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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夏日的擁抱【夏日三部曲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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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1:49 |倒序瀏覽
夏日的擁抱(夏日三部曲之三)作者:衛小游

這下可傷腦筋了!
在官梓言當著眾人的面對方心語說出「我愛妳」之後,
方小娃竟說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究竟,她要的答案是什麼?
官梓言失望和挫敗之餘,也只能繼續努力追索答案了。
不過,他顯然並不孤單,至少——
夏日小鎮的人似乎都「動」了起來;
為笨孫子尋找解套的官老爺、肖想販賣獨家新聞的派出所同事、
太陽報記者杜小月……每個人每天見到娃娃方警官,
都會忍不住探問一聲——
娃娃,妳到底最想聽到什麼答案?
無奈方警官的意志宇宙無敵堅定,不給答案就是不給。
該怎麼辦?陷入泥沼的官梓言眼看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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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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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2:13
回家──

  找到我

  在我迷失以前

  在我像個傻瓜逃避過去以前

  我不是沒有努力

  但我遺忘了家的方向,只好

  站在最高的地方用力揮舞紅色的外套

  看見了嗎?請帶我一起回家

  ***

  「一百。數完了!」山嶺上,嬌嫩的嗓音呼喊著:「你躲好了嗎?我要開始找嘍!」

  偌大的小夏嶺山上空蕩蕩,只有風聲呼應小女孩的呼喚。

  捉著裙擺,女孩開始東張西望,鎖定方向。

  嘻嘻,捉迷藏真好玩。呵呵呵,當鬼真有趣。

  她盡情地在山間起伏的坡地奔跑,一會兒跟蝴蝶嬉戲,一會兒向樹上的鳥兒揮手打招呼;小小酡紅的臉蛋有如芬芳的蘋果,小小辮子垂在小小的肩膀上,她渾身散發著彷彿用不盡的活力,讓寂靜的山與樹都跟著活了起來。

  聽聽,那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老橡樹低垂的枝椏也隨風輕輕晃動。

  看看,那蒼翠的青草地蘊藏了多少的生命力,承諾著:總有一天,這片山嶺將開出鮮黃的花朵。

  女孩咧著嘴,笑聲響徹山脊與谷地。

  「嘩!」她分開一叢高及腰部的青草。「咦!沒人?」急忙又跑到另一處可能躲藏的地方尋找,結果還是沒找到。

  遊戲大約進行了二十分鐘之久,當鬼的小女孩一直找不到負責躲藏起來的人。突然間,空曠無人的山上令女孩感到一陣驚慌。

  她開始大聲呼喊起來。「梓言!你在哪裡?」怎麼到處都找不到呢?他不會奸詐地偷偷跑回家了吧?

  「別偷笑了喔,你到底躲在哪裡啊?」越來越慌亂的心思使她臉色漸漸蒼白,眼神洩露驚恐。

  她開始為著一股莫名的恐懼而團團轉了起來。嗚,真討厭當鬼。

  心緒混亂地在山嶺上跑來跑去,直到她看到大橡樹樹幹後面露出一隻紅色的袖子。她驚跳起來,衝向前去,以跑百米的速度飛奔到橡樹後方,伸出雙手捉住那件醒目的紅外套。

  臉上蒼白褪去,代之以興奮勝利的酡紅。

  「哈,我找到你了!」雙手緊緊捉住他故意讓人發現的紅袖子。

  躲在樹後的男孩朝女孩咧出微笑。「是啊,你找到我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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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2:50
  第一章

  男人做他該做的事。

  ──某小鎮兄弟會對於所謂「男人」的定義

  ***

  傍晚時分,應該回家吃晚餐的時候,鎮上唯一一家酒館的燈火卻正當輝煌。這家酒館叫做老巴酒館,店主兼酒保的名字就叫做老巴。

  這個時間,鎮上所有「自認為」家庭生活大有問題的男人們大多會泡在這裡。他們圍著一張撞球桌或坐或站,談論著鎮上最近發生的大事小事,當然,也抱怨著家中煩人的大小瑣事。

  其中幾個男人正倚著球檯,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著球桌上的賽局。另一個男人正一桿推桿入袋。

  「嘿,戴西,聽說珍珍今天又領著那票娘子軍在鎮上到處興風作浪哩。」

  這桿推偏了,小白球自己掉入了球袋。戴西這才將撞球桿丟到一旁,端起一大杯啤酒喝了一大口。「閉嘴,阿邦,我不跟別人討論我老婆的事。」

  「可是戴西,你再不管管你老婆,總有一天,她肯定會煽動全鎮的女人一起離家出走的,到時候就來不及挽救了。」

  「那就讓她們走好了,最好全走光,省得成天在耳邊嘮嘮叨叨。」戴西揮揮手,看似滿不在乎,有夠瀟灑。

  「這樣說來,最近鎮上每個人都在傳,說你跟珍珍之間似乎出了一點小問題,是真的嘍?」某個大嘴公插嘴問道。

  「關你屁事啊。」戴西臉色陰鬱地瞪了那個大嘴公一眼。

  「可是戴西──」有人很是熱心地想要表示意見。

  「夠了,我是說真的。」戴西打斷男性友人的話。「我真的不想在這裡討論我跟珍珍的事。」

  「只是好奇嘛。」還是有人不怕死地說。

  「那就收起你多餘的好奇心。」戴西犀利地瞪他一眼。「難道最近鎮上的風風雨雨,還不夠滿足你們這群八卦男嗎?」

  是誰說八卦是女人的專利的?屁。這群男人簡直比女人還八卦呢,居然連他和珍珍夫妻之間的事也傳得沸沸揚揚。

  「怎能這樣說。」有人抗議道:「我們也是出於關心才問的嘛。」

  戴西不領情。「那就去關心剛回來才沒多久就鬧得滿鎮風雨的那個傢伙啊。我聽說你們的老婆都不准你們跟那傢伙來往是不是?真不知道這裡到底誰才是怕老婆冠軍。」

  「話也不能這麼說,有些女人生氣起來還真的滿恐怖的。」阿邦自認為是PTT俱樂部的會員,但還不至於到非常畏懼的地步。「這也是為了家庭的和諧啊。俗話說,齊家、治國、平天下嘛。」

  戴西冷笑,正打算發表意見的時候,酒館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男人們的注意力立刻轉向門口。

  這時間會來酒館的人不可能是女人,只有自認為被驅逐的男人才會來這裡享受短暫放逐的自由。

  他們睜大眼睛,看著回來才一個多月,就已經搞得全鎮雞飛狗跳,儼然成為全民公敵的男人正朝著吧檯方向走了過來。

  那男人在吧檯邊坐下後,向老巴點了一杯啤酒,無視於身後、身旁指指點點的細碎話語……

  「天啊,他的臉是怎麼回事?」

  「腫得像豬頭,簡直看不出本來的長相了。」

  「慘不忍睹。」

  老巴將一大杯啤酒推到他面前,半開玩笑地問:「來這裡的路上,被牛踢到了嗎?小兄弟。」

  官梓言喝了一大口啤酒後才道:「剛在路上有人告訴我,這裡提供免費的冰塊。」

  春花奶奶雜貨店的冰塊賣得太貴,一包要價五百塊,看來奶奶確實懂得趁火打劫。還好在半路上遇到好心人指引他免費冰塊的所在。

  所以,他就來了。

  離開小鎮那年,他未滿十八歲,不能喝酒,這還是他第一回走進這家聞名小鎮、號稱男性天堂的酒吧。

  「話說回來,鎮上好像已經好幾年沒人養牛了。」老巴喃喃地拿了一大杯冰塊過來,外加一條毛巾。「這傷看起來又好像是被專業拳擊手毆打的喔。」嘖嘖,力道頗有勁頭哩。

  男人們忍不住盯著官梓言青腫的下巴猛瞧,眼裡滿是好奇與同情。

  「鎮上也沒有拳擊手。老巴。」阿邦忍不住道。

  「誰說沒有。」老巴吐槽道:「別小看我們鎮上的女人,她們雖然看起來柔柔弱弱,但是每個人都有化身暴力拳擊手的潛在資質。我比較想知道的是,這傷有像看起來的一樣痛嗎?」

  為了滿足好奇的眾人,當事人索性照實回答:「比看起來痛,明天還會更痛,但是沒有打碎骨頭。對這,你們有沒有什麼看法?」

  戴西已經拿著自己的啤酒來到他身邊,仔細端詳了官梓言的傷之後才回答道:「我很想建議你快點逃走,可既然你是回來自投羅網的,那我只能說,事情還不到絕望的地步。」

  梓言忍不住笑了。「好久不見了,戴西。」

  「想不到你還認得我,官梓言。」戴西承認他確實有點詫異。「十年了,我以為你應該已經變得禿頭肥肚了才是。」

  當年同輩之中有資格與他戴西並稱「夏日鎮之草」的,也只有眼前這一位了。因此他一直對官梓言心存不滿,很邪惡的想把他帶壞。最好用啤酒讓他養出一個肥肚子,以免這傢伙太過俊帥,搶了他的風采。

  「很抱歉沒有如你所願。」梓言溫和地說:「不過就我看來,婚姻生活顯然不適合你,戴西。你看起來憔悴許多。」

  「啊,為情傷風,為愛感冒。」阿邦不禁陷入一種羅曼蒂克的情境裡。

  戴西瞇起了眼,懶得搭理在旁嗤笑的同伴,只道:「小鎮的男人都不適合結婚,一結婚就變了樣。十年前你懂得落跑,算你有遠見。但沒想到你今天又回來送死,你確定你真的想在這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定下來嗎?」

  儘管他盡量避開了颱風眼,可官梓言和方心語的事,仍然傳遍了大街小巷,一如當年。連他老婆也想插手管一管這件事,真是煩人透頂,想攔阻偏又攔阻不住。不讓珍珍做這件事,她也會拿其它事情來煩他。有這樣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老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梓言縮了縮疼痛的下巴,還來不及回答,已經有人率先發難。

  「鳥不拉屎?」老巴瞇起眼睛,第一個抒發不滿。「不該這樣批評自己的家鄉吧?戴小兄弟。」

  「難道不是?」戴西絲毫不想婉轉,反而更直接地說:「夏日鎮一年比一年破敗,再過幾年說不定就會被並鎮,到時候你們這些上一代的人口口聲聲說的傳統,哪一樣不會變成過期的笑話?」

  「說話當心一點,小兄弟。」老巴很不滿意有人詆毀他所熟知的傳統。「你在這裡才住了不到三十年,可我們很多人在這裡已經住了四、五十年,甚至更久的都有。這是家鄉,沒有人會不愛自己的家鄉。」說著,還轉頭問:「官小兄弟,你說是不是?」

  梓言將冰塊毛巾貼上腫起的部位。「我不知道。老巴,別問我這種事。」

  戴西冷冷笑道:「他怎麼會知道,他又不是在這裡出生的人,後來還離開了十年。」

  梓言聞言,不禁沉下了臉。

  戴西每一句話都撥動了一直以來插在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刺。

  官梓言不屬於夏日鎮。從來都不屬於。

  以前不曾,未來想必也不會改變。

  那根刺,讓他在多年前痛得逃走,也因此失去他最重要最心愛的朋友。

  然而當他領悟到這一點,他就順從著命運的指引回來了,而且不打算再走,除非這裡真的再也沒有他容身的地方。

  「你沒有話可說嗎?」戴西冷冷地問。

  梓言放下毛巾,旋轉過椅子,冷靜地看著戴西,一字一字清楚地說:

  「我也許不屬於這裡,但我一直都欣羨像你們這樣擁有一個歸屬之地的人。知道自己從什麼地方來,可以回到什麼地方去,即使遠離了家鄉也不會迷失自己,只因為『像你們這樣的人』心裡其實很清楚:只要願意,不管離開多遠多久,隨時都能再回來自己熟悉的地方,甚至簡單到只需要一個轉身或回首,永遠都不會有遲疑。」

  然而他卻沒那麼幸運。

  要鼓起勇氣回到一個明知道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放下身段,期望能夠獲得土地的接納;倘若有一天能夠打從心裡感覺到內心漂泊的激情終於冷卻下來,成為一個不再對自己的歸屬有所遲疑的人,那會是一件很令人安心的事吧?

  曾經,他跟她,官梓言與方心語,他們同樣不是在這塊土地上出生的人。

  直到成年,他一直都欣羨娃娃能夠被這塊土地真誠的接納,使她成為他們的一員。同樣的,他也欣羨夏日鎮上土生土長的居民,只因為他們都是有根的人。「歸屬」這個名詞對他們來說,是那麼的天經地義。

  戴西放下酒杯,眼中的冷淡逐漸散去。

  有一瞬間,戴西像是變成了十年前那個帶領著一群高中生在鎮上搞怪作亂的年輕公子哥兒。當時他還不懂得名利世故,只一意想出鋒頭惹事,讓忙於公事與交際的父母頭痛,讓同儕崇拜,讓女孩為他尖叫,眼中燃燒著的,除了沸騰的熱血,還是只有沸騰的熱血。

  「你很蠢,官梓言,你知道嗎?」他緩緩地說,眼底卻不再冰冷。「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一直都在聽人說起有關你在鎮上所發生的事。雖然到了高中我們才正式同班,但我卻像是老早就認識你。」

  阿邦點頭附議:「我也一樣呢。我媽從菜市場回來時,常常會提到鎮上最新的八卦。你跟你外公的關係是老太太們最愛拿來閒嗑牙的話題,我不聽都不行。」

  其他在場的人也紛紛附和。

  「我也是耶。」

  「沒想到你也是啊……」

  「傷腦筋。」老巴搔搔已經剩沒幾根頭髮的後腦勺道:「承認自己愛聽八卦實在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們好像就是生活在這些流言當中。說到流言,聽說你打了一通報案電話是不是?小兄弟。」那腫得像豬頭皮的下巴就是亂打電話的下場嗎?嗯嗯,小朋友可要引以為戒,不能模仿喔。

  果然不該輕忽小鎮流言的力量。梓言好半晌才從眾人的附和聲中反應過來。他環視眾人一圈,才緩緩地說:「在我回答以前,先讓我搞清楚一件事。我剛剛是不是獲准加入鎮上的兄弟會了?」

  戴西訝異地說:「什麼?你是說,你從來沒加入過?」

  阿邦則跳了起來。「我們還以為你早就是會員之一了!」

  梓言搖搖頭。

  戴西不無同情地看著他。「難怪你從來沒跟著我們一起瘋過。」還以為這傢伙特別不合群呢。

  梓言離開椅子,與戴西面對面地道:「怎樣?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加入?」

  阿邦率先提醒:「要入會的話,就表示你必須宣誓不能違反我們的會規,總共有一百二十條,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

  「我是現任會長,我來解釋。」戴西推開阿邦。「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你必須在三十歲以前終結處男之身,這一點……」他上上下下地瞄了梓言一眼。「你應該……不是了吧?」以他自己在十八歲之齡就不再是處男的經驗來看,這個老早就有了對象的傢伙有可能悶騷那麼久嗎?

  在場眾人都焦急地等待官梓言的回答,彷彿這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事。

  梓言考慮很久一段時間才道:「我相信以我所知道的性知識來說,有沒有實戰經驗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而且說實在的,他也不想把自己的私生活攤在眾人的目光下。即使是好朋友、好兄弟也一樣。

  「哇,真不敢相信。」戴西難以置信地道:「瞧瞧他,稀有動物,本世紀最純情的男人。」

  所有人都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只一瞬間,在場早已非處男的男人們都像是變成了性愛超人一般,以看著幼稚園小班生的眼神睥睨著成年後的官梓言。

  梓言盡量保持風度,任人打量個過癮。

  戴西清了清喉嚨,以著同儕領袖的身份道:「看來我們非得挽救這個可憐的男人不可了,居然到現在連一次經驗都沒有……可是鑒於他已經超齡了才提出申請,不符合會規……」

  有這麼嚴重嗎?官梓言暗自心想。

  「當然嚴重嘍。」似乎看穿梓言的想法,戴西瞪著眼,大聲嚷道:「開玩笑!三十歲還是處男的男人,簡直就是全民公敵,有損男性的雄風,本鎮兄弟會不能容許這種異數的存在。」

  此言一出,在場男性們紛紛應聲附和。

  小鎮男人一向早婚,在場除了少數男性仍是單身漢以外,大多已經走入家庭,安定了下來。而多數的他們,都有過狂野的青春歲月,都曾經在深夜飆車呼嘯過年輕女性的窗前,也都曾在年少時交換過屬於男人最隱私的秘密,以此建立男性之間的友誼。

  所以儘管已經成家立業,但現在的他們還是不時會到酒吧來懷想一下過去曾經輕狂的那段日子。

  梓言沉默不語,看著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該如何處理他的申請入會條件。但討論了半天,卻沒個共識。

  直到阿邦跳出來道:「這樣吧,我看我們乾脆動員一次會員投票大會,讓全體會員決定官梓言能不能加入吧。」

  戴西點點頭。「看樣子也只能採取這個方法了。」抬頭看向當事人。「你也同意吧?」

  梓言點頭。「同意。」

  老巴呵呵笑道:「那就三天後,在小店這裡,同一時間,舉辦投票大會。」

  戴西問眾人:「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眾人搖頭。

  戴西又問:「當事人呢?」

  「就照大家的規矩來。」當事人官梓言說。

  「那好,舉起你們的酒杯。」戴西說。

  每個人都舉起手邊注滿金麥色啤酒的酒杯。

  「乾杯!」霎時間,酒杯碰撞,發出響亮的聲音。

  一個男人之間的約定就此成立。

  乾杯之後,所有人都衝出酒館,去宣傳三天後聚會投票的消息。

  小鎮很久沒有這麼活絡的氣氛了。

  戴西還不打算走,他問梓言:「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梓言看著他,笑了笑。「跟你再喝一杯。」

  老巴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銀牙。「只要記得付錢,小店啤酒無限暢飲。」想了想,他補充道:「不過不收信用卡,要付現喔。不然先記帳也可以。」

  ***

  三天後,老巴酒館在下午五點鐘舉行了一場秘密集會投票。

  同樣是三天後的下午,鎮上的女人們聚在一起談論最新的時事。

  首先是娃娃氣色看起來很好,完全沒有受到打擊的樣子。當然這可能只是在強顏歡笑。而她們寧願相信是後者。畢竟,這樣比較戲劇化。

  其次,家裡的另一半最近幾天突然很喜歡泡酒館,神秘兮兮地似乎正在進行著什麼大事般,這個人聯絡那個,那個人又聯絡這個。

  大有問題。

  她們的結論是:官梓言的歸來,對於夏日鎮來說,還無法判斷他將帶回傷害,還是愛。

  婦女運動聯盟的領導者珍珍一巴掌巴在桌子上道:「走!讓我們去問清楚,看看那群男人到底在做什麼!」

  於焉,在下午四點五十五分,一群氣勢洶洶的婦女朝老巴酒館前進。

  ***

  同一天下午五點十五分,秘密投票作業正順利進行中。

  六分鐘後,男人們接獲線報,有一群來勢洶洶的女人正朝酒館方向前進,即將在十分鐘後抵達聚會現場。

  「快點,加快投票作業。」戴西在現場指揮。

  三分鐘後,所有的選票都已經丟進了紙箱裡。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開票。開票結果,所有會員一致同意,讓超齡的官梓言以新會員的身份加入「夏日鎮兄弟後援會」,簡稱「兄弟會」。

  時間分秒必爭。現任會長戴西高高舉起官梓言的手讀出誓詞:

  「……我將無怨無悔誓死維護男性尊嚴,我將保守本會兄弟不願外洩的重要秘密,我將在三十歲以前結束處男的可恥身份,我將嚴格遵守本會的所有規定……」

  梓言重複誓詞,但自動跳過了處男那一段。由於現場一片混亂,所以沒有人發現他自動刪減誓詞。

  「其它重要規定,由於時間緊迫,請參照會員手冊。」匆匆放下官梓言的手,戴西緊接著道:「現在我宣佈,官梓言正式加入本鎮兄弟會!」

  所有在場的人都歡呼出聲,乾杯聲不絕於耳。

  三十秒後,珍珍率領著婦運聯盟的成員,闖入鎮上唯一的女性禁地——

  現場立即陷入雞飛狗跳的局面,有男人發出驚喊:「有人私闖民宅,快打電話報警!」

  那人立刻被揪住耳朵。「報什麼警?這裡不是公開的『營業場所』嗎?親愛的老公,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啊?」阿邦太太露露甜蜜地問道。

  人群中,戴西對上了珍珍的目光;空氣中立即出現一股強力的電流,彷彿一場世紀對決即將展開,而他們是勢力相當的浪人劍客。

  「珍珍,你們來這裡做什麼?」這裡向來是女人止步的。

  「在秘密集會嗎?有規定女人不能參加?」目光很快地搜尋到官梓言的存在。她早就在猜測這一切可能跟他有關,果然人贓俱獲了呴。目光再度轉回英俊的丈夫身上。

  「這裡空氣不流通,對孕婦的健康有害。」戴西毫不退讓地辯稱。

  丈夫記上一分。

  「你如果真的關心我的健康,就應該不會忘記陪我去產檢。」妻子立刻反將一軍,也獲得一分。

  前陣子,戴西是真的忘了珍珍產檢的日子,剛好讓她找到藉口要娃娃陪她去鄰鎮產檢,把她支開小鎮,好跟官梓言隔離。

  戴西一時語塞,立即來到珍珍身邊,雙手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最後放在妻子的肚子上。「我不是故意忘記的。有哪裡不舒服嗎?」

  「這就是我瞧不起你們男人的原因,你們總是說話不算話。」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戴西焦急地道:「我只是——」

  「你只是忘了而已。」她替他接續未完的話。「你不必解釋,反正我不會聽。」視線一轉,她問道:「我現在只想要知道,你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同樣的問題也陸續被在場的妻子們問出口。

  而丈夫們只能啞口無言,答不出話。鎮上的兄弟會是只有小鎮男人才能參加的秘密團體,向來不讓女人知道的,即使是最親近的女人,也得止步。

  最後,所有人的眼光一致落在尚未結婚的男人身上——不,不是老巴,是官梓言,並期望他說點什麼來為大家解圍。

  察覺到自己成為所有人注目的焦點,梓言清了清喉嚨,對上珍珍銳利的視線,試著解釋道:「呃,事實上,我是來跟各位女士的先生們討教贏得女性芳心的方法,畢竟,他們似乎都贏得了你們真摯的愛。」

  男人們紛紛在心裡為他鼓掌。女人們則一臉狐疑。

  梓言只好繼續說道:「但現在我發現,也許我討教錯了對象。畢竟還是只有女性最瞭解女性的心理,所以我想大膽請求在場的各位女士教教我,要怎麼做才能贏得你們的小鎮之花?」

  從男人口中,他得知娃娃一直蟬聯這幾年來最受女性歡迎的小鎮人物,而這項投票是男人止步的。當年秘密票選的內容前陣子才被公諸於世。這似乎又印證了一句話:小鎮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我們基於什麼理由要協助你?」珍珍不屑地問。

  「基於我想要愛一個人的決心。」看著態度強硬的珍珍,梓言誠懇地說:「我愛她,我不會再傷害她。」

  「那我們又基於什麼理由要相信你?」

  「老天,」戴西忍不住打岔道:「珍珍你真是——」

  「怎樣?」想說她多疑嗎?珍珍挑起眉,不理會丈夫的抱怨。「你說啊,官梓言,我在聽。」

  「是啊,你說,我也在聽。」另一個熟悉的女性聲音柔和且堅定地從酒館門外傳來。

  所有人都認出這聲音,紛紛轉頭看著慵懶地站在門口、戴著牛仔帽的辮子姑娘。

  「嘿呀,小姑娘,真是稀客。」老巴老神在在的擦著杯子,同時招呼剛踏進門的新客人。

  「我聽說這裡有非法集會,所以過來瞧瞧。巴大叔,你應該沒有賣酒給未成年人吧?」

  「當然沒有,方警官。」他煞有介事地高聲詢問道:「在場有未成年人嗎?」

  「我們都滿十八歲了,警官。」每個人都乖乖地舉手發誓。

  「看來消息應該是誤傳嘍。」娃娃也樂得找台階下。

  「顯然如此。」老巴倒了一杯啤酒給她。「喏,本店請客。」

  這杯酒立刻引來抗議。「老巴,你不是從不免費招待的嗎?」

  「凡事總有例外嘛。」老巴露出銀牙笑著,同時對珍珍和一票婦女說:「抱歉,孕婦不能喝酒,各位太太小姐女士,來杯果汁吧。自己找位子坐,不要客氣。」

  於是接下來,男人們紛紛找椅子讓妻子坐下來喝果汁。

  娃娃靠著吧檯,啜了口清涼的啤酒,帽簷下的眼睛閃著淘氣的光芒。「至於剛剛的話題,不要介意我的存在,請繼續說。」

  梓言距離她有十步之遠,卻比任何人都強烈地意識到她的存在,像是冥冥中注定,茫茫人海中他為她而存在。

  天啊,距離上次見面,才三天而已嗎?那為什麼心中的想念竟會像是河水氾濫般將他徹底淹沒?她真的在這裡嗎?就在他眼前。

  其實不該驚訝的。小鎮裡消息靈通的人有太多太多,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他根本還沒想到該給她什麼答案。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多事打開了酒館裡向來只是當裝飾用的古董唱機。

  一首熟悉的英文老歌從角落裡流瀉出來——

  是美國鄉村歌手ConwayTwitty和JoniLee合唱的那首著名的Don'tCryJoni。

  JoniLee柔美的女聲首先唱出:

  Jimmypleasesayyou'llwaitforme.(吉米請說你會等我。)

  I'llgrowupsomedayyou'llsee.(終有一天你會看見我長大。)

  Savingallmykissesjustforyou.(我將為你保留全部的吻。)

  Signedwithlove.(那是愛的印記。)

  forevertrue.(永恆真實。)

  這首鄉村風格的歌曲,故事中敘述一個叫做Jimmy的男孩和Joni的女孩,兩人之間一段傷心的戀情。

  Jimmy略帶瘖啞的嗓音接著唱道:

  Joniwasagirlwholivednextdoor.(瓊妮是個鄰家的女孩。)

  I'veknownherIguesstenyearsormore.(我認識她起碼十年了,或許更久?)

