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聖雙臂交抱,倚靠在門邊,看著在花園裡癡立了大半夜的單薄人影。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啊。
他也陪著她站了大半夜,明知她並不會做傻事。這兩個人明明愛著對方,卻都不肯向對方吐露一字半句,統統憋在心裡,玩猜猜猜的遊戲。他這個旁觀者都替他們著急。
「先生,早餐準備好了。」非聖專門自英國聘請來的管家畢恭畢敬盡責地在他身後報告。
非聖放下手臂,走向幽幽站在中廳花園的非佛,然後攬住她的肩膀,同她一起仰望湛藍晴朗的曙色。
「小非,二哥不會勸人,你站多久,我都可以陪你。只是,我餓了,你先進去陪我吃早飯,再出來化做長石一塊,好不好?二哥人高馬大的,可捱不得餓呢。」
非佛收回自己凝視遠天晨曦的視線,緩緩回頭看進非聖一雙同樣為情所困所苦的黑眸裡去,徐徐笑了開來。
「二哥,你是一個最好的哥哥,我這麼任性,你卻什麼也不說不問,容忍我的一切。」她把頭靠在他的肩頭,感受他秋衣下暖暖的體溫。
「容忍?我哪裡有過?我恨不能一把打暈你,把你扛進房間裡去。只是,我怕事後被大哥知道了要找我搏命,再三思量,才沒敢動手。」非聖調侃地緊了緊手勁。「走罷,進屋去吃早點。」
「二哥,我想全程參與愛琴海旗艦店的籌建工作。」為自己找點事做,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非聖看了一眼她略顯疲憊的臉容,點頭,就讓他伸手推這兩個人一把罷。
「吃完早餐,你先睡一會兒,下午你直接進公司來找我。」
「知道了。」非佛皺了皺鼻尖,聖啊,她還可以守在非神的左右,可是,聖呢?聖他所愛的人在哪裡呢?讓那麼陽光那麼開朗的他,染上了如許悵惘的顏色。
非聖踏入自己的辦公室,頗意外會看見已經許久不曾進公司的大哥坐在總裁的位子上。
「大哥,怎麼有空上來?」
「Saint--」非神將靠背椅輕輕旋轉了一圈,才面對姍姍來遲的弟弟。「小非在你那裡?」
「你已經猜到了,不是嗎?幹什麼還問?」非聖反問,口氣不是頂好。
「她還好嗎?」非神雙手交疊支住下巴,問。
「她在花園裡站了一夜。」非聖沒有隱瞞,一面是自己敬重的兄長,另一面是自己視若手足的妹妹,他希望看見他們幸福。必要的時候,他不介意動些小小的手腳。
「你就任她站了一夜?」非神的聲線有隱約的怒意,他幾乎想捧在心窩的非,Saint這傢伙,竟讓她站了一夜?
「小非的脾氣你還不瞭解嗎?」非聖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話題一轉。「下午她會上來,和我討論開旗艦店的事。既然大哥你來了,不如就替我照應一下罷,我仁至義盡地陪小非站了一晚,現在,我要去補充睡眠了,等一下還要應付無休止的會議。」
聰明如單非神,怎麼會不省得自己弟弟的用意?他勾起好看的薄唇笑了起來。
「好。你去後面小睡罷,我替你看文件。」
「那就謝謝大哥了,小弟去睡個覺先。」非聖痞笑著說,竟仍漂亮得很。
非神搖頭,取過桌上大疊的文件,一一展閱。
未幾,他展開了一封由銀行寄來的年度個人帳目,他和非聖都有各自的交際,每個月都有一筆為數龐大的支出,這並不奇怪。可是非佛--她幾乎已經達到了足不出戶的境界了,女人最愛的時裝、珠寶她都不屑一顧,她的工作室又有獨立的帳戶,還有專人替她管理,那麼她銀行帳上每月定期撥出的為數不小的款項是做什麼用的?工作室的運營應該不至於到入不縛出的,需要靠她由個人的戶頭裡往外掏錢才能維持下去才對呀?
