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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迪•麥娜]築夢天堂(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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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1: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築夢天堂 作者:茱迪•麥娜
 
柏梅蒂和費邁特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痛苦往事,
那是一生僅有那麼一次的初戀,卻換來心碎的煎熬。
當柏氏企業王國面臨被人購併的威脅時,
梅蒂不得不向邁特這位白手起家的鉅子求助。
他倆之間的感情張力逐漸升高,迸發出火花。
然而苦澀的往事又浮現心頭,令他們徬徨猜忌......
終是無法自己地陷入情網之中。
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要他們能夠彼此信任,
把握住那溫柔的奇蹟,以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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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7: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剪貼簿攤開在一旁,柏梅蒂小心翼翼地剪下芝加哥論壇報社交版第一頁上的一張照片,標題是「芝城名流子女化妝成小精靈,參加歐克蘭紀念醫院耶誕慈善盛會。」然後把他們的名字——列出。文字下方是這些小精靈的大照片,共有五個男孩和五個女孩,梅蒂也在其中。他們正在致送禮物給兒童病房的小孩。在旁監交的是一個十八歲的英俊青年,說明中稱他是「雷派克三世,肯尼伍公司雷派剋夫婦之子」。

  梅蒂客觀地拿自己與其它女孩比較,不明白他們看起來為什麼那麼修長有致,而她卻像一支……矮腳雞!她扮了一個苦臉。「我的樣子簡直像一個侏儒精,根本不是什麼小精靈。」

  更不公平的是那些女孩才十四歲,只比她大幾個星期,看起來卻是那麼成熟,而她卻胸脯平板,還戴著牙套。她再看著那張照片,不禁又後悔自己竟會出於一時的虛榮而把眼鏡摘掉了。她不戴眼鏡的時候常會瞇起眼睛,照片中的她正是這副可怕的模樣。

  「戴隱形眼鏡一定會有幫助。」她作了這個結論。

  她的目光移到派克身上,臉上不覺漾起了夢幻般的笑容。她把剪報貼在自己尚未發育的胸前——其實不僅是尚未發育,若以這種速度,大概永遠也發育不了了。

  臥房的門突然打開。梅蒂匆忙把照片由胸口移開,只見雖已六十歲卻仍相當健朗的女管家走了進來,打算收拾她的晚餐盤。「你沒有吃甜點。」艾太太責備道。

  「我太胖了,」梅蒂用既是懇求又是辯解的口氣說。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她從那張古典式的四柱床上下來,走到梳妝台前。「你看看我!」她指著鏡中的自己說。

  「你這只是孩童時期的脂肪尚未消除而已。」艾太太說道。

  「人長得醜已經夠糟了,再胖就太過分了。難怪我沒有朋友……」

  在柏府工作已經一年多的艾太太看起來很訝異。「你沒有朋友?為什麼?」

  梅蒂迫切需要對人一吐心事。「我只是假裝在學校裡一切都很好,艾太太,其實不好,甚至是糟透了。我……根本是格格不入,我向來無法適應環境。」

  「嗯,我不信!你學校裡的同學一定有問題……」

  「不是她們,是我有問題,可是我會改變的,」梅蒂大聲說。「我要節食,還要把頭髮換個樣子,我這頭髮真可怕。」

  「一點也不可怕!」艾太太直言駁道。她打量著梅蒂整齊的淡金色頭髮和藍眼睛。「你的眼睛很迷人,頭髮也很柔細,又多又密——」

  「它沒有顏色。」

  「是金色的。」

  梅蒂頑固地瞪著鏡子,自己的缺點在心裡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而且我已經快五英尺七英吋了,幸好我不再長了,不然真要變成巨人了!不過上星期六我才發現或許還有希望。」

  艾太太不解地蹙起眉頭。「上個週末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改變了對自己的觀點?」

  「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很大,她想著,派克在耶誕慈善會上對我笑了。他主動幫我拿了一杯可樂,還要我在星期六韓小姐的舞會上一定要跟他跳一支舞。她根本沒想到,派克對她特別好,也許是因為他太瞭解柏氏企業的重要性。派克家族擁有一家七十五年歷史的銀行,而柏氏企業的基金對該銀行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從現在起一切都會改變的。除了我的外貌,」梅蒂繼續說道。「我還會有一個朋友。學校有一個新來的女孩,她不知道沒有人喜歡我。她跟我一樣聰明,而她今天晚上竟然打電話給我,問我一個功課上的問題,我們還聊了好多事情。」

  管家的眉頭皺到了一塊兒。「我注意到你從來不曾帶同學回家,可是我以為那是因為你的家離學校比較遠。」

  「不是,」梅蒂跌坐回床上,恨恨地看著腳上的拖鞋。這拖鞋跟她父親穿的一模一樣,因為梅蒂的父親雖然富有,對錢卻頗看重。她所有的衣物固然都是上等質料,卻是在需要的時候才能購買,而且都是用上一百年也不會壞的。「我跟誰都合不來!」

  「我年輕的時候,」艾太太若有所悟地說道。「我們對功課好的同學總是很猜忌。」

  「不只是那樣,」梅蒂悻悻地說。「還有別的,不只是由於我的外貌和成績。而是——這些,」她揮手比了比這個擺飾言古董傢俱的房間,柏府大宅的其它四十五個房間與這裡別無二致。「你看,她們知道我與眾不同,因為爸爸堅持要范威開車送我上學。」

  「用車又有什麼不對?」

  「別的同學都是走路或搭校車。」

  「所以呢?」

  「他們可不會坐著由司機駕駛的勞斯萊斯到學校!」她又抱怨著:「她們的爸爸都是水電工人或會計,還有一個人在我們的百貨公司裡工作。」

  艾太太雖無法爭辯,卻也無法苟同。「那麼這個新同學就不覺得范威送你上學很奇怪嗎?」

  「不會,」梅蒂咯咯笑著,鏡片後的眼睛發亮。「因為我告訴她司機是我爸爸!我告訴她說,他幫一個有錢人工作——」

  「你不能那樣!」

  「我能,而且我-一也不後悔。我早該跟其它人也這麼說的,只是那時候我不想說謊。」

  「可是現在你卻不在乎說謊了?」

  「那不是說謊,不完全是,」梅蒂辯著。「爸爸很久以前跟我解釋過。你看,怕氏百貨公司是柏氏企業所有,而拍氏企業又是屬於股東的。所以呢,爸爸是柏氏企業的董事長,就技術上而言,股東是他的老闆。你明白嗎?」

  「大概不明白,」她老實地說。「股東又是誰呢?」

  梅蒂內疚地瞄她一眼。「股權也大部分是我們所有。」

  對艾太太而言,芝加哥城內最富盛名的百貨公司——柏氏百貨的業務關係頗令她頭大,但梅蒂卻總是很有概念。艾太太雖然不滿梅蒂的父親,卻也無可奈何。柏菲力除了跟女兒提起公司的事情外,其它時候對梅蒂似乎毫無興趣。

  事實上艾太太認為,梅蒂之所以無法打入同齡的女孩群裡,都要怪她的父親。他對待女兒像大人一樣,隨時都要求她的舉止應有大人樣。有時候柏菲力實客,竟然要梅蒂擔任女主人。因此,梅蒂踉大人在一起時相當自如,跟同輩相處就不知所措了。

  「不過你有一點倒是說得很對。」梅蒂說道。「我不能再把爸爸的事瞞著龐莉莎。當初我是以為只要她有機會認識真正的我,再跟她說范威是我們的司機,也就沒有關係了。她之所以還沒有發現真相,是因為她還不認識班上的其它同學,而且下課以後她總是直接回家。她有七個弟妹,得趕回去幫忙家務。」

  自己沒有孩子的艾太太伸出手,粗拙地拍拍梅蒂的手臂,想說一些鼓勵的話。「明天會更好,」她把自己的口頭禪搬了出來。她拿起餐盤走開,在門口又停下來,因為她想到一句激動人心的話。「而且你要記住,」她提高聲調說道。「就連狗也有出頭的時候!」

  梅蒂真是啼笑皆非。「謝謝你,艾太太,」她說道。「這真的是非常具有鼓勵性的話。」她看著這位女管家把門關上,再度拿起剪貼簿,對著剪報注視良久,並伸手輕輕碰觸派克帶笑的嘴唇。想到即將與他共舞,她不禁又是期盼又是恐懼。今天是星期四,韓小姐的舞會在後天,然而在她的感覺中簡直是度日如年。

  她歎一口氣,把剪貼簿往前翻著,跳過柏氏公司的部分。最前面是一些非常古老的剪報,顏色都已泛黃,照片也已模糊不清了。這本簿子原來是她母親的,也是在這所屋子中唯一可以證明柏凱玲曾經存在的東西,其它所有跟她有關的事物,都在柏菲力的命令之下清除掉了。

