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謀殺時間俱樂部微醺時間的包廂裡,非神同非聖各要了一杯飲品,坐在極舒適的,讓人幾乎不想起來的沙發裡,一邊聽浪漫的法國香頌,一邊時不時啜飲一口酒。
未幾,一名穿火紅緊身皮衣皮褲的女子在敲過門後推門而入。
「先生們,下午好。我是此間的領班Rita,是兩位想見銀狐?」她微笑著坐在了兩人的對面,修長筆直的腿交疊在一起,無限地誘惑。
非神與非聖對視了一眼後點了點頭。這火紅色女子,倒也真開門見山。
「能尋到這裡來要求見銀狐的,也真不簡單。依規矩,我要問你們的介紹人。」Rita撥弄一頭同樣染成火紅色的耀眼長髮,淡淡地問。坊間知道銀狐的人不少,但曉得往哪裡找他的人,卻微乎其微了。
「東堂的東朕。」非聖老實地說。
Rita「嗤」了一聲,「那個滑頭,還怕銀忙不過來麼?」一邊嘀咕,她一面直視兩人的眼。「很抱歉,每年這個時候,銀狐都外出度假去了。除非必要我不會打擾他。兩位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不妨告訴我。我樂意為二位效勞。」
非聖盯著這一身紅衣賽火的直率女子,忍不住想起了另外一個送他一尊玻璃鳳凰的紅髮女郎。那女子,也有著一身如火的氣息,濃眉大眼的有些粗魯地對他說:
「如果你的妹妹夠聰明,只要看見這尊鳳凰,她就什麼都會明白了,你什麼也不用多說。」
然後,她酷酷地轉身走開,去參加她的亞瑪遜叢林探險。
當他陪著小非過完暑假回到研究所時,卻得知探險隊在那片原始而茂密的叢林裡失蹤的噩耗。他還來不及告訴那個如火般率性的女孩,他對她的愛時,她便永遠地消失在了神秘危險的雨林之中。而他,一直記得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
Rita分外留意了一下這個陽光氣息與悠遠氣質並存的俊朗男人。但她識趣地保持沉默,不打斷他迢遙無比的神色,只是靜靜等他們說明來意。
非神也瞥了一眼臉上顏色傷感的弟弟,才向Rita說。
「我們有三個名字與一個日期,我們想要知道這三個人在這個日期當日以及之前所發生的一切,還有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另外,連他們周邊的人也在我們的委託範圍之內,越詳細越好。」
Rita沉吟,這種沒有明確目的的委託,很是吃力不討好。範圍太大,牽扯太廣,有如大海撈針,極容易忽略遺漏重要細節信息。
「我們約略曉得一些,但,希望知道更具體的情形。」非神笑,「我們的目的,不在傷人,只是想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不被傷害。」
「東朕對我說,銀狐決不會拒絕關心自己妹妹的兩個哥哥的委託。」非聖從迢遙的往事裡回過神來,又恢復成了那個在商場上游刃有餘、輕易就切中關鍵的男人。
「那個大嘴巴。」Rita吐出一口氣。「這個委託我們接了,請告訴我你們所知道的,越詳盡越好,一個細節也不要錯漏。」
Rita取出一個小型的口述機,放在了透明的玻璃台板上。
非神和非聖相視苦笑,要他們對住一部口述機講話?真有她的!