非神蹙眉,他是太久沒有過問這些事了。心念一動,他立刻將電話撥到銀行客戶服務部門去。
「老傅,我是Sacred,我家小非帳上的支出是怎麼一回事?」
彼端的人輕輕笑了起來。「你那麼寵自家的小妹,卻從不關心她銀行帳戶上的現金支出,實在沒有道理。我正在猜測你要多久才會發現呢。」
「你一早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非神問,有些不滿。
「我可是很有職業道德的銀行職員,為客戶保守秘密是客戶服務守則第一條。」老傅悶笑一聲,辯解道。單家為他們的公主開的聯名帳戶,單家所有人都十分捨得地往裡匯款,可是,他們的小公主,卻是個省錢能手。
「老傅,你在EnS裡還賒著好多帳未結呢。」非神淡淡提醒。
「瞭解、瞭解。」老傅仍是悶笑連連。「好啦,明白告訴你,自從你為單小姐開設了這個戶頭之後,她一直沒有用過你按月存入的零用錢。直到一年前,她才打電話委託了按月轉帳業務,每個月將存款總額的百分之十轉到一個指定的帳戶裡。」
一年?也就是說從小非回國的時候開始的嘍?非神回想著。
「她把錢匯給了什麼人?」他擔心小非被壞人欺騙或者利用。
「人?這我可不清楚,但是那個指定帳號,是個公開的籌款基金帳號,所有慈心善士皆可以向該帳號匯款捐錢。」老傅繼續賣關子。
「該不會是什麼邪教的騙錢斂財籌款會罷?」
「不--是。是本市的教會孤兒院沐恩堂的公開籌款帳號。」老傅終於肯吐露一點真相。
「我知道了,謝謝。還有,記得有空去把你在EnS裡的帳結了。」說完,非神也不理會老傅嘀咕什麼「卸磨殺驢」云云的抱怨,掛上電話。然後他靠進轉椅裡思忖,他是否離真相越來越近了呢?
或者,他有機會的話應該去孤兒院拜訪一下,也許可以從江曉荷那裡瞭解一下關於沐蓮恩的事,以便於他為非佛抵擋可能發生的不愉快。
笑了一笑,沉潛下心思,他專心批閱桌上的文件,替苦命的弟弟爭取多一點睡眠的時間。
非佛走進單氏航運公司的大樓。出門前,非聖的管家特地為她準備了棒球帽和眼鏡,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穿戴上的。
「July,你簡直就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我沒休息好,起床照鏡子時看到自己簡直似極見了陽光快要魂飛魄散的女鬼。還好你貼心,都替我準備好了。」
「小姐說笑了,如果有蛔蟲,代表小姐你身體不好,請及時就醫。」管家板著一張一貫表情少少的臉,以舉世聞名的英式冷幽默,恭送她出門上車。
非佛笑,她的一身打扮,不明白就裡的人,還以為她是哪一個通緝要犯呢。自我調侃著,她在前台小姐輕蔑不屑的眼神裡抽出磁卡,在專用電梯前輸入自己的密碼,然後又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踏進電梯。
這個一個笑貧不笑娼的社會,她想她可以理解人們的膚淺和以貌取人。只是,她大抵永遠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心態。
電梯上到頂樓,非佛走出電梯,站在走廊的大片玻璃牆前向外望了一會兒。雖然高處不勝寒,可是高處有高處的美妙,開闊的視野著實令人眼前一亮,天高雲深得讓人忘卻所有煩惱。
但,坐在裡頭的人,只怕是忙得沒工夫沒心思欣賞窗外的景致罷?有時候她難免自責,她選擇了當一個都市裡的吉普塞女郎。所以,對於坐在裡頭的人,她非但幫不上任何忙,還常常要他分出精力打理她的事情,感覺不是不愧疚的。敲了敲總裁辦公室的門,然後掛上一個明快的笑容,非佛推門而入。
「二哥,我依約上來了……」她嬌軟的聲音在乍見坐在辦公桌後的人之後,噶然而止。
非神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到站在原地化成木頭人的非佛面前,伸手關上她身後的門,落鎖,然後在她仍未省過神來的時候,攬著她坐進訪客專用的長沙發裡。
「非!非!」他輕輕吻她的額頭眉心,召喚神思不屬的人兒。
「啊,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經過了昨夜如火如荼般狂野的激情之後的她,尚未準備好這樣突然就見到他,所以臉上浮現了淡淡的紅暈。
非神被她臉上醉人的嬌羞吸引得幾乎把持不住,輕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想當場吃了她的念頭和衝動,他為她解惑。
「我正好來找Saint,他下午有會議要主持,所以就將你的事情拜託給我了。」他笑瞇瞇地說,順便感受溫香軟玉抱個滿懷的滋味。
「這--」非佛一時之間竟完全找不到借口推拒。
「難不成,這件事Saint辦得,我卻辦不得?」既然他立定了主意要她不再閃躲,又怎麼會讓她再有藉口說不?
