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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藍紫青灰]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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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2:23
  第十章 舊情人

  等華姨原單位的人也做過了悼詞,來賓開始向遺體告別,三鞠躬後來和陳總和潘書道惱,說些節哀順便的話。先是區裡市裡的領導,然後是有往來的同行,最後是公司的同事。投融資部的,項目組的,財務科的,辦公室的,物業部門的,工程部的等等,也都握著潘書的手說著和對陳總說的一樣的話。

  潘書覺得十分的沒有味道。以前當她的陳總的女人,同事對她有些忌憚,有些冷眼,有些防備,現在知道她是陳總的外甥女,神情同樣是忌憚防備,又多了些巴結和討好,總之都不是認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做了這麼多,付出那麼大,在別人的眼裡,她靠的還是和陳總的關係,不管這關係是曖昧還是親戚。她知道她辭職是做對了,不管怎麼,都要離開陳氏。

  來賓散得差不多了,辦公室的趙薇薇上來挨著她的頭低聲說:「我聽說你回來幾天了,一直沒見你,是不是病了,還是太難過?要不要我來陪你?我們關係這麼好,你都沒說這個,口也太緊了。」趙薇薇是公司裡少數和她關係較好的女孩子,兩人在一起時時常說些衣服鞋子化妝品的話題,還有說不厭的找男朋友相親的故事。趙薇薇相親,都相出名氣了。

  潘書搖搖頭說:「不用了,我沒事,休息好後就去找你逛街吃飯。」

  趙薇薇說:「那我先回公司了,你自己當心,像是瘦了些。」

  潘書嗯一聲,接著見下一個人。對方的手一握進手裡,潘書就微微一笑,低聲道:「這會才來?停個車要這麼久?」

  何謂也跟她耳語,「我故意留在最後。」然後往她身邊一站,和她一起送客。

  所有的客人走完,王主任過來問:「陳總,接下來是跟靈車去益善殯儀館火葬場,陳總還是坐小王的車,潘小姐去不去?跟陳總坐一輛車?我安排了兩輛大客車運送花圈,應該裝得下了。」

  潘書低聲說:「我去。」

  何謂插口說:「我送潘小姐過去。」

  別人這工夫也沒心情注意這個,都點點頭,分別坐車去了。潘書抬起頭來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看什麼人。

  何謂擁著她往外走,問她說:「找人?有什麼事要交待嗎?」

  「不是,我像是眼睛花了,看到一個熟人。」潘書回頭又看一下,青松廳裡只有些公司的人在搬花圈,沒有她以為的那個人。

  何謂開著車跟在陳總的車後頭,轉頭問她:「陳總這一手做得漂亮,你還在恨他?」

  潘書怔怔地說:「想起他對華姨所做的,不恨才怪。但我也想開了,不想再跟他有什麼關係。我已經跟他說過我要辭職,房子車子都還給他。何謂,」潘書叫他,「我就要無家可歸了。」

  何謂朝她一笑,「搬到我那裡去,我們不是說好了結婚的嗎。你要是不嫌匆忙,明天我們就可以去排隊登記領營業執照,做對合法的經營者。你要是想要個盛大的婚禮,我也可以陪你走那些過場。穿一身白西裝,打黑領結,油頭粉面,甚至去影樓當你的活動佈景。」

  潘書咬著嘴唇,想忍住笑,「華姨的追悼會,我說這些,會不會太不恭敬了。」

  「我想你的阿姨也會希望你早點結婚的。」

  「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可惜沒等到。」潘書懊惱地說。

  何謂拍拍她的手,不再說話。

  到了益善殯儀館火葬場,潘書和陳總把華姨推到最後一扇門的門口,止住腳步,看著大門在眼前關上。潘書又要想哭,轉身進了洗手間,深呼吸幾下後,捧了冷水洗臉,閉上眼睛做冷敷,然後重新撲上粉,用咖啡色眼影蓋住有些紅腫的眼皮。

  鏡中這個人,面目姣好,眉眼如畫,皮膚仍然滑膩緊致,嘴唇仍然粉嘟嘟,眼睛哭過後有些水光斂灩,楚楚動人。潘書想,我年紀不輕了,但也不至於老了,三十歲還沒到,大可做得人家的新娘子,還是一個漂亮的新娘子。在等了這麼多年後,能遇到這樣一個人,也不算虛度了。

  合上粉餅盒蓋,定定神出去,看見空曠的廳裡何謂和陳總站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麼。潘書走過去,把手插進何謂的臂彎裡,對陳總說:「陳總,謝謝你今天的好意,我和華姨都會感激你。」

  陳總皺著眉頭看著她的手,又抬眼看著她,想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潘書一笑,挑釁似地說:「我要結婚了,恭喜我吧。過兩天我去公司辦交接,你找個人接替我的工作。」

  陳總一愣,問道:「和他?」看看潘書又看看何謂,到底沒忍住,說:「潘潘,你要是和我賭氣,就不要了。婚姻大事,不能當作遊戲。這個人的底細你不瞭解,怎麼糊里糊塗就說要嫁給他?你這麼好一個女孩子,什麼人找不到?你要願意,我幫你介紹幾個。」

  潘書笑,靠緊何謂,說:「你剛才不是還和他說得那麼親熱,怎麼一眨眼就覺得他不好了?」

  陳總說:「生意是生意,結婚是結婚。」

  潘書沖何謂一笑,看也不看陳總說:「我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哪怕他是被通緝的在逃犯,只要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有什麼嫁不得的。」

  何謂苦笑一下,心想這算是誇他呢,還是罵他呢。

  陳總歎口氣,說:「潘潘,我本來不想這個時候告訴你的,但現在看來非說不可了。你華姨留了遺囑,把她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你。你不用為了錢和任何人結婚。」

  潘書一呆,忽然說:「我知道那天華姨去哪裡了,她就是去辦這件事的,對不對?遺囑上肯定有日期,一定是那一天。」

  陳總點頭說:「是。回頭我把遺囑給你看,你不要再說什麼辭職結婚的話。這個人,不會是你的良配。」

  何謂想,原來我在別人眼裡是這樣的。不覺好笑。

  潘書問:「那是我的事。華姨給我什麼了?」轉頭對何謂說:「這下我有嫁妝了。」

  何謂攬緊她說:「還缺個妹妹。」

  潘書眨一眨眼睛,「帶著你的嫁妝,領著你的妹妹,坐著那馬車來?」別轉頭去一笑,「當心貪心吃白粥。」用的是上海話。

  陳總看著兩人打趣,心裡不是滋味,說:「潘潘,我是認真的,這個人來歷不明,你還是謹慎些為好。」

  潘書不耐煩地說:「你不要管我好不好?我又沒打算請你喝喜酒。華姨給了我什麼?我拿了就走,不跟你客氣。是她的那幾串御木本珍珠項鏈,還有一隻翡翠戒指、一枚鑽石胸針是不是?那些東西本來就是我陪她買的,買的時候她就說將來留給我。你不告訴我,我也打算問你要。我想華姨也不會願意把這些東西白送給你的新太太。」

  陳總搖頭,說:「不光這些,你知道公司是我們夫妻的共有財產,她在遺囑裡把一半公司也給了你。還有她的一點存款,不算多。再有就是家裡的那套房子,本來就是寫的她名字,也給你了。」

  潘書這才認真起來,停一停,淒涼地說:「我想華姨是恨你的,她把一半公司給我,是想不讓你好過吧,還有那房子,買了雖然沒住多久,但她也不想給她的繼任者。你們當然另有愛巢。那房子,去得最多的是我和保姆,給華姨拿換季的衣服,打掃,通風。她給的,我收著。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你,不算是了吧。」

  陳總說:「不,你誤會她了。她給你這些,只是想讓你將來生活得好,不用靠任何人。至於公司,我從來沒把你當外人,這公司總是有你一份的。」

  潘書想一想,才說:「公司我不要,我不是跟你客氣。我要是一拿,將來你的新太太和兒子們,總會跟我鬧的,我不想再跟你們有任何關係,也不想生無謂的閒氣。我有我這些年的積蓄,還有華姨留給我的東西,下半輩子也無憂了。何況我就要結婚了,有人會照顧我的生活。」斜斜地看一眼何謂,說:「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何謂點頭,「我的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回去我就寫一張保證,並且去公證處公證。陳總請放心,她的生活不會有問題。她能吃多少?食量像只麻雀,胃口像隻貓,很好養活。」

  陳總看看何謂,何謂也看著他,兩人用眼神鬥了一陣法,陳總伸出手說:「那麼,恭喜你們了。打算什麼時候辦?請多少客人?」

  何謂和他握手,說:「謝謝。盡快吧,請不請客,要問她。」

  潘書說:「不請。是我和你結婚,和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不想再做戲給別人看。」又對陳總說:「過兩天我上公司去,把讓渡書籤給你。」

  何謂說:「做得好。」摟著她的胳膊緊了一緊。

  潘書回以一笑,眼光無意間往旁邊一掃,看見一個人,面色一變。

  何謂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轉頭去看,見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年青男子走過來,穿一身黑西裝,打黑領帶,個子高高的,面白微胖,戴著眼鏡,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人是剛從國外回來的。這個人,要是瘦二十斤,會是個很漂亮的年輕男人,就是現在,也不難看。

  潘書等他走近,淡淡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我剛才在龍華那邊像是看到了你,還以為認錯了。」看似平靜,何謂卻覺察出她的緊繃來。

  那男人趨前來說:「那邊人太多,不方便說話,我又明天就要走了,便跟了過來。」然後握住陳總的手說:「陳叔叔,不要太難過了,自己身體也要當心。」

  陳總說:「是張欞吧?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你一直都在美國?博士讀完了嗎?」

  張欞說:「陳叔叔還記得我在讀書?讀完了,現在在一家IT公司做事。這次本來是回來過聖誕新年假期的,一直想和你們聯繫,又怕潘不想見我,就想算了。哪知前兩天看報紙,看到華姨的訃告,我想就算潘不想見我,我也應該來跟華姨告個別。以前跟潘在華姨那裡混了不少吃的喝的。」

  何謂恍然大悟,這個張欞就是潘書的大學男友了,也就是那個去斯卡布羅集市的男人,那個要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的憂鬱男人,那個人要她的姑娘給他做一件沒有接縫不用針線的衣服,還要讓她為他找一塊位於苦鹹大海和苦澀淚水之間的墳地,僥情到了極點。想起潘書的手機鈴聲還是用的這個曲子,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潘書聽他說話,一聲不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欞看著潘書說:「潘,我來跟你道歉,是我辜負了你,這麼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覺得不安。不來跟你說聲對不起,我想我這輩子都會不安。」

  潘書面無表情地說:「沒什麼,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年輕,把一切想得太簡單。過去了就好了。你太太好?有幾個孩子了?你太太是美國人吧?我好像記得你是這麼說的,她叫什麼名字?金髮美女?你們的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何謂覺得她語調太快,問題太多,眼神太幽怨,臉色太鎮定。

  張欞卻似不覺,還鬆了一口氣地說:「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她叫Susan,我一直想你們能成為朋友。」轉頭喊道:「Su,這邊。」

  何謂一怔,忙看潘書,暗道不好。

  那邊一個金髮美女從一株龍柏後面走了出來,面帶微笑地走來,雪白皮膚,穿一件白色大毛衣,那麼松的衣服,依然能感覺出她胸是胸腰是腰來。蘇珊老遠伸出手,朝潘書走來,笑說:「潘?你好,我是Su。」

  潘書輕輕掙開何謂的手臂,上前兩步,拉住蘇珊的手,擁抱一下,說:「你也叫書?」

  放開Susan,展顏一笑,百媚橫生。看得何謂不寒而慄。

  潘書一手搭在張欞的肩頭上,另一隻手放他胸口,半仰起面,幽幽地道:「你叫她書?有沒有錯覺是在叫我?為什麼我聽著是呢?你告訴我,是不是?原來你還在想我?那我這些年的苦就沒有白受了。」眼神淒迷,像要哭泣。

  張欞呆住,意亂情迷,渾忘所以,「是的是的,我一直在想你,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潘書慢慢把胸腰貼上去,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我不原諒,我是傻子才原諒。你知不知道你離開我的頭兩年我是怎麼過的?你知不知道那兩年我瘦了多少?你去問問陳叔就知道了。我不原諒你,除非你回來。」

  張欞伸手抱住她,痛苦地說:「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不敢見你。」

  潘書搖頭,把雙手都搭在他頸後,媚惑之極地說:「你回來,我就原諒你。我一句也不提起過去,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深更三夜在一起唱歌。你要不要聽?」拿出手機按下鈴聲鍵,吉他彈唱的清麗哀傷音樂緩緩響起,「這麼多年我都用它,我會為你用皮鐮收割,我會為你做一件不要針不用線沒有接縫的衣服,你回不回來?」

  張欞如受催眠般的連聲說:「我回來,只要你還要我,我就回來。」

  潘書掉頭對Susan輕輕一笑,說:「聽見沒有?他要我,不是你。」扭轉頭回去吻上張欞的唇。

  張欞將她抱緊,說:「潘,潘。」那聲音像是在無人的夜裡,與愛人在纏綿。

  陳總看得呆了,Susan睜大了眼睛,想伸手去把兩人拉開,又不知從哪裡下手。何謂冷眼看著。

  就聽見張欞一聲慘叫,潘書鬆開他,退後兩步,摸出手帕擦擦嘴。眾人看張欞,嘴唇已經被咬破,鮮血直流。

  潘書冷笑說道:「你肯回頭,我還不要。要我原諒,好讓你心安,是什麼讓你覺得你的心安我會在乎?當初我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為什麼你不在乎?為什麼你可以和別人一起男歡女愛,要我痛不欲生?隔著三萬英尺,你為什麼要講給我聽?你要心安,你要做聖人,你要對她負責,那我呢?難道我們四年多的感情,比不上別的女人的一夜情?就算你一夜做十次,只要不告訴我,我不知道也就不會難過。但你偏要跟她們講感情……你們,你,姨夫,我爸。你們都一樣。我爸在我七歲的時候就拋棄我媽媽,跟別的女人走了。你,大學二年級就說一畢業就結婚,結果也走了。還有姨夫,背著阿姨和別的女人生了兩個兒子。我生命中的每一個男人都背棄了我。我們家的女人從來都抓不住自己的男人。」

  何謂越聽越心驚。潘書的臉痛苦得扭曲,眼神是冰冷和厭棄的,嘴角倔強地抿著,像是心有不甘,又不知如何爭取,像是要放棄,又不知怎樣撒手。他上前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書,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潘書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何謂輕輕擁住她,說:「書,是我。認不認得我是誰?叫我的名字,我會答一聲喳。」

  潘書在他懷裡放鬆,低喚:「何謂。」

  何謂應聲:「喳。」

  潘書笑一聲,落下淚來,「何謂,我答應過你不再亂靠的,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何謂說:「做得好。迷得他神魂顛倒的,你看他回去他老婆能饒得了他?兩記耳光是少不了了,電腦鍵盤也只怕要遭殃。」

  潘書咕咕地笑,「你來歷不明,我浪蕩成性。」

  「我們正好一對。」何謂接口說。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過來喊,「你們誰來撿骨灰?」

  潘書渾身一震,笑容杳然無蹤,臉色變得雪白。

  何謂說:「我陪你去。」摟著她跟著工人去了。留下陳總和張欞沉默不語,Susan滿臉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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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2:44
  第十一章 相親記

  上海的風俗,骨灰安放落葬不是清明,就是冬至,因此華姨的骨灰盒就暫時寄存在了殯儀館裡。何謂拉了潘書和陳總道了別,開車離開,問她:「一起吃午飯吧,想吃什麼?」

  潘書沒精打彩地說:「沒胃口,不想吃。我想回家睡覺去。」

  何謂罵她說:「你怎麼不上山修煉做神仙去?整天就是睡睡睡,不吃不喝,一哭二餓,早知道你這麼『作』,我就不跟你談情說愛了。」

  潘書大怒,回罵道:「作你個頭。你不跟我談情說愛,小心你的嘴也被我咬破。」

  何謂點頭,「這還差不多。打起精神來,吃飽飯,下午愛幹什麼幹什麼去,去做美容,做SPA,美容院裡一樣可以睡覺,沒必要一定要回家睡。哦,我把你送回去,又開回來去公司,然後又去你那裡,來來回回的,我改行做出租車司機算了。你也體貼一下我,做個乖乖的小娘子。」

