,總之,這是盲者與守護天使的遊戲,你當盲者,我當天使,這遊戲需要二十分鐘,從現在開始——」

  「噢,怎麼玩?」

  「你到處走動,用雙手去認識你觸碰到的一切,這二十分鐘,我不會出聲,你也不要跟我講話,開始——」

  「等一下,我看不見……」

  「開始。」

  他不知何去何從,一片黑,沒安全感。

  「我當你的守護天使,如果有危險,我會提醒你。我沒出聲的話,你就盡量走盡量摸,去用雙手辨認碰觸的每樣東西。」

  他小心邁出腳步,關娜妹在旁觀望。他腳步不穩當,失去平衡感,雙手胡亂觸摸。周圍都是樹,他摸到好幾株樹幹,有的摸起來光滑,有的爬滿皺紋,還摸到粉粉的……花朵?有的一接近,就聞到潮濕氣味。還摸到一朵花,有只螞蟻爬上手背,還摸到冰涼的、柔軟大葉的植物,是海芋嗎?

  「還有十分鐘。」她提醒。

  已經十分鐘了?鄭宇宙越摸越入迷,他還摸到一株怪樹,樹幹軟厚冰涼,有個尖尖的東西刺他手背,掐住辨認,這什麼樹?葉子長又尖銳,像扇子般弧型長……

  他不禁問道:「這什麼?好奇怪,葉子長長又尖銳的,樹幹肥大……」聞聞,有水的濕氣。「它的外型應該很狂野噢!」

  「它是來自馬達加斯加的旅人蕉。你還有一點時間,再摸摸另一棵樹吧,往右前方走,摸看看……」

  鄭宇宙往右前方去,聽著指令。

  「對,小心點,有顆石頭。嗯,右邊一點,往前一點,好,跟剛剛一樣,摸摸看,嗅嗅看,抱抱看……」

  摸摸看,這棵樹是熱的!摸摸看,這棵樹是軟的!嗅嗅看,這棵樹是香的!它的葉子跟剛剛那顆不同,很密、很細、很多……他雙手摸索著這棵樹,愛不釋手。撫到樹上的花,拇指確認著花瓣的柔潤粉軟,低頭,吮住花瓣,嘗到快樂的蜜澤,舌頭探入花裡,一陣顫慄,瘋狂地品嚐著潮濕帶點粘膩的花心……待嘗夠了花蜜,他扯落手帕,目光炙熱地凝視這棵獨特的樹。

  「我喜歡這個遊戲。」他說,嗓音瘖啞,目光炯炯彷彿在燃燒。正摸著的樹,名叫關娜妹。

  「我也喜歡。」關娜妹目光閃動,因慾望而眼色矇矓。

  她站在一株巨大狂浪的旅人蕉前,眼眸沈靜閃亮,氣勢像非洲草原上的女狩獵,等他征服。

  鄭宇宙屏住呼吸,走近,抽去盤纏黑髮的木釵,黑色瀑布瞬間傾落到他手上,攏住一把濃密黑髮,順勢抬起她的下巴,她閉上眼,她想愛他,於是放下掌控,決意順服這男子。

  鄭宇宙低下臉,她細密纖翹的眼睫在輕顫,他的臉靠近,嗅到被日光吻過的臉的氣味,一種甜暖的氣味,他太愛這女人,這幸福時刻,怕是作夢,所以小心翼翼,他的嘴辨認她的唇的輪廓,舌頭刺入唇瓣,同時將她緊攬入懷。

  他的手在腰背臀後摩挲,不斷地將她按向他的身體。

  他像塊烙鐵又硬又熱,烘得她意識迷惘……

  在強而有力的圈抱中虛軟,他將她放倒在蓆子,她聞到草蓆的清香。

  他拿披肩蓋住她身體,雙手卻深入披肩裡,有力,而悍然地,褪去她的衣褲,讓她光溜溜的,像獵物般,藏裹在披肩裡。然後,他離開了。

  她聽見褪衣褲的聲音,繃緊著身體,微睜眼,心狂跳。

  八株櫸樹,靜美地伸向天空。逆光中的男人身體,麥的顏色,精壯健美,沒一絲贅肉,如豹昂藏力量的身體,他褪去衣褲的動作,流暢,自在,彷彿他天生屬於大自然,屬於藍天白雲,陽光綠樹,大草原與黑暗森林。

  她看著,心蕩神馳,腹部熱熱的好像融化了,覺到一股甜潤不斷從內在滲透出來……

  他裸著身體走向她,步伐篤定,神態自在,流露出自己身體的自信。俯身,半跪席邊,低頭,吮吻他的女人……

  她陶醉得閉上眼睛,身體下沈,感覺他熱燙的大掌,探入披肩,從她的腳踝,一路撫上來,往上,往上,火般的熱痕,在往上一路觸到蜜裡頭,然後停在那兒,有耐性地按捻出一陣陣令她亢奮震顫的甜蜜漩渦……

  她顫抖,腳趾緊縮,手無意識地去抓緊他手臂,身體渴望他!

  他滑入披肩裡,當他光滑火熱的身體貼近,她猝然感到內在,像被條繩子絞緊,體內流汗,蜜不斷滲出,因興奮而身體纏緊,她迷亂,承受他雙手帶來的刺激……

  跪在她身上,他緩慢,溫柔地舔舐著好想吞沒的美麗東西。

  在他勃發亢奮的身體下,她顯得比平日更嬌小,被慾望襲擊,使她臉龐露出無辜又迷惘的脆弱表情,而她每一個興奮的呼聲,都逼促他更竭力要取悅她,欣賞她因快樂而失控,使他得到極大的滿足感。

  所以,壓抑著兇猛得快爆發的慾望,選擇慢慢攻佔她……

  在旅人蕉狂放野性的尖葉下,在山毛櫸靜美地掩護中,他,好好地、慢慢地摸透了她。

  掌心摩挲而過,肌膚柔滑,點點汗水,讓嘴吮去。

  握住小而渾圓的胸脯,握起來像軟透的番茄,富彈性,蘊藏生機。

  她的身體也是,在他撫觸下,漸漸宛如飽滿汁液的牛番茄,指尖剝開潤澤處,深吸口氣,湊身貼近,咬住她肩頭,挺入……

  她皮膚泛紅,她像一顆,沈鈍蘊藏生機,熟透飽漲的牛番茄,他尖銳,熱烈地穿透她,她破裂,瞬間緊潤地纏繞了,兩人潮濕而粘膩,一個美滿的圓,圓住了原始的節奏,他在她體內律動,她如滿潮的海,濫情尖呼,愉悅到失去意識……

  當他一次次如潮汐填滿她,她尖呼,下腹緊縮,雙手攬在他背後,像一把隱形的勾子,提勾起巨大的快感,她終於裹著他崩潰。

  撐在她肩膀兩側,聽見她亢奮的呼聲,他猛地挺入更深處,巨大的能量將他們捲進快樂漩渦裡,她震顫,呼息混亂,感受他在體內,如此充實,盈滿整個她,她很柔軟,接納他的力量,他所有的狂浪……

  抱著伏在身上喘息的男人,關娜妹睜開眼睛,眼色迷茫,天空蔚藍,白雲靜美,成群的山毛櫸,企圖抱擁天空,光影在綠葉間閃著,美麗眩目的亮金色……

  她圈緊鄭宇宙,好像圈緊著屬於她的珍寶,她微微笑,因挫折鍛煉得堅硬的心,被情愛擊潰,內在流著滿滿的感動。此刻,摟著心愛的男子,她比女人還女人,柔情似水,心頭,纏綿的情意蕩漾著,搖晃著她……

  吻吻她的臉龐,他低啞道:「我回家了。」

  「回家?」

  「唔……」賴在她身上,哪兒都不想去了,只想賴在她身上,好滿足、好踏實,那種莫名的慌,難解的孤獨感,都蒸發了。

  他們躲在披肩下,望天空,看白雲悠悠,慢慢平復心跳,在人煙罕至地山林深處,談情說愛……

  關娜妹問:「你過去跟女生都交往多久才上床?」

  「啊……」他支支吾吾,有點慌。

  「應該都一、兩天就弄上床了吧?」

  「欸……但那是以前。」快解釋。要命,她該不會跟那些女人一樣,上床後,開始逼問過去情史?娜妹娜妹啊,千萬不要教我失望啊,你不會這麼膚淺吧?