「不是,我只是--」
「不是就好。走罷。」非神抱著她站起來。「再說,我什麼時候沒把你交代的事辦妥當啊?」
「沒有。」非佛訥訥地低語。一夕之間,非神變得強勢太多,讓她一時無所適從。他的肢體語言變了,他的眼神變了,他同她說話的口吻變了。她懵懵地抬眸望進他的眼,他--不會是發現了什麼,回憶起了什麼罷?
非神卻只是衝她挑眉一笑,先讓小非自己去惶惑不安一陣子罷,誰叫她什麼事都埋在心裡不肯告訴他、不肯讓他分擔呢?害他一個人胡思亂想矛盾了那麼久,喪失了好多擁有她的機會和日夜。
嗚嗚,她怎麼覺得她落進了一個陷阱裡無法脫身呢?非佛暗暗想。
「誰給你這副眼鏡?」下樓時,非神有些不悅地擰眉問。
「July。」非佛一提到永遠一副淡定自若表情的管家,幾乎眉花眼笑。「如果他肯來做我的管家,叫我付多少錢都肯。他簡直是有他心通,不必我開口已經知道準備好一切。」
「July?」非神沒說什麼,只是伸手將她頭上的棒球帽與鼻樑上的眼鏡摘下。他最不喜歡她這種死也不肯讓人知道她是單家小姐的習慣。爺爺的壽宴上雖然已經向社交界介紹過了她,可是,若她這樣走出去,相信她是通緝犯的人絕對多過相信她是單氏小姐的人。
下得樓來,他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接待處。
「等總裁下班的時候,你們交給他。」
「是。」接待小姐睜大眼睛看著大少爺摟住一個皮膚蒼白得跟女鬼相去不遠的女孩子走了出去,再看看手裡的帽子和眼鏡,然後與其他人面面相覷。
「剛才那個劫匪一樣的人,不會是大少爺的新女朋友罷?」
「大少爺的口味,真是--越來越詭異了。」
兩兩相望的接待小姐道出心聲,從妖嬈絕艷到狂野不羈再到清純溫婉,現在,連倩女幽魂型格的也帶出門了。那--她們這樣的平凡女子,是不是也有機會飛上枝頭做鳳凰呢?
半天下來,非佛終於見識到了非神八面玲瓏、談笑風聲間攻城掠地的本事。他俊美的臉上往往掛著溫和有禮的得體笑容,用誠懇真摯的語氣將對手送進他設好的陷阱裡,而對方尚且不自覺。
她咋舌,完全不用她插手,她只需要看他輕鬆的三言兩語就以低於預算百分之三十的價格將一處最繁華地段的臨街鋪面租下,然後他還有心思心情載她去其他玻璃器皿店參考比較設計裝潢的優劣。
「要找有個人特色的設計師來替你做室內設計,你自己可有什麼概念?」非神在回程經過一間規模頗大的工藝品專賣店時問一直悶聲不響扮鋸嘴葫蘆的非佛。他知道她會適應不良,也不去戳破她,讓她自己去慢慢感受罷。他不想因為手段太過急進,反而令她躲開他。
室內設計。非佛側頭考慮了良久。「我希望是一種明朗的風格。既然我的工作室叫『愛琴海』,旗艦店我想沿用這個名字,自然希望可以有一種與店名相符合的,像是蔚藍的愛琴海一樣明媚的感覺。然後,還要能體現玻璃工藝品的美麗。」
非神挑眉,他的非的要求,真是不簡單啊。可是,他十分喜歡她在談及她所喜愛嚮往的事物時候臉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不自覺的明艷。那是一種即使換上一張平凡普通的臉也無法掩藏的天生的魅惑。
「Phoenix,單先生。」龍誘麟驚喜地喚住隨意瀏覽的兩人。
「龍先生,這麼巧。」非神與他握手。
「這間專賣店的麒麟禮品公司是旗下的一間。」龍誘麟慶幸自己今天出來巡店,得以讓他遇到他仰慕的佳人。「我可否有幸帶兩位參觀一下?」
「龍先生,我正準備開自己的玻璃專賣店,你請我參觀,不怕我偷師嗎?」非佛挽住非神的臂彎,笑靨如花,姣俏可人。
「哈哈,能讓你欣賞,別說是偷師了,就算讓我現身說法都沒問題。」龍誘麟為她的笑容迷惑。
「龍先生真是說笑了。」非神微笑著婉拒,「我和非只是路過,進來看看,也不好意思打擾龍先生,你不必特地招呼我們。」
「那--兩位隨意看,我就不打擾了。」既然人家都這麼明顯地拒絕了,他也不會不識相,無所謂,來日方長。
在店堂裡兜了一圈,兩人相偕走了出來。
「累不累,我們回家了好不好?」非神體貼地問。她的身體,自七年前開始,就變得很弱,他們費了很大的心思替她滋補,然而,畢竟是傷了元氣,怎麼補也長不胖養不壯。
