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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寒烈]思念如飛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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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4:14 |倒序瀏覽
思念如飛雪 作者:寒烈

他們是青梅竹馬似的朋友,她一直以少女純潔無瑕的感情,無言地喜歡著他。
可是,他卻不經意忽略了她的感情,愛上別人。
他的婚禮刺傷她,她卻含笑祝福,然後天涯遠走。
當她再見到他,他已是生死彌留。
所有愛恨糾葛,都化成飛雪,堆積,然後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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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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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4:47
  楔子
  
  莉莉絲號在地中海蔚藍澄澈的碧波中緩緩向著目的地行進。在這艘可以媲美鐵達尼號的豪華游輪甲板上,注視著太陽平靜地沉入海平面時壯麗華美的景色,是人生中的一大享受,讓人忍不住讚歎造物之神奇,自然之偉大。
  
  龍澤和龍竟由保姆帶領著,在船上專為兒童辟設的遊戲區玩耍,我終於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閒,無所牽掛地站在甲板上,及目遠望,沉潛因對自然的敬畏而生的激動心緒。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希臘的地平線。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比雷埃夫斯基,就要到了。真想早些看到那著名的希臘藍在醉人的玫瑰色夕陽裡染上濃濃的金色,美麗神秘得讓人為之屏息。
  
  「龍瑞隱小姐?」身後傳來這樣的詢問。
  
  「是我。」我轉過頭,看見船上英俊年輕的船員,穿著讓女性會為之尖叫的畢挺水手制服,微笑地站在我身後。如果我年輕十歲,想必也會心動不已吧?「有事?」
  
  「有您的國際長途,請到頭等艙會客室。」二副曬成深褐色的皮膚襯著他那一口白牙,就像從希臘壁畫裡走出來的健美男子。
  
  呵,我輕聲歎息,人終究是躲不開萬丈紅塵的。「謝謝。」
  
  到了會客室,取過電話,我「喂」了一聲。
  
  「瑞隱!」彼端的聲音充滿了焦急和如釋重負,「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
  
  我聽出這把聲音是我的秘書,終於還是被她找到了。
  
  「艾若,發生什麼事?以至連休假也不放過我?!」
  
  「是令堂找你,她要我十萬火急找到你,並轉告你。」艾若喘了一口氣,「她的原文是:啟崢病危,請速歸。」
  
  有那麼幾秒鐘時間,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握著聽筒,站在原地,成個世界都淡出我的感知,只剩一片茫然。
  
  「喂喂,瑞隱,你還在聽嗎?」聽筒裡傳來艾若的呼喚。
  
  「在,我在聽。她還說了什麼嗎?」我要竭盡全身之力,才能鎮定地說出完整的句子。
  
  「她請你最好立刻回去。」
  
  「好,我一到比雷埃夫斯基就搭乘最近的一班飛機回去。那邊的一切就麻煩你先替我打理一下。幫我向老闆延長我的假期,他若不肯,替我打一份辭呈交給他;他若同意,你就轉告他,我以後回去替他做牛做馬。」
  
  「是。」艾若掛上電話。
  
  放下聽筒,我一屁股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渾身脫力。這麼多年,漂泊在外,是該回去一次了。逃開本不是我的性格。只是,寧可獨自一人痛得心如刀割,也不願意在人前流露一絲一毫的寂寞軟弱,那麼,留在傷心地,實在是太累太苦的一件事,所以我逃了。只是,在外面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一聽到他出事,卻又飛蛾撲火似地匆匆往他身邊奔,不是不難過的。始終,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回到船艙,保姆已經將龍澤、龍竟領回來。也許是玩得太瘋了,他們的小臉紅撲撲的,柔軟的頭髮覆在飽滿的額上,汗水沿著髮絲往下滑,十分狼狽,然卻十足可愛。
  
  我擁抱他們,然後要他們去洗臉。
  
  「布蘭卡,我有急事要回國,你願意一起去嗎?畢竟你陪伴這兩個小淘氣已經很有一些時間了。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強你,我會給你一筆離職費,送你回英國。」
  
  「我願意陪您和兩位小姐、少爺去任何地方。」胖胖的布蘭卡笑。
  
  「那好。」我在心裡再次長長歎息,「我們要回家了。」
  
  飛機在萬里高空飛行,孩子們對飛機的好奇心因為乘坐的次數頻繁而沒有對郵輪來得那麼強烈,在布蘭卡的照顧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龍澤將頭輕輕依偎在妹妹的肩上,一隻手緊緊握住龍竟的一根手指,彷彿怕她在他熟睡時不翼而飛。龍竟的嘴角則微微地向右邊翹起,嬌憨可愛。
  
  我靜靜望著他們,他們是我的骨血,相貌上並不肖似他們的父親。可是,遺傳是多麼神奇的事呵,他們把從未見過一次面的父親的小動作,承襲得十足,如出一轍。使得我今生今世也無法輕易忘記故人往事。
  
  閉上眼,回憶就這麼如潮水般湧來,將我淹沒其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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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5:32
  第一章
  
  十六年前,父親母親在瑞士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自洛桑回國,帶著哥哥和我。我與哥哥都在瑞士當地出生,所以,哥哥叫瑞逸,我叫瑞隱。據母親說,父親希望我們有閒逸隱忍的品質,不驕不躁。
  
  回國之後,安定的生活帶給我們穩定的人際關係。那一年,哥哥十六歲,我十歲。
  
  我們的新家選在近郊一處別墅區,二層樓帶前後花園的獨立住宅,周圍的鄰居多是有相同背景的人士。
  
  哥哥和我經過幾次必要的測試之後,各自插讀在適合的年級裡,繼續我們的學業。
  
  這裡的鄰居同我們在瑞士山區的鄰人不同,平時來往不多,不過是點頭之交。巧合的是,我們鄰居家的兒子似乎和哥哥瑞逸同校但不同班級。
  
  春天天氣晴好的週末,瑞逸會邀請同學來,在花園的草坪上鋪開大大潔白的床單,一群人圍坐在一起,聊天、討論功課。
  
  即使我很羨慕,可還是不能加入他們的行列。我必須準時起床、進餐、學習、玩耍、睡覺,一切有規律的像是一具時計。哥哥和他的同學都叫我「娃娃」,給我買果汁和卡通玩具。我並非不喜歡這些,其實我希望可以快快長高長大,成為一名有學識氣質的女性,一如我美麗優雅的母親。
  
  但小孩子的願望常常會被大人忽略,即使開明如我的父親母親,也難免如此。
  
  夏天很快便來臨了,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假日。瑞逸的同學們有時間就會聚在一起,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做完暑假作業的我,閒閒站在花園的矮牆旁,一邊喝汽水,一邊有些無聊地望著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暗暗太息。誰會來理睬一個無聊的小學生呢?哥哥曾經說,七八歲,狗也嫌,意思就是我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是不討喜的。看起來我注定要度過一個漫長而無聊的暑期,我暗暗想。
  
  「很無聊嗎?」耳邊響起一個男孩子溫和的詢問,但那聲音並不動聽,有些粗,有些硬,顯然處在變聲期。
  
  「如果我說我羨慕他們的成分更多,你相信嗎?」我轉過頭看向同樣倚在花園矮牆上的鄰家大男孩。
  
  他聞言,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少見的潔白整齊的牙齒,將他一張在我看來不怎麼出色的臉映襯得格外乾淨。「換成是旁的小孩同我說這話我一定嗤之以鼻,不過你不同。我看你家長很開明,你又接受西方教育長大,思維較之國內同齡學童成熟。所以我相信你。」
  
  我有了和他交談的心情,至少他肯和一個小學生如我討論這樣的話題。「你寂寞,是不是?」
  
  他用一雙褐色清亮的眼睛盯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講話總是這樣直接嗎?我有點懷疑你的真實年齡了。」
  
  「你認為我應該幾歲?」我笑,仰起頭問。十歲的小孩子,總希望別人把自己看成大人。
  
  「十三、四歲吧。」他用手耙耙頭髮,「我估計女孩子的年齡從來都不準確。」
  
  「如果你將女士的年齡估多三、四歲,那真會是一場災難。」我點頭同意,好在,我是小孩子。而且,東方人的年齡一向不容易推測。我母親就是代表,得天獨厚,明明已經生了兩個小孩了,可是永遠有人以為她未婚且只有二十歲。這真是東方人的優勢,過了四十歲仍會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你中國娃娃。「她們頂好永遠二十五歲。」
  
  「嘿!」他驚奇地看著我,「你看起來似乎只有一丁點大,怎麼講話卻像個小老太婆?」
  
  「是嗎?」我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紹,「我是龍瑞隱,今年十歲。聖誕節後就十一歲。」
  
  他看看我的手,然後也伸出手,越過矮牆,與我的手交握。「沈啟崢,十六歲。」
  
  「娃娃,你交到新朋友了嗎?」瑞逸暫時撇開朋友過來關心我,看見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他挑眉微笑,向沈啟崢聳肩。「她可是個小大人,千萬別試圖在任何事上欺騙她,她會纏到你跪地求饒為止。你好,我是娃娃的哥哥龍瑞逸。」
  
  「我知道。我們同校,我常常會在校園裡看到你。我是沈啟崢。」
  
  「要不要過來玩?都是一些同學,人多也熱鬧。」瑞逸邀請他。
  
  「不用了,謝謝。」啟崢拒絕,「這樣和你妹妹聊天,我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那好吧。不過歡迎你隨時過來玩。」瑞逸不在意地聳聳肩,返回人堆裡去了。
  
  我向哥哥的背影做鬼臉。同樣是十六歲,我可以肯定瑞逸待人處事的手腕一流,比淡淡疏離的啟崢高明了不知多少。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同齡人來找他,他看上去就像是花園裡孤獨的巨人。
  
  「所以你寂寞。」
  
  「是。」他竟然聽懂我沒頭沒腦,天外飛來的一句話。「你的父母真是開明,允許你們的同學上門來玩。我也有一個窗明几淨的大書房,可惜,我從來不被允許帶人回來玩。」
  
  我不語。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即使優渥的環境也不等同於自由的生活。
  
  「啟崢,你在外面做什麼?還不快進來溫習功課?」那邊的門廊裡傳來一管女中音,雍容威儀。
  
  「再見,隱隱。放風時間結束。」他離開矮牆邊,向我揮手告別。
  
  「明天我們再來聊天。」我也衝他擺手,心裡有莫名的難過,他叫我「隱隱」時,就彷彿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彼此了似的。
  
  瑞逸去而復返,摟住我的肩膀。「他不是個開朗的人,要費些力氣才能和他成為朋友。娃娃,你確定你想要交他這個朋友嗎?」
  
  我很肯定地點頭,他看上去那麼寂寞,多一個朋友總是好事嘛。
  
  「那麼,你要堅持到底,不要隨便放棄哦。」他緊緊我的肩膀。
  
  我抬頭望向瑞逸的眼睛,那裡面有著笑意和支持,是作為哥哥的他所能給予的最佳關心。我笑著點頭。
  
  晚上父親母親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家人在飯桌上碰面。
  
  「瑞逸,今天過得好嗎?」父親例牌要關心一下兒女。
  
  「很好。」哥哥言簡意賅,絕無贅言。
  
  「寶寶,你呢?你今天過得開不開心啊?有什麼新聞要和爸爸講?你眼睛裡堅定而喜悅的光芒閃著神秘的色彩,又是為了什麼?」父親又轉過頭來問坐在另一邊的我。
  
  我自蔬菜湯碗後抬頭,考慮如何回答。
  
  「老爸,她決定和鄰居家的男孩子做朋友。」瑞逸向父親報告。
  
  聞言,母親望向我,展了一個讓父親十數年來始終為之傾倒的美麗微笑。「女兒長大了,開學要升中學,她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再是小寶寶了。」
  