  潘書聞言擠到他身邊,像正午的貓一樣地瞇著眼睛說:「這麼乖,你是滿意了,我有什麼好處?」

  何謂心神一蕩,差點錯過一個路口,忙看著信號燈,說:「你的魅力所向無敵,不要再試驗我了。我一凡夫俗子,哪裡禁受得起這樣的誘惑。我要是地下黨,不用老虎凳辣椒水,來個美人計我就全講了。你放過我,晚上回家我再來接受你的教育好不好?」

  潘書伸個懶腰,「從今以後我就寂寞了,絕世武功無用武之處,寶劍蒙塵,明珠無光。」

  「你可以考慮去做小明星,在銀幕上顛倒眾生。你大學不是話劇社的嗎?怎麼沒想過往這個方面發展。」

  「立志要早。現在再轉行,遲了。」潘書也跟他真一句假一句的逗嘴。是該跟過去做個了斷了,華姨都變成灰了,舊情也早就埋葬了,一切從新開始。「何謂,去吃粵菜。我要一個豉油雞飯,再澆上厚厚的燒鴨汁,配一碟蒜蓉芥蘭,三十塊錢就夠了。你先頭的話說對了,我是很好養活的,不是頓頓都要吃龍蝦刺身。」

  何謂轉頭對她笑,「好,這才是我喜歡的那個打不死的白骨精。我就要個韭黃炒河粉,再來一個例湯。瞧,餐廳還沒找到,菜都點好了,像我們這麼配合得好的人哪裡去找。」

  過了兩天,潘書回公司,從前台小姐開始,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潘書一一回答,又謝他們出席阿姨的追悼會。趙薇薇拉住她往她的小辦公室走,說:「我們是不是要喊你潘總了?」

  潘書笑罵:「死腔。」潘書的職務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助理,說起來不是什麼正經位置,卻是高層之一,公司重要的事她都有份參加,因此有個自己的小小的辦公室。「我是來辭職的,第一個告訴你。」

  「嗯?」趙薇薇睜大了眼睛,「做啥要辭職?自家公司不做到啥地方去做?還是不用再做了?我講給儂聽,一定要出來做事,蹲了屋裡人要呆掉的。出來混混,講講白相相,一天就過掉了,還有工鈿拿,多少愜意。」

  「人家當我是靠關係,我才不要。」潘書說。

  「儂管人家講啥?當伊放空氣好了。啥人不靠關係?不靠關係怎麼做事做人?只要是認得的人,就是熟人,熟人就是關係。你這個人是聰明面孔笨肚腸,吃虧就吃在這上頭。」趙薇薇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要是你,助理也不當,就弄塊經理的銅牌子釘在門上,像模像樣做項目部經理。老實講,你做項目部經理一點都不坍台。你在這裡做了七八年,早就是公司的元老了,好幾個項目都是你拿下來的,你怕伊們講啥閒話?伊們是紅眼病,自己沒啥本事,就眼熱你。有本事伊們也到處放電,拿兩塊地下來啊。」

  潘書不說話,翻翻白眼看著她。

  趙薇薇咯咯地笑,說:「儂是會得放電呀,又沒講錯囉。這是你的本事,我要學也學不來。有趟子我學儂拋眼,對過的瘟生問:趙小姐,你眼睛裡廂進砂子啦?氣得來我啥點吐血。」

  潘書大笑,「你沒事學我做啥?該名瘟生是做啥的,要你拋媚眼?」

  「是相親的啦。伊講伊有兩套房子,還有一部畢加索。奈末我就想了,雖然伊有四十歲了,還好頭沒禿,請我坐的地方還是星巴克,不是KFC,不算小氣,先釣牢伊再講。」

  「後來呢?」潘書自己不相親,但對別人相親的事特別有興趣,尤其是趙薇薇,見的人又多又雜,有一天一口氣見了三個。她有三個姨媽兩個姑媽還有一個舅媽,另外還有大中小學的老師,都熱衷於為她介紹對象。趙薇薇三十二了,相親已經相得疲掉,開始還滿含希望,到現階段已經把相親當成娛樂,別人回家看電影看電視,她看真人版。趙薇薇最大的優點是快人快語,言笑無忌,同時這也是她的最大的缺點。她要是看不上的,當場就會跟對方明說,讓人下不來台的時候佔大多數。

  趙薇薇撲嗤一笑,「伊就要了兩杯咖啡,講伊怎麼有本事,講了一個多鐘頭,講到八點鐘。後來我肚皮實在餓煞了,就要了一隻芝士蛋糕,儂猜伊挨下來做啥了?」

  「做啥?」

  「伊調只位置坐在我邊上,把手放在我大腿上。儂講倒霉伐?我本來打算自己付鈔票的,這下不划算了。我年紀一把,交關辰光沒被人吃過豆腐了,我就拋只媚眼給伊,伊就問我眼睛是不是進砂子。」

  潘書聽得有趣,問:「被吃豆腐了還要拋媚眼,你想做啥?」

  「吃回來呀。」趙薇薇說:「哪曉得這只瘟生不上當,馬上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了。我就講了:溫先生,我們去吃披薩好伐?叫一隻德國鹹豬手。瘟生講:趙小姐,我不溫,我姓許。我講:我一直當儂是姓瘟。講好我就走了,回到屋裡我舅媽就打電話來罵我,講瘟先生發火了,我對伊講,這個赤佬不但是個豬玀,還是個瘟豬玀。」

  兩人擠做一處笑,趙薇薇說:「還好是冬天,我穿得多。要是碰著大熱天,我不是吃虧吃大了。」

  潘書說:「看來這是個經驗,以後相親都要穿長褲子,哪怕是夏天。」

  「你又不相親,要這個經驗做啥?」趙薇薇笑她。

  潘書想,我用不著相親,我馬上要結婚了。本來想告訴趙薇薇,一想又不打算請客吃酒,說出來沒的惹麻煩,還是忍住了。問道:「陳總在辦公室吧,我去找他。」

  趙薇薇收起笑,「你真的要走?也好,你要是不在這裡做了,我們還可以更好一點,把公司的事拿來說笑話。」

  潘書朝她笑笑,說:「就是這個道理。我在這裡,你們和我說話都不盡興,我也沒趣,是不是?」

  趙薇薇歎口氣,「說得沒錯。好了,我去做事了。陳總一早就來了,和胡總監在裡廂講話,講了一早上。」

  潘書點頭,「你出去時替我跟林小姐說一聲,等胡總監出來就告訴陳總我來了,要見他。我在這裡把這裡收拾一下。」

  趙薇薇拍拍她,出去了。

  潘書把文件一樣樣歸好檔,拿出一張白紙寫了讓渡書,又簽名蓋上了章。吹一吹墨跡,折起來放進一隻信封裡,等著財務總監出來。正想打電話給何謂,約他在哪裡吃飯,忽然外頭一片嘈雜聲,像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椅子拖動、衣服磨擦、切切低語。潘書走到門邊透過玻璃看出去,看到幾個穿著深藏青西服的人徑直進了陳總的辦公室。潘書愣了一下,猛然想起那種西服不是普通人的西服,而是檢察院的制服。

  檢察院的人這個樣子上來,一定不會是好事,再加上先前趙薇薇說的胡總監一早上都在和陳總談事,那一定是公司的財務出了問題。潘書的職務和胡總監沒什麼交集,對他工作上的細節一點都不知情,若公司的財務出了事,陳總會怎麼樣?

  潘書驚慌之下,馬上給何謂打電話。偏偏何謂關了機,她只好發一個短信,說公司出事了,盡快跟她聯繫。然後把讓渡書和文件都鎖了起來,鑰匙從家門鑰匙上拆下來,放在手包的夾層裡。

  過不多時,陳總和胡總監一起出來了,跟在後來的還有投融資部的朱經理,在經過潘書的辦公室時,檢察院的人敲敲她的門,潘書打開,檢察院的人說:「你是潘書?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陳總說:「她只是一個助理,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找她了。」

  檢察院的人說:「我們查到的事實是,潘書是這間公司的另一個持有人。潘書,有沒有問題,調查過後就清楚了,走吧。」

  潘書點點頭,拿了大衣,關上房門,隨檢察院的人而去。坐在車時她想,華姨本來是想照顧我,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又想華姨幸好走了,不然說不定會被他們從病床上拖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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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3:09
  第十二章 鴻門宴

  「梅花閣」在東林大廈的十七樓上,是一間會所性質的娛樂餐飲場地,十六層以下,是辦公樓寫字間,出租加自用。何謂當初以不高的價錢拿下這幢爛尾樓,重新間隔修建裝潢好後發售出租,借此處在上海立穩了腳跟。後來雖說有了別的地塊大樓,也不住在這裡,但對「東林」的感情卻最深,生意場上需要宴客會友的地方,便專門辟出一層來搞了會所,取名「梅花閣」。

  何謂是無錫人,因此把大樓命名為「東林」,會所叫「梅花閣」,裡面的小包間便叫「梁溪」、「霞客」、「寄暢」、「黿渚」、「五里」、「三山」、「二泉」等。

  這天晚上何謂在梅花閣的「梁溪廳」請客,推開包間的門,隨手關上,撿一張靠門的椅子坐下,拿起面前的瀘州老窖,給三個客人都滿上,舉一舉杯子說「乾」,一口喝了,又倒滿,仰脖喝下,亮一亮杯底,再倒滿喝光,眨眼之間連盡三杯。

  三個客人面面相覷,不知他此舉何意,問道:「衛國,出了什麼事了?有事儘管說,不要喝悶酒。把我們叫來要辦什麼,兄弟們一定給你辦好。怎麼把老窖都抬出來了,我一進來看見桌上這瓶酒,就知道有大事不好。」

  何謂再給自己倒上,說:「你們也喝,喝了,就當兄弟我給你們賠罪了。國棟,崑崙,憲民,來,再乾。我們四個是一起從部隊復員的,你們當官,我發財,平時各幹各的,有事招呼一聲,我何衛國從來沒有不拿你們當兄弟。崑崙,前年西北那幫人和中原那幫人為了火車站的地盤火並,你要我出面,我推脫過一句沒有?」

  陳崑崙忙說:「哥,說這個幹什麼?你要我辦什麼事,說就是了,不要繞圈子。」

  何謂不理他,又指著徐憲民說:「憲民,你上次……」

  徐憲民忙打斷他,「衛國,衛國,我們都知道你夠哥們,講義氣,幫了我們不少忙,我們心裡都有數。你一向爽快,今天這樣翻舊賬,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事?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改正。」

  許國棟也說:「衛國哥,快說,你要把我們逼死了。」

  何謂哈哈笑一聲,笑聲裡沒有一點笑意,說:「明明是你們想逼我。」

  那三人不明他指的是什麼,互看一眼,眼睛裡都是問號,說「是不是你」?又都搖搖頭,對何謂說:「沒有,最近我們沒幹什麼。馬上過年了,我們只要和諧,過個安定祥和的春節,都沒幹過什麼大事。」

  何謂拿起酒杯,在手裡轉一轉,說:「憲民,你把我老婆抓到你那裡去,不算大事?」

  陳徐許三人張大了嘴,下巴快要掉了下來。

  何謂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冷笑一聲說:「昨天你們是不是去了陳氏集團?把陳氏的陳總、他的財務總監,還有經理助理都請回你們檢察院了?晚上都不放回家,我回到家找不到我老婆,還以為跟人私奔了。問到公司去,才知道是檢察院的人去過了,我今天花了大半天時間來查,才知道原來是我的好兄弟做的好事。你要過個和諧的春節,我就不要了。你們還拿走了她的手機,我連電話都打不通,打了兩天,就是一句『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徐憲民一拍桌子,叫道:「陳氏的那個潘、潘……」一看何謂的眼神,又改口說:「潘小姐,是我嫂子?你早說呀,我哪裡知道。你瞞得這麼緊,也怪不得我們,是不是?」看一下陳崑崙和許國棟,示意他們救場。

  那兩個馬上會意,許國棟說:「衛國哥,這就是你不夠哥們了,娶了老婆也不跟兄弟們說一聲,藏得這麼好,怕我們鬧洞房?」

  陳崑崙接口說:「這是哪一年的事情?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過?哥,原來這一陣都不見你,你是躲進溫柔鄉里去了。」又問:「憲民,你見過嫂子了?漂亮吧?」

  徐憲民說:「不知道。」那兩人「嗯」一聲,徐憲民又說:「沒看清。」

  何謂不耐煩,說:「你們把她關在哪裡了?她這兩天人不舒服,關出事來我讓你好過。她吃虧了沒有?」

  徐憲民忙說:「我們這裡是經濟問題,又不是國棟那裡的刑事犯,哪裡會對她怎麼樣。裡面有單人床,毛毯,衛生間,空調暖氣,什麼都有。」

  「廢話少說,放她出來。」何謂火大起來。

  徐憲民搖頭,「衛國,你是不知道裡頭的情況。陳氏偷漏稅上百萬,不是個小案子。她又是陳氏的老闆之一,問題沒搞清楚之前,哪裡敢隨便放人?」又說:「我這位嫂子也是了不起,進來之後一句話不說,問她話時是閉著眼睛埋著頭不理人,放她回去就睡覺。我剛才說沒看清她長什麼樣,就是這個道理。」

  何謂說:「上個禮拜她阿姨病死了,前兩天她才把她阿姨送到火葬場,哭死了的哭,哭了一個禮拜,她有精神理你們才怪。你們也真夠狠啊,陳總的老婆剛死,你們就下手,完全不管人家的死活。」

  徐憲民說:「怪不得她頭上戴了朵白花。」

  何謂說:「我給你交個底吧,陳氏問題再大,也不會跟她有關。她一直只是陳總的助理,成為老闆也是最近的事。她阿姨死了,才把公司留給她。我想你們這些面上的事早就查清楚了,不用我來說。她叫做運氣不好,要是她阿姨還活著,不寫遺囑,不就沒她什麼事了嗎。老實說,她本來打算辭職的,從元旦以後她就沒到公司去過,一直跟我在一起。那天你們會在公司碰到她,也是碰巧了,她上去辭職,把公司轉給陳總。要是早一天,不也沒問題了?其實這件事也怪我,我一直跟她在家裡混日子,心想早一天晚一天也沒什麼要緊的。」

  陳崑崙問:「哥你是認真的?你別一口一個老婆的,你們結婚了沒有?不會是為了討好美女,跟我們瞎說吧。」

  何謂大怒,豎起兩條濃眉說道:「正準備結。要不是憲民這小子把她抓了,已經結了。你們不信,打個電話問劉齊。」

  許國棟不依了,問:「哥,劉齊在海南,我們在上海,怎麼他倒知道了,我們反倒不知道?你和劉四兒關係這麼鐵?哥,不好這樣厚此薄彼。」

  「放屁。」何謂罵,「我沒事告訴他幹什麼。是元旦的時候我和她去三亞,正好在酒吧碰上了。我還警告他不許到處說,看來四兒這次嘴巴緊,還真的沒說。」

  徐憲民說:「你信劉四兒的嘴巴?老邵路過上海去北京的時候,我好像是聽他說起過,說衛國帶了個美女在海南風流,那天我們都喝多了,沒有細問,原來說的就是陳氏的潘小姐。」

  何謂搖一下頭,又倒滿四杯酒,說:「是我做得不好,沒有跟兄弟們交待,我不過是想先躲起來享幾天清福,你們就看不得我痛快。我們十幾年的交情了,你們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對女人一向不上心,這次我是認認真真的想跟她結婚,老老實實過日子。憲民,給哥一個面子,放了她。有什麼事要她協助調查,儘管來找我。你把她關在你那裡,回頭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哄她。哄女人高興,你以為容易嗎?」

  徐憲民為難地說:「她是老闆之一,就算什麼問題都跟她沒關係,追究起責任來,還是要負責的。幾百萬哪,那陳總也真夠黑的。潘小姐的賬,你知道多少?她住的房子開的車子都是公司的,光是這筆賬說不清。」

  何謂說:「人家公司福利好,把高檔商品房當宿舍,再配個工作車,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徐憲民突然一笑,說:「她倒是交房租的,賬面上有,不過也太少了。」