  「既然以前一、兩天就上床,那麼為什麼跟我交往時故意保持距離?」

  「這個……我在努力,你懂嗎?」

  「努力什麼?」

  「開農場的那個宮蔚南說,我以前太放蕩,所以把不到好女人。好不容易遇上你這麼棒的人,他說我要像君子,讓你刮目相看,證明自己很純情,讓你相信,我追你不是為了性衝動,不然會被你討厭——」

  「胡說八道。」她格格笑起來。「愚蠢!」宮蔚南是那個農場老闆吧?一張撲克臉,又酷又嚴肅,怎會出這種爛意見?她懷疑鄭宇宙被耍了。

  「難道不是嗎?」宮蔚南講得頭頭是道哩。

  「早上床跟晚上床能證明什麼?也有人說,男人會以女人多快跟他上床,來衡量她是不是隨便的女人,像這種男人本身價值觀就有問題,才會用這麼膚淺的理論來評價別人。」她反問:「假如約會的時候,我主動要抱你,你會怎樣?」

  「爽斃了。」他大笑,求之不得啊!

  「那就對了,重點是跟你交往的是什麼樣的人,而不是大家幾時上床。為了讓對方認為自己很純潔,假裝像聖人沒有慾望,這也太假了,人類總是做些荒謬的、違背自然的事,好笑。」

  「所以……唔……既然這樣,看你剛剛很快樂的樣子,我想我們應該會繼續交往下去吧?」

  她踢他一腳,哈哈笑。

  聽見她開心的笑聲,他放心了。

  他們又聊了好一陣,直到彩霞滿天了,才懶懶地動身回家。

  鄭宇宙看關娜妹攏了攏長髮,抓成一束,拾起木釵,盤繞起來,固定成一個髮髻。

  他瞪直眼睛,問:「這樣隨便繞一繞就盤起來?」

  「很簡單啊。」

  「我盤盤看。」他躍躍欲試。

  關娜妹抽出木釵,交給他。她盤坐,鄭宇宙跪在她後頭,抓攏頭髮,插入釵子,盤繞,固定,手一離開,髮髻鬆開,木釵掉下來。

  「為什麼不行?」

  「你不會啦!」

  「等一下,我試試看,我看你用明明很簡單啊,我要盤——」

  盤?盤?!關娜妹有不祥預感,果然……

  一小時後,關娜妹氣得渾身顫抖,鄭宇宙還在亂盤不止,盤得欲罷不能。

  她顫抖道:「你夠了喔,天黑了……」

  「再一下,我快會了,真的,我很有Feel——」

  「不想被髮釵插,就給我立刻住手——」關娜妹忍著脾氣。

  「我快好了,真的,快好了。」

  「住手……」

  「要成功了我要成功了!」

  「你給我放下!」直接用暴力比較快,關娜妹將他踹到邊邊去。「天都黑了你還想搞到什麼時候?你有強迫症啊!」欠罵。

  ***

  一到中秋,月亮大又圓。

  十一月快來吧!莫教授等不及要去看巴西堅果樹,唱歌給老情人聽。他從學校回來,吹著口哨從公車站,散步回家。

  有人等在家門前,是江素文,她臉色蒼白,像已經等了很久。

  「教授……我想問你一下。」

  「問什麼?」

  「我的論文還沒審核完畢嗎?張文莉跟丘致清都進口試了,我的……」

  「你的論文我還沒簽字,你沒過。」莫教授開門走進去。「回家去,別來煩我。」

  江素文呆了呆,追進去。「我覺得我的論文比他們好,為什麼?」

  「你的研究沒有達到量化統計的標準。」

  「這點在執行上有困難,教授應該可以諒解。」江素文追進客廳,教授訕訕地倒茶喝。

  「你急什麼?再多念一年,你可以學得更多。」

  「我不懂,教授為什麼要挑我毛病?我這麼認真!」她紅眼眶。「你是因為關娜妹才不讓我過的……」那次罵關娜妹,教授果然記恨,為他的小情人出頭。

  教授盯著她。「沒有人的論文是十全十美的,但我不想讓你過,你只知道做學問,卻不懂怎麼做人,我不想這個社會多一個像你這樣的學者,學問做再好,也沒品行好來得重要。」

  「這對我不公平!」

  「你當眾羞辱關娜妹就公平了?」

  她氣得發瘋了,口不擇言地說:「那麼教授和關娜妹交往,替她出氣,欺負我,教授的人格就沒問題?!好啊,我也可以做關娜妹為教授做的事,這樣論文就可以過了吧?」

  「好極了,你要做關娜妹做的事?」

  「呃……我……」這樣就可以過關?她羞憤著,掙扎起來。如果陪教授睡一覺,能換到畢業,那……

  在她掙扎時,莫教授走進廁所,拿出馬桶刷,塞入江素文手中。

  「就麻煩你了。」他說。

  「這?這要做什麼?」江素文握著馬桶刷,一臉莫名其妙。

  「不是說要做關娜妹做的事嗎?」

  「刷子?呃……用馬桶刷……刷……刷你嗎?」教授變態!

  莫教授怔住,哈哈大笑。「我的天,連馬桶刷都能讓你想到那裡去?」果然心術不正,才想入非非。

  「不然馬桶刷是要——」

  「刷馬桶啊,不然咧?洗廁所,打掃完家裡,順便幫我煮宵夜,晚一點我餓了可以吃。」

  「吭?」江素文糊塗了。

  莫教授看著她說:「關娜妹就是做這些事。我一個人住,又老又有高血壓的毛病,她住在附近,常來幫我料理家務。你以為我們都在幹麼?」

  「我……我以為……」江素文脹紅面孔。

  莫高忍臉色一凜,厲聲道:「你與其有時間浪費在揣測別人的關係,不如去做好分內的事。像你這樣不知道事情真相,就亂批判別人,還洋洋得意,就是念再多的書,對這個社會也沒好處,還不如關娜妹,你回去好好反省。」

  江素文尷尬困窘,她惱羞成怒,凜著臉,放下馬桶刷,連再見也沒說,轉身走出去。

  離開教授住處,她氣憤難平。

  叫她反省?她有什麼錯?誰看到他和關娜妹那麼好,加上關娜妹常出入他家,都會猜測他們是那種關係。她只是講出來而已,有什麼錯?!教授憑什麼因為這樣批評她!什麼叫不如關娜妹?!憑她的學歷跟資質,關娜妹算什麼東西?

