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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等在前方的幸福[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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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1:11 |倒序瀏覽 | x 1
等在前方的幸福 作者:衛小游

堅強的人,往往是被遺棄的一方!
說得真好!雖然她不明白為何每個人都說她堅強,
更不懂堅強的意義……
究竟在虛構的網絡世界裡有多少真實?
她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霸王」真的遇上了她的「別姬」。
或許楚霸王的眼淚只有虞姬能懂,因此她的心事也只有「別姬」能體會。
可這一體會,竟然就是三年!
然而她雖名為「霸王」,但卻是貨真價實的女人啊!
唉……難不成她的愛情就如同電影「霸王別姬」一般,
注定是一場禁忘之戀?
就在她驚訝之際,沒想到「別姬」還有更大的驚喜在後頭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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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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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1:44
   序

  今年我給自已定下了很多計畫。但一個個計畫擺在眼前皆尚未完成,反倒在預期之外漫衍出許多枝節來。

  這個故事,是預期之外。

  既然跑出腦海了,好,我接受,我寫。

  但寫寫寫,卻發現,咦,糟了,好像跟我本來計畫要寫的東西有些不一樣了?

  哇咧咧——好吧,沒關係,我接受這個不一樣,繼續寫。

  寫寫寫,ㄟ……好像又變了調?一個接著一個的難題在前方等著我,我茫然地看著劇中人物離我原來的設定愈來愈遠……

  於是,我妥協了,我順著楚歌的意思走。

  本來這會是一個單純又輕鬆的網戀故事的,但她的性格太過鮮明、印象太深,我忍不住就把故事寫成了她的日誌,心情隨她起伏、隨她悲喜。

  她有一個活在冷霧裡面的靈魂,我疼惜地,為她安排了一道溫暖的陽光,希望她幸福。

  我的靈魂有一部分也住在冷霧裡,寫完楚歌,感覺上我也尋到了一個出口。這是一本少女日誌,更是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

  生活裡難免有挫折,但是請相信,霧一定會散。一顆樂觀的心就是生命中的陽光。

  希望你們會喜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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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2:17
  第一章

  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很久」究竟是多久,但絕對是很久很久沒有錯,因為我已經記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說我堅強——

  「楚歌,你乖,你一向很堅強,我想你一定會過得很好的。要記得盡量別給爸爸添麻煩,嗯?」

  當媽媽決定離開爸爸時,她摸著我的頭這麼說。

  只因為每回他們吵架的時候,我沒有哭。

  大人總是只看見事情的表面,而看不見真相。

  她不知道我沒有哭的原因是因為我早就嚇呆了,怎麼還哭得出來?

  「楚歌,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爸爸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聽了不要驚訝。你將要有個新媽媽了,她人很好,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爸媽離婚後,我跟爸爸一起住,不到一年,爸爸對我這麼說。

  只因為我在變成單親家庭的七歲「大」兒童之後,真的像媽媽所說的,盡量不給爸爸添麻煩,一直表現得很乖巧。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爸爸送我入學的時候,我沒有抱著他的大腿哭。

  進了小學後,班上有一個調皮鬼老是欺負我。那時候我的辮子留得很長,調皮鬼就坐在我後面,每天都故意很用力地扯我的頭髮;如今想來我的頭髮沒有掉光,還真是奇跡。

  我一直忍氣吞聲,沒有哭叫。調皮鬼大概認為沒有把我惹哭不夠光彩,有一天上課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使盡全身力氣拉住我的辮子往後扯,結果我被他的力道拉得整個人往後仰,摜到地板上,四腳朝天,頭上腫起一個大包。

  老師丟下粉筆來到我身邊把我扶起,問我有沒有事。我覺得這真是一句廢話,頭上腫了拳頭大一個包,會沒事才怪。

  這件事發展到後來,老師要我決定怎麼處罰那個害我腫個大包的男孩,想了半天,我只搖了搖頭,沒想到老師竟然稱讚我:

  「楚歌真是個堅強的孩子,好有度量,竟然這麼大方地原諒了害你受傷的人,你以後一定會有很好的前程,大家要跟楚歌多多學習,知道嗎?」

  這結果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我搖頭並不是不想處罰他,而是我的後腦勺太痛,一時之間想不出惡毒的報復手法。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反正我是個堅強的孩子,明天我自己會在那個調皮鬼的抽屜裡放一堆狗大便,臭死他。

  被人欺負卻不吭聲,算什麼?

  才小學一年級,我就學到了一個人生的大道理。

  這個世界真是奇妙。

  我一直沒有記住那個調皮鬼的長相和名字,我以為他不過是我生命裡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

  然而我又錯了,原來真正的過客是我,不是他。

  一個學期後,我轉學了。

  因為新媽媽有了寶寶,而家裡原來的一間起居室又辟成新媽媽的書房,所以房間不夠住了,我們必須搬家——當然,這是爸爸說的。

  本來的學校離新家太遠,為了不給爸爸添麻煩,我只好跟著轉學。

  告別舊班級的那一天,我沒什麼好留戀的。因為跟同學還不很熟,同學也不怎麼留戀我;小孩子都是很健忘的,即使我走了,明天他們還是會玩得很開心,我也是,所以一點兒也沒關係。

  不過,那個調皮鬼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輕輕扯了扯我的辮子,逼我轉過頭。我第一次正視他的臉孔,發現他其實算是個小帥哥。

  「為什麼你都不哭?」他一臉困惑地道。

  我也是一臉困惑,不明白他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

  「我為什麼要哭?」

  「你都不痛嗎?」

  「很痛啊。」我說。鬼才不會痛,你讓我拉拉看就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哭?!」他納悶地問。

  想了想,我說:「大概是因為我很堅強吧!」

  「所以,雖然你要轉學了,你也不會哭?」

  好問題,但——「我為什麼要哭?」

  他楞頭楞腦地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堅強?」

  我笑笑地回答:「不然我該怎麼辦?」

  他抓著我的辮子,突然哭了起來。我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才想問他怎麼了,就發現他嘴裡哭喃著一些模糊的字句。我傾耳一聽,發現那好像是……你為什麼要那麼堅強?

  可是,這有什麼好哭的呢?

  而且,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堅強?

  對小學一年級的我來說,「堅強」兩字已經是個很艱深的詞彙,有一次國語科考試,試卷上有個造句測驗,題目如此這般——

  假如……一定……

  我在答捲上這樣寫——

  假如你很堅強,你未來一定會過得很好。

  閱卷老師在答案捲上打了一個大勾勾。拿到滿分,我覺得很得意。

  我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句子其實是要拿零分的,直到我體會到另一個人生的道理——這句造句不應該以句號收尾。

  我的人生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很遺憾我醒悟得太晚,所以我總是得到失望。因為一直以來,我相信我「未來」一定會過得很好,因為他們總是說——我很堅強。

  ☆☆☆

  可以舉證的例子當然不止上述種種。

  我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曾經有過一次不尋常的經驗。

  爸爸忙,弟弟又出生了。小寶寶身體不好,常常需要跑醫院,所以那個時候,我早就已經d自己上下學很久了。

  一天,放學的時候,我一個人獨自走在人行道上,一輛箱型車突然停在路邊,車門突兀地打開,我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失去了意識。

  那時候也不曉得自己被綁架了——別問我詳情,我連我怎麼獲救的都不是很清楚。

  想不起來整個綁架事件的細節,精神醫師說我拒絕回憶起這可怕的經驗,所以選擇遺忘。

  但我覺得,我記不起來的原因,是因為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被綁架的感覺。

  當時我一直處在昏睡狀態,直到爸爸和媽媽眼淚縱橫地從警察伯伯的手中接過了我。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有一點恍惚。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爸爸和媽媽同時在一個場合出現了,大概有三年那麼久了吧。可是他們不是早就離婚了嗎?

  剎時間,我的時空有些錯亂……

  儘管如此,我還是樂意看見他們同時出現在我眼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相親相愛,而且媽媽還緊緊抱著我,好像我是她的心肝寶貝一樣。

  我好高興,還咧嘴笑了。

  一看見我笑,警察局裡的叔叔伯伯阿姨都過來摸我的頭,誇讚我好勇敢,說我「真是堅強」。

  突然間,這句話讓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才過沒多久——根據警察伯伯的說法,距離我被他們英勇地從歹徒的手中營救回來的時間才一個小時不到。

  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我的父母從「西線無戰事」變成「戰地鐘聲」——他們把我丟到一旁,在警局裡就大吵起來。

  「我把女兒交給你照顧,結果呢?一個好端端的孩子,你照顧她照顧到讓她被綁架!你是這樣當人家爸爸的嗎?」

  媽媽離婚後是不是又去練聲樂了,不然聲音怎麼愈來愈拔高了?

  我不由得掏了掏耳朵。

  「光會說我,那你又是怎麼當人家媽媽的?楚歌今天被綁架全是我一個人的錯嗎?也不想想自從我們離婚以後,你回來看過她幾次?我每天忙著工作賺錢養家,我給她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難道還不夠嗎?」

  爸爸的獅子吼也愈來愈厲害了。都跟媽媽分開那麼久了,不但沒有一點退步,反而還精進了不少。不曉得是不是私底下有在練習?我不禁猜測。

  警局裡的警察叔叔伯伯阿姨們都被他們這突來的爭吵給嚇愣了,一時間竟沒有人去勸架。

  好奇怪,有事情為什麼不能坐下來,兩個人心平氣和地談?

  印象中,他們也曾經有過和平相處的甜蜜時刻啊。

  還是根本沒有這回事,是我記錯了,這只是出於我的想像?

  大人的事情,我不懂。

  可他們又老是告訴我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如果我已經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那麼我應該也是個「大人」了,可為什麼他們的事情,我還是不懂?

  他們繼續堂而皇之地在別人的地盤上演「戰爭與和平」。

  媽媽冷哼一聲,不屑地說:「你以為我不想看女兒嗎?我是不想見到你!我們才離婚不到一年,你就另結新歡;不到一年,又多了一個兒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有了兒子,你心裡還會有你女兒的位子嗎?」

  爸爸脹紅著臉吼說:「『你女兒』、『你女兒』,我女兒就不是你女兒嗎?你還是沒半點長進,凡事就只會怪我,如果你覺得女兒跟我,你不放心的話,乾脆楚歌就去跟你住好了!」

  「那好啊,楚歌以後就跟著我啊,我再也不信任你會好好照顧她了!等我把我那裡打點好,我就把她接過去,你一輩子都別想再見到她!」

  「不讓我見她?你最好省省力氣,當初是你自願放棄楚歌的監護權的,就算我真的讓楚歌跟了你住,我愛什麼時候見她就什麼時候見她!」

  「你——」

  呃……我才剛歷劫歸來耶,有必要這麼急著吵架嗎?

  我專心地喝著警察阿姨倒給我的牛奶,不想看到警察叔叔伯伯和阿姨不時朝我投來的同情眼光。

  杯裡的牛奶喝完了。我抬起頭,把空杯子拿給警察阿姨。

  「我可以再喝一杯牛奶嗎?」肚子好餓。

  好心的警察阿姨點點頭,立刻從我手裡拿了空杯去倒牛奶,這次還多帶了幾片蘇打餅乾回來。

  我一邊啃著餅乾,一邊喝著牛奶。

  想要關起耳朵,但耳朵不像眼睛,可以說關就關。

  如果耳朵可以像眼睛一樣關起來,那麼就可以選擇要聽什麼、或者不聽什麼了,多好。

  為什麼上帝造人的時候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很多聲音是我們不想聽見的吧?

  我想一定是亞當的錯。

  假如夏娃真的是亞當的一根肋骨,難免會遺傳到亞當不良的基因。

  我聽見媽媽尖聲地喊:「楚浩遠!你是個混蛋!」

  耶,爸爸是個混蛋,那我不就是個小混蛋了?

  爸爸口不擇言地吼回去。「我若是混蛋,那曾嫁給我的你——高盈月,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哇,真相揭曉——原來我們一家都是混蛋!

  媽媽一氣之下,往我衝了過來,一手用力地捉住我。

  吃了一半的餅乾沒抓牢,掉在地上。

  「楚歌,你跟媽媽走,以後媽媽照顧你。」

  媽媽捉得我的手好痛。

  「笑話!你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了,還想照顧女兒。」

  爸爸捉住我另一隻手,也好用力,好痛。

  牛奶杯掉了,也沒有人管它。

  「跟媽媽走!」

  我被拉往右邊。

  「爸爸帶你回家!」

  我被拉住左邊。

  右邊。

  左邊。

  痛——

  我皺起眉,細聲道:「不要拉了……不要拉了好不好?」

  沒有人理我。

  我只是他們吵架的籌碼。如果沒有我,他們還吵得下去嗎?

  啊,難道說……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原來……他們都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楚歌,你一向獨立,你自己決定,你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住?」

  「楚歌,你說,說你喜歡跟爸爸住,你喜歡你的新媽媽,她比你媽媽好多了。」

  這是個遲來的問題。當初離婚時,他們從沒問過我的意見,現在突然問,沒有心理準備的我,有些措手不及。

  讓我想一想……

  「楚浩遠,你不要做人身攻擊!」

  「記住!這一切是你開的頭——」

  吵吵吵,只會吵,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丟不丟臉啊!

  「都不要說了!」我大聲叫了出來。

  我決定了。

  我把右手從媽媽手裡抽了出來,再把左手從爸爸手裡抽出來。

  「楚歌……」他們倆訝異地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沒關係……我跟誰住都沒關係。」

  「楚歌?」

  對,真的沒有關係。

  最好都不要理我,讓我一個人住。我不需要人照顧。

  我仰起臉,看著他們,有點哀傷,但是很確定地說:

  「沒有關係,不要為我的事吵架,我沒有哭,我很堅強。」

  ☆☆☆

  一直以來,他們都說我堅強。

  總算,我慢慢地長大了。

  上國中的時候,我被分配打掃廁所,結果一掃就掃了三年,原因是因為我比較堅強。

  或許堅強的人注定要多災多難,不過我覺得納悶,掃廁所跟堅不堅強有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但我知道,當一個富同情心的男孩同時愛上兩個女孩時,最後被放棄的,總是比較堅強的那一個。

  十七歲的純純初戀就這樣無疾而終因為我比較堅強。

  他的說法是:「楚歌,你一向堅強,沒有我,你還是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她不行。」

  想當然耳,這個「她」,就是另一個女孩。

  分手時,我只是聳聳肩,佯裝不在乎地說:「沒有關係,你走吧,我會堅強活下去的。」

  其實並沒有活不活得下去這種問題我這樣說,是不想傷他的自尊心。他看起來很需要我向他揮一揮衣袖,好讓他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順了他。

  對我來說,分手這件事就像跌倒一樣,不管有沒有人扶你,最終你還是得爬起來,畢竟不能因為沒有人扶就一輩子趴在地上!

  會這樣想,也許是因為我真的像大家說的,很堅強。

  也或許是因為,我可能不是很愛他。

  當初與他交往主要是一時新鮮,而且有人陪的感覺很好,短短幾星期的交往過程裡,還是有放進一點點感情的,至於有沒有愛,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問我最不適合。

  有沒有人可以回答我,什麼叫做「愛」?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所以我可能有一點愛他,不然不會答應他的追求。

  但也不可能非常愛他,不然不會輕易答應分手……不過,這也難說啦。

  反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弄清楚也不會死。

  因為沒有迫切需要,再加上偷懶,所以這個問題我並不常去想它。

  我覺得這樣子比較好。

  不去想的東西通常會忘得比較快。

  ☆☆☆

  有時候,我站在路的盡頭想要回望,可總有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那個聲音這樣說:楚歌,不要回頭。

  我不聽話,總是回過頭,卻發現身後只有大片大片的白霧。每一次回望,入眼都是蒼白的顏色。

  跟夢境同樣化解不開。

  若是轉過身來再往前走,腳步就會踟躕。

  冷霧瀰漫的街道上,冬天蕭條地降臨。不管再怎樣跨大步伐,路程依然如此遙遠。

  我總期盼著盡頭的那一端有著黃昏彩霞般絢爛的顏色,但圍繞在身邊的霧,似乎沒有散去的意圖。

  深夜裡,只聽得見腳下的鞋踩著紅磚步道的聲音,連腳步聲都彷彿不屬於自己。

  抬起頭時,偶然可以捕捉到隱藏在冷霧後的星星,但清冷的星光曖昧不明,無法要求它傾聽願望,或賜與一道光。

  如果這個時候下起雨來,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而理所當然,我沒有傘。

  濕的感覺從腳底一路蔓延到鼻樑上,水珠從髮梢滴下,如同晨間凝結在葉脈上的湛湛清露。

  不可能是我的眼淚,因為我夠堅強。

  可如果這是眼淚,也只有霸王的別姬才可能看見。

  但她事實上是看不見的,因為別姬……

  我的「別姬」,是一個網路聊天室的ID。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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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2:47
  第二章

  「霸王」——是我縱橫在網路裡的暱稱。

  當初栽進網路這個虛擬世界時,這個名稱很自然地就從腦袋裡浮現出來。原因無它,只因為我叫「楚歌」——霸王四面楚歌的那個楚歌。

  當我使用霸王這個代號時,我沒有想到,我會在網路的另一端遇上一個別姬。

  我們的相遇,要從三年前說起……

  ☆☆☆

  三年一前,我二十二歲,剛從大學畢業,主修電腦資訊。

  有很多同學在畢業前半年就陸續寄出求職信,唯獨我,在畢業的時候,還沒有打算立刻進入職場。

  我在一家速食店打工,大學四年的一切花費全賺自這裡。畢業後,我仍留在這家速食店裡賺取時薪六十五元的薪水。

  曾經想過要把它當成正職,倒不是因為喜歡,只是覺得速食店的工作較單純,所以沒有很想離開的慾望。

  反正同樣是賺取生活所需,當店員跟當工程師對我來說並沒有很大的差別。當初我之所以選擇念資訊,主要是覺得面對沒有生命的電腦,比面對複雜的人腦來得簡單,並非對玩電腦特別有興趣。

  有一天,幾名意料之外的客人來到速食店。

  他們是我大學時的學長,長我一屆。

  這幾個學長畢業後便自組科技網路公司,平常我跟他們只是點頭之交,談不上認識。

  我很訝異他們會認得出我,並喊出我的名字。

  看見我,他們拉著我聊天,意外地熱情;後來連續幾天,他們都到速食店來吃午餐,我免不了必須跟他們寒暄幾句。

  就這樣,我被拉進了他們自組的網路公司,共同參與電腦軟體的設計。

  如此一來,我的生活又與網路脫離不了關連了。

  在公司裡工作了半年多,無論是工作或生活,都漸漸上了軌道。

  我跟幾名寫程式的工程師經常窩在一間小小的設計室裡,有時為了趕件,三餐都是拿泡麵來充數。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原來已悄悄脫離群體生活的我,因長時間工作上的相處,我跟其中一名工程師漸漸有了些聯繫。

  他叫做劉翰青,是學長網羅來的電腦好手。

  跟他熟稔,是因為有一回我跟他剛好負責同一個線上交易公司的防火牆case,在檢查程式時,我們發現原來的程式裡有幾個不容易被找到的小bug,為了找出這幾條小蟲,我跟他沒日沒夜地閉關在設計室裡趕工。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扣除解決生理需要的時間,我們幾乎朝夕相處在一起,這種情況持續了將近一個星期。

  當工作完成的時候,我們兩個雙雙倒臥在辦公室裡,呼呼大睡了一整天。

  醒過來的時候,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公司裡開始傳出我跟劉翰青是情侶的謠言。

  本來我不是很在意,反正這不是真的;但劉翰青似乎對這件事認真了起來,他開始追求我——而總共也不過約我吃了兩頓飯。我基於禮貌,沒有回絕,他便真的把我當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原來想糾正他,但一次、兩次,他都沒聽進去。而所有人也都認定我跟他已經在一起,再三辯駁總是沒有人相信。

  好奇怪是不是?

  以前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以為我不能懂大人的想法是因為我還小,可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啊,為什麼我還是不懂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人們永遠只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是與不是,竟是可以用選擇來決定?

  所以我不喜歡跟人相處。跟人們那一顆顆複雜的大腦相較之下,電腦顯然簡單易懂多了。

  瞧,我輸入一個指令,它馬上就配合地反應出來。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沒有什麼一加一等於三的問題。

  這樣不是很好嗎?

  簡單一點,也輕鬆一點。生活就應該是這樣。

  我張大著眼睛繼續瞪著螢幕,手指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

  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午休時間。我正在試寫一個程式,趁它在run時候,我利用空檔收e-mail。

  有十來封,泰半是垃圾郵件。

  將廣告信函一一刪除後,我才開始看其它的mail。

  一封是劉翰青寄來的,他問我要不要一起用晚餐?