非神伸手取過口述機,一邊淡笑,一邊緩緩將自己知道的材料複述一遍,非聖則在一旁補充。兩人足足講了二十分鐘之久,才把腦子裡所知道的東西清空。
Rita神色特異地望著他們。失蹤七年的女子在七年前發生的事。往事不易追溯,更何況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學生。但這兩兄弟可以為了所愛的人,執意找尋或恐會對現在造成傷害的過去的蛛絲馬跡。比起她的老闆來,也不遑多讓呢。
「追溯湮沒在時光深處的舊事,並非不可為,只是難度相對增加很多。但我們絕對會做到最詳盡仔細,不錯漏每一個環節。請二位一周後再光臨。」
非神知道生意算是談妥了,所以站起身來,問弟弟非聖:
「我和小非約好了去孤兒院,探望那些孩子和修女,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不了,我想再呆多一會兒。」非聖不想當電燈泡,且,他想與紅衣女郎Rita再相處一會兒。
「那好。」非神向Rita點了點頭。「委託費用我會匯進指定的帳戶內,一切就拜託了。」
說完,非神揚長而去,留下非聖靜靜注視Rita。
「單先生還有什麼事麼?」精明如Rita,太明白男性眼中這種淡淡悵惘而又懷念的顏色了。
「除了收集信息,還可以尋人麼?」非聖帶著期待問。
Rita眸中精光一閃,原來,這個看起來陽光無比的男子心裡,藏了一個永生永世也抹之不去的人。所以,明明一身的爽朗,卻總透著一股子淡淡的游離氣息。彷彿,在不經意時候,他的全副心魂,都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尋人麼,並無先例。我們只提供有用的信息,不會出面替委託人尋找實質上的有形物體。不過——單先生是我們的新客戶,又是東少介紹了來的,我不妨就當成是優惠罷。請單先生告訴我你想要尋的人的名字罷。」
非聖望著Rita別樣美麗的臉,輕輕笑。「優惠嗎?我卻不能讓她淪落到優惠的情狀。不,不用了。五年了,如果她還活著,會優遊於她最愛的大自然裡罷?我情願抱著這樣的期望,也不要知道她已經離開這個她所熱愛的世界。我錯了,我不該動念要尋她。她,一定還活在這個世界的某處,開心地做她自己。」
飲盡杯中酒,非聖站起身,向Rita行了個水手禮。
「謝謝,再見。」然後淡定怡然地走了出去。望著同她那麼相似的Rita,他驀然之間發覺,自己決不能接受她死去的消息。與其如此,還不如不知。對他而言,沒有消息,就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
凝視著非聖走出去的背影,Rita突然覺得羨慕那個被深深藏在他心底的人。
非神驅車趕到沐恩堂孤兒院,自從小非與薩曼莎修女相見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沐恩堂來探望一批由她助養的孤兒。小非常常對他說,她無限的感恩用言語不能表達,惟有行動才能體現她心情的一二。所以,他也跟來了,看著小非溫柔地陪著小朋友們玩耍歌唱,看她被一群調皮的小鬼圍著,講述遊學見聞。那樣的非,美麗而祥和,渾身都沐浴在聖潔的光輝之中。
「無論外表如何改變,上帝所賜予她的那顆美麗無匹的心,卻始終未改。」
薩曼莎修女慢步踱至非神的身旁,站定,與他一起遙遙望著在草地上與孩子們玩成一團的非佛。然後,她用低沉輕柔的聲音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她經歷了許多,卻從來沒有埋怨過,一直都堅強以對。」非神亦淡淡地一語雙關。
「我一直禱告祈求她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幸福快樂。哪怕只有一線渺茫的希望,我也不放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以為終我的一生,我也不能在主的面前洗清我一身的罪孽。可是,上帝是仁慈的,他聽見了我的聲音,給了我救贖的機會。」修女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放在唇邊吻了吻,心平氣和地向非神道。「我想,上帝在這裡關上了一道門,卻在別處開了一扇窗。她現在很幸福很快樂,有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而我的罪愆,也終於可以一點點贖清了。」
「什麼是你的罪?」非神轉過頭,端詳修女清秀的白皙臉龐。她皮膚白淨,有一雙纖細的眉,祥和而專注的眼彷彿會說話,唇紅齒白,想必她在做修女之前,也是一個漂亮時髦的女孩子。但——會是她陰謀夥同邵亦,造成了小非當日的慘況嗎?