  江素文氣得蹲在路旁哭起來……

  ***

  關娜妹會給病樹打針,還會用聽診器聽樹幹裡的聲音,有時會聽見蟲兒躲在裡面吃腐木,她還會拿電鋸為樹開刀……

  他是關娜妹的男朋友,是她的捆工,愛她醫樹的模樣,所以心甘情願陪在一旁打點她的需要。她為樹奔波,他為她奔走。她關心樹,他關心她。有時車禍發生,路樹被撞。關娜妹會把樹木挫傷的地方用刀子片掉,敷藥。

  她說:「樹的傷口也跟人一樣要治療搽藥,不然會開始腐爛。」

  嘿,他有個非常不一樣的女朋友,比交到什麼名門世家的大千金還值得驕傲。

  潛移默化,愛情為鄭宇宙的生命帶來變化。

  關娜妹在他腦袋裡打了針,他的腦袋不一樣了。他對這個世界變得多情,因為擁有愛情,他充滿愛的能量,也想去愛這個世界,跟關娜妹一樣,先模仿她的習慣,漸漸打心裡認同她。跟她一起擔心全球暖化,北極熊絕種,擔心地球之肺,亞馬遜森林被人類大量濫墾,樹木消失,二氧化碳狂飆,氣候異常……最後,大家躲不過大自然反撲。他可是要和關娜妹生小孩的啊,他不要他的後代承受前人留下的毒害,所以——

  「經理?!」秘書陳小姐驚呼:「幹麼把我的電腦關掉?」

  「你不出去吃飯嗎?」午休一個半小時,電腦不用開著。

  「要去吃飯啊,但是你幹麼關電腦?」

  鄭宇宙拉來椅子坐下。「為了北極熊。」

  「北極熊?!」

  「唔。你聽我說,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但是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首先,我們台灣每年平均二氧化碳排放量12.1公噸,『國際能源總署(IEA)』2004年的統計,台灣平均二氧化碳排放量11.26噸,是全世界第18名,亞洲地區第一名。其中一公噸是因為大部分人沒用電腦時不關電腦,然後……最後住在北極的北極熊會……欸?你看起來很茫然?」

  的確茫然!「經理打算講多久,我……我餓了捏。」關電腦沒關係,但不要開始跟她講經!陳小姐飢腸轆轆,只想去路口吃麻醬面喝豬肝湯,對北極熊沒興趣啦!

  稍後,陳小姐跟業務阿劉和小張吃麻醬面時,討論經理的異常行為。

  「是嗎?他也關我的電腦。」阿劉說。

  「他要我廁所沒使用時要關燈,把抽風機也關掉。」

  「那天我把不用的資料扔掉,他竟然撿回來,叫我紙背空白要再利用。」

  「他要求冷氣設定28度,還把電燈通通換成省電燈泡。」

  「鄭經理怎麼了?」員工議論鄭宇宙的改變。

  客戶跟股東也發現鄭宇宙的反常,以前揮霍無度的大少爺,現在在跟他們這幾個董事上餐廳時,拿出環保筷。那些衣著高尚的董事長們背地裡笑他,覺得一個大男人拿出環保筷的樣子很娘,鄭宇宙意識到他們輕視的眼神,他無所謂。他甚至會在用餐後,當大家拿餐紙擦嘴時,他是拿出跟關娜妹要來的棉手帕擦拭,當然又引來一陣訕笑。

  「你是小朋友?還在用手帕?」

  「這個無印良品賣的棉手帕超好用的,擦起來不傷皮膚很舒服,又不容易引起過敏,不信你們擦擦看?」

  大家面面相覷,看他擦得很舒爽。

  鄭宇宙才不在乎他們的揶揄或嘲諷,使用著娜妹帶他去挑選的環保筷,如果每個人都用環保筷,可以少砍好多樹,木頭可以用在做房子做傢俱,比拿來做用了就丟的免洗筷值得多了。而且,用餐時只要一拿出古意的黑色棉袋子,抽出銀亮的筷子,想到這是跟娜妹去買的環保筷,想到自己正在為地球的生命盡一份心力,吃起飯來就覺得滋味特別好,心情特別爽。管他們怎麼看他,就像他心愛的小娜妹說的——「做對的事,為什麼要解釋?」

  做就對了!老子管你們怎麼想。

  「你在幹麼?!」鄭儷玟跟客戶開會回來,看見哥哥在等公車。「你的車壞了嗎?」

  「沒壞,在停車場。」

  「沒壞幹麼搭公車?不想開車的話,叫爸的司機載你啊。」

  「我喜歡搭公車。」

  「你……」注意到旁邊的歐巴桑,鄭儷玟將哥哥拉到一旁。「少丟臉了!你怎麼可以搭公車?」澤明大少爺,堂堂大經理啊,從小就有司機接送,幹麼要跟人家擠公車?很難看。

  「搭公車怎麼會丟臉?你這麼想就不對了。」鄭宇宙拉妹妹在公車亭坐下。「我是為北極熊,因為全球暖化——」

  「我不想聽這個,」她臉一沈。「又是關娜妹說的對吧?你們還在交往?!」

  「當然。」

  「你還是很喜歡她?」

  「不只是喜歡,越來越愛。你看我的頭髮……」他攏攏狂浪的黑人髮辮,抓一條髮辮給妹妹看,密密編好的黑人髮辮,很有型,他得意道:「昨天我睡她家,以前啊,我都讓設計師編頭髮,昨天她說她要弄,你看,她手真巧,編得不輸設計師啊!」

  「喔,在她家過夜?看樣子進展得很順利嘛。」已經睡過了,為什麼還不膩?!鄭儷玟隱忍脾氣,等哥哥對關娜妹厭倦,但是從夏天等到秋天,哥哥這把愛情火越燒越失控。在關魔頭的教化下,哥哥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天到晚在公司談環保、談全球暖化。莫名其妙!現在還搭公車?她越來越不認識哥哥了。

  她冷笑。「你很快樂嘛。」

  「對啊,我從沒有這麼幸福。」有了關娜妹,鄭宇宙每天笑著醒來。「昨晚她哥哥去工作,我們幫他帶女兒,她侄女好可愛,一直學卡通的中國娃娃布卡布卡這樣邊唱邊跳舞,我跟娜妹窩在沙發,她幫我編頭髮的時候,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在山裡的猴子,不是也會互相抓跳蚤?唉,我很感動——」

  神經病,編個頭髮都可以想那麼多。再聽下去,她要發飆了,抓起公事包,說:「你們好就好,我回公司了。你等一下要去哪?」

  「去跟大興投顧的安經理吃飯,爸規劃了新的投資組合,要聽他的意見。唉,煩哪!」情願跟娜妹泡在山裡面,懶得去大飯店搞那些無趣的金錢遊戲。「啊,公車來了。」鄭宇宙跟一群歐巴桑排隊上車,鄭儷玟不忍卒睹,她哥哥怎墮落到這個地步?