  柏凱玲原來姓華,是一名演員——根據影評的說法,並不是特別好的演員——但無疑是一個鋒頭很健的明星。梅蒂打量著照片,卻沒有看文章的內容,因為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了。梅蒂知道卡萊•葛倫曾於一九五五年陪她媽媽出席奧斯卡頒獎典禮,大衛•尼文曾說華凱玲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大衛•柴茲尼克也曾邀她演齣電影。梅蒂知道華凱玲演過三出百老匯音樂劇,劇評對她的演技頗挑剔,倒是相當稱讚她那雙美腿。一些喜歡捕風捉影的專欄作家則暗示,凱玲和所有搭配演出的男主角幾乎都有一手。還有一些是她的活動照片,譬如披著貂皮大衣在羅馬參加舞會,穿著無肩帶的黑色晚禮服在蒙地卡羅玩輪盤,穿著比基尼泳裝在摩納哥海灘,在格斯塔德踉一位瑞士籍的奧運金牌得主一起滑雪。在梅蒂看來,華凱玲似乎每到一處就被英俊男土包圍。

  最後一張相片是華凱玲在格斯塔德之後六個月拍的。她穿著一件華麗的白色結婚禮服,挽著柏菲力的手臂,在眾人撒米祝福之下,笑著跑下教堂的階梯。社交圈的專欄作家極盡鋪陳之能事來描寫這場婚禮。婚宴是在帕默飯店舉行的,並沒有對新聞界公開,但這些專欄作家仍忠實地記錄了參加的貴賓,都是一些政界和商界的名流。

  不過在那麼多賓客之中卻沒有一個是來自好萊塢或百老匯的演藝界人土,這在梅蒂看來是一件很古怪的事。

  這一段婚姻持續了兩年——足夠讓凱玲懷孕生女,然後和一位馴馬師鬧出啡聞,接著又跟一位來美作客的冒牌意大利親王私奔到歐洲去。除此之外,梅蒂所知無幾,只知道她母親向來連一張短箋或生日卡都懶得寄給她。梅蒂的父親是非常注重尊嚴與倫理的人,他說她母親是個自我中心的壞女人,對婚姻與為母之道全無概念。在當年那種時代,多半是由女性訴請離婚的,但相菲力卻甘為此事不顧傳統,首先訴請離婚並要求梅蒂的監護權。

  柏家在政治界與社交界都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菲力為了離婚已經準備好全力一搏,但到頭來根本派不上用場。根據他告訴梅蒂的說法是,她母親根本等不及出庭聽證,更不用說花費心思與他抗辯了。

  從她父親獲得她的監護權那天開始,他就決心要使梅蒂遵循相氏家族傳承已久的模式長大,也就是說高貴的柏氏女性要全心全力投入慈善事業以鞏固社會地位,更不容許有一絲醜聞上身。

  等到梅蒂要開始上學的時候,菲力頗為不悅地發現許多事物的紀律都鬆弛了,就連他自己的圈子也一樣。他的許多朋友對子女都採取比較自由的態度,並且把子女送到屬於「先進」作風的學校唸書。然而當他對這些突然大受歡迎的學校作深入的瞭解時,所聽到的評語都是「討論式的上課」和「自我表現」之類的。前衛式的教育在他看來即意味著沒有紀律,是教育與道德標準低落的象徵。

  結果他不願意把梅蒂送到朋友子女所就讀的班特裡或李其佛等學校,而是讓她去念聖史蒂芬女校——那是一所修女創辦的私立天主教學校,菲力的母親和姊姊都是那裡畢業的。

  菲力很喜歡他去聖史蒂芬女校那天所見的情景:院長帶他參觀教室的時候,三十四個穿著灰藍色格子服的女孩子一同起立,端莊而恭敬地對他們敬禮,齊聲說道:「修女早。」此外,聖史蒂芬女校仍然依照良好助老式方法教學——木像在班特裡學校他竟然看到一些孩子用手指作畫,其它學生則隨意選擇唸書、做手工或是學數學。梅蒂在聖史蒂芬一定也會受到嚴格的道德管訓,這又是一個好處。

  菲力並未忽略聖史蒂芬女校鄰近是已經衰敗的舊市區,但是他一心只想要梅蒂受到柏氏家族三代女性所受的教育,她們長成以後都具有出眾而正直的風範。於是他派司機專門接送梅蒂上下學,用這個方法來解決學校附近的環境問題。

  有一件事情是他無法明白,或者是不願意明白的,就是聖史蒂芬女校的兩百個女學生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端莊。她們都是中下家庭裡的普通孩子,有的甚至還出身貧戶。

  梅蒂第一天上學終了時,范威就穿著黑色司機服站在勞斯萊斯車旁等她。其它學生都停下來瞪著他們,隨即把梅蒂定位為富有的「異類,」也就是「古怪」的同義詞。別的學生都住在附近,一起玩耍,一起上學。梅蒂則是圈外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外星人。她們的嫉妒是必然的,而梅蒂在班上又總是拿第一名,這使她處於更不可挽救的頹勢。要是她漂亮得令人欣羨,情形也許會好一點,可惜她不是。九歲的時候她就戴眼鏡上學了,十二歲的時候她又開始戴牙齒矯正套,而且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到了八年級的現在雖然不再長,但仍是全校最高的。

  一個星期前,就在梅蒂對結交一位知心好友感到絕望的時候,情況改變了,因為龐莉莎進了聖史蒂芬女校。莉莎跟她一樣高,非常聰明,第一天早上上課就覺得很無聊了。那天中午,梅蒂像往日一樣獨自坐在矮牆上吃午餐,腿上攤著一本書。當初她之所以吃飯時要帶一本書,只是為了驅走那種疏離感,到了五年級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一個手不釋卷的愛書人。

  有一雙已經磨損的鞋子進入她的視線。她抬起頭,發現龐莉莎正好奇地看著她。莉莎有一頭濃密不馴的黑髮,與梅蒂恰成對比。梅蒂的灰毛衣校服穿得好好的,莉莎卻把它繫在肩上,袖子在胸前打一個結。

  「老天,什麼鬼地方!」莉莎一邊說著,一邊在梅蒂旁邊坐下。「你平均分數多少?」

  「九十七點八。」梅蒂說道。這種突如其來的友善舉動使她受寵若驚。

  「我是九十八點一。」莉莎說道。這時梅蒂發現莉莎穿了耳洞。校園內是禁止戴耳環和塗口紅的。梅蒂在看的同時,莉莎也在打量她。莉莎困惑地一笑,貿然問道:「你是喜歡獨處,還是被人排斥?」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梅蒂扯著謊。

  「你這牙套得戴多久?」

  「還要再一年。」梅蒂答道,心裡則在想她絕對不會喜歡龐莉莎。她砰然把書一合,站了起來,非常慶幸上課鈴正好在此刻響起。

  五天以後,也就是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學校按例要學生排隊向神父告解。梅蒂排第一個,莉莎排在她後面。梅蒂一如往常地覺得自己滿身罪孽,跪在那裡懺悔著自己曾怨恨羅修文太挑剔儀容。告解完畢,她舒了一口氣,打開門讓莉莎進去,然後她自己跪在椅子前面誦讀神父罰她的聖經篇章。她離開的時候,莉莎還在告解室裡頭。

  告解日唯一的好處是完畢之後可以提早回家。由於梅蒂不能確定究竟何時可以結束,所以不曾要求范威提早來接她。她在老地方坐了幾分鐘,看見莉莎離開教堂,朝她的方向走來,梅蒂警覺地望著她,一心只希望獨處。

  「你相信嗎?」莉莎說道。「神父竟然罰我今天晚上把整本玫瑰經念一遍!」

  「你在裡頭很久。」梅蒂冷冷地說道,對於莉莎談論她的落單與牙套之事仍然感到不快。

  「不會比平常久,」她厚顏一笑,在梅蒂身旁坐下。「神父顯然不懂得應付親熱的事。」

  「親熱?」

  「當然,那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你從來沒有跟男朋友親熱過?」

  「噢,」梅蒂笨拙地答道。「當然。」

  「他是不是也戴牙套呢?」

  梅蒂想到派克,然後搖搖頭。

  「幸好,」莉莎又是一笑。「我一直在想兩個戴牙套的人怎麼親嘴。我的男朋友叫甘馬瑞,既高大又英俊。你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長得怎麼樣?」

  梅蒂朝路上望過去,希望范威不要提早來。她並不愛聊天,可是莉莎挺吸引人的,而且似乎真的想和她作朋友。「他嘛,」梅蒂老實地說。「有點像勞勃•瑞福,不過年輕一點,名字叫雷派克。」

  「雷派克,」莉莎重複一遍。「聽起來像個勢利鬼。」她哼了一聲。「他很行嗎?」

  「什麼?」

  「親嘴呀!」

  「噢,嘔,我——」

  莉莎嘲弄地看她一眼。「你這輩子從沒有跟人親過嘴。你不會說謊,看你臉都紅了。」

  梅蒂猛然站起身。「嘿,」她生氣地說道。「我可沒請你來,我也——」

  「喂,別擔心。親嘴並沒有那麼好玩,事實上,我的第一次也尷尬極了。」

  見莉莎似乎要招認什麼,梅蒂的怒氣消散了,又緩緩坐下來。「是嗎?」

  「嗯,」她咯咯笑著。「馬瑞擠過來的時候我向後靠,碰到了門鈴。他再湊過來,我卻倒入了前來開門的父親手中,三個人全跌到了地上。」

  見到勞斯萊斯車駛來,梅蒂的笑聲突然停住。「我的車來了。」她含糊地說。

  莉莎看過去,張大了嘴巴。「老天,那是勞斯萊斯嗎?」

  梅蒂不安地點點頭,拿起書本,同時聳聳肩。「我住得很遠,我爸爸不要我搭公車。」

  「你爸爸是司機,嗯?」莉莎跟著梅蒂一起走向車子。「能夠坐在這種車子裡一定很過癮,可以假裝很有錢。」不等梅蒂回答,她又說道:「我爸爸是水管裝配工。他的工會在罷工,所以我們搬到這裡來,房租比較便宜。你知道那種情形的。」