修女輕淺地笑了笑,眼神迢遙無比。「我只是想,每個人都有權利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非神還想要追問下去,卻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拉住小非不放,一邊還糾纏著她不曉得想和她說什麼。簡直找死!他大步流星地趕過去,一把扯開中年男人的手將非佛護在了懷裡,並用另一隻手猛地推開中年男子。
「你想做什麼?請自重,別來騷擾她。」非神認出中年男子正是他們曾經在餐廳裡見過的那個。
「讓我看看她 !」江儒痕懇求著。「她很像我的一位故友,我們二十餘年未見了,我只是想確認她是不是與我那位故友有血緣關係。」
「你再不走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非神冷冷地威脅,為了保護非佛,他不介意在上帝的土地上揍人。
「不!請別動粗!」隨後趕來的薩曼莎修女連忙插在兩個劍拔弩張的男人之間。「父親,請您冷靜些,您嚇壞非佛姐妹了。」
父親?!非神和被他護在胸前的非佛統統將詫異的眼光投向了修女和一臉焦灼失落悵惘的中年男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院長辦公室裡,薩曼莎修女坐在辦公桌後,非佛與非神雙手交握並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裡,而糾纏非佛的中年男子,薩曼莎修女——江曉荷的父親江儒痕,則靜靜站在巨大的玻璃彩繪基督受難像前,以深沉熱烈且又無限追憶的眼神注視著非佛。
良久,非佛終於打破沉默,在非神鼓勵的眼光中,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誰能告訴我,究竟這荒謬的一幕是為了什麼嗎?修女,令尊為什麼會對我這樣一個陌生女子有如此強烈的不理智舉動?」
非佛迎視江曉荷的父親,那一瞬間彷彿蒼老了二十歲的中年男子,有著莫名的熟悉感,由他保養得宜的臉上,看得出他與曉荷的相似。一樣的眉眼,一樣的下巴,只是多了男性所特有的陽剛與儒雅。
修女也同樣望著自己的父親,這一秒,她發現,歲月畢竟不饒人,父親真的老了。而,她和她所犯下的錯誤,令得父親在今日做出了如此失常的舉動。這,也是她的罪。
挺起胸,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自辦公桌後站起身,走向父親,拉起他的手來到了非佛面前,又執起非佛的手,將一老一少的手交疊在一處,鎮定地宣佈驚人的秘密:
「父親,我想你一定也是察覺了她讓你熟悉而依戀的那一部分,才會失去理智與禮儀地想要親近她。而你的理智與理性卻不能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罷?」修女神秘地微微一笑,扔出炸彈。「父親,她是你的女兒,我的姐姐,她曾經叫沐蓮恩,現在她叫單非佛。」
修女的話音落地,室內一片死寂。
江儒痕愕然地望著眼前讓他熟悉的陌生女子,思緒卻去得極遠極遠。那時,他還年輕,娶了一個家人為他安排、門當戶對的妻子。兩人雖然沒有濃厚的感情為婚姻的基礎,卻還算相敬如賓。直到,他遇見了那個狂野美麗、火焰般燦爛張揚佻脫的女子。那是他生命中從未有過的遭遇,他像是癮君子般愛上了她,無法自拔。她什麼也不要,只想要自由和很多很多愛。雖然他是她的第一個愛人,但她卻直言不諱地說,他不會是她最後一個愛人。當時他笑著說,他會珍惜相愛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們瘋狂地做愛,相擁著度過短暫的相處時光,汲取彼此的氣息、體溫。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自他的生命中消失,隻字未留,一去不返。他懷著一顆愛她的心,回到原有的生活軌道上,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二十六年過去了,他並沒有嘗試過找尋那吉普塞女郎般的風樣女子,只把對她的愛深埋在心裡。他知道自己既背叛了婚姻,同時亦背叛了愛情。可是——
江儒痕收回自己的迢遙的思緒。眼前這個女孩,神似他深愛著的那個女子,一頭似有自身生命的烏黑卷髮,一樣透著狂野不羈的嫵媚明眸。他第一次在謀殺時間門口與她錯身而過時,就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了。
她——竟會是自己的女兒!