  「啊,可不是。」父親突然之間大發感慨,「一轉眼就亭亭玉立,戀愛結婚、相夫教子去了。」
  
  「爸爸,我會永遠愛你們。」我放下餐具,細聲對陷入到迢遙遠景裡的父親說。
  
  「親愛的,聽,我們的寶寶已經學會安慰我們了呢!」父親捧住心窩,一副老懷大慰狀。
  
  「定邦,我剛才說過了,瑞隱已經不是小寶寶了,瑞逸在她這個年紀,和家裡打過招呼已經可以在同學家過夜、出去露營了。我們不可以厚此薄彼,要公平。」母親溫柔地再次強調。
  
  「那怎麼同?」父親放下碗筷,「那是在瑞士,而且他是男孩子。這裡是上海,寶寶是女生。國情不同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要她和瑞逸完全一樣,只是想宣佈,瑞隱從今天開始,可以晚一小時熄燈。」
  
  「謝謝媽媽!」我開心地撲過去擁抱媽媽。這意味著,我有自己的時間了,也意味著,家人認為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分配時間了。
  
  然而接下來的漫長假期,我並沒能實踐自己的諾言,去陪啟崢聊天。不是他不出來花園了,也不是我忘記了他這個朋友,而是父親母親要赴德國參加一個醫學會議,故而我和哥哥也只好跟了去,直到新學期開始才回來。
  
  開學後,我就是中學生了。許是柏林的食物太合我的胃口了?假期回來我的身高一下子躥高,勢如破竹,所有的衣服鞋襪統統換新,尺碼都比原來大了一號半。站在新同學中間,簡直似一個巨人。尚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喏喏喏,就是她,歸國子女,年紀小小,已經讀到中學,連身高都高人一等云云。
  
  我有些氣餒。這些人幼稚得可以,完全談不攏。還有人講方言,根本不知所云。我站在他們中間,有非吾族類的被排斥感。
  
  被分在一個特別班級裡,據說所有學生的家長都是很有些來頭的人物。可是老師介紹我時仍以一種外來者似的口吻說:龍瑞隱同學父母是著名的醫生,舉家剛從國外回來,如果她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幫助她。
  
  我只能應和她的話,請同學們多多關照。嘖,這老師還沒我家裡的老奶奶開明。
  
  第一天的中學生生活就在同學異樣的注視和熟悉校園、抄寫課程表這樣瑣碎的小事裡度過。
  
  放學回家,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鑰匙。哥哥瑞逸開學住校去了,父母尚未下班,女工瑪利亞出門去購物了。總之,我被關在自己家門外,只得坐在門廊台階上,等待家長歸來。
  
  「隱隱,家裡沒有人嗎?」一把低沉好聽的聲音在隔鄰響起。
  
  我抬頭看去,啊,是啟崢,忙不迭點頭如搗蒜。
  
  「過來吧,到我家來等吧。」他笑瞇瞇地說,向我伸出手。
  
  「方便嗎?」我猶豫,他的母親……我想起那管威儀的女中音。
  
  「沒關係,來吧。」他堅持。
  
  「好。」我背起書包,走出自己家的花園,走進他家。
  
  剛隨啟崢進入他家的客廳,就看見一名美麗雍容的女士坐在客廳的沙發裡,用她美麗而冷淡的眼審視我,像個睥睨一切的女王。
  
  「啟崢,她是誰?」女王冷淡地問。小小年紀如我,也能感覺得出她的疏離。
  
  「隔壁龍先生家的小女兒。她忘記帶鑰匙,被關在門外了,所以我帶她過來,比在外面苦等要好。」啟崢牽著我的手,對淡漠的女王說。
  
  「是嗎?」女王於是將我父母姓甚名誰,做何職業、我的姓名年齡問個明白,才擺擺手,恩准。「去罷,好好招待龍小姐。」
  
  「是,母親。」啟崢應是,將我領到他那間「窗明几淨」的大書房。
  
  他的書房真是「書」房,幾乎全都是書,除了電腦和書桌,便統統是各色書籍了。
  
  「啊,你看原版的莎士比亞。」我有意外發現。
  
  「嗯,假期的作業裡有一項是『比較莎士比亞的悲劇與喜劇』,聽起來像是比較文學。」他安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我家花園裡的雕花木椅同小小鞦韆架子。
  
  「你喜歡他的作品嗎?」我好奇地問。
  
  「喜歡。」他馬上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故事從他變聲後的喉嚨裡講出,格外地吸引人。
  
  「你的聲音似足一個人。」我側頭努力想了一想,「對,肖恩?康納利!用這種聲音說:Bond,James Bond。」
  
  他聽了,加重了鼻音,拿腔拿調地用蘇格蘭口音說:「I』m Bond,James Bond。」
  
  我被他惹得哈哈大笑,實在太趣致了,讓人絕倒。
  
  「你該常常用這種嗓音和腔調說英文。」我很少在中國人身上聽見如此醇厚好聽的男中音,而十七歲如啟崢,卻已經擁有。
  
  他呵呵笑著將我額頭上的頭髮揉亂,用很寵溺的眼神望住我半晌。「真希望你是我的妹妹,我會很寶貝你,將你介紹給所有我認識的人,驕傲於你的一舉一動。可是,如果你真是我的妹妹,也許你就不可能養成這麼可愛率真的性格了。這個家完全是一潭死水,波瀾不興。」
  
  我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啟崢,終有一天,你會從這個家裡走出來的。
  
  而我希望,可以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未來。這是朋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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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5:56
  第二章
  
  歲月不任人挽留,匆匆來了又去。只有年齡和可以擁有的私人物品,證明了它曾經駐留在這一刻這一秒。六年的時間,就這樣如逝水般,一去不復返。
  
  這一年,我十七歲,考進啟崢留校任教的外語大學。
  
  我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見過他了,自從他大學畢業後,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決然地留校,並且從家裡搬出來,住在學校的單身教師宿舍裡後,他偶爾才回家一次。
  
  註冊的那一天,我在遠遠的地方就已經看見了他。
  
  他英俊挺拔,185公分的身高在人群裡格外醒目,修剪乾淨整齊的發角,戴一副無框眼鏡,眉目儒雅,不知道在想什麼,從校園裡走過。那種不經意中散發出來的書卷氣和澹然,引得許多女性回頭。
  
  我在原地站定。我五年中也長高很多,已經173公分高。不曉得我站在這裡他會不會注意到?
  
  果然,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注視,在離我數公尺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扶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然後,他遙遙地向我揮了揮手。「隱隱,是你,等等我。」
  
  接著,他改變了行進的方向,向我走了過來。
  
  一路不知有多少人向我們行注目禮,他卻似渾然不覺。
  
  「隱隱,真的是你!我碰到瑞逸,他來取出國前的材料時告訴我你考進這裡。我還以為他說笑。以你的成績,可以考更好的學校。」他微笑著伸手弄亂我的額發,「長高了呢,也只不過一年不見。也變漂亮了,這所學校裡的男生要為你吃苦頭了。」
  
  「亂說!」我信手捶他一下,「這是講師先生應該說的話嗎?」
  
  「修什麼科?選定課程了嗎?」他攬住我的肩,帶著我,又向他一開始的目標行進。
  
  「文學,主修英國文學。」我微笑,因為可以時常在校園裡,碰見啟崢。
  
  他低下頭,朝我眨眨眼。「準備為莎士比亞、王爾德奮鬥了?」
  
  我仰頭望著他的臉,笑容泛開。一年沒有見過他,他似乎過得很充實、很快樂。
  
  「想什麼?笑得這麼開心?」他捏我的臉頰,輕輕的。
  
  「笑你看起來過得十分愉快,如魚得水。」我伸手摀住臉頰,不讓他發現微微泛開的紅霞。
  
  「是,學校生活很適合我。雖然也未必能做到與世無爭,但做學問的時候多少能忘記不快樂的事。唯一的遺憾是,見不到可愛的隱隱,使日子少了些許樂趣。」
  
  「我住校可好?」我問,如果他一個人住在學校裡日子無聊,我住校還可以多陪陪他。
  
  「你住得慣嗎?」他側頭問,彷彿擔心。
  
  「沒事,我適應能力很好的。」我拍胸脯保證。從小隨父親母親在飛機上不知度過多少時間,舟車勞頓都難不倒我,住個校算什麼?簡直小菜一碟。
  
  「也好,閒來同我做個伴。」他緊緊我的肩,沒有再反對。
  
  「就這麼說定了。」我伸出手,他與我擊掌。
  
  我的大學生涯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八月底,哥哥瑞逸飛赴英國,繼續深造。父母親工作繁忙,完全沒時間顧及我這個在校生,學校就成了我的第二個家。偶爾週末我才回一次家,啟崢就開著他那輛小小的二手車送我回近郊的家。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會回家同他那位美麗威儀淡漠的母親少少相處一會兒。
  
  等我熟悉了大學既多彩也單調的生活,有餘力和心情在課外參加一些社交活動的時候,才知道啟崢在學校的話劇社擔任顧問,許多仰慕他的女學生為了他參加了話劇社團。
  
  「隱隱,來幫我吧,我應付不來。」有一天,他在食堂裡吃飯的時候,突然苦哈哈地求我。
  
  「我擔心你應付不來我。」我可不敢當真。
  
  啟崢在學校裡受歡迎的程度等同於威廉王子在英國。年輕、低調、單身,擁有厚實的家底,嘖嘖嘖,鑽石王老五啊。
  
  「隱隱,以你吸引男生來話劇社,平衡男女比例,我好脫身。」他雙手合十,懇求,扮得十足可憐。
  
  「?」我睜大眼睛,需要用到這一招嗎?
  
  「他們知道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鄰家哥哥,統統跑來巴結我以便認識你進而和你交朋友。如果能把他們吸引進話劇社,就可以分散那群女孩子的注意力了。」啟崢向我分析局勢。
  
  「真有這麼淒慘?」我以為美女主動示好,投懷送抱,應該是很幸福的事才對啊。
  
  「就有這麼淒慘。」他大力點頭,眼神萬分期盼。
  
  好吧,我不忍看他這樣苦惱。「偶爾去客串一下,應該不成問題。」
  
  答應下來之後,才曉得這根本是自掘墳墓,嘖!
  