  何謂記得有一次問過潘書這個事,潘書當時說是把兩千,何謂根本不信,兩千也不算多,但從她嘴裡說出來,便需要再去一個零,說:「兩百。」

  徐憲民說:「你知道啊。」

  何謂心裡暗罵這個女人,沒一句實話,表面上卻說:「有我不知道的嗎?」

  許國棟說:「憲民,依我看是姓陳的和姓胡的在做假賬,嫂子怕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會辭職了。衛國哥這些年一直都是一個人,總算開竅了要找女人結婚,你找個說辭放了她,就當我們兄弟送給哥的結婚禮物。馬上就過春節了,你讓一個女孩子在裡頭過節,也說不過去。崑崙,你們兩家比我更近一點,使把勁幫個忙,回頭讓我們見見嫂子,衛國哥春節請我們出去玩一趟,就什麼都齊了。」

  何謂笑罵:「你倒是會見機行事敲竹槓。去,去,去普吉好不好?」

  徐憲民還在猶豫,說:「這麼大件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

  何謂拉下來臉來說:「我聽說周氏的案子你們還懸著,人家潛逃到了加拿大,你們拿他沒有辦法?」又對陳崑崙說:「淮太那裡不太平,你們就不管了?馬上過春節了,到時全市人民加全國人民再加外國友人都在淮海路上劃包丟皮夾子,上海的臉面都被你們丟盡了。」

  陳崑崙愁眉苦臉地說:「民族政策,民族政策。我們也不好辦吶。」

  何謂說:「春節七天,那裡每天案件少一半,過了就不管了。」

  陳崑崙大喜,「哥,你真夠朋友。憲民,你們頭頭是我爸的朋友,我幫你通通路子,我走上頭,你管下頭,我們幫衛國這個忙,讓他又娶媳婦又過年,過個安定祥和的春節。」

  徐憲民說:「那周氏?」

  何謂說:「春節過後我給你信。」

  徐憲民說:「好,我去安排。潘小姐我讓人送到這裡來吧?」

  何謂說:「屁話!當然是我去接。你懂不懂什麼叫老婆?正事談完,吃飯。我給你們準備了一箱九五年份的冰酒,走的時候帶上。」

  許國棟說:「哥,以後不要拿老窖來嚇唬我們了。結義時候喝的酒,你又擺一張臭臉來倒,這酒喝下去都燒胃。」

  何謂說:「不祭出老窖,你們不知道事情的重要。燒胃算什麼,這兩天我的命都燒了一半。」握住酒杯,一飲而盡。

  許國棟呆呆地看著他,「哥,你是來真的?」

  陳崑崙和徐憲民也放下筷子,看他怎麼說。對他們來講,何衛國的情事,跟911一樣的轟動。

  何謂再倒一杯烈酒,讓冰冷的酒滑進胃裡,再像火一樣灼燒起來,燒得何謂的眼睛變得漆黑,「我這一輩子,等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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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3:40
  第十三章 焰火花

  半夜十二點過了,天冷得像要下雪,又逢年末,星暗月低,風掠過人的臉,像要揭去一層皮。

  潘書走出檢察院的大門,一眼就看見有個黑影等在那裡,高高瘦瘦,穿一件深色的長大衣。他拿著一支煙,深吸一下,紅點就明亮一些。那一點紅光,讓潘書的心暖了起來。她快步走過去,扔下手裡的包,把手伸進他的大衣裡面,將他緊緊抱住,面孔貼在他胸前,一句話不說。

  何謂扔下煙頭,用大衣的衣襟把她包裹在身體裡頭,低頭去吻她冰涼的臉頰。潘書仰面找到他的熱唇,手沿著他的背直攀到他的肩頭,發恨似的揪緊、吻住。兩天前還柔軟溫潤的嘴唇,這時竟乾裂起皮,磨在何謂的嘴上,刺痛的是他的心。何謂用舌尖替她濕潤,用牙齒咬下爆皮,半摟半抱地拖著她到了車邊,打開後車門,兩人一起擠進車座上,潘書邊嗚咽邊喚「何謂,何謂」,臉上早就濕了。

  何謂低聲問:「好些沒有?我們回去吧。」

  潘書點點頭,就是不肯放手。

  何謂掰開她的手,退出車去,關上門,又去撿起她的包,坐回車上,發動起車子,讓車子暖一暖,回頭看潘書,已經打橫臥在座位上,頭枕在臂彎裡,長髮披在臉上。何謂問:「睡了兩天還沒睡夠?聽說你在裡面一句話也不說,快比得上地下黨了?」

  潘書從齒縫裡迸出兩個字:「開車。」

  何謂說:「喳。」把車子開走。又說:「你住的房子被貼了封條,去我那裡吧。我家你還沒去過,正好過去檢查一下衛生工作,看看單身漢是怎麼過日子的。」

  「閉嘴,話真多。」潘書說他。

  何謂還在說:「看你平時狠三狠四的,怎麼就經不起大風大浪呢?」

  潘書大叫一聲:「何謂,閉嘴。」

  「喳。」何謂也大聲答應。

  到底潘書被逗得笑了,抬起頭問:「你住哪裡?」

  「浦東。你們浦西人士是不是看不上眼?」

  「那我們到海南去那次,你來接我,不是繞路了?」

  何謂說:「沒辦法呀,誰讓我喜歡你呢。」

  「我到底哪裡好,要你花這麼多心思?」

  何謂答不上來,半天才說:「我看中你風情萬種,用黑暗無比的想像力,想你會怎樣的勾引我。」

  潘書不理他的調戲,自顧自說:「我這兩天就想一個問題。」

  何謂心一緊,問:「什麼問題?」

  「當一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那它就一定是假的。姨夫對阿姨表面上不好嗎?實際上他卻過著雙重生活。阿姨給我房子給我錢不好嗎?結果讓我進了檢察院。你對我好得感天動地,不知後面又藏著什麼目的。」潘書落寞地說。

  「我看中你的身體。」何謂火冒三丈,「是不是所有結了婚的人都要去問問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有完沒完?回到家裡我就活剝了你。前幾天我是好心體諒你剛死了阿姨,才不和你歪纏。今天你別想躲得過,你這兩天嚇我也嚇夠了,我一定要從你身上補回來。」

  潘書呼一下坐起來,拍打前車座,「停車!」

  何謂扭頭怒視她,「想幹什麼?」

  潘書忽然放軟下來,攀著他右臂,似笑非笑地說:「去買套。」媚眼如絲,像要滴出水來。

  何謂恨恨地看她一眼,放聲大笑,「你不尋我開心,就過不得?」

  「說不定這是將來我唯一的樂趣。」潘書說。

  「這樂趣是尋我開心的唯一,還是買套的唯一?」

  潘書笑嘻嘻地說:「你要為難我?我偏不讓你如願。我要是輸給你,我就不姓潘。你想聽是不是?那我就清清楚楚講給你聽。」把嘴湊在他耳邊,「買套是尋開心的唯一樂趣。」

  何謂說一句「不得了」,看見路邊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馬上停車,衝進去拿了只小盒子,付了錢又衝回來,把小盒子扔在副駕座上,一路把車開得飛快。好在是深更半夜,浦東路寬車少,黃燈閃亮,車進了一處住宅小區,潘書還沒看清是什麼名稱,就一晃而過。三轉兩轉停在一幢高樓下,何謂下車拖了潘書就走。

  潘書說:「包。」何謂返身拿包,潘書又說:「套。」何謂又回去拿小盒子。兩個人擠擠挨挨地進了電梯間,一下子就老實了,像兩個陌生人一樣隔開一拳站著。

  電梯停在九樓上,何謂拉著潘書往家去,說:「這裡是麥克花園二十二號9樓903,你要記住,別忘了。」

  「你當我幼兒園的小朋友?」潘書別轉臉不敢看他,故意說些不關痛癢的話。

  何謂打開房門,潘書踏進去,哪裡都不看,只說:「我要先洗澡。」

  「事情真多。」何謂咕噥一聲,領著她往衛生間去。

  潘書關上門,問:「有什麼穿的?」

  「光著。」何謂答一句,還是去找了件乾淨浴袍,敲敲門,潘書打開一條縫接了,何謂探頭探腦。潘書索性開大點,讓他看。何謂「切」一聲,又走了。潘書笑著關上,她只把大衣脫了,正擠牙膏準備刷牙。

  臥室裡,漆黑一片,潘書說:「何謂,你和多少女人做過?」

  「閉嘴。」

  「你不問我?」

  「閉嘴。」

  「你真粗魯。」

  「不,我很溫柔。」

  「對,因為你很醜。」

  「不說話好不好?」

  「好。」

  很久都沒人說話,然後何謂問:「看見什麼了沒有?」

  「看見有煙花焰火在眼前綻放。」

  「真有詩意。

  「你呢?」

  「我跌進了黑暗的深淵裡。」

  「真可憐。」

  「不,是很滿足。」

  除夕夜,兩人去正大廣場買衣服。潘書的衣服都留在自己家裡,沒有拿出來,只好先買些替換的內衣襪子,又買了一件毛衣,一條長褲,最後買了一件外套。把東西都放進車廂裡,兩人去吃年夜飯。哪裡的飯店都是爆滿,都沒有空位。何謂自己的梅花閣早就訂出去了,兩人也不想過浦西去,來來回回的浪費時間。兩人拿了電話一通找,打了十幾個電話,才有一家相熟的西餐廳的領班答應擠出一張桌子,不過也在九點以後了。

  潘書餓得受不住,去超市買了巧克力,兩人坐在車裡吃,何謂在剝榛子。剝出來,一粒塞進潘書的嘴裡,一粒放在自己嘴裡。潘書說:「我這是榛仁巧克力,這麼大粒的榛仁,美得很美得很。」

  何謂說:「我倒從來沒想到過吃個飯這麼困難。」

  「要不我開家餐廳吧。我看餐廳的生意都不錯,只要菜好,不愁沒有客人。」潘書說。

  「你不是說在家做賢妻良母,準備要寶寶嗎?」

  「我還說去束河開客棧呢,想想不行嗎?」

  「民政局初四上班,我們一早就去吧。你身份證在哪裡?不要說在家裡,搞得不好我又要去撬門。這次可不光是撬門這麼簡單了,還是偷拆封條。這可是犯罪。」何謂笑。

  潘書搖頭,「你就佩服我吧。身份證在我包裡。」

  「你帶在身邊是為了隨時搭飛機潛逃國外?」何謂剝出一粒,吹吹浮皮,放在她嘴邊。

  潘書張嘴噙了,「那天我不是上公司轉讓的嗎?我想身份證帶在身邊,說不定要公證什麼的,省得多跑一趟了。」

  「真夠聰明的。」何謂抱一抱她,「戶口薄呢?」

  「呀,我的戶口頁還在陳總的戶頭上。」潘書吐一下舌頭,「看來我和他是撇不清關係了。」

  「轉到我的戶口薄上來好不好?這樣我的名下也有兵了,不是光桿司令一個。」

  「那當然,你當我願意和他放在一起啊。他已經有了新太太,還有兩個兒子,人家是一家人了。你說那兩個男孩和我有什麼關係沒有?他們管我叫什麼?」

  「表姐。」

  「其實我還真的有點想見見這兩個男孩,雙胞胎男孩,才三歲,圓嘟嘟的臉,胖手胖腳,走路跌跌撞撞,會叫人會說話了。想想都可愛得不得了。」潘書有些嚮往。

  何謂攬緊她說:「自己生。」

  潘書想一想說:「再過些時候吧,我這件事還不知怎麼定性呢。」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何謂心痛地說:「陳總怕是難保,就算補上稅款,罪名也難逃,怕是要有個三四年了。」

  「兩個男孩子怪可憐的,這麼小,就要見不到爸爸了。陳總都五十六了,出來就六十了。也真是,這麼大把年紀,生什麼孩子。等孩子大學畢業出來工作,他都快八十歲了,不知是叫爸爸好呢,還是叫爺爺好。」潘書說著,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

  何謂趕緊說:「所以我說咱們也生一個,不要等到八十歲時,看著兒子不知是叫爸爸好還是叫爺爺好。何苦為難咱們兒子。」

  潘書笑死,「我離八十歲還早得很,你這是純粹的杞人憂天。」

  「是,還有五十年。」

  何謂想,如果今後五十年都是這樣的日子,那還有什麼可苛求的?

  吃過年夜飯出來,已經快十一點半了,四處都是放鞭炮的辟啪聲,震得人沒地方躲。潘書低頭四處找東西,何謂問:「找什麼?火星濺著了?」

  潘書說:「不見了一隻手套,大概是掉了餐廳裡了。」

  何謂把她那只光著的手握在自己手裡,放進大衣口袋裡,兩人沿著東方路走,忽見會議中心那邊有煙花升起,「卜」一下爆開來,化作滿天星雨。路上的人「嘩」一聲歡呼起來,都往那邊跑去。

  禮花彈一枚又一枚地燃放,焰火照得半天一片光華燦爛,霎時奼紫嫣紅開遍了漆黑的冬季夜空。接著各家居民樓前點響一千響五百響的長辮子電光炮,辟辟啪啪炸成一片,一隻隻高昇也「呯——彭」 「呯——彭」地震得人耳聾。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型焰火在也樓前空地上燃放。有一處乾草地燒了起來,馬上有人端了一面盆水來燒熄,放的人燒的人看的人都沒有一點驚慌。

  一地的碎紙屑,空氣裡都是硫磺的味道。但所有的人都是興高采烈的,笑嘻嘻燒去霉運,迎來新年。

  潘書把耳朵摀住,把頭埋在何謂的衣服裡。

  何謂用大衣包著她,在她耳邊問:「看到煙花了,嗯?」

  潘書在嘴上從不吃虧,回應說:「在黑暗的深淵裡。」

  何謂大笑,「我們回家去,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淵裡,再一起看煙花。」

  初四早上,何謂等上班時間到了,便先打電話去民政局預約登記,問清要帶的證件,然後刮鬍子洗臉,對潘書說:「你去把我的身份證找出來,在書桌中間的抽屜裡。」

  潘書答應了,去書房找身份證。何謂吹著口哨,打著領帶。等了一會兒不見潘書出來,便找了過去,問:「是不是找不到,我來吧。」卻見潘書坐在書桌前,雙手捂著臉,聽見他進來,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就知道,當什麼事情好得不像真的,它就不是真的。」

  何謂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卻知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他走過去,輕輕問道:「書?」

  潘書抬起頭,淚流滿面,「你這個傻子,你要瞞就瞞到底,就要把所有的證據全部銷毀,你留著它做什麼呢?這下我該怎麼辦?」

  何謂看見她面前放著的是兩張身份證。一張是綠底網紋的一代證,一張是的白色的第二代證。二代證上住址是寫的這裡,麥克花園,姓名是寫的何謂。但他和公安局關係好,人家沒收他的一代證就把二代證給他了。那張一代證上姓名是何衛國,住址是威海路張家花園十一弄3號。

  何謂閉一閉眼睛,鼓起勇氣過去,把她的頭攬進懷裡,說:「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原諒我,我們可以做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一是不原諒,那我們兩人都會活在真正的黑暗深淵裡。」

  潘書抱緊他的腰,說:「你太殘忍了,把這個選擇讓我來做。你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做到,怎麼能要求我眨個眼睛就行?」

  「書,讓我用以後的五十年來彌補我的過錯,讓我做你的奴隸,只用一個『喳』字就夠用了。」

  「你不要再說這個笑話了,你也不該叫我『書』。」潘書放開他,站起來,「我該走了。可現在我能走到哪裡去?我沒有家,沒有房子。」

  何謂抱住她,「不要走,留下來,我來照顧你。我用了兩年的時間才得到你,你可以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時接受不來。」掙脫何謂的手臂,拿起自己的包,披上大衣,走到大門邊。

  何謂叫住她,「書。」

  「儂叫我啥?」潘書扭轉身子看著他。

  「襻襻頭。」何謂用上海話叫她。

  何謂從不說上海話,他從不說他是哪裡人,一定要說,就說是無錫人。「襻」字的發音極為刁鑽,不是從小說慣了的,是說不好「襻襻頭」三個字的。

  潘書一笑,「沒想到介許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我叫啥格小名。」穿上鞋,打開門,離開了何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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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4:00
  第十四章 襻襻頭