  梅蒂根本不知道「那種情形」,可是從她爸爸每次盛怒的情形看來,她知道工會罷工的影響。不過聽到莉莎歎氣時,她還是同情地點點頭。「一定很辛苦。」然後她突然衝動地說:

  「要不要搭個便車回家?」

  「還用問!不行,等一下——可不可以下次再坐?我有七個弟妹,媽媽每次都要我做一大難事情。今天我們提早下課,我寧願在這裡多晃一會兒,等到正常放學時間再回家。」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裡,她們的友誼增進了,交心話越來越多,然而大部分都是莉莎在說。不過星期五吃午餐的時候,梅蒂終於招認她對派克的愛恐怕是單方面的。莉莎聽完梅蒂的傾訴之後,把梅蒂好好打量了一會兒。「眼鏡和牙套確實不容易討人喜歡,」她開玩笑地說。「你把眼鏡摘下,站起來。」

  梅蒂不情不願地依了,沒好氣地任莉莎繞著她審視。「你長得其實不錯,」莉莎作了這麼一個結論。「你的眼睛和頭髮很好看。如果你摘下眼鏡化一點妝,再換一個髮型,明天晚上跳舞的時候,那個老派克可能會多看你好幾眼。」

  「你真的認為他會嗎?」梅蒂問道。想到派克,她的眼睛裡立刻現出神采。

  「我說他『可能』,」莉莎無情地更正她的話。「他的年齡比較大,所以你不能顯得太嫩。今天早上數學測驗最後一題你的答案是什麼?」

  她們結識一個星期以來,梅蒂已經習慣了莉莎這種突然改變話題的作風。彷彿莉莎的腦筋太聰明了,一次只講一個話題太少。梅蒂說出答案,莉莎點點頭。「跟我的一樣。」她又開玩笑地說:「憑我們這樣的頭腦,答案一定是對的。你想這個垃圾學校的學生是不是都以為那輛勞斯萊斯是你老爸的車子呢?」

  「我從來沒有說不是。」梅蒂說的是實話。

  莉莎咬一口蘋果,同時點點頭。「為什麼要否認呢?如果她們真會笨得以為有錢人家的小孩會來念這個學校,就讓她們相信吧。」

  那天下午放學後,莉莎又同意讓梅蒂的「父親」送她回家。當勞斯萊斯在磚房前停下,照例又有一大群小孩子圍上來玩弄車子。莉莎的媽媽站在二樓陽台,身上永遠繫著一條圍裙。「莉莎,」她用濃重的意大利口音喊道。「你的電話,是馬瑞。別講太久,你爸爸有事情要你做。嗨,梅蒂,」她揮揮手。「哪天來吃飯吧。晚上就住在這裡,不必麻煩你爸爸再來接你。」

  「謝謝你,龐媽媽,」梅蒂喊道,也對她揮手。「我會的。」梅蒂一直夢想有這麼一天——有一個知心朋友請她一同過夜。

  莉莎關上車門,靠窗而站。

  「你媽媽說馬瑞打電話來。」梅蒂提醒著她。

  「讓男孩子等是件好事,」莉莎說道。「讓他猜不透你。別忘了星期天要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明天晚上和派克在一起的情形。我真希望能在你去參加舞會以前幫你做頭髮。」

  「我也希望。」梅蒂說道,不過她知道如果莉莎到她家去,就會發現范威不是她父親。她每天都想對莉莎說實話,但是卻一拖再拖。她的借口是如果莉莎對她再多瞭解一點,那麼她父親有錢沒錢就不會有多大差別。「如果你來,可以在我家過夜,」梅蒂說著。「我去參加舞會的時候你可以做功課,那樣我回家就可以把經過告訴你。」

  「可是我不行。我明天晚上跟馬瑞有約。」莉莎說道。梅蒂曾訝異莉莎才十四歲,父親就准她跟男孩子出去。可是莉莎只是笑著說,馬瑞絕對不敢越軌,因為他知道她父親和叔叔伯伯不會放過他的。莉莎轉身走開時又說:「記住我的話,好嗎?跟派克調調情,看著他的眼睛,把頭髮梳起來,看起來會比較成熟。」

  此刻,梅蒂望著派克的照片,心裡想像著明天晚上和他調情的情景。他的生日是後天——一年以前她發現自己愛上他的時候,就把這個日子牢記在心了。上星期她在店裡逛了一個小時,想挑一張卡片給他,可是那些卡片都太露骨。她雖然沒有經驗,卻也明白派克一定不會喜歡卡片上寫著什麼「給我唯一的愛……」之類的字。想到這裡,她把剪貼簿收好,帶著微笑上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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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7: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梅蒂悶悶不樂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艾太太則在後邊點頭表示稱許。上星期艾太太陪她去挑的這件絲絨洋裝是耀眼的金黃色,今晚看起來卻有如金屬般的褐色,配低矮的鞋跟也很不對勁。由於她們的選擇必須符合她父親「適合梅蒂這樣的年齡與身份」的要求,她們所帶回的三套衣服,只有這一件不曾被他評為「太露」或「太薄」。

  唯一讓她用心的是頭髮。通常她的頭髮都是直披下來,但莉莎說的對,她是需要一種比較成熟的髮型。她說服艾太太幫她梳了一個髻,耳邊垂下小卷,結果很好看。如果她能再設法不戴眼鏡,看起來會更好。

  「梅蒂,」她父親走進房間,手裡翻弄著一疊歌劇的票。「雷派克需要兩張『裡哥萊特』的票,我告訴他說他可以用我們的。請你今天晚上把這些拿給派克——」他抬起目光,見到她的頭髮,立即斥道:「你的頭髮怎麼搞的?」

  「我想今天晚上梳這種型。」

  「我比較喜歡你平常那樣,梅蒂。」這就等於是一道命令。然後他又不樂地朝女管家望一眼,說道:「夫人,僱用你的時候,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你除了管家之外,也要給我女兒適當的忠告。」

  「艾太太不可能給我『忠告』,因為是我指定她把我的頭髮梳成這樣的,爸爸。」梅蒂絕望地解釋著。

  「那麼你就應該問她的意見,而不是告訴她你要她做什麼。」

  「的確。」梅蒂說道。她不想讓父親失望或者生氣。如果她讓他心情不好,就會覺得他這一整天的成敗都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好吧,現在還來得及,」見到梅蒂悔改了,他的口氣也緩和下來。「你離開以前,艾太太可以幫你改過來。我給你帶來一樣東西,親愛的,是一條項鏈。」說著,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墨綠色的絲絨盒子。「你今天晚上可以戴,跟你的衣服很配。」

  梅蒂等著,以為是金鎖鏈之類的。「這是你祖母的珍珠項鏈,」他宣佈著拿出那串長長的珍珠。梅蒂好不容易才掩飾住自己的失望。「轉過去,讓我幫你戴上。」

  二十分鐘以後,梅蒂站在鏡子前面,試圖使自己相信她看起來很漂亮。她的頭髮又回復原狀,而那串珍珠項鏈是她祖母生前每天都戴的,事實上她祖母連死的時候都還戴著。如今這項鏈感覺起來像鉛一樣沉重,壓迫著梅蒂那平板的胸部。

  「對不起,小姐,」僕人領班在門外說道。「樓下有一位龐小姐說是你的同學。」

  進退兩難的梅蒂跌坐在床上,狂亂地想找出一個脫身之計,但卻無計可施。「請你把她帶上來。」

  一分鐘以後,莉莎走了進來。她環視著四周,彷彿置身外星球一樣。「我本來想先打電話,可是你的電話一直忙線,我試了一個小時,後來就決定搭公車來了。」她停了一下,身子轉了半圈,仔細打量著。「這堆石頭到底是誰的?」

  若是換成別的時候,她這樣形容這房子一定會讓梅蒂笑出來。但現在梅蒂只能小聲地說:「家父的。」

  莉莎的面容板了起來。「幫我開門的人稱你為『梅小姐』的口氣好像神父說的『聖母瑪麗亞』時,我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轉身就要出去。

  「莉莎,等一下!」梅蒂哀求著。

  「你的玩笑已經開夠了。今天實在是個好日子,」莉莎苦澀地說。「先是馬瑞開車帶我去兜風時,竟然想要脫我的衣服,然後我來到『朋友』家,卻發現她一直把我當傻瓜般愚弄。」

  「我沒有!」梅蒂喊道。「我讓你以為范威-一我們的司機——是我爸爸,那是因為我怕真相會在我們之間造成隔閡。」

  「當然,一點也不錯,」莉莎不屑地說。「富有的你迫切想結交我這個窮人家的小可憐。我敢賭你和你那些闊朋友一定都在笑我媽媽是怎樣求你跟我們一起吃意大利面——」

  「住口!」梅蒂迸出這句話。「你不懂!我喜歡你的父母,也想和你做朋友。你有弟妹,又有好多親人,我一直希望自己也有。你憑什麼以為我住在這個笨房子裡,一切自然就好得不得了呢?你看它對你有多壞的影響!你光看了一眼,就不想和我有任何關係,而從我進學校起就一直碰到這種情形。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她又說道。「我愛吃意大利面,我喜歡像你們家那樣充滿笑鬧的房子!」