  Joniwrotemeanoteoneday,(某日,瓊妮寫了張紙條給我。)

  Andthisiswhatshehadtosay:(而那就是她對我說過的話。)

  ……

  SlowlyIreadhernoteoncemore.(我把她的信讀了又讀,)

  ThenIwentovertothehousenextdoor.(然後來到她的家裡。)

  Herteardropsfelllikerainthatday,(那天,她淚如雨下,)

  WhenItoldJoniwhatIhadtosay:(當我告訴她:)

  "Joni,Jonipleasedon'tcry.(瓊妮,瓊妮請你別哭。)

  You'llforgetmebyandby(將來你會慢慢地忘了我。)

  You'rejustfifteen,I'mtwenty-two.(你才十五歲,而我已經二十二。)

  andJoniIjustcan'twaitforyou."(我想真的不能等你。)

  SoonIleftourlittlehometown.(不久我離開了家鄉的小鎮,)

  Gotmeajobandtriedtosettledown,(找了份工作,並試著安定下來,)

  Butthesewordskepthauntingmymemory,(但總有些話縈繞我心永難遺忘,)

  ThewordsthatJonisaidtome:(那些瓊妮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這個悲傷的故事中,叫做Jimmy的男孩在離鄉多年後,終於領悟到他對鄰家女孩Joni的愛,買了機票回來,想向Joni求婚,以為Joni仍會像多年前一般地愛著他;他懷著領悟得太晚的愛意飛奔回家,希望一切仍未改變,但見面後,Joni悲傷地告訴他:

  "Jimmy,Jimmypleasedon'tcry.(吉米,吉米,請你別哭。)

  You'llforgetmebyandby.(將來你會慢慢地忘了我。)

  It'sbeenfiveyearssinceyou'vebeengone.(你離開我已經五年。)

  Jimmy,ImarriedyourbestfriendJohn."(吉米,我嫁給了你最好的朋友約翰。)

  聽到最後,梓言猛然想起那日她在離去前丟下的話,也終於想起「約翰」是誰了。這是他們高中時期頗為流行的鄉村歌曲,曾經他們人人都能哼上個一、兩句。他訝異這首歌所描述的情景與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況如此相似。只是,Jimmy花了五年時間領悟自己的愛,他卻花了漫長十年探索自己的心。然而他不會跟Jimmy一樣……他不會讓她嫁給約翰,或其他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多麼諷刺的背景音樂啊。娃娃抿了抿嘴,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吉米,你想到答案了嗎?」他還想讓她等多久?

  「別哭,瓊妮。」他沒有答案,只能深情地看著她。「請你嫁給我吧。」千萬別嫁給什麼鬼約翰。

  「沒有戒指,沒有鮮花,沒有愛的宣言?」她輕笑起來。「多麼浪漫。」

  「娃娃,我愛你。」這是他唯一想得到的真心話。

  然而她卻說:「我知道,梓言。可是這不是我最想聽到的話。」

  梓言的表情頓時沒了精神,臉上寫著挫敗。

  於是,她離開旋轉的座椅,走向他,仔細審視三天前她在他臉上造成的非永久性傷害後,鬆了口氣,摘下牛仔帽,改戴在他頭上。覺得他看起來實在很帥。「嘿,男孩,看來我今天還是得失望而歸,也許改天你可以再試試。」

  用很挑逗的語調把該說的話說完後,她轉身離開酒館,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掩飾住心中那份失望。

  他還是沒弄懂她真正想要聽見的是什麼。

  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能瞭解她不僅需要他的愛,她也需要他能夠明白並領悟,他從來不是無根的浮萍。

  唉,還得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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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3:16
  第二章

  女人,世上最難理解的生物!

  ——〈有人反對嗎?〉特別專題

  ***

  老巴酒館秘密聚會事件之後,不論男人或女人,每個人都在心裡默默地同情起原先被他們爭相討伐的對象。

  隨著事件的流言流傳的速度,梓言在鎮上的「被同情程度」也水漲船高。

  據說,那一天,他親口在眾人面前表露心跡,懇求諒解,但女方仍然拒不接受。

  據說,她要求他給出一個好的答案,但卻沒有拋出真正的問題。

  於是,每個人見到娃娃,都忍不住探問一聲:

  「娃娃,你到底最想聽到什麼答案?」

  「你說呢?」例行巡邏來到官家大宅時,就有預感得接受盤問。

  老人看著這名嬌俏的年輕女子,思慮一番後,才試探地問:「我知道你心裡早就原諒我那個笨蛋孫子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拒絕他呢?」

  「繼續推理啊,毛利小五郎大爺。」她飛快地打開警用巡邏箱,在巡邏單上簽下姓名。

  官老爺只想到一個可能的解釋。「既然你不打算好好地懲罰他,所以我猜,你大概是想藉這個機會,讓我們祖孫重修舊好,盡釋前嫌吧?」換句話說,她在期待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大夥兒皆大歡喜之類的?

  娃娃哈哈大笑出聲,轉過頭來,不給面子地說:「想太多。當我是散播歡笑散播愛的快樂天使嗎?老爺,我可是很忙的。」

  官老爺眉頭都皺了起來。

  娃娃笑著揮揮手,一臉嫌棄地道:「你們爺倆的事,我才不想管。那是你們自己該煩惱的事啊,老爺。若真有心想改善祖孫感情的話,起碼也得有點改變才行吧,不管改變的是你或是他,你們這兩個固執的傢伙總得有人踏出第一步,而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

  她擺出一個退避三舍的避邪動作,惹得老人家吹鬍子瞪眼地將她攆走。

  當然她也樂於從命,立刻像只淘氣小貓般,蹦蹦跳跳地跨上她的老爺野狼125,很囂張地離開了白色大宅。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官老爺喃喃道:「是嗎?得由我踏出第一步?可是我怎麼拉得下臉……」

  再接下來連續一個禮拜,每天都還是有人問起那個全鎮居民都想知道的問題。

  「娃娃,你到底最想聽到什麼答案?」派出所裡,小陳和小林紛紛拿著筆記本和錄音筆,準備販賣獨家新聞。

  娃娃甜甜地看著兩名不知死活的同事道:「我最想知道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會被我踢爆你們那扁平的屁股。」

  為了保全已經夠扁的屁股,小陳與小林摸摸鼻子,忙自己的事去。

  後來,有一天,梓言來找她,很挫敗地說:「娃娃,我實在不知道該給你什麼答案。」

  然而她只是很擔憂地看著他。「那麼你就走吧,我可以假裝你沒有回來過。」

  「至少給我一點提示吧。」在沒有拋出問題的情況下要去尋找答案,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問你自己的心。」她轉過身,不再看他。「我們曾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你該是最瞭解我的人。我最在乎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嗎?」

  他沒有忽略到她的用詞——曾經。他們曾經是好友,那現在呢?自從上回在小夏嶺山上她吻了他之後……他們現在究竟算是什麼關係呢?

  梓言離去前只留下一句話:「等我,我會再回來。」

  她沒有回應他,只是在心裡輕聲地說:如果可以不等,那麼她會那麼做的。只是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也忘不了他,甚至打從心底知道,她這輩子大概也就只會這樣子等候一個人。

  就在事情演變得撲朔迷離、難分難解的時候,太陽報記者杜小月順應民意地辦了一個票選活動——

  猜猜看,「小鎮之花」最想知道的是:

  A選項:載草帽的魯夫等人一心想尋獲的OnePeace其實是?

  B選項:名偵探柯南到底能不能變回工籐新一?最後情歸何處?

  C選項:尼羅河女兒凱羅爾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再被捉來捉去?曼菲士,真是辛苦你了。

  D選項:什麼時候才可以看到小野不由美繼續創作十二國的故事?失去角的泰麒會變成怎樣?

  ※編註:絕非置入性行銷。詳情請鎖定「太陽報」後續報導。

  看到報上的選項後,當事人女方哈哈大笑地承認,這些問題如果有答案的話,她也想知道。能設計出這種問題,可見得鎮上的人確實還滿瞭解她的,知道她的業餘嗜好。

  然而此路依然不通。各種風聲和流言繼續在小鎮裡到處流竄發燒。

  同時間,當事人男方也沒閒著;在搜集了各界熱心消息人士提供的可能解答後,他終於戰戰兢兢地前去小鎮警局敲門。

  「問我,娃娃,隨便問我一個問題。」他滿懷希望地說。

  「好吧,既然你誠心誠意的要求了。」於是娃娃很合作地問了他一個問題。「那麼請你告訴我,籐原拓海駕駛的車是……」當然是半開玩笑的。

  一個答案浮現在腦海中。「AE86!」他滿心歡喜地發現自己竟然知道答案。

  她有點錯愕,沒想到他會答對。這是湊巧的吧。忍不住她又問:「櫻桃小丸子住在什麼地方?」

  「靜岡。」

  再度賓果。是巧合嗎?「經營恐怖寵物店的人叫做?」

  「D伯爵。」

  「魯夫所吃的惡魔果實屬於哪一系?」

  「橡膠果實,屬於超人系。」

  「漩渦鳴人的拿手絕技是?」

  「螺旋丸。」

  「第一部在台灣改編成偶像劇的漫畫是?」

  「流星花園。」

  「男主角是?」

  「道明寺司。」

  「承上所問,我最喜歡的男配角。」

  「西門。」不懂為什麼娃娃會喜歡那種男人。

  乖乖隆地咚。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可是她還需要一點點說服。

  「你不是不看漫畫的嗎,梓言?」

  他只是笑。「再問問我。」

  她想了想,既然他基礎題都答對了,那麼就問進階一點的好了。(不過以下有雷喔。)

  「請問你,獵人當中,比司吉最後從貪婪之島的遊戲裡選擇了什麼寶物?」

  「等等……我想一下。」他努力回想後援團為他查的資料,而後靈光一閃。「藍色行星!」

  他答對了。簡直不可思議。這可是專有名詞耶。

  她的眼神再度放柔。「真不簡單。問最後一題嘍,在幻獸星座當中,風斗與阿提夏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法王?」超高難度喔,有看到第十二集的才會知道第十三集有戲劇性的伏筆。

  這題太難了。「你刁難我?」他試圖在她臉上找尋著故意刁難的痕跡。

  但她一臉天真,完全沒有半點邪惡的因子。「怎麼會呢?只要有愛就會知道答案。」笑得好愉快。

  她可愛得,讓他想撲上前去,直接把她帶走。她是最大獎。

  「只要知道答案,就算過關?」他問。

  「當然。請回答。」

  「可以Callout嗎?」

  「當然。只要你有設定就可以。」她可是很大方的。

  「等我一下。」他立刻轉身向站在一旁觀戰的派出所所長老何借電話。

  「喂,戴西嗎?是我,她剛剛問……」

  就在同時,老巴酒館這頭,聚集了眾多的後援團。當電話Callin進來後,便全員備戰,手邊放著當紅的各類漫畫與參考書籍。

  聽完問題後,戴西立刻下令:「快,她問了,問題是……快去翻一翻那套幻獸星座。」

  所有在場的後援部隊立即飛快地翻找著正確答案。

  「嗯嗯……好,我知道了。」一番嘰哩咕嚕之後,終於確定答案。放下電話後,梓言轉過身來,滿心期待地回答:「我知道了,他們兩個都是真正的法王,只是不完全,所以見面之後必須有一個人消失。」

  當他說出正確解答後,連她都忍不住為他鼓掌喝采。才短短一個禮拜,他就進階成高級漫迷了,居然還準備了後援團Callin,真是勇氣可嘉。

  「那我現在可以要求我的獎賞了嗎?」他要她的愛。成年之愛。

  只見娃娃爽快地道:「當然可以。你贏得——巧克力糖一塊。」親手剝開糖紙,塞進他嘴裡。

  他急忙吞下嘴裡既苦又甜的糖。「娃娃,我要你的答案。」

  「不行。」她半步不讓地道:「先給我你的答案。」

  「你還想知道什麼?」

  「這就是你該好好想一想的地方了,我到底想知道什麼?」她溫和地看著他。「梓言,別讓我等太久。」她並不真的擅長等待。

  他無奈地看著她。「我明天會再來。」

  「我會等你。下午三點到四點,我有空。」

  這一役,官梓言再度吃了敗仗。

  一旁,從頭觀戰到底的小月攀著交情,問娃娃道:「方警官,你不能稍微透露一點蛛絲馬跡嗎?」不然真的很難猜呢。女人心可是海底針啊。

  方警官瞪了好友一眼。「不能。杜大記者,恕我無可奉告。」真是的,這些人吃飽沒事幹嗎?還是小鎮生活真的無聊到這麼地步,需要拿她的感情問題來茶餘飯後?

  小月只是眨眨眼睛,把這句話也記在自己的速記本上。

  「好的,無可奉告,這代表真相或許只有你知、天知嗎?」

  娃娃瞬間變身成吃人的怪獸朝好友撲去。「杜、小、月!看我吃了你。」

  小月哈哈笑著,趕緊跑開了。

  而這頭,兄弟後援會的成員剛剛得知官梓言這回又鎩羽而歸,聚在酒館裡討論對策的男人們搔著頭得出一個結論道:「女人心,實在是太難懂了。」

  那麼或許該去問問女人的想法會比較準。

  可是當戴西問珍珍時,珍珍只說了一句:「別問我,這回連我也不知道娃娃究竟在想些什麼。」

  「或許你可以跟她打聽打聽。」戴西建議。

  珍珍笑道:「你以為我沒試過?」結果當然是無功而返。

  他們一齊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頭緒。

  日子就在官梓言天天去找方心語要求回答一個答案,卻又天天失望而歸的情況下,一天度過一天。

  直到一天夜裡,救護車的鳴笛打破小鎮的寧靜。

  ***

  當夜凌晨兩點,每個人都被擾人的救護車鳴笛給吵醒。

  當娃娃騎著她那輛老野狼125在春花奶奶雜貨店門前停下,用力地敲著雜貨店大門時,梓言從夢中驚醒過來。他直接打開二樓的窗戶往樓下看。

  「梓言,快穿上衣服,官老爺心臟病發作了。」娃娃站在樓下喊道。

  夜涼如水,他覺得他的心也涼了一半。

  匆忙中他披上一件外套便衝下樓,讓娃娃載著他,在眾人驚恐的眼神中往醫院直奔而去。

  夏日鎮只有一家醫院。

  不算太遠的路程在那個夜裡似乎變得遙遠渺茫,她將他冰冷的手捉在身前,命令他抱住她的腰。

  她一路狂奔,沒有迷失方向。

  他眼神迷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恍惚間,他彷彿變回多年前那個迷途無助的小男孩。

  他叫著媽媽,搖著她的肩膀,可是她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肌膚是冰冷的。他一直喚著她,想要她醒來,可是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他開始顫抖起來,雙手自有意識地尋求唯一的溫暖。他緊緊抱住她,不肯放手,怕失去這溫暖就會墜入冰冷的黑暗漩渦。

  「放開我,梓言。」她捉住他的手想將他扳開,但是他抱得好用力不肯鬆手,讓她好擔心。「梓言,你必須放手,我們到了。」

  他終於放開了手,眼神卻好空洞。

  她倏地一驚。這眼神她見過,也熟悉。

  當年她好害怕會再看見這樣無助的眼神。

  所以她毫不遲疑地打了他一巴掌。

  「醒一醒!我們到醫院了,現在你是要自己去看官老爺的情況,還是要我陪你?」

  梓言失焦的眼神終於慢慢聚焦回來。當他發現他們已經在醫院門口時,他強迫自己恢復理智。「我……你陪我……我……」

  「不要說話。」她阻止他。「先不要說話,我們先進去看看情況,說不定事情沒有想像的糟。」

  他點點頭,讓她溫暖的手緊緊地握住他,任憑她將他帶進手術室的等候區,一起等候。

  手術室外,福嫂、阿霞和老王都在那裡。見到梓言,他們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眼中盈滿擔心。

  梓言只能一一向他們點頭致意。一群人就這麼坐在手術室外頭的塑膠椅子上,內心焦急,沒有人開口說話。

  然後,娃娃慢慢察覺到梓言的轉變。

  他的呼吸不再急促,眼神也不再失焦,冰冷的手開始多了一點溫度。

  太好了,他鎮定下來了。她想。提在半空中的心也因而放下一些。

  「梓言?」

  「我不能坐在這裡等著失去他。」他突然站起來說:「我要進去看他。」

  「但是醫生在裡面——」

  他試著對她擠出一抹安撫的微笑。「不要緊,你在外頭等我,好嗎?」

  她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走進手術室中。

  接下來她只能在心中祈禱,她不會失去任何為她所愛的人。

  ***

  手術間的布簾被輕輕拉開時,正在照顧病患的周醫生只抬頭看了來人一眼,就繼續手邊的檢查動作。

  「請離開,先生,我們正要進行緊急手術。」護士立刻趕人。

  「我可以幫忙。」他已經跟外頭的護士打過招呼,換上了無菌衣和手術用手套。

  周醫生只問了一句:「你行嗎?」

  「我可以。」梓言回答。「我照顧過這一類的病人。」

  「那就麻煩你幫病人麻醉吧。」

  ***

  一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梓言換上原來的衣物走了出來。

  他先去安慰福嫂、阿霞和老王這些家人,說服他們先回去休息後,才來到她面前。

  「怎麼樣?」她擔心地問。

  「先抱住我。」他突兀地要求。

  她毫不遲疑地抱住他的腰,臉埋進他的懷裡,傾聽他的心跳。

  「沒事了對不對?」他的心跳是正常的頻率,不像先前那麼混亂了。

  他收緊手臂,用力地抱了她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回答道:

  「沒事了。醫生說他今天忘記吃藥才會這樣,以後小心一點就好了。」他仍然抱著她,彷彿需要她的支撐才能夠站得住。

  「他老是說他有心臟病,我以為他在嚇我,每次都故意不理他。」沒想到官老爺說的是真的,沒想到……

  冷靜下來後,明白她也很擔心,所以他安慰道:「沒關係,他總是那樣,下次再嚇你也不用理他。」

  「那現在可以進去看他了嗎?」

  「還不行。他剛剛打了麻醉,還要一陣子才會醒。可是我想他還會活很久很久。」

  「真的嗎?」

  「禍害遺千年你沒聽過?」

  「呼,那就好。」當年官老爺像個惡魔黨一般,讓她最好的朋友活得不快樂,她跟他之間的鬥法還沒鬥過癮呢。

  「娃娃。」

  「嗯?」她抬起頭來,指尖撫著他額前柔軟的髮絲。

  「剛剛……我好像又變成以前那個年紀還很小的我,想到再也看不到媽媽,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可是已經過了那麼久了,我們已經長大,不用再害怕孤單了對不對?」

  「對。」她突然覺得心好痛,強忍著眼淚不敢流出。

  「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害怕會再度失去?我明明……很討厭他……」

  「擔心失去,跟年齡沒有關係的,梓言。會擔心,只是因為我們在乎……會不會,也許你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在乎官老爺?」

  「可是他很殘酷又很嚴厲。」

  「對。」

  「他很少給過我好臉色看。」

  「對。」

  「他脾氣真的壞透了。」

  「對。」那也是事實。她都知道。

  「那麼為什麼我還會在乎他?不想失去他?」

  「你難道不知道嗎?」這十年來,他究竟都過著怎樣的生活啊?「梓言,或許是因為在心底你很清楚,當你為失去而悲傷的時候,他也同樣悲傷。你們傷心的方式,其實很像很像。」

  「是這樣子嗎?」他很想要相信,但內心仍然頑固地拒絕面對真相。

  她沒有正面回答他,只說:「有時候人會做一些很蠢的事,即使明知道是錯的,卻還是忍不住會去做。你有沒有做過這種事呢?」

  他沉吟了很久,沒有說話。

  「需要我提醒你嗎?」她說:「七歲那年,你帶著我離家出走,那天晚上正好有一場暴風雨;十七歲那年,你一個人偷偷搭車跑掉,讓我們所有人以為你逃家,只有我知道你已經離開小鎮,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思及當年被拋下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全身顫抖。

  他抱緊她的身軀。「你這愛記恨的傢伙,每一件我做過的蠢事,你都得記得那麼清楚嗎?」

  強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氣,她說:「提醒你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官老爺他有時也會做出一些很蠢的事,我不會因為他年紀大就認為他做的事全都是對的,人犯錯是不分年齡的。他不習慣表露自己的真感情,你不覺得這跟你剛好有點像嗎?」

  「他……是這樣子嗎?」他們有點像?

  「你說呢?」真想一棒打醒他的硬腦袋呀。

  梓言不自覺的再度陷入了沉默。

  「不想承認?」她瞭解地問。

  這回他承認了。「不是很想。」萬一他以後也變成像他那樣的古怪老人,可一點兒也不好。

  她鬆了口氣,笑了。「這就夠了,我想我從來也不敢妄想你們能真正和解,畢竟那太無趣了,不是嗎?」

  他因此說不出話來,只是好緊好緊地抱著她。天啊,她為什麼會這麼地瞭解他?假如能永遠不放手的話,不知道有多幸福。只是他還有機會當她身邊唯一那個可以如此擁抱她的人嗎?

  「咳、咳。」還穿著手術拖鞋的周醫生站在走廊上看著這一對傳聞中的戀人。

  梓言連放手都不曾,只稍稍轉過身看向周醫生。

  「不介意的話,私下談談可以嗎?」周醫生說:「我想……你可能也比較想要私下談吧。」

  娃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梓言只好不甘不願地鬆開手。「一定得談嗎?」

  年過半百的周醫生只是微笑。「其實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請教而已。到我辦公室吧,好嗎?」

  梓言看著娃娃。「等我一下,好嗎?」

  很神秘喔。「為什麼我似乎總是在一旁等待的那個人呢?」不是很樂意放手的說。

  梓言因此十分為難,不願意走開。

  周醫生介入道:「小姑娘,把他借我一會兒就好,保證原封不動還你。」

  猶豫半晌,她終於勉強答應。「好吧。」她放棄追問,讓他們秘密協商去。「只是別忘了付我租金啊。」一小時一億美金會不會太少?

  唉,梓言,你藏了什麼秘密不敢讓我知道?

  ***

  一進到辦公室,周醫生便直接地問:

  「官先生,你麻醉的技術非常熟練,我可以請教你,你是哪一科的醫生嗎?」

  「我不是主治心血管科的。」所以剛剛在手術室裡,他只做輔助的工作,把主要的工作交給專業的周醫生。

  「我也猜你不是。」不然以他關心家屬的程度,可能會自己動手處理病患的突發性心肌梗塞。「你應該知道,夏日鎮只有這家醫院,你們小時候我都治療過你們,還記得嗎?」雖然他主治心血管科,但身為鎮上唯一一家地方醫院的院長,很多緊急的突發狀況也經常得由他來處理。

  「記得。」他跟娃娃以前是這家醫院的常客。

  「那好。」周醫生說:「你應該也很清楚,鎮上非常地缺乏專業的醫生吧?」未等梓言回答,他已經接續地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邀請你加入小鎮的醫生團隊。當然,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意願。」

  梓言考慮了很久才道:「這家醫院裡沒有婦產科。」

  周醫生眼睛一亮!「該是有的時候了,不是嗎?」不然夏日鎮的婦女在懷孕時都得辛苦地到外地醫院去生產,來來回回之間,實在太過奔波。

  「我沒有想過要在這裡開業。」事實上,他根本還沒想那麼遠。當初他只是很衝動地想要回來而已,他甚至連行李都沒有全部打包,只帶回了自己。

  「現在想也不遲吧。」周醫生說:「難道說,你還沒決定要在這裡定居下來嗎?」看出他的猶豫,周醫生忍不住繼續道:「二十多年前當我來到這個小鎮時,只一眼我就已經決定要定居在這裡了。雖然我不是本地人,但是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經將夏日鎮當成我的家鄉,難道你不是嗎?」

  梓言不作聲,內心依然激盪著,無法立刻回應。

  要在這裡生根、把這裡當成家鄉?

  過去他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可在外地遊蕩了十年之後,他唯一想念的,仍然只有這個他曾經不願將之視為家鄉的小鎮。

  他一直以為,他只是單純的想念她——想念娃娃;卻從沒有想到,也許有一部分的自己也想念著這個鎮。

  他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根。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試著在小鎮上扎根呢?

  如果沒有開始,怎麼會有後來的結果?

  他想留在夏日小鎮嗎?答案是肯定的。

  當初選擇回來時的迷惘與不安、那遮住視線的霧,此時此際,終於緩緩地散了開來。

  他想留下來,把這裡當成永遠的家。他真的想。

  可為什麼想這麼做?理由到底是什麼?

  除了最重要的她在這裡、也屬於這裡以外,會不會還有一點點原因是也許……他也能屬於這個地方?被夏日小鎮接納?只要他現在開始努力、開始嘗試的話……可能嗎?他不確定,更不敢多想。然而有個開始,總是好的吧?

  周醫生看出他的掙扎,他走近梓言,拍拍他的肩。

  「等你決定了以後,來找我。如果你不想加入這家醫院,想自己開業,我也在此表示歡迎。無論如何,夏日鎮確確實實需要一位婦產科醫生。或者我可以大膽猜測,當年那個離鄉的男孩也很清楚小鎮真正的需要?」

  所以才選擇了當婦產科醫生?