  我簡單地回了幾句話——

  改天吧,今天下班後另外有事。

  至於是什麼事,那就是個人隱私了,無可奉告。

  這樣講比直接拒絕較不傷和氣。

  我不想惹是生非,畢竟是同事,如果撕破了臉又得天天見面,那多痛苦。

  接下來的一封是來討教問題的,我做了重點式的回覆。

  然後是一封電子賀卡。依照mail裡的網址點進去後,幾秒鐘內,一張繪著一個大蛋糕的動畫卡片出現在螢幕上。生日快樂,四個鮮紅的大字陸續從蛋糕裡跳了出來,底下的留言寫著:

  姊,我生日快到嘍,不要忘記了哦。

  絕對不會忘記。

  我微微一笑,把這張圖抓下來存進硬碟裡。

  這是楚羽寄來的第四封卡片了,大概是怕我會忘記,所以連續幾天都寫信來提醒我。

  其實他的生日距離現在還有半個多月呢,根本還沒到。

  楚羽剛出生的時候,我以為我跟他會沒什麼姊弟緣,畢竟我們之間相差了八歲多,又是不同母親所生。

  媽媽極討厭楚羽,少數幾回不小心看見他時都會皺起眉頭,甚至轉過臉去,好像他是一條醜陋的蟲似的。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痛苦。

  相對於媽媽,爸爸則極其寵愛他。

  我不怪他為了楚羽而忽略我,因為楚羽的確需要呵護——他是個氣喘兒;而我,除了天生健康的優點外,還很堅強。

  我沒有恨過這個異母弟弟。

  而意外的,他竟然也跟我親近,尤其是在我念大學的這幾年,他主動的示好,完全消融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座冰山。

  我們常常瞞著所有人,一起溜出來在外面見面。

  回覆完所有的郵件後,我檢查了一下,發現程式還在跑,於是我回來點選了書籤裡的一個網址,進入我時常逗留的一個叫做「市塵居」的聊天室。

  使用的代號是霸王。

  這是一個人氣頗旺的聊天室,裡面居住著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人。

  進入聊天室後,我如以往,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找了一個角落便窩了下來。跟以前一樣,不打算在裡面發表任何一句話,或者跟任何一個人密談。

  網路世界裡聚集著成千成萬個寂寞的人,我沒有興趣和他們分享我的心事。

  我只想讓自己有片刻抽離的時間,獨自排遣並不代表我跟他們有著同樣的寂寞。

  我不寂寞——至少不去碰觸。

  因為,假如你將手指戳進一塊黏土裡,第一次戳的時候,黏土表面可能只陷入一點點;你再戳一次,它就會陷深一些。如果你不斷地戳它,那個被你戳出來的孔就會愈戳愈深,直到它穿孔而出,侵蝕掉整個靈魂。

  寂寞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所以堅強的人不會去碰觸它。

  網路是個虛擬的世界,一切形象與感情皆屬虛構。

  這個世界裡找不到真心真情。沒有真實。

  霸王可以是個虛擬世界裡的人物,楚歌卻得活在真實的世界裡,所以霸王跟楚歌嚴格算起來,並不是同一個人。

  聽起來好像有點人格分裂,但我覺得這很正常。

  霸王在這裡只是個旁聽生。

  這是我打發時間的一個方式,這裡的言論有時候還挺好玩的。

  午休時間,市塵居裡卻聚集了不少人。照理說這個聊天室的高峰期是在晚上十點到凌晨兩點間,除此之外的其它時間會出現這麼多人,只證明了一件事——現在的上班族都挺會打混,不怎麼專心上班。

  聊天室系統通告:霸王進入聊天室

  跟以往一樣,霸王進入市塵居後,便沉默地站在一邊。

  聊天室裡,幾個熟悉的人名中斷了原先的談話——

  美代子:「霸王進來了,你好,安安啊。」

  癡情過兒:「今天霸王會說話嗎?還是像以前一樣,當個沉默之王?」

  龍女:「過兒,我們剛剛說到哪了?」

  道明寺:^_^

  我好玩地看著這些網客的對話,猜測真實世界裡的他們可能會是些什麼樣的人?

  他們你來我往、興高采烈地交談,令我有些納悶。

  我不懂為什麼只憑一些言語上的交流,就能建立起這樣熱絡的交情?

  他們彼此相識嗎?或者只是來自某一個被遺忘的角落的寂寞靈魂,利用這種方式來排遣?

  西門悄悄對霸王說,「嗨,午安。」

  一個叫做「西門」的網客,使用密談找上了我。

  我看了一眼,不打算回應。

  原想他會知難而退,但沒過多久他又傳訊過來。

  嗨,午安,呼叫霸王,你掉線了嗎?

  我抿嘴一笑。是的,就當我掉線了吧,我不理你,你不要怪我。

  在這裡,我習慣旁觀,不習慣涉入太深。來來去去的網客那麼多,沒有一個讓我有開口的想望。

  「嗶」的一聲從電腦裡發出來,通知我程式裡出了些問題,需要修正。

  我收回心神,正打算關閉聊天室視窗,將注意力擺回我的程式裡的時候,一名闖進聊天室的新客人不知怎地讓我眼睛一亮。

  聊天室系統通告:別姬進入聊天室——亮紅色的大字閃爍著。

  別姬?

  乖乖,其他網客的反應比我還快。

  美代子:「別姬安安,用過午飯——嗎?」

  美代子一向熱情,像是市塵居的招待員一樣。見有客人進來,便頭一個打招呼。

  其他人也暫時中斷了本來的談話,對這位新成員好奇起來。

  龍女:「別姬,霸王別姬?」

  龍女一發言,我才聯想到真的是「霸王別姬」,好巧。

  癡情過兒:「別姬安安,你跟霸王有什麼關係嗎?」

  美代子:「是啊是啊,好巧喔。霸王,你的別姬出現了,你是不是該出來講幾句話了呢?」

  呃?要我發言?沒那麼容易。我端坐電腦前,靜觀其變。

  道明寺:^_^

  道明寺在這裡是一個「微笑」的存在。這世上也是有這種人的,談笑看世情,何其爽落。

  西門:「嗚嗚,都沒有人理我,我要走了。」

  聊天室系統通告:西門離開聊天室——

  世上奇怪的人很多,在網路上,你尤其容易見到平常不在人前出沒的怪客,這也是其中一個——怕寂寞的西門。

  大夥兒等了很久,這位別姬連聲招呼也不打。

  美代子對別姬說:「是掉線了嗎?」

  龍女:「令天系統好像有點怪怪的……」

  道明寺:^_^

  77:「潛水中……」

  啊,又浮上來一個。一個來聊天室練習浮潛的數字。

  至於別姬,還是不說話。

  語言是性格的外衣,不說話比較容易隱藏自己。

  癡情過兒:「看來我們這裡又多一個沉默羔羊了。」

  龍女:「霸王沒先說話,別姬怎麼敢開口?要夫唱婦隨呀。^_^」

  夫唱婦隨?沒這回事。

  我看著螢幕裡聊天室訪客的一長列名單,霸王在最末端,恰巧與在最前端的別姬遙遙相對,在漆黑的背景顏色裡,發出瑩藍色的柔光——代表性別是「中性」的藍光。

  這位別姬感覺上有幾分神秘喔。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口?

  雖然不知別姬的性別,但我直覺該是個「她」。

  電腦又傳來「嗶嗶」長聲,催促我該關照關照它了。

  我沒有退出聊天室就直接關閉視窗。反正,霸王是否真的存在於那裡並不很重要。

  回過頭來,把市塵居拋在一邊,我開始檢查起剛剛跑過的程式。找到問題,做了一些修正後,午休時間也已經結束了。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別姬的真實紀錄。

  就不知道別姬是不是跟霸王一樣,在一片眾聲喧嘩當中,選擇以沉默為語言?

  ☆☆☆

  六點下班,怕被小劉逮到,我早早便設定好防止機密資料外洩的密碼,鎖了電腦,只等時間一到,便捉起隨身肩包,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向電梯。

  電梯從頂樓慢慢降下,在十三樓停下,電梯門一開,我立刻跨步進去,電梯門關,一分一秒都不浪費,在確定小劉沒有跟來,我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放鬆了些。

  跟在身後進來的幾個同事見我一個人搭電梯,一名女性網頁編輯好奇地問:「今天沒有約會呀?」

  「嗯。」我低著頭說。

  另一個人笑。「年輕人啊,天天約會終於也吃不消了吧?」

  「是啊。」我沒有天天約會。事實上,我這個月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不小心沒推辭掉小劉的邀約,週末的時候跟他去看了一場電影,又恰巧不小心被公司裡的人看見,誰知道從此謠言飛滿天。

  另一名已婚男性工程師深有體會地說:「天天膩在一起也不見得好,小別勝新婚呀。」

  「噯。」是是是。

  天氣很熱,通風口直對著我的腦門吹,頭有點痛,我下意識地往後站,不確定自己想躲開的是直吹腦門的冷氣,還是眾人的誤解。

  下班時間的關係,電梯有很多人,我從沒費心去注意過有誰和我搭同一班電梯。而且電梯大多時候都很擁擠,我只想仰高脖子,多吸進一些新鮮空氣好抵抗令我頭重腳輕的暈眩。

  我好羨慕長得高的人。

  身高只有一百六十公分的我,在今日營養過剩的台灣社會裡,算是嬌小的。糟糕的是,我又不喜歡穿太高的鞋,因為高跟鞋總是害我腰椎酸痛。

  羨慕高的人,是因為我覺得高一點的地方,空氣好像比較新鮮。

  這種想法跟科學無關,就跟吃東西的時候,老覺得別人碗裡的食物比較美味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渴望自己所沒有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病?

  「小姐,終點站到了,你不出去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清清冷冷地喚醒了我。

  我怔愣了半晌,看清楚現實。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男性臉孔,一個穿著藍色條紋襯衫的男人,他的手指正按著電梯的開關鍵,而所有的人都已經步出電梯,走向地下停車場。

  剎那間,我有些恍惚,不自覺喃喃道:「這的確是終點站了不是嗎?」

  可是我不應該直接到達這裡的。

  有時候,終點並不是在旅程中的人想去的目的地。

  我沒注意陌生人的反應,只抬頭說:「抱歉,我想我還得搭回一樓。」我錯過了。

  男人看了我一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替我按了一樓後,便逕自走出電梯。

  這回我沒再錯過樓層,順利地走出了這棟承租給各家企業的綜合辦公大樓。

  斜照的夕陽依然有些刺眼,天空是帶著灰濛濛的藍。

  不必判斷方向我也知道該在哪一個街角轉彎,但人潮洶湧的瞬間,我總是不自主地停下腳步,淹沒在人群中的感覺令我無由地憂傷。

  我一直回過頭,想看清楚一些我不知道是什麼的物事,它一直就存在於那裡——我知道的,但我每次回頭,卻只是更無法往前走去。

  ☆☆☆

  接近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床頭上的電話一直響著,我迷迷濛濛地接起了電話,納悶這種時間怎麼會有人打電話來擾人清夢?真不識相。

  「喂……」我懶洋洋地接起電話。

  等了一會兒,對方沒有作聲。

  我困惑地又「喂」了一聲,這時從話筒裡傳來的粗重喘息聲頓時令我愣了一下。

  還沒意會到這是什麼情況的時候,就聽見粗嘎的聲音自話筒傳出——

  「你想不想做愛?一個人很寂寞吧,你穿著紅色的蕾絲小褲褲嗎?它濕了沒有……」

  變態!

  我嚇了一跳,用力地掛上電話,瞌睡蟲全給這通電話嚇飛了。

  驚魂未定之際,電話鈴聲又刺耳地響起來。

  我差點沒嚇得跳起來,抓起電話才聽到「嘿嘿」兩聲便又立刻把電話給甩上。

  回頭一想,不對,我飛快地拿起話筒擱在一旁,以免那個變態又撥進來。

  天啊,在半夜接到這種電話真的會嚇死人!

  儘管已經拿起電話,確定不會再有人打進來,但那個粗嘎的「嘿嘿」聲卻彷彿還殘留在耳邊糾纏著,不肯輕易散去。

  床前大片的落地窗令我不安。

  厚重的窗簾在我入睡時就已經拉上,窗戶也上了鎖,但戶外冷涼的空氣似乎仍從縫隙中鑽了進來,引起我全身一陣陣戰慄。

  很少在這樣接近清晨的黑夜裡醒著,入睡的城市籠罩著詭譎的氛圍。

  住宅區裡,大部分的燈光都暗著,只有遠處少數幾扇窗還透著光。而在那些亮著的窗戶後方,彷彿隱藏著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心臟怦怦的跳動聲和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暗室裡迴響,不覺令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我坐在床緣,睡意全消。

  猶不能置信我會遇到這種事。

  突然間,我有些忿怒起來,而忿怒中還夾帶著從剛剛延續到現在的驚恐。

  為什麼我必須要面對這種令人作惡的騷擾?為什麼我得承受這樣的恐懼?只因為我是個單身女子,一個人獨居在外、平日生活檢點?

  這不公平!

  我伸手扭開床頭櫃上的小燈,懊惱地耙著頭髮。

  心裡有些氣、有些害怕,兩種情緒不時地困擾著我。我想要尖叫。

  被擱在一旁的話筒發出急促的嘟嘟聲,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難忽略。我拿起話筒,用力掛上。將整具電話抱在胸前,渴望能有人陪在身邊。

  也許我可以打一通電話給誰,我迫切地需要知道此時此刻,我不是一個人既孤單又無助。

  可是,要打給誰?

  在這種時候……

  猶豫了一會兒,我將電話放回原處,站起來在臥房裡四處走動,等我意識清醒地發現到時,我已經打開電腦,坐在電腦桌前,連上了我的避風港——市塵居了。

  三點五十七分,這種時間,聊天室裡應該不會有人了。

  但我還是進入聊天室。

  意外的,一抹瑩藍色的柔光清清冷冷地出現在那裡。

  別姬?!

  她在線上。

  整個聊天室裡,只有霸王與別姬。

  其他網客最後離開的時間是兩點十九分,發言人是小貓。

  螢幕上顯示著——

  小貓:「要看日出要早點起床哦,明夭的日出時間預測是五點零三分。」(2:19)

  看來這梯次的網客明天有人要早起了。

  我看著那抹瑩藍色的光、看著靜靜不說話的別姬,心裡有種不曾感受過的平靜,彷彿她可以瞭解我的心事,也正在傾聽——即使我們兩個誰也沒有開口問候過對方。

  接到電話騷擾的焦慮漸漸被撫平了。

  那抹瑩藍的光影一直陪伴我直到清晨。

  五點零三分,天色漸亮。我站了起來,拉開落地窗的窗簾。

  城市的天空仍是灰濛濛的,但一抹染上了朝陽的雲彩依然那麼嫵媚。

  我的窗戶看不見日出,它面對著西方,永遠等待著落日。

  但我知道,黑夜,已經悄悄過去了。

  再次回到螢幕前的時候,別姬仍然在那裡。

  不知道她的窗戶看不看得見五點零三分的日出?

  突然有點想問她——她在聊天室裡待一整夜做什麼?

  但最後我仍只是悄悄地退出聊天室。

  ☆☆☆

  為了避免再接到同一個人的騷擾電話,當天下午我便抽空到電信局換了個號碼。

  本來不想把新電話號碼給人的,但過沒兩天,小劉過來找我問說:

  「小楚,你家電話壞了嗎?怎麼我這幾天都打不通?」

  當時我正利用工作空檔在編寫我個人的軟體程式,聽到小劉的話,我暗叫一聲糟。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螢幕,本來想敷衍說壞掉了的,但想想,這樣騙人好像不太好,只得回答說:「嗯,我換電話號碼了。」

  希望他不要問我的新號碼,因為我不想給他。

  「換號碼了?」他有些責怪意味地說:「怎麼沒告訴我呢?你這樣子臨時換號碼又不說一聲,如果我有急事找你怎麼辦?」

  我摘下沉重的眼鏡,揉了揉眼皮,轉過臉看著他。

  他從我桌上拿了枝筆和一張便條紙,不容拒絕地說:「新號碼是幾號?」

  「小劉……」我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嗯。你可以說了,我準備好了。」

  「小劉……」

  「以後別再這樣了,知道嗎?快說吧。」

  我垂下頭,歎了口氣,念出一串數字。

  他迅速地記下,摸摸我的頭髮,笑說:「這才對。」將記有電話號碼的紙條折疊收進上衣口袋後,他拉了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來。

  看見我螢幕上顯示的東西後,他好奇地問:「咦,這是什麼?」

  我稍稍挪開身體,避免與他太過靠近。看著螢幕上一個跳動的光球,我說:「隨便玩玩的,我想幫我弟設計一個結合電玩和學習的遊戲軟體。」

  電腦資訊上的交流,我是可以接受的。小劉是一個好手,或許可以提供我一些意見。

  「嗯,看起來有點意思,你進行到什麼程度了?」

  「有八成了,只剩下一點小地方需要修改。」應該可以來得及給楚羽當生日禮物。

  「我可以玩玩看嗎?」

  我看他那麼感興趣,心想無妨,便說:「好啊,我先示範一次給你看。」

  示範的同時,我將設計原理解釋給他聽:「這套軟體的好處是,系統本身是和使用者一起學習,可以支援網路連線,讓多人同時加入遊戲,使用者可以自訂身份與學習主題,例如要學習占星術方面的知識,可以先選擇西洋或東方的情境設定,隨著所吸收的知識累積,參加者可以自由運用他所得到的知識參加檢定或比賽,合格以後就可以升級,變成占星大師或擔任天文台的官吏……現在你可以試玩看看,不過整個作業系統還不是很穩定,可能隨時會當機。」

  「嗯,我知道了。」

  把位子讓給小劉,他很快便進入了遊戲裡。

  我看著他專汪的神色,心想還好他是個電腦狂,閒暇之餘才會想起我這個「女朋友」,不然我是不可能縱容他繼續誤會下去的。

  電腦暫時被他霸住,我離開辦公室,決定暫時摸魚一下,到頂樓走走。

  這棟商業大樓有三十層高,從二樓開始,分別分租給金融、貿易、科技、通訊、房地產、旅遊……各式各樣的行業。整棟大樓全天候每一個角落都有空調設備;頂樓則是開放空間,視野良好。

  我捨棄了電梯,一階階慢慢地從十三樓爬到三十樓。

  平常大家埋首工作,很少有人會上頂樓來。

  我頂著烈陽走到被曬得發燙的欄杆前,鳥瞰這個有如棋盤一般的城市。

  樓上風大,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我每次上來這裡,除了平和以外,沒有其它任何的感覺,包括恐懼;甚至,連自己也好像消失了,整個人像進入一種無物、無我的境地裡,只覺一片安詳、寧靜。

  我在樓上持了好一陣子,待心情完全調適好才下樓。

  小劉已經不在我的位子上。我看了看周圍,沒看見他人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不過……管他呢。

  我坐下來繼續完成遊戲剩下的百分之二十。

  不知道時間又過了多久,覺得腰酸背痛,我結束手邊的工作,伸了伸懶腰後,本想起來休息一下,但心念一轉,我又連上市塵居,而且沒有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別姬。

  我微微一笑。

  這個別姬……不曉得她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掛在聊天室裡?還是我們真的剛好那麼有緣?

  平常我上網的時間並不固定。有時候工作煩了,我就會到網路上溜一圈再回來;有時候是在家裡,看完晚間新聞和無聊的電視劇後,若是還睡不著覺,便打開電腦連上線,直到眼睛疲勞得撐不下去為止。

  網路雖然日益便利,然而因為工作的關係,我並不喜歡和成天掛在網路上的「網蟲」打交道。

  我不相信虛擬的網路世界中有什麼真情。

  然而每次看到別姬,我的心裡總有些異樣的感覺。

  別姬從不發一言,存在感卻非常強烈——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有時候,我在一長串聊天室的訪客名單裡與她相遇。

  有時候,聊天室冷清得有如寂寥的大海,大海上漂浮著兩艘不曾交集的小船,想像我坐在其中一艘,任潮流帶領我漂至某個無人的小島,而突來的一陣風,使得別姬的小船永遠擱淺在礁石之中,與我相望。

  對我來說,雖然霸王不曾開口,但市塵居儼然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沉默的別姬亦成為市塵居的一部分。

  別姬的存在,奇異地令我感到心安,即使我明知道,這只是一種心理的自我投射。

  不知不覺中,上聊天室,就是習慣看見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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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3:24
  第三章

  小劉令我困擾。

  他人不壞,甚至可以算是一個不錯的工作夥伴,但是他令我困擾。

  也許發過牢騷後,心情會好一點,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向誰發發牢騷。

  我考慮過向楚羽說,但他太年輕,他不會懂;而且他又要升高中了,這種非常時期不適合讓他替我煩惱。

  每次我看著螢幕上那一抹瑩藍色的柔光,我就有一股想要與她交談的慾望。但我終究沒有那麼做,我們維持這樣沉默的情況已經有半個月了。

  我已經習慣了別姬的沉默,我不敢引她開口,我怕我會失望。

  今天是楚羽生日的前一天,我們約好在他學校校門口見面,由我先幫他慶生。

  下午,我跟學長老闆告了假,打算在見面前去剪個頭髮。

  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剪頭髮了,因此髮型早已全無造型可言。

  離開公司時,小劉拉住我問:「你今夭要早退啊?」

  我點點頭。

  「你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呢?我本來打算今晚要帶你去吃晚飯的,連位子都訂好了耶。」他不高興地說。

  我愣了愣。拿開他的手,試圖溫和地告訴他說:「看來只好請你取消訂位了。我今天晚上另外有重要的事情,沒有辦法陪你。」

  他愣了愣,臉色變得陰沉了些。「你有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為我取消嗎?」

  為他?怎麼可能。「很抱歉,我不能取消,我有重要的約會。」我急著離開,是以采低姿態。

  他追著問:「你要跟誰約會?」

  我一愣。「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告訴不相干的人。

  「不然我陪你好了,你要去哪裡,我開車送你。」

  我眼睛一瞪,意識到事情不能繼續這樣發展下去,語氣頓時冷淡了起來:「小劉,我想你對我有很大的誤會,我認為——」

  「你等我一下,我去填外出單。」

  他根本沒聽我說!