  她閉上嘴,見到莉莎臉上的怒氣逐漸代之以一個諷刺性的笑容。「你愛吵鬧聲,是嗎?」莉莎偏著頭傾聽了一會兒。「寂靜有時候會讓人耳聾,不是嗎?」

  梅蒂無力地笑笑,點了點頭。

  「你那些有錢的朋友怎麼說——你難道一個都沒有嗎?」

  「可以說沒有。我是說,我們常常見面,所以都認識,可是他們都念同樣的學校,也都是多年的朋友。我對他們而言就像一個圈外人。」

  「你爸爸為什麼要你念聖史蒂芬呢?」

  「噢,他以為這個學校很好,因為我祖母和她的姊妹都是念那裡。」

  「你爸爸似乎很古怪。」

  「大概,可是他的本意是好的。」

  莉莎點點頭,用故意裝出的不經意的口氣說:「大多數的爸爸都是這樣子的。」這算是一種略微讓步的態度,表示她們還有一點共同性。接下來就是一片沉默,只見這兩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隔著床彼此警覺地望著,彷彿認清了彼此之間的鴻溝,卻又夾雜著些許希望。「我想我該走了。」莉莎說道。

  梅蒂垂頭喪氣地看看莉莎帶來的尼龍袋,顯然她本來是打算來過夜的。梅蒂舉起手,似乎在作無言的懇求,但隨後又心知無用而放了下來。「我也得走了。」她說道。

  莉莎點點頭。「好好玩。」

  「范威把我送到會場以後可以送你回家。」

  「我可以招公車——」莉莎說了一半,卻在此時初次注意到梅蒂的衣服,不由作了一個鬼臉。「是誰幫你挑的這件衣服——海倫•凱勒嗎?你今天晚上真的要穿這件衣服去?」

  「是呀!你不喜歡嗎?」

  「你真想知道嗎?」

  「大概不想。」

  「好吧,那麼你會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這件衣服呢?」

  梅蒂聳聳肩,苦笑著。「你想『寒酸』是什麼意思?」

  莉莎咬住嘴辱忍著笑,同時揚起眉毛。「你既然知道不好看,又為什麼要挑它呢?」

  「我爸爸喜歡。」

  「你爸爸的品味真爛。」

  「你不應該說『爛』,」梅蒂低聲說道,心裡明白莉莎是對的。「這種口氣使你像一個凶悍而苛刻的人,其實你並不是。我或許不懂衣服和髮型,但我對怎樣說話有點知曉。」

  莉莎張口望著她,這時彷彿有一件奇特的事在她倆之間發生了,那是兩個全然不同的心靈突然發現彼此可以互相學習。莉莎的褐眼睛緩緩現出笑意,然後把頭一偏,仔細打量著梅蒂的衣服。「把肩部往下拉到手臂上,讓我們看看那樣會不會好一點。」她指點著。

  梅蒂回以一笑,把衣服往下拉。

  「你的頭髮真——可怕,」莉莎連忙改正自己的用詞,然後環視四周,瞥見妝台上有一束絲花。「插一朵花也許有點幫助。」

  梅蒂憑直覺知道這正是她乘勝追擊的機會。「今天晚上在這裡過夜好嗎?我夜裡會回來,然後我們就是一個晚上不睡覺也沒有人管。」

  莉莎遲疑了一下才笑著說:「好。」她隨即又把注意力放在梅蒂的裝扮上。「你為什麼穿這種粗跟的矮鞋?」

  「以免顯得太高。」

  「高是根本存在的,傻瓜。你一定得戴那串珍珠嗎?」

  「是我爸爸要我戴的。」

  「你上車以後可以取下來,對不對?」

  「他如果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我可不會告訴他。我把口紅借你,」她說著,一面已經往自己的皮包裡摸索了。「你的眼鏡怎麼樣?你非戴不可嗎?」

  梅蒂忍住笑。「我需要看清楚的時候才戴。」

  四十五分鐘以後,梅蒂出門了。莉莎曾說她有裝飾的天才——從人到房間——梅蒂這時是真的相信她了。耳後插的那朵絲花使梅蒂感覺高雅不少,莉莎雖然覺得她的口紅對梅蒂較白的膚色而言太亮了,但梅蒂仍自覺成熟了很多。她的信心升到了最高點,走到門口的時候得意地回頭對莉莎與艾太太揮別,並且對莉莎笑著說:「你如果喜歡,可以隨興佈置我的房間。」

  莉莎對她豎起大拇指。「別讓派克久等了。」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費邁特的腦海裡響著鈴聲,然而這鈴聲很快就被他那越來越激烈的心跳聲所掩蓋,因為此刻的他正深埋於羅娜飢渴的體內,用力衝入她那拱起迎向他的身軀。她已接近狂野的高峰,正緊緊地抓住他……鈴聲又響了起來,不是教堂的鐘聲,也不是救火車的聲音。「邁特!」她喘著氣喊道,又是鈴聲。

  「喂,費邁特,你在裡頭嗎?」又一陣鈴聲。

  他當然在裡頭,在她的身體裡頭,而且已經接近爆發的邊緣。鈴聲再度響起。

  「他媽的,姓費的……」又是鈴聲。

  「跑到哪……」鈴聲。

  「……裡去了?」羅娜的身體僵住了,同時喉間發出一陣低音的尖叫。「噢,老天,外面有人。」太遲了,他停不下來,也不願意停。她已經挑逗了他兩天,他的身體才不管什麼闖入者的騷擾呢。他抓住她匆匆了事。他休息片刻之後即翻身坐起來,溫柔但匆忙地把她推開。羅娜忙著整理衣服。他剛把她推到一堆舊輪胎後面,門就打開了。

  紀歐文走進這間加油站的休息室,一臉狐疑的表情吼著:「這裡在搞什麼鬼?我幾乎要把這個地方拆掉了。」

  「我在睡覺,」邁特說道,一面用手梳整被羅娜弄亂的黑髮。「你要做什麼?」

  「你爸爸在麥辛的店裡喝醉了,警察已經動身去抓他了。你如果不希望他在牢裡過夜,最好先去把他找回來。」

  歐文離開以後,邁特把地板上羅娜的外套撿起來幫她穿上。剛才是她的一個朋友開車送她來的,這表示她現在需要搭便車。「你把車子留在哪裡了?」他問道。

  她告訴他。他點點頭,說:「我先把你送過去,再去救我爸爸。」

  邁特沿著大街開下去,路口的耶誕飾燈在雪花中顯得模模糊糊的。城北端立了一個牌子,上面掛著一個塑料花圈,還有一些字:「歡迎光臨艾德蒙頓,人口:三八一二四。」

  邁特把載貨車停在停車場一處黑暗的角落,她滑坐到他身邊。「別忘了,」她說道,同時攬住他的脖子。「今天晚上七點到山腳接我,我們把剛才的事情做完。還有,邁特,不要讓人看到。上次我爸爸看見你的卡車在那裡,問了一堆問題。」

  邁特看著她,突然很嫌惡自己抵抗不了她的性吸引力。他知道她美麗、富有,驕縱又自私,然而他卻任自己被她當種馬般使用,而且跟她偷偷摸摸地幽會,從來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前門。

  除了性的吸引之外,他們在其它方面毫無共同之處。博羅娜的父親是艾德蒙頓最有錢的人,她則是東部一所昂貴大學的新鮮人。邁特白天當機工,晚上則在印地安納州立大學夜間部唸書。

  邁特斜探過她的大腿打開車門,用無情而強硬的口氣說:「我要不是到你家前門去接你,要不就請你另找高明吧。」

  「可是如果我爸爸看見你的貨車,我要怎麼告訴他呢?」

  邁特不睬她那副驚愕的表情,只是冷冷地諷刺說:「告訴他我的轎車送廠修理去了。」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長長的車隊緩緩朝前移動著,一輛輛在戴特大飯店門口停下,讓年輕的乘客下車。

  門房來回地穿梭帶路,對這些盛裝的年輕人絲毫不敢怠慢,因為他們可不是平常人家子弟,而是出身芝加哥的顯赫豪門。來到這家世界聞名的豪華飯店,這些小貴賓絲毫不覺扭捏畏縮,個個都是一副傲然不可一世的氣派。唯一可以讓人看出他們年紀小、未諳世故的跡象,大概就是他們對當晚舞會所流露的熱切與興奮了。

  梅蒂望著別的年輕人下車。他們都跟她一樣,是為了參加韓小姐一年一度的晚宴與舞會而來。今天晚上,韓小姐的學生將表現出他們所學得的種種社交禮儀。五十個十二歲到十四歲的學生都穿著正式禮服,受到正式的接待,享用十二道菜的盛宴,然後參加舞會。

  梅蒂望著車窗外那些得意洋洋的笑瞼,發覺只有她是一個人來的。其它女孩要不是結伴而來,就是由男伴陪同——她們的男伴多半是由韓小姐的社交班畢業的兄長或堂表親。梅蒂的心情沉鬱地看著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艷入時的女孩,再低頭看看自己,那種熟悉的恐懼與格格不入的感覺又湧上了心頭。她知道,與她們相形之下,她在派克眼中一定是既無聊又稚嫩。