「嗯,我想回去了。」非佛想回家躲進自己的房間裡冷靜一下紛亂的心緒,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維。究竟,他是發現了什麼,亦或只是她自己作賊心虛,疑神疑鬼,而他其實什麼也沒覺察呢?看起來,壞事是做不得的,她一直有種被他識破了什麼的錯覺。
「先生,小姐。」人行道上一個穿著秋季學生制服的少女攔住了他們,並遞上兩張招待券。「沐恩堂孤兒院本週六開放日有一個招待會,希望先生小姐撥冗光臨,獻些愛心善款。」
非神覺得非佛挽著他的手突然抓緊,偏頭看了一眼神色顯得十分激動的非佛,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後自少女手裡接過招待券,並微笑說:「我們一定抽時間前往。」
「謝謝。」少女向他們鞠了一躬,轉身跑開,又向其他路人分發招待券去了。
「非,怎麼了?在想什麼?」非神發現非佛的眼光一直追隨著少女去得好遠,彷彿連靈魂都追隨而去了,連忙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垂。「是不是週六已經有了安排,沒時間去?沒關係,差人送支票過去也一樣。」
如果故地重遊會勾起小非的傷心事,惹她不快活,他寧可不要讓她去。
「不是。」非佛眨了眨眼,斂去眼底的淚光,仰臉望向非神流露關切的俊顏,微笑。「大哥,我有沒有向你說過謝謝?如果你沒有救活我,如果爺爺沒有收留我,如果爸爸媽媽、大伯大媽沒有接納我,我不曉得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但是這些如果都沒有發生。所以,我站在了這裡。大哥,我現在很幸福。真的,我希望這種幸福可以永恆。」
非神心口一疼,這些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事,卻是非眼裡的幸福,她甚至不敢把她的愛說出口,是因為害怕失去罷?
他重重擁抱她一下,完全無視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的注視,在她眉間吻了長久,才攬著她走向停在對街的車子。
「非,我也很幸福,我也希望這種幸福可以永恆。」一邊走,一邊啄吻她的髮心,一下又一下。為了留住這種幸福,他會不擇手段,任何人也不可以自他的身邊奪走非。
週六,非神與非佛聯袂出席沐恩堂孤兒院舉行的招待會。
孤兒院前的大草坪上,搭了一個演出台,有小朋友在上面表演節目,來賓可以和小朋友們交談玩耍。一隻募捐箱擱置在演出台的前面,任來賓捐出善款,多寡不拘,全是一份愛心。草坪邊的樹陰下,還擺了一排長桌,放置著小朋友們自己製作的點心飲料。不見得精緻,卻可以體會出他們的心意。
非佛捐過款之後,就在一邊的鞦韆架下站定,遠遠望著臉上帶有小心翼翼的微笑表情的孤兒們,她有類似近鄉情怯般的遲疑。七年,孤兒院的變化並不大,一樣的草坪,一樣的操場,一樣的教會建築,一樣被命運戲弄的孩子們。然而,物是人非的感慨,仍舊不由自主地浮上她的心頭。
此時此刻,她不恨邵亦,反而感激他。遇見單氏一家人,使她因禍得福。
「非,吃點心嗎?」非神端了一小碟餅乾走了過來,在她身邊止步。
非佛拈起一塊,放進口中,慢慢咀嚼,任淡淡的奶香在口中化開,然後,她突然垂下頭,讓捲曲長髮垂在兩頰邊上,遮蓋住她的表情。她的眼淚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多麼熟悉的味道!用麵粉、牛奶、雞蛋和糖烘焙的最簡單的餅乾。卻曾經是她兒時吃過的最美味的點心。是魯依莎嬤嬤的手藝,只有在節日時才可以吃得到。
「非,你怎麼了?」非神發現她異常的沉默,忙伸手用食指頂起她的臉,立刻被她滿臉的淚痕給震驚。在小非最傷最痛最狼狽的時候,他也沒看見她哭得這樣哀淒而悲慟。「乖,怎麼了,告訴我。」
他捧住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別哭,你哭得我心都快碎了。非,我不該帶你來的。」他自責地低語。
非佛搖頭,泣不成聲。
「是--蓮恩嗎?」一個不是十分確定,然卻萬分驚喜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問。