  鄭宇宙上車後,探出車窗,對她揮手。「吃完飯我不回公司,我要直接去找娜妹,」他笑得很樂。「我們要去騎腳踏車——BYE!」

  鄭儷玟假笑,也揮手掰。公車一駛遠,她腳尖一跺,啊地大叫,氣呼呼離開。不行,不行,快要忍不下去了,她真的忍不下去了。

  第二天,當哥哥難得穿上名貴的手工西服,跟她還有經理,參加客戶的產品發表會,當司機載他們到會場途中,遇到紅燈,車子停住,紅燈閃爍從六十秒開始倒數,鄭宇宙做了一件事,惹得大家驚愕——他轉動鑰匙,熄滅引擎。

  「鄭經理?」司機錯愕。

  「這個紅綠燈很慢,熄火可以減少廢氣,對北極熊很好,你知道全球暖化有多嚴重嗎?」正想跟司機聊一下北極熊的困境,就聽見後座的妹妹冷冷放話。

  「你跟北極熊很熟嗎?」夠了!她懶得再裝了。

  感覺到妹妹的火氣,鄭宇宙笑笑的,沈默了,不想吵架。

  她還要講:「跟關娜妹那個混蛋在一起,你越來越低能了,成天講這些有的沒的無聊事,應該關心的不去關心,有空煩北極熊,不如想著怎麼拓展爸的事業!」

  喀!鄭宇宙開門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鄭儷玟和部屬們呆在車內,看鄭宇宙穿過車流,遠離壅塞的大馬路,隻身走遠。

  秋高氣爽,鄭宇宙走在人行道上,手插口袋,慢慢散步。頭上綠蔭擺盪,像個朋友,無聲地庇護他。他們是娜妹提過的台灣欒樹,他駐足欣賞,摸摸它們,像摸個老朋友。

  唉,他好像,越來越不能忍受公司文化,不能融入商業環境。不怪妹妹生氣,他的體驗,不是她的體驗。他的感動,不能讓她感動。他想跟妹妹分享這些日子來的體會,然而他們個性不同,她不能理解,只覺得他可笑。

  鄭宇宙穿著名貴西服,搭公車,晃到八里找關娜妹。

  下午五點半,關娜妹從實驗室牽出自行車,準備回家,遠遠地,夕光中,看見他等著,吹聲口哨。

  「呦,帥哥?」難得看他穿西服。

  「嗨,辣妹。」他笑,扯松領帶。「我蹺班,本來要參加客戶的產品發表會。」

  「聽起來是個失職的主管。」

  「是啊,早晚會被開除。」

  「喔,聽起來不妙。」

  「妳要去哪?」

  「一樣啊,沿著河岸,騎自行車,欣賞黃昏的淡水河,帶著一顆快樂的心回家。」

  好一般的下班後生活,他卻覺得很溫暖。

  「我要跟!」他滑稽地雙手握拳,裝可憐。「今天也可以睡你家嗎?」妹妹害他心情不好,他不想一個人回冷冰冰的大廈睡。

  「你不嫌擠啊?」她笑,小房間,小單人床,大少爺竟然待上癮了?

  「越擠我們感情越好。」他被她的笑容俘虜,看著,就目眩神迷。

  「嗟。」她哈哈笑,往後挪,坐在腳踏車後座。「那上車吧,先載我去吃孔雀蛤,我餓了。」

  「no problem——」他跨上自行車,朝空中揮出一拳。「孔雀蛤我來了——」腳用力一踏,飆起自行車。

  關娜妹抱著他的腰,臉埋在寬厚的背,一路笑。從沒想過,她的存在,可以讓個男人這麼開心,她不禁虛榮,也暈飄飄了。

  金色海岸線,河面閃耀,穿西服的鄭宇宙,身手俐落,載著他的娜妹,自行車騎得穩又快,海風打著臉面,海鳥翩翩地在天上飛。

  好幸福。娜妹聞著海風的鹹味,嗅到來自他身上,他常抽的雪茄的甜味。回想幾個月前,他租腳踏車狂追她,命運太奇妙,當初怎麼想得到,現在他們會這樣要好地共乘一輛腳踏車?她會像個小女人窩在他背後讓他載著跑?而且這麼開心?

  這條騎過N次的腳踏車步道,過去一個人騎很自在,現在兩個人騎很甜蜜,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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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8 00:57:09
第八章

  「搞什麼!」莫教授揪著照片,在國科會辦公室,氣得面青手顫。

  一早,莫教授就被請到國科會做解釋。他們接到黑函,指控他濫用補助的研究經費,僱用女朋友當專案助理,還附上關娜妹深夜拿鑰匙開門,進出他家的照片——有幾張他跟關娜妹在河邊散步,在刻意扭曲的取鏡角度下,兩人舉措曖昧,有一張甚至像在親吻。

  「莫教授,你的私人感情,我們沒立場過問,」負責核銷經費的趙先生說:「但是,聘雇女朋友當助理是不允許的,而且她還不是相關科系的學生,有明顯瑕疵,為了避免爭議,我們開會後,決定請你退還專案研究經費。」

  「我們只是單純的師生關係。」

  「關小姐不是你的學生,她甚至不是我們校內的學生。」

  「她將來會考樹醫執照,師生的定義這麼狹隘嗎?」

  趙先生冷冷地說:「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你應該要知道避嫌,她甚至可以自由進出你家,還有你家鑰匙……這,實在很難說服我們你們之間沒什麼。」

  「我知道了……好,隨便你們怎麼想,退經費就退!」教授氣沖沖離去。

  返回實驗室,莫教授穿過正在影印資料的關娜妹,經過兩名正在討論植物病症的學生,來到背對他正在讀報的江素文。

  「是你發的黑函?」他吼,猛地把江素文從椅子揪起。

  頓時鴉雀無聲,大家噤聲不語,被教授嚇到。

  「什麼……」江素文呼吸一窒,目光閃爍不定。

  「你發黑函到國科會,亂說我跟關娜妹的事,說我濫用補助款?是不是?」

  江素文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教授在說什麼……」

  「你還!」突然胸口銳痛,教授眼前一黑,往旁倒下。

  江素文傻住了,研究生們尖叫,關娜妹衝來,朝旁的研究生吼——

  「叫救護車——」她推開江素文,趴在教授身側,檢查心跳,沒心跳。檢視呼吸,也沒呼吸?冷靜,冷靜,她深吸口氣,顫抖著,開始做CRP,重壓教授胸口……

  研究生們慌成一團,手足無措。一會兒,教授恢復心跳,救護車趕到,他們將莫教授抬上擔架,緊急送院。

  到院後,電擊搶救,待恢復正常心律,心臟科主任檢查後告知他們,教授的心臟前往左降枝前段血管完全阻塞,非常危險,要立即進行心導管手術。手術進行時,關娜妹跟研究生們等在外頭。

  護士過來問:「請你們通知他的家屬辦手續,補簽手術同意書。」

  研究生們面面相覷,沒人知道怎麼聯絡教授親人。

  「莫教授在台灣沒親人,」關娜妹出面處理。「他的父母都已經去世,我可以代辦所有手續。」關娜妹前去跟護士辦完手續,填寫同意書時,手顫得握不穩原子筆。

  「請問……這是很困難的手術嗎?」

  護士不敢保證。「醫生會盡力搶救他。」

  辦完手續回來,手術還在進行。關娜妹心亂如麻,回想教授昏迷前對江素文的指控,她盯著坐在角落,蒼白著臉的江素文。

  關娜妹走過去,停在她面前。「是不是妳?」聽教授提過江素文來問論文的事,沒讓她過,所以她記恨教授?!關娜妹目光銳利,看得江素文頭皮發麻。

  「我沒有……」她低頭,心虛得很,她不知道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

  「你敢發誓嗎?如果有,出去被車撞死。」

  江素文喘一口氣,看向它處。「我懶得跟你說。」

  真的是江學姊?坐在另一邊的兩位研究生,也看得出江素文表現得很心虛,她們竊竊私語,平日再討厭關娜妹,也不至於要去寫黑函陷害教授,江素文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好可怕!