非佛駭然地大力抽回自己的手,揚睫望向臉色平和淡定的薩曼莎修女,滿眼的難以置信。「曉荷,你——你說什麼?」
非神則緊緊摟住了非佛的肩膀,他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過去的帷幕,還是一層層徐徐拉開了,等在後面的,還會有什麼更驚人的內幕?而,非會不會因此而受傷?他愛她到想把全世界都奉到她眼前,卻也阻止不了那一段未知歲月可能帶給她的傷害。他們的深入調查甚至尚來不及展開,命運便已經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你怎麼知道?」江儒痕望著笑容始終平靜似水的女兒問,突然恍然大悟似地張口結舌。沐蓮恩!沐蓮恩!就是因為沐蓮恩的失蹤,導致了女兒執意悔婚,並且加入教會當了修女,徹底離開了家的。「你——早就知道?」
修女沒有否認。這就是她的罪,她獨享了父親的愛,獨享了幸福,她甚至獨享了優越感,直到她無意之中發現了母親的秘密,才知道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密辛,才發覺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姐姐。當她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了她,並成為她的朋友後,她自私地向所有人隱瞞了她的發現,包括母親。她想要維繫他們的家,可是,負疚感又讓她放不下蓮恩,所以,她央邵亦邀請蓮恩一起去希臘參加研修之旅,除了想彌補蓮恩,也希望邵亦可以愛上蓮恩,進而給蓮恩幸福的生活,給她一個她應該擁有的寬裕美好的人生。
可是,蓮恩卻憑空失蹤。她被罪惡感啃蝕得夜不安寢、食不下嚥。她發現,她沒辦法在明知道蓮恩是自己的姐姐的情況下,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再繼續自私地幸福下去。然,她也不能破壞母親苦苦維繫的婚姻。所以,她選擇了上帝。只有在主的懷抱裡日夜祈求寬恕,她才能得到心靈的安寧平靜。
「不!」非佛倏然抽出自己的手並掙開非神的擁抱站起來,衝了出去。她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她的心紛亂如麻,無法消化這個戲劇性的事實。
非神立刻追了上去,追上踉蹌倉皇的非佛,扳住她的肩,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命令道:「非,看著我,看著我!冷靜!冷靜!」
「我不要!我不要!大哥,帶我離開這裡,求你!帶我離開這裡!」非佛搖頭,眼神狂亂。「求你,我不要留在這裡!」
「好的,好的。」非神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不放手。「乖,深呼吸,放鬆。對,就這樣,你別慌,我這就帶你離開。」
他心疼小非的慌亂失措與無助惶然,更痛恨令她傷心難過的始作俑者。
「為什麼……為什麼?」飛車回家的路上,非佛一直失神地喃喃自問。她的臉上,表情木然,全無知道自己身世之後的驚喜,只有淒惶顏色,彷彿一個迷了路的小女孩,不知何去何從,只能茫然地自語著將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等待有人向她伸出手,來救她走出困境。
非神的心狠狠地刺痛著,性格剛烈的小非,內心深處始終有不為人知的柔軟脆弱角落。在孤兒院長大的她,逼迫自己堅強,也逼迫自己早熟,不去追問為什麼她的爸爸媽媽不要她,為什麼她沒有一個幸福溫馨的家。然而在她最隱秘而不為人知的心底,她一直是介意的。
回到家裡,非神摟住非佛,輕輕撫摩她的頭髮,親吻她的額角眉心,像安撫受驚嚇的嬰兒般地誘哄她發洩出來,而不是像個麻木的機器人。
「哭罷,我的非。大哭一場,把所有委屈與不滿,痛苦與哀傷都哭出來罷。有我陪著你,你再也不是一個人,我永遠都會在你的左右。哭累了,我們就睡上一覺,等你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新的一天。有我伴著你迎接新一日的陽光。」他低語著。