  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我猶豫了片刻,最後,我決定先把這件事暫時擱著,今天楚羽比較重要,我不想讓他等。

  不等小劉回來,我拿了皮包便衝下樓。

  一出大樓,我攔了輛計程車,要司機直接送我到一家美發沙龍。

  見小劉沒跟上來,我這才鬆了口氣。

  真不曉得這個誤會是怎麼造成的,原以為他只是湊合著大家一起玩鬧,對我並不是很認真……

  我希望他能夠清醒一點,因為我並不愛他。

  幫我剪髮的設計師叫Molly,有著一頭勁爆的鋼絲頭髮型,年紀很輕,大概二十出頭。

  她先幫我繫上毛巾,用手指熟練地耙梳著我的頭髮,問我想剪什麼樣的造型,或者由她來設計?

  鏡中的我,頭髮已經長到蓋住脖子了。「就照著原來的髮線修短一些就可以了。」

  她小心翼翼地梳著我的頭髮。「哇,你的髮質很好耶,又軟又細又光滑,你一定很少吹風整燙吧,有沒有考慮留長髮?長頭髮會很適合你哦。」

  我笑了笑,說:「不了,天氣熱,還是剪短一些吧。」我已經過了綁辮子的年齡了,短髮比較不累贅。

  Molly笑了笑,不再勸我把頭髮留長。「好吧,那我剪嘍。」

  「嗯。」

  她先把我的頭髮用水噴濕,然後便開始修剪,動作非常迅速且自信。

  我透過眼前的鏡子看著她俐落地操控剪刀,不禁好奇地問:「當設計師辛不辛苦?」

  她輕快地說:「那要看每個人對辛苦的定義嘍。」

  我想了想。「你學了多久才當上設計師?」

  Molly手中的剪刀停了一下。她看著我說:「有興趣加入這一行嗎?」

  「只是問問。」我說。

  頭上的剪刀又開始飛舞。她的聲音從我頭頂上方傳來:「我在這裡是先當了三年的學徒才慢慢升上來的。一開始的時候非常辛苦,當學徒幫客人洗頭,天天要接觸那些洗髮精和藥劑,就連手脫了好幾層皮都還不能夠休息;每天站著工作,腿都快站成O型腿,累得像條狗似的。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挫折得想放棄……」頓了頓,她聲音又恢復原來的輕快。「不過一切總算都過去了。但還真不曉得當初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剪刀來到了額前的劉海,我閉上眼說:「我想你一定很堅強。」

  Molly咯咯笑出聲。「才不呢,我最愛哭了。」

  「呃?是嗎?」

  「嘿嘿,你別看我嘻皮笑臉的,平常遇到一些比較挑剔的客人,我常常被罵哭呢。」

  我困惑地問:「為什麼要哭?客人挑剔不見得是你的錯呀,沒有人叫你堅強一點嗎?」

  剪刀已經離開前額了,我張開眼睛,看見Molly困惑的表情。

  「為什麼要堅強呢?堅強又沒有什麼好處。」她眨眨眼,像分享秘密似的,神秘地說:「如果你堅強,你就不能在想哭的時候,偎進情人的懷裡讓他安慰;如果你堅強,不小心受了傷的時候,誰替你擔心著急?如果你堅強,一切都要自己來,誰來替你打蟑螂、通馬桶、搬傢俱?誰在颱風天接送你下班?誰在你覺得最失落的時候,告訴你,你是獨一無二的寶貝?而且,當一個男人愛上兩個女人,最後被放棄的,一定是比較堅強的那一個——我又不笨,我為什麼要堅強?」

  「呃?」是這樣嗎?那為什麼從我有記憶開始,每個人都要我堅強?

  Molly的臉出現在鏡子裡,看著我問:「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呃……」回憶過去,我發覺,Molly說得好像都是事實。「可是……」我還記得他們說「如果你堅強,你未來一定可以過得很好」,因為堅強的人是不會被生活中的小挫折所擊倒的。

  Molly拿起置物架上的電動刮鬍刀,輕輕壓下我的頭,小心地剃掉頸後一些過短的髮根。

  「問題是——」她說:「享受現在生活中的快樂,不是比在未來可能可以過得很好還要吸引人嗎?一個人有幾年好活?這短短幾十年裡,真正自由快樂的時光,又可以有多少年?」

  我的心怦然一跳。

  面對Molly一連串的問句,我發現我心中竟沒有可以回應的答案。

  MOlly修完最後一刀,拿起一面大鏡子站在我身後,愉快地說:「好了,剪好了,看看滿不滿意?」

  我看了看,只是點點頭。

  接下來洗髮、整發,我都沒有再開口說話的心情。

  ☆☆☆

  剪完頭髮,再搭個車,等我到達楚羽學校時,剛剛好是學生的放學時間。

  下課鐘聲一響,數不清的學生從校園裡衝了出來,一個跑得比一個快,活像逃難似的。

  這個年紀的孩子,學校之於他們,大概就像座監獄吧!

  遠遠地,我便瞧見楚羽飛快地朝我奔來。

  「姊!姊!」

  我連忙奔向前。「別跑那麼快,楚羽,慢一點。」我大叫。怕他跑太快,氣會喘不過來。

  但他已經衝鋒陷陣地殺了過來,兩條手臂一張一收,抱住了我。「姊!」

  我有些難為情,稍稍抽開身的同時,注意他泛紅的臉色。「跑這麼快沒有問題嗎?胸口會不會痛?」

  他甩甩肩上的書包,翻了翻白眼。「拜託,老姊,我好得很,別這麼大驚小怪好不好?」

  看起來好像真的沒事。我說:「好吧,我不說。不過身體是你自己的,你得自己負責。」

  楚羽拍了拍我的肩,笑說:「對嘛,這才上道。走吧,我們去海吃一頓,我帶你去吃五星級餐廳的料理,我請客哦!」

  我微微笑問:「你有那個『摳摳』嗎?」

  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笑說:「偷偷告訴你,你要替我保密,這可是我私底下打工賺來的血汗錢哦。」

  我愣了愣。「打工?」

  「對呀。」楚羽拉著我的手說:「因為用自己賺來的錢請客比較有誠意嘛。」

  我皺了皺眉。「什麼樣的工作呀?」

  「哎呀,很輕鬆啦。」

  想四兩撥千斤?

  別傻了!

  我試著板起面孔。「既然你都已經大嘴巴地說溜了嘴,我勸你還是乖乖地從實招來吧。說,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什麼工作?」

  「你是當真的對不對?」他抓著頭皮。

  我翻了翻白眼。「當然!」

  他撒嬌地抱住我一條手臂,搖晃著。「姊,你看看我,我又長高了耶,已經比你高兩公分了哦。」

  想打岔?我笑。「我注意到了。」

  他眼兒彎彎地瞇著說:「這樣我們並肩走在一起,人家會不會誤以為我們是情侶啊?」

  「拜託,你想太多了,我那麼老了。」

  楚羽調皮地說:「會嗎?才差八歲呀,現在好流行姊弟戀的!姊,難道你都不看電視的嗎?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沒常識也要看電視呀。」

  楚羽活潑開朗,我總是招架不住他。

  我手上的小皮包看不過去,K了他一下。「少滑頭了,快招,你還沒告訴我你在哪裡打工。」

  「你真的要知道喔?」

  「當然。」我雙手插腰。

  「好啦,我告訴你就是了,可你別讓媽知道喔,不然她會剝了我的皮。」

  「有那麼嚴重啊?」已經到了剝皮的地步了,看來楚羽這回有些過分了。

  他可憐兮兮、委屈萬分地說:「你也知道的嘛,他們老是把我當成病人,這不能做、那不能碰的,什麼都要管、都要限制,結果一個未來可能出現的職籃選手就這樣活生生地被扼殺了,甚至連籃球賽都不讓我參加。」

  我斟酌後說:「球賽是真的太過激烈了……」

  「姊!」楚羽大叫,紅著脖子看著我。

  「好吧,如果你覺得你自己沒有問題,那麼應該就真的不是問題了。」我對他似乎太縱容了。

  他終於滿意了。「就是說咩。」

  我們一起走進捷運站裡。我推了推他手肘:「口罩呢,拿出來戴上。」

  楚羽煞住腳步,為難地看著我說:「很拙耶。」

  「捷運站人多,戴上吧。別忘了我們待會兒還有活動要進行,你不戴,我們就站在這裡耗時間。」我不允許他在我面前發病。

  他鬧了一會兒彆扭,終於還是不甘不願地從書包裡拿出密封在無塵袋裡的口罩戴上。「這樣看起來真的很拙說。」

  「對,是很拙。」我從皮包裡翻出一枚口罩,也戴上。「好啦,兩個人一起拙,可以平衡了吧?」

  楚羽總算笑了。他拉下我的口罩,笑說:「姊,你不要戴,不要遮住臉,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我聳聳肩。「聽你的,不過別岔開話題,我們剛剛說到哪?」

  他歎了歎,拉著我到候車區排隊。「你知不知道你好固執。」

  我笑說:「這是原則問題,快說吧,不要拖拖拉拉,我不可能會忘記的。」

  「車來了,我們先上去。」他叫了聲。拉著我依序排隊上車。

  這時間是尖峰期,搭乘捷運的人以學生和上班族為主。車廂內十分擁擠,幾乎連站的空間都沒有。

  沒有空的座位,我只好把楚羽推到靠著座位的角落,以免他被推擠,呼吸不順暢。

  車廂裡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似的,我暗暗忍受著被擠迫的不適,對接觸到身上某些不適當部位的碰觸不敢做太多聯想。

  擁擠車廂內的性騷擾有時候可能只是自己過度敏感——我期望只是自己過度敏感。

  還有四、五站才會到目的地,我開始覺得度時如年,同時盡量往裡面站。

  站在身前的楚羽突然瞪大眼,怒氣在眉間湧現。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把我拉到裡邊,自己則站到我剛剛的位子,為我阻絕後頭那一大片乘客的推擠。

  我怔愣地看著他,繼而擔憂起來。

  「弟……」

  我瞧見楚羽在列車即將靠站時,身體有意無意地往身後重重一撞,一聲悶哼緊接著傳出。

  我揚首一看,發現一個猥瑣的中年男人捂著鼻子,踉蹌下車。

  這楚羽……

  我輕輕捶他一記,他對我笑了笑。

  姊弟倆心照不宣。

  但隨即他又板起面孔。出站後,他追著我問:「為什麼要忍受?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好好教訓他呀。」

  真是好弟弟。心情大好,我說:「因為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遇上騷擾了呀。」

  他還是不高興。「幸好我發現得早,不然你就虧大了。」

  我大笑了出來。在他的瞪視下,順著他的心意說:「好啦,感謝你。」

  他摘下口罩,瞪著我說:「你這樣子,會讓我這個護花使者很沒面子耶!以後你可不可以不要一上車就把我往擠不到人的地方推,別忘了,我要保護你呀!」

  小男生的尊嚴。嗯,我記住了。

  我放柔了眼神,拍拍他的臉頰說:「謝謝你,以後我會注意的。」

  「真的?」他懷疑地說。

  「嗯哼。」

  「打勾勾。」他伸出左手小指。

  才不。「這是小孩子玩的。」

  「不管!」他捉住我的手,用力地蓋了印章。「蓋了章就不能反悔了。記住喔,你們女孩子是要讓男生來保護的,你不要太逞強。」

  「喔,好吧。」懶得跟他辯。「對了,楚先生,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吃飯啊?我的肚子在抗議嘍。」

  楚羽笑說:「我們去旋轉餐廳,我訂了位。」

  「這麼奢侈?」我訝異。「看來你真的賺了不少,嗯?快快從實招來。」

  「你還沒放棄呀。」

  「想得美。」

  「哼,又是原則問題。」

  我笑。「沒錯,原則問題,快招。」

  他舉手做投降狀。「OK、OK,我是利用週末下午的時間到民歌餐廳駐唱啦!」

  「駐唱?你?」我不信。

  楚羽一副受傷地說:「你不知道嗎?你弟自從職籃夢破滅了以後,就改行當貝斯手了,嗚嗚,你都不關心我。」

  我巴了他後腦勺一記。「小心我剝你的皮,『未成年少年』!」隨即我又想。「確定只有民歌餐廳?你沒有到PUB吧?」PUB環境較複雜,空氣也不流通,如果楚羽膽敢不要命到PUB去,用不著長輩剝他的皮,我第一個動手。

  「我沒那麼大膽啦!」他畏縮地說,「又不是不要命了,我可是只去禁菸的地方哦。」

  我鬆了口氣。「算你聰明,我饒你一命。」

  楚羽諂媚地說:「謝大姊不殺之恩。」

  「你當心,別讓你爸媽給捉到了。」說完,我才想到楚羽的爸也是我的爸。抱歉抱歉,一時口誤。幸好楚羽沒發現。

  「放心,我每次都有好理由。」

  「哦?那今天呢,你編了什麼理由?」

  他得意地告訴我:「跟同學討論功課,會晚一點回家。」

  我斜睨著楚羽,有點良心不安地說:「我覺得我好像在教唆你犯罪喔。」

  楚羽掛在嘴邊的笑容突然掉了下來,他伸手按住我的肩,異常正經地看著我:「那就回家裡住呀,我一直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肯住在家裡,你從來都不說。」

  一時間,我做不出適當的反應,只能僵硬地別開臉,避開楚羽那對晶瑩的眸光。

  「姊?」

  給自己幾秒鐘的時間調適好情緒後,我才回過頭,同時改變話題:「我真的餓壞了,我們先去吃飯吧,晚飯後,我們回我公寓去吃蛋糕,你的禮物我放在家裡。」

  楚羽配合地說:「好啊,我已經等不及要看禮物了。走,我們吃飯去。」他伸出手,像個小紳士,輕輕對我打個揖。

  我綻出笑容,將手放進他手裡。「那麼今天就謝謝你的招待嘍。」

  楚羽一笑。「保證讓小姐賓至如歸。」

  我們並肩走進餐廳裡。

  這個穿著中學生制服的平頭少年,是我可愛的弟弟,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實感受過的溫暖。

  ☆☆☆

  晚上,我跟楚羽結束晚餐後,我們一起回到我租賃的地方,吃蛋糕、拆禮物。

  我送給楚羽的十四歲生日禮物是我花了兩個多月設計的電玩軟體。

  全世界只有這一套,別無分號。

  用公寓的電腦大致示範一次使用流程給楚羽看了之後,楚羽問我:「辛辛苦苦設計的軟體怎麼不拿來賣個好價錢?」

  我笑說:「這是你的禮物啊,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怎麼還能拿它圖利呢?」

  楚羽直罵我是天下第一字號大傻瓜,但看他興高采烈的神情,我知道他喜歡這個禮物。對我來說,這就值得了。

  晚上十點多,送楚羽回家後,我沿著社區外的河堤步道慢慢散步回公寓。

  步道兩側設有夜燈,雖已入夜,但附近仍有少數居民在活動。

  車聲聽起來很遙遠,昏黃的夜燈看起來就像是高懸在天上的明月。

  夏季的晚風自身後徐徐地吹拂著我的裙擺,兩旁的草坪有蟋蟀在嗚叫。

  這是個寧靜的夜。

  原以為今晚可以有個好眠,但當我回到公寓看見站在樓下的劉翰青時,我就不這麼想了。

  他兩手插在口袋裡,兩隻眼睛隔著厚重的鏡片仰望著我位在五樓的窗戶,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東西。

  我遠遠地站著,觀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我發現我不能不走向他,除非我今晚不打算睡在我自己的房子裡。

  我放重自己的腳步,讓小劉可以發現我。

  果然,他轉過頭來。

  「小楚?」他朝我大步走來。「你總算回來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我掏出裙子口袋裡的鑰匙,找出最長的一隻,打開公寓大門。

  「你是上哪兒去了?就算是約會也不必弄到這麼晚吧。」

  我看了看表。「還沒十一點呢。」

  「十一點還不夠晚?我以為你懂得潔身自愛。」

  我擰起眉、直起身子,沒有推開已經開了鎖的大門。「小劉,我想有些事情我們得談一談。」

  沒想到小劉亦有同感。「對,是得談一談。」

  「我想談的事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想先給他一點心理準備。

  「所以我們才需要談,你好像一點都沒有身為我女朋友的自覺。」

  啊,我錯了。我要談的正是這件事。「事實上,我是沒有。」

  「小楚?!」他瞪大眼。

  我有些於心不忍,轉過頭問:「要喝杯咖啡嗎?」聽說咖啡因有助於鎮定情緒。

  「喔,好啊。」

  於是我請他上樓。「抱歉,這裡沒有電梯,你只能爬樓梯了。」

  他悶悶地說:「你好客氣,我是你男朋友耶。」

  我不予置評,拿出另一把鑰匙打開我公寓的房門。

  請他進屋子裡後,我讓他在客廳坐,自己則到廚房煮咖啡。

  「你的咖啡要加糖和奶精嗎?」

  「我要一匙糖,不要奶精,你有沒有鮮奶?」他坐在沙發上,翻著我的雜誌。

  我在廚房張羅著,心想,這麼挑剔的男人怎麼會挑上我?不懂。

  我給他一匙糖,一個奶油球。「牛奶剛好喝完了,你將就點用吧。」

  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純咖啡。

  純咖啡,酸、苦、澀,每次入喉我都想加點糖,但每次我終於決定要加糖時,咖啡就已經見底了。加糖的事情一直不了了之。

  小劉挑剔地喝著我煮的咖啡,喝完後,他放下杯子。我知道若要澄清誤會,現在是最適當的時機。

  他咕噥著說:「當你男朋友也當了幾個月了,到現在才喝到你煮的咖啡,卻又不合我口味。」

  我忍著笑意。「小劉,為什麼你會認為你是我的男朋友?」

  他愣了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是該攤開來說了。「如果我曾經做過什麼讓你誤會的舉動,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得坦自告訴你,我真的不認為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自然也不認為我需要向你交代我的行蹤或作息時間。」

  他張大著嘴巴——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

  「你……你是說,你要跟我分手?」

  分手?我搖搖頭。「當然不是。我們從來沒有交往過,怎麼會是分手?」

  少數幾次我們一起吃飯或看電影,我都堅持各付各的,從來沒有佔過他一點點便宜。我真的不曉得他怎麼會誤會。

  「可我一直都當你是我女朋友的。」

  「小劉……」

  「你真的沒辦法就真的當我的女朋友嗎?」他懷抱著希望地看著我。「你不喜歡人管,我可以依你;你不要人打擾,我甚至可以不煩你,但是你……小楚,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

  什麼叫「就真的」?我眨眨眼,有些困惑。難道小劉他一直就明白,只是不肯承認?

  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苦笑道:「因為大家把我們湊成一對,索性我便死纏爛打,心想,早點把你捉住,也許下一刻你就會改變主意了……但是我似乎用錯方法了。」

  見我不說話,他又問:「你討厭我嗎?」

  「不。」只是困擾。但除卻這點困擾之外,小劉可以算是個好同事。

  「你另有喜歡的人嗎?」

  「這是個私人問題,但我可以回答你——沒有。」

  「那麼為什麼不能夠給我一個機會?小楚,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小劉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如果我不討厭他,又沒有另外喜歡人,我為什麼不能夠給他機會?