  潘書離開麥克花園,隨手攔了輛車坐上去。司機問她去哪裡,她想了半天,竟是沒地方可去,只好說:「過江。」

  車子過了江,停在和平飯店門口,司機問:「這裡可以嗎?」

  潘書點點頭,付了錢,下車昏昏然亂走。不知不覺走到漢口路,站頭上停著一輛49路,潘書看著覺得熟悉之極,便上車找個空位坐下,頭靠在窗戶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擠過擁擠的福州路,穿過人民廣場,車子在威海路上開,石門一路到了,站頭停靠的是民立中學,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書下車,過馬路,往西不遠,有一道鐵門,裡頭就是張家花園弄堂。前頭是威2幼兒園,她的幼兒園。再前頭是海港賓館,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龍鎮廣場,第一西北利亞皮貨,紅寶石的點心,凱司令的西點。她對這個地方瞭如指掌,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張家花園,其實沒有花園,連個花壇都沒有,樹也沒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庫門,門是兩扇,用黑漆漆過,被太陽曬得爆裂剝落。小弄堂極窄,只能推過一輛自行車,但主弄堂卻是附近最寬的。夏天有個老頭搭個棚子賣西瓜,不穿上衣,亮著肚皮,那個肚皮又圓又胖,像靈隱寺的彌勒佛。每過一陣子會有個老頭來釘碗,碎成幾大片的碗被他鑽上幾個小眼,用一把黃銅小錘敲進兩枚銅釘,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書要是打碎了碗,從來不扔,就等著這個老頭來鋸碗,她在一邊看著,恨不得跟他學手藝去。

  那是早些時候的事了,後來鋸碗的老人不來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後來,她去上海中學讀高中,因是住讀,就不大回來了,然後就是這麼多年。有多少年,潘書算一算,有十五年了。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這裡渡過。

  年初四,還是節裡,人家廚房裡飄出燉筍乾肉的香味。有走親戚的人來,主人家迎出來,大聲地說笑。潘書走進十七號,摸著黑上到二樓。這裡的樓梯燈從來不亮,大家都不願意多付一點路燈費,為這個吵了無數次,後來索性就把燈擰了,大家不用。誰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個手電筒。潘書走在黑暗的樓梯上,腳抬多少高,什麼地方轉變,她想都不用想。不會走錯,不會踏空。

  她停在二樓一間房間的門口,從包裡摸出鑰匙來開門。裡面有一張捷克式的雙人床,一隻三開門的大衣櫥,一張方桌,三張骨牌凳,一張籐圈椅,一隻竹書架。東西不多,但還是把這間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擠得滿滿的。床和籐椅上蓋著舊床單,是那種傳統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間一朵大花,人稱四菜一湯。洗得褪色發白了,老人家會撕開來做嬰兒的尿布,潘書拿來覆在床上。

  她說她沒有家沒有房子,其實她錯了,原來是她忘了,這裡還有她最早的家。這個家的鑰匙還掛在她的鑰匙圈上,這麼多年都沒扔掉過。她把窗戶打開,換一換多少年都沒有對流過的空氣,再把舊床單慢慢捲起,小心不讓上頭的灰塵揚開。天氣真好,太陽那麼明亮,潘書幾乎有曬被子的念頭。她把大衣櫥打開,取出枕頭和棉被,放在床上。枕頭套子是淺藍色,繡著花籃和雜花的圖案,那是她中學時暑假的手工。被面子是桃花色的緞子,織成龍鳳花樣,邊上是翻出的白色被裡,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線釘牢。這樣的被子好多年沒見過了,現在人都用被套。枕頭和被子有些宿度氣,應該曬曬,但不要緊,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簾,脫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蓋到頷下。幾乎可以聽到媽媽叫:「潘潘,太陽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還似乎聽見樓下的野蠻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頭」。她相信她只要拉開窗簾,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見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說笑。裡頭那個個子高高的,長相凶凶的,她從來不敢看的小頭頭,用不屑的目光看著她。看她這個書獃子,戴著一副六百度的近視眼鏡,背著大書包,每天在他的門口經過。他靠著黑漆大門,抱著兩條胳膊,有時嘴角叼著香煙,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飛快走過。

  她從沒和他說過話,但知道他的大名:何衛國。知道他高中畢業了,肯定考不上大學。對潘書來說,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就是壞學生。潘書已經收到了通知單,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只要進了這個高中,大學就一定能上。媽媽和姨媽還有姨父都替她高興,看她整天還是捧著書看,都說出去玩呀,別看書了。她不知道玩,她從來都不玩。這猛一下讓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裡,大人都上班,學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後的弄堂裡靜悄悄的,太陽熱辣辣地曬在水泥地上,曬得牆面都起毛。潘書看完半套《天龍八部》,拿了去和同學交換。她為了讀書考試,這些閒書以前是從來不看的。

  潘書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小了,短了,緊了,繃在正在發育的身上,兩隻膝蓋露在裙邊下。媽媽說做一條新的,潘書說還有一個月就進新學校了,學校要發校服,做新裙子做什麼。潘書從小就懂事,不給媽媽添一點麻煩。只靠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兩母女過得緊,不過不要緊,兩個人開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龍八部》頭兩本,摸著黑下樓,一出樓梯間就覺得熱,汗水馬上被了蒸出來,黏著細碎的頭髮絲,一縷縷彎曲在脖子上。

  天氣熱,太陽毒,那些平時聚集在弄堂裡的男孩子都不出來,潘書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襻襻頭。」她抬過頭來看,何衛國站在黑漆門邊,瞇著眼睛看著自己。兩扇門只開了一扇,他一隻手撐在門上,一隻手拿著一支煙。

  潘書拿起書擋在臉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覺得他硬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很好玩,而對她來說,他真的是大人了。那麼高,那麼凶,那麼氣勢凌人。她貼著牆邊走,盡量離他遠些。就要經過他身邊時,他伸手搶過手裡的書,不屑地問:「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書嚇得不敢動,輕聲求道:「還我。」

  何衛國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

  潘書快要哭出來了,只說:「還我。」

  何衛國把兩本書放在手上敲打,流里流氣地說:「叫聲阿哥就還。」

  潘書害怕起來,書也不要了,轉身要走,何衛國一伸手攔住她,趁她不備奪下她的眼鏡,說:「不叫,那就自己來拿。」順手又把她轉了個圈子。

  潘書沒了眼鏡,就跟瞎子一樣,使勁瞇起雙眼,想看清路,又伸出手去摸牆壁。哪知一摸摸到一個熱乎乎的身體,嚇得她趕緊縮手。

  何衛國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是你自己摸上來的,可怪不得我。」

  潘書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感覺被他抱在了懷裡。這一下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放開……放開我,眼鏡還我。」那隻手非但沒有放開她,還在她身上亂摸。潘書一手護著身體,一手去撥打那只不規矩的手。她不敢叫出聲,只是拚命咬著嘴唇,急得眼淚從眼角迸出。她知道不能叫,不能喊,她只要一叫一喊,她一輩子的名聲就毀了。她瞇著眼睛努力想找到出路,但看出去什麼都是霧濛濛的,而在掙扎的時候,她已經被帶進了屋裡,被壓在了床上。她只能無聲地哭,推,打,撕,咬,踢。但那雙手始終環在她腰間,濕熱流汗的身體壓著她,滾燙灼熱的嘴唇舐咬著她的脖子。潘書張嘴咬住壓在她臉上的肩頭,下死命的咬,咬得齒間舌尖嘗到了鮮血的味道,還在往下咬,咬得她的牙根都要斷了,仍是不放鬆。然後她覺出壓著她的身體放開了,上面的人輕蔑地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麼?」然後用命令的口氣說:「放開。」

  潘書鬆開牙齒,牙關打顫。何衛國起身離開她,說:「還你。」把眼鏡往她臉上一扔,「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然後把兩本書也扔在她身上,「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麼?」潘書摸到眼鏡戴上,撿起書往外走,只聽見何衛國又冷冷地說:「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麼說你。」

  潘書嚇得要死,要是媽媽知道了,會怎麼樣?要是別人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她嚇得出口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低低地爆喝一聲:「滾!」拎了她的手臂往外拖,推出大黑門,「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裡。」

  潘書抱了書奔回家裡。關上門,發了一下午的抖,然後她聽見隔壁上中班的人回來了,她想這個樣子不能讓媽媽看到,脫下染上血的裙子,那血是從何衛國的肩膀上流到裙子上的,她脫下來,另換了一條,重新梳過了頭,洗臉,又把裙子洗了,掛在小小的只能站一個人的陽台上,把書放在方桌上,再寫一張紙條,說同學誰誰來取,就給她,她去華姨家了。她拿了一隻小包,放了兩件換洗衣服,從窗口上看看何衛國家的兩扇門都關著,拿了包趕緊跑了。

  她在華姨家一直住到開學,開學後就是住讀,更加不用回去,放假也只回華姨家。她媽媽只當是女兒大了,需要自己的一間房間,她沒有這個能力,妹夫家有,就讓她去吧。潘書不敢回家,是她記得何衛國說不許她出現,她真的就不敢回去。她一想起那個人,就怕得要死,然後她就命令自己把這件事忘了,忘得一乾二淨才好。高中三年,她膽小怕事,不敢和男生說話,成績只是中下。這個學校優秀的人太多,像她這樣的一般初中的優等生到了這裡,都不算出眾。她也覺得正好,她不要別人的注目,別人把她忽視掉最好。

  她以中等成績考上了上海本地的大學,學的是商貿英語,姨父這個時候開始下海經商,一直說畢業後就去他的公司。學校裡開始有男生注意她,給她留位子,借她的筆記抄,把自己的Walkman給她聽,半夜到她的宿舍樓下唱歌給她聽,引得整個宿舍的女生都轟笑。那個叫張欞的男生,用他的笑容和熱情以及溫柔和耐性融化了潘書,兩人在二年級時就成了令人矚目的一對。張欞說一畢業就結婚,潘書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對這個主意十分贊同。她已經忘了為什麼要住在姨夫家,有個自己的家卻是她一直的夢想。

  她是真的把那一個下午的事忘了,徹徹底底忘了,甚至不記得有何衛國這個人。媽媽在她大四時患宮頸癌去世了,她辦完喪事,就把房子關上了。悲傷中經過那扇黑漆門,也沒想起有一個人曾經對她做過什麼,那個人又去了哪裡,她從此再沒有回去過。畢業後她就去了姨夫的公司,把關係和戶口都遷去了,又做了激光校正視力的手術,摘下了戴了十年的眼鏡。半年後張欞聯繫好了出國留學,叫她也著手辦理,她一邊辦著,一邊在姨夫的公司混。然後有一天,張欞打越洋電話說,他對不起她,他和一個女同學有了親密關係,他沒臉再見她。

  潘書放下電話,整個人就呆了。下午要見一個客戶,那人磨磨嘰嘰,就是不肯爽快地簽字。潘書腦子裡還想著張欞,忽然一笑,說:「簽了沒?簽好了我們去吃飯。」她想起和張欞一起去辦簽證,她也這麼跟張欞說。張欞說籤了,然後兩人去吃了一頓日本菜,被芥末辣得眼淚花花的,張欞看她哭了,出盡百寶才哄得她開心。

  對面那個男人看見她嫵媚多情的笑容,一時意亂情迷,隨手簽下字,問:「吃什麼飯?」潘書說:「吃日本菜。」吃得兩個人眼淚齊流。賬單上來,那人臉色變了變,潘書用半個月的薪水付了賬,打車的錢都沒了,坐公交車回姨夫家,一路上把臉埋在手裡,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對面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聲問:「阿姨為什麼哭?」他的媽媽噓一聲,輕聲說:「阿姨生病了,打了針身上痛,哭一下就好了。」悄悄遞一疊紙巾在她手裡。

  那天以後,潘書成了千嬌百媚的萬人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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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4:24
  第十五章 襻與紐

  十八歲的何衛國拿著香煙靠在門口的陰影裡,無聊得渾身皮肉發癢。十八歲了,高中畢業了,幹什麼好呢?上大學他根本沒想過,難道去前面的海港賓館當門童?聽說收入不錯,一個月好拿兩千。但整天就幫別人開門,這種事有什麼做頭?說出來不笑死人?他何衛國,拳頭打遍幾條街附近沒人敢擋,去給人開門?

  但十八歲了,不好再厚著臉皮吃家裡了。他翻一翻枕頭底下藏著的一本花花公子,看得他渾身漲痛,捲起來塞回去,點一支煙,站在門口發呆。午後陽光曬得他發昏,這個時候他看見「襻襻頭」從黑乎乎的門洞裡出來,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太陽曬在那裙子上,小姑娘就像渾身發著光,刺得他眼睛痛。

  「襻襻頭」小名叫「潘潘」,「襻襻頭」這個綽號是他取的,「潘潘」和「襻襻」這兩個音在滬語裡發音並不相似,但他就願意這麼叫她。「襻襻頭」。他是無錫人,跟無錫親娘長大,無錫人管奶奶叫「親娘」。親娘把紐扣洞叫「紐襻」,打個結叫「牽只襻」,搭扣叫「搭襻」,一切可以掛東西拴東西的,都叫「襻襻頭」。

  潘潘是公認的弄堂裡最好看的小姑娘,皮膚雪白,白得透亮,細得像瓷。每次她經過何衛國的身邊,就像有一朵閃著光的雲飄過,身上還有洗髮水香皂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潘潘像瓷器,像玻璃瓶,像水晶吊燈,像一切容易打碎的東西。越是易碎,就越是想去碰。因為怕打破,就不敢,因為不敢,就生了許多幻想。

  潘潘自己不知道,她在弄堂裡的男孩子們心裡引起怎樣的幻想。她只是每天輕手輕腳地上樓下樓,輕聲細語地說話,微笑有禮地和鄰居客氣。她和她的媽媽,都是那麼小心謹慎地和鄰居們相處,從不吵架,從不高聲說話。潘潘的媽媽是一個小學老師,潘潘每天很乖地做功課背書。他在樓下,都可以聽見她在小陽台上背英文背課文,聲音好聽得像鳥兒唱歌。

  潘潘沒有爸爸,何衛國又鄙視又可憐。潘潘從來不看他,何衛國又氣又恨又仇視。潘潘每天像雲一樣地飄過,讓他看得牙癢癢,手也癢。潘潘功課那麼好,鄰居都說這個小姑娘考上了上海中學,將來還不知怎麼有出息。

  潘潘將來不知怎麼有出息。上海中學,他從來沒想過世上還有上海中學那樣的地方,可以把他的「襻襻頭」帶離他的視線。而他,高中畢業了,沒有前途,將來只能去賓館當門童,門童能當到二十五歲嗎?