聽著非神令人安心的低沉聲音,非佛的喃喃自語漸悄,她仰起頭來,望進非神盛滿了深情與包容的眼裡,原本是不想哭的,可是被他溫柔似水的呵護與寵愛所蠱惑,竟彷彿一瞬之間往昔所有的不甘與委屈都湧上了心頭,痛入骨髓。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前襟,不想哭泣,只是淚水卻情不自禁地沿著臉頰滑落,滴在他的衣服上,形成一個個深色的心傷,一個又一個……
非神覺得,非佛的眼淚,每一滴,竟都彷彿似是紮在他心上的利刃,原來,那麼疼;原來,那麼痛。而他的非,就是帶著這樣深到刺骨的疼痛,一路行來。
望著她哭得有些腫的眼,紅通通的鼻尖和因呼吸不順暢而微啟的唇,他珍惜愛憐地吻了下去。沒關係,不要緊,過去她所受的傷,她所缺乏的愛,有他來替她治療和彌補。就從此時此刻開始,他會讓非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他以自己的生命保證。
非佛震驚詫異得忘了哭泣,非神在吻她,用最最情色的方式,男人對女人的方式,深深吻她。
「閉上眼睛,我的公主。這一次,我決不會讓你有機會在我醒來前逃開,我的公主。」
非佛的臉,倏忽飛紅,天!他什麼都知道了。
在激烈而溫柔,甜蜜而纏綿,火熱而難奈的折磨展開的同時,低沉的笑聲與喘息聲,也響了起來。
清晨的陽光,帶著朝氣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了地板上,也照見了一室的狼籍,四散扔在地上的衣物、鞋襪,有男性的也有女性的,還有一隻枕頭以及半拖在地上的一角床單。
水藍色的大床上,非神一手環抱著非佛的肩頸,一手摟著她的腰,彷彿抱著稀世奇珍。非佛的頭靠在他的胸前,一頭捲曲的長髮凌亂地披散在兩人身上。大大的天藍色被單覆蓋在兩人身上。
他們相依相偎,臉上,都帶著幸福的微笑。不,不是肉體饜足的笑容,而是至靈至性的幸福笑靨,不帶一絲塵世的污濁與慾望,純粹得像兩個美麗的天使,讓人不忍驚擾。任何人看見他們相擁而眠的畫面,也會感受到他們相屬的幸福,進而發出會心的微笑罷?那麼純美潔淨,那麼溫馨和諧。
緩緩,緩緩地,非神張開了眼睛,看著自己懷中仍睡得安然的非佛,俊美的臉上漾開一個大大的傻呼呼的笑顏,然後俯首親吻她的髮頂。
「早,公主。早,我的非。早,我的愛人。」他剛睡醒而略顯得沙啞的聲音性感而滿足。「早安。」
非佛沒有反應,似還沉浸在夢鄉裡,可是,她潔白細膩的皮膚,卻開始泛紅,從頭到腳,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非神低低笑了起來,胸膛振動。天,他心愛的小女孩害羞了。難怪前兩次他迷迷糊糊時她都一個人溜掉了。原來,她害起羞來,全身都會漾起美麗的淡粉色呢。
再次低頭,輕輕啄吻她的眼簾,輕輕的,契而不捨的要吵醒她。
「非,非,非……」每輕喚她一聲,他就吻她一下,似就想這樣地老天荒,無止盡地喚著她的名字,相擁著成為永恆。
終於,非佛徐徐地睜開眼睛,卻不敢抬頭看頭頂的非神。
這一切,美好得就像是她的一場永世之夢呵。
「非,你不對我說早安嗎?」非神圈摟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
「早、早、早安。」典型做賊心虛的反應。
「就這樣?」非神忍住笑,淡淡問。
「早安……大哥。」聲如蚊訥,天哪!昨天她被突然而來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失了主張,所以——哦,上帝啊!她也要去當修女,她沒臉見大哥了。
還叫大哥?都這個時候了。非神好笑地挑眉,這個小傻瓜小鴕鳥,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正視他們之間的感情?前兩次他喝醉了,她把一切都推成「酒後亂性」,然後自說自話跑掉,他不追究。可是,昨天的一切是在他清醒的情況下發生的,難不成她想來個抵死不認?他可不同意。
攬在非佛肩頭的手一伸,摸起床頭的電話,夾在兩人之間,然後撥號,等到接通之後,他朗聲問:「管家,爺爺起來了沒有?告訴他,我和——」
非佛一驚,連忙自被單下伸出手切斷通話。
「大哥——」她揚起睫毛,今晨第一次直視非神,不過是瞪住一臉狡黠的非神。
「我打電話給爺爺,叫他過來捉姦。」非神笑瞇瞇道,不怕她不曉得自己的算計。
「大、哥?!」非佛幾乎啼笑皆非。他們一早赤條條躺在床上討論捉姦?真有他的!