  周醫生一語驚醒了他。

  梓言突然有一點點明白了。關於某一些在這個夜晚之前,他並不是很願意去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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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3:44
  第三章

  作夢當然是有益於身心的,但若只是空想,終究無濟於事。

  ——《太陽報》「每週掰一句」

  ***

  時間是一個尋常的上午,地點是一家尋常的醫院。

  病房內,窗戶半敞,一方面可讓新鮮的空氣流入,一方面又不至於讓房內的病人吹到風。

  屋外的麻雀在窗外的電線桿上吱吱喳喳,好不歡喜;兩兩成雙地在電線上跳躍,好不輕盈。

  房間,窗內,陸續飄來斷斷續續的對話——

  「我要喝水。」一個中氣不足的聲音要求道。

  「來,水。」不久,一個語調平穩的聲音回答。

  然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但並沒有持續太久,中氣不足的聲音這回略略加大了音量。

  「我要吃蘋果。」

  語調平穩的聲音仍然只是平淡回答:

  「喏,蘋果。」

  「果皮的顏色不夠紅。」中氣不足的那位挑剔道。

  「這是改良品種的。」平穩的聲音不卑不亢的回應。

  「算了,我現在要吃水梨。」

  「你氣血虛弱,還不適合吃水梨。吃蘋果吧,這已經削好了。」

  又是一陣停頓,但很短暫,對話便又繼續:

  「那給我切一片西瓜好了,嘴巴渴得要死。」

  「西瓜太涼又利尿,你現在最好忌口些。」

  對話再度停頓了下來。當對話繼續時,話鋒轉變得更加鋒利:

  「有沒有搞錯啊,現在是我要吃東西還是你要吃東西!老人家連自己想吃的水果都不能吃,這種事傳出去,你不丟臉我都替你丟臉。」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現在就只有蘋果可以餵你。」

  「那你出去給我買一斤香蕉來。」

  「先把削好的蘋果吃了,我再去買。不然削了一堆又不吃,很浪費。」

  「老爺我有的是錢。」

  「那是你家的事,跟我沒關係。」

  「你這陰沉的臭小子!你給我滾,叫別的人來,我不要你留在這裡,看了就礙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吹鬍子瞪眼的,臉色都脹紅了,看不出一點生病的虛弱。

  被命令滾開的年輕男人只是輕輕掃去一眼。「如果覺得我礙眼,你何不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休息?」

  「你是太閒還是怎樣?非得一天到晚像根木頭一樣站在這裡嗎?」老人繼續叫罵,眼神越見清澈透亮。

  年輕男人微微抿了抿嘴。「反正我現在是無業遊民,在這裡應付你這個老傢伙不是正好?閒來無事跟一個糟糕透頂的老頭子鬥鬥嘴,還可以減低你老年癡呆症發生的機率。」

  「誰稀罕跟你鬥了。」老人哼聲道:「要是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成天無所事事、沒有正當工作的孫子,那可真是丟臉透頂。」

  「要我承認我有一個只會隨便叫囂、亂罵人的臭老頭外公,也不見得光採到哪裡去。」

  「哼。」老人極度不爽的。

  「哼。」年輕人不甘示弱,也跟著附和地哼了一聲,但隨即被開門的聲音打斷。

  一張小巧可愛的臉龐從門後探了出來。

  「嗨,兩位,早上好。」難得中規中短地穿著合身警察制服的方心語朝房內兩人招呼道。

  年輕男人和孤僻老人幾乎同時眼神一亮。

  「娃娃。」

  「丫頭。」

  娃娃精靈般地跳到兩個男人身邊,笑笑地看著老人道:「官老爺,又在欺負人啊?」

  老人聞言,哼聲道:「哪有,是某人欺負我吧。」逮著機會,他立刻訴苦道:「丫頭,你評評理,我都一隻腳踏進棺材了,連想吃點什麼都不能自己作主,只會叫我吃蘋果。我都連續吃了三天啦,難道就不能換點別的嗎?」

  娃娃的臉不禁垮下。「啊,老爺,你不愛吃蘋果啊,那都是我買的耶。」

  官老爺愣了一愣,還未及答話,就聽見娃娃又說:「我還特別請春花奶奶幫我叫最好、最貴、最有健康概念的蘋果,還訂了一大箱耶。原來……你不喜歡吃啊?」很哀怨溜。

  官老爺不禁支吾起來。知道自己這個關鍵時刻絕對不能失去娃娃這個盟友,他改口道:「也不是啦,我很愛吃蘋果的,你也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剛好看『某人』不順眼。」官梓言嘲諷地揚了揚嘴角。

  娃娃轉過身來看了梓言一眼,又轉過頭去問官老爺道:「真的嗎?官老爺你看『某人』不順眼啊?」

  官老爺無法辯駁,只得硬著嘴道:「你不覺得這個『某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很『顧人怨』的樣子嗎?」

  娃娃再度轉過身來,仔細地端詳起梓言來。

  啊,他瘦了些。

  老爺住院三天了,他也在這裡照顧老爺照顧了三天。

  這三天,她盡量不來打擾他們祖孫倆,所以前兩天來時,總是來去匆匆,不敢待太久,然而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是有些焦急的。

  儘管她實在很不想涉入這對固執程度很有得比的祖孫二人之間破裂已久的惡劣關係,但老爺身體不好,這次發病幸虧發現得早,沒什麼大礙,但萬一他就這麼……那麼大家都會遺憾的。

  說完全不關心,想也知道是騙人的。可是解鈐還須繫鈴人啊。

  「丫頭你發什麼呆?」老人出聲道:「你說我這孫子是不是真的很『顧人怨』?』

  梓言只是在唇畔掛上一抹微笑地看著她。

  娃娃愣了一下,笑了。「他有很『顧人怨』嗎?我看不出來啊。老爺,你說清楚一點嘛,你這孫子是哪里長得不好?你說清楚些,再拿些錢出來,我讓他整容去,反正你有的是多到沒地方花的錢嘛。」

  她邊說邊將手摸上梓言的臉。「是臉頰嗎?看起來有些凹陷,最近太操勞嘍,先生,你要多照顧自己啊。還是眼睛?不會啊,我怎麼看都覺得這雙眼睛很像你嘛。老爺,是隔代遺傳呴?再不然是嘴唇不成?喔,不,這張嘴我個人很喜歡的,唇形好看又好親。看要整哪裡都可以,就是別去動它吧。」

  她笑意盈盈地將手放在梓言肩膀上。「如果不是五官的問題,難不成是四肢有缺陷?」訝異地自問後,又自答起來:「可是我看他能跑能跳,頭好壯壯,難道說……」憐憫的眼光從健康的胸膛直往下看……「是舉不起來的問題嗎?如果是的話,那可真得早期發現、早期治療了。」

  拍拍梓言的手臂,她笑得好天使。「別擔心,現在醫學很發達的,很多下垂的東西都可以往上矯正的。」比方說,下垂的眼袋啦、下垂的胸部啦……諸如此類的,可別想歪啊。

  梓言忍住笑。「我一點都不擔心。」他有多健康,他自己清楚。

  「真的?」她眼睛一亮。

  好想把她擁進懷裡。「你想親自檢查嗎?」

  這是在調情嗎?只見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也不是不可以啦,不過我最近工作滿檔,要檢查可得預約排隊。」

  「憑我們的交情,不能讓我插隊一下嗎?」

  「如果你指的是十年前那不值得一提的交情,我建議你還是乖乖排隊比較實際一點。」

  娃娃一席話,說得官老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想裝嚴肅卻又板不起面孔。「克制一點,小姑娘,想進一步檢查,也得考慮一下我這老頭子心臟能不能負荷吧。」

  娃娃笑著回過頭道:「沒那麼誇張吧,老爺。可別忘了上回是誰跟我一起去看『絕命終結站』三的,也沒看你心臟負荷不了。」那可是超級限制級的驚悚電影啊。「老實招來,其實你是裝病想引人同情的吧?」

  「嘖。」老人急忙否認道:「心臟病發作還可以裝啊?就算可以,我也沒那麼無聊,吃飽沒事幹。」

  「我想也是。」她伸手拿起叉子,叉了一塊蘋果遞到從早上醒來到現在都還沒有進食的老人面前。「喏,吃吧。」

  老人不疑有他地咬了一口香甜的蘋果。

  「我想天底下也不會真有人那麼無聊,想用裝病來博取離家多年、感情破裂的孫兒的孝心吧。」她閒聊似地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一旁的官梓言。「你說是吧?離家多年,跟外公感情破裂的不肖孫子?」

  老人差點沒被嘴裡的蘋果噎到,急忙吞下蘋果後,冷不防又被塞了一塊蘋果,堵住想要澄清的話。

  「好了。」始作俑者看看戴在右腕的卡通手錶後道:「時間不早了,我等會兒還有事。」將叉子還給官梓言,並好心地提醒:「對了,廣告一下,鎮上有個調解委員會,如果有任何想和解的事,都可以到那裡排時間調解。不收費的,還有專業律師可以解答疑問,服務包君滿意。」一說完,便像陣旋風般地離開了。

  留在病房裡的兩人,好半晌只是看著女孩離去的方向,一個人負責遞水果,一個人則默默地吃完一盤蘋果。

  良久,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總之,這回的對話不再夾槍帶棍,也沒有了火藥味。

  「你們一起去看『絕命終結站』?」梓言問。

  十年前,娃娃原先對他外公是能避就避的;因為他討厭外公,所以她也跟他一起同仇敵愾。但從剛剛的對話看來,這一少一老的兩人,交情似乎匪淺。

  原以為他已經夠清楚小鎮這十年來的變化,但也許大方向是把握住了,小細節卻還有待補強。

  「說實在話,那真是一部有夠刺激的電影。」官老爺承認道。

  「以前你總說你討厭方家那個小丫頭。」梓言不容許有任何人不喜歡他的娃娃,所以他總是與老人作對。

  「事情很奇妙不是嗎?我也不是一個容易讓人喜歡的老頭子,可你不在的這幾年來,只有這姑娘讓我覺得,也許日子還可以過得下去。」

  「你的日子……不好過嗎?」

  老人停頓了良久,意外發現會在孫子臉上找到年輕時候的自己。

  頓了頓,他終於開口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外婆,自從她離開我之後,我沒有一天在天亮醒來時想要繼續活下去。就連你跟你母親回到我身邊時,我也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

  這對祖孫從來沒有分享過這麼私密的情感,為此,梓言訝異,也有一點動容地道:「雖然我沒有見過外婆,可是如果外婆也像娃娃一樣開朗的—話,我想她一定會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快樂的過著每一天。」

  出乎意料的,官老爺突然笑了,向來嚴肅的表情也變得柔軟許多。「是啊,應該是吧……你外婆她真的是個很開朗的好女人。」

  從沒想到,他們兩人也可以這麼心平氣和地談話。出於衝動的,梓言又問:「你恨媽媽,是嗎?」也恨我。因為大家都說是媽媽的緣故,外婆才會那麼早過世的。

  老人訝異地抬起頭,看著孫子的臉道:「她是我女兒,我怎麼會恨她。當年你媽媽不顧我和你外婆的勸阻嫁給你爸爸,我是真的很生氣沒有錯,可是她終究是我唯一的女兒,不管我再怎麼不能諒解,我也沒辦法真的切斷我們父女倆的感情。」

  這就是梓言多年來的想法嗎?而他能推說自己不知道嗎?不,他不能。因為他是知情的,但當年過多的傷心,讓他無暇理會這個跟他一樣心碎的血親。

  老人突然別開臉,看著窗外道:「我知道我沒有好好照顧她。」也沒有好好照顧你。「我想我大概不能說我完全沒有不對的地方……」過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無暇去理會孫子纖細的情感。

  梓言沉默良久才道:「有一次,我偷看到你躲在房間裡哭。」

  「是哪一次?」他偷偷哭過很多回。

  「暴風雨那晚,我離家出走那次。」

  老人的記憶瞬間回到那個發現孫子在暴風雨夜裡失蹤的那個時候,臉上不禁露出駭然的表情。當時他第一個念頭是:他終於要連他唯一的孫子也失去了,先是妻子,再是女兒……最後,就是那個男孩……那個總用著恨意看著他的小男孩……

  二十年前,男孩出走過。

  雖然他回來了,但他嚇得連應該好好責備男孩的愚蠢都做不到,因為擔心他會再度轉頭離開。那時他們祖孫倆已經埋下很深的嫌隙,而當時他也習慣於埋藏自己真實的感覺,無法對他們日漸加深的嫌隙做出彌補或處理。

  十年前,男孩長成少年,他果然再度離開;而當時他以為這一次可能再也等不回那個憎恨他的男孩。

  他是個失敗的父親和外公,守著偌大的家業,在夏日鎮一天天地腐朽。有朝一日,白色大宅將會成為他的墳塚,黃昏色的玫瑰將成為他墳地上的唯一裝飾,沒有親人會為他掉一滴眼淚。他本已經構想好自己最終的晚景……

  一直到他發現,有個跟他同樣不能接受男孩離開的女孩,她與他同樣傷心,甚至比他更無法接受男孩離開的事實。

  女孩憤怒地指出是他的冷漠逼走心愛的男孩。他無法辯解,也承認那是事實。他們開始看見了對方心中無法言說的傷痕,像是兩頭負傷的獅子,撕咬起對方的傷口。

  直到沉寂的日子終於逼迫他走出自己的世界,於是一個老人和女孩成為彼此的夥伴,決定從此和解。雖然嘴裡說著絕對不再等待的話,但彼此心裡卻十分清楚,等待男孩歸來將是一輩子放不下的事。

  十年後,曾經是男孩與少年的他,以男人的身份回來了,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就如曾經是女孩與少女,而今已成為女人的那個女孩說的:他們是親人,而親人之間的聯繫任憑刀劍也無法斬斷。

  老人困難地吞嚥著回憶著眼前的男孩、少年、男人第一次離家出走的那個深夜……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所以特別不能夠克制自己的情緒,一個人躲在房裡偷偷哀悼……

  他從不紀念妻子的死亡,只紀念她的出生。因為死亡已經有太多傷心,只有出生的喜悅能稍稍撫平內心的苦楚。

  他多麼感謝上天將妻子賜給他,但也不曾停止埋怨上天太早將妻子帶定。

  看著老人臉上錯綜複雜的表情,梓言忍不住詢問:「那天晚上,你為什麼在哭?」

  老人並未立刻回答。但這幾年來,梓言已經變得較有耐心,也較堅強,所以他等待著,直到老人終於抬起頭,說了一句話:

  「那天是她的生日,你外婆……」

  梓言像是個久困在遠洋中的船員突然發現燈塔般地瞪大雙眼,記憶跟著飄向二十年前那個夜晚,夏季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當晚他只看見外公在哭,而後被訓斥了一番,從沒想到……沒想到……他竟會那麼地愚蠢,竟沒想到……

  沒有察覺聲音變得沙啞,梓言開口:「為了那件事,我恨了你好多年。」

  老人習慣性地武裝起自己,勉強地說:「我知道我不是那種和藹可親的外公。」

  梓言笑得諷刺。「你的確不是。不過我也從來不是那種溫馴聽話的孫子。」成年以後,他第一次換個角度來看待自己以前的行為,竟然意外發現,其實他真的沒有扮演好一個聽話孫子的角色。他從來沒有好好去試著瞭解眼前這個老人心中的痛苦。

  或許娃娃說的沒有錯……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好半晌,不得不承認他們在彼此臉上發現了相像的地方,因而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看來,他們還真有點像。

  尷尬的沉默片刻之後,老人哼笑兩聲。「可別想我會突然就變成那種和藹的老爺爺。」

  梓言不甘示弱。「我當然也不可能那麼簡單就從不肖孫子變成人人誇讚的孝順孫兒。」

  「儘管如此,我還是要給你一個良心的勸告。」官老爺突然神氣活現地說。

  梓言挑起眉作為回應。

  「我聽醫院護士從菜市場聽來的馬路消息說,那姑娘的警校學長要調來我們鎮上。」

  「那又怎樣?」不是很感興趣。

  老人就等這麼一句話,好來個回馬槍。「聽說那傢伙是她在外頭結交的『第一個』男朋友。」

  官梓言當場灰白了臉,但仍強自鎮定。

  「在你還在磨磨蹭蹭的時候,那位學長已經在調來的路上了,小姑娘剛剛說不定就是去接他的。你想想,他為什麼要特地請調到我們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偏遠小鎮?」

  老人愉悅地丟下一顆威力強大的炸彈,並在看見效果後,滿意地笑了。

  這下子,這小子會認真一點地想想對策了吧?不然以他跟方家姑娘對陣屢戰屢敗的戰績來看,連他都不免跟著心急起來,更別說他老人家還有心臟病呢。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等了好半晌,見梓言還待在病房裡,官老爺忍不住道:「你不去問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嗎?」這消息都傳了兩、三天了,可這三天來,也沒聽方家小姑娘提起這件事,可見得這事若不是不值得一提,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希望是前者,而不是後者才好。

  梓言這才回過神道:「不,不是現在。」在外公康復到能出院以前,都不是問的時機。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不想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交了「第一個」男朋友的;另外,除了「第一個」以外,還有沒有「第二個」或「第三個」,甚至更多個?

  他真蠢。怎麼之前都沒想到她會認識其他的人?就那麼篤定她永遠都會是他的?從沒想到也會有人跟他一樣看見她的可貴,他一直以來都太盲目了,才會看不清楚,自己曾經放棄的是什麼樣的珍寶。

  他怎麼能那麼自信地認為,總有一天她會再一次接受他、以為她的拒絕都只是短暫有限的懲罰、以為總有一天她會繼續愛他?

  他太自負,也太愚蠢,以為他給得出她要的答案。可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絞盡腦汁,卻仍然不確定她要的到底是什麼。而她已經說過,她要的不只是他的感情。然而除了愛以外,他還能給她什麼?

  他怎麼可以沒有想到,在他不在她身邊的十年當中,也許她會認識其他更值得愛的人?也許她已經不再愛他,也許她現在只是單純地同情著愚蠢的他,只是不好開口而已……

  許是從表情猜出他的想法,官老爺忍不住罵道:「你這蠢蛋!如果你還看不出來那小姑娘比誰都愛你,也難怪她會不想和你在一起!」

  梓言挺直身軀,第一次以著不同於以往帶有偏見的眼光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瘦弱老人。「我的確是個蠢蛋。」他承認道。「十年前我離開時,我就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會使我後悔的事。」

  然後勒?官老爺愣愣地看著孫子,完全沒料到他會這樣乖乖的給他罵。

  「可是今天假使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時光倒流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離開。」他說。「因為假如從來沒有離開過夏日鎮,沒有離開你們的十年,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想留在這裡,想跟你們在一起。」

  「那……」為什麼還不趕快去追回那丫頭?官老爺真不明白。要是在這時候被人乘虛而入了那可怎麼辦!

  梓言無聲地收拾好桌上的水果刀和餐盤,重新調好病床的高度。

  看出官老爺的困惑,他忍不住對他笑了一笑。「別擔心,外公,等你康復,我就會去找娃娃,把事情攤開來好好說清楚。」若說一遍不夠,他會試著說上兩遍、三遍,甚至一百遍也無妨。

  長久以來,他都把娃娃對他的關切視為理所當然,現在該是改變的時候了。如果她仍愛他,他會感謝上帝賜與的機會;如果她決定不再愛他,那麼他會想辦法讓她再愛他一次。

  梓言這話……這是在關心他這沒人愛的老頭子嗎?

  官老爺再度愣愣地看著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男人的孫子,突然間,眼眶控制不住地濕潤了起來。愚蠢的老頭子啊,他暗罵自己,趕緊轉過臉揩掉眼淚,偷偷地揚起嘴角。

  原來好好相處,也不是那麼難的事嘛,怎麼他以前那麼想不開呢?他真的是一個很愚蠢的老頭子吧?

  聽見椅子被搬動的聲音,沒多久,聲音靜止了,一雙年輕而有力的手悄悄地握住病床上老人乾瘦的手。

  血脈相承的熱度讓祖孫倆都為之震撼。

  儘管兩人仍拉不下臉擺出親情的溫馨姿態,然而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中。

  這算是和解了吧?

  ***

  同一時間,病房外,一群閒雜人等正睜大了眼睛,隔著一面玻璃,看著房內一老一少的一舉一動。擠在前頭的人同時不忘壓低聲量,向擠在後頭的人來個「最新實況轉播」:

  「吵起來、吵起來了。」

  沒多久,又道:「咦,不吵了。」

  「又吵起來,咿,又不吵了。」

  一群站在走廊上的男人看著擠在病房門前的三姑六婆,忍不住青筋浮跳起來。

  戴西忍不住低聲喊道:「秋月大嬸,裡頭到底開始在殺人沒有?」

  「殺人?無啦無啦。」這一回,榮任最佳播報員的秋月大嬸揮揮手道:「安靜點、安靜點,我擱看麥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擱看,天都要黑啦。」某個年輕人不耐地道。「到底能不能進去了啊?」

  三姑六婆們一齊回過頭來「青」了那沒耐性的年輕人一眼。「小伙子這麼不能忍,小心會『早謝』喔。」

  那年輕小伙子被青這一眼,頓時覺得寒意颼颼,不敢再出聲,擔心真的被詛咒成功。

  只見秋月大嬸提著一隻保溫鍋,拉長脖子看著病房內的最新發展。

  「啊,握手了、握手了耶!」

  其他三姑六婆跟著嘖嘖稱奇地評論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這對爺倆也會有這一天啊。」

  病房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戴西領著一群兄弟會成員站在病房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秋月大嬸……可以放我們進去了嗎?大伙待會兒還得去工作咧。」他們一早起來,就被家裡的妻子或母親大人派來醫院快遞食物和補品。

  秋月嬸與一票三姑六婆同時回頭噓聲道:「噓,戴家小伙子,別吵啦。你不知道啦,現在裡頭可溫馨感人得緊咧,我們進去會打擾到人家啦。」別以為他們這些閒雜人等只會湊熱鬧,人家他們可也是很細心的溜。

  戴西不相信,硬是擠上前頭瞧了病房裡頭的發展一眼。

  正好看到官梓言與官老爺交握著手,似乎正在和解。這般和樂融融的景況,果真不是衝進去打擾的好時機咧。

  「看來官老爺身體恢復得還不錯嘛。」先前聽說他突然倒下送醫急救時,全鎮的人都替這個頑固的老先生捏了把冷汗,又不敢打擾病人休養,拖到第三天,終於到了無法再拖下去的地步了,沒想到鎮上的大家全都有志一同,一大早就聚在病房門口,想瞭解一下最新的狀況。

  聽戴西這麼一說,其他等候在外的人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在鎮上,要是誰家有人病了,就好像是自己家裡的人生了病一樣,往往都是全鎮一齊動員起來的。這回當然也不例外。

  秋月嬸放下手裡的保溫鍋,拍拍手吆喝道:「好了,各位,待會兒要上班的快去上班,把你們手上的東西放下來,讓我們這些『櫻櫻美代子』的嬸嬸阿姨來處理就好。要當個好男人努力工作賺錢養家喔。」

  男人們看著手上大包小包,由家中母親、太座打包的補給品和營養品,猶豫了半晌,才在秋月大嬸的指示下,整齊地排放在病房門口。

  臨走前,戴西回頭交代道:「秋月大嬸,可別忘了提醒官梓言——」

  「不會忘、不會忘。」秋月大嬸揮手趕人道:「開玩笑,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忘呢,交代給我就沒錯了。我一定會告訴官家小子他情敵的最新動向,包括他現在應該正在來我們鎮上的路上,準備跟方家小姑娘『久別重逢』的事。」

  戴西一行人總算放心離去。而三姑六婆們則摩拳擦掌,準備在最適當的時機衝進病房裡,散播歡笑散播愛,以及最新流言。

  小鎮居民的熱切,讓察覺到病房外騷動的梓言打開病房時,著著實實吃了好大一驚。但驚訝只維持了半晌,便被夏日小鎮的最新流言給吸引住了。

  突然間,他腦中想起一句古老的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大概就是小鎮生活的寫照吧?

  不知道他是不是算是有了個最佳情報網?

  他一邊看著某個阿姨慇勤地喂外公喝清淡的雞湯,一邊聽著秋月大嬸天花亂墜地形容新警官的動態。

  然後忍不住的,他咧嘴笑了。沒由來的發自真心地笑了開來。

  諸位阿姨大嬸終於發現他的不對勁。「這小子,他傻了是不?」情敵當前還笑得出來?!

  梓言還在笑。

  而官老爺則氣吁吁地想要趕走一直在灌他雞湯的三姑六婆。

  「官家老爺子,你孫子頭殼出問題啦。」秋月嬸大嗓門地喊道。

  「他一定是嚇傻啦。」秀秀阿姨評論道。「聽到有人要追咱娃娃丫頭,就嚇到腦袋秀逗啦。」

  眾人齊聲附和。

  只有梓言連忙搖頭澄清。「不是、不是啦。」

  「要不然你幹嘛一直傻傻在笑?」秋月大嬸問。

  「我只是……」梓言說不出心中那呼之欲出的話,那太噁心了。「我只是覺得……我好像突然多了好多親戚朋友。」

  過去在夏日小鎮上,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只有一個盟友叫做方心語。但現在情況似乎有了改變,或者這一切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

  一隻因為長年辛勤工作而略顯厚實的手掌,老實不客氣地巴了他後腦勺一下。

  「三八啦。」秋月嬸嚷道:「我們本來就有親戚關係啊。你不知道,你外公的外公是我外婆的阿姑的表親哦?照輩分算起來,你外公還要叫我一聲表阿姨勒。」

  「去你的表阿姨。」官老爺冷哼一聲。他的輩分可不能減一級去。在這鎮上,他的輩分一定得是最高的才算夠面子。

  表阿姨?真是有夠複雜的遠親關係,連梓言也搞不清楚其中的淵源背景。

  不過話說回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

  該不會這鎮上的居民,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點稀薄的血緣關係吧?