  韓小姐包下了玫瑰廳。梅蒂沿著樓梯走上去,心裡忐忑不安,雙膝發軟。在樓梯轉角處,她絕望地回顧著,然後攔住一個服務生問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洗手間在哪裡?」

  那服務生回答以後,梅蒂向他道謝,然後走到洗手間去。她站在落地的大鏡子前,把自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事實上,經過莉莎的一番修飾之後,她看起來並不壞,頭髮上的那朵花更給她一種神秘的感覺。

  梅蒂從皮包裡掏出莉莎借給她的口紅,按照莉莎的指示輕輕塗了一點,取下珍珠項鏈和眼鏡塞到皮包裡。「這樣好多了,」她這麼認定著,士氣因而提高了一點,如果她不瞇眼睛,如果燈光不太亮,派克說不定會認為她還算漂亮呢。

  她挺起胸,離開了洗手間,朝玫瑰廳走去。四周的年輕人都在互相招呼或圍聚交談,但是沒有一個人跟她打招呼,沒有人喊她的名字,對她說:「我真希望我們能坐在一起,你說呢?」這不是他們的錯,她知道。他們大部分都是自小就認識,父母又都是世交,平常過生日的時候都會彼此相邀。

  芝加哥社交界是個很排外的大團體,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進入這個特權圈子。梅蒂的父親不贊同這種觀念;他一方面希望鞏固梅蒂的社交地位,一方面又不希望她被那些驕寵任性的孩子帶壞了。

  經過主人歡迎的那一關倒還容易,她說了幾句應景的話以後,就朝餐桌走去。她偷偷從皮包裡掏出眼鏡來看桌上的名牌,發現自己的名字在第三桌,而不幸的是與她同桌的是葛琴妮和胡泰絲,都是上次跟她一起在耶誕慈善晚會中扮演小精靈的女孩。

  「嗨,梅蒂。」她們齊聲說道,並用一種似乎帶笑的眼光看著她,令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白癡,然後她們又轉而把注意力放在鄰座的男孩子身上了。另外還有一個女孩是派克的妹妹若玫。她只是淡淡地朝梅蒂的方向點點頭,然後對身邊的男孩耳語一番,那個男孩笑了,並且目光朝梅蒂身上投射過來。

  梅蒂盡量不去追究若玫是不是在講她,同時裝出一副趣味盎然的樣子環顧四周,彷彿在欣賞那些五顏六色的耶誕裝飾。她右邊的位子是空的,後來她才知道被指定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生病了,所以她就只能尷尬地一個人枯坐在那裡。

  菜一道一道地上來。在吃甜點的時候,梅蒂決定自己應該設法加入她這一桌的談話。此刻他們的話題已由歐洲最佳的春假去處轉移到最近所看的電影。如果他們談的不是電影而是書,梅蒂就不愁了,可是關於電影她所知有限,因為她父親絕對禁止她看普級以外的片子。

  「你看過那一部嗎,梅蒂?」莫斯迪這時才想到韓小姐所教,在交談時應該把同桌的每一個人都包括在內的訓示。

  「嗯……恐怕沒有。」這時樂隊開始演奏了,隔間也被拉開,表示大家應該結束交談,到舞廳去。

  派克曾答應跳舞的時候要來。既然他妹妹在這裡,梅蒂知道他一定會來的,而且他的大學聯誼會也在另一個舞廳舉辦活動,所以他此時正在這家飯店內。梅蒂站起身,攏一攏頭髮,朝舞廳走去。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韓小姐盡責地招呼賓客,確使每一個人都有談話和跳舞的對象。梅蒂總是看見韓小姐指派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男孩來向她邀舞。梅蒂的舞跳得很好,可是韓小姐派來的男孩子全部都比她矮,所以再怎麼跳也優雅不起來。事實上要不是她希望派克來的時候自己能在場,她就乾脆躲到洗手間去了。

  十一點的時候,大部分人都三三兩兩地散到別處去了,舞池中只剩下梅蒂等四對還在跟著那老掉牙的音樂跳舞。梅蒂的舞伴是魏士華。他雖然沒有她高,卻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男孩。他興致勃勃地談著加入他父親的法律公司等計劃。梅蒂喜歡他,因為他是真的想和她跳舞。

  梅蒂聽著士華談話,目光卻盯著入口處,當派克終於和三名同學出現時,她的心跳到了喉間。派克的金髮和運動員的身材配上黑色的禮服,使得舞廳內其它人都黯然失色。華發覺到梅蒂突然僵硬起來,住口環視四周。「噢——若玫的哥哥來了。」

  「嗯,我知道。」梅蒂說道,聲音不自覺地帶著夢幻般的口氣。

  「那個雷派克到底有什麼好,能讓你們這些女孩子這麼著迷?」

  派克正走過大廳朝他妹妹走去,因為他必須陪她跳一支舞。梅蒂收回目光,看著士華。「我的意思是,」他自嘲地說。「只因為他比較高,比較世故,你就喜歡他而不喜歡我嗎?」

  「你不應該自貶,」梅蒂心不在焉地說道,看著派克盡義務地與若玫跳舞。「你很聰明,人也好。」

  「你也一樣。」

  「你將來會跟你父親一樣,是一個能幹的律師。」

  「下星期六晚上你願不願意出來?」

  「什麼?」梅蒂驚問。「我的意思是,」她匆忙修正自己的語氣。「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家父不准我在十六歲以前約會。」

  「謝謝你把理由弄得那麼光明正大。」

  「我不是。」梅蒂答道,可是接著她就忘掉了自己在說什麼,因為若玫的男朋友打斷了派克,接下去跟若玫跳了起來,於是派克就轉身朝門口走去。「對不起,士華,」梅蒂急切地說道。「可是我有樣東西得交給派克。」她顧不得許多人帶笑的眼光,獨自走過舞池趕上派克,別人都好奇地看著她,彷彿她是支笨拙的蟲,不過派克的笑容倒是溫暖而真實的。

  「嗨,梅蒂,你今天晚上玩得愉快嗎?」

  梅蒂點點頭,希望他想起他曾答應今天晚上要陪她跳一支舞。但是他絲毫沒有想起的樣子,只是等著看她為什麼要追上來。她猛然發覺自己正用一副崇拜的眼光瞪著他,不禁羞紅了瞼。「我——我有樣東西要給你,」她顫顫地說著,一面朝自己皮包裡摸索。「我是說,我爸爸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她取出信封,卻把那串珍珠項鏈也帶了出來,然後項鏈滑落在地上。

  梅蒂匆忙彎身去撿,派克卻也正要去撿,兩個人的額碰在一起。「對不起!」聽見派克呼痛,她緊張地說著,站起身時口紅又從皮包裡掉出來。派克的一個朋友蘇強納這時俯身幫她撿起來,並且開玩笑地說:「你何不把皮包口朝下,我們可以一次把所有的東西都撿起來?」

  梅蒂又差又窘,把信封塞給派克,再把珍珠項鏈和口紅丟到皮包裡,隨即忍著淚轉身要走。這時在身後的派克才終於想起他的承諾。「你答應的舞呢?」他問道。

  梅蒂轉回身,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噢,我都——忘了。你要嗎?我是說,跳舞?」

  「這是我今天晚上所聽到的最好的建議。」他精神奕奕地答道。於是當音樂響起,梅蒂走入他的雙手中,覺得彷彿她的美夢成真了。在她的指尖接觸下,她可以感覺到他堅實的背部,他的古龍水味道好聞極了,而且他的舞技也很優越。梅蒂簡直被他整個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你的舞跳得非常好。」她說道。

  「謝謝你。」

  「你今天晚上穿著這身禮服也非常好看。」

  他輕聲笑著。梅蒂把頭略微後仰,打量著他。他說道:「你今天晚上也不錯。」

  梅蒂覺得兩頓發燒,連忙垂下目光看著他的肩膀。但不幸就在這抬頭與低頭之際,她頭髮上那朵花滑落下來,斜斜地掛在她的肩膀附近。她努力想著話題。「你的聖誕節假期玩得好吧?」

  「很好,」他說道,目光盯著她的肩膀處。「你呢?」

  「很好。」她答道,覺得自己笨拙無比。

  音樂一停,派克立刻把手放下來,帶笑跟她道別。梅蒂知道她不能呆站在那裡目送他離開,於是匆忙轉身,卻遲至這時候才由鏡子中瞥見那朵花是怎麼鬆弛地垂掛著,她連忙把它扯下來。

  派克跟他那一夥回到他們的兄弟會會場。「派克,」蘇強納笑著說。「你又征服了柏家的小女孩。她給你的是什麼——情書嗎?」

  「閉嘴,強納,你喝醉了。」派克說著,一面伸手摟住他的女伴。

  「她是誰?」他的女伴問道。

  派克看看她的白色絲絨禮服。「你這件衣服是在哪裡買的?」

  「柏氏百貨公司的名家專櫃,怎麼樣?」

  「那就是了,」他說道。「柏梅蒂小姐——也是柏菲利的獨生女繼承人。」

  「就算把全世界的錢都給我,我也不會跟那樣的女孩結婚。」強納說道,同時從口袋摸出一小瓶威士忌喝起來。

  「誰在說結婚了?」

  「她呀,」強納說道。「她那雙眼睛簡直像要把你吃掉了一樣,誰都看得出來。」

  「我知道。」派克承認著,並誇大地歎一口氣。

  在衣帽間裡,梅蒂悔恨地望著手中那朵絲花,擔心剛才跳舞的時候就已經掉下來了。她身邊那個女孩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對她點點頭:「不錯,你跟他跳舞的時候它就掉了。」