  我不知道。但問題在我就是不能,而我又不想傷害他。「小劉,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凡事總得試試看啊。」他說:「你不試一試,怎麼會知道不適合?」

  「直覺。」我脫口而出。

  「如果直覺錯了呢?」

  我捂著臉,不敢看他流露出任何哀傷的神色。「沒有關係,如果沒有試,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直覺是對還是錯,所以沒有錯的問題。」

  小劉不放棄。「你真的這麼想?」

  我點點頭。

  「小楚……」

  「很抱歉,小劉。」我並不認為男人一定會比女人堅強,即使是,我也不願意看見小劉眼中黯淡的神色。

  「不要說抱歉,我沒打算放棄。」他站了起來。「小楚,你不記得了對不對?」

  「記得什麼?」

  「小時候啊,記得嗎?有一個調皮的男生最喜歡拉他前面女生的辮子。」他突然彎下身,撫著我剛剪短的髮。「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可是,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讓你再次無聲無息地從我身邊離開。」

  記憶隨著他的話回到好久好久以前,我看著小劉,瞪大了眼。「你——」

  他握住我一隻手指。

  「對,是我。我們真有緣,對不?」頓了一頓。「小時候,我是調皮了點,但是你一直不理我。」抬起頭,他說:「我不想放棄你,小楚,我會一直等到你願意給我機會。」

  說著,他在我錯愕的指尖上印上一吻。

  「太晚了,我該回去了。記得把門窗關好,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呢。」愛管閒事的他,叨叨絮絮地走出了我的公寓。

  我仰靠在沙發上,呼出一口濁氣,覺得這件事實在太巧了。

  原以為今天把話談開便可以徹底地擺脫小劉了,誰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我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拒絕小劉純然是我的直覺反應。但,我今天拒絕他、明天拒絕他……未來的某一天,我有沒有可能會點頭答應?

  我說過,我不懂愛,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

  我不愛小劉,但我真的不愛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須找個人談談,不管他是不是能給我一個答案。

  下意識地,我打開電腦,連上網路,進到市塵居裡。

  這時間的聊天室正熱鬧喧騰,有數十名網客聚在線上閒嗑牙。

  我在訪客名單裡搜尋著一個熟悉的暱稱,期待能夠見到他。

  沒讓我失望,他在線上。

  我猶豫了一會兒,滑鼠輕輕點選了一抹瑩藍。

  螢幕在我按下enter鍵後,我跟別姬的沉默世界,就此天翻地覆了。

  霸王只對別姬說:別姬,你在線上嗎?

  傳出密語後,我開始擔心起來。

  別姬會怎麼回應?

  她會理我嗎?或者她根本就不在線上?

  要是不說話的別姬根本只是一個網路騙子呢?

  重重的疑慮像海潮一樣,一波波地湧上我的心頭。

  終端機那頭的別姬,她會怎麼回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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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3:49
  第四章

  我霍地站了起來,不敢看螢幕上是否已傳來回應,決定先去洗個澡。

  ☆☆☆

  十秒鐘後,我不得不承認,人心真是善變。

  我坐回電腦桌一前,看著聊天室的視窗。

  正當不知道是該心灰意冷還是鬆一口氣的時候,視窗上,一列文字令我睜大了眼睛。

  別姬只對霸王說:「嗨,霸王,你好。」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接觸。

  別姬傳來了她的問候,我愣了下,突然間不知道我該不該回應,或者該給別姬什麼樣的回應?

  別姬沒有給我考慮的時間,在我反應未及之際,她已迅雷不及掩耳,劈哩啪啦地攻了過來

  「我很訝異霸王會傳密語給別姬,我能向你確認嗎?」

  我回應說:「是的,別姬,沒有錯,很高興知道你在線上。」

  「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打從我第一次出現在此地見到你至今,已近二十天,這麼久的時間,我不明白你為何選擇在今天打破沉默?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我很好奇,能否告訴我?」

  我的手指比思想快。「我想你可以將它視為一個求救訊號。」打出字列後,我才想到,原來是這樣子,我正在向別姬求救。想了想,我問:「我稱呼『妳』為『妳』,正確嗎?」

  「這很重要嗎?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

  「我的答案正確嗎?」我下意識認為這位別姬應該是個「妳」。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別姬這個名字本來就比較女性化。

  她回覆得很妙。「你要求正確的答案?」

  「如果是錯的答案我不覺得有必要浪費時間知道。」我不曉得我誠實的回答會招來一連串的辯論。

  別姬問:「呃?你不認為人應該從錯誤中學習嗎?」

  我回答:「如果我一開始就做對了,我為什麼要浪費學習的時間?」

  她揣測道:「聽起來你像是個很固執的人?」

  我反駁回去。「我認為這只是原則問題。」

  她得到了結論。「固守原則就是固執的某種表現。」

  這一點我也同意。「或許,我承認。」

  她質疑地說:「那麼為何向我求救?我不見得可以給你正確的解答。」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

  「那麼,換個說法吧。」她說:「霸王,你我可以選擇不相遇的,在沉默二十多天之後,為什麼你會如此選擇?」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直覺。」

  「相遇是因為直覺?」

  我好像聽見她驚訝的聲音了。

  「啊,是的,我想都沒想就這麼回答你了。滿意這個答案嗎?」

  她給我一個笑臉。「^_^。好吧,我想我也需要聽聽別人的意見。」

  「有煩惱?」我猜測。

  「沒錯,但是我的煩惱可以稍後再解決,你的煩惱呢?它可以等嗎?」

  想起小劉,我苦笑。「也許可以,也許不行。」

  「需要我幫忙打電話給消防隊或醫院嗎?」

  「你放心,事情未到火燒眉睫的地步,可否勻些你打電話求救的時間,我只是需要一些建議,我想我在這方面的經驗太少。」

  「哦?哪一方面的問題呢?在你告訴我以前,我得向你坦承——男性的陽痿問題請到泌尿科掛號,我沒有辦法處理。」

  我瞪大眼,真懷疑後頭那幾句話是別姬所說的。「是我看錯了嗎?為什麼突然牽涉到隱疾那方面?」

  「因為最近這幾天,我已經受夠了許多自稱性功能有障礙者的騷擾,不得不先做防範。」

  別姬遇到網路色狼?我笑了出來,回應道:「放心。我沒有那方面的問題。很好奇你都怎麼處理?」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們每一位——如果你整天對著電腦螢幕手淫,也難怪你會不舉。先生,面對事實吧!」

  我笑得不能自已。老天,這位別姬的幽默是異於常人。

  「那麼你究竟說了沒?」我好奇地問。

  「當然沒有。因為後來我決定,他們不舉是他們自已的事,跟我不相干。而且有些人你一給甜頭,就會咬著不放,我何苦招惹一身腥?更要命的是,要是不幸遇上一個受虐狂,你不給甜頭給苦頭,他還會說:『謝主隆恩』。」

  我忍不住又笑了出來。好個「謝主隆恩」。「聽你這樣講,也許我還是別把我的問題丟給你比較好,免得你向我『謝主隆恩』,我可擔待不起。」

  「不,霸王,這是兩碼子事,我願意聽你說。」

  「你確定不勉強?」

  「問的好,我當然不是因為正義感才這麼說,只是最近實在悶得緊,我需要一些事情轉移我的注意力。」

  「那麼我們是互相利用了,這樣很好,加果只是要你單方面聽我發牢騷,我會過意不去。」

  「別說『利用』,要說互相『幫忙』。」

  「你『幫忙』我,我『幫忙』你?多虛偽,『利用』兩字直接多了。」

  「太過原始了。人的耳根喜歡聽文明一點的東西。」

  我不同意地說:「別以為這是不好的詞,一個人還有東西能讓人『利用』,他應該感到高興。佛家不也常說——自『利』,『利』他?」

  「這麼說來,我該為你願意『利用』我感到高興嘍?」

  別姬隱藏在電腦後,我無從得見她此刻的表情。然而看見她說這句話時,彷彿有一股涼風自背後吹來,我覺得涼颼颼的。她生氣了嗎?

  我順著她的話尾,小心翼翼地問:「那麼,你感到高興嗎?」

  「我相信被人利用的感覺不會太舒服。」

  「喔哦。」踩到地雷了。

  「什麼意思?」

  「我想我是觸犯了你的禁忌了,你還肯『幫忙』我嗎?」

  我等著她的回應,想是凶多吉少,我已打算好要離線了。

  但她說:「你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你一向都這麼嚴肅嗎?」

  「呃……我不知道,我不確定……看來我並不是像我所以為的那麼樣地瞭解——已。」她還肯跟我說話?

  「沒有一個人可以百分之百地說他瞭解自己,我們常常只是處在一種『誤以為』的狀態中。人的可能性是無限的,我們隨時在改變。」

  「別姬,你說話的方式像個學者。」

  「幸好也只是像,終究不代表等於。」

  「何等口才。」我稱讚她。

  她又打了一個微笑的符號。「^_^,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欣賞。」

  「我想那不會令你有絲毫困擾才對。」

  「或許,聽說我也是個固執的人——在某些方面。」

  「之所以固執,是因為有些人、事、物需要堅持,即使其他人永遠無法理解。」

  「看來這方面我們是可以取得共識的。好了,我準備洗耳恭聽你的問題了。」

  我沒有立刻回應,我在思量著要如何問會比較適當。

  「霸王?你睡著——嗎?」

  「沒有,我只是在想應該怎麼問。別姬,謝謝你,我的確必須找個人談一談。」

  「想好了嗎?」

  「還沒。」

  「那就照著直覺來吧,你不是最相信你的直覺?」

  頗挑釁哦。「好吧,我就開門見山了,是感情問題。」

  「喔哦。」

  我挑了挑眉,問:「這又代表什麼意思?」

  「我想我在這方面的經驗可能不會強過你多少,不要對我抱太大期望。」

  「你放心,我保證只是純參考用。」

  「好吧,請問你的困擾是什麼?」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可以嗎?」

  「我會睜大眼睛看。」

  「好觀眾,是這樣的——」我開始簡單地敘述情況。「有個A男在追求一個B女,她不認為她能夠愛上他,是以拒絕給他機會,她覺得他們不適合。但他告訴她說,如果她沒有試著先和他交往看看,怎麼能知道他們不適合,因此他不願意放棄。而恰巧他們又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面對他的固執,她為此覺得很為難,因為她並不討厭他……若你是她,你認為她該怎麼辦?若你是他,你有沒有可能放棄?」

  別姬突然陷入沉默,沒有回應。

  兩、三分鐘後,我問:「別姬?你掉線了嗎?」

  「我還在,我只是在思考。霸王,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啊,什麼問題?」

  「你是A男,還是B女?」

  我愣了一下。許久才回覆她!「這……很重要嗎?」

  「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我斟酌了下,日說:「別姬,這個問題目前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這樣做也許有點功利,但我還是不怎麼信任網路,說不定我今天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明天我就不見得會再跟別姬講話了——只要我得到答案。說是「利用」,也的確不為過。

  「我知道了。」

  「那麼,你願意回答我了?」看情形,她好像沒有很失望,我稍稍放心了些。

  別姬回道:「霸王,如果我是他,我會固執不放棄的原因必定是因為我已經一頭陷入情網,否則我是不可能執著於一個總是拒絕我的人的,畢竟不是只有女人的青春才可貴、才需要珍惜,男人的盛年同樣有限。

  「而如果我是她,我必須先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為難?真的只是因為她不討厭他嗎?愛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沒有人真正知道,唯獨當自已遇上了才會明白。如果她不曾愛過、如果她對愛情仍有渴望,她為什麼不給自已一個機會去試一試呢?現在這個機會不是只給他一個人而已,同時也是給她自己。我覺得女孩子還是不要太固執比較好,因為,未來的事會怎麼發展,總是很難說。」

  我看著別姬一長串的意見,不禁反問自己,我對愛情仍有渴望嗎?

  「別姬,我覺得你太謙虛了,你幾乎說服了我。」

  「是嗎?我想我得提醒你,這只是我個人目前的想法,也許過了今晚,我可能又會有不同的想法了。如果你是故事中的主角,我認為你最好還是要審慎考慮再做決定會比較好。不過,老實講,我覺得我們不見得要急著做出什麼決定,有時候任事情自然地發展,可能會比較好也說不定。再強調一次,以上意見僅供參考,假如有什麼不妥當,拜託劃怪我。」

  我啞然失笑。「看你怕成這個樣子!」

  她打出一個笑臉,然後說:「^_^。那當然,萬一不小心壞了別人的好事,罪過可大了。」

  「好大的心理壓力喔,你放心吧,沒有人會怪你。」我向她保證。

  「我可能會責怪我自已。」她說。

  我笑說:「幹嘛給自已找罪受?當事人已經保證,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讓你承擔任何責任的。」

  「說到這個,你會把事情的『後續』發展告訴我嗎?」

  「不。」我誠實地說。

  見我說「不」,別姬情緒顯然激動起來。「哇哇哇!你過河拆橋啊,好沒良心,就算媒人沒當成,也總該知道事情壞在什麼地方吧?」

  「不。」我堅持地說。

  別姬不高興地說:「我是不是太晚察覺到,原來你是個這麼自私的人?」

  自私?原來我是自私的人,感謝她看清了我。然而,我仍忍不住說:

  「對不起,別姬,如果你的感覺如我所見般敏銳,你應該察覺得到,要我開口向一個陌生人求助,甚至透露這麼多隱私,對我來說,已經是一件困難的事。我不認為日後我還有勇氣向你報備事情的後續,請你諒解。」

  說完,我才驀地發現,我竟在別姬面前,這樣赤裸裸地坦露真實的情感!這太危險了,我應該要表現得虛偽一點的。

  別姬遲遲不回應我。我猜她真的是生氣了。這樣被我利用後,又被我一腳踢開,想必不是舒服的事。

  我輕輕歎了口氣。原以為網路上嘻笑怒罵的人際關係,是最好處理不過了;但今日初試啼聲,我才知道我錯了。我甚至不必看到對方的臉,情緒就已經受她牽動。

  「真的很對不起。」我好像總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她總算開口。「你不必道歉。我的好奇心太強烈是我自己的問題,你沒有義務滿足我。」

  「你這樣說更讓我覺得虧欠你。」

  「那麼我要知道後續,霸王,你已經起了頭,看不到結尾,我會心癢得難過。」

  我猶豫了一會兒,日說:「好吧,如果有後續,你會知道。」

  我已經妥協,沒想到她竟然說:「嗯,我想,我還是不要知道好了,免得到時候結果不好,我會覺得內疚。」

  「那麼我就不告訴你。」這也是我的原意。

  誰料她又道:「不不,我想你還是讓我知道好了。」

  「ㄟ……你這個人,你到底決定怎麼樣?」我都快被她搞糊塗了。

  「噹噹噹噹,公佈最後結果——請好心地告訴我後演發展吧!」

  「你會知道的。」我說。

  她這麼顛三倒四,情感又如此纖細,我想別姬應該是個「她」無疑。記得她說過她也正為了一些事情煩惱,我不禁問:「別姬,我的話都說完了,是不是輪到你透露你的煩惱了?」

  「咦,這麼快呀,你確定你沒有其它事情要請教本人了嗎?」

  「沒有了。」我說:「我現在只想知道你有什麼煩惱?願意滿足我的好奇心嗎?」

  「其實,說真的,我的煩惱很簡單,只是一個選擇題而已,而且我懷疑我已經做出了決定,只是還沒寫在答案捲上。」

  我不訝異。雖然看不見別姬的人,但我直覺地認為她應該就是個有主見的傢伙。「你做的決定會令你在未來的某一天感到後悔嗎?」

  「我不知道,但我是個不喜歡後悔的人。」

  「所以……」

  「霸王,我問你一個問題。」

  「好啊,你問。」我嚴陣以待,準備洗耳恭聽。

  「你喜歡香草蛋糕嗎?」

  「啥?」香草蛋糕?這是什麼問題?腦筋急轉彎?

  「香草蛋糕,你喜歡嗎?」

  「我需要很嚴肅地回答嗎?」會這樣說,是因為覺得她問得很認真。好似我一個簡單的回應便會影響她的一生似的。我不禁如履薄冰起來。

  但她說:「不需要,我希望你依照你的直覺回答。」

  既然如此,好吧!「是的,我喜歡。」我說:「我喜歡香草蛋糕。」

  別姬笑道:「真高興知道你喜歡,因為我也喜歡。」

  此時的我,怎麼樣也沒料到我的一句「喜歡」,竟真的成為別姬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捩點。

  這一夜,我們在網海上相遇,遺忘了時間的流逝。

  一直以來,存在於心裡最深最深處,那一種不完整、無以名狀的失落與茫然,在遇見別姬後,似乎正慢慢被填補起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我無法描述得很精準,因為過去我一直避免去碰觸它;但它如今確確實實在消退,我再不弄清楚,我將永遠不會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懂了——

  那是一種……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說英語,只有你一個人說國語的感覺。

  那也是一種,舞會上所有的人都成雙成對地在跳舞,只有你一個人站在舞池外的感覺。

  一種真真實實的孤獨感——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它是存在著的孤獨感。

  但我從來沒有承認過。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響。

  「啊。」我低叫一聲。

  「怎麼了?」別姬問。

  「下雨了。」我飛快地打字。「我去關窗子,暫時離開一下。」

  「OK。」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變了顏色,夜裡一場猝不及防的雷雨在滴了一陣子豆大的雨點後,突然傾盆而下。

  我關好窗子,以免雨水打進屋裡來,弄濕了窗簾和地板。

  回到電腦桌前時,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三點鐘了。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只不過跟別姬聊了一下,時間就過了三個多小時。

  「我回來了。」我知會道。

  「雨下得大嗎?」別姬問。

  「很大,突然下起雷雨。」窗外一道亮白色的光影一閃而過,緊接著遠處的天空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閃電劃過我的窗子,雷聲很大。」

  「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時間?」別姬突然問。

  「呃,凌晨三點呀。」別姬為什麼這樣問?難道她的時間跟我的不同?

  「晚上下的雨,容易延續到白夭。」別姬說。

  「沒聽說過這種說法。」

  「天亮後你就知道了。」

  心中存有疑雲,我忍不住問:「你那裡現在又是什麼時間?」

  「啊,是我說溜嘴,還是你猜到了?」

  「都有。」難道別姬在不同的時區?她在國外?

  她沒有遲疑地回覆我說:「我這裡現在是格林威治時間晚上八點零三分,你猜猜我在什麼地方?」

  時差七小時。「你在歐洲?」

  她回說:「賓果,答對了,我在英國。」

  英國,這麼遙遠啊。如果別姬真如她所說的在英國,那麼網路真是無遠弗屆。

  我還未做出任何回應,別姬又說了一句令我意外的話。「而你則是在台灣吧?台北?」

  對著電腦螢幕,我眨了眨眼。「你怎麼知道?」隨即我想到電腦位址是可以追查到的。「你查了我的IP?」這種感覺跟走在路上被人跟蹤一樣地不舒服,別姬會做這種事嗎?

  「沒有。」別姬說:「但我有很強烈的直覺,而且我也來自台灣。你知道嗎?每個地區的人說話用語都有獨特的習慣,只要細心觀察就會發現這一點。」

  我看著她的解釋,不作聲。

  別姬又說:「剛剛你是否生氣了?」

  「為什麼只說是『剛剛』?」

  「很簡單,因為你現在肯說話了,我相信你相信我。」

  我歎了口氣。別姬的直覺真的很強。「對,你說的沒錯,我想我是相信你,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信任你。」

  她提供我一個答案。「因為你也是個直覺強烈的人。」

  我沒做任何反應。

  她又說:「你信不信?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而且今晚才第一次對話,但要是有一天我遇見了你,我會認得出來。」

  我不由得笑了。「你在開玩笑。你不可能認得出來。」

  但她似乎不這麼認為。「只要我見到你,我就會認得出來。」

  「但是你不會見到我,你在英國。」知道這一點,令我非常放心。

  「如果你來英國旅行呢?」

  「我短期內沒有這個計畫。」我原不熱中於旅行,而如今我更會避免。

  「如果某一天我回國內呢?」

  我笑說:「台北市的人口多到讓你不可能認出一個你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

  她說:「這倒也是,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我有可能會認得出你。你一直給我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這種感覺會幫助我認出你來。」

  瞧她說得煞有介事,好似真的相信她能夠認出我,我有些擔心地說:「那我們最好還是先打個商量吧,如果有一夭,你覺得你看見了可能會是我的人,拜託拜託,請你不要把我認出來。」我知道她會問為什麼,是以我先回答:「我喜歡讓事情單純一些,生活已經夠複雜了,你說是不?」

  隔著視窗,我彷彿可以見到別姬正在沉吟。

  「你一向如此對不對?好吧,我答應你。」不待我回答,她又說:「假如今天我沒有在線上,你會找其他人求救嗎?」

  「不。」又是一個不假我思索的問題。

  「為什麼呢?」

  「不曉得。或許,可以這樣說吧——」我試著找尋合適的字句。「當你第一次進這聊天室裡的時候,你就已經開始打破了我的沉默。」

  別姬出乎我意料地說:「我明白了,你以沉默為語言。」

  這不是個問句,而是結論。

  看著她的回應,我有些訝異。

  她懂?!