  關娜妹逼她。「你看著我,你發誓,說你沒做,我就信。」

  「我幹麼發誓?」江素文惱羞成怒。「要不是你自己行為不檢點,教授怎麼會被誤會?是你的問題……」

  「你發誓。」

  「莫名其妙!」江素文起身就想走,被關娜妹扯回來。

  「我知道是你,你這個渾帳——」

  「我渾帳?妳呢?你才下賤!你啊——」一記巴掌,摔到臉面上,打得她跌在地上。

  關娜妹瞪著她,手心熱燙。「教授要是怎麼了,我不會放過你。」她不再忍耐了,這種人是敗類!

  「你憑什麼打人!」江素文撫著熱燙的右臉,爆跳起來。「我告你傷害!我告妳!」她朝另兩名研究生吼:「你們都看到了,她打人,幫我報警,我叫警察抓她坐牢,我要驗傷!」

  「學姊……」

  「別這樣,教授還在動手術……」她們都不想幫江素文。

  江素文拿出手機。「好,我打,我要警察抓妳,我要妳坐牢!」江素文氣炸了,管教授是生是死,她不放過關娜妹。

  ***

  鄭宇宙衝到警察局接關娜妹,小小爭執,警察建議她們私下和解,但是江素文堅持提告。處理完手續,警察讓她們離開。

  在警察局外,鄭宇宙摟著女友,問江素文:「你一定要告嗎?」

  「對。」

  「你確定?」

  「對,她活該。」

  「妳非要告?」

  江素文想吐血,這男的智障嗎?回答第一遍,還挺有氣魄,重複到第三次,煩躁了。「對對對,我一定告,我們走著瞧。」攔計程車,走了。

  非常時期,鄭宇宙駕跑車,第一時間,將關娜妹載回醫院看教授。

  手術很順利,教授轉送普通病房,關娜妹放心了,留下來看顧。教授癱在病床,昏睡著。手腕吊著點滴,穿著綠色病人服,看起來好老好脆弱。關娜妹看著,好心痛。

  「你怎麼會打那個女人?」鄭宇宙問她。

  關娜妹將經過說給他聽。

  「……所以我打了江素文一巴掌,被她控傷害罪,弄不好以後會有前科,但我不會後悔。」她冷著臉說。

  「……」鄭宇宙沈默了。

  她以為他會罵她傻,沒想到,他低頭,肩膀顫抖,竟然笑起來。

  「笑什麼笑?!」她問,他卻越笑越響,她踢踢他腳尖。「我問你笑什麼笑。」

  「我……我想到江素文在警察局嚷著要告你時,她……她右臉還有你的巴掌印,你有沒有發現……她生氣時有點鬥雞眼……」

  關娜妹噗地也笑了。「有,她真的氣炸了,她氣到眼睛快脫窗了。」

  「哈哈哈……她一定想不到妳敢打她。」

  「打人不對,但我真的氣昏了!」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失控,我以為我女朋友是個成熟穩重又冷靜的女人。」

  「我是啊,但是她真的太賤了——」

  他大笑,她本來很難過,聽著他爽朗的笑聲,也跟著笑了,原本好鬱悶的,可是,發覺待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明明他平日一副吊兒郎當的輕浮樣,但是當發生這麼嚴重的事時,他那種天塌下來也沒什麼的調調,倒是讓她很安心。

  「江素文想告就告,我絕不會賠錢給她,就算要被關我也無所謂。」

  「嗯。」他聽著。

  「這世界沒天理,為什麼那種人都不會受到報應?反而像教授這麼好的人,變成這樣。她誣蔑教授濫用補助款,但是教授除了把經費都放在研究上,自己的退休金也全捐給荒野保護協會,他為這個世界盡心盡力,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現在他這樣,要怎麼去巴西?我越想越氣,這世界還有公平嗎?」

  「放心,她不會告你,她不會。」鄭宇宙笑笑地說。

  關娜妹不知他哪來的自信,但他說得很篤定。

  夜更深時,關娜妹蜷在長椅,睡著了,鄭宇宙到護理站租了薄被,幫她蓋妥,怕她著涼。又留意教授的狀況,確認無恙後,好!他吸口氣,下了決定,悄悄離開病房。

  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他討厭那些讓他心愛女人難受的事。

  Tiger蜷在髒臭的囚籠裡,和過去每一夜一樣,死氣沉沉賴活著,它看不見希望,失去汪汪叫的好聲音,它本來是頭神氣的牛頭梗,Tiger這名字很威風,可是它活得很鳥。突然,它瞪直眼睛,看見籠子鐵門,緩緩打開。它往上看,黑暗中站著一個好高大的男人。

  男人蹲下來,微笑,問:「想不想跟我走?」

  「?」它歪頭,搖了兩下尾巴。

  「想不想在草原狂奔?」

  「?」

  「想不想看羊咩咩?想不想交女朋友?」他笑了。

  女朋友?Tiger跳起,瘋狂搖尾巴。

  「來吧!」一雙有力手臂,伸入籠裡,將它抱出來,將它舉高,它和他對望,他對它笑,那麼溫暖的笑容,它忽然變得很有勇氣,噢,它好像看見希望了。

  「Tiger,這真的很酷,對嗎?」他眨眨眼,將它藏入風衣。

  月黑風高,鄭宇宙偷狗,一去不回。

  ***

  「那隻狗不見了,它主人以為我偷他的狗,一大早打來罵我……」關娜妹一看到鄭宇宙,就急著說Tiger的神秘失蹤事件。

  「哦?他怎麼說?」鄭宇宙帶早餐到醫院,教授已經清醒,但是止痛針害他昏昏沉沉的。

  「怎麼可能不見?你想它會不會有事?」

  「不會有事,它被Starman接到火星了。」

  「喂!」很擔心,他還開玩笑。

  「別擔心了,你想想,再怎麼樣也比待在那個臭籠子好吧?」

  「嗯,也對。它主人說要叫警察抓我,我叫他快點叫,反正我整晚都在醫院,不在場證明多得是,他聽我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就掛電話了。」

  「對,跟你無關。來,吃早餐,我特地做的煙熏鮭魚烤貝果,超健康的。」

  「大家都想叫警察抓我,我最近跟警察犯沖。」接過貝果,她自嘲道。

  「我……也……要……吃……」

  有鬼!是誰在有氣無力地呻吟?

  關娜妹跳起,鄭宇宙呆住,忽然看見老教授的手在半空顫抖,幽幽地轉過臉來——

  「我也要……煙熏鮭魚……」一聽到好吃的,教授唾液噴湧,很餓啊,因為手術都沒吃東西啊。

  關娜妹笑了,收起貝果,安撫他說:「剛手術完,你還不能進食。」

  鄭宇宙把病床搖起來。「忍著點,等醫生確認後想吃多少都沒問題。」

  為了轉移教授想吃東西的慾望,關娜妹跟鄭宇宙兩個人急呼呼地告訴教授他昏倒之後的事。

  教授聽了為她不值。「你真是傻瓜,打她幹麼?現在變成你要被告傷害罪,划不來。」

  「我氣得快爆血管,真的忍不下去——」

  「教授放心,我絕對不會讓娜妹被關。」鄭宇宙拍胸脯保證。

  「想想我也真笨……」老教授唉聲歎氣。「氣到躺在病床,真不值得。現在,十一月也不能去亞馬遜KTV了。」

  鄭宇宙很天才地說:「可是我覺得這樣也不錯,你血管有問題早晚都會爆,在這邊爆總比爆在亞馬遜那裡好,哈哈哈哈哈……算了當我沒說。」好可怕,被他們瞪。

  什麼爛比喻,關娜妹踹他一腳。

  教授說:「我可能真的要服老了,這次沒去成,以後也不大有機會去了。既然機票都訂了,娜妹你幫我去好不好?把我唱的小情歌錄起來,帶去那邊放給我親愛的聽,拜託——」

  「沒問題!」答得這麼慷慨激昂的是鄭宇宙。

  關娜妹瞪他。「是問我,你湊什麼熱鬧?」

  「我想到一個十全十美的辦法。」鄭宇宙咧嘴笑,一把抓住關娜妹的手,緊握住,對教授說:「我們趕在十一月前結婚,然後我跟公司請假,和娜妹去亞馬遜叢林度蜜月!贊!」自己用力鼓掌。「夠浪漫——」自己很High。