  時時要被拖去排練,客串主角配角,還得應酬意欲奮起直追的男同學,又需要替啟崢左擋右搪那些熱情女郎,累得賊死。漸漸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上天入地之不死女金剛的本事。
  
  總算啟崢還有些良心,寒假前找了一個週末,帶著我去聽柏林愛樂樂團訪華交響樂演出。這真是酣暢淋漓的一場演出,演奏了他們的眾多經典曲目:西貝柳斯的芬蘭頌、瓦格納的尼伯龍根指環的選曲、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等。雖然曾經聽過卡拉揚指揮的唱片,但和在現場聆聽小澤征爾指揮的感受始終還是有區別的。我十分爭氣地聽完全場,沒有睡著,甚至在謝幕時報以熱烈的掌聲。
  
  音樂會散場出來,啟崢開車送我回家。
  
  「啟崢,退出那該死的話劇社罷,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些人沒有幾個是因為對戲劇的熱愛而入社的,你一個人苦苦支撐,實在太累了。」我長吁短歎,「那些人根本是籍切磋演技之名行談戀愛之實嘛。」
  
  「喂喂,淑女隱隱,遣詞用句文雅些,你是女孩子。」啟崢騰出一隻開車的手在我頭頂敲了一下。
  
  「我說實話也不可以啊?」我回他一掌。
  
  「那倒是。想起來,還是16、17世紀好,那個時代的演員必須是男人。男的薇奧利亞,男的茱利葉,男的夏綠蒂……統統是男人。頂多造就一群同性戀,好過被一群女人糾纏。」啟崢將車開得飛快,在夜色裡,帶起一陣因速度揚起的風,拂亂我不長不短的頭髮。
  
  「開太快了。」我不無擔心地說。雖然已經接近午夜,可是,還是應該遵守交通規則的。
  
  「沒事的。」他難得有這樣的放縱的一刻。
  
  可是,才說話間,一個人就橫衝入快車道。啟崢連踩剎車的時間都沒有,就撞在了那人身上。我只聽到一聲悶響,就眼睜睜看著那個人被直直撞飛了出去。
  
  啟崢立刻停車,交代我呆在車裡。「隱隱,立刻報警。」
  
  我點頭,拿出電話來撥打報警電話,然後還是下車去查看那個傷者。
  
  傷者是個女孩子,一雙眼緊緊閉著,倒在地上,臉色蒼白。
  
  「先不要移動她,等救護車來。萬一她傷到主要器官,我們隨便移動她,反而有可能造成她將來難以彌補的終身傷害。」我脫下身上粉藍色羊絨外套捲成一團,托高她的頭墊在頸下,以防止她可能頸椎骨折導致窒息。
  
  沒有多久時間,警車和救護車先後趕到。
  
  現場有目擊者出來作證,是那個女孩自己突然橫向衝出來,才致使我們不及煞車,撞上她。我們不用負全責。
  
  不過我和啟崢都擔心那個女孩的情況,在作好必要的記錄後,我們也趕去醫院,找到急診間,探望女傷者。
  
  「她真的很幸運。幸好她背了一個大拎包,裝了許多衣服雜物,成了撞擊的緩衝物,所以她實際上只受了些輕微的震盪和擦傷,休息觀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醫生笑著安慰我們,「給她吃些有營養的東西,靜養幾天,就沒事了。」
  
  「謝謝醫生。」我和啟崢長出一口氣,雖然不全然是我們的責任,可是若因此而令一個人落下終身殘疾,總是遺憾,畢生無法彌補。
  
  啟崢連忙跑到醫院外頭的日夜超市買了許多營養品。
  
  我們去觀察室探望她。
  
  「小姐,你沒事吧?」即使醫生已經宣佈情況良好,善良的啟崢仍不放心地問。
  
  她蒼白虛弱地靜靜躺在慘白的病床上,臉上帶著一種彷徨無助的淒涼神色。
  
  「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要怎樣聯絡你的家人?」啟崢熱了一包牛奶,倒進一次性紙杯裡遞給她。我則坐在一旁問。
  
  「李文憫憫。我的家人都不在本地。」她捧過紙杯,合在手裡,低垂著眼睫毛,並不看我們。
  
  我與啟崢對視一眼。
  
  「對不起,我們撞到你。需不需要通知你的同事、同學或者朋友?你至少要休息一兩天才行。」我繼續問。
  
  「不用。我沒有工作,也沒有讀書。」她淡淡說。
  
  「隱隱,先讓她吃東西吧,有什麼問題等一下再問也來得及。」啟崢比我體貼,阻止我再問,然後遞上一塊芝士蛋糕給她。
  
  她也不客氣,接過去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慢慢吃,別噎到了。」我忙扶住她,替她輕輕拍撫後背。
  
  所以,我錯過了啟崢眼裡浮起的淡淡憐憫和瞭然。我只聽到他溫和地問:「你多久沒有好好吃東西了?」
  
  「……不記得了。三、四天吧,也許。」她埋頭吃完一塊蛋糕,喝光一杯牛奶,然後拍拍肚子,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竟使得我和啟崢無語良久。
  
  真是造化弄人啊!她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子,看上去卻又是多麼的落魄啊!
  
  「我該出院了。」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那怎麼行!」啟崢連忙按住她,「你的情況還不完全肯定可以出院!」
  
  我很少看見他有這樣急切外放的情緒。
  
  「我沒有錢,付不起醫藥費。」她輕聲說。
  
  「我們會替你支付一切費用。」我看出啟崢對她的在意,所以開口替他說,免得由啟崢開口,遭遇被拒絕時的尷尬。
  
  「那怎麼可以?是我不對,突然跑出來,才會被撞,怎麼可以讓你們付醫藥費。」她想也不想地拒絕。
  
  啟崢看向我。溫柔的啟崢,一向沒有辦法,他總不想拂逆了女性的意願。
  
  「李文小姐,反正你目前既無工作亦無學業,還是先把傷養好要緊,以免日後落下什麼麻煩的後遺症。如果你覺得住在醫院裡不習慣又不方便,不妨住到我家。請別急著拒絕。」我抬手阻止她要脫口而出的反駁,「我的雙親都是醫生,萬一你哪裡覺得不適也可以及時治療,就當作是我們撞傷你的一些賠償吧。你看怎麼樣?」
  
  啟崢在一旁連連點頭附和。
  
  她盯住我的雙眼看了一會兒,才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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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我們將李文憫憫帶回我家,那麼湊巧,父親母親竟然都在家。
  
  「爸爸,媽媽,這位是李文憫憫。啟崢和我開車不小心撞傷她,所以想留她在家裡住一段時間,把傷養好。」
  
  「沒大礙吧?」父親關心地問。
  
  「輕傷,不過總要休息一些時間。」我老實交代。
  
  「住瑞逸的房間吧,我先叫瑪利亞收拾一下。」母親過來挽住憫憫的手。「他們真是太不小心了,讓你受苦了。你安心在這裡養傷,千萬別拘束。如果留下後遺症就不好了。」
  
  「謝謝伯母。」憫憫再次露出如雨後陽光似的笑容,燦爛得讓人難以逼視。
  
  「那趕快上樓歇息吧。」母親轉向我和啟崢,面色十分嚴肅。「你們兩個給我好好反省。下次開車要小心。」
  
  「得令。」我領憫憫上樓,啟崢拎著她那只裝滿東西的挎包,跟在我們後面。
  
  我將憫憫讓進瑞逸的房間。「我哥哥出國求學去了,這是他的房間,所以還餘下一些屬於他的私人物品,你別管它。一會兒女工會來收拾。」
  
  「還未請教你們的姓名。」憫憫拿一雙明澈如水的眼,靜靜地看著我們。
  
  「龍瑞隱。」我首先自我介紹。
  
  「沈啟崢。」啟崢隨後介紹,「隱隱的鄰居和教授。」
  
  「?」憫憫眼中閃過疑問。
  
  「隱隱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小妹妹,而我現在是她學校裡的老師。」啟崢分外詳細地解釋。
  
  我心裡有怪異的感覺一閃而過,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憫憫要休息了,你快回去吧。」我趕他,「你準備回家還是回學校?」
  
  「……回家好了。」啟崢耙耙頭髮,最後決定。
  
  「那明天見。」我推他離開瑞逸的房間。
  
  「再見。」在被我趕走前,他猶不忘向憫憫告別。
  
  我站在憫憫身邊,幾欲說話,卻不曉得說些什麼,想說「晚安」,卻被她拉住。
  
  「龍小姐,請你陪我好嗎?」她眼中閃過異芒。
  
  「怎麼,不習慣?會認床嗎?」我開玩笑,「還是,需要一個大抱枕?」
  
  她垂下頭。「不,我……只是不安。」
  
  我盯著她的頭頂,最後歎息。好吧,誰讓啟崢和我撞了她呢?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請叫我的名字:瑞隱。」這是我的堅持。
  
  「好的。」憫憫點頭,從善如流。
  
  我留下來陪她。兩個人閒聊了很久,我才知道,她二十歲,家住外地,是學習舞蹈出身的。家人省吃儉用地供她和她的兄長外出讀書,誰知道她在期末考試時沒有通過,學校將她除名。她的錢用完了,又被色狼追逼,才不慎衝入快車道的。
  
  「有時覺得人生了無希望,恨不能即時蒙主召喚。」她美麗的眼睛裡染上因生活而來的困苦。
  
  「憫憫,你太悲觀了,不要對生活失望。」我覺得她太悲觀。在我的觀念裡,人生除死無大礙。
  
  「四處碰壁,投訴無門,生活無望,怎麼會不悲觀失望?」她苦笑,即使如此,她看上去仍然美麗無比。
  
  「學校為什麼要將你除名?一次考試沒有通過不能成其為理由,按例,可以補考的才對。」我聽出了蹊蹺,沒道理啊,憫憫看上去也不似不肯用功的學生。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那個教授要我用肉體換取成績,我不肯,所以補考也就沒有通過。」
  
  「什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這麼黑暗的事?校園之狼?「為什麼不揭發他?你是受害者,你有權維護自己的利益。」
  
  「他說他根本不怕我張揚。就算我四處投訴,他也會否認,並且向大家說明,是我為了成績勾引他不成,在被退學後,還到處誣賴他。」憫憫聲音低啞,似有無限淒苦。
  
  「難道沒有正義嗎?」我氣憤不已。這種人怎麼可以為人師表,簡直是敗類!
  
  「所以悲觀。你還小,未經世故,不曉得人情險惡。」憫憫望著我,「你有個很好的環境,家人將你保護得很好。希望你永遠也不用瞭解到社會醜陋的一面。」
  
  「太可惡了。哪有這樣放過那種敗類的道理?」我嚷。
  
  「算了。」憫憫低回地歎息。「睡吧。」
  
  次日在和啟崢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將發生在憫憫身上的事悉數告訴了他。
  
  啟崢聽了,斯文的臉氣得通紅,不停地說那人是教師隊伍中的敗類、禽獸。
  
  「我們應該怎麼辦?沒有人會相信憫憫的一面之詞。」我不是不知道事情的棘手性,不免歎息。
  
  啟崢握住方向盤的手青筋都綻了起來。我從來沒見過他為了什麼事如此激動,他的形象一貫是憂鬱、澹然和書卷氣的。
  
  我將怪異的失落感深深埋在心底,輕拍他的手背,要他放鬆。「去問我爸爸罷。他不但是慈父,也是一名良師。我想他一定能替我們想出一個好辦法。」
  
  啟崢望著我,然後微笑。「也只能如此了。謝謝你,隱隱。」
  
  「不用謝。」我回以微笑。心,卻突然苦了起來。
  
  上午,還未下課,啟崢已經在階梯教室外頭等著我了。
  
  「喂喂,龍瑞隱,是沈先生呢。」有同學小聲說。
  
  「嗯,我看見了。」我虛應一聲。
  
  「他是來接你去約會的嗎?」同學忍不住好奇。
  
  「不是,他只不過是接我一起回家,我們是鄰居。」我輕聲解釋。即使我發自內心地希望這是一場真正的約會,但啟崢從頭到尾沒有將我當成女性看待。也許在他心目中,我永遠是六年前那個倚在花園矮牆邊的小小女童。
  
  等到下課,我走出教室,啟崢立刻迎了上來。「隱隱,你這小磨蹭。」
  
  我將手裡的書扔給他。「是你太心急了,總不見得我翹課來陪你罷?」
  
  他的反應是不顧許多同學自我們身邊經過,牽起我的手,拉著我就向停車場走。我任他牽著,斂下眼簾,掩去淡淡受傷的感覺。也許,從昨夜他見到憫憫那傾城微笑的一剎那,我已經失去了他。
  
  在他開車飛馳向我家時,我打電話給父親,請他回家一次,有要事求教。
  
  我們到家不久後,父親也回來了。瑪利亞說憫憫吃過午飯後就回房間午睡起來。我們三人關進小書房密談。
  
  當父親聽我將事情原原本本、從頭至尾講了一遍後,眉頭皺了起來。他坐在書桌後,沉默良久,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
  
  我和啟崢面面相覷,看父親的神色,這件事絕對不容易解決。
  
  終於,父親淡淡地看著我們。
  
  「根據你們的講述,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李文小姐所說的話的真實性。換言之,即使確有其事,校方也未必會相信或願意承認此等醜事。關鍵還是要有類似遭遇的人肯站出來作證。不過事關女性的名譽,很多當事人都會打落牙齒和血吞。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們之所以主動或者被動地以肉體換取成績,恐怕是緣於對舞蹈的熱愛,又或者被生活所迫。那麼,一旦她們站出來講出真相,她們為之出賣肉體而想要保全的東西,就將會失去。」
  
  我和啟崢齊齊靜默。現實一貫是殘酷的,憫憫為了自己的清白落魄至此,那麼,那些不肯反抗的人,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又怎麼會站在真相的一邊呢?
  