  潘潘渾身發著亮光地走過來,看見他像是在笑。他看不清,她戴著大大的眼鏡,顯得一張臉那麼小,她用書捂著鼻子,像是在掩著他身上的汗臭。何衛國被激怒了,第一次朝她說話,「襻襻頭。」他叫她的綽號,他給她取的綽號,他從來沒有當面叫過她,但是她知道這是在叫她。

  她抬起頭來看他。

  潘潘就在他的面前,近得可以聽得她的呼吸聲。幾縷黑色髮絲纏在她雪白的頸項上,被薄薄的汗水黏住,何衛國心裡有隻手在替她撥開。那隻手沒有去撥那些汗濕的碎發,而是搶下她手裡的書,他聽見他用極為不屑地口氣說:「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潘像是被他嚇住了,她開口輕聲道:「還我。」沒有叫他的名字,好像他沒名沒姓。何衛國,衛國。這麼俗爛的名字,哪裡有潘潘好聽,哪裡有潘書文雅,哪裡有「襻襻頭」可愛。

  何衛國怒沖沖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原來你也看武俠。你喜歡誰,喬峰還是段譽?我們可以談談金庸。我有全套的,你要不要看?小姑娘,肯定覺得書生王子段譽好,乞丐頭頭的喬峰臭也臭死了,就跟他何衛國一樣。他何衛國,也就是個小流氓小癟三。

  潘潘像是哭了,只說:「還我。」當然,小流氓小癟三,不配和水晶玻璃談。

  何衛國摔打摔打書,想要戲弄她,說:「叫聲阿哥就還。」叫我阿哥,「襻襻頭」,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潘潘看不起他,阿哥不肯叫,連書也不要,轉身就走。裙角飄起,掃在他的腿上。何衛國心裡的火忽啦啦地燒起來,燒得他渾身發漲,燒得他腦子發昏。他昏頭昏腦地攔下她,取下她的眼鏡,眼睛那麼大,睫毛那麼長,眼神那麼慌張,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白兔。這下你會重視我了吧,叫我阿哥。還不叫?「不叫,那就自己來拿。」帶她轉了個圈子,白亮的裙子飄起來。小腰那麼細,小胸脯脹鼓鼓。臉上的絨毛像家鄉無錫的水蜜桃。

  潘潘瞇起眼,伸手來摸他的胸膛,何衛國渾身的血都往上衝,抓住她伸出的手說:「是你自己摸上來的,可怪不得我。」拖住她就往自己房裡走。

  潘潘細細聲說:「放開我,眼鏡還我。」聲音那麼好聽,口氣噴在他臉上,比什麼洗髮水花露水都好聞。何衛國把臉埋在她肩窩裡,使勁聞她的香氣。手掌彎成杯形,罩在她的小胸脯上。那麼小,那麼緊,比花花公子上的女人們小得太多,小得他不敢用力,像是捧著一隻水晶杯。它太容易碎了,小心不要碰碎它。他把手往下滑,滑到她的腰裡,那麼細的腰,雙手一合就可以合攏。

  「襻襻頭」,你是紐襻,我是紐頭。

  為什麼這麼痛,痛得他一下子醒了。是潘潘,潘潘咬他的肩,咬得出了血,眼裡的淚水順著臉流進血裡。她在他傷口上撒鹽。

  何衛國清醒過來,被潘潘的淚臉嚇壞了。水晶杯碎了,到底還是被他親手打碎了。何衛國嚇壞了,潘潘要是告訴了別人,他死路一條,他硬起心腸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麼?」命令她說:「放開。」

  潘潘鬆開牙齒,渾身打顫。何衛國放開她,把眼鏡還她,「還你。」你成績好,你上上海中學,你前途無量,我去當門童。哼哼,早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書還她,我有整套的金庸,你要不要?「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麼?」「襻襻頭」,你有紐襻,你絆住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麼說你。」別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就讓它永遠埋在心底。

  潘潘像是嚇壞了,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放下心來,我們兩個的事,別人不需要知道。然後他說,「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裡。」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在品嚐過她的柔軟她的溫軟後,當她再經過他的身邊,他要怎樣才能不伸出手去觸摸?

  潘潘裙子上濺上了他的血。他的血,他的心。潘潘走了,他在門縫裡看見了,她換了一件雲彩般的裙子,風一樣飄走了。他抬頭看她的窗口,她的陽台,那條有他血的裙子被她洗得乾乾淨淨,掛在那裡等風吹乾。等到晚上,乘風涼的人都散開去睡了,他爬上她的陽台,把那條白裙子偷了下來,仔細疊好,藏在他的枕頭裡。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原來那不是白色的,上面還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就像一朵一朵的雲。

  潘潘從此沒有回來。他見不到她,渾身難過。他找碴打架,見誰不順眼就打誰,打得整個靜安區都知道有個何衛國,打起架來不要命,打得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服軟,叫他哥。盧灣區的小子們不服氣,找上門來打,也被他打下。打得求饒,說,哥,你打我們算什麼本事,有種你去把南市區的教門打了。我們全部管你叫哥。

  那一架打得厲害。他大小架打過無數,拳頭練得比磚頭硬,但教門的人比他還硬。人家是吃牛羊肉長大的,他是吃大餅油條泡飯長大的。人家一身的緊肉,他全身是骨頭。但他們沒有「襻襻頭」離開過,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心痛,他們不知道水晶杯碎在手裡是什麼滋味。他被他們打得渾身是血,他們也被他打得骨折。雙方罷手言和,聲明井水不犯河水。

  那一架打完,所有的小流氓小癟三小混混管他叫哥。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知道再打下去就離白茅嶺勞改農場很近了,離「襻襻頭」就更遠了。恰好這個時候街道通知他徵兵,他一口答應,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底離開了上海。

  部隊真是個好地方。像他這樣的一塊頑鐵,也只有軍隊這樣的地方能把他錘煉成利刃,使他脫胎換骨,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操練,拉練,在太陽下站一下午。他不怕。再苦再累他都不在乎。操場上太陽底下有四十多度,別的人汗下如雨,他沒有,他有雲罩在他頭上。夜間站崗,他一站一夜,只要他站崗,他後面的人都可以睡到天亮。他有「襻襻頭」陪他,他巴不得有這樣的夜晚讓他可以整夜整夜的想她。她長大嗎?臉上還有淚?她的胸她的腰在他的手裡,她的牙齒咬進他的肉裡,她嘴唇吻著他的肩。唇齒相依,血肉相連。她是他的紐襻,他的羈絆,她早就深植進他的血液裡,她是他血裡的毒,命裡的蠱,非她本人不能解。

  他在軍隊裡學到了從前沒接觸過的知識,讓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打架的粗漢。潘潘讀上海中學,上大學,前途無量,他要和她比肩。同時他的義氣讓他交上了朋友,這些朋友後來成了他的貴人,離開部隊後幫他起家,助他成功,讓他有了足以自傲的資本。帶著這些資本他回到他的出生地上海,白手起家。他打聽「襻襻頭」的下落,原來也在同行,只是成了千嬌百媚的妖嬈女人,男人沒人逃得過她的笑靨酒渦。

  何謂不相信。那個純潔輕靈得像鑲著銀邊的雲朵一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成為這樣的女人?難道在他心苦自持的時候,她卻夜夜笙歌?那一天她找上門來,淺笑輕語,要他打八折,把場地借給她。何謂怕得說不出話來。她為什麼能這麼平靜地面對他,像對一個陌生人。她是在試他,還是根本不屑於找舊賬?他呆視她,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麼。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雖然這麼多年過去,她變了好多,但他還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命裡的魔星來找他來了。

  那個瘦小的女孩子長成美麗的女人了,皮膚依然雪白,像名貴的瓷器,眼鏡不見蹤跡,那一雙大眼睛毛茸茸的,長睫毛忽閃忽閃,閃得他心搖神馳。她長高了一些,他清楚地記得他把她抱住的時候,她的頭只到他的胸口,現在她站在他面前,腳下一雙細高跟鞋,讓她幾乎和他平視。他貪婪地偷看她,胸脯飽滿,腰肢柔軟,他想他的一隻手怕是罩不住了,光是這麼一想,心裡的火苗就呼呼的往上竄。他一直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這十多年他在心裡描摹了她無數次,但沒想到她長大後會變成這個樣子

  然後他看見她微微一笑,如春花綻放,艷麗無比。她笑盈盈地說:「何先生,你的地方放著也是放著,借給我們開個會,你有收益,我們也落個便宜。你也來啊,我們一起跳舞。何先生這麼年輕有為,行裡誰不佩服?你要是能來,就是我們的榮光了。」

  何謂從不知道「何先生」三個字這麼好聽,那天夜裡他摟著她在幽暗的舞池裡慢舞,左手握著她纖腰,右手托著她的柔荑,香氣蘊繞。她的腰還是那麼細,雙手一合就能合攏,而她的胸則軟綿綿沉甸甸,靠上來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她整個身子裹在一件黑色細肩帶的長裙裡,像罌粟花一樣的美麗,像鴉片一樣的誘人。她輕聲跟他說笑,打趣,挑逗,調情。他怎麼都不相信那個只會讀書的小丫頭長成這樣了。他偷偷觀察她,遠遠揣測她,慢慢接近她。一點一點,一次一次,他確定她是把他忘了,忘得徹徹底底。他震驚得不敢相信,那麼多年,她已經長在了他的心裡,成了他的一部分,她卻早把他忘了。

  但他同時又慶幸。老天幫忙,他可以從頭來過。上一次他做錯了,這一次他會做對。他不在乎她有過多少情人,只要她願意要他,他就可以把其他人都趕走,讓她成為他一個人的。她是紐襻,他是紐頭。總要扣在一起,才算美滿,才是結局。

  那一天劉齊當她的面叫他「衛國」,他嚇得心跳都要停了,而她卻絲毫不見疑心。他仍是不敢大意,把他自己看中的一塊地送給她,所有的資料也奉上,她只要肯走,他沒什麼不能送的。也就是那一天,他確定她是不記得他了,那他可以擁有她了。他放下所有的事,去北海陪她。他不知道他哪裡做對了,讓她動了心,答應做他的女朋友。只要她願意接受他,他就會讓她愛上他。這一次一定是要愛。要她心甘情願。

  那一夜他把她擁在懷裡,像兩把湯匙一樣睡在她的閨床上,歡喜得他幾乎眩暈。而她背對著他,幽幽地說,「和我談情,只和我談情,只要你對我好,我所有的感情都是你的」,何謂聽得落淚。萬幸是在夜裡,萬幸她看不見他,不然他不敢面對她。他從不知道他的眼睛還有這個功能,會在快樂到極點時落淚。他不敢動,讓淚水慢慢自然乾卻。

  他以為幸福就在眼前,沒想到她會被請進檢察院。那兩天他快瘋了,這些天來他一直睡在她的身邊,一下沒了她,讓他覺得身體少了一個部分。明明沒少,怎麼就那麼痛?他不惜動用所有的關係,威脅利誘,恐嚇逼迫,甚至和十五年前打過架的教門中人去談,教門的人不肯,說過井水不犯河水,我們沒犯你,為什麼要叫我們按你的去做?他則發狠地說,淮太不行,你們去徐太。我管你們去哪裡,只要讓淮海路安靜七天。他不惜與虎謀皮,也要換她出來。讓他可以抱著她,讓她睡在他的身邊,讓她成為他的女人。

  這一次他不需要再等,他的「襻襻頭」幾乎是和他一樣的急切。在被無法控制的事情左右過命運後,生命和激情實在太珍貴。不想再浪費,不想再錯過。而他的「襻襻頭」在他耳邊說,何謂,你是我的第一個。

  他以為她發現了,發現他是她的第一個,但是不是。他是她的第一個,她的身體在他的身下展開,軟煬,緊窄。他絲毫沒察覺到她痛不痛,他只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痛,從身到心。痛得他差點要放棄。以他黑暗無比的想像力,十五年來從不停止的想像,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這麼的痛。「襻襻頭」,上次我做錯了,這次我會慢慢來,一定要做對。

  潘潘溫柔地攀著他,輕輕地吻他,吹氣在他耳邊:「說你愛我」。他愛,他愛了她一輩子,他認識她有多久,就愛了她多久。而他也終於等到了她的愛。她一定是很愛很愛他,才會把這個夜晚變成天堂。他這才知道,當年他傷她有多深。他以為即使那些傳言都是假的,以她和張欞的關係,也會有過激情的夜晚。但她卻沒有,所以張欞的背叛才讓她那麼痛苦,所以她才說,我們四年多的感情,抵不上別的女人的一夜?所以她才會問:何謂,你有過多少女人?她是在乎的。有人傷害過她,有人背棄過她。她還問:你不問我?她有足夠的驕傲,她不怕他問。

  她說她看到了焰火升騰,煙花綻放。而他何嘗不是?這個女人,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來愛,他願意雙手捧著跪在她面前,只怕她不要。

  但他百密一疏,在他最歡樂的時候,他的出生地出賣了他。她就算忘了曾經有過的傷害,也不會忘了她的出生地。他們兩人的出生地,他們曾經是鄰居,一個樓上,一下樓下。在她的窗口看得見他的房門,在他的房間看得見她的陽台。

  那一年夏天,最熱的八月午後,他十八,她十五。他做了最錯的事,她逃避了半生。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流進他的傷口裡。他成了她的夢魘,她成了他的毒癮。

  她說: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時接受不來。

  過去了十五年他都要得到她,這份真心真到不能再真,但她一時接受不來,她接受不來一個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雖然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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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5:25
  第十六章 奢侈品

  何謂站在十七號的樓下,抬頭看著那扇窗戶。窗戶開著,窗簾拉著,風撲撲地吹著花布窗簾,掀開一點,又合上,又掀開一點。像他無數次抬頭看的時候一樣,讓他看一點,又不他看全,讓他想了又想,在無邊的想像中,去和潘潘相愛。

  那一年的八月到十二月,從夏到冬,他每天晚上抬頭看她的窗戶,她的陽台,就是看不見她。她真狠心,說不回來,就不回來。臨去軍隊的前一天,他又一次偷偷爬上她的陽台,用一把薄刀撬開陽台門,溜進她的房間,家裡沒人,她媽媽去她阿姨家了,他打聽清楚了才上來的。

  這是他第一次上她家,家裡簡簡單單,跟別的人家也差不多,只是非常乾淨,沒有別的人家放著的那些沒用的紙箱、籃框、瓶罐、雜物。一張雙人床佔了房間一半的地方,那是她和她媽媽睡的,他不敢去碰。旁邊一隻竹書架裡放著許多的書,他怕那也是她媽媽的,還是不敢碰。

  他總帶走她一點東西才肯離開,他總不能把她的白底花裙子打進背包,帶到部隊吧。

  最後他在窗戶下的方桌上看見她的一張照片,壓在桌面玻璃底下,玻璃底下還有一方挑花的桌布,白底的布上繡著小菊花,看著就像是她的手工。原來她不光讀書好,還會做這些。又是讀書又是做針錢,難怪她要戴近視眼鏡。她怎麼就不玩呢?

  繡花桌布上壓著她的照片,她就站在一樹桃花前面,小臉笑得也像花一樣燦爛。那大概是她今年春天去公園拍的,沒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黃色的毛衣。那件毛衣他見過她穿,明晃晃的像是太陽光。他抬起玻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放在貼身的口袋裡,又從陽台邊的水落管子上翻了下去。

  那張照片他拿到照相館去過塑,陪著他走南闖北,等他回到上海開始創業後,這張照片和她的舊裙子放在一起,鎖在他的箱子裡。要是早知道那張身份證會惹禍,他也會把它們鎖在一起。它們本來就該在一起,都是從前的東西,張家花園的記憶。

  這次他不用爬陽台了,從黑洞洞的樓梯走上去,拉拉燈繩,沒有燈亮起。他對這裡不熟,舊式房子的樓梯上多會放一些雜物,他怕踢著,便摸出打火機來打著火照亮。上次來是爬的陽台,看準了不會錯。這次走樓梯,轉彎抹角,辨不出方向。

  二樓有一扇門虛掩著,他從門縫裡看進去,看見一角花布窗簾在飄,那就是這裡了。他收起打火機,推開門。她連門都沒關上,失魂落魄到這種地步。窗簾拉著,但太陽很明亮,透過洗薄的舊花布,房間裡一覽無餘,跟他多年前偷著進來時一個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潘潘睡在床上,蓋著散發出陳年宿味的被子。過了這麼多年,她總算是回來了。屋子裡冷得像冰窖,比外面還冷。外邊還有太陽,裡邊只有冷風。

  他關上門,又過去關上窗,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伏下身去親她的臉,她臉上淚痕斑斑,冰涼冰涼。他輕輕叫她:「書。」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襻襻頭」和何衛國都已經成了回憶,她是他的「書」,他是她的何謂。「書,這裡太冷了,當心睡出病來。你怎麼一有事就睡覺,總也睡不夠?」

  潘書低聲說話,「你怎麼來了?你總能找到我的,是不是?不管我在哪裡,你都能找到我。」

  「你沒地方可去,還能去哪裡?再說你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就一定會回來。」何謂將她連人帶被抱在懷裡。

  「何謂你有多愛我?愛到不怕翻出舊事?你怎麼就這麼大膽,敢和我談感情睡覺,你就不怕我發現,還是吃準我發現了也不要緊?我真是猜不透你的想法。我早說過你會算計我,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我早把你忘得乾乾淨淨,你怎麼就不肯忘了呢?兜兜轉轉,還是不肯放過我。」潘書從打濕了的睫毛底下看他,才一個早上,他就落了形。

  何謂把她臉邊被眼淚打濕的頭髮撥到耳後,「我認識有多久,就愛了你多久。你現在知道我那個時候就愛你了,是不是?你那麼驕傲,那麼優秀,你讀上海中學,我只會打架。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情人,每次你從我面前經過,我就想抓住你,抓住你一通亂搖,想怎麼對你好,」