  「好啊,結婚啊。」關娜妹覷著他笑,這傢伙夠天真。「相信你爸跟你妹知道了會非常開心。」傻瓜,哪這麼容易。

  「我最近就跟我爸提,那你答應了噢。」

  「你是太閒是不是?」關娜妹笑著說;「別忘了有人要告我傷害罪,這不是討論結婚的時候。」

  「所以她撤銷告訴你就願意嫁了對不對,是這個意思對吧?你是這個意思。」自己決定好她的所有意思。

  關娜妹看看教授,教授也看著娜妹,兩人相視而笑,都覺得鄭宇宙少根筋,太樂觀,難怪隨時都是笑笑的。

  鄭宇宙不是說玩笑的。

  為了快點讓關娜妹答應結婚,他立刻採取行動。他不聰明,所以,用的方法很白癡,但對付壞人,好像越白癡越有效,至少,江素文嚇到了。

  江素文發現她惹到無賴,她被無賴的行徑,鬧到神經衰弱,夜夜失眠,常常心律不整。無賴會在她毫無心理準備時出現,當她跟朋友去電影院看恐怖片,當女主角被變態凌遲,變態舉刀邪惡地嘿嘿笑時——

  「啊——」江素文尖叫,發現鄭宇宙坐在右邊座位,他在黑暗中,對她陰陰笑。

  「你……你想幹麼?」她毛骨悚然。

  鄭宇宙目光一凜,猛地從懷裡抽出東西,她尖叫雙手護臉,週遭觀眾也嚇得跟著大叫。

  鄭宇宙聳聳肩。「叫什麼,我拿巧克力吃不行喔?」

  「你——」江素文抱住朋友,被他嚇得差點心臟病發。

  電影結束,她等在出口,攔住鄭宇宙。

  「你跟蹤我?你想威脅我撤銷告訴嗎?」

  「威脅?我熱愛和平,我最討厭用暴力解決問題。我是來看電影,我有看電影的自由吧?你下次尖叫的時候可不可以摀住嘴,我發現你有嚴重口臭。」

  噗!江素文的朋友忍不住別過臉笑。

  江素文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

  鄭宇宙吹著口哨,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懶洋洋地走了。他沒做什麼,就毀了江素文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是無賴!江素文氣壞了。

  還有,鄭宇宙常在她家附近徘徊。

  「你騷擾我!」江素文罵他。

  鄭宇宙站在江素文租處外,欣賞電線桿上的小鳥。「我應該有散步的自由喔,我在欣賞麻雀,啾啾啾叫,多可愛的小東西。」

  「你再這樣我要報警!」可惡,為了關娜妹騷擾她,下流。

  報警?他笑,忽坐下,盤腿,蓮花坐姿,食指拇指相扣,打起手印,準備靜坐。「我不犯法的,我是修行人,這世間處處是我道場——」閉目,呼吸,入定去。

  江素文看著,呼吸紊亂,頭昏腦脹。

  「隨便你!我不會撤銷告訴的,別以為這樣做我會怕。」她吼。

  哼哼哼,我的絕招還沒使出來咧。鄭宇宙冷笑。為了掌握江素文的背景和生活作息,他可是出錢請徵信社調查得一清二楚。

  最經典的來了,鄭宇宙最經典的賤招來了。

  這天,在高級西餐廳。江素文跟男友的父母聚餐,她小鳥依人的坐在男友旁,男友父親在國小當校長,母親是鋼琴老師,一家人都很有書香氣質,享用著美食名酒,氣氛正好,突然,江素文臉色驟變,手中叉子掉到地上。

  媽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他可以賤到這種地步!她驚恐,看鄭宇宙走近未來公婆旁,她倒抽口氣,看鄭宇宙拍了拍她未來的公公。

  「哈囉,您好。」

  「你是……」

  鄭宇宙故意停了一秒,朝江素文悠悠地拋去一眼。「有些事我想……」

  「對不起!他是來找我的,大概是我們研究的案子出問題,你們先聊,我馬上回來——」江素文胡謅一通,拉鄭宇宙到外面講話。

  「你……你到底想怎樣?」天啊,她快崩潰。他變態!下流。「你找他們幹麼?你什麼意思?」她被嚇得心快跳出來。

  「幹麼這麼緊張?」他研究天花板的吊燈。「我碰巧遇到那位伯父,覺得他像我一個朋友,所以跟他打招呼,我有打招呼的自由。」

  夠了!渾蛋!江素文氣得臉青青。

  鄭宇宙樞著餐廳的花壁紙,面對牆,小小聲說:「我聽教授說,你論文沒過,前幾天還去他家理論,還說你可以為他做點什麼讓論文可以……」轉頭,對她笑。「我想跟那位伯父聊這個,我應該有聊天的自由。」然後還很賤的補上一句:「對了,那位伯父聽了有什麼後果,你不能怪我,誰叫你要去教授家,誰叫你要做讓人誤會的事?我懷疑你為了論文通過,跟教授有一腿。」

  他在諷刺她!江素文面色鐵青,面對不按牌理出牌的鄭宇宙,她認了,投降道:「好,我撤銷告訴,可以了吧?」

  他目光一凜,微笑說:「不可以。」

  「不然你還想怎樣?!」

  玩笑著的痞子樣消失了,他變得嚴酷冷厲。「我還要你做件事。」

  ***

  「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們原諒我。還有,關娜妹,我不會對你提告訴……」江素文苦著臉道歉。

  「你……你是來說這個的?」關娜妹錯愕,莫教授坐在病床也呆住了。

  鄭宇宙站在一旁,欣賞他們倆呆掉的表情,他洋洋得意,爽得要命。槓!江素文總算開竅了,還知道帶水果來,表現不錯。

  江素文道歉完,瞄向鄭宇宙,好像在問他這樣可以了吧?