  思及此,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惹得眾位大嬸阿姨都替他煩惱。「噯,官家小伙子,你腦袋真正燒壞了嗎?」

  梓言只好一再保證自己的腦子絕對沒有問題。此刻,他唯一的問題是,該怎麼讓娃娃接受「現在」的他。

  既然他無法讓時光倒流十年,也不想那麼做,那麼他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重新開始了。如果他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官梓言,那麼他又怎麼能夠要求現在的方心語愛現在的他?畢竟十年來,他們或多或少都改變了些。

  現在的他有一點懂得,何以只是一味強調過去的感情,無法讓她真正原諒他了。

  那麼也許現在正是該放掉過去、面對現在的自己的時候了。

  她總說,問他自己的心,而他的答案是……

  ***

  「我不會改變。」十七歲的她對自己有著無比的信心。

  「為什麼?」一直以來,他總無法理解,她打哪來這麼堅定不移的信心。「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只是多與少,以及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他說。

  「你總是想得太多,梓言。」她溫暖的眼神總令他感到迷惑。「也許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會隨著時間改變,最後甚至會消失不見,可是如果不抱著永不改變的決心,我們要怎麼對抗那種必然會來臨的改變呢?」

  他低下頭思索著。「比如說……」

  「比如說,有一天,你的髮會變白,我的也會。」

  「你的頭髮很黑,又黑又亮。」他說。總覺得她長長的黑髮是他永恆的牽繫,可是不相信永恆的,卻也是他。他的內心其實是矛盾的。

  「又比如說,有一天,你可能會冒出啤酒肚,而我可能會長出一個大屁股。到時候你可能會嫌我重得像一頭大象,而我可能會抱怨你老是亂丟襪子不愛乾淨。」

  他被她所敘述的那種家常景象給逗笑了。「會有那麼一天嗎?」

  她哈哈笑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他笑著說:「希望不會。」

  「我倒有一點希望會。」她笑說:「因為那代表當我變成老婆婆,而你變成老公公以後,我們還是在一起。你可以容忍我變老變醜,我也可以容忍你變髒變懶,不論發生什麼改變,我們都還在對方的身邊,不離不棄。」

  「那麼我們的確會在一起。」他點頭說。

  像是等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眼睛一亮地說:「所以我說,我不會改變,你也不會。因為不管以後外在的事情變成怎樣,在我心裡,我還是那個愛著你的方心語,而你也永遠都是那個屬於我的官梓言。」

  她伸手撫著他俊秀年輕的面孔,像是要許下承諾般肯定地說:「我們不會改變的,對不對?」

  那一刻,梓言無法說出任何否定的話。看著她眼中堅定不移的信心,他突然也有了一份想要相信自己應該也有的勇氣。

  「嗯,不會改變。」他試著肯定的說。

  「不管發生什麼事?」娃娃繼續尋求想要的保證。

  「不管發生任何事。」她的信心帶給他一線希望。

  不會改變那份對於剛剛萌芽的愛情的信心。

  希望十年、二十年,兩人之間的種種,都能永不改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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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4:18
  第四章

  該是來點新鮮八卦的時候了,阿門。

  ——雙週刊《你相信嗎?》之〈以吃八卦為生的恐怖小鎮〉

  ***

  小鎮的居民是勤奮的,只是他們的勤奮常常隱藏在狀似悠閒的生活步調當中,讓人以為他們好像整天都沒要事可做。

  舉例來說,「美美茶飲」的老闆娘葛美美總是在一天最美好的時刻——清晨六點半——開了店門,從準備茶葉、糖水,到收看氣象報告、預估今日天氣……等等雜事開始做起。待一切就緒,茶葉也放進專業的機器煮後,她才蹺起修長的腿,坐在店門口一邊看著最新一期的《太陽報》,一邊啜飲著很有健康概念的生機蔬果汁,同時慨歎自己青春的尾巴近了。

  她還沒退休,卻已過著仿如退休般的生活。

  這麼悠閒自在的日子有時候還真教人想抓狂。

  大學畢業後,她就因為討厭大城市繁華喧囂的生活,毅然決定返回小鎮,還跟當時已經交往兩年的大學男友拜拜分手。

  當時男友問她:為什麼一定得回到小鎮?為什麼不能留在城市裡和他一起打天下?

  當時,如果她願意的話,她現在或許已經組了個新的家庭、養了孩子,或者就在城市裡成為強悍的職場女強人也說不定。

  她主修企管,在城市裡才有發揮的舞台。

  可是她卻捨棄了那五光十色的一切,回到家鄉,然後誤打誤撞地開了一家沒沒無聞的茶飲店,而且營收隨著小鎮人口的流失、出生率的降低,日漸人不敷出。有時,日子過得太過悠閒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問自己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她問過小月類似的問題。

  小月跟她一樣,都在大城市裡待過,但是最後都回到夏日鎮來。

  在出外讀書的那幾年,她們其實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聚在一起過,甚至連唸書的城市也不同。當年,她去了台南,小月在新竹,娃娃則去了台北,放棄可以考上的第一志願,改讀警校,跌破大家的眼鏡。

  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真的是充滿了許多關於眼淚的記憶。她們依依不捨地分別了,雖然約定還要再相聚,但十七、八歲的女孩難免總是想得太多。當時她們真的有一種一旦離開小鎮後,人生就會發生巨大改變的恐慌感。

  她不知道小月和娃娃她們在外地適應得怎麼樣,不過她在頭兩年幾乎可以說是過得非常痛苦。那頭兩年,在同學眼中她是來自一個鄉下地方的土包子,既不會打扮,又不懂得玩,早起早睡,與宿舍室友晚起晚睡的作息恰恰相反,更不用說融入同學們的日常話題裡了。

  別看她整天嘻嘻哈哈很樂觀的樣子,其實那時她真的是覺得很受傷的。

  長久以來在家鄉養成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使得她與城市的女孩格格不入。有好幾次,她都想北上去找小月或娃娃傾吐這份痛苦,但最後還是強忍了下來,不希望自己的適應不良讓好友擔心。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才終於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切,所以她讓自己任憑同學改造,從髮型到穿著,都交由那些城市女孩來打理。她向她們學習,也試著接受她們的價值觀,直到她將自己改變到能夠站在那繁華的城市舞台中而不會感到迷亂為止。就像所有人都會做的,她也交了一個在聯誼時認識的外系男朋友,並終於使自己獲得城市人的認同。

  但是在許多深夜無眠的時候,她總是想要回家。

  好不容易撐到畢業,也早早應徵進一間外商公司了,想回家的念頭卻在當時發酵到無與倫比的程度。

  當下,她拎著行李不顧一切地回到了家鄉。那種感覺幾乎像是逃難一樣可怕,直到再度踏上曾經無比熟悉的土地,心中懸了好幾年的忐忑不安才真正消失。

  於是她知道,她做不成那種離鄉背井的人。她需要有自己也認同的根。

  沒多久,小月也跟著回來了。久別不見的她們抱頭哭泣,然後小月就進了報社,當起專門報導小鎮八卦趣事的記者來,而且做得很好。

  最令她訝異的,應該是最離不開小鎮的娃娃,竟然是三人中最晚回鄉的人。她在台北待了五年;警大畢業後,還在外地的警局派駐了一年才返鄉。

  而剛回到小鎮的前幾個月,她看起來並不像當初她們回來時一樣地激動,至少不像她葛美美那樣,對於決定回到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之地,心存感激。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在現在的娃娃身上,已經看不出來曾在外地歷練過的風霜。但美美仍然清楚記得,五年前娃娃剛剛回到夏日鎮時,眼中無神、表情茫然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娃娃在外地遭遇過什麼事。她不肯說,也鮮少提起那一段。

  而夏日鎮這塊土地提供的熟悉的安慰,逐漸使她們都習慣看見的那個娃娃漸漸地回到她們身邊來。只是,娃娃彷彿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諸如官梓言這個人,以及離開小鎮那五年的記憶——不論是真的忘了,還是假裝忘了,總之她不再提起。

  然而直到官梓言回來以後,她所認識的那個方心語也才真正回到這個小鎮,一種身心靈都一同回歸的狀態,她可以感覺到娃娃心中的歡喜。

  而小鎮的日子依然緩慢地在往前走著,看似恢復了動力,卻仍有點停滯不前。

  美美知道,這是她自己漸漸失去動力的緣故。

  前陣子她才跟小月說:「怎麼辦,我覺得我越來越老了。」

  小月吐她一句:「去年你生日時,我不是送你一組歐蕾,你沒用?」

  美美當下就知道,小月不瞭解她需要的不是保養品,而是心靈的滋潤。儘管她勉強算是「事業有成」的女性,擁有一家自己的店——姑且不論賺不賺錢——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心靈上缺了那麼一小塊,需要有些什麼東西來填補。

  她的家人在鎮上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父母親就像一般退休的老人家一樣,喜歡閒聊八卦,三不五時到公園運動,參加各種社區活動,有空時幫哥哥帶小孩。哥哥已經結婚,跟嫂嫂在臨鎮工作,假日或特殊節日才會回到小鎮來,但嚴格來說也不算住得太遠。全家人一個月固定聚會一到兩次,每次都是以吃喝玩樂作為聚會的主題。

  總之,美美認為,她的家庭以及她自己,就是那種很平凡的小鎮人家。

  偏偏她卻交了幾個頗不平凡的朋友。比如小月是個文筆犀利的報社記者,小鎮上人人都讀過她杜大記者的八卦報導。她專職提供小鎮居民一份精神糧食,貢獻相當之大。

  還有娃娃;她是小鎮上唯一的女警,從小就是八卦新聞中的焦點,具有主角的風範與特質,也是鎮上維護治安的正義使者。

  而她葛美美,唉,相較之下確實是太黯淡無光了些。

  以最新一期的太陽報來說,報導到她的相關篇幅只有全部版面的百分之一,而且還是小月好意,替她在版面補白的地方免費刊登的一則飲料優惠廣告,跟老巴酒館當月的營業休假日公告並放在一起。至於其它緋聞,則付之闕如。

  一直以來,她都是個與「緋聞」沾不上邊的乖寶寶,甚至比經營髮廊的莎莎還引不起人們的注意。

  報紙上最近一則新聞就是莎莎不小心把小林阿姨的頭髮燙壞的小插曲。小月把這件事報導得生動有趣。她可以想見接下來連續好幾個月,小林阿姨都不敢再光顧莎莎髮廊,直到她的健忘症再度發作為止。屆時,莎莎與小林阿姨的頭髮之戰就會再度佔據報紙版面。

  事實上,莎莎的燙髮技術還算不錯;她本身是美發專科畢業的,但偏偏總是燙壞小林阿姨的髮型,箇中原因還有待調查。

  此外,除了娃娃與官梓言之間最新的對戰發展,戴西與珍珍的婚姻狀況也是近來鎮民關注的焦點。

  春花奶奶甚至大聲嚷嚷,她準備要尋找第二春(當然,這只是一種宣傳手段,就像她老是嚷著要去國外看孫子一樣),以此為自己在鎮民專屬的報紙上佔有一席之地,成為這一期太陽報的專題,探討小鎮失婚女性第二春的問題;報上甚至刊登了一篇小鎮歷年來的離婚率和再婚率的延伸報導。

  而關於她葛美美的消息,卻是一則飲料店的廣告。

  這讓她不知道是要感謝小月義氣相挺,還是哀怨自己的人生太過平凡,不具新聞報導的價值。

  在這個嗜吃八卦的小鎮上,美美的人生似乎顯得太過乏味而不耐咀嚼。

  而這跟牙齒的好壞完全無關。

  接近中午的時候,當她一邊調著飲料的時候,一邊也在思考著:眼前是否正是她應該改變未來人生方向的關鍵時刻?

  或者她需要的,其實只是去莎莎髮廊燙個頭髮,換個新造型?但小林阿姨的殷監不遠,或許貿然找莎莎改變髮型不算是個好主意,畢竟莎莎最近似乎正面臨著她事業的低潮期。

  正當她腦中冒出這個想法之際,「美美茶飲」的大門被推了開來。

  掛在門上的風鈴叮噹作響。

  「歡迎光臨。」美美職業性地打招呼道。

  這時門外艷陽高照,推門進來的人背著光,美美看不清他的長相,只依稀看得出是個男人。

  他很高大,肩膀很寬,頭髮理成平頭。

  她邊擦杯子邊問:「你好,要喝點什麼?本店今日檸檬紅茶特價喔。」

  但對方並沒有像一般客人一樣,很直覺地就點了特惠價的飲料,相反地,他踱到櫃檯前,仔仔細細地看了美美以及店內陳設一眼後,才開口道:

  「你好,給我一杯你說的紅茶。然後我想請問一下,你知道夏日鎮警局要怎麼走嗎?」

  美美停下手上擦杯子的動作,因為在看清楚來人後,她呆住了。

  為眼前這名高大黝黑的外地人。

  如果真有「一見鍾情」的話,那麼美美現下可說是有如被閃電給劈中了一般,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一顆心臟怦跳著,幾乎快跳出了胸口。

  然後,她清楚地發現到,她的春天來了。

  ***

  娃娃正要走進「美美茶飲」討杯茶喝的時候,隔著茶館玻璃門,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站在櫃檯前,一邊喝著冷飲,一邊與美麗的老闆娘有說有笑。

  她沒有冒失的推開門出聲喊美美,反而微笑地看著好友與一個男人相談甚歡,眼中放出光采。如果過去這幾年來只能用逐漸乾癟的蘋果來形容葛美美的話,那麼現在這顆乾癟的蘋果似乎正迅速地恢復它的光澤與芳香。

  基於對朋友的關懷與瞭解,她很清楚,美美的確需要一些新鮮感情的滋潤。

  不知何時,悄悄的,小月來到娃娃身邊,與她一起站在茶飲店門外,興致盎然地看著店內的情景。

  「娃娃,你認識那個外地人嗎?」小月問。

  「認識。」娃娃輕鬆回答。

  小月會意過來。「看來傳說中的那位警官學長已經到了。」

  娃娃笑著說:「是啊。不過比較讓我感興趣的是,美美似乎正準備要好好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

  「也該是時候了,不是嗎?」

  「美美的春天來了。」娃娃沒有費心回過頭地說:「那你呢,小月,你的春天何時才會來?」

  小月眨眨眼。「我?少管閒事,方警官,我可還不打算貢獻自己的八卦給鎮民享用。」

  「真難得杜大記者也會有珍惜隱私的時候。」娃娃搖搖頭,笑著轉過身,往警局的方向走。

  決定給美美的春天一個機會,小月跟在娃娃旁邊,並肩走在一起。

  「你要去哪?」

  「回警局。」

  「不是要來接新來的警官去警局報到?」

  「不用。」娃娃爽快地說:「美美會告訴他怎麼走。」

  出於職業天性,小月捉緊機會問道:「那你現在到底決定怎麼樣?有跟某個人舊情復燃的打算嗎?」

  老早聽說那位外地來的警官是娃娃的第一任男友,也是唯一的一任。而官梓言則是娃娃從童年到少年時期的伴侶,還沒有機會發展戀情就離鄉遠去。

  現在兩個男人都在鎮上,娃娃會選擇誰?

  「我一直很好奇,我學長要來的消息是誰放出去的?」娃娃故意轉移話題。

  「很抱歉,線民的資料是必須保密的。」絕對不能透露是從小林、小陳那邊放出來的,不然下次就拿不到最新消息了。「怎樣,你現在有陷入左右為難當中嗎?」機靈地趕緊把話題再拉回來。

  「你現在是以朋友身份在問我,還是以記者的身份?」

  小月老實回答:「都有。」

  「那我不告訴你。」娃娃斬釘截鐵地說。

  「好吧。」小月放棄把這件事刊登在報紙上。「以朋友的身份。」

  娃娃這才笑答:「這樣的話,我就說了。」

  小月幾乎沒把耳朵拉直了聽。

  娃娃再認真不過的告訴她:「其實我從來沒有改變心意過。」一直以來,她所愛的人都只有那一個。

  小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為什麼這個答案一點都不令人意外呢。

  「真的不能讓我引用這句話?」好可惜,好不容易問出了獨家內幕,儘管是早就知道的答案,但是畢竟在這之前一直都沒有得到當事人的承認。

  娃娃哈哈笑出聲。「當然不能。」她還不打算那麼樣地公開自己的感情。

  在小鎮上,即使事情早傳得沸沸揚揚,鬧得人盡皆知,可是只要不公開、不承認,她可以當作從來沒有那一回事。反正大家也都很清楚,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為當中的真實性有待加強,平時大家也不過是拿些不怎麼真實的消息來消遺消遣,不會真的當成一回事。

  再說,梓言也還沒給出她真正想聽見的答案。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她打算讓他好好想一想。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想通的。畢竟,儘管離開了十年之久,最終他還是回來了不是嗎?他應該……不會再離開吧?

  想到他有再離開的可能,令她忍不住蹙起眉。

  「你現在要跟我回警局?」娃娃問。

  「是啊,既然不能公開你的感情真相,又不能打擾美美剛剛萌芽的戀情,除了到派出所去等新進警官來報到,順便照一張相之外,我這個懂得為朋友義氣相挺的良心記者還能做些什麼呢?」

  「別說得這麼委屈,我知道你很期盼在下一期的太陽報上,刊載我跟新進警官的合照。」

  「你願意?」

  娃娃微微一笑。「是誰說的,朋友間要有義氣?」

  小月差點沒抱住娃娃親吻。「果然夠朋友。標題隨我訂?」

  「呃,可以啊。」應該沒關係吧?不就是一張員警同仁合照?能訂出什麼聳動的標題?

  小月歎了口氣。「說真的,也該是來點新鮮八卦的時候了。」

  「的確如此。」趕快把緋聞焦點從她跟梓言身上轉移吧,她真的想要有一點點的隱私啊,不然她跟官梓言之間那場遲來的夏日戀情要怎麼開始啊?

  然而事情總不如想像的那麼簡單。娃娃再怎麼機靈也不可能料到,三天後,當太陽報最新一期快報刊出那張新舊員警合照時,小月會訂出那樣使她眉毛都捲起來的標題——

  「舊愛新歡」喜相逢,不知鹿死誰手?

  真是令人絕倒。太陽報竟然有辦法將如此聳動的標題放在一張她跟學長的合照,以及一張官梓言個人的獨照中間,營造出討論的空間和八卦的效果。

  看到當期的太陽報時,娃娃又學到了一個教訓。

  那就是,千萬別懷疑記者詮釋新聞的專業能力。

  真個是好樣的杜小月。

  ***

  正當新鮮八卦如火如荼地在夏日鎮蔓延之際,有幾個人正深深受到這八卦的影響。

  其一是葛美美。

  當她發現她的「春天」竟然就是娃娃的「前任男友」時,她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冬天,並且被澆了一盆冰水。儘管她也知道,傳言不可盡信,可是空穴不來風,她實在不想介入好友的感情糾葛當中,造成大家的困擾。

  好險一切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美美很慶幸自己還沒決定要真正地去愛上一個人。但這件事也讓她察覺,也許日子真的應該要有點改變了。

  她一定是枯萎太久了,才會發生一見鍾情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別看她做事時常迷迷糊糊,其實她是很有原則的。當下她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項決定,容後再述。)

  其二是官老爺。

  他老人家已經在醫生的許可下回到家中休養。可當他看到最新一期的太陽報時,差一點兒又再度發病;特別當他發現自己那個頑固的孫子竟然在大敵當前的此刻,還表現出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和模樣時,一股說不出的焦慮幾乎佔據了整個心頭,讓他沒辦法放鬆休養。

  為了就近照顧老人,雖然嘴裡不講,但官梓言已經幾乎算是一半搬回官家大宅了。他現在只有晚上才會回到春花奶奶的雜貨店樓上的租屋處過夜。

  福嫂和老王勸他直接搬回家裡,但梓言溫和地拒絕。

  「我還沒決定好。」他這麼說。但背後原因不明。兩老既然說不動他,也只好勉強接受他的決定。

  又過了幾天,官老爺終於忍不下去了。他坐在大宅開放式的迴廊裡,看著剛剛從玫瑰園裡走出來、為了整理花園而弄得滿身汗水和泥土的孫子,不待他坐定,便大聲咆哮起來:「你到底還在蘑菇什麼啊?!」

  將最新一期的太陽報丟到官梓言面前,確定他有看到頭版的標題和照片,才又大聲吼道:「瞧瞧這個外地人,長得多麼一表人才,簡直就像是東方版的基努李維,身高不僅有一百八十多公分,還是警界的精英人才,好幾次被任命保護外國來的總統和大使,前途不可限量。這麼優秀的男人,有哪個女孩子會不動心?更別說人家還千里迢迢特地追來咱這雞不拉屎的鎮上,要我是女孩子也會感動。反看你,儘管你是我的孫子,我應該護短才對,但是連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優點可以跟人家比,還提什麼『鹿死誰手』哩!」

  「拜託說話不要那麼大聲,很花力氣的,小心中風。」梓言一邊走進屋裡,一邊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同時將那份報紙從地上撿起來。

  仔細地讀了一遍後,他做出評論:「果然是個很不錯的傢伙,娃娃也很上相。」小月這張照片拍得不錯,不愧是專業的記者;儘管主要身份是文字記者,但在人力嚴重不足的報社裡,小月往往也身兼攝影記者的任務,而她做得還不賴。

  官老爺差點沒吹鬍子瞪眼。「還有空讚美別人!丫頭都快被人搶走了。」瞧,出院後這幾天也沒見她上門來噓寒問暖一下,以前她哪一天不往這裡跑,把官家當自家廚房一樣天天來報到!

  將報紙整齊地摺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後,梓言在老人身邊的籐椅坐了下來,倒了一杯茶給老人後,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捧著茶杯的他,看著迴廊外的玫瑰花園,心思一瞬間飄得好遠。

  官老爺看著孫子與他母親極為相似的側臉,忍不住抱怨道:「想要你在這裡時,你不在;現在不想要你留在這裡時,你卻賴著不走。」

  要是以前,聽了這話,梓言一定會馬上起身就走。

  因為以前的他太脆弱,也太容易受傷,因此自尊也格外高傲,很容易因為一點點小事而覺得深受傷害。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是以前那個脆弱無助的男孩了。現在的他,有一雙強壯的手,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他強壯的心臟不會再輕易被刺傷。

  而且,老王伯伯說,自他十年前不告而別之後,身旁這個老人每天都花上許多時間親自照顧這片黃昏玫瑰花園。

  眼前這片玫瑰園比以往任何時節都要來得生氣盎然。

  而還有什麼理由,是除了愛以外的原因,能讓老人辛勤地照顧媽媽最愛的玫瑰呢?

  隱約的,成年後的他開始瞭解,儘管有些人嘴巴上什麼都不說,還假裝自己很冷硬,但是在他嚴肅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分外柔軟的心。

  或許當他過去在為那些事悲傷而痛哭流涕時,也有另一個人跟他一樣有著相同的心情。

  就像玫瑰莖上容易傷人的刺。真正怕受傷害的人,才會在自己四周立起層層保護的外衣,藉此阻擋外來的傷痛,也因此同時意外地傷害到想靠近碰觸的人。

  透過親手照料嬌嫩的玫瑰,他的心也忍不住跟著柔軟起來。

  他想起從前,想起媽媽,想起剛到小鎮上時的種種不適應。撇開所有的偏見與傲慢之心,進而發現……

  「我以前真的是個很難相處的小孩吧?」他說。

  好半晌,他沒聽見身邊老人的回答,正要回頭時,老人才沙啞地開口。

  「何止難相處。」回想從前他們祖孫倆惡劣的關係,官老爺忍不住苦笑道:「那時候的你對任何人都不信任,還把自己裹得像個厚厚的繭,沒有人有辦法看穿你真正的想法,除了——」

  「除了娃娃。」梓言接道。

  官老爺點頭道:「是了,除了那丫頭。真不曉得她是怎麼辦到的,總之,只有她有辦法讓你笑,讓你有情緒。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們會在一起。」

  「所以說,你其實不用那麼擔心我和娃娃的事。」梓言指了指桌上的報紙道:「你知道鎮上的傳言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加油添醋來的嗎?這一次我們會把事情處理得很好的。」

  還記得很久以前,娃娃曾經告訴他,心語小媽說流言只有百分之二十的真實性,其它都是編造的,希望他不要受到那些流言的影響而做出錯誤的判斷。

  「可是,就算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你都該表現出一點點擔心。」老人知道自己說這話時有點像是在抱怨。

  「我的確是很擔心。」梓言語調淺淺地說:「我擔心你;我要你的身體完全好起來,再用很宏亮的聲音罵我。」

  「你、你瘋了,居然還敢討罵!」官老爺忍不住脹紅了臉罵道。

  「不要緊,你儘管罵。」梓言微笑地應承:「我以前很驕傲,不懂得珍惜,但現在我總算懂了。」能這樣被罵,原來也是一種幸福。

  聞言,官老爺差點沒真的中風。「好個狠毒的小伙子。」居然說出這麼感人的話,是想讓人感動死嗎!他訕訕地說:「如果你以為這樣做就能讓我放過你,那你就要失望啦。告訴你,我可不吃這一套。要想得到我的諒解,除非你去把那丫頭帶過來這裡看我。開玩笑!我已經好幾天沒看到她了,我不相信你真的一點都不想念她的伶牙俐齒。」

  「誰說我不想念。」梓言拍拍老人的肩。「快點好起來,外公,等你完全康復,我就去找她。」

  老人的嘴一張一合,好半晌才擠出話來:「要是她被人先一步追走,可別怪我這老頭子拖累你。」

  梓言保持平靜的語調說:「不會的。如果她決定不要我,她會自己來告訴我。」

  不用等太陽報出刊,也不用等別人來告訴他最新的馬路消息,內心深處,他就是知道,她會是那個在確定自己的感情後,就不會隱藏的人。當中絕對不會有半點曖昧不清的灰色地帶,不是愛,就是不愛。真奇怪以前他為什麼看不清這一點。還是說陷入感情漩渦時,人總會有一點盲目?

  七歲時的他不懂得愛情,因此從沒仔細思考過,手牽著手,迫切地需要一個人的背後有著什麼樣的含意。當時他只自私的知道,他需要她,也仰賴著她提供的溫暖驅趕他內心的黑夜。

  十七歲時的他不相信愛情,以為像她說得那樣輕易的愛,不可能是真正永恆的感情。為此他不滿足,內心的驕傲使他拒絕接受自以為不完整的感情,甚至因為怕受傷害而選擇離開。

  如今他已經過了二十七歲的年紀,回到曾經兩次逃離的地方,卻反諷地在這塊土地上找到重新面對愛情的勇氣。

  慢慢地,他開始瞭解,如果有一天當她決定不再愛他,那麼他將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而那個時候他將心碎至死。

  剛回到夏日鎮時,他還不知道她到底還愛不愛他。

  現在他知道了。或者在更早以前他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都很盲目,也很笨。

  她總是要他問自己的心;因為他的心中一直都有著答案,只是等待他親自挖掘,找尋真相。

  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看清楚的,只知道,在某天早晨醒來,當他回想著

  過往所發生的一切,生命中的許多細節被片段地打散後又重組起來。

  也許是因為外公突然病倒的關係,也或許是歷經了一段逐漸領悟的過程,而豁然開朗的時候終於到了。

  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時,只看見一個再明顯不過的答案。

  那就是,他深深地愛著當年那個曾經多次說過愛他的女孩。

  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原來他一直都不曾改變,一直都只愛她。那份愛,他曾經不完全地接受過,更抗拒過,但都沒有改變他愛她的初衷。

  事隔多年,他離開了,又回來了,結果證明官梓言仍然愛著方心語。

  而娃娃曾說,她永遠不會改變。

  她是那種說話算話的人。

  ***

  那麼現在,依然擺脫不了當紅緋聞人物排行榜第一名身份的方警官在做些什麼事呢?嗯,她正帶著新報到的男警官在逛大街、壓馬路。

  她在向她傳說中的「第一任男友」介紹自己的夏日小鎮。

  每個看見她的人,都說她看起來眉飛色舞,一副很開心的樣子,似乎很高興過去的男友千里迢迢來到自己所在的故鄉。

  「看來梓言現在很危險。」晚餐過後,一票正在酒館裡喝啤酒的男人頗有共識地評論道。

  戴西冷冷地說出自己的觀察:「我看我們鎮上的全體男人都很危險。那外地來的傢伙簡直就是東方基努李維的翻版,連我家那個很少注意男人外貌的珍珍都破天荒地大力誇獎他『英俊挺拔』。我想不出這世上還有哪個男人比他更有資格成為我們的『全民公敵』。」

  眾人齊聲附和,紛紛說自己的老婆也跟珍珍一樣,認為新來的外地警官很英俊。在一連串唏噓聲中,老巴忍不住天外插了句話進來。「費茲威廉•達西?」

  「什麼?」眾人有聽沒有懂。

  自以為幽默的老巴咧嘴道:「沒看過2006年版的『傲慢與偏見』哦?」

  戴西很不給面子的翻了翻白眼。「嘖,如果你是說那個只靠裝酷與沉默寡言就能讓全世界女人都為他瘋狂的十八世紀英國人,那我真的得說一句,老巴,盲目地崇拜一個不真正存在的人物,是女人才會做的事。」

  「喔,可是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出在女人身上,不是嗎?」老巴眨眨眼。

  「嘖。」戴西一口幹掉杯中的啤酒,覺得心情真的是糟透了。

  如果珍珍能偶爾稱讚一下她「英俊」的老公,他可能就不會那樣嫉妒了吧?難道女人都是如此善變的生物嗎?還是已經夾在碗裡的菜就沒了味道呢?