  「我就擔心這個。」

  那個女孩笑了。梅蒂想起她的名字是孫露淇,看起來人還不錯。她問道:「你明年要念哪個學校?」

  「佛蒙特州的班森赫斯。」梅蒂說道,那個女孩嫌惡地皺起眉頭。

  「你怎麼會受得了?那裡好荒涼,簡直像所監獄。我祖母就是念那裡的。」

  「我祖母也是。」梅蒂歎口氣說道,心裡真希望她爸爸不要那麼堅持。

  「現在沒有人去那裡了,我們都去賀裡山或肯萊爾。」

  「我知道。」

  露琪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雷若玫說,今天晚上跟派克在一起的那個黑髮女孩已經有了他給的兄弟會別針——-一下一個她要的就是訂婚戒指了。」

  「噢,真不錯。」梅蒂勉強振作地笑著說,同時把眼鏡拿出來戴上。

  梅蒂打開她房間的門,只見莉莎和艾太太窩在椅子上。「怎麼樣?」莉莎跳起來問道。「把一切經過都告訴我們!」

  「棒極了,」梅蒂作了一個鬼臉。「如果你能不把一些事情算進去。譬如我把生日卡給派克的時候,我皮包裡的東西都掉了出來,而他彎腰幫我撿起來的時候,我又差點把他撞昏——我還一直讚美他有多好看,舞跳得有多好。」她跌坐在椅子上,說道:「當然情形還不是最糟的。我是說,我本來還有可能向他求婚呢!」這時她才發覺她坐的椅子位置改變了,事實上她整個房間都不一樣了。

  「嗯,你覺得怎麼樣?」莉莎問道,看著梅蒂滿面驚喜地環顧四周。

  其實經過改變的地方並不多,但效果卻很突出。莉莎把傢俱的位置換了,又把花瓶裡的絲花改放在床頭。她還從別的地方弄來了一些盆栽。現在整個房間有一種女性化的、花園式的味道。「莉莎,你真了不起!」

  「不錯,」她笑道。「艾太太也幫了忙。」

  「我只是提供了那些盆栽,」艾太太說道。「其它都是莉莎弄的。我希望你父親不會反對。」她說完即站起身,有些不安地離開了房間。

  艾太太走後,莉莎說:「我倒希望你爸爸會進來看看呢。我甚至已經準備好了一番說詞。」

  梅蒂對她報以一笑。「你要對他說什麼?」

  莉莎故意用一種很有教養的口氣說:「您好,我是梅蒂的朋友龐莉莎。我想做一個室內設計師,現在正在這裡實習。我希望你不會反對,先生?」她表演得太好了。梅蒂笑著說:「我不知道你想做室內設計師。」

  莉莎坐到床上,白了她一眼。「我能把高中念完就算運氣不錯了,更別提進大學念室內設計了。我們家沒有錢讓我念。」

  梅蒂覺得以莉莎這樣的天分而不能進大學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她正在想的時候,莉莎又說:「艾太太告訴我,你父親是柏氏百貨公司的老闆。他是不是旅行去了?」

  「沒有,他在跟董事會開會。」梅蒂以為每個人都跟她自己一樣對柏氏公司的營運很感興趣,就又解釋說:「他們的議程很有意思,因為有兩位董事認為柏氏公司應該發展到別的城市,主計人員則認為這在財務上是不負責任的說法,但是業務總裁又說如果購買力增加,我們的整體利益也會增加。」

  「好了,」莉莎舉起手說道。「對我而言那都是廢話。你只要告訴我,你怎麼抗拒得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傢俱和音樂——一所有的東西都是你家的。」

  梅蒂很詫異莉莎竟然對公司的營運不感興趣。「事實上,那些商品不是我們的,是公司的。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公司的股票。而且事實上也不是全部股票,只是大部分而已。你明白嗎?」

  「不明白。」莉莎說著,注意力轉移到角落的一盆植物上。她走過去把它移出來一點,果然效果又不一樣了。

  「你高中要念哪裡?」海蒂問。

  「凱默林。」莉莎說道。

  梅蒂眨眨眼睛。她在去聖史蒂芬的路上會經過凱默林。聖史蒂芬是很老舊,但還保養得不錯,凱默林則是一所又大又醜的公立學校,學生也都一副襤樓而凶悍的樣子。她父親一再強調只有在好的學校裡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梅蒂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等莉莎早已入睡之後,梅蒂突然有三個點子,於是她開始詳細計劃著一切。

  第二天一早,范威把莉莎送回家以後,梅蒂下樓到餐廳去,她父親正在那裡看報,等著跟她共進早餐。通常她都會對他前一晚的會議結果很好奇,但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坐到椅子上之後就開始行動了。

  「你不是常說接受良好的教育是絕對重要的嗎,爸爸?」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又繼續說:「你也說過有的公立學校素質非常低?」

  「對。」他又點頭答道。

  「你好像也說過,柏氏家族信託基金這幾十年來一直都對班森赫斯學校有捐助?」

  「嗯。」他喃喃說著,並把報紙翻到下一頁。

  「嘔,」梅蒂試著控制住自己越來越興奮的心情。「聖史蒂芬有一個學生——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家裡信仰也很虔誠。她的功課比我還好,也很有天分。她想做室內設計師,可是她有七個弟妹。因為她父母沒有錢,所以她只好去念凱默林高中,那不是很糟糕嗎?」

  「嗯。」他說著,一面皺起眉頭看著報上關於市長的一篇文章。他向來不喜歡民主黨的人。

  「你想那麼一個有天分又有志氣的女孩子就這樣被埋沒了,不是很可惜嗎?」

  她父親抬起目光,突然很專心地看著她。「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呢,梅蒂?」

  「獎學金。如果班森赫斯學校不給,你可以要他們把信託基金所捐的一部分錢拿來用。」

  「我還可以指定把那筆獎學金給你剛才說的那個女孩,是不是?」梅蒂知道她爸爸相信,使用權力與關係以達到某些目的是必要的。

  她緩緩點頭,眼睛帶著笑。「不錯。」

  「我明白了。」

  「你不會碰到比這更有意義的事了,」她慫恿著。「而且如果我們不幫助莉莎,說不定以後她就得靠社會福利金過日子!」社會福利金向來是她爸爸最反對的一種政策。

  「你讓我想起你祖母,」他想了一會兒之後說道。「「她常常對某些不幸而又值得幫助的人感興趣。」

  梅蒂覺得很愧疚,因為她的目的是出於自私而非那麼高尚的。可是他的下一句話使她忘記了一切。「明天你打電話給我的秘書,把你說的那個女孩的資料告訴她,並要她提醒我打電話給班森赫斯。」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梅蒂都在焦慮地等待,也不敢先告訴莉莎以免她失望。終於有一天,班森赫斯學校寄來了一封信。梅蒂急切地站在她爸爸的椅子旁邊,聽他把信念給她聽。

  「他們願意給龐小姐一份獎學金,因為她的成績優良,再加上柏家的推薦。」梅蒂興奮地叫出來,令她爸爸冷冷地瞪她一眼。他又繼續說:「那份獎學金包括學費和住宿,可是不包括交通和生活費。」

  梅蒂的臉色白了一點,因為她沒想到坐飛機到佛蒙特州要多少錢,不過事情既然已經成了一大半,其它的以後一定有辦法。也許她可以說服她父親到時候開車送她和莉莎一起去。

  第二天,梅蒂把班森赫斯學校的簡介和那封信帶到學校去,好不容易等到放學後,她跟著到莉莎家。莉莎的媽媽正在廚房裡忙著,又請她吃意大利點心。「你越來越瘦了,跟莉莎一樣。」龐太太說道。梅蒂順從地吃了一口,然後把信拿出來。

  梅蒂笨拙地解釋著獎學金和學校的事,莉莎和龐太太聽完了以後是一片死寂,彷彿她們無法消化這個消息。然後莉莎緩緩站起來。「我是什麼?」莉莎憤怒地說出來。「是你們施捨的新對象嗎?你以為你是誰——」

  她從後門衝出去,梅蒂也跟出去安撫她的自尊。「莉莎,我只是想幫忙!」

  「幫忙?」莉莎反駁著。「你憑什麼以為我會願意念那種有錢的勢利鬼念的學校?我可以想見——」

  「只要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你是領獎學金的——」梅蒂臉都氣白了。「原來你也一直認為我是有錢的——勢利鬼。」

  「沒有,你連這種話都說不出口,真是太有教養了。」

  「你才是勢利鬼,莉莎,」梅蒂頹喪地說。「你拿金錢來看一切。而且你在班森赫斯根本不必擔心受不受歡迎,我才是不受歡迎的人。她們都像你而不像我。」她很鎮定、很有尊嚴地說完這些話,就轉身離開了。

  范威在龐家前面等著,梅蒂坐上車子。她知道自己一定有什麼不對勁,使得任何階層的人都不願意接近她。

  莉莎看著梅蒂的車子離開。她知道梅蒂有一種特殊之處,一種優雅和敏感的特質。莉莎羨慕梅蒂的這種特質,也羨慕她的財富,氣她有能力扮演一個十幾歲的神仙教母幫助別人,也恨自己有這種醜惡和不公平的感覺。