  她竟然懂……

  「為什麼這麼說?」打字的手指不自覺地有些顫抖。

  「當有些事情連我們自已也不明白的時候,你通常會怎麼說?」她反問我。

  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卻又發生地那麼理所當然,這是為什麼?我直覺地回答她說:「通常,我將它歸諸於直覺。」

  啊,直覺……

  這就是答案嗎?

  在廣大無邊際的網海上,應該要錯身而過,但卻終究沒有。

  因為直覺,所以我們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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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4:25
  第五章

  別姬說,晚上下的雨,容易延續到白天。

  凌晨四點多,我們各自下線,入睡時,雨勢已經轉小,我等著明天出大太陽,好告訴別姬她說錯了。

  大概是很累的緣故,所以我恨快就睡著了,而且跟往常一樣,在醒來時,已經記不得夢境中所發生的事。

  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否曾作過夢?

  對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來說,要她帶著美夢入睡,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清晨八點多,當我醒來的時候,我還清楚地記著別姬說的話。

  天亮了,我拉開窗簾,心想將見到陽光。因為夏天的雨,通常下得又急又猛,但是卻不會持久。

  然而當我拉開窗簾,看著窗外一絲絲細雨從陰霾的天空降下時,我愣住了——

  晚上下的雨,容易延續到白天……

  沒想到別姬真的說對了。

  不知道昨晚遇見的別姬,是不是也會像這一場從昨夜延續到今晨的雨一樣,繼續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這個問題,我一直到很多年以後才有了答案。

  這跟我不容易被取信的性格有關,即使是命運之神,也必須多花幾倍的精神和時間,才能夠真正地說服我。

  ☆☆☆

  事實上,在那一天以後,我以為我不會再主動與別姬聯絡了。

  然而每當我在聊天室裡看見她的身影,總是忍不住想跟她說說話。即使只是個簡單的問候也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真正認識對方的關係,所以面對既陌生又不能說是陌生的別姬,我就是無法再保持沉默。

  這一日,我們在市塵居不期而遇。

  我們如往常一般並不與聊天室裡的其他人對話,仍舊使用著「悄悄話」的密傳功能。

  這個功能不錯的聊天室,成為我們偶爾聊天的場所。

  別姬問我:「A男和B女的後續發展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

  我告訴她:「正順其自然地發展中,欲知後續,且待下回分曉。」

  別姬雖在國外,中文能力卻未退化。「不可以先看結局嗎?」

  我笑著說:「你當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說嗎?」還可以先看結局的。若真有這種好事,我倒想看看我的結局。

  小劉與我之間,最自然的發展,就是繼續當同事。

  從那天以後,我們共同度過了一個尷尬的適應期——他對我欲言又止,我見他就退避三舍。其他不知情的同事以為我倆吵架了,熱心一點的甚至還來勸架,當和事老。

  這種情形繼續下去實在令人困擾,大概是小劉跟我取得了共識,我們又漸漸地恢復成剛進公司時,兩個人純粹只是同事的相處模式。這種模式令我覺得安全,但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儘管我希望可以永遠這樣維持下去,但我知道,老天爺總是不從人願。

  別姬問我的ICQ號碼,我說我沒有。

  她不相信地說:「玩網路的人怎麼可能沒有?」

  我說:「ICQ是跟網友聯繫用的,而我不交網友。」

  幸好別姬沒問我她不算是網友嗎?如果她問了,我會回她是,而且她不但是第一個,可能也會是最後一個;但我也會告訴她,我不打算為了網友而特別申請一個ICQ號碼,我不想我一開電腦就有人知道我在線上,讓別人掌握我的行蹤和作息會讓我渾身都怪怪的。

  我知道這樣對待一個「網友」是不道德的。可我又自私地渴望別姬的陪伴。

  她讓我有一種錯覺——

  像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她的存在,我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孤獨感似的……

  假如我回望,圍繞在身邊的白霧也不會那樣濃得化解不開。

  別姬像一道誤闖進我陰暗世界裡的光。

  我不知道她來自什麼地方,也不想知道。

  但我貪戀她所帶來的溫度和光明。

  我自私。如果別姬知道我有這種想法,她一定會很生氣吧!

  雖然我感覺我們對彼此都有隱瞞,但我是隱瞞得比較多的那一個。

  別姬不見得是最知心的,但每次與她談話的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沙漠上迷途的駱駝終於找到了一個能牽引它的旅人。

  最大的差別在於他們必須互相信任才能夠找到綠洲。

  而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我將會渴死在沙漠裡。

  我不相信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而這樣的事實,令我無由地哀傷。

  我悄悄下了線,沒跟別姬道別,也沒給她我的ICQ,或者任何e-mailaddress,我想她一定會怨我,但她終究會原諒我。

  沒有人會為區區一個網友生氣一整天。

  也許我明天在聊天室遇到她的時候,她就忘了今天這件不愉快的事了。我私心地希望我們可以保持像現在這種只在聊天室裡相遇的模式——一個可以談話,又不會帶來麻煩的朋友。

  ☆☆☆

  下線後,暫時關掉螢幕。

  我站起來伸伸腰,轉轉脖子,鬆弛一下全身的筋骨。

  電腦雖然方便,但當電腦族最大的壞處就在於容易搞壞身體。

  不管是姿勢不正確或是使用時間過長,都可能導致文明病的發生。

  我的桌上擺了一盆仙人掌,是小劉帶來的。他說仙人掌可以吸收輻射線,擺一盆仙人掌在電腦旁有益無害。

  他出於好意,我無法拒絕。再加上我們曾經當過一學期的國小同學,重新開始以後,我更不容易拒絕他了。

  他是個好人。

  即使我不愛他,他也還是個好人。

  看了看四周圍,肩上突然被拍了一下,我轉過頭。

  正是小劉。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我。「小楚,老闆有事情找你。」

  「找我?什麼事啊?」我記得我手邊的案子到月底才要腳卷呀。現在距離月底還有一段時間呢。

  小劉笑容不減地說:「你去就知道了,天大的好消息哦。」

  「是嗎?」可我右眼皮怎麼一直跳?

  「快進去吧,今晚下班,你可得請我吃飯了。」

  我聳聳肩,舉步走向學長的辦公室。

  門敲三下,裡頭人說:「進來。」

  我走進辦公室裡,同時把門關上。「小劉說你找我。」

  學長的職稱是「執行總裁」。其實公司的總資本額並不高,用「總裁」一詞,好像太沉重。不過這公司是人家開的、名片是人家印的,沉不沉重是人家的事,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他高興就好。

  辦公室佈置得很舒適、很有現代感,裡頭擺置了一套昂貴的進口真皮沙發。

  看見是我,學長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嘴邊笑意連連地招呼我坐在沙發上。

  「沒錯,來,楚歌,這裡坐,我有件事要跟你好好地商量。」

  我納悶地坐下,感覺怪怪的。「什麼事?」

  他並不直接告訴我,只是微笑地看著我說:「楚歌,我們認識多久了?」

  呃?我屈起指頭算了算,久久說不出個確定的答案。「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吧?」

  學長顯然不滿意我的答案。

  他數數手指說:「四年,我們認識至少有四年了。」

  說「認識」好像太沉重了。老闆雖是我大學時的學長,但事實上,我們一直不很「認識」。進公司裡之後,他也沒有特別關照過我,只把我當成一個能力還算不錯的手下,薪水也是一般。

  記得剛進公司時,曾經有一陣子,老職員們因上司特別挖進我而議論紛紛,甚至猜測是否將有羅曼史發生;但他們很快就失望了——我沒有當女主角的天分。

  學長的條件就各方面來看都還不錯,人長得稱頭不說,身邊也小有財產,很符合愛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形象。

  公司裡較年輕的女同事都很仰慕他。

  一個科技新貴,又是單身,自然是女人眼中的金龜婿,可為什麼我不這麼覺得?

  我若知道就好了。

  就像小劉如果問我「為什麼不?」,我也答不上來一樣。

  我沒有對他心動過。而我懷疑我這輩子會對哪個男人心動?

  我曾經懷疑我是個女同志,但這一點懷疑還不能夠確定,因為跟對男人一樣,我依然未曾遇到一個令我心動的女人。

  不知道愛上同性的那些人是否也跟我一樣曾有過這樣的迷惘。不知道自己是愛女人還是男人,直到哪一天愛情突然來臨,對一個人,莫名地心動了……

  「楚歌?怎麼失神了?」

  我回過神,看著學長說:「喔,沒有啊,只是在算時間。」

  他笑說:「四年不短對不對?」

  「對。」可也不長。四年如一夢,偏偏我又是沒有夢的人。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有才華。」

  「哦?」所以?

  「以前你還沒畢業時我就看出來了,事實證明我慧眼識英雄,把一名電腦天才從速食店裡發掘出來。」

  聽起來好像真的很偉大的樣子。但他到底要說什麼呢?我按捺著性子,等他繼續說下去。

  「楚歌,你看看這個?」他把一份文件攤在桌上,看起來像是合約。

  我納悶道:「你要把我調到秘書組嗎?」我可不是那塊料。

  他催促道:「你先看看再說。」

  於是我拿起合約,大略地翻看著,直到在其中一張文件上看見我的名字。我抬起頭,愕然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

  他依然笑臉迎人。「我不會虧待你。」

  這是什麼鬼答案!我只得捉起那份合約,仔仔細細地讀過一遍。

  依約給與百分之十五的權利金……

  什麼東西的權利金呀?

  我抬起頭想要問清楚,他便笑說:「很驚訝是不是?想想看,如果軟體銷售成功的話,百分之十五可不少啊……」

  我不懂。「什麼軟體?」

  他兩眼帶笑地看著我。「就是你設計的那套電玩軟體呀,小劉拷了一份給我看,雖然只完成了八成,但我覺得很好,所以先跟你簽下來,已經有廠商跟我表示過有濃厚的興趣了,我想——」

  「那套電玩軟體?」我送給楚羽的那套?!我頓時臉色發白地看著他。

  「是啊,我想——」

  我急急地打斷他的話。「你還沒賣給任何一家廠商吧?」

  他還在笑。「很訝異是不是?別急,我正要慢慢說給你聽,我是想——」

  「我不賣!」我急於表態。

  「啊?等等——」他笑呵呵的臉突然變了個顏色,眼睛大張。「你不賣?!」

  我把那份未簽的合約拋在桌上。「對,我不賣。這套軟體是我送給我弟弟的,我原本就不打算要出售圖利。」

  學長的眼睛愈瞪愈大。「但是楚歌——」

  我試著和緩地說:「很抱歉,老闆,我真的不打算賣。」

  他雙眼圓睜地看著我,好像在看世界上怎麼會有我這麼一個笨蛋似的。「你……不可能是當真的吧?」

  「我很抱歉。」我說。同時覺得很奇怪,我不賣我不想賣的東西為什麼需要道歉?愈想愈不解,我霍地站了起來。「如果沒其它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沒等老闆再開口,我便匆匆離開他的辦公室。

  小劉見我出來,笑容滿面地迎過來。「怎麼樣?今晚是不是該請我吃飯?」

  我抬頭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都是你多事!」

  可一罵完,我又後悔了。我繞過擋路的小劉,直接回到我的位子上。

  小劉不明所以,追到我身邊。「怎麼了?小楚,發生了什麼事?」

  坐下來,看著黑漆漆的螢幕,這才驚覺到我是多麼地不識好歹,我剛剛頂撞了老闆,壞了他一樁生意,這下子他不會要我走路才怪。

  我八成要失業了。

  小劉抓著我的肩膀,不停追問。

  我轉過頭,突然覺得茫然。「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設計那個軟體是要送給我弟的,我從不打算要賣?」

  小劉的臉色漸漸發白,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楚歌……」

  打打鬧鬧的時候是小楚,談到嚴肅話題的時候我就是楚歌了。

  「沒有是不是?那我不能怪你。」看著他發白的臉,我突然笑了起來。我故作輕鬆地道:「還好老闆還沒把軟體賣出去,不然公司就要賠一筆違約金了。」

  小劉的臉色由白轉青。「已經賣、賣了……」

  「賣了?」我愣了下。「可老闆手邊根本沒有完整版的軟體,他怎麼賣?」

  小劉低著頭說:「因為對方提出的價格很高,公司正需要資金,而我們以為你一定會答應……」

  「你們以為?你們想?」以為沒有人會不喜歡錢,是不是?我不自覺地握住了拳頭,握住、又鬆開。

  我設計的軟體被賣了,而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總是別人以為、別人想,為什麼就沒有人會想一想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我頹坐在椅子上,喃喃問道:「難道我是一顆石頭嗎……」為什麼沒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什麼?小楚,你說什麼?」

  我看著小劉那張懊惱的臉,很意外我竟然沒有想要站起來打他一巴掌的衝動。

  「我要出去走走。」說完,我站了起來,但沒走幾步我又折回來,小劉憂慮地看我。「我皮包忘了拿。」也不管是向誰交代,我一刻也待不住地往外走。

  小劉追在後頭。「我陪你。」

  「我不需要人陪。」

  他在電梯前攔住我。「楚歌,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

  我冷靜地說:「我責怪你了嗎?向我道什麼歉?」

  「我不該未經你的同意就私下拷貝了一份軟體。」

  「我也沒有說過不行,不是嗎?」

  「我以為那樣對你有好處?」

  「是啊,我還該感激你呢,我跟你說謝謝了嗎?」電梯門開了,我一腳跨進去。

  小劉拉住我一條手臂。「楚歌!」

  我回過頭,張大眼睛看著他。

  他竟紅了雙眼,眼看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印象中,我也看過他哭過一次,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小劉……」

  這回他強忍住,眼淚終究沒有掉下來,只是濕了他的眼眶。

  他雙臂用力一扯,我一個踉蹌,被扯進他懷裡,他用力地摟住我。

  「小劉……」

  「不要這麼堅強,我求求你!」

  我麻木地感覺不到任何悲傷的情緒,我想哭,但我哭不出來。

  多悲哀,連淚腺都不聽從我的意願。

  我悄悄掙脫他的手臂,一言不發地走進電梯裡。

  我的心,隨著電梯一寸寸地往下沉。

  ☆☆☆

  「後來,事情變成怎麼樣了?」螢幕裡,那抹瑩藍色的光影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什麼事都習慣向她傾吐。

  「我就辭職啦。」

  「沒掉一滴眼淚?」

  「沒有。」

  「那麼軟體呢?」別姬又好奇地問。

  「我不能不賣。他們的合約都簽了,如果毀約,違約金會讓公司面臨倒閉,很多人會失業,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得同意把版權給他們。」學長來我住處找我,告訴我這些事情;而我既然殘忍不來,除了答應他以外,我還能怎麼樣?但願他能學到教訓,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了。

  「那百分之十五的權利金呢?你怎麼處理?」

  「我要求增加到百分之二十五。」

  「哇,恭喜你大發利市了,不過你還真敢開口耶。」

  別姬的語氣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掃眉間的憂鬱。「我當然要開口了,這權利金可不是我的,是屬於我弟弟的,我自然要替他多爭取一點。」

  「什麼?你一毛錢也沒留啊?」別姬語氣焦急地問。

  「我又不缺錢用。」至少目前不缺。我平日的花費一向不多,過去的工作讓我小有積蓄,支持到我找到下一個工作不是問題。

  別姬一點也不認同。「真沒見過你這種人,就算不缺錢,留一點當老婆本也好啊!聽說娶一個越南新娘就得花十萬元呢,不是嗎?你有這筆錢嗎?」

  「假設沒有呢?」娶老婆?我可是個女人啊!別姬,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我就偏偏不告訴你。

  「真慘,這麼說你現在是失業在家嘍。」

  「那又怎麼樣?」

  「唉!女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沒有家產又沒有工作的男人。」

  「聽起來似乎是很嚴重的事。」

  「就是啊!不要那麼固執,留點錢下來,拿去做投資,我可以介紹你幾間不錯的投信公司。還有快去找個工作,不要整天窩在家裡。」

  整天窩在家裡啊……聽起來好像別姬對我瞭若指掌似的。可她也真說對了,我現在是窩在家裡沒錯。「但我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要怎麼走。」

  「你已經想了一個禮拜了,還沒想出來啊?」

  「難道男人工作賺錢就只為了存老婆本嗎?」

  「你認為不是?」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男人。

  「那就聽我的沒有錯。」

  見她這樣說,不禁想:真奇怪,她又怎麼會知道?

  我聳聳肩說:「我已經在聽了啊。」

  別姬不相信。「是嗎?」

  我說:「是啊,而且我正認真地在考慮一件事。」

  「什麼事?」別姬問。她一直都很好奇。

  我半開玩笑道:「如果我沒錢娶老婆的話,乾脆你嫁給我算了,你說好不好?」

  原以為別姬會惱怒,孰料她愣了一下後,竟說:「那我們之中得有一個人去變性。」

  喔,是的,沒錯。我想這的確是個有待克服的問題。

  既然我不是男人,那麼除非別姬是個男人,否則我們將遭受世人異樣的眼光。

  這聽起來好像滿刺激的。

  可,別姬是個「她」呀,而她如果認為我是個「他」,我們為什麼需要去變性?難道這意謂著……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同性戀者?

  我思量了很久,得出一個結論——

  不管是不是都無所謂,別姬就是別姬。

  ☆☆☆

  後來,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告訴別姬關於我的故事。而我對別姬的所知不過是少得可憐的一些直覺。

  我只知道她很善解人意。我知道她人在英國,而且時常在歐陸各地旅行,法國、義大利、西班牙等等,而不管她人在哪裡,她總會盡可能跟我聯絡。她說她在學習,至於學什麼?我不知道。我對她可以說一無所知。

  但別姬知道我辭職了,閒賦在家。

  她知道A男跟B女的故事終究沒有發展出下文。

  她也知道我丟開舊業,轉進另一行我不熟悉的工作環境裡。

  放棄電腦工程師的優渥工作後,我到一家美容沙龍當助理,俗稱叫學徒,一切從基礎學起,就像當初為我髮型操刀的設計師Molly說的一樣——每天幫客人洗頭洗到手快爛掉,累得像一條狗,整整三年才熬出頭。

  三年來,我所發生的許許多多,別姬全都知道。

  如果我不說,她也會問。她說她關心我。

  漸漸地,不需要她問,我自然而然地當她是一台錄音機,習慣在固定的時段上市塵居等她,向她報備我的近況。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待霸王這個網路身份的?

  也許她當他是個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對象,也許她誠心祝他為朋友……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問過別姬對霸王的看法。我害怕問。

  然而我知道,三年歲月在市塵居裡的交往,別姬對霸王來說,已經變得非常重要。

  太過重要了……

  在情感上,我依賴她甚於她需要我。

  當一個人在情感上依賴另外一個人,他就不可能堅強得起來。

  意識到這事實的時候,我一度感到驚慌。能夠平靜下來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別姬永遠不會見到隱藏在霸王身後的那個我。

  我並非赤裸裸地在她面前坦露我的情感。霸王會是面良好的面具,可以保護我不致於受傷。

  我總是提醒自己,我很堅強。

  即使我全然赤裸地站在別姬面前,也永遠不會允許她揭開我的面具。

  而幸好她從來沒有叫我要堅強,也從來沒有替我造另外一個「假如……一定」的句子。

  為此我感激她——在她面一前,脆弱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如果你曾經擁有一個懂得你的人,而他總是一眼望穿你的靈魂,你就會懂我的意思。

  好了,說完我跟別姬相識的經過了。

  故事很長,三年已經飛逝,接下來,真真正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我不知道未來有什麼事情在等著我,但請跟隨我的腳步,陪我一起走下去吧!