  「你對我的好,原來就是那樣的?」潘書覺得好笑,她真的笑了一笑。

  「是的,我對你的好,就是那樣的。我就想抓住你,咬你,舔你,撕你,想用手把你捏碎,或者乾脆和你打一架。我想你想得手發癢,既然不能捏碎你打你,就只能去打別人。」

  「這是不是最好的戀愛表白?能得到這樣的愛,死也值了。」

  何謂吻她的臉,吻她的唇,「那時年輕,身上只有蠻勁,不知道別的。你看我現在不是會了嗎?會花很多工夫討好你,會和你調情,會慢條斯理地做愛,讓你看到煙花開。」煙花開,黑暗的深淵,天堂般的夜。「我等你長大,你也讓我長大。我給你世上最長久的愛,我認識你多久,就愛了你多久,從來沒停止過。書,只要你願意,我多得不得了的感情都是你的,你一下子就發財了,十五間屋子都放不下。」

  潘書輕笑,「你又搶我的話。」

  「不,是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十五間屋子的愛,那豈不是太奢侈了?」

  何謂吻她的嘴角,吻她的笑容,「愛本來就是世上最奢侈的東西,用強奪不來,多少錢也買不來,只能搭上全部的時間、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淚。用這樣的精力去做事,人類可以上火星了。但我們偏不願意,我們就要和喜歡的人糾纏不休,什麼也不幹,鬥嘴閒扯,睡覺做愛。」

  潘書聽得落淚,說:「何謂,我認識何謂的時候沒這麼愛哭,怎麼和你扯上關係就整天只會哭了?」

  何謂答:「患得患失。」

  「你真的記得?我說的話你都記得?」潘書問,「那我現在說的話你也要記住。」

  「只要你說,我一定會記住。」

  「何謂,上海的冬天太冷了,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更冷。我要到束河去曬太陽,這一次你不要跟來,好不好?」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何謂一震,臉都白了。

  潘書別開臉,說:「你不會因為說你一直愛我,就忘了你做過什麼?何謂,我那年只得十四歲,我上學早,十四歲就初中畢業了。你對一個十四的孩子產生那種想法,做出那種事情,是不對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謂哄她說:「所以我們見面後我就一直等,等你自己願意,心甘情願和我做愛。你記不記得我一直在對你說的?我要你的真心,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的真心。」

  潘書哭出聲來,「何謂,你的要求太奢侈了,我們兩個人,要去說愛,那只能是看得見摸不到的奢侈品。」

  「可是我真的愛你,愛得你心都痛了。」

  「可是我不能愛你,我不能愛一個差一點強暴了我的人。」

  何謂心灰,放開她,「你要是一直只記住這個,那就是硬要讓我們不好過。本來我們可以很幸福,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已經結婚了,我們可以坐飛機飛到任何一個地方去渡蜜月,只要你說得出,我就辦得到。」

  潘書聽出他聲音裡的寒意,冷得她怕,反過來抱住他,「可是我忘不掉,我一閉上眼,就看見我嚇得要死地從這裡偷偷溜走,我怕你再次抓住我,我怕你會講給別人聽,我好長一段時間走路都怕看見影子。何謂,你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何謂看著她,這個他愛了一生的女人,痛苦得臉都縮小了,像當年那個十四歲的少女。他愛了她那麼久,等她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只要她說,他就能辦到。他點點頭,「好,我等你。你知道我總是等你的。這裡太冷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潘書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繩索一下拚命點頭,「好,我聽你的。」

  何謂卻又不急著走了,重又坐下,抱住她一下一下的親她,親得她閉上眼睛,何謂伸手解她的衣扣。就算這裡冷得像冰窖,有他的熱情,他也能讓潘潘暖和過來。事情從什麼地方開始,就要在什麼地方結束。上次沒有做完,這次就要補上。

  潘書任他的手在她身上肆虐,用她的溫柔化解他的煩躁和恐懼。她完全感覺到了他的煩躁和恐懼,就像她看到他臉上的焦慮和狂喜一樣。當何謂在她懷裡安靜下來後,她想,原來我是這麼的愛他。我竟然不忍心看到他皺著眉頭的樣子。

  何謂替潘書訂了去麗江的機票,又開車送她到機場,在安檢口旁若無人的親吻她,像是一出好萊塢電影。

  潘書踮起腳回吻,說:「像不像一出愛情電影?你記得多少電影有這個鏡頭?」

  「你要是再這麼閒扯,我就把你拖回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胡說八道的時候是最可愛的?」何謂拉拉她的長髮卷,「天知道你哪裡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

  「說,想得出哪一部?」

  何謂笑,「讓我想一想。《愛德華大夫》,兩個人在火車站檢票口親了又親,然後交給檢票的老頭兩張票。我記得那個老頭奇怪的表情,既然是一起走的,為什麼要像生離死別一樣。你呢?」

  「《亂世佳人》,瑞德把斯佳麗送到回家去的路上,忽然想起要去打仗,就抱著斯佳麗親。電影海報也是這個畫面,是不是?」

  「是。」

  「何謂,沒想到我還能跟你聊愛情電影,我以為像你這樣的男人不看這種東西。」

  何謂這次不生氣,只是好笑地問:「我是怎樣的男人?」

  「冷靜,孤僻,深不可測,一肚子陰謀。像個有故事的人,像蓋世太保。」潘書的目光留戀在他的臉上。

  「蓋世太保多不好聽,為什麼不說像個軍人。」何謂被她眼裡流露出的柔情魅惑,又要捨不得她走了,「你不知道我當過兵吧,要不要我說給你聽,我是怎麼想起去當兵的。」

  潘書親親他,「下次吧,下次再說。再閒扯下去,我就要誤機了。」最後拉一下他的手,「我走啦,這一段時間,你不許和別的女人勾三搭四。」放開他的手,把機票身份證包大衣都放在安檢台上,站在腳凳上,讓安檢人員拿了工具檢查。她一直看著外頭的何謂,等過了安檢區,拿起所有的東西,衝他笑一笑,掉頭進去了。

  只稍坐了一下,就開始登機。潘書上了飛機,在商務艙坐下,何謂堅持要給她最好的照顧,他不能在她身邊照顧她,那讓她坐得寬一點也好。

  陸續還有人在登機,大包小包拖著行李從她身邊走過。潘書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冊《紅樓夢》來,隨手翻開一頁往下看。這書是從何謂的書架上拿下來的,她沒想到他居然還看《紅樓夢》,就像她沒想到他還知道李頡人一樣。她對他的瞭解實在太少,他們相處的時間太短,質變的過程太快,從元旦到春節,不過一個月多幾天,就從普通熟人變成了情人,要不是出了變故,還成了夫妻。她不知道這個變故對她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翻著書,並沒有看進去,只是對著書頁發著呆,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坐過太多次飛機,知道要想不被人搭訕,最好的方法就是拿本書,不管看不看。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來了,在她前頭坐下。她並沒有抬頭去看,只是聞到了一點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笑了,合上書,輕聲叫:「何謂。」短而促,語氣是凶的,聲音裡卻帶著笑意。

  前頭那人轉頭過來看著她笑,「喳。」

  「說好不跟來的,怎麼又來了?」潘書有點高興,又有點無奈。

  何謂低聲說:「我想過了,沒有一個人渡蜜月的道理。雖然你臨時耍賴,不肯跟我去辦證,但我還是當你是我的老婆,啊,不對,是新娘子。」

  潘書收起笑容,瞪著他。

  何謂警告她說:「你不要鬧,這可是在飛機上。你一鬧,人家把我們當劫機犯,可不好辦了。就算我神通廣大,天不怕地不怕,這個罪名也是怕擔的。」

  潘書啐他一口,「我才沒鬧,是你在胡鬧。我是一等一的良民,遵紀守法,納稅投票,開車從不違章,過馬路都不闖紅燈。」

  何謂接口道:「嗯,你是模範市民,道德楷模。」

  不知為什麼,這兩個這麼道貌岸然的詞,從他嘴裡說出來,就帶著調笑的意味。潘書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伸出手去下死命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

  何謂把嘴伸到她耳邊,說道:「你這個浪蕩女,想到哪裡去了,嗯?」

  「閉嘴!」潘書恨不得掐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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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做媒記

  送走了何謂,潘書一個人在麗江城裡逛,走累了,就隨便揀一家店坐下,看著門前的溝渠裡嘩嘩地淌著水。太陽那麼好,曬在身上就想打盹,何謂怎麼就不喜歡呢?水渠邊的木製花槽裡種著波斯菊,開著明亮的洋紅色、粉紫色、白色、玫瑰灰色的花,上頭是幾百年的楊柳樹,垂下細長的綠葉絲絛,和人牽衣頓話。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捨得離開?

  坐夠了,起身離開,一間間小店閒逛。逛街這件事,要麼一個人,要麼和女伴,千萬不要和男人一起。他不是說隨便,就是說不好,然後站在門口抽煙打望,就是不肯發表點意見。而女伴會說不好不好,和你臉色不配;或是很好很好,襯你上次買的襯衫、裙子、外套,再配上你那條項鏈、那副耳環、那條腰帶。你不記得的衣服,她統統記得。潘書想,和趙薇薇逛街,絕對是想回上海的一個理由。

  已經想回上海了嗎?陽光再好,有愛人的胸口暖?春風再柔,有愛人的嘴唇柔?一個人逛街閒適,有躺在愛人身邊舒服?一個人胡思亂想,有和愛人吵架鬥嘴有趣?

  潘書看見轉角有一家絨線店,順腳了走進去,一團團線摸來看,摸在手裡軟乎乎暖融融,勾起了她打毛衣的興趣,便和店主聊起來,問她生意好不好。

  店主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圓圓臉,笑容可親,說:「來麗江的人都是來曬太陽發呆的,沒事幹就打打毛線,生意還行吧。我也是來了不想走,就開了這家小店打發時間。上大學的時候就喜歡打毛線,打得最多的是圍巾,後來女生們被我帶領,基本上人人都有一條自己打的長圍巾了。」

  潘書說:「是的是的,我上學那陣兒也打圍巾,有的女生圍巾長得可以在脖子上繞三四圈。用棒針打,一下午就可以長出一兩尺。還打手套。」

  女孩子笑嘻嘻點頭,說:「還有帽子。」

  「用紅色的毛線打貝雷帽,冬天戴著不知多好看。」潘書笑。

  女孩問:「你今天想打什麼?」

  潘書抓起一團駝色的毛線,「想打件套頭衫。我好多年沒摸過這東西,手有點生,好些花樣都不會了。」

  女孩子說:「不要緊,我教你。我這裡有好些編織書,你挑一個花樣,先織出兩寸來,試試手。」

  潘書在毛線店消磨了一個下午,買了兩斤羊絨線,還有粗細不同的兩副竹針,一個環針,起好了頭,又約女孩子一起吃了晚飯,才帶了毛線回束河的客棧。

  打了兩天毛線,有點無聊,才想起出去玩,這天便去了黑龍潭。正一個人東走西走,忽然有人叫住她:「咦,何太太,你也在這裡?怎麼不見何先生?」

  潘書看是那個章先生,就微笑著答道:「要上班,他先回去了。不像章先生是自由人,愛呆多久就呆多久。」

  章先生說:「那何太太怎麼沒有一起回去?」

  潘書說:「我還沒住夠,過幾天再走。」

  「啊,這樣的新婚夫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章先生收起三角架,「一起來,分開走。有意思。」

  潘書笑,「也不用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吧?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和愛好。」那天在酒吧,三個人說得很投機,章先生隨和開朗,很好相處。潘書也是覺得毫無壓力,即不是談生意的同行,又不是公司同事,不過是路上偶遇的人,萍聚萍散,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當然不會覺得不合。

  章先生說:「那何太太不用上班?明天我去白水河,何太太要不要一起去?幫我舉舉反光板什麼的?」

  潘書想一想,沒什麼不好,便說:「行。明天幾點?在哪裡碰頭?」

  「明早六點,何太太起得來嗎?我想去拍早上的光線穿過樹林射在河面上的景色。」看潘書點點頭,又說:「還在川酒吧門口吧,過時不候。」

  對於一個上班的人來說,大清早起床不是什麼難事,潘書頭天回來先買了雙球鞋,早上穿好,到川酒吧去了。章先生包好的車也等在那裡,兩人上了車,章先生遞給她一壺熱咖啡,潘書拿一隻一次型杯子倒了半杯喝了,聽章先生說些這些年到過的地方,風景怎樣好,哪裡的東西好吃,哪裡的姑娘好看,逗得潘書大笑。

  挨下來幾天,兩人一起去了束河附近幾個景點,潘書問他前幾天去了哪裡,他說去瀘沽湖了,又把在瀘沽湖拍的照片給她看。潘書問:「章先生,你這麼東走西走的,章太太沒意見?」

  章先生說:「我沒太太,也沒女朋友。」

  這下潘書來了興趣,問:「章先生多大了?」

  「三十六。」

  「哪裡人?」

  「北京。」

  「不打算安頓下來?」

  「想,怎麼不想,就是沒遇上合適的人。」

  「那我給你介紹一個?」

  「上海女孩?」

  「不喜歡?」

  「喜歡。聽說上海女孩最『作』最『嗲』,讓男人恨不是疼不是的,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變幻莫測的雲影天光,值得好好琢磨,即使等上好幾天才等到一張好照片,但只要等得到,就值。這個字怎麼發音的?『嗲』?我看何太太倒沒有這個勁。」

  潘書大笑,「『作』和『嗲』只對自己人,這個裡外我們是分得很清的。那章先生打算在哪裡安家呢?要是這個女孩不喜歡離開上海呢?」

  章先生說:「無所謂的,我反正四處走,在哪裡安家都一樣。」

  「這倒不太好辦了,你萍蹤浪跡,一年到頭不著家,女孩子要『作』死了。」潘書為難起來。

  「這個好安排,我本來就是半年在外頭跑,半年在家裡做案頭工作。」

  「那章先生收入如何?」

  章先生笑了,「何太太是真的打算為我做媒?」

  潘書說:「當然是真的。我還從來沒做過媒呢。錢鍾書不是說過嗎,女人的兩個基本慾望是做媒和做母親。我暫時不做母親,倒來了做媒的興趣。章先生,我剛認識你就覺得和你合得來,後來發現這個感覺和我跟我一個女友在一起的感覺很像。我感覺你們兩人很相似,都直率爽快,熱心外向。你是北方人,更豪氣一些,她是上海小女人,稍微嬌氣一些。不過既然章先生覺得哄女孩子高興是件有趣的事情,和拍照一樣的耐琢磨,那就有戲了。」

  章先生聽了覺得有道理,「嗯,我同意你的說法。有時會有這種感覺,發現兩個毫無關係的人內在很像,就是人們常說的『搜美特』,靈魂伴侶,soul mate。」

  潘書擊案,「對,這是這個詞。章先生,怎樣?」

  章先生笑,「既然何太太幫我找到了靈魂伴侶,我當然願意見一下。剛才你問我的收入?還可以。一隻鑽石戒指還買得起。」

  潘書看看自己的手,說:「那個倒不重要。」她的手指是光的,什麼都沒有,但她真的覺得不重要,「上海的房子貴,一枚三克拉的鑽戒只好買一間臥室,客廳廚房衛生間還沒有。」

  章先生搖頭笑:「何太太雖然暫時不打算做母親,但心腸已經很接近了。鑽戒是沒用的,房子才是正經的。鑽戒加首付加裝修,沒問題。」

  潘書伸出手去,「恭喜我吧,我第一次做媒一定能成功。」章先生撫掌大笑,也伸手出來,兩人握一握。潘書說:「借你電腦一用。」她出來時只想躲開一切,手提電腦也沒帶上。

  兩人找了間酒吧,潘書用章先生的電腦登錄自己的MSN,果然看見趙薇薇在線,便點開來通話。趙薇薇這天掛在MSN上頭的心情是「踏雪尋梅」,潘書看了就寫:尋啥梅?是尋媒吧?

  趙薇薇馬上打了驚喜的表情,問:死人,躲了啥地方去了?公司要不要關門?我要不要尋工作?儂回來伐?

  潘書撞一下章先生,說:「看到沒有,就是這麼爽快。」打字回答她:公司關門不要問我,你呆在那裡不要動,碰不到你。我過幾天再回來。

  那邊趙薇薇回答:曉得了。儂來啥地方?有人一天尋儂一百趟,我電話接得來手酸,儂煩煞我了。

  潘書想不會是何謂,那誰找就沒有關係。便「說」:勿要睬伊,就講我死脫了。儂春節裡廂相過親伐?