非神攬住渾身一震的非佛緩緩轉身面向聲音的主人。
已經淚眼婆娑的非佛嗚咽一聲,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口唇,防止自己崩潰的哭聲溢出喉頭。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修女,臉上是祥和的表情,惟有一雙眼眸裡的波動出賣了她,毫無掩飾地透露了她的激動。除了黑色修女袍前掛著的十字架,她渾身上下再沒有多餘的贅飾,一張素面朝天,竟生出了聖潔的光輝。
「你是蓮恩。」修女在看見非佛的正面之後,以無比肯定的語氣確認。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罷。」非神無意在人員這麼複雜的環境裡讓非佛的過去曝光。
「兩位請隨我來。」修女微笑,然而平靜的面具後,是激動的萬丈巨浪。她引非神和非佛繞過熱鬧的招待會現場,穿過幽靜的小教堂後步進院長辦公室,帶上門。
「兩位請坐。」
「這是我的名片。」非神雙手遞上自己的名片。「不知怎麼稱呼修女?」
「請叫我薩曼莎修女。」她輕聲說,目光一直緊緊盯著非佛,神色複雜。激動、感傷、疑惑、釋懷交織在一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非佛也定定凝視一身修女打扮的曉荷,不由自主的,心頭竟浮現「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是夢」的錯覺。一眨眼,竟已經人事全非了。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齊齊斂默。這中間,有太多太多曲折,太多太多百轉千回午夜夢醒時令她們不忍回首的往事。
「薩曼莎修女,你,認識我妹妹?」非神打斷兩人默默無語的對視問。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今天既然碰上了故人,他想藉機搞清楚。
「單先生的妹妹麼?」江曉荷--薩曼莎修女深思地望了非神緊緊攬在非佛肩上的手一眼,笑。「沒錯,我們都是上帝的子民,每人皆是我兄弟姐妹。」
曉荷。非佛始終都凝視著薩曼莎修女。她以前那麼愛漂亮,非名牌不穿,非美食不吃,非俊男不愛。這樣一個事事都要求完美要求關愛的曉荷,怎麼會做了修女?怎麼可以做了修女?她是那麼活潑,愛熱鬧,喜歡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的人,怎忍受得了教會的清規戒律,怎過得了這樣心如止水的生活?非佛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別哭呵,蓮恩。為什麼要哭?我們又見面了,這不是很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嗎?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警方說,失蹤滿五年,就視同死亡。可是,我知道一定不會有事,我日夜祈禱,求上帝一定要令你平安無恙。終於,讓我們重逢。這是值得慶賀的一刻。我們應該歡喜。」薩曼莎修女含淚微笑。她就知道,如果蓮恩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會回到她成長的孤兒院來,所以她向教區申請,來做了沐恩堂孤兒院的院長,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撲在了沐恩堂。而,上帝終於眷顧她了,讓她又見到了蓮恩。
「可是,曉荷,為什麼?你為什麼會當修女?」非佛沒有否認自己是沐蓮恩。
修女垂下眼睫,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然後雙手交握。
「我將此身獻於了上帝,以求救贖自己所犯下的罪愆。」她淡淡道,頓了一頓,她抬起眼眸望向非佛。「七年前,慫恿你去希臘的人,是我;沒有好好照顧你的人,是我;當你失蹤,沒能堅持留下來找尋你的人,仍是我。」