  你不想?沒關係,別姬會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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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4:50
  第六章

  換上設計師專業制服的我站在鏡子前,略施薄粉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

  「伊丹詩美容沙龍」,早上十點開始營業。

  現在是早上九點五十分,店門再過十分鐘就會開啟。屆時有預約的、沒預約的顧客就會陸續上門來。

  Molly幫我束好袖子上鑲有店徽的袖扣,然後拍拍我的臉頰,讓它看起來有一點血色。

  年輕的她站在我身後,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說:「是不是很緊張?別擔心,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本店的十一號設計師了。熬了三年全為今天,一切都會順利的。」

  是的,熬了三年,全為了今天能穿上這襲設計師的制服,替上門的客人設計造型。

  鏡中的我,穿著雪白的長袖襯衫,左臂上束著金色的店徽袖扣,下身搭配黑色寬管八分長褲,頸上和腰間繫著工作裙的裙帶,而工作裙上的三個大口袋裡也已經放好了基本的美發工具。

  身後,其他設計師也在忙碌著,大夥準備開店了。

  「真不知道我怎麼會站在這裡?」我有些迷惘地喃喃道。

  「別問我,我也很懷疑。」身邊的Molly不客氣地說:「三年前你到這裡來跟店長你說想當助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大概是哪根筋出了問題吧!沒經驗的門外漢,看起來又那麼老了——不是說實際年齡。真難以置信你跟我同齡,你那時候看起來足足有三十歲耶!不好好去當你的高薪電腦工程師,居然跑到這裡來說想學美發,真是發神經。」

  不等我開口,Molly又說:「我們都在打賭,賭說用不著三天,你就會哭著要回回家了。誰知道,沒見你哭過,三年如一日的,居然也讓你熬成婆了。嘖嘖嘖,想當初你還是我的顧客呢!」

  Molly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Joria,你老實告訴我,你晚上到底有沒有躲在棉被裡偷哭?」在店裡,設計師都取洋名。Joria是我的名字。

  「沒有。」我搖搖頭。

  「開頭幾天,我看你手都起水泡了不是?不會痛嗎?」

  「很痛啊。」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還能見到舊日的傷痕。

  「我剛進來的時候,幾乎天天躲在棉被裡哭,可你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掉,害其他新來的助理都不好意思叫苦了,真是罪過罪過唷。」

  我笑了笑,不知道要怎麼接續Molly話題。

  「小楚,你老實再告訴我一件事,你真的跟我同年嗎?」

  我看著鏡子裡的我,黑髮素顏,因緊張而緊繃的肩膀漸漸地放鬆下來。

  「你看過我的身份證了。」

  Molly惑地看著我的臉。「可……三年前你看起來就是像已經三十歲的女人,沒道理現在看起來只有二十五歲呀。」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皮,諂媚地道:「怎麼返老還童的啊,教教我吧?」

  我笑道:「是你的錯覺吧?哪有人在三年前看起來像三十歲,三年後卻反倒變年輕了,沒這回事。」我拍拍工作服的口袋,感覺裡面沉甸甸的工具。「走吧,時間到了,準備開店門了。」

  我離開休息室,來到店門前,跟著其他設計師在透明的玻璃大門前一字排開。

  Molly在我身邊站定,偷偷打量著我,突然恍然大悟地說:「啊,我知道了,你去拉皮了?」

  我咯咯笑出聲。第一天正式操刀的緊張感一掃而空。感謝Molly鼎力襄助。

  十點鐘一到,兩名小助理拉開店門,今天輪班的八位設計師——連同我在內,在店門開啟的剎那,進行一個工作天最先開始的儀式。

  伊丹詩倣傚日式企業作風。我們彎下腰,齊聲喊道:「歡迎光臨,今天也承蒙您的照顧了,感謝您讓我們在此為您服務。」

  在我們這裡,絕對是顧客至上哦。

  ☆☆☆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在我的夜半時分、別姬的晚餐時間,我們在聊天室裡閒聊——

  電腦那頭的別姬傳來訊息:「今天順利嗎?」

  我邊擦著濕發邊回她說:「出了幾件小插曲,但都解決了,我想整體來講,可以打個八十五分。」

  「才八十五分?真謙虛。」

  我笑著解釋為什麼是八十五分。「這樣才有進步空間啊,如果一開始就九十九、一百分了,那多沒意思。」

  「我可以請問那十五分扣在什麼地方嗎?」

  「想知道那幾件小插曲是怎麼回事嗎?」我笑問。

  別姬回說:「我洗耳恭聽。反正我已聽了你三年來大大小小的瑣事。」

  我佯怒道:「聽起來像是情非得已。」

  「實際上是『不可一日無此君』。霸主,你好心提供我一些有趣的故事,英國這裡甚是無聊。」

  聽起來像是一個有點熟悉的故事情節。「一千零一夜?」

  「啊,可不是,你是每天早上要殺掉一名妻子的蘇丹,我是為了生存不得不掏空心思講那些個吊人胃口的小故事的妃子。」別姬與我的思想絲毫沒有銜接上的問題。她一向聰穎。

  我指陳道:「弄錯了吧!現在是誰在講故事?」

  她反應亦不慢。「沒錯,吊人胃口。」

  好個別姬。我笑道:「只是開場白。」

  「我想暖場的工作已經做得很周到了。」

  我接受了她宛轉的暗示。

  我把毛巾包覆在半乾的頭髮上,勻出雙手,兩手並用地敲著鍵盤,用手說那第一千零二夜的故事——

  今天開店不久後,一批客人便陸陸續續地上門來消費。

  我的第一位顧客是一個準備在中午參加一場婚宴的中年婦人。

  她要我幫她做一個造型。

  替她洗好頭髮後,我審視著她的頭型,想弄出一個適合她臉型的髮式。

  在動刀前,我先把我要怎麼做扼要地說了一遍,她沒有很仔細聽,只說一切由我。然後她便拿起雜誌翻閱。

  一個隨性的客人,通常這種客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真的很隨性,你給他什麼,他就接受什麼;另一種則不然,這種客人表面上很隨性、好說話,但等到髮型設計出來,他看了看,覺得不滿意,你就得再重新弄一次,直到他滿意為止。

  就不知道這位太太會是哪一種客人了。

  我開始動起剪刀,喀擦喀擦地剪下一小截頭髮,突然,她大叫一聲,說:「慢著!」

  我嚇了一跳,移開剪刀,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我怔愣地看著她拿著手上的雜誌興奮地大叫:「我要改做這個造型。」

  真相揭曉,原來只是要改變髮型,我鬆了一口氣。

  接過那本雜誌仔細研究,同時偷偷看著我剛剛已經剪下的那截頭髮。

  重新研究好要怎麼落刀後,我一剪子剪下——

  「等一等!」

  我又愣住,看了看已經躺在地下的那撮頭髮,又抬起頭看她。

  這位太太翻著髮型雜誌,慢條斯理地說:「我想我又改變主意了。」

  哇咧——看來這是一位善變的客人喔。我得小心應付,以免她臨時又改變主立息。

  一個小時半後,我的第一位客人滿意地頂著她在第五次改變主意後所決定的新髮型離去。我則似經歷了一場生死交關的大戰,Molly向我豎了豎大拇指,我回她一抹真心的微笑。

  任務順利完成,我真的是一位設計師了。

  十一號設計師。

  沒有多久,我的第二位客人到了。

  時間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設計師已經輪班去用餐。

  這是一位小姐,年紀在二十五至三十歲左右。

  她不是事先預約的客人,走進店裡後,她環顧一圈,最後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我指引她在椅子上坐下來之後,我用手梳著她燙直過,看起來很滑順的頭髮,禮貌地詢問對於她的頭髮,她是否已經有計畫。

  她指著我的頭髮說:「要跟你的一樣。」

  我愣了愣。原來她一進店裡就把所有設計師都打量過一番,為的是挑選一個髮型模特兒?

  不過……跟我一樣?

  不會吧?我的髮型很普通耶。既沒染又沒燙,只是剪得短一些而已。而且這還是MOlly剪的,不是我自己動的刀。

  我遲疑地問:「你確定要剪成我的髮型?」

  她毫不猶豫地說:「對,愈短愈好,我要換個心情。」

  啊,原來只是想要把頭髮剪短而已。

  她沒指定三號設計師Jerry,鐵定是不想理光頭,而我們這裡,不把Jerry算進來的話,我的頭髮算是最貼、最短的了。

  看來這是一位想藉著改變髮型來轉換心情的客人。

  我順著她及腰的長髮,替她不捨地道:「真的要剪這麼短嗎?一刀剪下去,要留很久才留得回來喔。」

  「沒關係,你剪吧,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還是猶豫。「你要不要先剪一小段就好,不要一次剪太短?」

  她搖頭說:「不要、不要,一刀剪了吧,我恨死這一頭長髮了!快剪吧,我沒有太多時間。」

  見她這麼堅持,我只得一刀剪下去。

  然而才剪下了第一刀,第一撮烏髮飄落,她突然嗚咽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不敢再動刀。店裡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朝我們的方向看過來。

  她不斷地哭泣,我則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笨拙地遞面紙給她。

  她邊啜泣邊道:「快剪,不要理我……」

  我只得再度動起剪子,同時觀察著她,害怕她會有比哭泣更劇烈的反應。

  所幸直到最後,她都只是哭,沒有做出其它更歇斯底里的舉動。我拿了條緞帶把她剪下的長髮束成一束遞給她。

  她低頭看著那束斷髮,喃喃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說:「別擔心,事情會過去的,很快地你就會重新站起來。」

  她點點頭。我聽見她說:「下一次不找喜歡長髮的男人談戀愛了,他們多數喜歡幻想,又不切實際。」說完,她瀟灑地將那束頭髮拋進垃圾筒裡,簽完帳後,又很瀟灑地離開。

  這是第二位客人。一位剛剛自錯誤的戀情解脫出來的勇敢女性。

  應付完這一位,我靠在椅子上喘著氣。懷疑接下來要面對的客人是否也有些特別的怪癖。

  我懷著志怎不安的心情等待我的第三位顧客的來臨。

  這回來的是一個戴著帽子的男士,年約三十至四十之間。

  這位先生一坐下來就說不剪髮,只要洗髮和護髮。

  我想這回總算可以輕鬆應付了,孰料他拿下頭頂上的帽子後,我當場愣住。

  這……這開玩笑的吧?

  這位先生他……禿頭耶!

  我遲疑地看著他光禿禿的頭頂,懷疑這有沒有可能是「國王的頭髮」,需要超凡的智慧才看得到?

  他催促道:「請快一點,我待會兒有約會。」

  「喔……」我用力擠出洗髮精,懷疑待會兒怎麼替他「洗髮」。

  這位先生一邊看著今天的報紙」邊說:「請小心一點,我的頭髮很珍貴。」

  我睜大眼睛努力地想找出他珍貴的頭髮,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在他的後腦勺找到了三根。

  三根!真正彌足珍貴。

  我小心翼翼地對待這三根看起來頗為強健的頭髮。

  四十分鐘後,我送走這位「三毛先生」,其他暫時沒事的設計師跑來搭著我的肩,把我拉到一旁,小小聲地說:「哪裡來這麼個稀奇古怪的人?」

  我張大著眼睛看著他們,疑惑地問:「你們以前沒遇見過類似的嗎?」

  他們哈哈大笑。看來也是各有一番奇遇。

  吃這一行飯,本來就免不了必須和各式各樣的人接觸。

  我早有心理準備,但從未預料到,只不過才進行到第三位客人,我就已經遇上了三種不同類型的怪客。

  第一位是善變的中年太太。

  第二位是失戀的愛哭小姐。

  第三位是彌足珍貴的三毛先生。

  現在是我的輪休時間。在休息室裡,大家討論著我這三位客人,個個笑翻了天。

  六號設計師Pitters扔給我一罐冷飲,笑著說:「加油了,Joria,我們都期待著你下一位客人的精采表演。」

  我拉開易開罐的拉環,喝了口檸檬水,微笑地說:「謝謝,我也很期待。」

  ☆☆☆

  從她的用字和發言的狀況裡,我可以想見別姬正捧腹狂笑著。

  感染到她的愉悅,我問說:「怎麼樣,我這一天過得還算精采吧?」

  別姬沒有立刻回應,我猜她還在笑。

  又等了一會兒,螢幕上傳來她的回應:「霸王,你真是有趣極了,如果我是天方夜譚裡的蘇丹,我一定會捨不得殺掉這麼會說故事的妃子。」

  我笑著說:「這表示我可以活著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嘍?」

  她回應道:「我想這表示,我可以體會故事裡的蘇丹主何以捨不得殺掉他那擅長說故事的妃子了。男人很難不去愛上一個他認為生動有趣、生活裡充滿了故事的女人。」

  這是什麼話呀?我怔愣半晌,想了想,調皮地帶著玩笑的意圖問:「那麼,相對地,這表示你別姬已經情難自已地被我這個霸王所吸引嘍?」

  別姬那抹瑩藍色的光影在螢幕上十分醒目。

  她淡淡地說:「霸王,你的確很吸引我。」

  我揣測別姬的言下之意——但是在網路上所建立的感情是脆弱的,它不夠真實,甚至可能只出自於單方的幻想。

  我不願意把這種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感覺當真。

  因為它不是真實的。

  我希望別姬也能夠這麼想,因為我是這麼認為。

  她說:「我跟你說恭喜了嗎?」

  「嗯哼?」我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她繼續說:「恭喜你,十一號設計師,從今天起就是一個新的開始了,你準備好面對明天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了嗎?」

  好大的一個期許呀,我暗自想道。我心頭暖意十足地回說:「是的,我會準備好面對明天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畢竟我從來就不曾沒有準備好過,不是嗎?

  我的準備,就是沒有準備。

  我面對的方式,只是接受,接受而已。我堅強,不是嗎?不管發生什麼事,我總會接受它的,然後去面對。

  「很高興知道你準備好了,因為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我好奇地問。

  別姬賣關子地說:「霸王,先深吸三口氣。」

  好,深吸三口氣,我看見她打出:「我要回台灣了,你想要見見我嗎?」

  什麼!我一口氣差點梗住。

  別姬要回台灣了,還問我想不想見她?

  別姬看不見我千回百轉的心思,她繼續說:「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但我對我認識三年的霸王可是相當好奇,我想見你,你願意跟我見個面嗎?」

  見面?讓別姬知道現實中的我是多麼地平凡、不堪、無聊?讓她知道霸王不過是個幻影,隱藏在它面具下的真人真事根本不值得她投資三年的時間來陪伴?

  天啊,見面?我想都沒想過。

  我當然好奇別姬在真實世界裡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想她必定如我所認識般幽默風趣、例落直爽,但……好奇歸好奇,我永遠不會與她見面。

  見面了,好奇心是滿足了,可要是就此失掉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對象呢?

  太划不來了。

  出於很自私的原因,我不會跟她見面的。

  「霸王,你的答案呢?」她問。

  我飛快地告訴她我的答覆:「別姬,請務必原諒我,我不能夠與你見面。」

  「不能夠?」

  我歎了口氣道:「正確的說法是,我不願意。」

  別姬沉吟良久。「為什麼不願意見我?」

  我老實地說:「我怕你會失望。」

  「失望什麼?」

  顯然她決心把事情弄清楚。

  我說:「你知道的,網路是不真實的世界,與真實世界有著隔閡,現實裡的我……非常不擅於言詞,你會失望……」或者我會失望。現實裡的真實有時候會教人更為沮喪。

  「很難令人相信,在我看來,在言詞方面,你相當有潛力。」

  我急躁地說:「所以我說真正的我會令你失望,我不想失去你。」

  別姬說:「換句話說,你認為你我見面之後,我會疏遠你?」

  我憂慮地說:「或者是我疏遠你。別姬,我不希望這種情形真的發生。」

  「我認為……你太過保護自己了。霸王,為什麼如此畏懼受傷?」

  我瞪大著眼看著別姬傳給我的話——

  我畏懼受傷?

  我否認道:「我並不畏懼!」是嗎?那麼我的手指為何在顫抖?忽略它,我說:「你不要妄加猜測,我只是想預防一些可能的尷尬情況發生而已。」

  「我直覺認為你沒有說實話。」

  「別姬……」

  「你告訴我那麼多,我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你在害怕,或者……畏懼些什麼?」

  「別姬……」不要這麼瞭解我,我懇求地道。

  「我猜對了嗎?」她不理會我,繼續發表高論。「有時候你令我迷惑,你堅強——你總是有意無意地透露這一點。但是霸王,你真的如你所給人的印象般那樣地堅強嗎?」

  不要試圖剖析我。我無聲地吶喊著。

  「也許你真的是,我無意質疑你,但你總是——」

  我阻止她繼續透視我。「可否別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別姬頓時沉默不語。良久,她說:「我不想道歉,你明白為什麼。」

  是的,我明白。該道歉的人是我。這一段關係裡,我是話比較多,又比較不誠實的那一個。別姬不需要向我道歉。

  她說:「我很想對你生氣,但我不認為這會有助於事情的改善。」

  我鬆了一口氣。「謝謝你的體貼。」

  「你跟三年前一樣——」我感覺得出她的失望。她說:「你躲在你封閉的殼裡不肯出來,像一隻臭掉的雞蛋。」

  我失笑。好嚴重的控訴,但比喻得如此恰當。「我想我不能反駁。畢竟,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經是個臭蛋了,你不能要求一個早已死亡的胚胎孵出雛雞來,是不?」

  別姬飛快地打出一行字:「你知道嗎?這就是我不忍對你生氣的理由。」

  我自我解嘲道:「因為沒有人會對一隻臭蛋生氣?」

  別姬出乎我出息料之外地說:「不,是因為在已經受傷的傷口上灑鹽,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好一會兒,我說不出話來。

  從來……沒有人一眼就看見了我極力隱藏的傷口。

  「顯然地,你受過傷,而且一直不曾痊癒。」別姬顯然自以為十分瞭解我。「而且我想,恐怕你未痊癒的傷口不僅只一處……但願這只是我的臆測,並非事實。」

  我完全愣住了,無法反駁別姬的話。

  別姬又問:「告訴我,霸王,當你受傷時,你可曾放聲哭泣過?」

  別姬的話帶給我莫大的衝擊,我摸著臉頰上熱燙的液體,出神地看著指尖上的濕潤,好一會兒意會不來那是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回答別姬的問題說:「沒有,一次也不曾。我向來堅強。

  別姬不再說什麼,她只淡淡地道:「我希望你真如你所言一般堅強。晚安,霸王,時間應該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晚安,別姬。」失去了談話的興致,我也向她道別。想了想,我又道:「雖然我們不會見面,但還是歡迎你回來。」

  另外又想到一件事,我再補充說:「雖然台灣的人口稠密,但難保有一天我們不會在路上擦肩相遇,如果你覺得你看見了我,請你不要來認我,我認為保持神秘是維持一段友誼最好的方法。」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只要我見到了你,我就會知道那是你?」

  「難保它不會發生,不是嗎?」

  「你真的很擔心,嗯?」

  覺得有必要表明一些什麼,我斟酌地說:「我想是因為……我非常在乎你。」

  「很高興聽見你這麼說。你不用擔心,我記得我已經答應過你。晚安。」

  「晚安。」

  我們在同一時間下線。

  關掉電腦後,我躺在床上,以為我會失眠一陣子。

  知道別姬即將回國,我有些不安。擔心未來我們所建立的特殊關係會有所改變,我會失去一位談心的朋友。

  然而我並未煩惱太久。白天工作時,一整天精神處在緊繃的階段令我疲憊不堪。很快地,我便在煩惱中入睡。

  這是個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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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5:20
  第七章

  我知道別姬已經回國了,我們沒有見面。

  那日長談後,有好一段時間,別姬沒出現在市塵居裡。

  三天、五天過去了,我告訴自己,別姬正在忙,又未安頓好,沒有時間上網是正常的,她不是故意不理我。但是八天、十天過去了,我開始有些擔心她是否不再願意與我說話。

  遇見別姬以前,我不曾覺得寂寞。

  但失去別姬的這幾天,我開始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

  所幸別姬在第十三天後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我這才明白,她在我的生活裡已經扮演起吃重的角色。

  不可一日無此君……

  是的,這個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人瞭解我,那個人就是別姬。

  我不知道我該為她的存在感到歡欣或悲傷。

  歡欣,是為了失落的一角,終於找到契合的另一半。

  悲傷,是因為我永遠不會知道,我能擁有我這另一半多久。

  我期待,接著必然就會失望;期望愈多,失望也就愈多。

  最近我們沒有時間聊很久,別姬顯然很忙——非常非常地忙,她說她正在忙著開一家店,但說的並不很清楚,而我也沒有時間問她詳情。因為近日來,爸爸突然關心起我的婚姻大事。

  那天,媽媽來店裡找我,下午,店裡人手還足夠,我向店長告了假,跟著媽媽到外頭一家咖啡店坐。

  「聽說那個老傢伙要安排你相親,是嗎?」

  「消息傳得真快。」我說。

  這幾年,他們兩人的關係愈來愈差,甚至已經不肯叫對方的名字。

  提起爸爸,媽媽就說「那個老傢伙」。

  提起媽媽,爸爸只講「那女人」。

  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我不懂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在離婚後仍然如此仇視對方。如果真有什麼恩怨的話,理應該早在當年他們離婚時一併了結的。

  媽媽看著我說:「你的年紀不小,是該有個對象了,可他挑的人我不放心,你不要接受他的安排。」

  事實上這「對像」是方姨挑的。我不敢告訴媽媽,怕她會更加不高興;她一向與爸爸再娶的妻子水火不容,不會樂意知道這次的相親,方姨也插了一腳。

  「我以為你在國外,不會聽到這個消息。」

  爸在討論這件事時,很高興知道媽不在國內。

  我很懷疑媽在國內布了眼線。

  「事情關係到你,我不可能聽見了還當作沒聽見。畢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是的,我相信。」過去有太多類似的經驗了。