「這樣你就不會縮回去了。」非神把電話掛了回去,捧起非佛的臉,細細凝視。「如果我不挑明,你大抵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是不是?」
非佛靜默了一會兒,點頭承認。「是,爺爺和你們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因為我愛你又和你做過愛,而向你勒索愛情。我做不來?」
勒索愛情?這是什麼論調?男同女,兩情相悅,哪裡來的勒索?非神悠悠歎息,這個傻瓜啊,面對自己的愛情也如此的剛烈驕傲,如果他沒有愛上她,她要怎麼辦?一個人躲起來傷心嗎?真是小笨蛋一個!
「如果是這樣,你更應該推開我,毫不猶豫、狠狠地,像拒絕那該死的混球一樣推開我。」非神心疼她暗暗愛著他卻什麼也不說,害他後知後覺地兜了好大一圈冤枉路。
非佛愣了愣,然後展開絕美笑靨,帶著淡淡羞赧,輕聲說:
「因為,我愛你,非神。」所以,她希望擁有共他的甜蜜回憶。
非神聽了,露出陽光般燦爛笑容。
「小傻瓜,我也愛你。你在十四個月前,或者兩個月前,就應該揪住我的衣領到爺爺面前哭訴,要我負責。你浪費了我們十四個月的時間。天啊,我的非,你可愛到笨得讓我想揍你一頓。」非神倏地又摟緊了她。「我們彼此足足浪費了十四個月,否則,搞不好連寶寶都四個月大了!你,就是你,延誤了爺爺抱重孫的願望。」
非佛輕輕笑了起來,這時的非神,可愛到了極致。
「等我們回去見過爺爺,還有爸爸媽媽、叔叔嬸嬸,我們就可以開始籌備婚禮了。」非神積極籌劃,他有自己的私心,倘使證實了小非的身世,那麼想娶她回家,就不會太容易了。所以,他想盡早讓小非成為自己的妻子。
「可是——」非佛有些許的緊張,爺爺他們會同意嗎?他們畢竟是名義上的堂兄妹。「我,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非神輕鬆地抱著她笑,原來她擔心爺爺,他的非也是個膽小鬼。真好,他們是絕配,他在愛情的路上,又何嘗不是個膽小鬼?
「放心,只要你幸福,爺爺是不會反對的。最大的變化,頂多不過是從爺爺的孫女變成了他的孫媳婦。」他伸手擰一擰她的鼻尖。「起床了,否則——我會把你困在床上三天三夜不讓你起來,以彌補我們錯失的十四個月,四百二十天。」
非佛羞澀而靦腆地淡淡微笑,幸福啊,不真實的讓她想哭。
非神驅車送非佛去工作室,約好了晚上一起和爺爺吃飯。當車子停在工作室門口的時候,他們看見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等在那裡。老的,是江儒痕;少的,是邵亦。
非佛的好心情在看見他們的一瞬間蕩然無存,她怎麼可以忘記昨日令她失去禮貌與理智的那一幕?昨日,曉荷宣佈的事實來得太快太突然,讓她措手不及。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嗎?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她知道曉荷有一個愛她的父親,滿足她提出的一切要求,寵她、疼她、嬌慣她。她無數次聽曉荷向她描述過她父親的慈祥、英俊、偉岸,可是,這個寵愛女兒的男人,竟然也是她——沐蓮恩的父親。這是多麼可笑?這是多麼的滑稽和荒謬?
當她在孤兒院裡苦苦地掙扎,要靠打工來賺取學費和生活費的時候,她父親的另一個女兒卻住豪宅、乘名車、穿華服、享美饌,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
這是何其不公平與諷刺的事啊!