  父親長歎一聲。「唯今之計,只有先替她再找間氛圍好一些的舞蹈學校,然後我去她原來的學校找領導交涉一下罷,希望不用走到使用法律手段這一步。」
  
  「有把握嗎?」啟崢焦急地問。
  
  「多少要動用一些關係。」父親看看啟崢,並不打包票,「盡力而為吧。」
  
  「爸爸,我和你一起去。您是斯文學者,有些話不方便講,我就百無禁忌了。」我自告奮勇,「我們兩父女扮紅白臉。」
  
  「也好。」父親沉吟一會兒,點頭同意,「我先去聯繫一下,過幾天我們一起去。」
  
  「那我……」啟崢問。
  
  我向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著急。事有輕急緩重,必須一樣樣辦。
  
  父親下午還有會要開,先趕回醫院去了,留下我和啟崢在家裡。
  
  瑪利亞送飲料進小書房的時候告訴我們,憫憫還沒有醒,就又退了出去。
  
  「隱隱,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和龍伯伯說話。」啟崢有些不諒解地瞥了我一眼。
  
  我歎息一聲。我以為啟崢瞭解我,可是,現在他為著一個陌生人,責難我。
  
  「我們並不知道憫憫是否同意我們的計劃,看樣子也知道她不是那種肯輕易受人恩惠的女孩子,我們想必要花些功夫才能說服她接受。我爸爸、媽媽是那種絕對不會勉強別人接受他們好意的人,即使他們向憫憫提供幫助,也只會說一次。要或者不要,這之中的利害關係全由當事人自己把握。如果憫憫回絕,他們斷然不會舊事重提。」我本人也是這種性格,這是在國外多年養成,沒必要為不懂得把握機會的人開第二次門。「這時候你就必須在場,負責留下來說服她。」
  
  「怎麼說服?」啟崢一臉茫然,不明所以。
  
  我幾乎想掩面而去。虧他還是大學講師,竟然一點也不懂得變通,作學問時頭腦倒是一流,交際手腕簡直是九流。
  
  翻了一個白眼,我忍不住戳他的肩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再不然你就威逼利誘,施展滿清十大酷刑好了!」
  
  「隱隱,你別開玩笑了好不好?」他斯文的臉上浮現少見的嚴肅。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我乾脆明明白白地問他。
  
  「啊……」他俊臉一紅,將眼鏡摘下來翻來覆去地擦拭,就是不肯戴回去。「隱隱,你在瞎說什麼啊?」
  
  唉!我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虐待」他的眼鏡。「啟崢,你還記得六年前那個寂寥夏日午後花園裡,我們第一次對話?」
  
  「記得。提往事做什麼?」他不解地迎視我,清澈的眼睛中倒映著我的身影。
  
  真是一隻呆頭鵝,我差點仰天長嘯。「彼時你寂寞敏感,連一個傾訴的對象也沒有,只能找我這個無聊的小學生說話。你說我比同齡人成熟。這話,時至今日,依然有效。」
  
  「隱隱,你……」他仍然一副不解狀。
  
  我深深望住他的眼,清澈明亮,沒有心機,只有疑惑。這麼多年,其實他仍然寂寞,除了我,他只有文學的世界。沒有人能打動他的心扉,連我也不能。而現在,憫憫出現了。他對她一見鍾情,為她焦慮、為她不安。那麼,我怎能視而不見,讓他錯過她?
  
  「隱隱,你說話呀。」他戴上眼鏡,在我眼前搖了搖手。
  
  我微笑,做了決定。「啟崢,我只是年齡比你小,但是心智未必不如你成熟。在感情方面,我可以算是一個成年人,你則相反。你喜歡一個人,卻只懂得暗暗替她憂心,情怯地在一旁觀望,這樣對方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心意。要大聲地告訴對方:我、愛、你!」
  
  「喂,隱隱,你只得十八歲!」他像我的兄長一樣大是訝異,所以,他錯過了我說的話,還有我的心。
  
  「就快十九歲了。」我淡淡反駁。有些人,十七、八歲,已經是一生一世。
  
  「那也早了些吧?」他一副兄長做派,「還是小孩子,懂什麼愛情?」
  
  「為什麼不懂?在你還處在感情的幼兒期時,我已經戀愛了。」我揚起笑顏,「所以,我知道你喜歡憫憫。」一如我喜歡你,我在心裡說。
  
  啟崢沉默半晌,承認。「是的,但是……」
  
  「沒有『但是』,去爭取啊!製造機會,讓她留下來,讓她欣賞你,喜歡你,進而愛上你!」
  
  啟崢眼鏡後的眼裡泛起了別樣光彩。「是,隱隱,一語驚醒夢中人。謝謝。」
  
  「別忘記你首先要說服她。」我提醒他。
  
  「知道了。不會忘記你這個小參謀的高見。」他打開書房的門走出去。一剎那間,啟崢已經改頭換面,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他已經不是我所戀慕注視的沈啟崢了。他今後將不再只關注我,而會將全副精力拿去關愛他所愛的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成了他記憶中永遠的夏日花園矮牆邊的小小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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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隔了數日,父親告訴我,必須去將事情辦一辦了,否則,寒假就要到了,間中隔著一段長假之後,交涉起來會更加困難。
  
  當天,我們將憫憫請進書房。我把計劃複述一遍,果然憫憫的反應很激烈。
  
  「我已經蒙龍伯伯和伯母收留照顧多日,不知如何回報,怎麼能再讓您費精力為我的事奔走?」
  
  父親沉吟片刻,微笑。「As you like。」
  
  我連忙遞眼神給啟崢,然後拉著父親離開書房,母親在起居室等我們。
  
  「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母親笑著問。
  
  「不曉得她在搞什麼鬼。」父親摸摸我的頭頂,口氣卻十分寵溺。
  
  「爸爸,我們按照原計劃去吧,這裡留給啟崢,讓他去想辦法說服憫憫。」
  
  「為什麼?啟崢口才很好麼?他比你還不通人情世故,怎麼勸得動憫憫?她比你們兩個都老於人情冷暖,也都堅強。」母親不是沒有疑問的。
  
  「所以才找一個通身沒有半點市儈的人去說服她啊。況且……」我停頓一下,終於還是笑笑說,「他喜歡她,就一定會想方設法令她留下,我們不用擔心。」
  
  母親突然站起身,過來擁抱我,美麗的眼睛濕潤。「哦,瑞隱,我的瑞隱,怎麼會這樣?這麼多年了,他竟然看不到你對他的感情,最終還是選擇了別人。」
  
  「不要緊的,媽媽。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總比反目成仇要好。」我將淚水硬生生逼回去。我沒有時間哀悼自己多年來未及展開,便已經被扼殺的感情,我還有事要做。「爸爸,我們走吧。」
  
  父親輕拍我的肩,對母親說:「如璃,我們的寶寶真的長大了,就在剛才。我們不用擔心她的未來,她會有了不起的成就。」
  
  「是啊,定邦,她是個勇敢而美好的孩子,一直都是。」母親親吻我的額角,然後放開我。「瑞隱,去吧。」
  
  我望著高大儒雅的父親和優雅美麗的母親,微笑。感謝他們,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無聲地支持我。
  
  事情竟然出奇地順利。教育系統裡早就風傳這位舞蹈教授人品有問題,只是苦於沒有當事人肯勇敢地站出來。所以當我們出面並將此事反映之後,給了他們絕好的借口,派了專員和我們同往舞蹈學校。
  
  校方倒也合作,將那人渣由教職暫時轉為教學輔助人員,不再接觸學生。但他們不同意收回開除憫憫的決定。幾經交涉,才決定寫一封推薦信,讓憫憫得以有機會去另一間舞蹈學校繼續學業。
  
  當我們勝利還朝時,啟崢也已經說服憫憫留下來,真是皆大歡喜。
  
  「當然你入學時還是要考試的,你要抓緊這段時間好好練習。」母親說,「我們不介意收留一個人住下,可是,憫憫你要和瑞隱一樣,自己打工掙零用錢。」
  
  「我知道。沈大哥已經和我說過了,我還會付食宿費。」憫憫的傷已經基本痊癒,換上乾淨合身的衣服,全身上下散發出迷人的光彩。「謝謝龍伯伯、伯母。」
  
  「不用謝,畢竟啟崢和瑞隱雖然不是因,卻造就果。你就住下來吧,直到你有能力獨立為止。」
  
  砰!一錘定音。
  
  有了憫憫的加入,時間彷彿過得更快。不是我們三人一起出行,就是啟崢和憫憫二人行,我卻極少會單獨和啟崢相處。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相思無用。
  
  課餘因而多出許多時間,為了不使自己夾在啟崢和憫憫中間,我開始給一家出版社寫寫文章。後來該出版社下的一間書店要招聘店員,我還介紹了憫憫去,薪水不錯,工作也還輕鬆。啟崢也常常拿一些文字性的工作給她,讓她輕鬆賺外快。
  
  憫憫只在我家住了半年,啟崢便在大學女生宿舍為她借了一間單人宿舍。
  
  多好,生活一片光明!
  
  「各位乘客請注意,本次航班的目的地上海就要到了。請大家繫好安全帶。」
  
  空中小姐的聲音將我自回憶之中召回。
  
  就要到了呵,闊別久矣的家園。
  
  「弟弟,妹妹,醒一醒,我們快到家了,馬上就要看到外公、外婆了哦。」我喚醒兩個睡得十分酣甜的孩子。
  
  他們醒來,有些興奮地張大眼睛。
  
  飛機轟鳴著向似乎長無邊際的跑道降落,就好像我現在的心情。
  
  啟崢怎麼會出事?他今年也才只有三十三歲,正是男人最黃金的年齡。從我最後一次收到的電子郵件中可以看出,他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現在為什麼會這樣?
  