  趙薇薇答:一天兩次。我一頓飯都沒在家吃過,米粒子一粒沒進,吃咖啡吃得來想嘔,你救救我,勿要再講這只話題了。

  潘書打上個大大的笑臉:我來救你來了。我幫你找到一個好男人。

  趙薇薇先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然後說:多好?

  潘書寫:我讓他跟你談。

  把電腦讓給章先生,說:「你自己跟她說吧。我功成身退。」

  章先生先送上一束花,再寫:你好,我是章正。又問潘書:「這位小姐只會上海話?我有點聽不大懂。」

  潘書笑說:「怎麼會呢?受黨教育這麼多年,普通話很標準,只是我們在聊天時喜歡講家鄉話。」

  那邊趙薇薇問:章正?不是正章?

  章正先生問潘書:「正章是什麼東西?」

  潘書笑得打跌,「是上海有名的乾洗店。」

  於是章正「說」:不是正章,不是乾洗店。是攝影師加自由撰稿人。

  趙薇薇問題來了:年齡 身高 體重 相貌 性格 愛好?禿頂不要,啤酒肚不要,倒八字眉不要,愛發脾氣不要,愛抽煙喝酒賭錢泡妞的不要。

  章正和潘書看得大笑,章正說:「這妞有意思。」回答她:36歲,1米80,65~70公斤之間,頭髮濃密,體型請參照上面數據,丹鳳眼臥蠶眉像關公,性格開朗活潑像豆子先生,抽兩根煙喝一兩酒賭毛票不泡妞。同問。

  潘書朝他豎一豎拇指,看趙薇薇怎麼說:32歲,1米65,52.5公斤,貌美如花不信問阿潘,脾氣好無不良嗜好不信問阿潘。不知關公和豆子的結合體是什麼樣,發張照片來看。

  章正問:「她平時也這樣?」一邊在電腦裡找照片,找到一張在麗江街頭閒坐的照片發過去。那張照片還是潘書拍的。

  潘書說:「如假包換。」心裡很是得意。

  過了一會兒趙薇薇也傳了一張照片過來,是在元旦前公司的年會上唱歌時拍的,當時潘書就在下面。記得她當時穿一件長旗袍,玫瑰紅底子銀線織花,在台上被光一打,渾身閃光。盤頭,淡妝,真的貌美如花。公司男同事誰不看直了眼睛。

  章正看了,對潘書說:「何太太,你真的眼光獨到。」

  潘書說:「那我可以走了?你們慢慢聊吧。」

  章正頭也不抬,打字如飛,說:「好。」

  潘書一笑,起身離開酒吧。

  為什麼忽然想做媒?難道真的像錢鍾書說的,女人一旦成了人家太太,就只有做這兩件事的慾望?忽然非常想何謂,拿出手機撥他的號碼,說:「是我。」

  「你是誰?」何謂問。

  「潘書。」潘書不相信他會不記得她的號碼,她的聲音。

  「潘書是誰?」何謂還在問。

  潘書猛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你老婆。」事情總要有個了結,是她開的頭,就要她來結束。

  「你想好了?」

  「是。」其實她沒想好,但她不捨得放棄,反正一輩子長得很,慢慢想不遲。

  「老婆大人,那你什麼時候回來?」何謂笑問,笑聲從手機裡傳出來,震得潘書心跳。

  「不回去。我在這裡很快樂,回去幹什麼?又冷又潮風又大,空氣又不好。」潘書真的不想回去,她巴不得何謂可以回來陪她,兩個人就在束河曬一輩子太陽,開間客棧,開間酒吧,開間毛線店。怎麼都能活,兩個人什麼都不做也餓不死,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一年到頭的忙?

  「脾氣這麼不好,是懷孕的原因?」

  「如你所願,沒有。」是沒有。潘書發現沒有的時候,心裡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

  「那我需要努力了。有人在找你知不知道?」何謂先開句玩笑,又說句正經的。

  潘書狠狠地說:「叫他們去死。」然後就關了機。她一點不想和公司有什麼牽扯,偷漏稅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連虛賬都不報,不就是房租便宜點嗎?這個會有多大的罪名?

  過了幾天,她的毛衣已經開始打衣袖了。這幾天都不見章正來找她,估計不是去遠處拍照,就是和趙薇薇在網戀中。當她看到章正的時候,知道是後者了。她說:「章先生,怎麼精神煥發的,塗了蠟還是怎麼的?」

  章正說:「薇薇想請假來這裡,說王主任不肯答應放人,叫我來找你幫忙。」

  潘書笑,「進展神速啊。」

  章正也笑,說:「是啊,年紀都不小了,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那你過去好了,為什麼一定來她來?」潘書覺得奇怪。

  章正說:「我們想在雪山下舉行婚禮。」

  潘書沒想到章正還是這麼個浪漫的人,哈的一聲笑出來,開機撥電話給趙薇薇:「薇薇,是我。聽說你要結婚了?不嫌太快?」

  趙薇薇呸道:「快?啥人快?我聽講儂已經是何太太了,哪能我一點不曉得?死腔,瞞得介好。哪裡個何先生?章正講也講不清,我早就想問濃了,儂又一直關機。」

  「不關你事。我只問你,是不是要拿假?」

  「是,這麼多年我都沒休過帶薪假期,你一定要給我,不然我到公司裡到處說,說你已經怎麼怎麼了。你連我都不告訴,看來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潘書換只手拿手機,說:「我既然幫你做了媒,當然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放心回家訂機票整理包包,我會給王主任打電話。」

  趙薇薇大叫一聲,「我愛死你了。」

  「去去,這話對章先生說去。」章先生在一邊聽得清清楚楚,喜笑顏開地拉起潘書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潘書覺得這兩人真是肉麻,真是一對。章正放下潘書的手,轉身也掏出手機來打。

  潘書又給王主任撥電話:「王主任,你好,我是潘小姐。」

  那頭王主任像得了觀音菩薩一樣的激動,「潘小姐,你怎麼還不來上班?公司亂套了,陳總和老胡被收押了,檢察院的人天天來這裡上班,我們什麼事也做不了。老胡不在,財務部的人不能做主,我們連資金都調動不了。潘小姐,現在你是唯一能做主拍板的人了,你快點回來上班,我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什麼事都來問我,我又什麼事都做不了決定……」

  他還要稀里嘩啦往下說,潘書打斷他,「胡總監不在,就讓他的副手李副總監先管起來,他也有一套鑰匙的。流動的資金三萬元以下的,由他和你一起簽字就行了。把會議室讓給檢察院辦公,派小周還有他手下兩個人過去幫忙,讓他們早查完早走路。其他的事原來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銀灘的地是我負責的,先撂一陣也不要緊。新的那幢小戶型公寓樓發售,還讓老錢去管,這一套他熟。還有舊洋房過戶的事,目前事多人少,那先暫時不去理會,放一放,也不指著它生錢。還有趙薇薇,你給她批一個月的假,讓她找個人接手她的工作就行了。辦公室人手不夠的話,叫前台的方小姐進來,前台留一個人夠了。」

  潘書說一句,王主任答應一句。等她收了電話,才回味過來:怎麼我又管起公司的事來了,還像老闆一樣的安排人手?這一下接手,只怕很難甩得脫了。她心裡也清楚,這種私人公司,都是老闆說了算,現在陳總出了事,大家又都知道她是另一個老闆,自然等她發話了。

  她拾起竹針又開始打毛衣,毛衣再有幾天就打好了,到時她要不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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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6:58
  第十九章 搜美特

  晚上潘書睡在六尺寬的床上,感覺像是在一艘船上,那麼大那麼寬,大得有點無邊無涯的樣子。她無聊起來,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從前的雙人床一般都是三尺半,定做時有人要加寬,也最多加半尺,四尺的床就已經很大了。她的一些大學女同學結婚早的,就抱怨過床寬了買不到配套的床單被褥。現在倒好,居然有六尺寬的床,還有配套的床墊,床單,床罩。這是不是說現在的人更喜歡在床上消磨時間?更厚顏更無恥,更放縱更會享受。

  潘書也想放縱一下,可惜找不到人。她忍不住撥了何謂的電話,問他:「在幹什麼?」

  「看電影。」何謂說,「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不是說不接不打不開機不充電嗎?想我了?想我了就趕緊回來。」

  「你的記性為什麼這麼好?男人記性太好顯得小氣。」

  「你的話是聖旨,我敢不記住?」何謂停一停,又問:「聽上去心情不錯,是什麼影響到你?」

  潘書翻個身躺得更舒服一點,「我剛辦成了一樁大事。」

  「什麼事?訂了機票?」

  「你心裡就只有這個。」潘書笑他,「不是的,是我剛做了次紅娘。第一次做媒就成功了,你說我厲害不厲害?」

  「慢來慢來,你不是把你自己給搭出去了吧?把話說清楚,我說過不許你勾三搭四的。」

  「偏讓你緊張一下。」潘書笑得要死,「不是我,你還記得和我們一起喝酒的那個章先生嗎?」

  「記得,不是給我們拍了照嗎?我已經從電腦裡打印出來了,還裝了框,就放在床頭。你在裡面看上去真不錯,像是個命運不濟的柔弱女子,我就像是惡霸地主,一手捏住你的小腰,那樣子像是在說:你從不從?你不從我就把你扔下去。」

  「何謂。」潘書柔聲叫他。

  何謂聽出她的溫情來,也不說笑了,問:「怎麼啦?」

  潘書又不想說了,轉移話題說:「我就是給這個幫我們拍照的章先生做了媒,他們已經打算在玉龍雪山下結婚了。」

  「女的是誰?」何謂也不逼她,順著她的話頭問。

  「你記不記得我們辦公室有個女孩叫趙薇薇的?」

  「不記得。哪個女孩都不記得,我的眼裡只有你。」

  「你唱歌呢。我就是把趙薇薇介紹給了章先生。」

  「你怎麼想起他們會是一對來的?」何謂問她。

  潘書說:「有個詞叫『靈魂伴侶』,我和章先生說話聊天,就覺得和趙薇薇的感覺很像。心想他們在一起一定很相配,就拉了拉線,果然就成了。」

  「你都有心思管人家閒事了,是不是自己的心事也想清楚了?」何謂問,「你都能感覺到兩個陌生人是彼此的靈魂伴侶,那你自己的呢?」

  「阿哥,」潘書不答,用上海話低聲喚他,「阿哥,過來陪我。」

  何謂被她兩聲「阿哥」叫得心神蕩漾,罵道:「你真是混帳,沒見過你這樣的妖女人。隔著兩千公里,你不是要我的命嗎?」

  「阿哥,公司不要去理它,賣了它,關了它,我們在這裡開間酒吧。你的錢加我的錢,我們在這裡住上三輩子都用不完,何必在上海受苦受累?」

  「這個年紀就退休,是不是早了點?」何謂硬起心腸,不受她的媚惑。

  「阿哥,說『喳』。」潘書繼續勾他。

  何謂鐵下心說:「不喳。「

  「那你就一個人在上海看黃色電影吧。」潘書幽怨地說:「你剛才說你在看電影,什麼電影?」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黃色電影》,《幸福的黃色電影》。」

  潘書驚訝地道:「你真的去下了這部電影來看?」

  「你不是在看了這部電影後才答應做我的女朋友的嗎?我當然要知道是什麼讓你下了決心。」何謂說。

  「找到答案沒有?」

  何謂說:「沒有。電影看完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女人的心思實在猜不透。可不可以麻煩你給我講一下?」

  潘書要想一想才說:「我有些不記得了。也許是覺得生活太無奈,變數太大,個人太渺小,命運太不可捉摸。電影裡的兩個人經歷了那麼多才活得好一些,然而為了得到一個孩子,要做出那樣的選擇,我想如果換了我,我是做不到的。我寧可沒有,也不會那樣做。但你明明就在身邊,我一伸手就夠著了,我不想放手。你要想問我是什麼讓我對你動了心,這個我記得,是你對我說:書,你能這麼說,不是讓我陷得更深?」

  「是,我記得,我說過這話。是在你拒絕我之後。為什麼這句話能打動你?」

  「我從這句話裡看到了你對自己信念上的堅持,對我的欣賞,還有忍讓和包容。讓我覺得你是一個心靈寬大強壯的人,我一直以來,想找的就是這樣的人。」

  「書。」

  「我這個人毛病很多,心眼小,愛計較,不寬厚,又喜歡折磨自己又喜歡折磨人家。但你卻是與我完全相反的一個人,我從你這句話裡看出你是我的『搜美特』,靈魂伴侶。因為你是何謂,我才顧慮多多,我怕你太有錢,男人一有錢就會變壞。還太深沉,我摸不透吃不準你,所以我想等一等。我拉你去吃日本菜,借芥末哭了一通。我一直都愛哭。看了《黃色電影》,我又哭了一通。然後我就想,我所有的煩惱不過是頭髮留得太長要開杈,高跟鞋太緊有點夾腳,蛋糕上糖霜太多吃了要胖,全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能遇上像你這樣能堅持自我又能欣賞我的人,還遲疑什麼?」

  「書……」

  「你要不是何衛國,我早就和你結婚了,是不是?但你是何衛國,你讓我好為難。你走後我想了又想,我想起張充和女士的名言來:不要拿自己的錯誤懲罰自己;不要拿自己的錯誤懲罰別人;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我要是讓你離開我,那就是在懲罰我自己,我不幹。何況何衛國的感情比何謂更深更久,何衛國比何謂更讓我信服。何謂是個神,完美無缺像個假人,何衛國有血有肉,知根知底。何衛國不是想聽我叫阿哥嗎?我願意每天叫一百聲阿哥。阿哥,上海不好玩,過來陪我。」

  何謂沉默半晌,才說:「書,我不是貪戀上海的人,但我要問你一句:我如果不是現在的何謂,而是當年那個何衛國,你還會這麼叫嗎?我要是沒有事業作後盾,只是一個門童,那個漂亮的驕傲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潘潘,全張家花園弄堂最有出息的潘潘,會看我一眼嗎?」

  潘書被問住了,然後說:「我不管,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就看你怎麼辦了。」

  「書,你為什麼不願意回上海?束河當然好,每年過去住上一個月我求之不得。但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願意回來?你到底在害怕什麼?要我過去陪你可以,要是今晚半夜有飛機,我馬上就飛過去,但我要知道為什麼。」

  潘書尖叫一聲,「我不知道,我就不想回去。我懶得動彈。」她不想再說什麼,正好手機的蜂鳴聲響,提醒她快沒電了,她說:「我的手機要沒電了,我掛了。」

  打了這麼長時間的電話,手機真的沒電了。手機也被她攥得出水。

  為什麼怕回上海?回到上海就意味著擔負起責任,整間公司都要她來負責。潘書知道自己從不是個在事業上有野心的人,她看見文山會海就頭痛,這些年她應付了足夠多的男人,早就生厭了。她是在和章正相處後,才知道沒有任何壓力的生活是怎麼輕鬆,她可以毫無心機地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聊天看風景,沒有侷促,沒有戒心,沒有算計,沒有防犯。甚至可以忽略掉他的性別,只當他是一個人。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奈何何謂就是不明白。他一定要抓住讓他自傲的東西,才肯和她在一起。都說有條件的愛不是愛,那何謂的愛又是不是?無疑何謂是一個非常自愛的人,一個人要非常自愛,才能有足夠的愛去愛別人。那麼,這也是何謂的好處。何謂,你好處太多,你像個假人。潘書怨懟地想:你愛來不來,你不來,我一天在電話裡叫你一百聲阿哥,我煩死你。「作」死你,「嗲」死你,我還沒給你嘗過弄堂女孩的作勁。

  何謂沒來,趙薇薇卻來了。還來得個誇張,大大小小好幾隻箱子,打開一隻箱子,裡面只有一件雪白的婚紗。潘書看了大叫,說:「儂發癡哉!儂真真要命吶,介要好看做啥啦?」

  趙薇薇抖開來比在身前,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說:「我特為跑到蘇州去買的,便宜啊,一輩子一趟,做啥勿穿?外加是在雪山下頭,還有攝影師做老公,我就算凍煞脫也要穿著婚紗結婚。下趟老了拿出來看看,問問小姑娘:哪能?外婆阿娘年紀輕迭辰光漂亮伐?」