  第二天,梅蒂坐在她的老地方吃午餐,一面看著書。她從眼角瞥見莉莎朝她走來,更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書上。

  「梅蒂,」莉莎說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沒關係,」梅蒂頭也不抬地答道。「忘了吧!」

  「很難忘記我竟然對這世界上最好的女孩說過那樣的話。」

  梅蒂瞄她一眼,又低頭看書,不過聲音比較緩和了。「現在沒有關係了。」

  莉莎在她身邊坐下。「我太自私也太愚蠢了。我也很遺憾,因為你給我那麼好的一個機會去唸書,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去,我是長女,我媽媽需要我幫忙,而且就算她不需要,我也沒有旅費和其它必需的錢。」

  梅蒂從來沒想過莉莎的媽媽會不讓她去,而且若說龐太太生了八個孩子就表示莉莎得作兼職媽媽,那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我沒想到你父母會不讓你去,」她帶著歉意說道,同時也第一次抬頭看莉莎。「我原以為……呢,父母都想要盡可能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

  「你對了一半,」莉莎說道,梅蒂這時才發現莉莎彷彿有心事要一吐為快的樣子。「我媽媽是這麼想,她昨天踉我爸爸吵了一架。我爸爸說女孩子不需要念什麼好學校,只要結婚生小孩就行了,我媽媽就揮著大湯匙對他喊,說我可以做比生孩子更好的事,還說我也應該念大學。可憐的爸爸,他簡直呆住了。結果,我媽媽打電話給我祖母,她又把所有的親戚都找來,然後每一個人都拿出錢來湊給我,不過那只是貸款而已。我想如果我在班森赫斯用功一點,也許以後能申請到某個大學的獎學金。再以後呢,我就能找到一個好工作,把錢還給大家。」

  莉莎的雙眼發亮,她激動地握緊了梅蒂的手,然後輕聲問道:「知道自己能改變另一個人的一生,那種感覺是怎樣的?如果你知道你使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姑姑叔伯的夢想都成了真——」

  梅蒂竟感到熱淚要奪眶而出了。「那種感覺,」她說道。「非常好。」

  「你想我們能成為室友嗎?」

  梅蒂點點頭,她的瞼亮了起來。

  尺碼之外,幾個女孩子正好奇地看著這一幕:龐莉莎和柏梅蒂那個怪女孩竟然突然站起來,又叫又笑地互相擁抱在一起,同時又興奮地不停跳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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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8: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九七八年六月

  梅蒂與莉莎在班森赫斯共度了四年時光的房間裡,此刻堆滿了紙箱和行李箱。衣櫥門上掛的是昨天晚上穿的畢業禮服,上面鑲著金色的穗子,那表示她們兩人都因成績優異而拿到了最高榮譽。外面大廳裡,許多學生的家長和男朋友都在幫忙搬行李。梅蒂的父親昨天晚上在當地的一家旅館過夜,待會兒就要過來了。可是梅蒂卻似乎沒注意到時間,只是坐在那裡看相簿,莉莎倒是在忙著整理衣服。

  她們兩人在這裡都過得非常愉快。跟莉莎原先擔心的完全相反的是,她不僅未受排斥,反而成了同學中獨領風騷的人物,各種活動都是她帶頭的。三年級的時候,鄰近男校的風雲人物博比爾請莉莎去跳舞,當晚莉莎就把貞操給了他。然後她回到房間裡,快樂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梅蒂和四個在場的女孩。「我已經不是處女了,你們以後可以隨時來跟我請教!」

  那些女孩都高興地笑起來,顯然把這件事又當成莉莎特立成熟的典範,可是梅蒂卻很擔心。等其它女孩離開以後,她們兩人吵了一架。「我簡直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梅蒂終於爆發了。「萬一懷孕了怎麼辦?萬一其它女孩把話傳開了呢?萬一你父母知道了呢?」

  莉莎也不甘示弱。「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別跟我媽媽一樣!如果你想等雷派克或什麼白馬王子有一天來把你抱上床,你就儘管等吧,可是別期望別人都跟你一樣!我可不吃聖史蒂芬那些修女的那一套。」她又說道:「我也並不是那麼不小心——比爾用了保險套。此外,別的女孩也不會說出去,因為她們已經做過了。今天晚上我們房間裡唯一受驚的小處女是你!」

  「夠了,」梅蒂平靜地打斷莉莎的話,不過她心裡卻充滿愧疚和羞窘。她覺得該為莉莎的行為負責,因為是她帶莉莎來這所學校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無權約束莉莎。「我不是要批評你,莉莎,我只是為你擔心而已。」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莉莎轉身對她說:「梅蒂,對不起。」

  「算了,」梅蒂說。「你說的對。」

  「不對,」莉莎懇求地望著梅蒂。「只是我不像你,也無法像你,雖然我曾試過。」

  梅蒂冷笑。「你為什麼要像我呢?」

  「因為,」莉莎狡笑著,然後模仿著亨佛利•鮑嘉的口氣說:「你有格調,寶貝,『方格子』的『格』。」結果她們那天晚上的衝突是在冰淇淋店裡和平收場。

  梅蒂正沉湎於回憶之中的時候,羅琳恩探頭進來說:「杜尼可今天稍早打電話說,你們的電話已經切斷了。他說他待會兒會過來。」

  「他打電話是要找誰呢?」莉莎問道。琳恩說他是找梅蒂,然後就走了。莉莎嘲笑著說:「我就知道!昨天晚上他那雙眼睛就沒離開過你身上,我在他面前倒立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我當初實在不應該教你怎麼穿著打扮的。」

  「你又來了,」梅蒂笑著說。「總共就那麼幾個男孩子而已。」杜尼可是耶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昨天晚上來參加他妹妹的畢業典禮,以他那副英俊的面孔迷倒了這裡所有的女生。但是在看到梅蒂以後,他反而被迷倒了。

  「就那麼幾個男孩子而已?」莉莎說道。「如果你跟這兩年來半數想約你的男孩子出去的話,就打破我的紀錄了。」

  她正要再說下去,杜尼可的妹妹出現在門口,她無可奈何地笑一笑說:「尼可跟他的幾個朋友在樓下,他們是今天早上從紐海文開車過來的。他說他一定要幫你收拾行李、要接近你,或者要跟你求婚——看你要挑哪一個。」

  「讓那個害相思病的可憐男孩上來吧!」莉莎笑著說。然後她與梅蒂又相視而笑,她們兩人是如此不同,然而卻又如此和諧而有默契。

  這四年來她們都改變了許多,可是以梅蒂的改變最顯著。莉莎本來就很漂亮了,又從來不戴眼鏡,也從來不胖。而梅蒂兩年前配了隱形眼鏡之後,使她的大眼睛更為吸引人,她五官的輪廓變得更細緻,頭髮變得更偏金色,時間也使她的身材發展得更勻稱了。

  莉莎那一頭濃密如火焰的頭髮再加上她那熱情的態度,使得十八歲的她有一種更華麗的美艷。相對的,梅蒂有的是一種沈靜高雅的美。莉莎的活潑似乎是在向男人招手挑逗,梅蒂的微笑卻對男人是一種更具挑戰性的矜待。只要她們兩個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就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梅蒂對自己近年來所受的異性青睞覺得很新奇,一方面又覺得很平常。她雖然喜歡跟男孩子出去玩,卻不如她想像中的那樣刺激。莉莎把這怪罪於梅蒂把雷派克過度理想化了,總是拿他跟每一個男孩子比較。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梅蒂由於家教使然,也往往覺得自己比那些男孩子老了一點。

  梅蒂從小就知道她要念大學,有一天要在柏氏公司佔有一席之地。然而她所碰到的男孩子似乎除了性、運動和喝酒以外,就沒有什麼目標或興趣了。對梅蒂而言,有些男孩的首要目標就是想把她的名字加在他們的「摧花」名單上——據說鄰近的那所男校裡真的貼著這麼一張名單——這在梅蒂簡直是一種極端羞辱和骯髒的事。

  梅蒂真正想跟一個人發生更親密的關係時,那必須是一個她能信任、她所欣賞的人。性關係不只是做愛而已,還包括海邊長談、雙手互握、壁爐前共看火焰。然而嘗試了這麼些年後,她始終未能成功。她每次想塑造出一個理想的形象時,眼前出現的人影總是雷派克。

  在班森赫斯唸書的這四年裡,每次放假回家的時候,梅蒂總是盡量設法見到派克——這並不難,因為他們兩家同屬於葛倫鄉村俱樂部。每年夏天,她都邀請派克與她搭檔參加網球比賽,而他總是大方地接受。但是由於梅蒂跟他在一起就會緊張,所以他們經常輸球。

  聖誕節雷家來訪的時候,梅蒂總是沒法站在廊子上掛的懈寄生下面,而根據傳統風俗大家就得吻她。因此之故,她的初吻就是派克給的,而她就憑著這個吻的記憶再活到第二年的聖誕節。

  他來他們家吃飯的時候,她就愛聽他談他在銀行裡的工作,也愛他們飯後的散步。一直到去年夏天,她才發現原來派克早就知道她喜歡他。開始的時候,他是先同去年在學校滑雪的情形,梅蒂就談到她跟鄰校滑雪隊隊長去玩的趣事。派克微笑著說:「每次我看見你,都發現你比上一次更漂亮了。我想我知道遲早會有一個人取代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只是沒想到會是一個教你雪橇的傢伙。」他又開玩笑地說:「事實上,我已經習慣了做你心目中的浪漫英雄呢。」