  想他戴西身為堂堂鎮長之子,卻對自己強悍好勝的妻子完全沒有辦法,真是令人嘔到了極點。

  當年珍珍就告訴過他,她是那種與其娶回家裡供養,不如一輩子捧在手心裡好好呵護的女人。

  可是他不僅想把她捧在手心裡,更想將她娶回家裡,以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百般努力下,他終於做到了,靠著奉子成婚。

  在小鎮上,未婚生子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即使是像夏維珍這樣強悍的女人也不得不屈服在廣大的輿論壓力之下。

  他如願娶她為妻,但他們的婚姻卻從一開始就前景黯淡,十分淒涼。

  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珍珍原諒他……

  後悔?不,他不會說娶夏維珍為妻令人後悔。

  就是時光倒流,讓他們重來一次,他也還是會那麼做。

  男人會做他認為該做的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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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4:35
  第五章

  不能輕易原諒以為懷孕就能使女人屈服的男人。

  ——婦女權利運動聯盟協會會長之就任誓詞

  ***

  「這裡是鎮上唯一的一家酒館,老闆很海派,我都叫他巴大叔,不過他習慣人家喊他老巴。」

  晚餐時間過後,領著這幾天來沸騰了小鎮的外地男子,娃娃有說有笑地充當起導遊小姐,幫助這位與她有過一段不薄交情的警官快速地打入小鎮封閉的社交環境。

  一邊說著,她一邊推開酒館頗有歷史的大門。「嘿,各位,瞧我帶誰來了。」

  酒館裡的男人緩緩地抬起頭來,對新來客熱切的程度跟下午他們去拜訪婦運聯盟時,有十萬八千里的落差。

  男士們意興闌珊地坐在原來的座位上,似乎沒有半個人想挪動尊臀站起來,或至少假裝感興趣地伸出手與這位新任警官打個禮貌的招呼。

  一如白天在外頭街道打轉時所碰到的那些較為年輕的男人,鎮上的男性居民似乎都對新警官的到來產生了內部的排斥。

  依珍珍的說法是,這些男人正陷入某種自以為是的空前危機當中,原因與他們對自己的魅力自信度不足有很大的關聯。

  果真如此的話,那麼鎮上男人的心眼還真不是普通的小呵。

  只有酒館老闆老巴的表現還算正常。他一邊用乾布擦著酒杯,一邊招呼娃娃和她的同伴道:「想必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新警官了。」有點明知故問地說。

  傳說中的新警官自我介縉道:「是的,我叫杜維剛,以後請多指教。」他聲音低沉渾厚,幾乎跟他的外型一樣完美指數百分百。

  「指教應該是不用啦,倒是我這家酒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每個第一次來這裡的客人都能免費喝一杯啤酒。杜警官應該不在值勤中吧?想趁現在來杯清涼解渴的啤酒嗎?」老巴爽快地問。

  「那我就先謝謝啦,請客的是老大,所以叫我阿剛就好。」杜維剛眨了眨眼,十分入境隨俗地在吧檯邊坐了下來,還拉了把椅子,讓娃娃坐在他身邊。

  老巴眼睛一亮,笑開。「十分歡迎。」看來這姓杜的小伙子還挺平易近人的嘛。說到這,他忍不住轉頭對娃娃說道:「嘿,小姑娘,你這位朋友挺上道的喔。」

  「那還用說,物以類聚啊。」毫不謙虛地連自己也捧上一捧。

  想到鎮上某件正謠傳得風風雨雨的事,老巴忍不住又問:「就不知道舊愛新歡……」

  「冰啤酒一杯。」娃娃眨眨眼,很故意地想岔開話題,心裡已經猜到老巴想打聽什麼了。

  顧客至上,老巴趕緊送上兩大杯還冒著泡泡的麥芽啤酒。「夏天裡還是喝啤酒最好了,今天小店請客。」送上啤酒後,他又繼續向娃娃打聽:「小姑娘,有這麼個英俊的新歡在身邊,你最近還有時間理會官家那個小伙子嗎?」

  老巴問了個令鎮上所有人都關注的問題,霎時間,原本假裝各自在忙、自尋娛樂的酒客們,紛紛悄悄地放下手邊的動作,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女方當事人的回答。

  只見娃娃扯了扯嘴角,眼神明亮,似笑非笑地道:「真那麼好奇啊?」

  「當然。」老巴擠眉弄眼道:「我想鎮上沒有人會對這件事不好奇的吧。」

  瞥了一眼酒館中假裝一點都不好奇、卻個個豎起耳朵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其他人,娃娃在心中長長歎了一聲。

  「那想必我不能繼續吊各位的胃口了。答案是——沒有。」開玩笑,她最近這麼忙,哪有時間談情說愛啊。

  「真的沒有?」老巴瞪大眼睛追問:「晚上也沒有偷偷密會?」不尋常到有些不可思議了。官家小兄弟不會這麼輕易就出局了吧?

  娃娃哈哈大笑。「拜託,又不是在演羅蜜歐與茱麗葉,還密會哩。我如果想見官梓言,我自然會大大方方去找他——」

  此時掛在門上的鈴鐺很剛好的噹噹響起,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往門口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穿著藍色有領棉衫、眉頭結成憂鬱線條的年輕男子推開酒館木門,緩緩地走了進來。

  他的表情嚴肅得像是剛剛失去了最珍貴的寶藏,他的神情沉重得使得每個人心上都彷彿被壓了一塊大石久久無法喘氣,酒客們的眼神忍不住在杜維剛警官和他之間來回徘徊。

  「啊,眼前不就來了個達西了嗎!」老巴笑著,轉過身將一隻擦好的酒杯收進架子裡,隨後趕緊再回頭招呼客人。「嘿,官家小兄弟,最近好嗎?」

  聽見了老巴的戲謔稱呼,娃娃挑起眉。「巴大叔,你剛說什麼?」

  老巴可不樂意再答第二次,他開始吹起口哨來,一副很自得其樂的樣子。

  戴西這夥人倒是都清楚地理解了。

  說真的,官梓言不笑的時候,就跟電影版裡那個達西一樣,全身上下都籠上了一層憂鬱的氣質。直到他來到吧檯邊,看到娃娃與站在她身邊的陌生男人,身上那份凝重才開始動搖崩裂。

  梓言先是向眾人打了聲招呼,並朝娃娃點了個頭,而後目光停留在娃娃身邊的陌生男人身上。大約兩秒後,他便向小鎮的新客人伸出手。

  「想必你就是最近在小鎮掀起一陣風暴的杜警官吧?」剛剛走來酒館的路上,聽到最新馬路消息的報導,讓他得知新警官的大名。「你好,我是官梓言。」

  杜維剛一聽見他的名字,全身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是梓言察覺了。

  「原來,你就是官梓言啊。」杜維剛伸出右手。「真的是久仰了。」握住梓言的手。

  兩個男人的手都很大,緊緊握了一下,又迅速放開。

  在那短暫的瞬間,兩個男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些許的瞭解與興味來。

  「聽起來,杜警官像是很早以前就聽過我的名字?」梓言問。

  「是啊。」杜警官說:「早在十年前,我就聽說過你。」

  「啊,十年前。」梓言偏過頭,看了娃娃一眼,而後朝杜維剛略略點了個頭。

  酒館裡突然沉靜了下來。除了還在自動播放的唱盤以外,唯一還在動的就只有一隻不小心闖進來的小蟲子。

  偌大酒館裡,沒有人費心假裝他沒有在聽這兩個男人的談話。

  那隻小蟲子被老巴用電蚊拍網住,短暫的生命消失在電光石火間,一命嗚呼。

  空氣中閃過一瞬即逝的電流。

  娃娃眨也不眨眼地瞪著眼前這兩個男人,還難得侷促得像是有些坐立不安,連老巴在她面前將空啤酒杯收走,改放下一杯果汁都沒發現。

  「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聽說過我的嗎?」梓言十分具有求知精神地詢問。

  杜警官似乎也不覺得有必要隱藏,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到週遭氣氛的古怪,他爽朗地摸摸剪得短短的頭髮,笑說:「就十年前啊,我剛認識娃娃的時候。」他偏過頭,看著足足矮他一個頭的嬌小女子,繼續笑說:「那時我正想追她,卻被她一口回絕了。什麼原因呢?她只給我三個字,那是一個人名——」

  一直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娃娃終於開口打岔道:「夠了,學長,提起這種陳年往事不覺得滿沒意思的嗎?」

  杜維剛搔搔下巴道:「不會啊,反正我又不是唯一一個被你拒絕的男人。一個男人一輩子當中如果沒有被狠狠拒絕過幾次,怎能體會得到女性的溫柔與美好呢。」

  他的大而化之為他贏來滿堂喝采,原本還視他為「公敵」的小鎮眾男性紛紛離開座位朝他舉杯道:「說得好,杜警官。」

  第一個發難的不是別人,正是戴西。他贊同地說:「男人要經歷過情傷,才會有深度。」就像他的自尊常常被珍珍刺傷一樣。想當然爾,他也是個很有深度的男人。

  梓言愣了一愣,轉頭看向坐在一旁正極力維持笑容的心上人,突然間他鬆開眉頭笑道:「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儘管懷疑過傳言的真實性,但他仍然對杜維剛與娃娃的關係有點擔憂。

  「是啊。」阿邦滿嘴啤酒泡地說:「鎮上每個人都說杜警官你……」

  「叫我阿剛就好啦。」杜警官咧嘴笑著打岔說。

  眾人立即從善如流,阿剛兄、阿剛弟、阿剛兄弟地喊來喊去。

  就這樣,一杯酒、共同的話題與立場,很快地使男人們打成一片。而前一刻他們還是很不熟悉的陌生人呢。

  不知不覺被勸下幾杯酒,杜維剛酒興方酣地說:「……那時,我就在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會會那個名字有三個字的男人——」突然轉過頭來,對著娃娃叫道:「丫頭,你沒告訴我,你心上人就是達西先生。」

  「他不是。」娃娃很無奈地說。先前應該制止學長喝酒的,這人一喝酒就亂說話。瞧,把她陳年的往事都當眾說出來了,這叫她怎麼繼續保持神秘!

  先前真該好好警告一下學長,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能說的。然而對於一個剛剛來到小鎮就被緋聞纏身的人來說,要他守住秘密大概也很難吧。

  趁著眾人包圍著新來警官吆喝乾杯的時候,梓言悄悄地走近娃娃身邊,專注地看著她,輕聲問道:

  「我不是什麼?」不是你的心上人,或者不是達西先生?

  「你知道我不擅長說謊。」娃娃突然岔出一句話,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我知道。」

  「那你最好不要問我,因為我現在還不想回答。」不想直接在大家面前說:梓言不是達西先生,他只是一直以來都是她所愛的人。

  但老天爺,今天的他的確有一種達西的氣質。

  彷彿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梓言點頭說:「好,我不問。」

  正當娃娃鬆了口氣的時候,梓言主動挪移位置來到她的身邊,左側,那個靠近心跳的地方,肩膀幾乎碰著她,雖然終究沒有碰觸到她,然而他已靠近得幾乎能聽見她心臟的跳動。

  「官老爺這幾天好嗎?」她問。

  「你知道他很好。」不然以娃娃的個性,不可能連續好幾天沒出現在官家大宅,讓外公那麼想念她。

  必然有一些理由阻止她拜訪外公與他,而他大概猜得到。

  他想,她是在給他時間適應跟外公的相處。

  娃娃點了個頭咕噥道:「沒錯,我知道他很好。那很好。」

  住在小鎮的好處就是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探聽得清清楚楚。她知道官老爺正在康復中,情況良好,只是跟孫子之間偶爾會發生爭吵。

  那是個好現象,她認為;畢竟沒有無意義的爭吵就不像是家人了。

  過去官家一老一少之間,氣氛總是太寧靜也太冷淡。那種低氣壓會活生生把人給悶死。現在可好了,低氣壓總算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使心情振奮的亞熱帶風暴。

  「那很好。」她再一次發自內心地說。

  只這一句,他就能確定她為什麼要在最近這幾天當中保持距離。那份關懷溫暖了他的心。「嗯,的確很好。」他同意地說。

  突然間,她注意到一件很細微的事。「喂,你不能稍微換個角度嗎?」

  非得以這樣四十五度角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嗎?再讓他這樣專注地凝視下去,她可能會因為心臟跳得太快而休克暈倒。

  「我不能。」梓言回答。

  「為什麼不能?」娃娃不解。

  「因為我落枕。」

  「你什麼?」娃娃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梓言再度重複一遍他昨夜因為失眠睡不好而落枕的事實。

  忍不住地,她噗笑出聲。「怎麼搞的?」同樣忍不住的,她伸手摸了摸他脈搏正有力跳動的頸子。落枕?呵,真可憐。難怪今天他看著人的角度有點怪。他平常沒那麼憂鬱的。

  「你會同情我嗎?」他乘機問。

  「不會。」她趕緊說。

  「啊……」他歎息了聲。「這樣不好。」

  「哪裡不好?」

  「你坐在我的右邊,我想吻你卻吻不到已經很令人沮喪了,你又不肯同情我。」她的另一邊坐著別人,他還不至於沒風度到去把杜維剛趕走。而剩下的這一邊卻又提供不了方便的角度,使人挫折。

  「你想吻我?」她瞪大眼睛,眼中滿是藏不住的期待。

  他以落枕後四十五度憂鬱的角度點點頭。

  「可是這裡有這麼多人。」雖然他們現在幾乎都在跟學長聊天,幾乎沒注意到他們兩個就是了。看來她該感謝學長吸引了大伙的注意,讓她能跟他說悄悄話。

  「你會害羞?」

  「不會。」

  「那麼你會讓我吻你嗎?」這是個好現象,如果她肯讓他吻她,那麼她可能也會同意其他一些更進一步的事,這讓他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會,她會讓他吻她,但是……「要看情況。」她很堅持必須把持一點基本的原則。

  「什麼樣的情況?」

  她解釋給他聽。「吻,有很多種不同的情況,比如出於社交性質的吻、親情的吻、友情的吻,或者愛情的吻;發生的原因則可能出於禮貌、感謝,或者表示愛意。以前我吻過你,但我不認為你跟我一樣清楚那些吻發生的原因。」

  他很清楚她在刁難他,但他拒絕輕易放棄。「如果要我選擇一種我所期待的形式和動機的話,那麼假使我吻你,會是出於一個男人對於他所愛的女人表達愛意的愛情之吻。」

  這樣的表白,能夠獲得她的認可嗎?他捏了一把冷汗,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眼波流轉的眼神。

  娃娃冷靜得看似不為所動,她語調淺淺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能會發生一點小問題。因為以我們目前的關係來看,你與我好像並不是那種適合以吻來表達感情的情侶呢。」這樣的回答足夠冷卻或阻礙他的決心嗎?

  她看得出他下定了某種決心。儘管落枕,但他的眼神很堅定。她想測試他的堅定程度是否足夠他們改變目前的狀況。

  梓言看著她說:「過去我們曾經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現在對我來說你依然是。」只不知她是否仍如他一樣,把他放在心中一個最重要的地方。

  「所以你是在提議延續我們『單純』的友誼關係?」她故意順著他的話岔開焦點,而且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有可能是出於幼稚。

  「不。」他想更靠近她。「我在提議發展有別於單純友誼的另一種感情上的聯繫。一種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發展的關係,我想確認它。」

  她轉過頭正眼看著他。「你何不說得更清楚一點,好讓我知道你到底在提議什麼呢?」過去她太過主動去維繫他們的關係,結果是什麼大家都很清楚;現在也該輪到她享受一下別人主動的輕鬆與快樂了。

  梓言沉住氣,沒有正面接受她的挑戰,只問:「娃娃,你說過我可以嘗試給出一些你可能會想聽的答案。」

  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沒錯,那項聲明依然有效。」所以他已經想到了嗎?「你現在要給我答案了嗎?」

  「我愛你,娃娃。」他柔情款款地看著她,雖然因為落枕的緣故,讓他不方便轉動脖子,但是他僵硬的頸椎卻意外地營造出深情凝視的效果。

  「然後呢?」她竭力保持不為所動。不過那真的好難。

  他執起她的手,穩穩地握在自己的掌心裡。「你願意讓我追求你嗎?」

  「什麼樣的追求?以什麼樣的身份?為期多久?什麼樣的情況下會打算結束?」忍不住地,她屏住呼吸而不自覺,心中盛滿必須要先弄清楚的疑問。

  「當然是以情人的身份,讓我光明正大地追求你。」梓言說出他想了好幾夜的答案。「娃娃,這次我不會許下我做不到的承諾。過去十年來我已經嘗到苦頭,不會蠢得再做一次。你願意試著再相信我一次嗎?相信我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而離開,這一次我會留在你身邊,直到你不再愛我。」

  他努力想過,如果娃娃還願意接受他,那麼以她的立場來看,她最有可能擔心的事情是什麼?

  一個答案浮現眼前,那就是他的再度離開。

  也的確如此。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娃娃才努力維持穩定的呼吸緩緩開口道:「你確定你不想只維持單純朋友的關係?官梓言,我可以一輩子當你的朋友,你應該是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那不夠。」他拒絕只當朋友的提議。「長久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像是沒有根的浮萍,而我已經厭倦了不斷飄零。娃娃,讓我屬於你好嗎?完完全全的,讓我也能夠完整的屬於一個屹立不搖的世界,好嗎?」

  啊,梓言,你還沒發覺嗎?其實你已經身在這個屬於你的世界當中了啊,你從來不是無根的浮萍。你不是。

  娃娃的眼神從試探轉為憂傷地看著他,而後她遺憾地抽回手,遠離他承諾要提供的永遠。

  「我很想答應,但是有個問題……」

  拒絕他的提議,也會撕裂她的心。天知道她多麼想答應。他已經承諾他將永遠屬於她,也承諾永不再離開,他把他的心放在情感的祭壇上任憑她處置,可儘管如此,為了那使她人生慘澹的十年,這一回她還是得先把話說清楚。

  「你想要屬於一個永遠不會動搖的世界,可是我並不是那個世界。」她憂傷地告訴他:「我曾經天真的以為即使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只要我夠堅持就沒有關係。但我錯了,時間證明,終究我也是會改變的,我想我沒有辦法提供你真正一個能夠永遠屹立不搖的歸屬。這樣你還願意追求我嗎?我得提醒你,你所追求的那個永恆世界可能不真正存在。」

  她曾經以為只要感情夠堅定,他們的世界將永不改變。然而十年前她就已經領悟到所謂的永恆,只是孩子在童年時的幻想。人不可能永遠活在永不改變的世界裡。

  終究,他離開了。

  終究,她長大了。

  如果她今天順從內心的聲音,為了愛他而點了頭,屆時,他會不會又離她遠去,讓她再等上另一個十年、二十年呢?

  她已經厭倦等待。

  即使她知道自己終究會不斷地等下去。那彷彿是她的宿命,但她早已厭倦了總是由她來扮演那個苦苦等候歸人的角色。

  內心深處,她是矛盾的。

  儘管她仍然愛他,儘管她知道她勢必會永遠在原地停留,但她已然極端厭倦了繼續等待。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再賭一次。

  為此,她瑟縮地別開眼,不想做出選擇,也無法解釋內心深處那使她寒顫發抖的恐懼。

  梓言清楚地看見了娃娃臉上的不確定。

  他的表情十分嚴肅,但眼神卻非常溫柔。

  他能理解她心中的憂慮,也為此責備自己。

  她可能會拒絕他,但是他仍然必須再問一次,甚至問許多次,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那是他的十字架,是他親手把他們的感情問題變得如此複雜,他必須想辦法再讓他們之間回歸到以往的單純。

  回到那個只有愛、或者不愛的單純世界。

  他愛她。

  堅定地扳過她的肩膀,心痛地看見她因強忍住淚水而逐漸泛紅的眼眶。他幾乎忘了她有多麼容易傷感。「別哭,娃娃,只要說你願意就好。我摯愛的娃娃,請說你會答應我。」

  她閉上眼睛,眼眶熱得幾乎鎖不住即將溢出的淚水。她倏地睜開眼睛,兩行淚水滾落臉頰,熱熱的眼睛看著他。「如果我答應了又怎麼樣?」

  他放開握著她肩膀的手,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地許諾:

  「我會盡一切努力,抹去你心頭的傷。這一次,讓我來做我們感情世界裡的錨。我會試著穩住腳步,承擔所有的壓力。這一次,讓我來付出。」而且風險自負。最後一句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即使他付出一切,而她仍決定不愛他的話,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的。

  他們之間曾經存在著一份比金石還堅定的信任,是他毫不留情地斬斷了那座信任的橋樑,他得負責重建。在重建起她對他的信任之前,他不會有任何怨言,他會甘之如飴的等待,直到贏回娃娃對他的信任。

  這一次,負責等待的角色將由他來扮演。

  他不會再讓她等。

  「拜託,說好吧,娃娃。」再給他們彼此一次機會,也許他們會因此得到幸福。

  「這就是你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她下意識地放低音量,聲音很低沉很低沉地說。

  「次要的目的。」他誠實地說。

  「那麼主要的目的是……」

  「我想念你。」

  他說得如此自然,彷彿是真心真意。

  而,也的確是。他想念她。外公的身體狀況正在漸漸恢復,確定那個頑固的老人會再度強壯起來後,他便來找她。

  他不想聽那些加油添醋的馬路新聞,他只想見她一面。

  他要親眼看見她依然安好,也要親眼看見她眼中對他情意依舊。

  在感情方面,他是絕對自私的一個人。他不打算放她走。這輩子他會把自己當成抵押,以換取她的愛。

  但是她現在卻低頭不說話了。她很少這樣沉默,她的沉默使得酒館裡的氣氛也跟著凝滯了起來,令他感到呼吸困難;而他的一顆心則彷彿被人用力揪緊,幾乎要擰碎了般。

  梓言聲音乾啞地開口:「娃娃……我沒有辦法還你十年,但是我打算用我這輩子剩餘的時間來補償——」

  她突然揮手打斷他的話。「錯了,你並不欠我十年,更少沒有那麼多。」

  她不希望他是為了想要補償才決定犧牲自己。那種感情太偉大了,她不要。她要的是一份平平凡凡、簡簡單單,出於最單純的愛,能夠彼此付出的那種感情。

  她不想讓他一直覺得他虧欠她。因為事實上他並沒有。

  這十年來,她也做了很多事,比如說:她拿到文憑、在外地工作過、最後又回到小鎮安居樂業;只除了在夜裡無眠的時候會因為想念他而偷偷哭泣,並在眾人關懷同情的眼光底下,故作堅強地否認自己的感情。

  但這些事沒有必要讓他知道,那是屬於她的十年;儘管有時傷心多於歡樂,但仍是只屬於她的十年。

  他並沒有偷走她的青春。

  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承認,當年的他或許確實需要離開,甚至那還有可能是一個最好的決定。因為當年的她對愛情的態度太過驕傲,自以為瞭解她所愛的人,也自以為他會同樣地瞭解她。

  那種驕傲,是她失去他的唯一原因。

  過去她從不肯去理解,何以他沒有辦法克服他心中的魔鬼,反而一味認為只要他們能永遠在一起,任何麻煩的問題都能輕易解決。

  經過了十年的歷練,現在看來,那顯然是一種太過高傲的樂觀。

  她無法說他虧欠她,因為他們或許正是因為太過信任自己對彼此的判斷而互相傷害了對方。這幾年來,她不是沒想過自己可能對梓言造成的傷害,她一直在要求他放棄自己的陰影,追隨她所謂的快樂。

  她抬起頭試圖解釋自己的心情,但吐出口的卻是一個問句:

  「梓言,告訴我,離開夏日鎮的那十年,你快樂嗎?」

  他略略驚訝地看著她,在短暫的思考後,搖了搖頭。「不,我想我並不快樂。」

  得到一個並不意外的答案,為此她替他感到心痛。

  「那你後悔嗎?」她又問。

  「不後悔。」這次他沒有遲疑地回答。

  「為什麼?」她完全沒發覺自己的眼神有多溫柔。

  「我幾乎一離開夏日鎮,就沒再真正感覺快樂過。」也許是生平的第一次,他真誠地剖析自己的內心,不再有任何的驕傲或疑慮阻止他告訴她自己真正的心情。「但是如果我不曾離開,那麼我可能永遠不會為我已經失去的感到悲哀。娃娃,我很抱歉我是那種,要等到真正失去了以後才會遺憾的那種混帳的人。」

  他的坦承與自責完完全全攻陷了她最後的心防。「梓言,我……」

  「不要再說了,我答應。」一個爽快的聲音破空切入兩人的私人談話。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假裝沒有在聽他們談話的鎮民;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邊正在偽裝的舉動,大剌剌地轉過身來,瞪視著無形中被圍繞在群眾中心的官梓言和方心語。

  「老天,這個小鎮就不能給有需要的人一點點隱私嗎?」娃娃低聲輕喃。

  梓言愣愣地看著剛剛說他答應的戴西,這才發現戴西不知何時已經靠近到足以聽見他們對話的範圍裡,四周還圍繞著一群毫不掩飾他們的好奇與關切的小鎮居民。

  戴西皺著眉對娃娃道:「方心語,你快答應吧,換作是我,我就答應了。」

  毫不隱藏自己剛剛已經把這兩人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其他人紛紛附和道:「是啊,姑娘,你就點個頭,原諒官家這個傻小子吧,畢竟他都認錯了啊。」

  在這群男人心中有個一致的想法,那就是:當一個男人第一次犯了錯時,只要他有跪地求饒的勇氣,那麼他都該被原諒,人人都應該有機會可以再來一次。

  梓言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突然間他心頭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並擔憂地看著眉頭蹙得越來越緊的娃娃。

  只見戴西繼續大聲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如果男人都已經卑躬屈膝到這種地步了,而女人卻還無動於哀的話,那麼這個女人若不是鐵石心腸,就是根本不愛這個男人。」至於後者,可能性應該是零吧。在場每個人都知道,方心語一輩子都在等官梓言回來,這兩人從一開始就只可能屬於對方。

  想起他跟珍珍之間的攻防戰,戴西就忍不住一肚子委屈;再聽見官梓言身為男性同胞、卻如此不要自尊地委曲求全,他就有點受不了他們再拖拉下去。

  看來該是有人出馬推他們一把的時候了。戴西決定擔任那個熱心公益的好人好事代表。

  怎麼樣,當事人女方會怎麼回答?會賣他個面子吧?