  下飛機,取到為數不多的幾件行李,牽著龍澤、龍竟,布蘭卡推著行李車,匆匆出了海關。一眼便看見父親和母親。我連自己的兒女也顧不得了,衝上去緊緊擁抱他們。六年,他們的頭髮竟斑白至此。是我,是我不孝,沒有陪在他們身邊,盡一個女兒應盡的孝道。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真是,自己都已經做媽媽了,還這樣孩子氣。」母親滿眼是喜悅的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父親攬住母親的肩膀,輕輕拍撫。
  
  我連忙回過頭,叫過兩個睜大好奇的圓眼的龍澤、龍竟。
  
  「外公、外婆好,我們是小澤、小竟。」兩個小傢伙很會察言觀色,馬上甜甜地叫人。
  
  「乖乖,真是可愛。」父親母親眼淚還未流完,就幾乎要笑得合不攏嘴。「來來,讓外公、外婆抱抱。」
  
  布蘭卡看著我們一家重逢,在一邊暗暗抹去激動的眼淚。
  
  「好了,我們回家吧。」父親抱著龍竟,母親抱著龍澤,我們離開機場,驅車駛向家的方向。
  
  「爸爸,究竟怎麼回事?你們說啟崢怎麼了?」在車上我急不可待地問,始終不相信、也不願相信啟崢「病危」。
  
  「……」車廂內一時一片靜默,令人覺得快要窒息。
  
  良久,母親長歎一聲。「定邦,告訴她罷,否則她不會安心。」
  
  父親沉吟好久,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終於只是輕喟一聲。「他罹患重症,惡化得很快,以現在的醫學技術來說,我們能做的只是使他去的平靜一些,不會太痛苦。」
  
  「不會的,這不可能。」我自欺欺人地搖頭,「他才三十三歲,年輕有為,生活幸福,婚姻美滿,他不應該承受這樣的痛苦。一定是哪裡錯了!」
  
  「我們也希望是一場錯誤,但是,他說要見你最後一面,我們無法拒絕。即使是他傷了你的心,讓你遠走天涯。」母親隔著龍澤龍竟,輕輕擁抱我。
  
  「我要去見他,我要去見他。」我只是喃喃自語。
  
  「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見到他。今天的探病時間已經過了。」
  
  我閉上眼睛。記憶突如其來,強烈得有如電影鏡頭在眼前回閃晃動,各種聲音紛至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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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7:30
  第五章
  
  「隱隱,我和憫憫決定結婚了。」啟崢在我經過花園時,隔著花園的矮牆,對我說。
  
  「……啊,那真要恭喜你們兩個了。」我告訴自己,冷靜。「伯母那一關,過了嗎?」
  
  「她現在只希望我可以經常回家,能時時見到我。何況憫憫馬上要畢業了,她現在已經成名,母親不會有太多意見。」他笑得幸福甜蜜。
  
  「那就好。」我也微笑,卻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我第一個就通知你。我們想請你當憫憫的伴娘。」他望著我,一如多年前,我們第一次相遇。
  
  「這不太妥當吧?她有自己的朋友,伴娘應該由她的姐妹道裡挑選才對。」我直覺地反問。
  
  「正是憫憫挑中了你啊。」啟崢展個燦爛的笑容,「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當憫憫的伴娘,這項任務非你莫屬。今天先口頭通知,明後天開始我們會發帖子。」
  
  「啟崢。」我有些為難,「我……已經辦妥簽證,很快就要去瑞逸那邊,我恐怕不一定能參加婚禮。」
  
  「這麼快?」他盯住我,似要看穿我的謊言。
  
  我點頭。「我的入學申請已經被接受,我想先動身過去熟悉環境。不過,我會盡量留多一點時間爭取參加你們的婚禮。告訴憫憫,謝謝她的好意。只是伴娘的任務,我恐怕真的力有未逮。」
  
  「……好吧。」啟崢輕歎,「連你也要走了,我今後向誰去說心裡話呢?」
  
  「結婚後,快快生幾個娃娃,成天在奶瓶尿布之中度過,你就不會有時間想說心裡話了。」我揶揄他,以掩飾自己的心痛。始終,我不過是他的小妹妹。
  
  他大笑。「也對!」
  
  我望著他大笑時神采飛揚的樣子,暗暗太息。我就這樣將自己的愛拱手讓人,還要親眼目睹他們步入禮堂,我,真的沒有自己想像中勇敢。
  
  「隱隱,你也二十歲了吧?」啟崢問。
  
  「是。」如此憂鬱的二十歲,我生命中的雨季,足足遲了三年,才真正開始。
  
  「速速找個男朋友,然後像我和憫憫一樣,過二人世界去。」啟崢笑言。
  
  「囉嗦!老頭子!」我伸手過矮牆,大力拍他的肩。「別忘記把結婚前夜留出來,我們去喝最後的單身酒。然後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好,一言為定。」啟崢瀟灑地轉身走了。
  
  留下我站在原地,為將要到來的遠別說再見。
  
  幾天後,母親問我:「瑞隱,啟崢的事,你知道了嗎?」
  
  「嗯。」我轉開視線,不忍看母親眼裡的洞徹。「他們請我當伴娘。」
  
  「他……」母親忍住下文,只是歎息一聲。
  
  「你們也知道了啊。」我微笑。
  
  「憫憫請我們當女方家長。」
  
  「?」我挑眉,「似乎不妥。」
  
  「我和你父親正好要去華盛頓開會,所以也回絕了。」母親向我眨眼。
  
  我笑了出來。「真好玩,我們一家人一手促成了他們,但他們結婚那一天,卻要全體缺席。」這是巧合?還是人為?只有天知道。
  
  「你也不去?」母親詫異。
  
  「也不一定,看那邊的一切來不來得及,不然就去參加。」我自己也不曉得,能否勇敢面對那一天。
  
  「真要走?」母親有些捨不得。
  
  「早晚要走。」父親的一句話,決定了一切。
  
  「是啊,早晚要走。」我同意。留下來,我遲早會做出瘋狂的事來。
  
  「也好。到時候我們直接由華盛頓去倫敦,我們一家人在瑞逸處團圓。」
  
  在啟崢婚期前兩天,父親和母親飛赴華盛頓D.C.,參加醫學會議。
  
  這令啟崢有些難過。憫憫不開心,他就覺得不開心,所以他的精神看起來有些萎靡。
  
  但他仍約了一班朋友出來喝酒,向單身做告別。
  
  一行人喝酒至深夜,個個醉得東倒西歪,只有我仍保持清醒,將他們一一扶上出租車,請司機送他們回學校、回家。
  
  「喂,你一個人可以嗎?」其中一個尚保有一絲清醒意識的,搖頭晃腦地指著啟崢問我。
  
  我望了望此人酒後醺紅的臉,輕笑。「別擔心,他明日定會光鮮亮麗整齊準時完好地參加婚禮。」
  
  他似放了心,一頭栽倒。
  
  我覺得好笑,此兄酒醉至此,還有餘力擔心別人。
  
  將一干人送走,我自己則開車送啟崢回家。可惜太晚,不方便敲他家的大門,我把他帶回自己家。是我自私吧,我渴望能守著單身的啟崢至最後一秒。
  
  「瑪利亞,明天早晨七點一定要記得叫他起床,他的婚禮定在中午。」
  
  「是。」瑪利亞與我合力將啟崢抬進瑞逸的房間。曾經,憫憫住在此間。
  
  「你去休息吧,這裡我來收拾。」我向瑪利亞道晚安。
  
  「好的。」瑪利亞離開,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看著躺在床上,臉色酡紅的啟崢,正準備去沏一杯醒酒茶,他卻睜開迷濛的眼,一把拉住我的手,將我拽倒,同時翻身壓住我。然後,靜靜看著我。
  
  我也靜靜望著他被酒精熏染得發紅的眼,下意識裡,我等待這一刻很久了吧。
  
  他突然展開一絲魅惑的笑紋,俯首吻住我的唇,伸手胡亂撕扯我的衣服。
  
  我沒有掙扎,只是緩緩抱住了他。
  
  喝醉酒的啟崢根本不懂得憐惜,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侵佔我。但他灼熱的唇和狂熱的動作,使我知道他是享受這一刻的。他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深深地佔據我的身心靈魂。
  
  「隱隱,我的隱隱,你真是美麗。我要你生生世世不離我的左右。」他不停地在我耳邊呢喃,直到沉沉睡去。
  
  我幾乎要為了他這句醉言留下來。至少,在酒醉中,他並沒有將我錯當成憫憫。這使我沒有恨他的理由,他知道是我,始終知道。
  
  但我不能,開拓才是我的個性,爭奪,太累。
  
  我欲抽身,可是一根手指被他死死握在手心裡,彷彿怕我逃跑似的,令我掙脫不開。而他的嘴角輕輕向右側翹起,是一種滿足了的微笑。
  
  我頗費了些工夫,才掰開他的手,替他穿上睡衣褲。這一過程中,啟崢只是皺著眉嘟噥了幾句,卻沒有醒來。我有些慶幸,慶幸不會破壞憫憫的婚禮。穿好衣服,抽出被我們蹂躪得一團糟的床單,卷做一團。我下樓,留了字條給瑪利亞,在字條下角,我寫上日期時間,只比我送啟崢回來時晚數分鐘。這樣,就算他記得,就算他懷疑,就算他想負責,我也不會同意。對於他,沒有這一夜,對於我,只有這一刻。
  
  開車經過分類垃圾站時,我將床單扔了進去。
  
  趕到學校,門衛說那群不省人事的醉鬼被安排在教師休息室過夜。我長出一口氣,隨便找了一個認識的同學的宿舍過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來,我先給瑪利亞打電話,詢問啟崢的情況。瑪利亞說他已經起床了,神志清醒,心情似乎也不錯。
  
  我放心了,跑去休息室把幾位男士叫醒,給迷迷糊糊的他們每人遞上一杯熱茶醒酒,提醒他們還要參加婚禮。
  
  當一切搞定,大家一起趕赴婚禮現場。只是仍然去得晚了,儀式已經開始。我們不方便大咧咧走進去,只是悄悄坐在觀禮席後排,看著證婚人宣佈禮成。
  
  當啟崢揭開憫憫婚紗的一瞬間,屬於我和他的那一頁,被徹底翻了過去,我連遠遠觀望的資格也沒有了。如同來時悄悄地坐在後排一樣,我悄悄地退了出來。
  
  「龍瑞隱?」有人追出來,「不一起去喝喜酒?」
  
  「你呢?」我並不認識此人,也不打算認識。
  
  「鄙姓李文,李文蕭蕭。」他看出我的疏離,忙自我介紹。「準備去哪裡?我送你。」
  
  我微笑,又一個李文氏。「下午兩點的飛機,現在必須回家取行李證件機票,然後直接去機場。」
  
  他愣了愣,似乎很詫異。
  
  「替我祝憫憫幸福。」我仍然微笑。這樣幸福的日子,不適合讓他們為我送行。所以,就讓我不告而別吧。
  
  「我開車送你。」他自詫異裡回過神。
  
  「謝謝。」我也不同他客氣,才沒功夫陪他在這裡磨時間。
  
  他將車開得四平八穩,不時與我聊上幾句。如果不是此時此刻,他倒也是個值得深交,言之有物的朋友。
  
  「憫憫說貴府上下都很照顧她,還拿了許多照片給我看,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你。很感謝這些年令尊令堂對舍妹的關照,不然她不會有今時今日。」他誠懇地說。
  
  「舉手之勞罷了。出門在外,本來就應該相互照應,有數個可以守望相助的朋友。」我微笑以對,有禮,也疏離。
  
  他自後視鏡中看看我。「簡直不能相信你只得二十歲。」
  
  「是,我也懷疑。」我不再多言,到家取了行李,同瑪利亞告別,復又出來。
  
  李文氏仍等在門外。「我送你去機場。」
  
  「麻煩你。」
  
  往機場的路上,我們再沒有交談,氣氛就這樣冷淡著,直到目的地。我下車前,他阻止我開門下車的動作。「你,是不是不想留下來看他們恩愛幸福?」
  
  我冷冷地盯住他的眼,直到他放開我的手,我逕自下車。
  
  「龍瑞隱,回答我!你不應做膽小鬼!」他在我身後叫,彷彿要證明什麼。
  
  我幾乎要回身起手給他一記耳光,他有什麼資格這樣問?他以為他是誰?可以在我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但是,我沒有。他說的對!我轉身勇敢地面對他。「是的,事情就像你說的那樣,就算是這樣吧。」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昂首步入機場,去面對今後的人生。
  
  也,將啟崢和關於他的一切,扔在身後。
  
  只是,啟崢卻不放棄我。他不知怎樣得到我的電子信箱地址,時時發些照片、文章給我,向我展示他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
  
  我只有不斷更換通信地址,終於,我刻意失去了與他的聯絡。
  
  九個月後,在倫敦一家醫院中,我生下一雙兒女。
  
  「瑞隱,真有本事,一次就兒女成雙了。」彼時未婚的哥哥瑞逸一手抱一個外甥,笑呵呵地逗弄著。他從沒問過我關於孩子父親的事,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
  
  「是啊,省得麻煩。」我同樣笑呵呵地回答。一次就兒女成雙,可不是本事?
  