  關娜妹注意到江素文異常的表情,也詢問地對鄭宇宙挑挑眉。

  鄭宇宙問關娜妹:「你要原諒她嗎?」

  關娜妹看著他,這傢伙到底做了什麼?讓江素文撤銷告訴,甚至來道歉。

  「OK,我接受道歉。」她對江素文說:「還有,我打你是我不對,我也跟你道歉。和平了?」

  「和平了。」江素文點點頭。

  鄭宇宙問教授:「你要原諒她嗎?」

  「原諒個屁,我躺在這裡痛得要死,你說咧……江素文!」教授看著她。「在你回去前,有件事我想跟你說,關於論文的事,我說沒讓你過是嚇你的,想給你教訓,所以打算最後一刻才簽字。但是,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事,把我氣得差點死翹翹。不過,你的論文我還是會讓你過,你寫得很好很認真,這個我承認,雖然我對你的私德很感冒,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做損人又不利己的事了。」

  江素文呆住,震驚著,猛地眼睛通紅,淚潸潸。她咚地跪在病床旁,掩臉,痛哭,真心懺悔:「對不起……是我寄的黑函,我好抱歉……真的好對不起,教授,我真的很對不起。」她泣不成聲,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多可惡、多魯莽……

  江素文離開後,關娜妹揪住鄭宇宙手臂。

  「你跟我來——」拉他到病房外講話。「你對她做了什麼?」

  「這個呴,這精彩,首先我……然後我……接著我……最後我……」鄭宇宙比手劃腳,講得眉飛色舞。

  關娜妹聽著,一直笑一直笑,真的是惡人自有惡人騎,不得不佩服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她雙手抱胸,偏著臉,欣賞他得意的說話樣。他像個大孩子,還保有沒被社會污染的純粹的感情,真誠待她,她怎能不感動?她覺得自己好幸運。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現在——」他大手一攬,抱住她,吵著:「結婚結婚結婚結婚……答應我快結婚。」

  她在他臂彎裡格格笑,被他喊得耳朵痛。「好好好……結結結,別嚷了,這裡是醫院……」

  「酷!」這裡是醫院,但,管他的,抱緊親愛的,跟她來個熱烈的法式深吻。

  ***

  第二天,鄭宇宙到爸爸家吃晚餐,提出想跟關娜妹結婚的決定。

  鄭澤明靜靜聽完,只是淡淡問道:「會不會太快了?」

  「我還覺得太慢啊,」鄭宇宙好興奮地跟爸爸分享喜悅。「爸,我絕不會後悔,這是我出生以來最篤定的事了。因為她十一月要去巴西了,我想趁她離開前辦好婚禮,陪她去那裡,順便度蜜月,我們要快點籌備婚禮,你下個禮拜哪天有空?我們去她家提親?」

  「我知道了。」鄭澤明點點頭,接過女傭遞來的熱茶,啜了一口。「好,我決定好時間,再跟你說。婚禮的事你不用擔心,爸會安排。先吃飯吧,知道你要來吃飯,紅燒排骨是爸要陳媽特地做給你吃的,你最愛吃這個……」

  鄭宇宙放心了,食慾大好,一連吃了三大碗飯。

  看吧,他爸夠屌,酷啊!鄭宇宙眉開眼笑,原本心裡有點小擔心,怕爸會反對,畢竟兩家背景差很多,加上娜妹跟妹妹以前的過節,連娜妹也暗示他可能會遭到的反彈。但是,喔,真愛他老爸,多明理。

  「謝謝爸。」他以這樣的老爸為榮。

  既然有老爸作主,鄭宇宙這個大少爺,就開開心心地等結婚。

  深夜,病房裡。他將長髮抓一束,拉高,轉三圈,按好。髮釵插入,左拐右撇穿出發堆,固定髮髻。

  「美啊,美呆了啊,我盤得超美!」終於會幫娜妹盤頭髮,盤完得意地欣賞著。

  「嗟,只是盤個頭髮,驕傲成這樣。」關娜妹翻著旅遊書涼涼道。她忙著研究去亞馬遜叢林該注意的事項,對於即將成為新娘,毫無自覺。反正結婚只是形式,而幸福,是現在進行式。

  他們一前一後坐在陪病用的家屬折迭床上,聊天,互虧,又不時卿卿我我地打情罵俏。

  「喂——」教授不爽了,問鄭宇宙;「我後天就要出院了,你什麼時候要幫我錄音?你說要帶我去那個周董用過的高級錄音室錄,你不要忘了。」每天看他們這麼好,嗟,害他更想念死去的白嘉明。

  「OK,沒問題!」鄭宇宙大手一揮,拍胸保證。「教授你放心,我都喬好了,我朋友是那個錄音室的股東,我幫你搞定!」

  教授開心了。「所以我要趕快把歌練好,你們聽聽看,我覺得再高一個KEY唱小情歌,好像更有Feel,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媽呀,他又要唱了,鄭宇宙跟關娜妹勉強聽著,忍耐教授可怕的嗓音。

  「都說簡單的小情歌了,簡單唱唱就好了吧?」鄭宇宙小聲嘀咕。

  關娜妹聽見,噗地嗤笑出聲。

  教授歌聲戛然而止,生氣了。「我唱得這麼有感情,你竟然笑得出來?」厚!

  ***

  鄭宇宙希望十月中就把婚禮辦好,希望快讓關娜妹搬到家裡,希望每天醒來都看到她,睡覺都抱到他。他急著跟娜妹的哥哥提親,急著問老爸婚禮進度,他急……他爸卻不急,每次約老爸見面討論婚事,總是……有其他陌生小姐在。

  「這是黛麗服飾王夫人的女兒Cloris,剛留法回來……我們在談下半年的合作方式,既然你來了,就順便聽聽吧!」在高檔的法式餐廳,鄭澤明跟兒子介紹同桌女子。

  「Bonsoir——」Cloris身材性感,相貌有女星林熙蕾的水準,但是,鄭宇宙心不在焉,滿腹問號。約爸爸問婚禮進度,但是怎麼來個陌生人?

  「既然你們要談事情,爸,那我們改天再約。」

  隔兩天,約老爸在隨意鳥地方談婚禮的事。

  都講好了喔,槓,又來個陌生小姐。他暗罵,又不是去酒店,談事情還要點小姐坐台。

  鄭宇宙心裡不爽,老爸卻若無其事地介紹——

  「這是國富律師事務所沈老闆的小女兒,沈宜晴,她幫我處理跟王董的合約糾紛,為了謝謝她,請她一起來吃飯。沈小姐現在是國富的菁英律師……」巴拉拉,講五分鐘關於沈宜晴的豐功偉業。

  鄭宇宙聽得火冒三丈,關他屁事!

  「你好。」沈小姐長得像教官,時髦短髮,身材偏瘦,穿黑色套裝。五官像女星范瑋琪,但是范瑋琪也留不住鄭宇宙。

  他沈默不語,粗魯地扒完羊排,就告辭。事情有點詭異,鄭宇宙小小地憂愁起來,晚上跑去見娜妹。

  「今天我要睡妳家!」

  關娜妹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她沒多問。晚上,他們擠在單人床,她從他背後,圈抱著他,撫著他的髮,感覺到他不開心。

  鄭宇宙盯著窗外的大月亮,心中有烏雲。他幽幽問道:「你……有時候……會不會覺得……我很蠢?」

  她把臉埋在他背後,抵著溫熱的背。「鄭宇宙,我很聰明,我不可能愛蠢蛋。」

  他笑了,心中的烏雲散去,金色陽光普照,她是他的太陽,他就知道!「所以你不覺得我只是個有錢的大帥哥。」

  她哈哈大笑。「喔,除此之外,你的心,也很富有。」

  是真的,難得出身富貴人家,沒有階級意識。他樂於助人,知道北極熊受困,就跟她努力做環保,只要她說哪個環保團體需要物資,他慷慨解囊。他善良,有許多優點,跟他相處越久,對他越驚艷。

  「你是個很棒的人。」她吻吻他的頸背。

  他安心地閉上眼睡覺,有她這句,就夠了。

  ***

  這次不約在餐廳,鄭宇宙要求召開家族會議。

  「爸,晚上我去找你,有事跟你談,我還約了妹妹。」

  感覺到主人家氣氛詭異,傭人們紛紛識相地迴避開,客廳只剩他們三人。

  「爸,為什麼我找你吃飯談跟娜妹的婚事,你老是約了別的女人?」

  鄭澤明坐在沙發,理了理袖扣。「那些……都是不錯的女孩。」

  鄭儷玟冷笑,嘲諷地看了哥哥一眼。「爸的意思這麼明顯,你不知道啊?」

  「爸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不錯的女孩?」他眸色一凜,忍不住大聲說:「你知道我要跟關娜妹結婚了,還跟我說什麼不錯的女孩?」把他的女人當什麼?