在她理清自己的心情之前,她知道自己沒辦法面對這個她應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她的心情太複雜混亂茫然。此時此刻,他們不適合見面。
「暫時,還不想見他,是嗎?」非神看懂了非佛眼中的矛盾與掙扎。
非佛點頭,她絲毫沒有父女相逢相識的臨場感。她——甚至覺得難以相信。
「你先在車上坐一會,我去。」非神摸摸她的臉頰,才解開安全帶下車,走向兩個似乎等了很久的男人。
「邵先生,非今天有事,大抵不會有時間見你。你如果有什麼話想同她說,改日可好?先打個電話上來預約,以免撲空。」
邵亦看了一眼坐在車裡的非佛,淡淡笑了開來。「那好,請替我轉告單小姐,我改日再來拜訪。」說完,他瀟灑地離去,並不耽擱逗留。收斂了醉鬼般的落魄,他竟恢復了舊日裡的灑脫不羈。他已經找回了人生的目標,並且會認真地為實現它而努力。
非神有淡淡的愕然,然後微笑。也好,邵亦肯以理智大方的態度出現,總好過他成日醉醺醺似顆不定時的炸彈。
目送邵亦揚長而去,非神才轉回身面對滿臉焦灼的江儒痕。
「江先生,非她現在的心情十分混亂,暫時不想見外人。無論您有什麼事,也請等她平靜了之後再來罷。」
外人?江儒痕聽了,眼神一黯,他在她的眼裡,只是一個外人啊。苦笑一下,他直視眼前這個俊朗的男子。「我是她父親,我想見她,這些年——她一個人漂泊在外,受了很多委屈,吃了不少苦。我知道這一切沒辦法用三言兩語或者金錢就可以彌補。我只是想告訴她,如果我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非神祇輕嗤了一聲,在調查報告未拿到手之前。他不會相信什麼。「只聽修女的一面之辭,江先生就認定自己是非佛的父親了麼?即使您是,非現在的生活很幸福,請不要擾亂她。請耐心等待她自己做出決定好嗎?彼時她只是一個毫無自主權力的嬰兒,她沒辦法決定自己的人生,可是現在她已經快二十六歲了,我想我們無權左右她的想法。江先生,把一切交由非自己決定罷,是要當單非佛、沐蓮恩,還是您的女兒。」
非神的語氣淡定,態度卻堅決。一句不知道不能推卸責任,否則修女怎麼會知道?可見還是有線索可循的。即使他現在面對的人,真的是小非的父親,他的想法也決不會改變。小非的幸福才是他所關心的。
「是嗎?」江儒痕微微一笑。是啊,他現在的確沒資格說什麼。一個女兒為了贖罪去當了修女,一副往事不堪回首、莫提從頭的樣子;另一個女兒,完全視他如陌路人。他還能做什麼?真的只能等了。
「等她想通了,想見您了,我們自然會聯繫您。」
江儒痕點了點頭,他不能逼迫這個只得數面之緣的女兒認他,他只有等待。
「還想進工作室嗎?」回到車裡,非神問坐在一旁眼光悠遠的非佛。
搖了搖頭,遲疑了一會兒,非佛還是問了。「他說了什麼?」
「他想見你。」非神沒有隱瞞,雖然他對江儒痕的態度很不客氣,可是,如果最後證實了他的確是小非的父親,他沒理由阻止父女相認。只要小非願意承認,他什麼也無所謂。
「非神,我應該見他嗎?」非佛茫然地問。二十五年來,除了最近七年作為單家的一員,感受到了家的溫馨外,她一直深刻地知道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然而,突然之間,她有了一個父親,還多出一個做修女的妹妹。且,她潛意識裡知道,自己的母親,絕對不會是江先生的妻子。江先生的妻子,一定是那日在餐廳裡見過的,眼裡充滿刻骨仇恨的女士。而自己的母親——
想起了自己整容前的那張臉,非佛長聲太息,伸出雙手摀住面孔。
非神輕手腳將陷入了沮喪與無助中的非佛攬進懷中,聲音低沉地呵哄:
「我們先回家去見爺爺,好不好?無論發生了什麼,爺爺、爸爸媽媽、叔叔嬸嬸、我和聖都會支持你的。非,我們愛你,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每一個人都願意分擔你的煩惱,分享你的幸福。」一邊說,一邊觀察她的反應。
見她在他懷中點頭,非神有些紛亂的心緒沉潛了下來。現在最要緊的是把當年的事查清楚,過濾一切可能傷害到小非的情形並加以防範。不知恁地,他擔心著什麼事的發生。
回到單家大宅,非佛一見到爺爺慈祥而睿智的眼,己忍不住撲進老人的懷中。
「爺爺!」才叫了一聲,非佛的淚已經流了下來。為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
單浩塵一邊拍撫明顯情緒不穩定的孫女兒,一邊用眼神詢問孫子發生了什麼。非神回以一個「說來話長」的手勢。老爺子立刻明白了事情的棘手性。以為即使當年非佛墮海毀容,她的情緒也決不似今日這般的失控。
「乖,怎麼了?告訴爺爺,是誰欺負你了?爺爺替你去教訓他!乖,不哭了。是不是非神惹你不開心?爺爺家法伺候他!」
非佛使勁地搖頭,非神怎麼會欺負她?