  只見娃娃雙唇蠕動了片刻,最後終於諷刺地開口說:

  「戴西,如果你向來是這樣子在追求珍珍的話,我不怪她為什麼不肯跟你睡在一起。」

  銳利的目光掃視了酒館裡的人一圈,包括杜警官,而後她搖搖頭道:「男人。」說完,也不管杜維剛有沒有喝醉——看起來是已經喝醉了——

  她跳下高腳椅,轉身離開酒館。

  「嘿,小姑娘——」老巴喊人的速度遠遠比不上娃娃走人的速度。

  「把帳記在牆上,老巴。」氣吁吁地推開大門,閃人。她現在沒心情結帳。

  娃娃的行動快速流暢得有如一陣旋風,直到反彈回來的大門上鈴鐺噹噹作響,眾人這才恍然初醒,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

  女主角顯然為了在場所有男人都不懂的某個莫名其妙原因,生氣地跑掉了。

  「現在是怎樣啊?戴西。是不是你把事情搞砸的啊?」阿邦呆呆地問。

  戴西正因為自己不幸福的房事問題被揭露出來,覺得很丟臉,哪裡還有心情理會阿邦的消遣。「哪是我搞砸的,我只不過想推一把——」

  轉頭看向三秒鐘前還在一旁的官梓言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然空無一人。原來人早就跟著跑了,害他有話沒地方嗆,只好硬生生吞回肚裡,並且滿腹牢騷地點起了一根煙。

  眼角餘光瞥向快醉癱的小鎮新來客杜維剛,戴西決定該給小鎮的新人一點忠告。「新來的,我說真的,如果有一天你看上了本地的女性,你得先有點心理準備,因為你一定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比如他,比如官梓言,比如在場所有死會,或者未死會但曾經為情所苦的小鎮男性一樣。不管他們有多麼非凡的成就、鋼鐵般的意志力與強健的體魄,最終他們都必須匍匐在意中人面前,卑躬屈膝地獻上自己的感情。若不,將會得不到內心的安寧。

  杜維剛舉起手中的啤酒,向戴西致意道:「經驗之談,嗯?」

  「那還用說。」戴西歎息地喃喃道:「雖然過程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愉快的地方就是了……」

  這欷噓使得在場所有男人一致舉杯附議。

  老巴看著這一群男人,突然很慶幸自己尚未結婚。不過遙想當年他年輕時候的愛人啊……老巴很體貼地建議道:「想要再來一杯嗎?各位?」

  答案是肯定的。眾人續杯又續攤,大有不醉不歸的打算。

  「嘿,戴西,你真的被珍珍踢下床?」某人不知死活地問。

  「閉嘴啦。」

  這就是小鎮精采而尚未結束的一天。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5:00
  第六章

  「戀愛中的人不用大腦思考。」某A說。

  「真的?那他們用什麼思考?」某B問。

  「他們根本不思考。」某路人C天外飛來回答。

  「……」

  ——摘錄自某報連載四格漫畫之「男女對話錄」

  ***

  梓言追在娃娃的身後跑出了酒館。

  她走得很急,雖然他大可以大步追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此時此刻應該給她一點空間比較好。所以他沒有直接把她拉回來繼續兩人先前在酒館裡被打斷的話題。

  維持著一段足以讓她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卻又不會打擾到她的距離,他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後,已經做好隨她到天涯海角的打算。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不知道該怎麼讓混亂的腦袋繼續思考,只好保持—片空白,然後暗罵自己是個白癡。

  儘管他確定她對他有感情,但此時此刻,他完全猜不到她的心。

  他看著她先是沒有目的地在街上亂走,很像是又迷了路,無頭蒼蠅般走過幾條街後,彷彿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接著她開始朝小鎮東邊盡頭走去,堅定的腳步就像是一個迷失的水手在找尋天上引路的星辰。

  而她的身影,就是他的南十字星。

  當他隨著她一路走向小鎮邊界,毫不意外地跟著她爬上那座俯瞰小鎮的小夏嶺山。山如磐石,他的心也漸如磐石,逐漸穩定了下來。

  這座山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兩人的秘密基地,他們在這裡分享過彼此無數的悲與喜。

  爬上山嶺後,她靠著橡樹坐了下來,盤起腿,眼睛望向夜色漸深、燈火一盞一盞熄滅、即將進入睡眠狀態的夏日小鎮。

  他安靜地來到她身邊坐下,感覺到腳下凝著夜露的草地因濕氣而變得更加柔軟。

  他們就坐在山上,看著小鎮逐漸籠罩在一層又一層黑夜的霧紗之下。

  熄燈的過程像是推倒骨牌一般,先是商店區的燈火漸暗,包括美美的茶飲店。

  再是散落在各處的住家。

  然後是老巴酒館的那一區。

  隨後熄燈的是小鎮的報館。

  而遙遠的便利商店則因二十四小時營業而改變了小鎮人的生活型態。

  看來明天可能會有最新一期的快報出刊。本來應該一周出刊一次的太陽報,最近已經連續三期以不定時的方式發放小鎮最新消息的號外,而且銷路奇佳。據說每次出刊的快報在中午以前就會被鎮民搶購一空,可以想見天亮後,小鎮居民又將有新的八卦嗑牙,永遠不會無聊。

  每一盞燈熄滅的同時,他都能清楚地想見小鎮居民如何結束一天的生活。

  夜深沉到,直到最後一盞燈熄滅,只剩下幾盞路燈在夜色中綻放,有如深夜裡燦爛的花朵。

  他可以感覺到露水沾濕了他的髮梢。

  有點涼,但身旁的她仍然一句話也不說。他聽得見她逐漸恢復平緩的呼息。

  這是個好現象,她似乎比較冷靜了。

  也許他不該再說「他愛她」之類的蠢話來激怒她。

  但眼前的沉默,已經快使他的心發狂。他必須說點什麼,只好捉住一個剛剛發現的事實,試著解釋一些連他自己也不懂得的一些什麼……

  「我記得,你以前常常迷路,也很怕黑……」雖然她總是說她不怕,而且老搶著要帶路,但他知道真相並非如此。

  然而今天他跟在她身後一路爬上小夏嶺山,他才赫然發現,她似乎完全知道自己的方向,而且看起來也不畏懼黑暗的夜。

  然後他想到她所選擇的工作。

  她是個警察,一定經常需要在夜晚裡執行勤務吧。

  先前她說她已經有所改變,也許不是敷衍的話。

  正當他以為她不打算回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

  她說:「我以前最討厭在捉迷藏時當鬼了,你知道嗎?」

  他本想搖頭,停頓兩秒鐘後卻點了頭。是的,她以前總是搶著當鬼,可那就跟她其實是個怕黑的路癡一樣,也許她是討厭當鬼的,只是為了掩蓋她的畏懼,所以才強迫自己做她並不喜歡的事。

  娃娃繼續說:「我討厭當鬼,是因為當鬼的那個人不一定總是能找到躲藏起來的目標,把遊戲結束。而我一直都不喜歡那種不確定的感覺,但很多時候我還是會勉強自己去做……就像我不喜歡夜晚,也總是搞不清楚方向,可是我會勉強自己接受黑夜,強迫自己非得記下正確的路線不可;畢竟,當一個警察,我不可能因為放任自己缺乏方向感而丟了任務,當然我也不可能只在白天值勤,所以,由此可見,不管願不願意或喜不喜歡,人總要面對現實,去做一些原本我們不會、或者並不想做的事,不是嗎?」

  他仔細咀嚼她的話,突然很想把她擁進懷裡;不是為了生理上的衝動,而是為了想安慰她。她把自己偽裝得太過堅強,但其實她有著一顆無比柔軟而感性的心。

  「我想你說得沒錯。可是,娃娃,還記得你以前常提醒我的嗎?」他說:「你說,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可以假裝自己永遠不需要對現實妥協,也可以永不改變。」

  「問題是,那終究只是假裝而已呀。」她轉過頭來,眼中盛滿傷心。「當全世界沒有人肯跟你一起假裝,你只有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怎麼還能有辦法繼續假裝下去呢?我變了。」

  「不,你沒有。」他聽出她的迷惘,心也跟著很迷惘。「也許有一些地方你是變了,但你還是你,即使你變得更加堅強,更加能夠克服自己的

  恐懼,你還是我心中的那個你,到老都不會改變。」

  她扯了扯嘴角。「這就是有個童年玩伴的好處吧。當你變老變醜時,至少還有一個人會記得你年輕時的樣貌。」

  「不僅如此。」他說:「除了那些不會改變的事情以外,我也看得見你的變化,我甚至還能夠發現一些細微的不同。」謹慎地,他伸出手,指尖撫過她的眉梢。「比方說……你比以前稍微瘦了一點,你嘴角上的笑紋比以前多了一點,你的眼神同時有著矛盾的安定和些許不確定,你在害怕某些事物,但你沒有表現出來,起碼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如果不是仔細觀察的話,可能真的會認為你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而你,」她忍不住模仿他的動作,用指尖去感覺他。「我也可以看得出這十年來你並不好過,這十年在你的表情上留下了一些痕跡,你以為你掩飾得很好,不過偶爾你的眼神還是會洩露出真相。」

  山上很暗,他們只有一彎下弦月以及閃爍的星光,即使肩碰著肩,如此近的距離,夜色中理應看不清彼此,他們也都知道。但這些話並非瞎說,內心深處,他們能輕易地描繪出彼此的面孔,指出細微的不同。

  「我們是很好的玩伴,」最後,她說。「儘管你以前經常假裝不在意我。」

  「可是你還是很清楚我只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的陪伴。所以,的確,我們是很好的玩伴與朋友。」

  她收回手,緊緊捉住自己胸前。「過去的時間證明我們曾經需要過對方,但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未來的時間也能證明我們可以是很好的伴侶嗎?」

  需要幾年才能證明?或者當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後,最終他們會發現他們根本不適合在一起。若真走到那地步,景況勢必會很淒涼吧?何必拿過去的友誼當賭注,去賭兩人往後的生活與未來呢?

  山上像是突然冷了起來,她忍不住開始顫抖。

  而他終於找到那個阻止她重新接受他的原因。

  「所以,你的確是在害怕。」像是單純地在陳述一件事實,他說。

  「沒錯,我怕。」她並不畏懼承認自己的恐懼。只是,在一般情況下,能不說出來當然是最好的,畢竟沒有人會喜歡承認自己的弱點,但假使情況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那麼說出來其實也無所謂。

  她就是怕。

  而且是毫無理由的怕。

  「你怕我會再離開你嗎?」他不辭辛苦,想要在一團混亂的線索中抽絲剝繭,找出真相,化解她的恐懼。

  娃娃搖頭。不,不是這個原因。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清楚,既然他選擇回來,就不會再輕易離開。她只是經常欺騙自己她會擔心,但其實並不完全是的吧……

  「那麼,你是怕我不真的愛你?」

  娃娃仍是搖頭。她很清楚他必定是愛著她的。她不擔心他不愛她。

  「還是你怕你不夠愛我?」她愛他,他是知道的,但是她自己清楚那份愛的程度嗎?

  娃娃還是搖頭,顯然也認為不是上述幾項可能的原因,反正她就是會怕。

  那令他鬆了一口氣。「所以你既不怕我離開,」那表示她已經開始信賴他。「也不怕我們彼此不能相愛。」他很想歡呼一聲,但還不是時候。「娃娃,那麼你就只是單純地在害怕而已。」至於害怕的內容則已不重要了。

  「是嗎?我不敢像你那麼肯定。」太輕易被看穿,多少會有點不甘。此刻的她很矛盾,她知道;而這跟生理期是否接近一點關係也沒有。

  很故意的,她伸出手拉扯著他衣服胸前的口袋。「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性是我會擔心的。」

  「什麼可能性,你說,我在聽。」她有沒有注意到她還在拉扯他的上衣口袋?

  「我沒有真正看過你。」她拉扯他口袋布料的力道越來越重,似乎對「內容物」十分感興趣。

  但他的口袋中只放了一個五十元硬幣,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他不太懂。果然,他就知道他不能再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瞭解她的心思。十年前他已有過錯誤的判斷。

  「那不一樣。」猶豫的,她放開他的上衣口袋,纖細卻有力的手指頭改移動到他的領口。今晚他穿了一件休閒衫,衣服上只有兩顆鈕扣,而他只扣了第二顆,結實的頸部線條從輕便的布料底下袒露出來。

  這種袒露的程度,當然連輔導級都構不上,但是卻顯然對她造成很大的影響。她覺得頭很暈,懷疑光是這樣看著他就會產生副作用。

  「哪裡不一樣?」他低頭輕聲詢問,很想趕快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吞嚥了下,她緊盯著他脈動有力的頸項道:「我從來沒看過這布料包裝下的實品,我可能會擔心,萬一買回家拆開包裝後,發現底下的東西令人失望。」突然皺起眉頭,她問道:「你知道我是個感官主義者吧?」

  「不,我不知道。」不過現在他總算搞清楚她在說什麼了。「不過那無所謂,這個缺失很容易彌補。」

  「彌補?怎麼做?」她眼睛發亮。「可以試用或退貨嗎?」

  「不。」他捉住她幾乎要鑽進他衣服裡的滑溜手指。「套句春花奶奶常說的話,『貨物售出,概不退貨』。」趁她還沒反對以前,他繼續說:「這就像是買股票一樣,買賣投資一定會有風險,一切只能等看準了再下手,一旦決定進場,即使發現你心目中看好的績優股利空下跌,也不能隨便殺出,只能等待這支股票慢慢止跌回升。」

  「很有趣的理論。不過就短線操作來說,這樣恐怕會賠很多錢。」

  「但就長期投資來看,只要這支績優股內部健全,沒有人為炒作的外力影響,那麼投資人到最後還是有利可圖。」

  「那麼請教一下這位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看準一支股票是不是『績優股』呢?」

  「一支股票要有持續上漲的空間,當然得掌握新技術和新市場。至於要怎麼知道這類的訊息,那就要看投資人的眼光了。」

  「問題是,我可能不大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麼聽我的就對了。不是有句話說『千金難買早知道』嗎?」他重新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選我就對了。我保證我是一支可以長期投資的績優股。」

  她怎會既想笑又有點想哭呢?她怎會讓他這樣左右她的情緒呢?

  她想笑,是因為他竟用股市來比喻愛情,用股票來比喻他自己。

  她想哭,卻是因為她很清楚她早已做了選擇。早在二十年前,她六歲、他七歲的時候,她便已經選中了他。雖然他這支績優股爬升到中途時的確出現下殺的盤勢,讓她一度想認賠殺出,但可憐的事實是,她似乎已經住進了他這間套房裡,根本無法抽回感情的資金,直到現在還在盼望能止跌回漲。

  「我怎麼知道選你會值得?」他們這段感情若再經營個幾十年,最終結果是會獲利紅不讓,還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你不是別無選擇。」他繼續解釋道:「但是為了投資人的利益,我會盡量努力不再讓你失望,我知道我之前表現得並不好。」

  「你講得很有道理。」她說:「可是我就是會怕。」

  「聽起來像是毫無理由的恐懼。」

  「沒錯,我想是這樣沒錯。」儘管牙齒都開始打顫了,但她還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拒絕因為這樣無端的恐懼而減損自己的志氣。

  人要有一點志氣。她堅持。

  「我知道有一些人對未知的恐慌特別嚴重。但你會那樣嗎?」他開始問一連串的問題:「你會因為搭乘的火車可能出軌,而永遠不搭火車嗎?你會因為怕飛機失事而永遠不搭飛機嗎?你會因為擔心隕石撞擊地球,而成天憂慮世界末日嗎?你會因為擔心鯊魚攻擊而拒絕下海游泳嗎?」

  在他一連串的追問中,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回是被逗笑的。她想,他一定是在開玩笑。她從不知道他會這麼幽默,或許這也是他這十年當中的改變吧。

  娃娃一笑,梓言也就笑了。回到小鎮以來,他第一次完全放鬆地笑了起來。

  她因為他低低的笑聲而睜大眼睛,藉著淡淡的月光想看清楚心愛的他。

  「你笑什麼?」為什麼笑得這麼愉快?

  梓言的唇邊仍掛著微笑,眼神閃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好傻喔。」他笑著說:「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去。」

  這次她沒有插嘴,想等他一次說完。

  他問她說:「告訴我,娃娃,戀愛中的人總是這麼的傻嗎?」

  因為他問得這麼誠實,所以她也就誠實地回答了。「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你呢?你談過戀愛嗎?」在她缺席的那十年當中,他可曾對別人心動過?

  「我也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他誠實的說。

  她用力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氣,而後攤攤手,自我解嘲道:「那麼我們大概不會知道,戀愛中的人是聰明還是傻氣了。」能聽見他沒對別人動心過,真好。

  「但是我覺得你很傻氣。」才說完,他趕緊捉住她抗議揮舞的手,牢牢地握著。「我想你現在絕對是在戀愛中。」

  「怎麼說?」她不自覺地屏息,任他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道。

  「你看不出來嗎?你害怕過很多東西,也恐懼著很多事情,但是你最後都會找到勇氣去面對、克服它們。就像你以前記不得小鎮的路,但你現在卻記得了。」

  「只記得一些,不是全部。」她忍不住補充道。偶爾她還是搞不太清楚方向。這就要感謝現代科技了,衛星導航系統真是造福路癡的偉大發明。不過,這跟他們正在談論的話題有什麼關係呢?

  他試著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還不打算掀開底牌,他繼續說:「還有,你怕黑,但你現在就待在這黑漆漆的山上呢。」

  「我又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不希望他把她看得太勇敢。她並不真的想當無敵女超人,畢竟在故事中,美少女戰士也有她的脆弱之處。再怎麼堅強的女人,最終還是會希望背後有支持她的力量。

  「你不喜歡當鬼,但是你會勉強自己去扮演那個角色。」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敲進她的心房。「我親愛的娃娃,你從來沒有因為害怕而逃避過,以前不會,現在當然也不會,未來想必還是如此。那就是你的個性,而我就愛這樣的你。」

  想通了一切的他,很清楚自己所說的這些話完全正確。但是他仍會給她一個緩衝的機會去選擇面對。他知道她不會否認。在感情方面,她一向誠實。

  她久久之後才出聲:「你不該這麼瞭解我。」這樣會讓她失去所有談判的籌碼。

  「我沒有辦法不瞭解你。」他說:「娃娃,你應該知道,不管你再怎麼怕,即使只是毫無道理的怕,你會拒絕我的唯一理由就是你不愛我。」

  高明!完全擊中她的心防。是的,她知道自己終究會克服那些無謂的恐懼,答應他的要求,但是內心深處總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甘啊。

  除了那毫無道理的恐懼以外,阻止她緊緊擁抱他的,就是那累積了十年之久的不甘。

  「或許我只是還沒有拒絕,並不代表我不會真的拒絕你。」不想這麼輕易承認自己確實是愛他的。她不喜歡說謊,但必要時她可以不去承認,沒有人規定每個人都必須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

  「那麼,你現在要拒絕我嗎?」他懷疑自己的心臟有辦法承受她的拒絕,但是他必須要承受。「我知道是我活該,所以,來吧,現在我就在你面前隨你處置,要殺要剮都不必猶豫。來吧,在我心臟這裡狠狠捅上一刀,即使我會心痛至死,也都是我應得的,誰叫我當初傻得離開你,而且還不後悔。」

  她用力瞪著他,良久才歎息了聲,隨即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肩膀。「你不必說得這麼可憐。」

  如果他是那種善於掌握他人弱點而加以打擊的人,她想她早已舉手投降。

  還好他不是;不然,他就會知道,她對他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她所樹立起來的牆,其實脆弱得一推就倒。

  他順手環抱住她,鼻端嗅進熟悉的髮香,想聽她親口說出她的選擇……

  「那好吧……」她悶悶地說。

  「好吧?」這是個肯定的答案嗎?

  「你先前說要追求我是不是?」彷彿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她深吸一口氣的說。

  「你願意接受嗎?」他想他應該從最基本的追求開始。

  「我說,那好吧,你可以試試看。」她真的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吧?幸好他不知道這一點。唔,他應該還不知道吧?希望她退讓這一步之後,他不會得寸進尺。

  這回,輪到他瞪著她看。久久、久久,終於,他吁出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嘴角向上咧開。「我不會讓你後悔的。」感謝天,她答應了!

  「我也不會允許你讓我後悔。」她再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才抬頭看他,微笑起來。「因為這一次,我們會照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怎麼他一點也不驚訝呢?

  「沒錯。」她咧了咧嘴。「首先,對於男女間的正式交往,我有很多的幻想。」

  「很多的幻想?」他還處於完全無法反應過來的狀態。

  「沒錯。你知道的,我從來沒『真正』談過戀愛,而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一個成熟又飢渴的女性自然會有一些個人特殊的癖好。」

  「特殊的癖好?」他饒富興味地咀嚼她的話。

  不去理會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多少綺色暗示,娃娃只專心在眼前這個聲稱要與她糾纏一輩子的男人身上。

  「官梓言,你要有心理準備。」她很嚴肅地告訴他說:「我期待這一天已經期待非常久了,如果未來我的行為上出現了什麼偏差,你要知道,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基於他們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她覺得最好先提醒他做好準備。

  梓言依然笑著,心想不管她所指的是什麼事,他都不會再當一名逃兵。但是如果能先有一點心理準備,或許也不錯……「比如說……」他暗示地問。

  她笑得好燦爛。「比如說,我或許會喜歡來點硬的。」

  然後,她便強硬吻上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他。

  她捧著他的臉,先是輕咬,而後深深地吸吮著他企圖回應的唇舌。

  她說她會喜歡來點硬的,但梓言卻想著:她的唇是這麼的柔軟,就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現下兩人身體上唯一一個「硬」的地方,絕對不是她的嘴。

  忍不住呻吟了聲,他回吻著她,訝異慾望被挑起的速度與強度。

  是等待了太久的緣故嗎?或者她對他一向有這種影響力?這種慾望,於她或他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一種感覺,彷彿蟄伏過久的情慾一旦爆發就難以收拾。

  儘管不想停下來,可是他們不停地吻著彼此,吻到幾乎無法呼吸。唔,也許是缺乏練習的緣故。她挪開臉,讓他的吻落在她臉頰上,兩人的呼吸都亂了節拍,喘不過氣來,只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天啊,感覺真對!他們早該在一起的。這種感覺絕對不是那種「單純」的友情,只有彼此相屬的男人與女人才可能會有這種熱力與渴望。

  「如果這就是你所說的,我想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喘著氣說。

  她應該要害羞的,可是卻又覺得發生在他們兩人身上的事似乎再自然不過,他們天生注定了應該在一起。

  她將臉埋進他的胸懷裡,傾聽他的心跳與她的心跳混亂地交織在一起,眼底如撲火的飛蛾般充滿對火焰的渴望。

  「官梓言,我們開始約會吧。」她決定地說。

  「從現在開始嗎?」他漸漸恢復過來,緊緊擁著她。

  「從現在開始。」她點頭同意。

  他親吻她的髮頂。「感謝上帝。」

  「晚一點再感謝,現在我們下山吧。」

  「我們可以一整晚——」待在山上。

  「不行,今晚不行。」她搖頭說:「小媽會擔心,我沒告訴她今晚不回家。」

  「那好吧。」他拉著她一起站起來。「我們下山。」

  他們一起站在山嶺上,看著籠罩在夜霧與月色中的夏日小鎮。

  他牢牢握著她的手,直到她反握住他才咧嘴一笑。「娃娃,我是在作夢嗎?」

  「不,你不是。」她也對著他笑,有股衝動想將他的頭拉下來再吻一下。

  「那很好。」他開始挪動腳步,她就走在他身邊。「從來不曾感覺這麼好過。」好像迷失許久之後,終於找到回家的路,可以放心地奔跑向前了。

  娃娃完全瞭解他的感受。此時此刻,兩人心中有著同樣的想法。

  當他們緩緩地走下山時,她突然問說:「梓言,你還記得那個跟小夏嶺有關的傳說嗎?」

  他點頭。「記得。」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花一直沒有開。」以前他們經常相偕來山上播下花籽,但是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花朵綻放。

  「……」他沉默地看著朦朧月色下的大片草地,的確沒有半朵含苞待放的花。傳說中,只有真愛的歸來能讓山嶺上的花朵盛開。

  他們曾經多次試著以人為的力量種下花種籽,並在每一年的春天來臨時,等待遍山開滿黃色的花朵,然而年復一年,想看見花開的願望一直都未能實現。

  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面對這樣的情況,他有點心慌。

  「也許是因為真愛往往不容易找到的緣故。」娃娃歸結出一個結論。

  那結論卻令他悚然瑟縮。「……娃娃,我愛你。」這輩子,他知道自己將會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句話。他必須讓她相信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是真愛。他離開了又回來,這一次將是永恆;她絕不是等不到情人歸來的老橡樹。