  鄭澤明凜容不語,鄭儷玟替爸爸回話:「爸跟我一樣,希望你多認識別的女孩。」

  「爸,是這樣嗎?」

  鄭澤明撫著茶杯,慢條斯理道:「我不會讓你娶關小姐。」

  「為什麼?!當初你不是鼓勵我去追她?你還說好不容易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伴侶,勸我不要錯過。」

  「沒錯,我鼓勵你,那是因為你當時熱頭上,阻止你只會造成反效果,我猜你追到了以後,了不起兩個月就膩了,誰知道你會蠢到想娶她。」

  鄭宇宙不敢相信的瞪著父親,從頭頂涼到腳底。

  鄭儷玟說:「從頭到尾都是你搞不清楚狀況!我們鄭家,怎麼可能接受她?不要管我們之前的過節,光她的出身背景那麼寒酸,就不配嫁進我們家。」

  鄭宇宙聽著,默默收攏手掌,握成拳頭。他隱隱顫抖,體內有火山,隨時要爆發。他咬牙問:「所以打從一開始,你們就都不認為我是認真的,你們的支持,全是裝出來的,是嗎?」他不願相信,父親會對他虛偽。

  「這陣子聽公司裡的人說了很多你的事,」鄭澤明說:「你受那女人影響,甚至建議開發部李經理,停止在宜蘭建飯店的計劃,理由是不想影響生態環境……」

  他板起面孔教訓兒子。「你是集團的人,是我兒子,怎麼可以在我公司做出不利公司的決策?你有沒有腦袋?你怎麼混我不管,要一事無成我也無所謂,反正我不用靠你們養,我的錢也夠你們活好幾輩子,死了以後財產也都是給你們的,我這種老爸還不夠好嗎?你怎麼可以那麼不懂事?娶那種對我們的事業沒幫助,還讓你妹妹難受的女人?你心裡有沒有家人的存在?」

  「我……我可以理解爸生氣的理由,但是我們集團賺的錢夠多了,少建一個飯店會怎樣?爸,拜託你不要生氣,我還是好想娶她,我只想娶她啊。」

  鄭儷玟氣嚷:「你無可救藥!」

  「你聽好。」鄭澤明態度變強硬。「據我知道,她熱中環保活動,我們幾個有業務往來的大企業,都對她很感冒,你想想,我能讓你娶她嗎?」

  「如果爸是怕我會影響你的生意,我可以不在澤明上班,但我還是要娶她。」

  鄭儷玟不屑道:「哦?真厲害,把你迷得團團轉,什麼都不用做等著當有錢的少奶奶。」

  「她才不在乎我們家的錢!」鄭宇宙吼。

  鄭儷玟冷笑。「鬼才信,她只能騙你這個笨蛋。」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我就是要跟她結婚。」

  「好,你去娶她。」鄭澤明凜著臉說:「只要你娶了她,以後就不准踏進公司一步,也不准再動用戶頭那些錢,包括我替你買的基金股票,通通要簽字放棄,甚至買給你的房子車子,都給我讓出來。既然不顧我這個爸爸的感受,我也不用再支援你的生活。你就去當窮光蛋,看看她有多愛你,你想清楚,為了她,值得嗎?」鄭澤明亮出底牌,這個從小被寵到大,不知人間疾苦的笨兒子,現在逼他拋棄優渥的物質生活,是最有效的威脅。連鄭儷玟聽了,都被父親決絕的手段驚駭。

  這招果然有效,鄭宇宙的氣勢瞬間弱了。方纔還悍然堅決的眼神,瞬間殷紅矇矓,他看起來很氣餒,像是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知道爸是來真的,現實,擊潰愛情的浪漫美好,他頹喪了?他抓抓頭髮,想了想,抬頭,看著父親。「爸要沒收給我的一切?原來你給我那些東西都是有條件的……」

  鄭澤明驚愕,他怔了怔。「是你太不識相。」

  鄭宇宙說:「我其實……喜歡陪心愛的女人騎腳踏車,搭公車,坐火車。喜歡看受傷的樹被治癒,重新再美麗。我其實只想看一隻受虐狗,因為我重獲自由,在草地快樂奔跑。我其實擁有這些,就可以滿足,你要沒收的那些,都換不到我現在擁有的這些快樂。」

  「你把我給你的跟這些爛東西比?」鄭澤明怒斥。

  鄭宇宙歎氣了。「爸,謝謝你給我很多,那些是你認為很寶貴的,可是我有我自己認為更珍貴的。我沒辦法離開那個女孩,你知道嗎?離開她,我會死,對,就像死掉那樣,會很空洞,這樣爸也無所謂嗎?」

  「我對你很失望,你要她,就給我滾——」

  鄭宇宙目光殷紅,啞著嗓子說:「很遺憾,沒得到爸的祝福。」

  「哥?」鄭儷玟拉住他手臂。「你不要傻啦!」

  鄭宇宙撇開妹妹的手,離開父親的別墅。

  黃月亮在暗空笑成一彎美麗的弧度,兩排小葉欖仁樹,被路燈暈黃。他們掉光了頭髮,準備迎接冬天。

  鄭宇宙也抖落父親的庇蔭,迎接為愛而生的自己。他不怕沒人祝福,沒人看好,愛情是很個人的私密經驗,他體驗到的,他們都無法體會。

  被父親逐出家門,好像斷一條胳臂,很痛,可是這麼痛,卻更篤定這份愛的深度。沒想到他可以為愛犧牲到這地步,他苦笑,眼眶潮熱,有點阿Q地挺胸,振作精神,昂然大步走向未來。他為自己驕傲,還感動得想哭,一無所有時,感情更純粹。

  我愛她。在我放棄這些時,我更加明白。我真的很愛她。

  他要有信心,不要被老爸的話恐嚇,要相信關娜妹,她不會因為他窮了就拋棄他。

  嘿,他們熱愛地球,戀愛不講條件。而且,關娜妹沒什麼物慾,生活簡單,一起搭公車只要少少錢,騎腳踏車也很OK,愛地球,就不會被物質欲綁架。更何況到山林跟樹木交朋友,花不了什麼交際費,卻得到健康的身心,全天下還有這麼爽的交易嗎?

  他的娜妹愛吃手工饅頭,那個一籠才五十元,簡單生活,他也過了幾多月,身體更健康,感官更敏銳。在簡樸中,重新認識這世界,體驗到的更加更加豐富。他已經改變,比過去更勇敢更有自信更踏實。他已經改變,打從她現身起,她就像神秘魔魅的火星,璀璨他的世界,讓他知道自己過去活得多貧窮。

  現在,火星好不容易被他登陸了,他要在她那兒埋鍋造飯,在她地盤住下,永遠永遠,跟他的心靈的伴侶在一起。

  鄭宇宙回到住處,收拾衣物,將房屋鑰匙,公司相關證件,出入電子感應卡,跑車鑰匙,長年父親供他無限制取款的帳戶存簿,父親給的信用卡等等等,這些,一件件擺在茶几上。

  看著這些,他有種荒謬感。

  過去,就是這些,代表他這個人的價值嗎?往後,他要找別的東西,來代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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