  父母親得知消息,忙飛來看我。
  
  「不告訴孩子的父親嗎?」母親慈祥地注視著我。
  
  「他沒必要知道。」我也堅定地回視母親。
  
  「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好。記得,爸爸媽媽永遠都支持你。」
  
  一轉眼,孩子已經五歲,我離家已經六年。
  
  誰知,重返故里,竟是為見啟崢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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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7:44
  第六章
  
  「瑞隱,我們到家了。」母親的呼喚打斷我的回憶。
  
  龍澤、龍竟跟在布蘭卡身後下車,甫踏入新環境的他們,東張西望,十分好奇,對父母親多年來在各國收集的各色工藝品很是感興趣。
  
  「弟弟、妹妹,今天累了,先睡覺好不好?明天媽媽帶你們去探望一個叔叔,回來以後媽媽再帶你們到處探險,好不好?」我哄兩個精力過剩的小魔頭睡覺。
  
  「好!」他們乖巧地答應。
  
  瑪利亞從廚房裡端著飲料出來,見到我,眼眶一紅。「瑞隱小姐,你終於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我回來得太匆忙,根本來不及買禮物,乾脆從衣襟摘下一枚綠松石胸針,替她別在米色的秋衫上。「謝謝你代我照顧爸爸、媽媽。」
  
  她拍拍我的手背。「回來就好了。」
  
  然後,她紅著眼領布蘭卡和龍澤龍竟上樓去了。
  
  「你爸爸將樓上小書房改建成嬰兒房了,他早就想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了。」母親過來挽住我的手臂。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想哭。是我太自私,一別經年,時光卻早已不再。
  
  「傻孩子,快休息去吧,明天你好要去見啟崢呢。如果時差倒不過來,讓他看見連你也憔悴不堪,他會更難過。我們有的是時間敘舊。」父親也過來擁抱我一下。
  
  可是啟崢沒有。我清楚地知道。和父母道過晚安,我回到自己闊別久矣的房間,洗漱熄燈。
  
  然而,終是一夜無眠。
  
  次日,孩子們起個絕早,和布蘭卡在花園裡玩耍,深秋的涼意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好心情。父親和母親竟也早早起來坐在門廊前的長椅上,滿眼笑意地看他們在草地上撒歡。
  
  孩子們看見我,歡笑著向我奔來。「媽媽,一起玩。」
  
  「好了,先進來吃早飯,我們等一下要出門。快,洗手去!」我催促他們。
  
  「你把他們教育得很好,沒有洋童惡習。」父親笑言。
  
  「因為我有一對更好的父母。」我挽著父親和母親一起進門,「耳濡目染嘛。」
  
  「沈家為什麼看上去那麼荒涼?」瞥見啟崢家荒蕪的庭院,我心底浮起十分感慨的思緒。曾幾何時,那裡有一位女王一般的女主人,決不允許庭院有如此景象。
  
  「他們已經搬走經年。」母親低回地歎息,飄散在秋風中。
  
  吃過早飯,一家人齊齊趕赴醫院。
  
  換好無菌服進入病房,竟已有人守在裡面。
  
  我與那人打了照面,吃驚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憫憫?」我試探地問。無法相信往日那個雙眸如水、笑容迷人的李文憫憫竟會蒼白憔悴孱弱得如一具活骷髏。
  
  她一見到是我,便撲入我的懷抱,無聲地抽泣。那種壓抑地、害怕吵醒病人的默默哀泣,讓我鼻酸不已。
  
  「天啊,憫憫,你都沒有吃過東西嗎?你的體重呢?」我摟住她,駭異她的瘦骨嶙峋。他們統統不曉得照顧自己嗎?
  
  「我不能沒有啟崢……我不能失去啟崢!」她哽咽著喃喃哭訴,「隱隱,他不可以拋下我!」
  
  「爸爸、媽媽,你們帶憫憫去吃點東西好嗎?」我握住憫憫的肩膀。「你若不想失去他,那就振作一些。倘使你先倒下去了,啟崢怎麼辦?去,吃東西去!」
  
  她就像個機器人一樣,任由父親母親陪了出去。
  
  我則拉住龍澤、龍竟的小手,輕輕走近病床,在床邊坐了下來。
  
  啟崢閉著眼,靜靜躺在那裡,除了臉色不太好之外,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我執起他的右手,天!為什麼這麼冷?而且肌肉幾乎已經喪失彈性,僵硬無比,皮膚也沒有光澤。我沿著他的手腕向上摸,完全一樣,並且我如此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竟沒有絲毫反應。
  
  「啟崢,啟崢……」我在他耳旁輕聲呼喚。
  
  他聽見了,努力睜開眼。見到我,他眼裡閃過悲喜交錯的顏色,可是臉上卻沒有表情。
  
  我顫抖地撫摸他的臉龐。上帝!命運不會如此殘酷!?
  
  「……隱隱,別難過……」他勉力講出一句話,極其含糊,幾乎要用猜的。
  
  「啟崢!」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悲傷,輕輕伏在他肩上,「怎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懲罰!」他咕噥,不忘以手拍我的背,像在安撫一個嬰兒。
  
  「啊……」我幾乎忘記孩子們。起身,一手抱起一個,給他看。「我的兒子龍澤,女兒龍竟。來,弟弟、妹妹,叫叔叔。」
  
  「叔叔。」他們似乎知道這裡是生與死擦肩而過的地方,一直安靜地跟著我,不吵不鬧。「你要快快好起來,然後和我們一起去玩哦!否則媽媽會傷心的。」
  
  我將他們安置在床尾。「你們坐在這裡陪叔叔說話,好不好?」
  
  「好。」他們乖巧地答應,坐在那裡望著啟崢——他們的父親。
  
  「很像你。」他看著我的眼神十分奇怪,帶著研審和冀望。
  
  我勉強微笑。「是,他們比較像我。」
  
  「你沒有告訴我……你結婚生子。」他淡淡指責。
  
  「那時候工作學習都忙碌不已。而且,我以為爸爸媽媽碰到你總會告訴你的。」我只能如此推托。
  
  他始終盯著我的眼睛,似要看清楚我是否撒謊。許久,他喉間發出一聲類似自嘲的喉音。「你無須他人的祝福,也過得很幸福。從小,你就懂得如何自處。」
  
  我不理會他言語中的譴責。「啟崢,你的病並非全無希望。此地不行,去日本、美國、德國、瑞士……總會找到有辦法的醫療機構。」我至怕他絕望放棄的淡然。
  
  他艱難地搖頭。「隱隱,你的弱點始終是太善良。龍爸龍媽一個是內科專家,一個是外科權威。他們不會騙我。」
  
  「但媽媽不是……」我語塞,還解釋什麼?又能解釋什麼!「弟弟、妹妹,在這裡陪叔叔,媽媽去找醫生說話,你們不可以頑皮哦。」
  
  「嗯。」兩個小傢伙對醫院感到陌生而敬畏。這一點上,他們其實很像啟崢,十分敏感。
  
  我給啟崢一個鼓勵的微笑,走出病房,帶上門。
  
  在走廊上沒走幾步,就被攔住。
  
  「看,這是誰?當年別人幸福就落荒而逃,一旦人家不幸便趕回來額首稱慶是不是?」同我有一面之緣的李文蕭蕭站在我面前,語氣不善。
  
  我毫不猶豫起手兩記耳光打在他臉上。
  
  他無比錯愕,一時不知如何進退。
  
  「一巴掌因為六年前你出語傷人,一巴掌因為至今你仍然執迷不悟。我若希望他們不幸,一定會留下來在他們的婚姻中興風作浪,直到將他們拆散。你當我沒有那個本事不成?根本不用等到今時今日,由死亡將之實現。你若希望令妹幸福,為何不想辦法奔走求醫?反倒在這裡拿冷言冷語刺激我做什麼?走開,好狗不擋路!我要去見醫生。」
  
  「不!」
  
  我聽見一聲被掩住的嗚咽,猛一回頭,卻看到憫憫不知何時倚在牆邊,父親母親在她身側,齊齊目睹這一幕活劇。
  
  「請將心思放在令妹身上,照顧好她。」我冷冷說,然後繞過他,尋醫生辦公室去。
  
  找到醫生,說明來意,醫生搖頭。
  
  「希望極其渺茫。國內外不是沒有這種病例,不過大多是局部進行型,發展速度緩慢。可是他是全身進行型,而且發展速度極快,連緩解的時間也沒有。他由發病至今,不過半年時間,卻已經惡化到彷彿罹患此病多年。再過不了幾日,他的心肺肝腎,一切維持他身體正常運作的機能都將衰竭。除非奇跡發生,硬化自動停止,否則我們能做的只是眼睜睜地看他死去。」
  
  「您不是說國內外也有這種病例嗎?您不是說可以緩解嗎?」我不死心地追問。
  
  「緩解只是意味著將硬化的速度延緩,如果硬化速度過快,使效果極微的緩解如泥牛入海,等於是不起任何作用。事實上,這是一種無論用什麼方法醫治,最終都會奪去患者生命的惡疾,早晚而已。」
  
  「您的意思是,我們實際上束手無策,只能看著他等死?」
  
  「你比另一位小姐勇敢多了。她聽了這個消息,當場就哭死過去。」醫生竟然還有心情比較我和憫憫的反應。
  
  「因為他是她的摯愛。」我歎息,惟有歎息。
  
  醫生看牢我半晌,突然淡淡道:「你比她愛的或恐更深吧?」
  
  「您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您的話一定有您的道理。」我微笑道謝,並沒有對醫生的話作出回應。「謝謝您告訴我真相。」
  
  「好好照顧他,令他走得安詳且沒有遺憾。」醫生淡然交代。
  
  「我會。」這大抵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
  
  回到病房,我站在門外,沒有立刻進去。外人若不知道,會以為這是一幅天倫之樂圖:憫憫兩眼放光,在輕聲哼著樂曲,李文蕭蕭在和拍子,龍澤、龍竟在跳幼兒操,父親母親含笑而望,而啟崢,只是用探究的眼神注視著這一切。
  
  我倚在門框上,不想打斷這短暫的和諧歡樂。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景象還能維持多久。
  