  「你知道嗎?我想我相信你。」她抬頭凝視著他說:「我要你知道,我很高興你終究回來了。」

  「我不得不。」他停步下來,看著月光遍灑整座山嶺。

  那景象很奇特,因為今晚的月光照說不應該如此明亮。下弦月。夏至日快到了。

  他低頭望進她的眼中,終於發現了這輩子他一直在找尋的東西。不是自由或獨立,也不是外在的成功或種種表象。

  簡簡單單的一個答案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竟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看清這一點。

  他看著她說:「這輩子我都想要你。我很慶幸我終於找到勇氣承認這一點。」而且感謝老天,還沒有太晚。

  娃娃伸出手,撫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你一向都很幸運。」

  「的確是。」而他可不打算對此有所抱怨。此刻他正牢牢捉著他的幸運,完全不打算放手。「我愛你。」

  這是他今晚第五度對她說出這三個字,至於其它表白情感的語句更是多得不勝枚舉,印證他急切想讓她瞭解的心情。

  她想他真的很缺乏安全感,所以她便牢牢地握著他的手,下定決心,這一次,他們不會再把事情搞砸,因為她不打算讓他再離開她或嚇得逃走。

  十年啊……過去的她太驕傲,自以為瞭解愛情的真諦,但到頭來,看不清自己感情的人或許正是她自己。現在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在愛情面前,她決定低下頭,學習謙卑。

  「告訴我,梓言,美國的英雄漫畫超人是哪一年出版的?」

  「1938年。」他飛快地回答。

  真的變成漫畫大師了。嗯,這就是所謂的真愛無敵嗎?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呀。為了愛她,他這回真的下了很多工夫。

  「我答對了嗎?」

  「你知道你答對了。」她微笑地告訴他:「正如同你知道,我也愛著你。」

  「我的確知道。」他低下頭說:「可是在愛情面前,我想要謙卑一些。我不想再把愛視為理所當然,我不會讓你後悔愛我,我希望你能愛得值得。」

  娃娃已經覺得很值得了,可是如果他堅持的話,她也不打算抱怨。

  她抬起頭看著他,覺得今晚所發生的事情看似水到渠成,但背後卻潛藏著許多暗潮。若不是在幸運之神費盡心力的眷顧下,也許無法走到安全的這一邊,讓一切撥雲見天,明朗真心。

  這真是太好了。他們凝望著彼此,心裡頭不約而同地想到:他們還有一次機會能重新開始認識對方、瞭解愛情的真貌,真的是很幸運很幸運的一件事。

  今夕,愛,終於因為坦白而令人不再畏懼。

  停歇了十年之久的愛情協奏曲,他們終於跨過那道休止符,得以再度攜手向前。

  ***

  回到家時,夜已經非常的深。他送她回到家門口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不確定是否該先吻別才道再見,她替他做了決定,輕輕吻了他的唇,預祝好夢。

  不意外會在客廳內發現一盞等待歸家女兒的小夜燈,娃娃輕聲地推開了門,發現小媽斜靠坐在沙發上,在柔和的燈光下翻看一本老舊的相本。

  她沒有費事的打開大燈,只是悄悄地走向母親,在她身邊坐下後,偏著頭偎在母親身邊,一起看著那本相簿。

  「這是你三歲時的樣子。」小媽一邊翻著相本一邊說:「當時我和你大爹幾乎要發誓,我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小東西。」那種感覺跟一見鍾情很像,只是對象是一個三歲小女孩,而他們立刻就決定要成為小女孩的父親。

  「的確是我。」她頗得意的說:「我小時候就一臉聰明相,人見人愛呢。」完全忘記曾被關在慈愛育幼院時的黑暗歲月,傾盡全力只想看著光明的一面。

  小媽大笑出聲,合上了相本,握著寶貝女兒的手。「今晚談得怎麼樣?」

  「你知道我跟誰談話去了?」娃娃有點訝異,隨即搖搖頭想,不該意外才對,流言跑得比光速還快,這是小鎮一貫的風尚呀。

  「當然了。」小媽解釋:「你一離開老巴那裡,一群喝醉酒的男人就沿路廣播事情發生的細節了。另外,你那個傳聞中的『新歡』已經醉得讓人扛回住處去了。」

  「唔,我想小林能應付一個醉鬼。」杜維剛現在正借住在小林那裡。鎮上只有一家地點頗為偏僻的汽車旅館,並不適合長期居住。

  「不談其他人了。」小媽說:「回答我,娃娃,你今晚跟他談得怎麼樣?」

  「談得很好。」娃娃誠實的回答。

  「有多好?」

  想起梓言,娃娃忍不住微笑起來。「小媽,你知道戀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心語小媽怔了一下,隨即會意地道:「我想那應該是一種會讓人患得患失、卻又同時快樂無比的感覺吧。有時候,你會覺得像是在夏天裡吃一碗冰涼的牛奶芒果冰;有時候,你又會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很高的懸崖上,任由風吹拂著你的臉龐,而你正猶豫著是否要往下跳。愛情往往會令人奮不顧身……」

  「經驗之談?」娃娃眨眨眼,調皮地問。

  「沒錯,是經驗之談。」小媽承認。她也愛過,那份感情一直都妥善地存放在她的心中,讓她時常反覆回味。儘管她擁有那份愛情的時間很短暫,但一個人一輩子總要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才能不枉此生。所以她想她仍是幸運的。

  娃娃抬起臉,喃喃低語:「我覺得我就像是正要奮不顧身跳下一座懸崖的人一樣,同時我也覺得自己像是在經過一段很長的睡眠後,終於要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令人震撼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樣的新奇,令我忍不住想要傻傻地微笑……小媽,我想我戀愛了。」深深愛著一個人,想與他永不分開就是這種心情吧。

  儘管早已知道女兒已經長大了,有一天會屬於另一個人,但心語小媽—仍忍不住熱了眼眶,一股淚水湧上。

  「你確定你是現在才開始戀愛的嗎?」她拉了拉女兒的長辮子,微笑道:「我還以為你早就在談戀愛了。」

  從女兒六歲、官家那個男孩七歲,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青澀的愛情就已悄悄萌芽,並在他們成長的過程裡等待覺醒,好似這一輩子他們都在等待著對方。

  有時候她會模糊地覺得,當年她會帶著娃娃來到夏日鎮,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順從命運的召喚,娃娃注定要在這塊上地上遇見真愛。

  沒有察覺到小媽複雜的心情,娃娃撒嬌道:「小媽,你知道嗎?以前我有點害怕,總是離那座懸崖很遠很遠,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去面對、接受、付出。答應他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站在最高的看台上,大聲地向全世界的人宣告,有一個人真心愛著我,而我也將一輩子愛他,我們真的會永遠在一起;那種對彼此的心意百分之百確定的快樂,幾乎要把我淹沒,使我差一點支撐不住發軟的腿。」

  直到現在,儘管梓言不在她的身邊,娃娃彷彿還能夠感覺得到,那種愛情的暖流溫暖地流過全身的純然喜悅。

  娃娃抬起頭,眼神晶亮地看著她唯一所知的母親。「小媽,我該怎麼辦才好?」會有人因為太過幸福而死掉嗎?

  小媽溫柔地看著終於發現自己在戀愛的女兒,有股想哭的衝動,但最終她只是微笑地對女兒說:「那就勇敢去愛吧,娃娃,要勇敢去愛。」

  在這一刻,她總算能夠放下對女兒的憂慮了。她相信未來一切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甚至包括將來,她是要以父親或母親的身份,將女兒送上禮壇,交給另一個可以信賴的男人。

  她想她/他真的得快點選一邊站才行。

  但真的有點難。因為他既喜歡當女人,也喜歡當男人呀。真不知道是誰規定一個人只能選一種性別、扮演一種身份的。

  更或許,他已對這種角色扮演的遊戲為之瘋狂?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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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5:30
  第七章

  適時選擇沉默也是一種社交的藝術。

  ——某小鎮針對某突發事件之輿論呼籲

  ***

  經過一夜好夢好睡,清晨,娃娃在淡淡的花香中醒來,覺得精神飽滿,活力十足。

  她是被玫瑰的香味所喚醒的。果然睜開眼睛時,一朵繫著鮮黃色緞帶、含苞待放的黃昏玫瑰就放在她的枕邊;同時,還有一隻看起來很眼熟的……泰迪熊。

  而這只熊很像是早在八百年前,她送給某人的那只熊布偶。

  很難想像某人一直把這只熊帶在身邊的樣子,但親愛的小泰迪看起來一點都不乏人照顧,小小熊的衣服口袋裡捲著一張紙片。

  「我的天啊。」她半坐起身,抽出那張紙片看了一眼,隨即笑了出來。

  小紙片上寫著幾行飛揚的字——

  我希望經過一個晚上的睡眠,

  不會讓你清醒地發現,

  你昨天承諾的事都是醉話。

  我的朋友泰迪會負責監督你把玫瑰花養起來,

  另外帶了一個花瓶,放在你桌上。

  瞄了桌上一眼,果然看見一隻透明的玻璃花瓶;隨即又瞄了泰迪一眼,她好笑地說:「聽說你會負責監督我,嗯?」忍不住,像個小女孩一般捉起熊布偶抱進懷裡。「很好,我會照辦。」

  只不知他是何時進來的?怎麼她竟然完全沒有發現。是太幸福了嗎?以致於喪失了所有警戒?

  房間的門仍關著,窗戶倒是打開了一半。

  她幾乎能想像得到他是怎麼進來把東西放在她枕邊的了。

  那一定很有趣。

  跳下床,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將玫瑰養進瓶子裡。

  這種黃昏色彩的玫瑰,只能在鎮上某一戶人家的花園中看得到。

  ***

  接下來的一整天,大概只能用「不可思議」四個字來形容。

  一連串的不對勁和詭異之事接踵而來。

  首先,第一件啟人疑竇的事發生在派出所裡。當娃娃看到一大早就放在她桌上的七月份夜間輪值表時,赫然發現——

  「我是被人間蒸發了嗎?」她喃喃地道,還有一點搞不清楚狀況。

  警局的人手雖說還不至於嚴重不足,畢竟夏日鎮上沒有太多的危機事件要處理,可是他們每天仍然會固定輪班巡邏,每個人一個月起碼有一半的晚上得留守警局或外巡,維剛學長調來以後情況會稍微改變,但基本上每個人分到的工作仍然不輕鬆。可現在下個月的輪值表上,「夜間」那一欄竟然沒有她的名字。這是怎麼回事?

  「小陳。」她立刻詢問製表的同僚。「怎麼上頭沒有我?」

  小林和維剛學長一起外出巡邏去了。小陳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眼神茫然。「什麼沒有你?」

  「晚班的輪值啊。」她說。

  「喔,那個啊,沒錯啊。」小陳揮揮手,又埋頭處理自己的業務去了。

  娃娃一拳頭敲在小陳桌上。「明明就有錯!你一個禮拜,學長一個禮拜,小林一個禮拜,另一個禮拜你們均分……嚇!」她瞪大眼睛。「這難道是在排擠我嗎?」

  在鎮上警局待了那麼久一段時間,從來就沒發生過這種兩性不平等的事。這裡畢竟不是大城市,過去在台北時,這種事算是家常便飯,可這裡是她的家鄉夏日鎮耶。

  「呃……沒有啊。」小陳縮了縮肩膀,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還說沒有!」娃娃幾乎沒張牙舞爪起來。「我一定要抗議到底。」把輪值表丟在小陳桌上。「快!給我排一張新的。」她絕不接受這種不平等待遇。

  「可、可是……」小陳為難地看著娃娃,猶豫片刻後才壓低聲量道:「娃娃,這是老大交代的,他說要放你一個月的晚班假。」

  「為什麼?」她瞪大眼睛,倏地轉頭看向坐在裡邊、正蹺著腿看報紙、一副老神在在的何所長。「老大怎麼會出這種怪主意?」

  掏了掏發癢的耳朵,何所長放下剛剛出爐的太陽報特刊,噘著嘴吹起帶有旋律的口哨。

  娃娃蹙眉一聽,發現老大好像在吹著一首叫做「AllNeedIsYou」的英文曲子。老大什麼時候也聽起西洋歌曲啦?

  正疑惑的當下,何老大突然站起來,扠著腰,對著天花板大笑三聲,隨即又坐下來看起報紙。

  娃娃再也忍不住疑惑地衝到主管面前,想問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但何所長只是從報紙下方吊起兩隻眼睛道:「也該是時候讓你放個假啦,小妞。連續好幾個月來,你都搶著賺夜間巡邏的加班費,也給人家小陳、小林和新來的小杜他們三個需要賺老婆本的可憐男人一點增加存款的機會嘛。」

  「賺……老婆本?」娃娃愣了一愣,眼神瞄向小陳。只見小陳有點不好意思地舉手自白道:「娃娃,我都快三十歲了,你知道吧?最近我媽一直在催呢。」這年齡正是一個男人該好好考慮終身大事的時候了。

  「所以……不是在排擠我嘍?」怎麼覺得滿可疑的?

  「怎麼會呢,大家都是相親相愛的好夥伴啊。」小陳一臉真誠的澄清。

  「所以……這當中沒有什麼陰謀嘍?」

  「呴,哪裡會有什麼陰謀啊。」何所長一副被侮辱的表情。「又不是在演『諜對諜』。你要相信你的夥伴啊。」

  「可是……」總覺得還是有一點怪怪的……以前她就曾被他們這幾個出賣過不是?還是小心為妙。

  「還可是啊,小妞,你真的該放大假了。想想看你有多久沒陪你親親小媽看八點檔的鄉土劇了?」何所長秉持著愛護下屬的決心,嚴正地曉以大義。

  「我小媽又不看鄉土劇。」

  「呴,那是因為沒有人陪她看啊。鄉土劇就是要一邊看一邊討論劇情才會有意思嘛,自己一個人看當然沒趣嘍,也就不會看啦。」拗也要給它拗下去。

  「這……說的倒也是……但是……」

  何所長放下手邊的報紙,上身橫過整個桌面,努力地遊說道:「想一想嘛,姑娘,在美好又漫長的夏夜裡,有些事情做起來絕對要比在大白天裡做來得有趣多了,不是嗎?」

  嘖!這就是男人都愛在晚上約會的緣故啊。要怎麼敲,才敲得醒這傻丫頭呢?她早該好好沐浴在戀愛的光輝中啦,省得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地找人麻煩,製造混亂。

  瞧瞧這快報上頭是怎麼呼籲的——

  請給這對剛剛才決定要認真交往的情侶一點隱私和空間吧!

  身為鎮上麻煩的焦點人物之一的主管,他老何一定得照顧好下屬的福祉不可。

  見娃娃還想開口說話,他翻翻白眼,舉手示意STOP。「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不要再有意見。」

  「……獨裁。」

  「去告我啊。」老何賴皮地咧開嘴。「對了,乾脆從今天開始,你晚上都不用輪值了,把加班費給小陳他們賺吧。」

  聽見自己被點名,小陳立刻舉手反應道:「感謝你了,娃娃,你知道現在要娶一個老婆可是很不容易的,我可能得多賺一點老婆本。」

  就在這一瞬間,娃娃終於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只好舉手投降。「好吧好吧,為了小陳你們的福利和未來是吧?」

  在場兩個男人用力點頭。

  「誰能說我不關心你們呢。」她勉為其難地接受即將在夜間放大假的事實。

  「絕對沒有人可以那麼說。」呼,搞定。兩個男人總算鬆了一口氣。

  「那麼,拿來吧。」娃娃老實不客氣地伸出一隻手。

  「幹嘛?」老何不解。

  「我想我應該有資格得到一張好人卡吧。」

  老何正要說他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小陳已經雙手奉上一張。「來,娃娃,你真是個太好人,恭喜你獲得好人卡一張。」這種東西,他抽屜裡已經搜集了好多張,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躲起來哭泣。

  娃娃收下好人卡,同時拍拍小陳肩膀。「小陳,你果然是個好人。」

  囧rz(←此刻小陳的內心正沉痛的吶喊中。倒。)

  ***

  同樣詭異而不自然的事情發生在官梓言身上。

  這一天清晨,他早早就起床,親自剪下一朵還沾著朝露的黃昏玫瑰,趁早悄悄送進娃娃的房間裡。當時她正睡得香甜。她的睡顏讓他在她房裡做了幾分鐘的白日夢,預想著他們可能會有的未來。

  他們即將成為一對正式的情侶,要攜手相伴一生。這念頭令他忍不住微笑。

  偷偷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後,正準備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攀窗離開時,正在附近遛狗的鄰居雷達公公叫住了他。

  「嘿,官家那個小伙子。」

  顯然是在叫他。他尷尬地從娃娃房間的矮窗跨了出來,還細心地關上一半窗戶,以免早晨的風吹進房裡使她著涼。

  「雷達公公。」離開娃娃窗外的庭院,他禮貌地走到老人面前問早。

  眼前的老人幾乎和他外公一樣老,他養了一隻顯然也已經很老的黃色土狗。一人一狗的眼皮幾乎已鬆弛到快要撐不開了。

  「看過早報了嗎?」雷達公公問。

  「還沒有。」早上他出門去摘玫瑰時,報童還沒出來送報。

  「那好。」雷達公公努力地撐開鬆弛的眼皮。「小子,我知道我們鎮上的工作機會不算多,你也回來快兩個月了,如果你真的找不到適合的工作,你可以來幫我遛狗,我會算基本薪水給你。」

  梓言呆了半天才弄懂雷達公公的意思。「您要給我一份工作?」滿訝異的。

  「不然勒。」雷達公公嘟噥道:「現在年輕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還沒立業就想成家,這樣子的家庭關係怎麼能長久……」

  「對不起,您說什麼?」雷達公公把大半的話都含進嘴裡,梓言沒有辦法聽清楚。

  「我說喔,」雷達公公像打雷一樣地大聲道:「你應該去找一個正當的工作!好好一個有手有腳、體格強健的大男人,要有工作,走路才會有風嘛。」

  雖然梓言還是搞不清楚狀況,但他懂得虛心受教。他笑笑地說:「謝謝您,我知道了,我會努力找一個正當工作的。」

  「那就好。」雷達公公道:「記得,找不到適合的工作的話,你可以來——」

  「幫您遛狗。」梓言接話道。

  「哼嗯。」雷達公公這才滿意地走開,牽著狗繼續他的晨間例行散步。

  看著雷達公公年邁卻有活力的背影轉進對面馬路的轉角,梓言嘴邊勾起一抹真誠的微笑。

  這還是他回到夏日鎮以來,第一次有人提議要給他一個工作,那幾乎就像是要邀請他永遠留下來一樣,或許他真會考慮去替雷達公公遛狗。他一路傻笑地走回家,準備幫福嫂準備早餐,陪外公喝點米粥。

  梓言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的一整天,每個遇到他的人,個個都突然提起願意給他一份有薪工作的事。

  比如春花奶奶就建議他可以當她的送貨工人。

  春花奶奶還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知道你一次可以扛起兩袋十五公斤的米,這份工作會很適合你,官家小伙子,不過伙食你得自己打理,房租當然還是照算。」

  梓言受寵若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忙不迭地道謝。

  機車行的阿龍甚至提議梓言可以來當他們機車行的學徒,還拍胸脯保證他們生意很好,所以薪水上不會虧待他。

  「只要好好學,過兩年你就可以出師了。」阿龍阿虎兄弟再三保證道。

  梓言差一點沒跌倒。他跟龍兄虎弟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小時候還曾有過一點小小的過節,他們真誠的邀請令梓言心頭一熱,答應會好好考慮。

  然後他走進鎮上唯一的一家髮廊請莎莎幫他修剪頭髮。回到小鎮近兩個月來,他都沒有時間修剪過長的頭髮,夏日炎炎,正是剪髮時候。

  莎莎動作很迅速地替他修剪出一個清爽的髮型,同時在拿鏡子給他照著後腦勺時聊到:「我聽說你最近在找工作。」打量梓言一會兒後,決定他或許可以當她的髮型模特兒。「我店裡是一人服務,可能沒辦法僱用長期的人手,但是我還滿需要有人定期當我的髮型模特兒,幫我展示最新的設計。既然你號稱是鎮上最炙手可熱的焦點人物之一,那麼我們攜手合作的話一定能開創新的商機,而且這份工作可以讓你在空閒時賺點外快,也不無小補。」

  莎莎的熱心讓梓言不好意思承認他暫時沒有賺外快的打算。付了錢後,他答應下一次還會來請她做剪髮服務。

  就這樣,大半天下來,當戴西遇到梓言的時候,他已經被建議去面試過了送報員、學校警衛、宣傳車司機、印海報工人、加油站員、游泳池救生員、清潔隊員、餐廳跑堂、園丁、獨居老人伴護、舞台表演小丑、撈金魚及鹽酥雞事業加盟、披薩店外送員、成衣批發……等等的工作。

  他這才發現,原來據稱缺乏工作機會的夏日鎮其實仍有許多的機會。

  小鎮也許抵擋不了大環境的變遷而日漸蕭條,可是夏日小鎮仍以她獨特的方式揮灑她的燦爛與生命。

  領悟的一瞬間,他第一次深深明白,自己確實以著無比深刻的感情愛著這塊上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事物。這裡是他的家鄉!

  正為這樣的領悟震撼之際,他遇到戴西。

  戴西在老巴酒館前一見到他,便不由分說的催著梓言走進還沒開始營業的酒館裡,打算喝上一杯。

  酒館裡很空曠,老巴正在整理吧檯。見兩人來,便自動倒了兩杯冰啤酒。

  冰涼的啤酒送到眼前時,梓言感激地暢飲了一大口。

  今天對他來說是辛苦的一天,幾乎一整個上午他都在面試工作。

  所以當戴西開口時,梓言揮手打斷他的話——

  「可別說你也要介紹我一份工作。」

  戴西聳聳肩。「被你猜到了。怎樣,有興趣來當我的助理嗎?」

  「什麼助理?」

  「競選助理啊。」戴西說。身為鎮民代表兼現任鎮長公子的他,在戴家傳統的壓力下,他別無選擇的投入公職競選。「我老爸打算要退休了,明年鎮長選舉自然輪到我上台競選。所以我想我可以提供你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如果你需要的話。這份工作不但穩定又輕鬆,薪水也可以談。」

  夏日鎮的鎮長一直以來都姓戴,他爺爺是鎮長,父親是鎮長,未來他也當然得當選鎮長才行,這是家族傳統。

  梓言好笑地看著一臉認真的戴西。「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請問。」

  「為什麼今天好像每個人都在突然間發現到我似乎需要一個穩定的工作?」

  戴西瞪大眼睛。「你還沒看過今天的報紙嗎?」

  梓言搖頭。哪有時間啊,除了抽空去剪個頭髮以外,他今天幾乎一直在面試。這件事跟今天的報紙有關嗎?他突然想起早上雷達公公似乎也問過他看過報紙沒有。

  戴西立刻伸手吸引老巴的注意道:「嘿,老巴,今天的報紙呢?那份快報。」

  「在這裡。」老巴立刻將最新出爐的太陽報送過來。「本店免費提供。」

  「謝謝。」梓言打開那份已經被揉得有點破爛的報紙,攤開頭版一看,這才瞭解一切原由。

  戴西接過那份報紙,讀出頭版標題:「先成家還是先立業?」

  如此標題底下,提到一個家庭的幸福指數,往往與家庭中男性經濟來源的穩定度成正比。換句話說,一個成年男人如果想要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那麼他一定要先擁有一份穩定正當的收入。

  但官梓言自回到夏日鎮近兩個月來,似乎並沒有顯露出任何打算在鎮上工作的意願。鎮上每個人當然都注意到了。

  而那則報導就跟某人「日前宣佈將正式交往」的花邊新聞並置在一起,報紙編輯意圖為何是相當明顯的。全鎮的居民都接受了這個暗示。

  「雖然這樣說有點過火,但我們難免會不大放心。」終於工作告一段落,老巴抽空走過來閒聊道。

  「不放心什麼?」梓言已經隱約猜到答案。

  「如果你打算在鎮上成家立業——你是有這個打算的吧?」戴西垂著眼睫證實老巴的話說:「那麼你得先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否則大家會很不放心把小鎮之花托付給你,你懂吧?」

  「所以嘍。」老巴咧開嘴,露出一顆金色的假牙道:「我這裡缺一個廚師,你會不會剛好懂得一點烹飪?」

  梓言舉起酒杯道:「看來為了贏得小鎮之花,我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才行。我會作菜。」笑了笑。在國外獨自生活的那幾年,他不得不學會照顧自己;有好幾年的時間,他得在紐約的各家餐館打工才能養活自己。

  「那很好。」老巴拍拍梓言的肩膀道:「那表示你多了一個工作機會可以選擇,你好慮考慮,但是不要考慮太久,畢竟有很多機會是稍縱即逝的。」老巴邊說邊對梓言眨眨眼,顯然意有所指。

  梓言說:「我已經在考慮了。可是在成家之前,我想你們都沒注意到的一件事是,眼前我還有一大段追求的路要走,你們小鎮之花可還沒答應嫁給我。」

  「那你顯然得多加把勁才行嘍。」戴西瞭解地說:「需要我提供一點有關追求的建議嗎?」

  老巴也熱心提議:「你可以帶那姑娘過來喝酒,她酒量雖然還不錯,但是一碰葡萄酒就醉。」

  「喝醉酒的女人會做出很多讓人意外的事。」戴西說。「也許到時候你們可以直接跳過追求那一段不絕對必要的過程。」儼然是經驗之談。

  老巴更進一步地笑道:「說真的,你們已經拖太久了,何必浪費太好的青春呢,是不是?」

  「不會每個人都這麼想吧?」梓言又再一次感到驚奇。小報上會刊出昨天他們在酒館裡發生的事並不令人意外,小月向來是個嗅覺靈敏的記者,很擅長挖掘即時性的新聞。但他沒料到鎮上的居民們會這麼關切他跟娃娃之間的感情問題。真奇怪,他也曾在夏日鎮住過十年,怎會沒發現這裡的人們是如此熱心於介入他人的情事?