「爺爺,我愛小非都來不及了,好不好?哪裡會捨得欺負她?」非神抗議祖父的偏心,同時也表明自己的決心。
「來,乖,先上樓去洗個澡,放鬆一下心情,好好睡上一覺。等睡醒了,來告訴爺爺,究竟什麼事困擾得我可愛體貼堅強的孫女兒哭哭啼啼的。去罷。」
祖孫兩人將非佛先送回房間裡,才又返回到樓下的書房裡,關上門密談。
非神將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爺爺,也把自己想盡快娶非佛過門的心願合盤托出。
單浩塵,沉吟良久,才直視孫子的眼,緩緩搖了搖頭。「不妥。」
「為什麼?您說了您不插手的。您只要我們幸福和好的。」非神大惑不解。
「爺爺不是刁難你,而是擔心非佛。你們兩情相悅,又是成年男女,結婚無可厚非,可是,現在的情形,匆忙結婚對非佛和她可能存在的家人都不公平。」經歷了這麼多風雨,單老爺子太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吃的。「如果江儒痕真的是非佛的父親,那麼,她現在只是在情感上一時還難以接受罷了。待到她冷靜下來,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知道了真相,她或者有一日會原諒他也說不定。我想,待嫁女兒心,總是希望得到家人朋友的祝福。你不想她一生一次的婚禮留下終生遺憾罷?」
「可我擔心——」非神想反駁,「如果證實了小非的確是江先生的女兒,為了彌補父女親情,他會想要小非多留在身邊幾年。」
「最後做決定的人,始終是小非,不是嗎?」單老爺拍拍孫子的手背。這個從來對異性都抱持你情我願,玩過就好態度的孩子,在面對自己的真愛時,也不免露出尋常男子的佔有慾呢。恨不能早早將非娶進門。「爺爺不反對你和非佛結婚,甚至可以著手替你們準備婚禮。可是,她心裡頭的那一個結不解開,你們的婚禮不會完美的落幕。爺爺是過來人,你會想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包括她的家人。」
「好罷。但是,小非她——」非神仍是不放心,非佛的情緒很不穩定。
「別著急,非佛只是性格剛烈,但還不至於倔強到不通情達理的地步。她現在只是一時還不能接受她所聽到的罷了。給她時間,等她想通了,和江先生把事情談開了,就好了。你也希望你們有一個盛大隆重的婚禮,不是麼?耐心一點。」單浩塵微笑,給孫子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先讓她在我這裡住幾天,冷靜一下。你如果怕相思成災,就一起住過來好了。對了,爺爺老了,耳朵不靈光了,晚上如果有什麼響動,爺爺也聽不到。」
非神聽了,先是一愣,然後俊朗的臉上竟然浮起幾不可覺的淡淡紅暈,接著起身拉開書房的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去看看小非睡醒了沒有。」
看著孫子百年難得一見的赧色,以及逃跑般的背影,單浩塵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原來,這小子還會害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