  我升高中、我選擇外宿、我上大學……每一件我人生中的大事,他們都想替我做決定,而通常意見總是相左。

  曾經我以為這是他們都關心我的緣故,但一次又一次的,我感覺到這樣的衝突與爭奪,並非單純地出自於對我的關心我只是他們兩個人的戰爭裡,關係到誰勝誰敗的一隻棋子。

  誰左右了我,誰就暫時領先一局。

  媽媽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在我身上打量著。「楚歌,你老實告訴媽,你身邊真的連一個男人也沒有嗎?」

  我攪拌著濃稠的咖啡,端起來,熱熱地喝了一口,感覺十分苦澀。

  「楚歌?」

  「沒有。我身邊沒有男人。」

  「不可能。」媽擱下咖啡杯。「除非那些男人都瞎了!我把你生成了一個美女,你有一張美麗的臉。」

  顯然我身邊沒有男人,讓媽媽大受打擊。

  我說:「也許那些男人都知道我不是一個談戀愛的好對象。」

  「胡說!」她瞪大眼睛,然後又瞇起眼仔細地看我。「你為什麼不打扮?如果你肯花點心思稍微打扮一下……」

  「沒有必要。」我截斷媽媽的話。「我的工作並不需要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們現在談論的並非你的工作說到你的工作,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你幹嘛放棄高薪的工程師職位。當美發師會比較快活嗎?」

  我皺了皺眉。「我以為我們現在討論的並非我的工作。」

  媽聳聳肩,說:「楚歌,不是我愛說你,你的個性實在太消沉了,這一點都該怪那個傢伙,他只會給你壞影響,你該積極主動一點,你還這麼年輕——」

  我咧嘴道:「你剛剛才說我的年紀不小了。」

  媽愣了愣,說:「是沒錯,你不小,但也不至於老到哪裡去,是該對自己的人生有些打算的時候了。」

  「我現在過得很好。」我看著玻璃窗外的街景,很高興我們選了靠窗的位子。

  「我們談的是你的將來。」

  我淡淡地說:「將來的事,將來就會知道了,現在談它沒有什麼意義。」就跟讀書計畫表一樣,列了滿滿一張,時間到了總是做不到。

  「怎麼會沒有意義?你需要好好規畫你的將來。」

  「例如?」

  「例如你該挑個好對像嫁了,我們不可能永遠照顧你一輩子。」

  「我以為我可以照顧自己。事實上,我十分確定我可以照顧自己,而現在我也就在這樣做。」

  「這跟你能不能照顧自己沒有關係。」媽說:「我們談的是你未來的幸福,一個男人可以為你帶來一些生活上基本的保證。」

  猶豫了片刻,我看著她說:「嫁了人就一定能保證未來生活美滿了嗎?媽,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是最明白的,不是嗎?」

  「該死,楚歌!」媽喊了聲。「不要用那種態度跟我說話!」

  我垂下眼。「對不起,我道歉。」

  媽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憂傷。「我跟你爸之間是個錯誤,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婚姻都會帶來不幸,只要你慎選對象。」頓了頓,她看著我,說:「你知道我愛你,我希望你快樂。」

  我低著頭。「是的,我明白。」

  我不明白的是——

  「爸再婚了,這麼多年來,你卻還是單身,為什麼?你看起來還很年輕,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追求你,不是嗎?」不想讓話題圍著我打轉,我問了我一直想問的。

  媽媽顯然不願意多談她自己,她臉色一凜。「別管我的事,我今天是來勸你的。我講了那麼多,你到底聽進去沒有?」

  我歸納重點說:「你要我不要接受爸的安排,可你又要我找個男人嫁,聽起來好像有點衝突。」

  「一點都不衝突,那個老傢伙的眼光有問題,他挑的人我不放心,除此以外,你自己挑的,只要不太差,我都可以接受。女人一生終究要有一個歸宿。」

  我以為離過婚的女人會有比較不一樣的見解,而不是像大多中年女性一樣,認為女人一生的希望全在於找一個男人嫁。

  看來媽媽仍是老一派人的思想。

  我想試著陳述一些觀念。「現在不結婚的人愈來愈多了。」

  她斬釘截鐵道:「我的女兒不會是其中一個,那些人頭腦壞掉了,他們不知道有人作伴的好處。」

  我不同意地說:「只是要作伴的話,不一定要結婚呀,同居不就好了?」

  「那不一樣。同居可沒有法律保障,哪一天感情淡了,人也就散了;婚姻就不同了,小心一點的話,兩個人不是沒有可能相伴到老。」

  「感情淡了的話,在一起也沒意思呀,倒不如分了的好。」想了想,我抬起頭看著媽說:「你跟爸離婚是因為感情淡了的嗎?」

  媽的臉色僵了僵。「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我們在談你的事——」

  「你回答我,我就不問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它無關緊要,我們早八百年前就已經離婚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問,大概是這件事情,曾經給我很大的震撼吧……」更正確地說,是盤桓住我一生的一個問題。

  媽媽突然安靜下來,她一靜下來,咖啡館裡播放的音樂就清晰了起來。

  「媽?」

  我等了許久,終於,她開口說:「當年你還小,可能不記得了。我跟你爸……我們,時常吵架……」

  「我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啊,對,而且你很乖,都沒有哭。」媽的眼神失去了焦點,彷似將回憶拉到了從前,他們吵架,而我躲在樓梯上偷看,嚇得連哭都忘了怎麼哭,只會呆呆地等他們發現我的那時候。

  她說:「我們那時候幾乎天天吵架……婚姻生活並不適合我們,你爸爸他,他認為我太依賴他了,他說我奪走了他喘息的空間,跟我在一起,他不能呼吸……而那時我年輕氣盛,不能容忍他刻意忽視我,我那麼愛他,不想跟他分開,我沒有安全感,而他卻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牆,要求我給他空間……我試著給,但結果是造成了兩個人的距離……」她的眼神漸漸凝聚起來,彷彿正從過去的回憶裡抽回來,然後她停頓住,不再回憶過去,匆匆下了結論——「我們離婚是因為我們並不適合彼此,我們的觀念相差得太遠。」

  也許是血濃於水,我直覺地知道媽媽並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如果真的如她所說,因為發現彼此不適合而離婚的他們,離婚已近二十年來,不可能還存有那麼強烈的恨意。但媽顯然已經不想再提,我便不再追問了。

  媽歎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看著我說:「女兒,現在話題可以回到你身上了嗎?」

  「你的咖啡喝完了,要續杯嗎?」

  「不要管我的咖啡,我們現在要談你的事。」

  我抬起眼。「好吧,要談什麼?」

  「為什麼不交男朋友?」她問得很直接。

  「其實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定睛地看著她,考慮著即將說的話會不會引起過大的震驚。

  「是嗎?想出了什麼結論?」

  「嗯……我在想,我有沒有可能會是個同性戀者——」

  「楚歌,」媽臉色蒼白地瞪著我。

  我無辜地聳聳肩。「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媽驚恐地打斷我的話:「不要再亂說了,你只是還沒遇到一個你喜歡的男人而已,我的女兒不會是女同性戀!」

  「萬一我的確是呢?你會排斥我嗎?」

  突然我想到,「霸王別姬」也是一部以同志為題材的電影,真巧,說不定我下意識地選擇「霸王」這個代號,正好暗示了我的性向。難怪我對別姬的感覺比對一般人都特別。

  既然我不懂愛情,對別姬那種特殊的感覺也許就是愛。

  說不定我還真愛上了她呢!

  呵,如果別姬知道,會嚇一跳吧?

  「楚歌!」媽再也忍不住地大拍桌子。「不准再說了!」

  看來要我真是個拉子——lesbian,第一個反對我的人就是我母親。同時可以想見我那位頑固父親的臉色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假如我還住在家裡,極有可能被掃地出門——他們從來不願意花時間接納他們的女兒——假如我剛好又不愛男生……

  我想這很可以解釋我為什麼對大多數的男人沒有感覺。

  我開始相信,我極有可能是非異性戀者。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

  「連想都不准想,聽見沒有!」媽緊張地說:「一定是你身邊沒有好對象的關係!不行,這樣不行!從明天開始,我會幫你留意人選,你等著我幫你介紹幾名有為的青年——你不准說不。至於你爸那邊的,你就不用理他了,聽見沒有?」

  我翻翻白眼。

  「楚歌!」媽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

  我趕在其他客人被媽嚇跑前安撫道:「是,我聽見了。」

  她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全身還是繃得緊緊的,好像真的要跟我脫軌的思想及性傾向展開一場長期戰鬥。

  稍晚,我被爸爸召見,妙的是,爸也跟媽同一個反應。

  當我告訴他「我可能是個同性戀」的時候,他氣昏頭了。

  真難得,凡事意見相左的他們居然在這一件事上,終於有了相同的看法。

  我想笑。

  我忍住笑意,聽他咆哮:「你這禮拜一定得去相親,這件事情,我不准你說不!」

  我終於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

  他被我惹怒,大聲地吼我:「楚歌!不准笑!」

  連笑都不准?真專制。我眨眨眼,掩住仍在抽搐的嘴角。

  他懊惱地說:「都怪我給你太多自由了,瞧你現在變得這麼反叛!」

  我反叛?我看著爸爸兩鬢的銀絲,在心裡道:不是的,爸爸,不是你給我自由,而是很久以前你就放棄了我。

  我抖了抖肩膀,咧開一條唇線。

  事後,楚羽拉著我到一旁說話,小心翼翼地問:「姊,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是同性戀?」

  我看著眉清目秀的楚羽,笑道:「如果我說是呢?」

  我想看看我這個十七歲,已經高出我一個頭的弟弟的反應,他會排斥他的同性戀姊姊嗎?

  楚羽焦急地道:「姊,你不要笑,我是很認真的。」

  我還是笑。「我也是認真的呀。」

  他不悅道:「不准笑、不准笑,你這樣笑,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真的呀,那我不要笑了,我現在要嚴肅一點了,我很嚴肅了喔。」於是,我不笑了,正經八百地看著楚羽。「也許我真的是同性戀呢?小弟。」

  只要有一天我確定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我就絕對會是。現在這個假設的真實性需要時間來驗證。

  他苦惱地看著我:「你可不可以不要當同性戀?」

  「為什麼?」我好奇地問。

  楚羽熱切地說:「那很可惜耶,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帥的男人很多嗎?像是木村拓哉呀、張東健呀、陳冠希呀,他們都是男人耶,如果你是同性戀,不就不能夠喜歡他們了嗎?那會很可惜哦。」

  「真的耶。好像滿有道理的。」

  楚羽的眼神頓時閃閃發光。

  我笑道:「可,這個世界上好看的女人也不少呀,你算算看影視圈裡是女星多還是男星多?好像漂亮的女星是多了點喔,如果我是同性戀,那我可以選擇的不是就更多了嗎?」

  楚羽看不出是失望,還是絕望地說:「聽起來好像也是有道理,可是、可是……好奇怪喔。」

  「奇怪?會嗎?我還是我呀,你會因為我喜歡女生而討厭我,甚至覺得我噁心嗎?」

  「當然不!」楚羽激烈地道!「你是我姊姊,不管你愛女生還是愛男生,你都是我姊姊。」

  我溫柔地看著楚羽道:「謝謝你,小弟,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楚羽擁住我。「別擔心,姊,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戀,我都支持你,你別擔心。」

  如果爸媽也能像楚羽這樣就好了。但我十分明白,就如同他們無法改變我一樣,我亦無法要求他們改變。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的,黑色是黑色,白色是白色。

  ☆☆☆

  夜裡與別姬在市塵居相遇,現在我們處在同一個時區了。

  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

  她就在我腳下的這一塊土地上,和我看著同樣的一輪月光。也許我們去過同一家超市、逛過同一條街、看過同一場電影。

  她回國了,每一個經過我身邊的陌生人都可能是別姬,也可能都不是。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比她在國外時更讓我不能夠適應。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今天別姬心情好像特別好。

  想起白天與家人的對立,我把同樣的一個問題拿來問別姬,好奇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別姬,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

  「你聽了別太驚訝。」

  「我會做好心理準備。」

  「好,那我要說——喔,別姬,我覺得……我可能是一個同性戀者。」

  接下來她會怎麼反應?

  「哦,是嗎?」

  「就這樣?」哦,是嗎?就這麼簡單。

  「不然你認為我要怎樣?」她冷冷淡淡地說,沒有什麼激動的表示。

  「難說,我以為你至少會表示一下懷疑或是震驚。」這是我預想中,一般人應該有的反應。

  「哈哈哈……」別姬大笑:「我為什麼要震驚?」

  我困惑地想,終於想到或許是外國的風氣較台灣開放,剛從國外回來的別姬當然覺得稀鬆平常。

  我絲毫沒嚇到別姬,沒想到她接下來說的話反倒讓我吃了一驚。

  她說:「事實上,我旱就懷疑我自己是同性戀了。」

  我訝異地道:「你說什麼?」

  別姬說:「如果你也是,那就再好不過了,不是嗎?這樣我就不必煩惱是不是我自已有問題了。」

  什麼意思呀?聽不太懂。什麼叫做如果我也是,那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我是同性戀,在別姬眼中,我應該是個gay,而不是lesbian才對。

  而如果別姬是lesbian,那麼在她眼中,應該是個gay的我,是怎麼樣也不可能跟她湊成一對的呀?

  這……是哪裡搞錯了?

  好怪!我跟別姬之間的關係,真是愈來愈怪異了。

  別姬彷彿能夠洞悉我心中混亂地說:「霸王,你不必想太多,這個社會雖然是異性戀者的社會,但我從來不認為同性戀者是錯誤的存在。我建議你不妨放下心石,一切順其自然吧!」

  我挑了挑眉。「順其自然?」

  「是的。」

  「你把事情說得很簡單。」

  「事實上,事情本來就該這麼簡單,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莫過於人的心思。」

  最複雜的是人的心……

  我細細咀嚼別姬的話,覺得深有道理。

  「別姬,你究竟幾歲了?」別姬的老成穩重時常讓我懷疑她不是我這個世代的人。沒有一番人生歷練的人是不會有她這樣的見識的。

  她笑笑地道:「終於對我有興趣了,嗯?」

  好像很得意的樣子。為了得到答案,我說:「是,我懷疑你是山頂洞人。」

  「哈哈哈……」別姬大笑著。她說:「關於這一點猜測,恐怕你得失望了,我保證我是個文明的現代人。」

  「哦?我如何相信你?」

  「我已經在證明給你看了,我想沒有一個山頂洞人懂得使用先進的電腦科技。」

  「噢,是的。我想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停頓了下。「回到我們先前的話題,你願意透露你的芳齡嗎?」

  別姬沒有回覆。

  用網路交談有一個壞處,那就是我隨時會懷疑她那邊是否不小心突然斷線了。

  好在我只等了一會兒,對話視窗裡傳來了別姬的答覆:「這樣子沒創意。」

  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答覆。

  我快速地回傳:「什麼意思呢?」

  她說:「我剛剛本來想直接告訴你,但是我又小心眼地想到,我好像也不知道你的年齡。我認識你三年了,霸王,我自已都無法相信我會和一名我連他年齡、背景,乃至性別都不清楚的人維持這麼久的友誼關係。你是如此地小心翼翼,連帶我也覺得向你透露我自己是一件太過冒昧的事……說真的,我不敢相信。我想請問你,霸王,你誠實告訴我,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請你回答我,就當我請你滿足我一點點的好奇心吧!」

  我瞪著別姬一長串的話,一時之間,腦袋一片混亂。

  直覺告訴我,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必須非常謹慎,乃至於嚴肅地處理。

  別姬在考驗我。如果我不夠誠實,回答的答案不能令別姬滿意,她絕對會拂袖離去。我必須非常非常小心。

  螢幕上,她的光影在發著光。我知道她在等待我回答。

  我沉吟著。別姬究竟算是我的什麼人?

  我讓她等太久了。她狀似哀怨地說:「很難回答是嗎?我想答案一定是我不想聽的吧。沒關係,你不必想辦法修飾,我不會那麼容易受傷的。告訴我吧,霸王,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似乎真的讓她等太久了。撫摸著鍵盤,我猶豫地打出:

  「別姬,這對我來說,真的很困難。」不待她反應,我又打:「你知道,我一向不擅於表達自己。就連現在這樣的表達,對我來說,也是困難的。」

  只因為我是在面對著你——我看不見的你,陌生,卻又如此親密。

  「別姬——」我深吸一口氣,道:「相信我,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啊,最重要的朋友,絕不能夠失去。我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懂得別姬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

  許久,別姬傳話來:「即使你對我一無所知?」

  這就是整件事情最荒腔走板的地方。我訕笑自己。「是,即使我對你一無所知。」

  別姬試探地問:「我猜你會比較想維持現在這樣一無所知的狀況?」

  我說:「我對你當然好奇。但是——你說的沒錯,我想我是情願相信我所知道的是你最真實的部分。」

  我期待地看著別姬,但她出乎我意料地告訴我:

  「你錯了,你所知道的,不過是一小部分的我。」

  我著急地說:「你的心、你的誠實、你的幽默、你的善解人意?」如果是這一小部分,我是可以接受的。

  但別姬嘲諷地說:「很高興在你眼中,我具備這樣多的美德。但我想,你是太天真了。你所看見的『美德』,現實上不足以構成一個人的要素。做為一個人,他多少都會有一些缺點。」

  缺點?我悶悶地說:「缺點……你是有呀。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太瞭解一個實際上並不想被人這麼瞭解的人?」

  她說:「那並不很困難。你知道的,該說的,你都說得很明白了,要瞭解你並不困難。」

  我恐懼地想到一些可能性。「別姬,不管發生什麼事,請你千萬不要不理我。」我害怕地說。我害怕有一天,她真的會因為我的隱瞞而不願意再理會我。

  別姬再一次出乎我意料地說:「那才是我要說的,霸王,我已經收不回我對你的關懷……天知道我怎麼會說出這麼噁心的話!近墨者黑,一定是你的壞影響。好吧,我乾脆也明說了,反正,承認情感對身體有益無害,老實告訴你,你也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也不可以不理我。」

  我鬆了口氣,心頭一陣溫暖。也許承認情感對身體真的無害。

  「這表示,我們現在是在同一艘船上了?」

  「恐怕是。這艘船如果沉了,我們將會一起溺死。」

  我說:「但願可以一直一帆風順。」

  別姬卻不這麼想。「人生的海面上不可能永遠不起波濤。」

  「我們會有辦法克服它的。」

  「是嗎?我怎麼覺得我們恐怕連第一個暴風雨都克服不了?」

  「別姬,你要對我有信心。」

  她更正。「我會努力試著對你有信心。」

  我再度更正她:「我想這很容易。」

  「是嗎?」她顯然不怎麼相信的樣子。

  「是的。」

  「霸王——」她說:「我今年已經七十八歲。」

  「呃?」我眨了眨眼,瞪著出現在螢幕上的數目字——七十八?

  「你不是好奇我的年齡嗎?」別姬說:「我想我還可以透露更多一些,我不僅已經七十八歲,我還是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子,我上網的原因是因為我老伴死了,一個老頭子平日閒著沒事,芳心寂寞,想在網路上尋找我的第二春——告訴我,霸王,你是否願意跟我見面?或許你會認為老男人還是很有魅力。」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別姬的「自白」。

  如果是其他人,我一定置之不理。但這些話出於別姬之口……

  這是第一個考驗?既然如此——

  「好吧,我告訴你,別姬老先生,恐怕我年輕得不會合你的胃口,我今年二十五歲,性別為女,單身——但我記得你說你是個同性戀者,如果你願意改變性傾向,我會很樂意跟你有進一步聯繫。」

  開開玩笑,應該無傷大雅吧!