  「事實上,我看每個人大概都這樣想。」戴西說:「你真的應該好好考慮一下,我們夏日鎮的男人一向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快、狠、準——通常如果情況允許,我們喜歡一次就擊出全壘打。」

  梓言愕然地笑了。「恐怕我是在外地生活得太久了。」他放下空啤酒杯,眼神清醒地表示:「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這段追求的過程不要省略,畢竟,我離開了十年的時間,總得盡一點責任,讓現在的娃娃認識並瞭解現在的我。」他掏出口袋裡常放的五十塊錢,笑笑地道:「老巴,不夠的帳先記在牆上。」關於賒帳這一件每個鎮民都會做的事,他學得很快。

  然後他便走出去,找她。

  瞪著那五十元硬幣,戴西喃喃自問:「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替我助選?」每個人都知道官梓言是喝過洋墨水的,讀了什麼雖然不清楚,但有他當幕僚應該是一件有益無害的事。

  將那五十元硬幣投進吧檯上一個拯救失學兒童的專用捐款箱子,老巴拿走戴西面前喝了一半的啤酒。「不會。我想官家的小伙子有自己的想法。」

  戴西不得不同意道:「真奇怪,珍珍也這麼說。」

  提到珍珍,他也該回家去了,下午他得陪她去做產檢。再過三個月,他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而那令他有一點緊張。

  不過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們戴家男人無法解決的,相信到最後他總會有辦法處理這件小事。

  「說真的,戴西。」老巴叫住正要離開的他問道:「你準備好要當爸爸了嗎?」

  戴西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

  稍後,梓言在「美美茶飲」裡找到他想找的人。

  當然,除了娃娃以外,美美和小月也在場。然而當他推開茶飲店關著的大門時,三個女人都沒有費神回過頭來看他。

  顯然,她們正在忙。

  更精準一點的說,她們正在吵架,以及勸架。而他從來沒看見她們吵架過,有一瞬間,他有點擔心自己誤闖了女性禁地。

  「我真是受夠了!」娃娃拍著桌子大聲喊道。「今天一切的事都不對勁。」

  與娃娃槓上的竟是向來好說話的美美。「我才不管事情對不對勁,反正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要把這間店收起來,然後離開這個鎮。」

  「你不可以!」娃娃幾乎在咆哮。「我不准你離開夏日鎮,我也不准你把店收起來!」

  「憑什麼我要聽你的話?!」美美不甘示弱地用同等的音量反擊。

  「唉,兩位……」小月夾在中間,徒勞無功地想阻止這一場顯然快要失控的爭論。

  「就憑我是你的好姐妹啊。」娃娃正氣凜然地說。「我不能讓你做出錯誤的決定。」

  「如果你是我的好姐妹,你就應該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美美深深地吸氣道:「娃娃,你一直是鎮上的靈魂人物,你不瞭解作為一個平凡小人物的渴望和悲哀。」

  「那你說啊,我在聽。」

  「唉,美美……」小月為難地看著她。

  美美深深地看了小月和娃娃一眼,才道:「我一直都很平凡——不,不要試著說服我根本不會相信的事——小月你不知道你對夏日鎮有著卓越的貢獻,你的八卦報導是鎮上所有人的精神食糧,就某一層面來說,你幾乎可以算是我們的精神導師……」

  「你說得太誇張了。」小月喃喃低語。「從來沒聽說寫點只有兩分真實性的八卦賺點生活費,也能成為人們的精神導師哩。」華牧師如果聽到美美這樣說,一定會深感挫折,畢竟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宣揚天父的慈悲。

  「而娃娃,親愛的娃娃,你是這二十年來,在太陽報上曝光率最高的焦點人物之一。」美美哀痛的說:「你的一舉一動都能娛樂人群,更不用說你英勇的警察工作使你成為鎮上的正義使者了……跟兩位相比,我葛美美簡直平凡到黯淡無光。」

  「你太戲劇化了。」娃娃低喃。「從來不曉得在小報上被八卦最多次是一件好事哩。」

  「甚至……」美美沉湎在個人的悲痛中,彷彿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奧菲利亞。她哀傷地看著自己一手經營的店舖。「甚至,就連這間茶飲店都稱不上有特色。你看人家莎莎的髮廊,大家都津津樂道她燙壞客人頭髮的次數和對像;還有春花奶奶的雜貨店,那裡更是鎮上重要的觀光景點;而我可憐的茶飲店,就算大家喝了我調製的飲料而不小心拉肚子,也沒有人會浪費力氣叫衛生局的人來砸了我的店。我想就算這家店收起來也不會有人懷念,因此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切。」

  最後,美美果決地宣佈,雙眼炯炯地瞪著小月和娃娃兩人。「身為我的好姐妹,你們必須支持我。」

  「可是美美,你不能離開這裡。」娃娃說。「小月想必也不會贊同的。」

  「不,」小月潑冷水地說:「其實我贊同美美的決定。」

  「杜小月!」簡直不敢相信!娃娃叫道。「葛美美說她要離開夏日鎮耶!」萬一她就像梓言一樣一去不回頭呢?那麼她會無法忍受的。失去美美,她會像是少了一隻手臂那樣地痛。

  「沒錯。」美美用力點頭。「我是要離開。」一點兒也不眷戀的樣了。

  「可是娃娃,」小月如實地陳述:「我並沒有聽到美美說她『永遠』不回來啊。」

  「我當然會回來啊。」美美說:「夏日鎮可是我的家。」

  總算聽清楚話的娃娃,額上血管不禁跳動了起來。「難道從頭到尾,我都誤解了你的意思?美美你並沒有要『永遠』離開?」

  「不,」小月插嘴道:「她沒有。」所以她剛剛真不知道該怎麼勸這場架,因為根本是在雞同鴨講。

  「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可不可以麻煩你一次說清楚啊,葛美美小姐。」娃娃悶著臉說。

  「你都沒在聽嗎?」美美說:「我要把這間沒有特色的茶飲店收起來,然後離開這裡去度幾天假,再然後,我打算在兩位所站的地方開一家情趣商品店,我連店名都想好了,就叫做『狂野天堂』。」

  「狂野天堂?」娃娃複述著聳動的店名,腦袋還有點無法消化剛剛聽到的訊息。一家情趣用品店,還是美美要開的!天啊……美美到底是受了什麼樣的刺激才會做出這個決定啊?

  美美滿意地道:「總算聽清楚了?不會再反對了?」

  娃娃只能愣愣點頭。

  「『狂野天堂』通俗有力,聽起來就像是一家會賺錢的店。」小月實際地說。

  「我希望會賺。」美美說:「可是目前有一些小麻煩得先解決。」

  「什麼麻煩?」娃娃與小月都豎耳傾聽。

  「我手邊的資金不夠。你們也知道,這幾年,茶飲店的收支幾乎是打平的,所以我需要合夥人。兩位,眼前就是你們表現你們有多愛我的時候了。」美美分別向兩人伸出手。

  三人對看了半晌。

  歎息了聲,娃娃搭住左手,小月搭住右手。毫不遲疑。

  兩人齊聲道:「請算我們一份吧。」

  美美滿意地點點頭。「接下來我們得好好討論一些細節……」

  重要大事大致底定了,店裡的三人這才注意到站在門口的來客。

  「三位好。」梓言打招呼道,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所聽見的;這會是個大新聞。鎮上即將出現一家情趣用品店,他幾乎可以想見這家店會帶來的風暴了;隨即他又想到,他似乎也感染了小鎮對新鮮事的好奇心了。

  娃娃總算注意到梓言的存在了。但是她現在正忙,所以她朝他搖搖手,喊道:「梓言,我今晚不用值班,晚上見。我會去找你。」

  小月好心地建議:「記得去換件白襯衫。」

  梓言挑起眉,表示不解。

  小月笑道:「方心語這女人對白襯衫有特殊的癖好。」

  「收到,謝謝。」梓言笑著行了個童軍禮,轉過身的同時回眸道:「娃娃,晚點見。我會很期待瞭解你另一個特殊的癖好。」

  「該死了你,杜小月。」娃娃紅著臉叫道:「小心我讓你好看!」居然洩露她的秘密!

  「真奇怪我一點兒也不怕呢。」小月老神在在的說。「說到癖好,」她看向娃娃。「梓言剛說的『另一個』是什麼意思啊?」除了「白襯衫」以外,娃娃還有其它的「特殊癖好」嗎?

  美美也頗感興趣地眨了眨眼。「我也滿想知道的。正好我們已經決定要開一家情趣商品店,在確定進貨方向之前,先對本地的消費需求有一些基本的瞭解,似乎是個不壞的主意?」

  「兩位真的這麼想知道啊?」娃娃甜蜜地、好危險地問。

  「當然。」兩位說。

  「那簡單,先說出你們自己的,我再告訴你們。」娃娃說。做人一定要講究公平才行。

  小月與美美對看了一眼,好半晌,正當娃娃以為已經躲過逼問之際,小月率先開口承認:「嗯,我喜歡豹紋的。」

  娃娃愣了一愣。「什麼?」

  小月難得紅著臉說:「看到穿著豹紋緊身內褲的男人會讓我心跳不正常。」

  娃娃還沒反應過來,美美也意外爆料道:「其實我一直滿想試試皮鞭和手銬的功能的。不用我多講,你們當然都知道那是要用在什麼場合的吧?」

  總算意識到事情意外的發展,娃娃差點沒哀嚎出聲。

  「好吧,我說。」她按住發疼的眉心。「昨天我告訴他,我喜歡來點硬的,事實上那是指我會用我的某個部位讓他變硬;至於是哪個部位,以及硬在哪裡,我想我應該不用繼續說下去吧。」話還沒說完,她的臉已經紅得快燒起來了。

  「哇哦,應該不用了。」小月和美美得裝得很嚴肅才不會笑出來或做出失禮的舉動。看來官梓言未來會很「幸福」啊。

  好半晌,三個成熟的女人決定——「或許我們可以開始擬一些採購的細目……」

  比方說豹紋男性內褲、特製的手銬和皮鞭、以及乾洗用品……之類的。

  「不要忘了有特殊造型的保險套。」

  「嗯嗯。」記下來。

  「還有一些造福單身女性的用品。」

  「嗯嗯。」趕快記下來。

  「還有還有……」再然後的對話,為了分級的必要,還是消音吧……

  最後,美美興奮地說:「我想我們可以在正式開店之前,先對鎮上的人做個問卷調查。」

  「我想那會很有建設性,不是嗎?」小月說。

  「太有建設性了。」娃娃再同意不過了。不過,仍然得先排除掉違法的商品才行,那會對治安有不良的影響。身為地球的守護者,她恐怕得堅持這點。

  所以她們後來的結論是:美美要開一家既能滿足小鎮需求、又能兼顧正確性知識教育宣導的精品店。

  可以想見這家即將開幕的店會讓整個夏日鎮為之瘋狂。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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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47:56
  第八章

  瘋狂是一種會傳染的社會現象。

  ——來讀博科(MichelFoucault)吧

  ***

  那天晚上,娃娃找到梓言時,他穿著一件燙過的白襯衫,搭配藍色合身牛仔褲,剛洗過澡、剪過頭髮、修過臉,看起來十分清爽。

  而她,一貫的褪色牛仔褲搭配一件白色恤衫,上衣胸口處有一個金色的大A字母,梳著一條長辮,沒戴帽子,看起來跟平常的打扮差不多,但掛在她臉上的笑容與不知名原因的紅暈卻讓娃娃看起來與平時不大相同。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正在談戀愛。

  手指頭輕輕撫過梓言的衣領,她臉蛋紅紅地微笑。「白襯衫,嗯?」

  他回以一笑。「春花奶奶堅持要先替我燙過才准我穿。」

  「人緣真好啊。」

  「有嗎?」

  「有啊。對了,你頭髮在哪裡剪的?我喜歡。」

  「莎莎髮廊。」

  「算你好運,還沒聽說過莎莎剪壞過男客人的頭髮。」

  她轉頭瞄了眼聚在春花奶奶雜貨店附近的小鎮居民,壓低聲音道:「不知道這些人聚在這裡是要做什麼?」打算替他壯聲勢嗎?這可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約會啊,有這麼多人在場不太好吧。

  梓言也看了群眾一眼,低頭在娃娃耳邊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換好衣服出來等你時,店門口就已經出現這麼多人了。」

  「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娃娃繼續低聲說:「我們是不是換個地方比較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管要做什麼事都不方便吧?

  「你吃過晚餐了嗎?」雖然已經說好他們要開始經營一段戀情,但是他們並沒有計畫好接下來的每一次約會和進度。

  「還沒。」一聽說她要來找梓言,小媽就宣佈她今天不打算下廚,要去龍老師家吃飯。這兩人的交情未免也太好了一點吧,想想,小媽與酷斯拉同一陣線?酷喔。

  「那也許我們可以找個隱密一點的地方,享用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她會喜歡浪漫燭光晚餐吧?梓言不敢確定,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以戀人的身份認識彼此。

  雖然沒有被正式追求過的經驗,但是大部分電影裡不都是這樣演的?也許梓言也喜歡從一頓晚餐開始,於是娃娃欣然點頭。「聽起來很不錯。只是……要去哪裡吃飯?」

  「聽說東街上的楓樹餐館很不錯。」他今天早上才去那裡「面試」服務生過。老闆阿德大叔極力推薦他可以帶娃娃去他店裡消費。

  「我們有情人包廂。」稍早,阿德大叔告訴他說:「氣氛好、燈光佳,隱密性又高,星期三晚上還有優惠折扣,本地居民不收服務費。」

  梓言簡單地轉述今早聽來的消息。

  一聽到隱密性高,娃娃立刻同意。「那還等什麼,我們現在就走吧。」

  她轉過身,習慣性地帶頭前進。

  但梓言捉住她的手,使她回過頭來。

  他對她微微一笑。「我想牽你的手,我們可以慢慢散步,走路過去。」楓樹餐館離他們現在的位置並不遠。

  娃娃愣愣地看著他牽起她的手輕輕握在手裡,突然間,她想起以前也常與他牽手,而且幾乎是她主動。她已經有十年不曾再那麼做過,本來有一點擔心自己會不習慣,幸好她適應力很好,但心臟仍跳得好快。不知道為什麼一樣都是牽手,過去跟現在竟有這麼大的不同。

  梓言沒有察覺到她飛轉的念頭,卻體會到她手心傳來的溫暖,訝異於他與她之間的差異。以前他從來沒注意過她的手這麼小,他一手幾乎就可以包住她整個拳頭,而她的手溫甚至比他的還高。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總是不吝惜提供自己的溫暖?

  指尖與指尖相接觸的片刻,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片刻後才同時深深吸了一口氣。下一瞬間,兩隻手迫切地交握在一起。

  「走吧。」他說。

  「好。」那一瞬間,她幾乎忘了週遭圍觀的人群。

  他們在眾目睽睽下往東街走去,可是從今早開始就出現的一股不對勁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終於到了餐館,要了一個包廂,晚餐是很在地化的義式料理,他們各自點了兩種不同口味的焗面,再一起分享。

  然而原以為會得到的隱密在這裡似乎並不存在,因為晚餐時間餐館的食客非常的多,而且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在他們用餐之際,一群又一群的小鎮居民不約而同地拿著酒杯,走進包廂裡詢問兩人交往的情形,甚至開始提供建議——

  「兩位待會兒用完餐之後,可以去附近的露天電影院走一走喔,那裡的蚊子雖然很多,電影也很舊,但是是免費的。我跟我太太就常常去那裡,是個約會的好地方喔。」挺著啤酒肚的霍大叔一臉熱心地建議道。

  霍大嫂立即點頭,並且低聲向娃娃補充道:「沒錯沒錯。重點是,那裡很暗,想做什麼都可以唷。」

  霍姓夫妻檔很有默契地朝對方相視一笑,而後顯然是想到某些更有趣的事情,也不管他人想法如何,便兀自呵呵對笑了起來。

  如果梓言和娃娃還沒發現情況有異,那麼接下來,其他接續走進包廂裡向兩人介紹本地幽會好去處的大批來客,也已經將情況點得非常清楚了。

  他們終於意識到——

  他們被包圍了!

  「梓言。」

  「娃娃。」

  心有靈犀地交換了這個結論,並朝對方點點頭,兩人隨即一前一後地離開包廂。梓言先去結帳,而娃娃則找尋機會從後門溜出餐館,因為餐館正門顯然已經被大批鎮民團團圍住。不幸的是,連後門的人潮也越來越多,她擔心梓言到後門找她時會看不到她。

  「原來你在這裡呀,娃娃丫頭。」一群平時看起來很沒有殺傷力的太太阿姨們衝向娃娃,將她圍在中心。

  娃娃不得不接受好幾個熱心女士的意見,比方說約會時應該穿條裙子會比較方便之類的;至於方便誰做些什麼,不用問也猜得到。

  然而在鼓勵女方應該提供機會的言論下,也出現反對的聲浪。鎮上的婦女運動聯盟成員之一莉莉就堅持,女人應該在婚後再讓對方嘗甜頭。

  娃娃只能虛心受教地頻頻點頭,對於自己的戀情發展受到眾人如此矚目,真不知該笑還是該大叫。

  她今晚原本只想和梓言好好享用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然後再談談心而已啊……好吧,也許她也會利用那件白襯衫做點什麼,可是不管原先怎麼打算,都絕對跟現在有好幾個強力電燈泡照亮著她的隱密戀情「完全」不一樣。

  覺得自己就快被這些人肉發電的電燈泡照得頭昏眼花之際,娃娃焦急地踮起腳尖想找尋梓言的身影,這才發現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他被困在後門出口,正被一群老少不等的男人包圍住,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缺口掙脫出來,又立刻被另一波人潮給淹沒。

  如果她正在得到人們的「忠告」和「建議」,那麼他那邊八成也發生了同樣的事。雖然她還滿好奇那些男人們都對他說了什麼,但她這邊真的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她需要呼吸!

  決定再也忍不住了。娃娃高舉雙手,開始擠過重重的人牆。「對不起,請讓讓,對不起。」費了好一番工夫,終於突破人牆來到即將被口水淹沒的梓言身邊,她一手排開人群,一手捉住梓言,兩人再一起試著逃離這可怕的現場。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糟,好不容易他們終於暫時脫離人群的包圍,但走在馬路上時,每個遇見他們的人似乎都忍不住想給他們一點意見。

  甚至當戴西開著車載著老婆珍珍從臨鎮產檢回來,經過他們身邊時,還特地停下來,按下車窗,笑著對梓言說:「需要用車嗎?我跟珍珍可以從這裡散步回去。」

  梓言正要拒絕時,戴西又補充一句:「後座真的很寬敞,我保證絕對會很舒適——」

  夠了,真是夠了!娃娃決定該是引爆原子彈的時候了。

  「啊!」她使盡吃奶力氣,尖銳的大叫出聲。

  威力果然十足。趁著所有人都忙著摀住耳朵以免耳膜破裂的同時,娃娃一手拉住梓言的手腕,領著他開始奔跑了起來。「我們快跑!」

  他們一開始跑起來,原先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圍觀民眾居然也下意識地追在他們身後。不知不覺中,一場不在計畫裡的「全民馬拉松」在今夜無預警地開跑。

  「再快一些!」拉著梓言一路狂奔的娃娃,根本不敢回頭看身後那群正瘋狂追逐他們的鎮民。

  梓言很快地反捉住娃娃的手,跟上她的腳步,兩人一起奔向小鎮的夜色中。

  今晚的夏日小鎮一點都不寧靜,甚至還有些失控了。

  怎麼搞的!一夕之間,夏日鎮變成了惡靈古堡第二集的拍片現場了嗎?

  娃娃突然有種化身為蜜拉喬薇琪的錯覺,而身邊的他,則是她任務中必須拯救的對象。換個比較正常的情況,她可能會覺得拯救一個美男子是件很不錯的差事,可當身後追著一群可怕的活死人時,不曉得為什麼她還會想到他今晚看起來實在帥得很好看?想必她的腦袋八成是被那群瘋任科學家在不知不覺中換成豆腐渣了,只是她到現在才發現而已,就在最需要她腦袋的時候!

  吼,吼!她一定得想個辦法解決眼前的難題才行。可事情就麻煩在,她根本不明白今晚怎麼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啊。

  會不會是她在無意中得罪了什麼人,而這是個集體惡作劇?若不是天性中有些幽默因子存在,她可能會覺得壓力很大。

  然而想了半天,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也就是說,可能不是她的錯。而如果問題不是出在她身上的話,那麼另外一個可能就是……

  「梓言,你最近得罪過什麼人嗎?」她抽空問道。

  奔跑中的梓言也抽空回答。「得罪人?沒有啊。」想了半晌,他肯定地重複:「絕對沒有。」

  「如果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那麼誰來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為什麼好好的一次浪漫晚餐約會竟變成了一場馬拉松大賽?

  「我——」梓言語塞,只能答道:「我不知道哇。」

  「……」娃娃沉吟片刻。「那麼看來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可能了。」

  「什麼可能?」她嚴肅的語氣使他也跟著緊張起來。

  「梓言,我想他們是想要幫忙。」

  「幫誰?」

  「幫你啦,大傻瓜。」她嬌嗔道。

  「幫我?為什麼?」

  「你還看不出來嗎?」娃娃喘著氣,看著呼吸急促的他,不明白心中怎會充滿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意。「很顯然他們是想幫你追求我。」

  從介紹打折餐館到推薦私人約會去處,甚至還免費提供適合發生車震的交通工具和場所。老天爺!這麼明顯的事,她都看出來了,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

  梓言突然間停住腳步,並在娃娃煞車不及差點跌倒時扶住她。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他喘著氣將她摟在身前,眼神肅穆。

  娃娃不知道該說他笨好呢,還是緊緊抱住他才好。街燈下的他看起來好迷惘。他怕面對擺在眼前的事實嗎?

  沒考慮太久,她低下頭,自由的左手輕輕按在他正紊亂地跳動著的胸口上,而後她抬起頭微笑道:「傻瓜,你一定要聽我說出來嗎?」其實他自己應該很清楚才對啊。事情就擺在眼前,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呀。

  「娃娃……」他用眼神懇求她說出來。雖然他的心臟強壯得足以負荷猜錯答案的後果,但如果……如果能得到她的證實,證明他沒有想錯……那麼他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青蛙。

  娃娃猶豫著、抗拒著,最終還是投降了。如果他需要她的支持的話,那麼,好的,她會無條件地站在他身旁支持他。所以她告訴他說:「大家這麼做的原因……顯然是因為……因為你是官梓言啊。」

  「我的確是我,可不是嗎?」梓言喃喃道。

  娃娃緊張地擠出一抹微笑。「沒錯,你就是你,而你天生就屬於這塊土地,你是夏日鎮的一分子,不管你承不承認,最最起碼你都該清楚知道,夏日鎮的居民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一向都會記得照顧自己人。而這就是我們小鎮的傳統。你屬於我們、屬於這裡,梓言……」拜託,承認吧,梓言,承認你屬於這塊土地、屬於我,永不再離開。

  她緊張到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深怕他會不相信她說的話,又鑽回自己的牛角尖裡。

  「娃娃……」他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我想我們得跑快一點才行了。」他戒慎地看著從四面八方逐漸湧來的人群,雜沓的腳步聲聽起來就像是有大群美國水牛即將經過。

  「啊,什麼?」她一時忘了自己還在惡靈古堡的拍片現場。

  「我說我們最好快點離開這裡。」他拉著她,試圖選定一個人潮較稀少的方向。「你不會想要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就有全鎮一半以上的人口在旁邊加油吶喊吧。」頓了頓,他微弱地朝她一笑。「我想你應該會比較希望能有一點隱私?」

  哦,隱私。對了,該死的重要的隱私。娃娃猛然清醒地過來。「當然,隱私太重要了,我可不要當著好幾百個人的面親吻你。」她又開始全力奔跑。「我們快走。」

  梓言全力配合。能跑多快,他就能跑多快。

  漸漸的,他們與身後的追兵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但跑著跑著,梓言卻慢慢緩下腳步。

  「娃娃……」

  「怎麼?」

  「我想你說得沒錯,我的確屬於這裡。」過去他從來不敢面對這個事實,反而一再用謊言說服自己。他真的好盲目。

  「什麼?」後面人群太吵了,她沒聽清楚。

  「呵,沒什麼。」梓言開朗的笑聲隨著夏日的風飄過小鎮的每一個角落。「我只是想告訴你……」

  「什麼?」

  他大手一攬,索性將她攬到身前。「我愛——」這塊上地上的一切。

  「我當然知道你愛我。不過現在好像是逃命比較重要吧。」

  「不,」他伸手掩住她的嘴。「或許我根本就不應該再試圖逃走。」

  他的腳下踩著渴望已久的土地,週遭是關切他的親朋鄰居與好友,懷裡擁著這輩子最愛的女孩……當他所渴望的一切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時,眼前現下,他還想逃到哪兒去呢?這裡是家鄉,而他已經回到了家。

  更何況他現在心裡只想著要做一件事,所以他放開手,雙手敬畏地捧住她細緻的臉,用最纏綿的柔吻封印住她的心。

  娃娃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吻挑起了熱情,她的回應使他的吻更加深入。

  這個吻持續了很久,久到擁吻中的兩人隱約聽見周圍的人鼓掌叫好,並嘖聲讚道:「看來這小子根本不需要人來教他怎麼追求嘛,哈哈……」

  再然後是一陣突然爆出的轟笑聲。

  接著,人群漸漸散去,直到整條街道彷彿特別為他倆清空一樣,恢復了寧靜。

  再接著,他抱著雙腿發軟、眼神夢幻的她往小鎮的森林邊緣走去,輕鬆的步伐彷彿她輕盈如一根羽毛。

  梓言想,他應該可以替他們找到一個還沒被開發過的約會地點,而那將成為他們往後獨一無二的回憶。

  然後,他們還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試著探索彼此的特殊癖好。但首先他得先弄清楚她想對他的白襯衫做些什麼。

  再然後然後……嗯,娃娃伸手摟著他強壯的脖子低喃:「難以置信……這個男人居然把我從蜜拉喬薇琪變成了亂世佳人郝思嘉……」

  梓言聞言,不禁大笑出聲,毫不懷疑懷裡的她也有將他變成白瑞德或者任何一位浪漫小說男主角的能耐。

  儘管他確知自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然而當他的女人看著他的眼神彷彿在看著一位超級英雄時,他想他應該沒什麼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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