  「媽媽。」兩個孩子先行發現我的存在,跑過來抱住我。
  
  「讓叔叔休息了,你們和外公外婆先回家,好不好?」我蹲下來輕撫兩個孩子的臉頰。
  
  「明天還可以來陪叔叔嗎?」龍澤和龍竟依依不捨地問。
  
  「你們想來嗎?」即使,床上躺的,是他們的父親,我也要徵詢他們自己的意見。
  
  「嗯。」他們齊齊點頭,是父子天性罷?他們想親近啟崢。
  
  「好,媽媽答應你們,只要你們乖乖的,就帶你們來。」
  
  「Yeah。」他們奔向外公外婆。
  
  「爸爸、媽媽,拜託了。」我輕聲說。
  
  父親母親先帶龍澤龍竟回家去了,現在只剩我留在醫院,面對啟崢和憫憫他們。
  
  「憫憫,你吃過東西了嗎?」
  
  她點頭,含淚無語,滿臉絕望。
  
  「很好,從今天開始,我們三人輪流來照顧啟崢。憫憫上午,我下午,晚上令兄來,這樣大家的身體才不會被拖垮。還是那句話,為了啟崢,憫憫你要振作。好了,現在到今晚十點,都由我照顧他。你,李文蕭蕭,將憫憫帶回去讓她好好睡上一覺。晚上十點你來替換我,直到明天有人來替換你!」
  
  他要說話,見我惡狠狠瞪他,只得閉上嘴巴,扶著憫憫離開。
  
  長吁一口氣,我在啟崢床邊坐下來。
  
  「隱隱,你長大了。」他閉著眼睛,低聲說,「為什麼十六年前我知道的事,六年前我卻不知道?」
  
  「因為愛情使人愚笨。」我握起他的一隻手,「你一直知道的,只是當時已惘然。」
  
  「孩子們說他們的爹爹經常去看他們,還帶他們出去玩。」他側頭,睜開眼望著我,「你們沒有在一起嗎?你,幸福嗎?」
  
  啊……我抿嘴,不讓自己失笑。孩子們叫瑞逸爹爹,只因為我和哥哥住在一起。而哥哥為了不使自己的外甥在小小年紀就有認知上的缺憾,自願擔負起父親的責任,參加一切需要父親參加的活動。瑞逸至今未婚,他似是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家人,再無餘力,去愛旁的人。
  
  「回答我,你幸福嗎?」啟崢執意要知道答案。
  
  「啟崢,在孩子嘴裡問出的東西,有時候也未必是真的。」我笑著打太極拳,「別想那麼多。來,閉上眼,我讀書給你聽。」
  
  我自床頭幾上取一本王爾德短文集來讀給他聽。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進來。
  
  「咦?龍瑞隱,你回來了?」來人用很Tenor的嗓音略帶詫異地問。
  
  我放下手裡的書,回身面對來人。好玩,似人人都認得我呢。
  
  「我來看啟崢。」男人是那種和啟崢截然相反的類型。如果說啟崢的英俊是清風流水的細膩溫和,那麼他就是烈火陽光的熾熱狂野。
  
  「你們聊,我在外面。」我從病房退出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突然覺得很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就這樣襲上我的心房。淚水就如此肆意地在臉上奔流。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有人低吟,並遞上一方潔白的手帕。「啟崢怕你在這裡哭,叫我出來看看。果然,他真的很瞭解你。」
  
  「他始終,是這樣一個體貼的人。」我接過手帕,擦乾眼淚。
  
  「相愛卻不能相守,真是人間慘劇。」他在我身邊坐下。
  
  「中年失子,青年喪夫,幼年無父,皆是。」我用帶著淡淡爽膚水味道的手帕摀住臉。「我竟連安慰憫憫的話都找不到。」
  
  「那麼,你自己呢?」他淡淡問。
  
  我拿開手帕,終於想到認真打量此人。豈有此理,他有一管和啟崢似絕的嗓音,低沉好聽似大提琴。
  
  「很像。」我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Bond,James Bond。」他竟然知道。
  
  「看起來,你們是好朋友。」接近無話不談,不然,他不會知道。
  
  「你似乎不好奇我是誰。」他微笑。
  
  「你是誰?」我從善如流。也的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我是啟崢的同事,利三。」他扯開一抹明朗笑容。「當年你眼裡除了啟崢容不下任何異性,所以你一定早忘記我。或者,你根本不記得我。我在中文系教古文。我們曾經一起喝過一次酒,就在,啟崢結婚前一晚。」
  
  啊,真失禮。我向他抱歉地一笑。「有文學作陪的人,殊不寂寞。」
  
  「準備停留多久?」他以清澈的眼看著我,彷彿要看穿我的靈魂。
  
  奇怪,竟沒人問我這個問題,他,卻問了。
  
  「沒計劃過,總要等這一團混亂都恢復正常罷。」我無聲喟歎,能恢復正常嗎?永遠也不可能恢復了,只怕。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理智卻又殘酷地說,「一切都不會再回復成往日模樣。」
  
  「是,我知道。」我頓時沒了繼續對話的心情。
  
  「對不起。」他也幽幽歎息,「先不談這些了。我們進去陪他一陣子罷。」
  
  「好。」我,現在需要有人陪著我,面對啟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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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8:04
  第七章
  
  晚上八時,李文蕭蕭來換我的班。
  
  我真是一句也不要和此人多說,和啟崢說晚安,就同利三走出醫院。
  
  「我送你。」利三指著一輛風騷的摩托車說。見我不動如山,他嘲笑。「喂,不是看不起摩托車吧?」
  
  「不,只是……」我好笑,從小到大,我竟然沒有乘坐過摩托車。「好,恭敬不如從命。」
  
  他一路風馳電掣將我送回家。
  
  「明天你什麼時候去醫院?我來接你。」他隱在頭盔後的眼,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你不用上課嗎?」我下意識問。
  
  「無礙,我可以換課。」他聳肩。
  
  「可是我答應過帶孩子們一起去。」我找了一個冠冕理由,婉拒他的好意。
  
  「不要緊,我可以開車過來。」
  
  「那麼,請下午三點過來接我們,謝謝。」再推三阻四,未免矯情了。
  
  「沒問題。」他突然展開詭異笑容,一手摘下頭盔,一手拉住我的手臂,出其不意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我掙脫他。
  
  「吻別。」他笑呵呵地向我挑眉,然後戴上頭盔,駕駛摩托車絕塵而去。
  
  「輕薄!」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輕啐。
  
  第二天,他果然依時來接我,開了一輛4WD,倒真是符合他的形象。好笑的是,後座裡竟放了布娃娃和益智玩具。龍澤龍竟是吹呼著坐進去的。
  
  「要讓一位母親開心,首先要討得她的孩子歡心。」他笑著發動車子。
  
  「很樂觀嘛。」我翻個白眼。他哪裡像大學裡的講師?
  
  「我是那種有半杯水會認為是半滿而不是半空的那種人。」
  
  「為什麼叫利三?」
  
  「我以為你不會好奇呢!」他將車開得四平八穩,「我父親希望能有三個孩子,所以叫我利三。
  
  「別告訴我你家裡還有利二利大。」我覺得難以置信。因為想要三個孩子,所以就以數字替孩子命名,簡直有些不負責任。
  
  「那倒沒有。」
  
  「天不從人願。」我笑說。
  
  「不,讓我父親母親不用太辛苦。」他瞥我一眼。
  
  到了醫院時,兩個孩子幾乎不肯自車上下來,他們對一種七巧連環著了迷。他們看住我,我看住利三。
  
  「帶進去玩好了。」他說,衝我擠擠眼。
  
  「謝謝叔叔!」兩個小傢伙簡直要山呼萬歲。
  
  「真的很乖,總要看眼色。」他和我跟在孩子們後面。
  
  「不,只是在外人面前顯得有教養而矣。」這兩個小混世魔王,只在熟人面前,才會暴露真面目。
  
  踏入病房,我們大吃一驚。
  
  啟崢身上連著各式各樣的管子、電線。
  
  「護士小姐,他怎麼了?」我抓住護士便問,幾乎發失心瘋。
  
  「他的心肺功能已經衰竭,現在僅僅是依靠呼吸機來維持必要的供氧,但,小姐,他——」護士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位陪著他的小姐呢?」我擔心地問。
  
  「醫生在和她談話。」
  
  「弟弟、妹妹,留在這裡別走開,媽媽馬上回來!」我直衝醫生辦公室。
  
  醫生見到我,似有長出一口氣的感覺。
  
  「龍小姐,你能來,真是太好。,這位病人家屬無法理解醫生的用心,除了哭什麼也聽不進,我簡直不知所措。」
  
  「沒事的,您和我說好了。」我伸手攬住憫憫的肩膀,讓她有所依靠。
  
  「是。沈先生的心肺功能已開始衰竭,肝腎功能也會隨之出現問題。他幾乎已經無法自主進食,恐怕,去日無多了。」醫生沒有過多的修飾。
  
  「他,會不會走得很痛苦?」現如今,唯有關注他離開的方式了。
  
  「不會,再過不久,他就會昏迷,直至停止呼吸。」
  
  「我們該怎麼辦?」
  
  「盡人事,聽天命。」醫生搖頭,「對不起,現代的醫學技術已經無能為力,除非有奇跡發生。」
  
  我掩住面。上蒼,我願用自己的壽命換取他的健康!
  
  「醫生,不好了,三號房的病人出現昏迷。」護士衝進門來報告。
  
  醫生面沉似水,趕了去。我扶著哭得昏天黑地的憫憫跟在後面,在病房門口,我碰見了哭得雙眼腫腫的沈媽媽。
  
  「沈伯母。」
  
  「隱隱!」她也撲在我肩上哭,全無素日裡高傲形象。此時的她,也只是一個為兒子擔憂的老母親罷了。
  
  我極無奈地騰出一隻手輕撫她的背。放眼四顧,利三抱著我的龍澤龍竟站在邊上,他衝我安慰地笑一下。總算還有個清醒的人,使我有心安的感覺。
  
  「隱隱,當初如果啟崢和你在一起多好,今天我已經兒孫繞膝。」沈媽媽邊哭邊說,也不管一邊的憫憫是否會尷尬。
  
  「怎麼……」我這才省悟,回來這些時候,他們的確沒有提過啟崢的孩子。
  
  「她要事業,要身材,不肯生。啟崢愛她,遷就她。一拖拖到現在,啟崢變成這個樣子。」沈母不停數落憫憫的不是,鼻音濃重。
  
  嘿,更誇張的人趕來了,李文蕭蕭,我跟此人八字不合。
  
  「照顧好令妹和沈伯母。」我將兩個淚人推給他。
  
  「你沒事吧?」利三趨上來問,孩子們揪著他的衣襟跟在一邊。
  
  「領教了什麼叫淚人。」我深深歎息,「我們全都無能為力,生命真是渺小。」
  
  「但你很偉大。」他望著我的眼,似乎要望穿我的靈魂,「你愛他愛到肯犧牲自己,可是卻這麼鎮定。」
  
  「你怎麼知道?」我有被人揭穿秘密的窘迫與惱怒。
  
  他伸手將我有些凌亂且汗濕的額發往上擼。「你剛才一臉的絕望,有種恨不能替他赴死的表情。」
  
  「你是妖怪。」我瞪住利三。
  
  「可能。」他笑著在我額頭吻了一吻,安撫的,矜持的,以及些許難以言喻的情緒,摻雜在其中。
  
  「啟崢——他是不是因為沒有孩子而遺憾?」我小心地問。
  
  「是,他很喜歡小孩,可惜——」他不方便再說什麼。
  
  「病人醒了,要見龍小姐和利先生。」護士出來說。
  
  我和利三對視,他彎腰抱起龍澤龍竟。「走吧。」
  
  我們進入病房。
  
  啟崢的呼吸機已摘下,臉色很難看,但,他是清醒著的。
  
  「啟崢。」我撲至他的床邊,已經無法再強忍眼淚。
  
  「利。」啟崢聲音微弱地喚。
  
  「我在。」利三走過來。
  
  「替我,照顧隱隱。她,是個極寂寞的孩子,我在自己最幸福的時候,將她拋卻在紅塵。利,請你。」啟崢緩緩地,一字一字道。
  
  「好,我答應你。」利三望向我,「我會照顧她至生命終結時。」
  
  「謝謝。」啟崢喘了一口氣。
  
  利三一語不發,退了出去,房間裡,剩下我們一家四口,龍澤龍竟安靜地站在我身後。
  
  「隱隱,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看著我,一霎不霎,不許我逃避。
  
  「啟崢。」我執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吻。此時此刻,一切已不重要。
  
  「那一夜,是不是一場夢?」他勉強地握住我的手指。
  
  我哽咽,是我的錯!是我當了逃兵,讓他抱憾到今日。我不能讓他抱憾而終。我將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告訴他:「啟崢,他們是我們的孩子!」
  