  兩個人用上海話嘰哩呱啦說個不停,一件婚紗比過來比過去,又是笑又是鬧。章正拿了相機給兩個女孩子拍照,說:「這樣生活化的照片剪成一輯,嗯,有味道。可以發到《新娘》雜誌上去。」

  潘書用下巴指一指章正,問趙薇薇,「覺得伊哪能?」

  趙薇薇點點頭,抱著她的肩膀摟了一摟,「好,謝謝儂。」

  「謝謝儂,拜拜儂,開年賣脫儂。」潘書念一首路邊童謠,笑著說:「我拿儂賣脫了,還要謝我?」

  「還有謝媒禮金。」趙薇薇說,拿出一條手鏈戴在她腕上,「三克油,賣來賣去。」這句「三克油賣來賣去」也是童年時小孩子們說來玩的,它的發音和Thank you very much很接近,孩子們說著它非常高興。

  趙薇薇替潘書戴好手鏈,拉起她的手來看,忽又問:「不是講結婚了?怎麼連個戒指也沒有?還要保密?結婚有啥好保密的?我就要講得全公司的人都曉得,看他們還笑話我只會相親?」

  潘書找個借口說:「我阿姨剛死,姨夫又進去了,我不想太張揚,說出去也不好聽,人家當我這個人怎麼這樣沒心肝。」

  趙薇薇點頭:「說得也是。那你婚紗照也沒拍?」

  「沒有。」

  「你要是不嫌棄這件衣服我穿過,就穿著它拍幾張吧。我們兩人身材差不多,要不你先穿了拍。你是我們的大媒人,我白送你都行。」趙薇薇爽氣地說:「現成的攝影師在這裡,又是在這樣美的地方,幫你省好幾千塊錢呢。」

  潘書對章正說:「章先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爽快人吧?見面之後感覺如何?」

  章正彎腰行了個禮,說:「好,正是我的搜美特。薇薇,來,我們向大媒人行禮。」真的拉了趙薇薇朝她鞠了個躬。

  潘書笑說:「順便你們兩人互相行個禮,我連證婚人都做了。」

  那兩人還真不推諉,退後一尺,互敬一禮。樂得潘書啪啪地拍手。

  第二天章正包了一輛麵包車,帶了相機鏡頭三角架反光板等攝影器材。潘書請了客棧老闆娘和毛線店的女孩子幫忙,一起到玉龍雪山去拍婚紗照。趙薇薇在車上換上婚紗下來,宛如仙子般輕盈,如煙如霧。潘書充任她的化妝師,用粉撲得她粉妝玉琢一般。趙薇薇腳下是一雙球鞋,站在藍天白雪之間,美得如夢如幻,恍若安徒生筆下的冰雪女王。

  章正看得呆住,走過去親吻她。潘書偷偷拍下十數張照片。雖然章正穿的是便裝,但這樣的婚紗照才是最美的。不是擺拍,沒有笑得剛剛好的笑容,一切發自內心。

  趙薇薇拍好照,換衣服的時候問潘書,「真的不拍?」

  潘書擁著她,說:「今天你是主角,你一個人做冰雪女王就夠了。」

  趙薇薇快樂得落下淚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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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7 00:27:22
  第二十章 小三兒

  章正和趙薇薇在束河停留了兩天,就去小涼山看彝族風情去了。潘書又是一個人,熱鬧之後重新冷清,就有點不太適應了。她拿出毛衣來織了兩天,把袖口收了針,又借老闆娘的蒸氣熨斗來熨平整了,拿個衣架掛上晾乾。走近看看,後退兩步看看,拿起袖子貼在臉上,感受一下羊絨的溫軟。

  這手上一時沒了活兒,頓覺得有些空落落的,一時興起,就打了車去麗江,又去那家毛線店,和那個女孩子聊了半天,買了兩斤半羊絨線。這次買的是銀灰色的,另買了細竹針,起好了頭,研究了一下花樣,說些那天在雪山上拍照的事,快黃昏了才回束河。

  還沒進客棧的院門,就聽見有孩童的笑聲,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清脆甜蜜,聽得潘書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想一定是客棧裡來了新客人。走進院子,果然看見有兩個一般大的男孩在院子裡跑,想捉住老闆娘養的那只薑黃色大肥貓。那貓輕輕鬆鬆躍上圍牆,朝下瞄了一眼,趴下身子曬起太陽來。

  兩個男孩喵喵地叫,想引它下來,兩張圓面孔一式一樣,四隻胖手向上伸著,可愛得不像話。潘書彎下腰笑問:「喲,是雙胞胎?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呀?」兩個男孩看她一眼,用手捂著嘴咯咯的笑,又四臂相纏抱在一起耳語一陣,然後說:「勿講撥儂聽。」說的居然是滬語。

  潘書大樂,蹲下身子也用滬語問:「格麼好講啥啦?幾歲好講伐?」

  一個孩子伸出一隻胖手掌,比了比,又收起一隻拇指,另一個孩子把他四指中的小手指握住,咕咕笑,說:「介許多。」

  潘書被這小哥倆逗得開心,握住兩隻手背上都是肉渦的小手,放在嘴上狠狠親兩下,問:「就奈兩家頭啊,爸爸媽媽呢?」

  一個孩子指指上頭,笑說:「伊。」

  潘書笑著掉頭過去,想和孩子的父母打招呼,誰知看到的竟是何謂正往下走。

  她先是一喜,待看清他身上穿的衣服,又是一嗔,忽又想起那孩子說的話,不免有些懷疑在心頭,慢慢站起身來,只用眼睛看著他,卻不說話。

  何謂笑嘻嘻地走到她身邊,先在她臉上親一下,然後一手抱起一個男孩,問:「叫我啥?教過伐,忘記脫啦?」

  兩個孩子摟住他脖子,大聲尖叫:「哥哥,哥哥。」

  何謂又朝潘書呶呶嘴說:「叫伊姐姐。」

  兩人又「姐姐,姐姐」亂叫一通。

  何謂放下兩人,說:「快點上去,媽媽來等奈了。」擼擼兩人的胖頭,讓兩人上樓去。轉身看著潘書,笑著說:「儂格樣子像似要吃脫我了,做啥?」

  潘書冷著臉不說話,在院子裡的一張放著藍印花布墊子的長椅上坐下,打開手上挽著的包,拿出還只有一寸來長的毛衣來織。

  何謂在她身邊坐下,搭訕地問:「生氣啦?怪我沒早點來?生氣還給我打毛衣?」拉拉身上穿的駝色羊絨毛線套頭衫,「我才走了沒幾天,一件毛衣就打好了?開始我還以為是買的,後來看到旁邊多下來的線團,才知道是『愛妻』牌的。」

  潘書還是不說話。

  何謂又說:「這叫什麼花樣?」指指毛衣上的圖案。

  「眼睛鼻子花。」潘書硬梆梆地說。

  「是你眼睛花,還是我鼻子上有花?」何謂逗她,「別這樣,對我笑笑,溫柔一點。就像那天在電話裡叫我阿哥一樣的,再叫一聲,好不好?」

  潘書冷笑一聲,「我叫儂爺叔。爺叔,儂幫幫忙好勿啦?」你不是要聽上海話?那我就用上海話來叫你。「爺叔」就是阿叔,雖是尊稱,卻是冷冰冰的帶點挑釁的意思。

  「朋友,幫啥忙?」何謂賊忒兮兮地問。這句「朋友幫幫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在滬上的一句帶點江湖味道的切口,最初是在「社痞」間流傳,後來大多數的小青年都喜歡用這句話來標青。何謂混過街道,當然對這一套熟悉之極。若是男孩子對女孩子用這種口氣,就有點調戲的意思在裡頭了。

  潘書聽得明白,心頭有氣,正好一根竹針打完,她隨手就拿起來往他身上戳。

  何謂一邊躲一邊叫痛,說:「你濫用私刑,君子動口不動手。」

  潘書說:「好,君子就君子。」抓住他手臂,把他拉過來,分開兩片薄唇貼在他嘴上,慢慢張開牙。

  何謂推開她,笑道:「我不上你當,你想咬我是不是?我可不是張欞那呆子。」

  「你以為你比他好多少?」潘書詭異地一笑,「阿哥,來伐?」站起來回頭笑眉彎彎地閃了一下,起身便走,一徑往樓上房間去了。

  何謂兩步趕上,在她耳邊說:「你是個妖女。怎麼又不生氣了?」

  潘書白白眼睛說:「來也來了,我還能把他們趕走?我先找你算帳,是你把他們引來的。」推開客房的門,關上,加鎖,「阿哥,羊毛衫歡喜伐?」你等著,看我不「作」死你。

  「當然喜歡。」何謂情急,摟住她手不停。

  潘書抬起臉嬌滴滴地說:「那我呢?」你等著,看我不「嗲」死你。

  「明知故問。」嘴也不停。

  「嗯,你抽過煙了?是不是這些天我不在,你淨抽煙解悶了?去刷牙好不好?」你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

  何謂忙說:「好。」丟下她就跑進衛生間去了。

  等他一進去,潘書就開了房門,從外頭鎖上,靠在門上等何謂發難。

  果然何謂覺得不對,跟出來開門,左開右開也開不了,拍著門問道:「喂,妖女,你這是什麼意思?」

  潘書甜甜地說:「沒啥意思,就是想要作煞儂。儂勿是會得開鎖撬門嗎?自家想辦法。」也拍了兩下門,扔下他走了。在走廊上聽一聽聲音,左邊一間房裡傳出幼兒的嬉笑聲,便過去敲門。

  有人在裡頭應道:「來了。」打開門,裡面是一個三十六七歲女子,戴一副圓眼鏡,面相溫和,眼神清澈,嘴角帶著些淡淡的憂愁。身形苗條,比潘書略矮一點,穿一件茶米色格子的香奈爾式直身短外套,只到腰下三寸。下身是一條深咖啡色的寬腿褲,腳下一雙平底鞋。這個女子,一臉的書卷氣,氣質恬靜,和狐狸精三字實在掛不上號。要是問起這裡的兩個女人誰更像狐狸精,潘書只好自認倒霉。

  那女子開口道:「潘小姐?你好。很久前就聽說過你了,一直沒有機會認識你。我叫宋小嬋,這是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陳卓,一個叫陳越。」

  潘書點頭道:「宋小姐你好。剛才在下面已經見過了,原來是卓越兩兄弟。這個名字取得好,又簡單又好記,又大方。」

  宋小嬋說:「叫過姐姐沒有?」招呼兩個孩子叫人。卓越兄弟把大床墊當蹦床,正跳得高興,哪裡會聽話過來叫人。

  潘書忙說:「叫過了,讓他們玩吧。你一個人把他們帶大,一定很不容易。陳總公司醫院兩頭忙,怕是照顧不上你們了。」

  宋小嬋眼眶一紅,上前拉了潘書的手,說:「潘小姐,你是明白人,知道我的苦。我一直怕你會不原諒陳先生,順帶連我們母子也恨上了。潘小姐,請坐。」

  潘書拉了她坐下,「罷喲,陳總又不是我爸爸,我再恨他,也不至於遷怒到你身上。男人們做孽,女人們受苦。我才不會為了男人的薄情,來怪你和孩子們。世人都罵小三,其實若沒有男人變心,哪裡來的小三。」看宋小嬋臉色尷尬,忙說:「這話不是說你,我是有感而發。我想陳總一定說過我的事,我爸爸就跟小三跑了,留下我媽一個人帶著我長大。那時我已經六七歲了,記得很清楚,我爸就像著魔了一樣,就是在家裡坐不住。到後來甚至對我媽說:我到她那裡去一趟。然後一去就是三四天。我媽裝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其實我在旁邊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個女人自己也是有丈夫的,聽說也是答應過不再和我爸來往的。但經不住我爸一直去找,到底還是和那邊離了婚。回來我爸就逼我媽離婚,我媽一句話不說,跟他離了,那邊兩人馬上就結婚了。」看著進來的何謂,說:「你還有我爸的印象嗎?記不記得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何謂在她身邊坐下,說:「記得。我比你大四歲呢。我記得他高高的,身姿很挺拔,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我們弄堂裡不是有一張水泥乒乓球檯嗎?他只要在那裡打球,就是他坐莊了,沒人想趕得下他來。」

  潘書說:「我記得他會拉手風琴,有時高興了,就叫我跳新疆舞,他給我伴奏。」轉向宋小嬋說:「宋小姐,我是不會遷怒你的。我知道一個人心變了,怎麼也不會回轉來。陳總和阿姨,那是他們的事,再也輪不到我來管。」

  宋小嬋摘下眼鏡,拿張紙巾擦淚,歎口氣又戴上,說:「這下我就放心了。陳先生說你從小就沒有爸爸,後來住在阿姨家,自然把陳先生當成了爸爸,陳先生又和我有了孩子,會引起你的舊傷,所以一直也沒敢讓你知道。他其實是真的把你當女兒的,一直跟我說你多麼多麼能幹,他有多為你驕傲。還有你一直是一個人,也讓他擔心。怕會是潘先生的事情,讓你心裡有了陰影。」

  潘書苦笑一下,「他說得一點沒錯,奈何就是沒法避免。不知宋小姐是做什麼的,我好像記得他提過一句,說你也是做事的。我卻沒有細問。」

  宋小嬋說:「我是一間民辦大學的化學老師。」也苦笑一下,「這樣的事,也真不像是我能做得出來的,總之,是昏了頭。那一陣過得糊里糊塗,後來發現有了孩子,也不是沒想過不要,哪裡去醫院一查,竟是一對雙胞胎男孩。」

  潘書看一下卓越兄弟,兩人跳累了,擠在一處睡著了,幾乎分不清哪只胳膊哪條腿是誰的。這麼可愛的孩子,誰會捨得不要?要是換了潘書自己,哪怕躲到天邊去,也會一個人把他們生下來帶大。

  三個人都不說話,屋子裡只有呼吸聲,還有孩子獨有的甜美的氣息。過了一會兒,潘書問道:「我聽說這一陣一直有人在找我,是宋小姐吧?不知找我有什麼事?」

  宋小嬋滿臉愁雲地說:「陳先生怕是三四年出不來了,我一個人帶孩子,苦一點累一點也不要緊,我一直有保姆幫我的,陳先生也給我了一些安排。只是陳氏公司,沒人經營不行。陳先生讓我來求潘小姐,無論如何要幫忙維持下去,將來這兩個孩子的前途都要靠姐姐幫助了。他說他知道潘小姐不在乎公司,身邊又有何先生,更是不把陳氏放在心上。但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潘小姐一定要出山。再幫他幾年,等他出來,到時潘小姐要怎樣都行。他已經這個年紀了,要是等出來後要想東山再起,怕是不可能了,因此讓我來求潘小姐。」

  說到這裡停一停,拉住潘書的手說:「我從春節裡起就在找潘小姐,上班後又往公司打電話,他們都說不知道潘小姐去了哪裡。後來陳先生說去找何先生,何先生是潘小姐的未婚夫,一定知道潘小姐在哪裡,我這才轉去找的何先生。何先生讓我等他回音,我就等著。昨天何先生對我說不如就來出苦肉計,潘小姐心軟,一看見兩個孩子,就沒辦法了。我就帶了兩個孩子跟著何先生來了。潘小姐,我只比你大七八歲,不敢讓兩個孩子叫你姐姐,我叫你做妹妹好不好?陳先生公司的事,我一點不懂,我一生都在學校裡,外邊跟我就是兩個世界。潘小姐要是不幫我,我和兩個孩子真是沒辦法了。」

  潘書把何謂狠狠地瞪一眼,拍拍宋小嬋的手說:「那你現在還在寒假裡吧?難得出來散散心,就好好在這裡玩一下。肚子餓了沒有,我們去吃飯吧。我在這裡發現一家店,他家做的雞豆涼粉是全束河最好吃的。」

  宋小嬋說:「不了,我剛才在飛機上吃過了,再說孩子們也睡了,我想趁這個時候休息一下。潘小姐和何先生一定有很多話說,你們去吧。」

  潘書確實有話要和何謂說,便不再客氣,說:「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有什麼要求儘管跟老闆娘說,她很和氣的。老闆娘也做得一手好菜,你要是不想出去吃,請她煮點東西也不錯。」

  宋小嬋說:「好的,謝謝潘小姐。」

  潘書點頭笑一笑,和何謂告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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