「即使是這樣,你也沒必要當修女啊!」非佛不是不震驚的,當她享受單家給她的幸福時,曉荷,卻為了她而--
「我,也必須為所有罪人贖罪。」修女微笑,美麗的臉上浮現聖潔卻幽眇的表情。彷彿,塵世的一切,已再沾染不了她的心。稍早的激動,已經消失無蹤。「既然,你已經有了全新的生活,那麼,就讓往日的一切都徹底湮沒在時空的深處罷。告訴我,姐妹,你叫什麼名字?」
「非佛,單非佛。」非佛哽咽地說。她始終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那個活潑俏麗熱情開朗的曉荷已經消失了的現實。
「非佛姐妹,歡迎你來沐恩堂孤兒院,這裡的孩子都很可愛。相處久了,你會發覺,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更像天使的人了。」薩曼莎修女的臉上是溫柔祥和的美麗表情,超越了年齡與宗教。「來,讓我們去和孩子們相處,同他們這一起,我們最接近性靈的純潔,亦最接近上帝。來罷,讓我們去感受他們的世界。」
非佛強忍住淚水,她不可以哭。這是曉荷的選擇,她覺得快樂,她覺得心安便好。心安即是家,不是麼?如果在主的懷抱裡,曉荷能找到心靈的平靜與安寧,那麼,她即使含淚,也會奉上祝福。
「修女,我可以經常來看你嗎?」她輕輕問。
「歡迎非佛姐妹經常來沐恩堂探望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薩曼莎修女只是溫柔地微笑,如和煦春陽。
「一定。」非神握住非佛的手,帶著感謝與誠懇。這個女子,是當年的當事人之一,江曉荷。他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欣喜於小非的生還。
雖然修女並沒有詳細提及小非的過去,可是由兩人的交談中他約略可以知道,修女對小非,是含著歉意的。但是非正相反,她甚至一度不能接受她是一個修女的事實。看見非哭,他是心喜摻和著心痛。心喜於非肯在他的眼前釋放她的悲哀;心痛的卻是,非究竟藏了多少傷痛在她如今看似平和的外表之下?
薩曼莎修女微笑揮手送走今日的最後一位客人。今天一天的招待,的確令社會上的人對沐恩堂裡的孤兒們有了比較具體的認識,熱心捐贈之餘,已經有人提出了收養助養的要求,這使她覺得欣慰,連肉體上的疲勞亦被心靈上的滿足給撫慰了。
當她轉身欲返回沐恩堂內時,一隻男性有力的手攫住了她的膀臂,力氣大得令她微微蹙起了眉心。薩曼莎修女回頭,卻望進了一雙充滿血絲的眼裡去,還有撲鼻而來的酒味。她意識到,青天朗日的,此人已經喝至酩酊大醉。
「曉荷,你早前送走的那一對男女,是什麼人?」醉醺醺的邵亦自己都很詫異還能說出完整而條理清晰的句子來。
「他們是我主上帝的孩子,你我的兄弟姐妹。」薩曼莎修女沒有掙脫他的掌握,只是用一雙悲天憫人的眼注視著他。「你醉了,不該來這裡,孩子們會害怕。」
「我不該來?」他哈哈大笑了起來。「我若不來,怎麼會知道蓮恩她還活著?」
「這位兄弟,往事已矣,你應向前看。死者不能復生,你別太執著於過去。」
「死者不能復生?」邵亦聽了,怔忡地鬆開了他的手,未幾,竟捂著臉面「嚶嚶」哭了起來。「她不是蓮恩嗎?那她為什麼要出現?是為了懲罰我嗎?曉荷,你呢?連你也在懲罰我,是不是?」
修女輕輕歎息,冤孽啊。
「這位兄弟,不必任何人懲罰你,因為你自己已經懲罰了你自己。你所犯下的罪愆,你自己應向主懺悔,求得主的寬恕。你一日不承認自己的罪,你的心靈便一日不能得安寧。」
修女哀憐地低語,她已經在為他們所做錯的事在贖罪了,可是,這始終還是不夠的罷?但願他能明白這一點。
「酒能使人褻慢,濃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錯誤的,就無智慧。王的威嚇,如獅子的吼叫,惹動他怒的,是自害己命……」修女低低吟誦著箴言,漸漸行得遠了。惟留下邵亦癡立在原處,用他那被酒精刺激得麻痺的大腦,琢磨她留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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