  他的唇角竟泛起一絲微笑。「八年前,你告訴我要大聲地告訴對方我愛你時,我就該對你說這句話。」
  
  「你後悔選擇憫憫?」我問。如果他說是,我會不齒。我所愛的啟崢,不是這樣的人。
  
  「不,我只是遺憾沒能先愛上你。」他緩緩閉上眼,唇邊就保持那一絲微笑,再不說一句話,只是有清淚自他眼角劃落,滴在潔白乾淨的枕頭上,化成無形的傷。
  
  我在他唇上印下今生今世的第一個然而也是最後一個吻,然後叫過龍澤龍竟。
  
  「弟弟,妹妹,說再見。」
  
  「再見。」他們似乎也知道這是永遠的訣別,小小的臉上全是凝重。
  
  「再見,啟崢。」我牽著龍澤龍竟走出病房,醫生護士忙湧了進去。
  
  憫憫和沈母已是聲嘶力竭,哪裡還曉得說話。只得李文蕭蕭迎上來問:「他說了什麼?」口氣不善。
  
  「他將所有遺產留給我們母子。」我胡謅,由他去瞎猜好了。
  
  「就知道你這毒婦回來準沒有好事。」他似恨不得掐死我。
  
  然則我卻沒有和他囉嗦的心情,走到利三身邊。「我們走吧。」
  
  他挑起一邊眉毛,但並沒多說什麼,只是將我們帶向停車場,一路上他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我問,以此分散自己的哀傷欲絕。
  
  「怕說錯話矣。」他低沉的聲音格外輕淺。
  
  「怎麼會?你除了講話輕薄之外,卻並沒有說錯過話。」
  
  「為什麼要離開?」
  
  有幾秒鐘我以為自己不會作答,但我聽見自己說:「人人以為我此番回來是要守著啟崢到他駕鶴西去;人人想知道當年為什麼啟崢棄我而擇憫憫現如今卻要我回來見他最後一面,我又不是他的什麼人,況且多年沒什麼音訊。唯其這樣,我不能讓傷慟的憫憫和旁人看見我比她更深而無望地愛著啟崢,且不能在人前流露太多悲傷。那麼,給旁人留個冷漠無情的印象也無所謂,至少我可以回家靜靜地舔傷口,痛苦至天明而不用擔心給別人造成傷害。」
  
  「我陪著你。」利三說。
  
  「不,你難道不知道發失心瘋的女人很恐怖嗎?我還要給你留個好印象呢。」我拒絕,現在,我只想獨自埋頭痛哭而已。
  
  他笑了笑。「在我印象裡你是頂堅強鎮定冷靜然善良的女孩子,當年大學裡頗有幾個男孩子暗暗喜歡你。可惜你條件太好年齡又小了點,不然你今日或恐早成了某年輕名人的賢內助。」
  
  我被他逗笑。
  
  「到了。」他與我握手,順手將一張卡片塞在我的手心裡。「有事打電話給我,隨時隨刻,保證服務品質一流。」
  
  龍澤龍竟和他吻別,他笑得不知多開心。
  
  「路上小心開車,別再笑了。」我喃喃地將他目送。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4-9-6 00:48:23
  第八章
  
  一夜無話。
  
  我沒有再去醫院,不必再去,我已和啟崢訣別。再相見,恐怕已是黃泉,我沒有太多時間在人前傷心落淚。
  
  既然要長住一段時間,兩個小傢伙就要進幼兒園了,不能成日在家裡玩耍。聯繫了一家一貫制國際學校,他們說要看看孩子的程度再決定收或不收。
  
  向父親借了車,我帶上布蘭卡一起去。
  
  「布蘭卡,你熟悉一下路況環境,如果沒什麼問題,以後就由你接他們送他們。」我,不準備成日歇在家裡,追憶似水流年。
  
  「好的。」
  
  學校的老師進行了簡單的中英文測試,決定收他們在中班,可以馬上入學。龍澤龍竟才不擔心離開我這個媽媽,見到一大班小朋友,他們不曉得多開心,立刻融入集體,歡聲笑語。
  
  我和布蘭卡回家,她主動幫瑪麗亞做事去了。父親母親去了醫院,只剩下我在家裡。真好,不必扮出堅強的樣子讓大家放心,我將自己鎖在房間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發覺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我輕手輕腳起床,開門,還沒走下梯,只聽客廳裡有隱約的談話聲。
  
  「真是奇怪,啟崢這孩子,分明是撐到瑞隱回來,他見著了她最後一眼才肯閉上眼。」他們在用法語交談,似乎是怕什麼人聽得懂。
  
  「就是強撐了一口氣,才拖到今天,不然一個月前他就應該已經不行了。按我的計算,以他那種硬化速度,多挨一周都是上主憐憫。」
  
  「也許不該叫瑞隱回來,或許他還能多熬些時候。」
  
  「只有痛苦罷了。」
  
  我輕咳了一聲,客廳裡的交談聲馬上停止了。我下樓,卻見父親母親一人抱著龍澤一人抱著龍竟在聊天。看見我,忙說:「瑞隱,醒了。來,坐,我們有話對你說。」
  
  「是。」我乖乖走過去落座。
  
  「我們都知道你早有心理準備。」父親小心地斟酌遣詞用句。
  
  「是。」
  
  「啟崢他——今天傍晚的時候去了。」父親頓了數秒,仍向我宣佈了這一不幸的消息。
  
  「痛苦嗎?」這是我唯一關心在意的事了。
  
  「不。」父親十分肯定地搖頭。
  
  我深深吸了口氣。「未償不是好事,葬禮在哪一天?」
  
  「還不知道。他母親哭得早沒了氣,憫憫也差不多,一家人亂成一團,哪裡還有人曉得操辦這些事情。」母親歎息,「統共沒人清醒。」
  
  「沒關係,總有人知道。」
  
  「瑞隱,你沒關係吧?」父親似擔心我。
  
  「我很好。」我站起來,「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正等你呢。」
  
  「那好,咱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大家都早些休息。忙了這麼多日了,都累了,明天,還有新一日等著我們呢。」
  
  過去了四天,就那麼平靜地迎來了啟崢的葬禮。我沒有讓龍澤龍竟參加。不是不想讓他們面對死亡,只是他們還太小,認知上的混亂還是長大了再承受吧。
  
  利三和我都沉默地站在人群後面。
  
  「沒想到這麼多學生來參加他的葬禮。」我歎喟。那麼多年輕稚嫩如花的面孔,依稀彷彿我們的昨日。
  
  「他從來都是個敬業的好老師。」利三輕輕攬住我的肩。「你錯過了許多有關他的歲月。」
  
  我不語,至少我擁有思念的歲月,已經足夠。我並不貪心。
  
  葬禮結束後,我與利三分手,我走向自己的車。
  
  「龍小姐。」陌生的中年人叫住我,「自我介紹,本人程堅,是沈啟崢先生的律師兼遺囑執行人。他囑我將這個信封私下交於你。現在,我將它交給你。
  
  「謝謝你,程先生。」我不是不意外的,但仍有禮地感謝他,並接過那只白色標準信封。
  
  「不用謝。」他轉身離去前,頓了一會兒說,「請節哀。」然後大步走開。
  
  我拆開信封,裡面落出一枚鑰匙同一張印有「荷蘭銀行」字樣的卡片,卡片背後寫著一串數字。這是一把保險箱的鑰匙。我立即趨車至荷蘭銀行,核對了密碼後,我被領到啟崢租用的保險箱前,銀行職員與我同時插入各自的鑰匙。開啟了保險箱,裡面有一卷錄音帶。
  
  從銀行出來,我在車裡坐了很久,徘徊在理智與情感之間。太痛苦了,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噩夢,早晨醒來,我與啟崢都還只是那年夏天初識時的容顏,單純依舊,也快樂依舊。
  
  回到家,家人都不提葬禮的事,我也不提。草草吃罷晚飯,我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將啟崢留給我的錄音帶放進錄音機,摁下按鍵。
  
  黑暗中迴響起啟崢酷似肖恩?康納利的嗓音。
  
  「隱隱,當我的這盒錄音帶交到你的手中,而你又聽到我的聲音的時候,我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了。
  
  「隱隱,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我——愛你,可是我也愛憫憫。她沒有你堅強,雖然表面上冷冷的,但她不是個會撒嬌或應付突發事件的人。八年前我向她表白時,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紅著臉同意。我以為兩個不擅辭令的人在一起才合適,我以為我不適合你,我做出了選擇。在全世界都看到你看著我的眼神時,我自己,卻沒有看見。在你唯一一次大聲向我說『我愛你』的那一刻,我卻只想到要向憫憫說。
  
  「隱隱,我並不是在後悔自己六年的婚姻,不,我從沒後悔過。但是,我的心底一直有一個謎團,我不知道在我離去之前得不得的到解答,你,也許是唯一的知情者。隱隱,請你告訴我答案。
  
  「這些年,我一直做著一個綺麗的夢,午夜夢徊時,一切清晰真實如真的發生過似的。隱隱,我究竟是因為太想念你而做了這樣的夢,還是那一夜我真的酒後亂性,做了使你避走天涯而使我抱憾至今的事?!
  
  「如果,一切只是一場夢,我只能笑自己貪心不足,妄想齊人之福。但,夢裡的一切若真真切切地發生過,隱隱,那我便是個卑鄙的人,只因為你比憫憫堅強,便肆意傷害你。
  
  「隱隱,我不能在活著時說出來,無他,只因我自私,不想傷了憫憫。對不起,到最後,我仍然傷害你。對不起,希望來生可以認真且完整地與你相愛。再見了,隱隱。」
  
  錄音帶唦唦地放著,空白,一片空白。
  
  「媽媽,媽媽。」龍澤在敲門。
  
  我開了門。
  
  「媽媽,外面下雪了。」他興奮地牽了我的手奔向陽台。
  
  真的,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真早。紛紛揚揚的細雪,在夜幕中燈光的照射下晶瑩如珠如淚,發出沙沙的輕微的聲響,四處飄落。
  
  我摟著龍澤,看著飛雪,竟爾癡癡。雪,漸漸堆積,就好像我對啟崢的思念,如花如雪般堆積,就算是如此,也會有下一季。但,來年此季,我的思念又會如飛雪。
  
  「媽媽。」龍澤喚我。
  
  「弟弟。」我在他髮絲柔軟的頭頂輕吻。他們是我今生今世對啟崢無悔無望的滿腔深愛的見證,見到他們,我的思念便自心底最深的地方向眉頭心間飛灑,堆積如飛雪。
  
  「弟弟,去叫妹妹,今天你們陪媽媽一起睡好不好?」
  
  「好!」他奔出去找龍竟去了。我輕輕地笑。
  
  啟崢,你可看見,你有一對乖巧的兒女。就算你從來沒有認真且完整地愛我,就算你自認自私而傷害我,我亦無悔你給了我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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