  我認定別姬是在跟我開玩笑。要是她認為我會因為她謊報的年齡而翻船的話,她就要失望了。我不會的。

  就算她真的是一個七十八歲、正在尋找第二春的老先生,我也不會推翻我對她友誼的看法。

  「這是真的嗎?霸王『小姐』,如果我改變性傾向,你真的願意與我有進一步發展嗎?」

  我開玩笑地問:「如果你有很多遺產,你的續絃可以繼承嗎?」

  別姬彷彿正在慎重地考慮中。終於,她說:「我所選擇的伴侶——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分享我的一切。」

  「好大方。」

  「這句話並非是玩笑。」她表態道。

  「哦?」我依然認為是玩笑呢。

  「我是認真的,霸王,請跟我見面,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我好奇地間:「什麼理由?」

  她說:「我知道你不相信網戀這回事,但我認為我已經愛上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必須與你見面。」

  第三次!或者更多。今晚,別姬已經不止一次令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認為她愛上我?我小心翼翼地問:「這可是第二個人為的考驗?」

  「不是。」她令我為難地說。「這是我必須要求與你見上一面的理由。」不等我反應,她又說:「對於一個已經如此袒裎的人來說,我想你不會再拒絕這個會面的提議吧?」

  我驚疑不定地掙扎著。

  別姬悄悄地問:「這個禮拜日,可以嗎?」

  「你確定你要見我?你知道,有時候,網路很不真實。」

  我就知道,當事情涉及愛情,通常就會變得很麻煩。

  我試著說服別姬她只是錯認了自己的感情。因為,就在不久前,我也以為我愛上她,但那畢竟只是「以為」,它不是真的。

  「是的,我確定我要見你。不管網路真不真實,在你將我牽涉進你這三年來的生活時,我就已經打算要見你一面,我必須要確認那份感情,不是嗎?」

  我沉吟良久。「好吧,你說服了我。」

  她驚喜地道:「這個禮拜日?」

  「不!」我幾乎沒低叫出聲。「太快了,你得給我一些時間做好心理準備,而且這個星期日,我要去相親。」

  「相親?」

  「嗯。」我無奈地說:「我爸爸安排的。」

  別姬說:「告訴我,在沒見到我之前,你不會愛上那個跟你相親的人。」

  我笑了。不正面回答她。「下個禮拜等我準備好要與你見面了,我再另外跟你約時間。」

  「不反悔?」別姬問。看來她不太信任我。

  我保證道:「絕不。別擔心我會反悔,別姬,即使當不成情人,你還是我的朋友。」

  她似是安心了。「最重要的?」

  我說:「是的,最重要的。」這一點,我已經非常確定。

  這也是我決定與她見面的原因。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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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0:55:45
  第八章

  最近,伊丹詩對面街上開了一家新店。

  每天早上十點過後就大排長龍。那是一家名叫「香草屋」的蛋糕店,每天有兩個出爐時間——早上十點以及下午兩點。

  我常經過那條街。

  但總是沒有時間在那裡逗留。

  伊丹詩也是早上十點鐘開店營業,而晚上十點鐘開店門的時候,那家蛋糕店便已經關門了。

  連續好幾天,我和店裡的其他人已經被不時飄進店裡來的蛋糕香給熏得饞死了,但誰也沒空去買——光排隊就得排好一陣子了,更遑說那家蛋糕店的生意好得常常連排隊也買不到。

  只能聞香,卻吃不到,真是太可恨了!

  早上要開店,太忙了。

  今天下午,店裡所有人總算下定決心地派了一名小助理lily守在香草屋店門外,打算在下午兩點鐘,蛋糕出爐的第一時間衝進去搜刮。

  下午兩點鐘,每個設計師都心不在焉地幫客人弄造型,心思大概都飄到對街上那家蛋糕店去了。

  今天「香草屋」外頭同樣熱鬧,人龍排了長長一隊。

  希望Lily今天能拔得頭籌,完成任務。

  兩點半,店門開了。

  一道小旋風衝了進來,店裡,每個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睜大著眼睛看著小助理Lily——手上抱著的兩個大袋子。

  沉靜三秒鐘後,店內突然爆出一聲歡呼——

  「蛋糕!」

  所有人都顧不得形象地拋下正在服務的客人,衝向那傳出陣陣誘人香氣的蛋糕袋子。

  一時間,所有的蛋糕已經被我們這群過境蝗蟲瓜分完畢——還好還有人想到要留幾塊給出錢請客的店長和等得不耐煩的客人。

  好一個午茶時間。

  我捧著我分到的一塊心型小蛋糕,精緻美麗的蛋糕令我捨不得一口咬下。

  周邊傳來此起彼落的讚歎聲。

  「哦伊西呢!」

  「哇……」

  「太感動了!」

  日語、歎詞,各式各樣的評語一時間都出爐了。

  我看著我的小蛋糕,小小口地嘗了一口。忍不住閉上眼仔細品味蛋糕融在嘴裡的感覺。

  嗯……香草的。

  帶給人幸福的滋味。

  ☆☆☆

  晚上我輪晚班,十點半多回到家,梳洗過後,我跟別姬聯絡上。

  忍不住的,我告訴了別姬今天的「午茶」事件。

  別姬好奇地問:「你說那家蛋糕店就在你們店的對街?」

  回想著那塊香草蛋糕的美味,我輕快地說:「對呀,香草屋已經營業一陣子了,我是今天才知道那家店每天人都那麼多的原因。連排隊都要排好久喔。不過,呵呵,辛苦排隊是有代價的。」

  別姬笑說:「是嗎?那你今天吃了什麼口味的蛋糕?」

  「香草口味的。」

  「好吃嗎?」

  「非常好吃。」我盡可能地想形容那塊蛋糕的美味,但不管怎麼想,都無法找出合適的字句。最後,我只有辦法告訴別姬說:「我想,吃那塊蛋糕的感覺是我這一輩子所體驗過的最幸福的滋味。」

  「幸福的滋味?那麼你經歷的幸福一定很少。」她說。

  我愣了愣,笑道:「或許吧。」至少我的記憶從來不曾有過一塊蛋糕那樣的甜蜜。我不想費事去否認。「只可惜好難買,人好多,我下班的時候又早就關門了。」

  「你都幾點下班?」

  「不一定,輪晚班的時候到十點,不用輪班時就到下午、六點,可那家店生意太好,每次蛋糕一出爐就被買光了,我常常看它不到五點就歇業了。」頓了頓,我說:「我想店主一定是不想賺太多錢。」

  「也許。」別姬問說:「你自已進去過香草屋嗎?」

  我回答說:「不曾,我沒有時間站在店門外排隊。」

  「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我納悶地問。

  別姬神秘兮兮地說:「霸王,有空的時候到那家店走走,你會有驚人的發現。」

  從她的話意,我猜測:「看來你是不打算解釋何謂驚人的發現了?」

  別姬說:「我現在覺得保持一點神秘也很好玩。」

  「這表示你願意取消我們見面的事?」我抱著希望地問。

  「我正在等你為這件事做好心理準備呢,所以,你說呢?」

  「喔。」我失望地說。同時趕快轉移話題,以免今天的談話又扯到別姬的感情世界。

  聽見一個人說「愛我」,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尤其說那句話的人是別姬。

  我想我還不習慣,而她很有可能是搞錯了。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值得別人愛的地方。

  ☆☆☆

  香草屋裡究竟會有什麼驚人的發現?

  我知道它是一家新開不久的蛋糕坊,自製的蛋糕擁有天下無雙的美味,很多人慕名前來,店門外常有一大群人在等著新鮮蛋糕出爐……但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早上九點半,我到伊丹詩上工前,特地在掛著「香草屋」典雅招牌的店門外流連了一會兒。

  別姬的話挑起了我的好奇。

  店門外懸著一小塊「請稍候,我們還沒開店」的壓克力牌。

  如過去幾天來,已經有幾位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婦提著菜籃和購物袋站在店門外邊聊天邊等著香草屋開始營業。

  我從潔淨透明的玻璃大門望了進去,有一男一女穿著藍色圍裙的店員正在店裡穿梭,一盤盤看起來精緻美味的糕點陸續被擺到檯子上。

  等他們轉身轉進玄關處時,窗明几淨的店內又空無一人了。

  我看了看表,已經九點四十分,我猶豫了片刻,忽略掉那塊壓克力告示牌的暗示,忍不住推開香草屋那扇玻璃大門,想要看看我能在這裡找到什麼驚人的發現——

  門上的鈴鐺隨著我推入的動作叮叮作響,通知店裡的人有人進來了。

  我預料著剛剛那兩個店員的其中之一很快就會出現。

  果然,不久後,一個高瘦的人影端著兩盤蛋糕鑽出玄關走了出來。

  我聽見他明快的語調說:「很抱歉,我們還沒開始營業哦。」他的聲音聽起來醇厚而帶有磁性。非常悅耳。

  我目光迎向走出來的那個人,看著他忙碌地將兩大盤糕點擺置好。

  身材高瘦的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和一條藍色牛仔褲,且同剛剛那兩位店員一樣,繫著一條圍裙,有些過長的頭髮整整齊齊地束在腦後。

  所以我猜……他是第三位店員?

  我猜他大約有三十歲。但不能肯定,也許還要年輕一些。

  將手上的盤子擺好後,他轉過身來,清俊的臉龐因嘴畔的笑容而顯得親切。

  我眨了眨眼,好一會兒只是呆站著看著他。心底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一個陌生人。卻令我覺得好似曾經在哪裡見過他,心底那種奇怪的感覺竟像是似曾相識?

  他的聲音打破了我心頭突如其來的迷思。

  「我猜你不是等不及要買蛋糕才進來的吧?我能為你效勞嗎?」

  「呃……」意識到我的唐突,我尷尬得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情況。我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在他等待的凝視下,我的視線回到他的臉上,被一眼攝入他打量的眸光。

  在他打量的目光面前,我覺得赤裸而無所遁逃。

  他為什麼這樣子看我?

  我困惑地看著他。直到聽見他說:「你相信你的直覺嗎?」

  我愣了愣,醒神過來。「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他卻只是神秘地投來一個淡淡的笑。說:「你看起來很年輕,我想……二十五歲?」

  我又是一愣,但我甩甩頭,沒有懷疑他為什麼猜得那麼準。我很快地把那縈繞心底的奇怪感覺拋開,我今天已經失神太多次了。

  然後我意識到,一直站在這裡任人打量不是辦法,而且很蠢。我看向距我最近的那盤蛋糕——香草口味蛋糕。

  憶起那份美味。我吞嚥道:「我能先買走一些蛋糕嗎?我待會兒要工作了,恐怕沒有時間跟大家一起排隊。」希望我的要求聽起來不會很無理。

  他彷彿眨了眨眼,但我不確定,我聽見他說:「當然可以,你喜歡什麼口味的?」

  我不假思索地道:「香草。」

  他一下子就替我裝了滿滿一紙盒的蛋糕。「這個先給你,快十點了,快去上班吧!」

  我愣愣地接過蛋糕盒,任由他推著我走出店門,沒有考慮到他怎麼知道我十點上班。

  我回頭看他一眼,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又似有一抹玩味。他向我揮手,我轉過身往沙龍走去。

  一直到我走進店裡,手邊的蛋糕被還沒吃早餐的眾人瓜分光了,我才驀地驚覺——

  哎呀,我還沒付錢哪!

  而別姬所說的surprise,我依然想不通。

  ☆☆☆

  下午時,大家彷彿吃不膩似的,又嚷著要派代表去排隊買蛋糕。

  我剛替一位客人染完頭髮,坐在一張椅子上喝水休息。

  這個時候,店門被推了開來。

  我抬頭一看,發現進來的人是上午蛋糕店裡的那個男人。我直覺認定他是來收帳款的,於是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招呼他。

  他看見了我,咧嘴道:「可以剪頭髮嗎?」

  我愣了愣,說:「當然。」然後我引他往裡面走。「有固定的設計師嗎?」

  他說:「沒有,我第一次來這裡。」

  「你可以指定任何一個設計師只要他現在沒正在忙。」我瞥了一下四周圍:「現在空閒的有四號、六號、九號」

  「十一號設計師,麻煩。」走在我身邊,高出我幾乎一個頭的他說。

  「什麼?」我抬起頭瞪著他看。

  他對著我笑。「11是我的幸運數字。」

  可是我才剛忙完,還想再休息一下耶。我看著他誠摯的表情,只得領著他在一張空椅子上坐下。

  我公事公辦地說:「你好,很高興有這個機會為你服務。我是十一號設計師Joria,請多多指教。」

  ☆☆☆

  他的頭髮很細很軟,摸起來很舒服。

  我耙梳著他的髮絲,研究適合他的髮型。

  他現在的頭髮有些過長,但是很乾淨,理短一些會很適合他。

  我注意到他有一個很好看的額頭和一副挺立的顴骨。

  「Joria是一種羊毛的名字,你怎麼會用這個名字?」

  他沒有翻看我拿給他打發時間的雜誌,反而一直試著與我交談。

  「是嗎?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店長取的。」原來「Joria」這個怪怪的英文名是羊毛產地啊。

  「那麼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他又問。

  「Joria。」我說。

  「中文名字。」

  我停下耙梳的動作,納悶地看著他。訝異的是,雖然覺得他怪,但我還是說了:「楚歌。我叫楚歌。」

  「四面楚歌?」他點點頭,似有領略地說。「楚霸王的典故。」

  我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沒問過我爸媽為什麼給我取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很好。」

  「是嗎?謝謝。」我拿水罐噴濕他的頭髮,同時拿出扁梳梳出發線。

  「譚達夫。」他看著我說。

  「什麼?」我停下動作,視線與他的在鏡中交會。

  「我的名字。」他眼眸帶笑。「言覃譚,達觀的達,好丈夫的夫。」

  我笑了。「謝謝你的自我介紹,非常清楚。」

  我從他後腦勺的頭髮開始落剪。

  注意到他一直透過鏡子的倒影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困惑地問:「有什麼問題嗎?」我以為他已經把為他設計髮型的絕對權力賦與我了。

  他笑笑地說:「沒有,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嗯?」

  「你把我歸類成哪一種客人?」

  這可奇了。「你認為我有歸類客人的習慣?」

  「我很好奇。」

  事實上,我承認我的確是有。我告訴他說,「你是喜歡跟人聊天說話的那一類。」

  他笑問:「給你帶來困擾了嗎?」

  「沒有。」我稍稍在他頸後施壓,讓他低下頭。「你讓我感覺你跟我聊天另有意圖,我懷疑那是什麼?」

  「我對你很好奇。」

  「感覺得出來。」顯而易見的事嘛!

  他呵呵笑道:「真有那麼明顯嗎?」

  我說:「你並未加以掩飾。」

  他但笑不語。閉上眼睛讓我修剪他前額的頭髮。

  「你很久沒剪頭髮了。」我喃喃道。

  他含糊地說:「最近沒什麼時間。」

  扶著他的下巴,我感覺到他新冒出來的鬍髭。這個大概也是因為沒時間吧!我猜。

  「你的頭髮剪得很短,你怕熱?」

  「短一些比較方便。」

  「那讓你看起來少了一點味道。」

  女人味?那不是我需要的東西。我笑著重複:「比較方便。」

  「你男朋友沒有抗議?」

  我說:「我沒有男朋友。」

  「哦……」他語音拉得長長的。感覺上這才是他要知道的。他在想什麼?

  「楚歌?」

  「什麼?」

  「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我回過神。「啊,再等一等。」我替他拂掉那些落在他臉上的短短髮絲,以免掉進他眼睛裡。「好了,現在可以睜開了。」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適應光線的短短幾秒鐘裡,我注意到他的眼皮跳了好幾下,然後又恢復成湖一般的墨藍色。

  注意到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我,我的心怦然一跳。

  要命,怎麼沒發現他有一雙迷人的眼睛?我急急移開目光,修飾著幾撮髮絲。

  「早上的蛋糕好吃嗎?」

  提到蛋糕,我瞇起眼,幸福地回味:「很棒。但是我只吃了一塊,其它的都被同事搶光了。」

  「是嗎?」

  我好奇地問:「不知道香草屋的蛋糕師傅是誰?他手藝真好。」

  「他花了很多時間在歐洲各國學藝。」

  「真的?那一定很辛苦。」我說。

  「很值得,不是嗎?」他看著我說:「能夠做出美味的蛋糕,帶給人幸福的感覺。我想他不會後悔他的選擇。」

  「呃?」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看著他。

  他笑問:「你平常都這麼遲鈍嗎?」

  我訝異地道:「是你?」

  他不可置否地。「什麼是我?」

  「你是烘焙蛋糕的人,你是香草屋的店主人?」我得意於我的新發現。

  他挑起右眉說:「是嗎?你看出來了。」聽起來像在嘲笑我。但,笑我什麼呢?我不明白。他隱瞞著什麼事情不告訴我?

  替他洗頭時,我用指腹按摩著他的頭皮,他閉著眼說:「你的手很巧,很舒服。」

  我客氣地道謝。

  他卻說:「這不是恭維,尤其是對一個朋友來說。」

  朋友?是指我嗎?

  他神秘地笑道:「告訴我,楚歌,你總是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嗎?我總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太久了……也許超過三年了也說不定。」

  我困惑地看著他。更訝異我對他竟然也有相同的感覺。

  這是什麼樣的巧合啊?

  我不明白。

  稍後,我替他吹整好頭髮,在他準備付帳的時候,我急忙阻止。「早上那些蛋糕的錢我還沒給……」

  他堅持在櫃檯付清了該付的金額,笑著說:「你不用付我錢,那是我送給你的。」

  「送給我?」我瞪大眼。

  「對,一份見面禮,很高興知道你喜歡。」話才說完,他便禮貌地向我道別,離開沙龍。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參不透他話中的玄機。

  ☆☆☆

  譚達夫是個怪人。

  我沒想到從那天以後,他會每隔一天就到沙龍裡報到。而更怪的是,他每次來都會「順便」帶來一大盒蛋糕,說是要送我;即使他沒來,也會找其他人代送。

  譚達夫頭髮已經夠短了,不可能一夕之間需要修剪——他宣稱要洗頭和護髮。

  沙龍的午茶時間竟就這樣固定下來了。大家都拿這件事在開玩笑。

  MOlly露出欣羨的眼神看著我說:「看來終於有人發現小楚的優點了。」

  Jerry分食著譚達夫送來的免費蛋糕,也說:「這樣很好啊,每天都有美味的蛋糕可以吃。」

  Molly鼓勵我說:「加油啊,小楚,別讓他太早追到你,這樣我們才可以吃久一點的免費蛋糕。」

  聽聽這是什麼話呀!真是有夠現實的。

  他又來洗頭,我按摩著譚達夫的頭皮,忍不住低聲與他交談。「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再清楚不過。」他說。

  「是嗎?那我能不能請問你,譚先生,請問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他看著我,淡淡一笑。「我很訝異你竟然看不出來,我在追你呀,楚歌。」

  「追我?」我不自覺加大了些力道。猜測是一回事,證實自己和旁人猜測卻又是另一回事,後者顯然令人震驚多了。

  「很訝異?」他挑了挑眉。

  我回答:「當然了,譚先生,你不可能天真地以為幾個蛋糕就可以打發我吧?」

  「我沒有這麼想過。」

  「呃?」

  他神色自若地說:「我早知道你很難打動,送蛋糕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

  「障眼法?」我扯了扯他的頭髮。

  他吃痛地皺起眉,但那並未阻止他繼續說出口的話。「我需要一個可以正大光明接近你的方法。」他突然不顧頭頂上推高的泡沫,轉過頭,帶笑的眼睛直看著我說:「你不覺得用蛋糕作為我們之間的開始是一件很美麗的事嗎?」

  他頭頂上的泡沫流了下來,眼看著就要流進他的眼睛了。我趕緊用毛巾吸乾那些多餘的泡沫,心裡想著拒絕的理由,卻又忍不住同意他所說的。

  用蛋糕作為開始的確非常美麗。尤其是我喜愛的香草蛋糕。

  「我怕你會白獻慇勤。」我試著說服他放棄。

  但他只是眉頭一聳。「我想你對每個有意追求的人都這麼說。」

  我愣了一下。他頭上的泡沫又變多了,這回我讓它流了下來。他連忙閉上眼睛,以免刺激性的泡沫流進眼睛裡。

  「是又怎麼樣?」我有些惡意地說:「有沒有人警告過你不要隨便猜測別人的心意?」

  他答非所問:「你對我真的一點都不心動?」

  我看著他緊閉的雙眼,思索地說:「我已經有心上人了,譚先生,我是一個同性戀者。」就算不是,我與別姬也早已發展出超出一般朋友的情誼。

  他笑了笑,顯然沒被嚇退。「真的嗎?你是如何肯定的呢?」

  我沒有回答。事實上,我並不能肯定;在見到真正的別姬以前,我無法確定。

  「楚歌?為什麼不說話?」他閉著眼說。

  我再次擦掉他臉上的泡沫,讓他得以睜開眼睛。但我事實上有點不想這麼做,因為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神,總像是要一眼看穿我。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就像現在,他又有了新發現了。「不必怕我會看穿你的一切,楚歌,我不會用我對你的瞭解來傷害你。」

  瞧,他自以為他瞭解我。而該死的他又說對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你為什麼想追求我?」

  「你沒有睜開眼睛仔細地看過,否則你早該看見隱藏在表象後的真相了。」

  「我所僅知的真相是你我相識不過短短一個禮拜不到。」

  他搖頭笑說:「我所知的恰恰與你相反,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幾乎有一輩子那麼久了。」

  「荒謬!」我不禁說。

  他依舊故我。「很高興我們有共識。三年前,當我在兩條人生的道路上猶豫時,我對於突然闖進我生命裡的一個陌生身影也曾經覺得荒誕,如今事實證明那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我皺起眉。「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只是笑。「我在想,你是不是該把我頭上這些討厭的泡沫沖掉了?」、

  我煩惱地看著他。覺得他是繼小劉之後的另一個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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