  自尊心與理性使梅蒂未曾坦誠他的地位並無人取代,成熟也使她不致假裝她心中沒有他。她唯一能做的是把它當成童年往事一樣拿來開玩笑。「你知道我從前的感覺?」她問道,同時設法擠出一個笑容。

  「我知道,」他也對她回以一笑。「我曾擔心你爸爸會不會注意到,然後有一天帶著槍來找我。他對你的保護可是非常嚴格的。」

  「我也知道。」梅蒂開著玩笑說,然而這對她實在不是一件值得開玩笑的事。

  笑完以後,派克又說:「雖然現在你的芳心已經屬於一位滑雪隊長,我希望那並不表示我們就不能再有飯後散步或一起打網球了。我一向挺喜歡這樣的,而且我是說真的。」

  隨後他們又談到梅蒂念大學的計劃以及事業目標。似乎只有他能明白她對繼承父業的感覺,也真心相信她會有很好的表現。

  此刻梅蒂站在宿舍的房間裡,明白以後她跟派克可能永遠只是朋友關係。這想來讓她心痛,然而她確信他們之間的友誼也是很重要的事。

  莉莎把最後一批衣服由衣櫥拿出來放到箱子裡。「你又在想派克了,」她嘲笑著說。「每次你想他的時候眼神總是那麼陶醉——」這時杜尼可和兩個朋友來到她們的門口,她隨即住口。

  「我對他們說,」尼可偏著頭指著他那兩位朋友。「這個房間裡的美女比他們在整個康乃狄克州所見的還多。可是因為我是第一個進來的,所以我可以先作選擇,而我的選擇是梅蒂。」他對莉莎眨眨眼,然後往旁邊讓開。「各位先生,容我介紹我的『第二選擇』。」他的手一揮,那兩個標準的長春籐盟校學生走了進來,見到莉莎,然後他們兩人就呆住了。

  那個金髮的首先恢復正常。「你一定是梅蒂,」他對莉莎說道,他的表情彷彿在說尼可已把最好的搶走了。「我是柯萊恩,這位是伍哲思。」

  莉莎雙臂抱胸,覺得頗好笑地看著他們。「我不是梅蒂。」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站在角落的梅蒂。

  「老天——」柯萊恩輕呼出來。

  「老天——」伍哲思也應著,然後他們兩人轉頭看看莉莎,又再回頭看梅蒂。

  梅蒂忍住笑,莉莎則揚起眉毛挖苦地說:「等你們兩個朝拜完畢後,我們會給你們一瓶可樂,以感謝你們幫忙打包行李。」

  他們笑著走上前。這時柏菲力走了進來,見到這三個年輕人,他的臉一沉。「這裡在搞什麼鬼?」

  大家都僵住了。梅蒂想緩和氣氛,但柏菲力不睬她,頭朝門口一偏,說:「出去!」男孩子離開以後,他對梅蒂和莉莎說:「我以為學校禁止男生進宿舍。」

  其實他不是「以為」,而是「知道」。兩年前他曾突然在週日來訪,結果發現大廳入口處有一些男孩坐在那裡等女伴。本來這在週末時是可以的,但相菲力卻使這個規定改變了。他怒氣沖沖地去找校長,第二天佈告就貼了出來,說以後除了家長以外,其它男性一律禁止進入宿舍。

  其它女孩都很生氣,梅蒂和莉莎則是除了生氣之外更要加上羞窘。

  現在梅蒂忍著羞辱想解釋。「學期已經在昨天結束了,所以那項規定不適用。而且他們只是想來幫忙打包行李而已——」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才提早來——」他停了下來,因為舍監來告訴他有重要電話。

  他離開以後,梅蒂跌坐在床上,莉莎則把可樂重重地放到桌上。「我簡直搞不懂這個人!」莉莎憤憤地說。「他太不講道理了。他把每個想跟你約會的人都嚇跑了。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他送你一輛車,可是卻又不准你開。我有四個意大利堂兄,而他們加在一起也沒有像你爸爸那麼保護過度!」

  莉莎在梅蒂身邊坐下,說:「梅蒂,你得想想辦法應付他,否則這個夏天有你受的。我有大半個夏天不在,所以沒有辦法幫你。」原來學校為了嘉獎莉莎的優秀成績與藝術天分,特別給她六個星期的獎學金,讓她到羅馬去修一些室內設計的課程。

  梅蒂頹然往牆上一靠。「我三個月以前就開始擔心了。」莉莎知道她是指要念哪所大學的事。有幾所大學願意給莉莎獎學金,結果她選擇了西北大學,因為梅蒂也打算念那裡。可是梅蒂的父親卻要她去念瑪麗維爾女子精修學校。

  「我知道他一切都是為你好,」莉莎說:「我也承認他不像其它大部分的家長,對子女毫不關心。他起碼很關心你,每個星期都打電話來,學校有什麼活動他也一定來參加。也許我應該私下跟他談談,勸他准你去念西北。」

  梅蒂白他一眼。「你想那會有用嗎?」

  莉莎懶懶地彎腰整理鞋帶。「他會認為我把你帶壞了。」事實上為了避免菲力那麼想,莉莎在他面前總是扮演一個很知道感恩的乖女孩角色。起先,菲力待她宛如他所助養的一個棄嬰,不過後來他也漸漸變得以她為傲了。莉莎的父母負擔不起來學校看她的旅費,所以菲力似乎就兼替了他們的職務。

  她們住校的第一年春天,菲力曾要他的秘書打電話問龐太太是否有什麼東西要他順便帶給莉莎。結果龐太太竟然做了一些意大利菜讓他帶去,弄得飛機上一股意大利肉醬香腸的味道,使頭等艙的旅客抱怨不已。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自告奮勇為龐太太服務了。

  有一次學校舞台上的燈光掉落,打傷了莉莎的頭,菲力特別關照醫院好好治療,並且要求學校負責醫療費。昨天晚上畢業典禮後,他給梅蒂一條黃玉金鏈,也給莉莎一條金手鏈,兩樣都是在第凡內珠寶店買的。

  起先莉莎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因為他總是那麼傲然,但觀察一段時間之後,莉莎對梅蒂宣佈,她認為菲力其實心腸很軟,對人無傷。可是第二年夏天,莉莎非常客氣地勸他讓梅蒂多享受一點自由的時候,他竟然怒不可遏,罵莉莎不知感激,並宣稱要讓學校中止她的獎學金。他那種強烈的反應,令莉莎感到挫怒無比。

  而今莉莎的感覺也是如此。「你是否相信他這麼監視你,是因為你媽媽欺騙了他的緣故?」

  「她不只欺騙他一次。他們結婚以後,她自馴馬師到卡車司機都跟他們睡過覺。是派克告訴我他父母所知的情形,顯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怎樣的女人。那實在是很大的醜聞,令我爸爸成為一個笑柄。」

  「你跟我說過這些,」莉莎說道。「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以為不守婦道是會遺傳的。」

  「他是真的相信會那樣。」梅蒂答道。

  菲力在這時進來。見到他陰沉的表情,梅蒂頓時忘了自身的問題。「出了什麼事?」

  「你的祖父死了,是心臟病。」

  在弔唁的人群裡,蘇強納搜尋著雷派克的身影。他從服務生的托盤裡拿起今天他所喝的第三杯酒,走向柏家大宅的客廳。

  他在客廳門口停下來打量著。而他身旁有一位身型細小的老太太則好奇地打量他。為了禮貌他只好跟她招呼兩句。「我討厭喪禮,你呢?」強納問道。

  「我倒挺喜歡的,」她頗沾沾自喜地說。「在我這個年紀,我每次參加一個喪禮都覺得是自己贏了一場比賽。」

  強納忍住笑聲,因為在這種場合是不容許大笑的。他放下空酒杯,繼續找著,終於看見派克和幾個年輕男女在一起,他們也都是強納的朋友。他朝他們走去時,經過餐桌又順手抓起一杯酒。「真是個盛會,不是嗎?」他嘲諷地微笑說。

  「我以為你從來不喜歡參加喪禮。」打過招呼之後,派克說道。

  「我是不喜歡。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弔唁柏斯理之喪,而是為了保護我的繼承權。」他吞下一口酒。「我爸爸又威脅著要取消我的繼承權了,我想他這次是當真的。」

  長得頗漂亮的柯麗麗懷疑地看著他。「如果你不參加喪禮,你爸爸就要取消你的繼承權?」

  「不是的,我的美人。我爸爸是說如果我再不振作,他就要取消。換句話說,我得參加世交的喪禮,也得參與開發家族企業。」

  「聽起來不錯,」派克笑著說。「你得開發什麼新企業呢?」

  「油井,」強納說道。「更多的油井。這一回,我老爸跟委內瑞拉政府達成交易,要在那裡探勘。」

  方雪兒一面藉著小化妝鏡塗口紅,一面說:「難道他要派你到南美洲去?」

  「還不至於,」強納哼著說。「我爸爸派我負責人事,限應徵去那裡的人面談。結果我面談之後他還得再檢查一遍。我看中了十五個人選,我爸爸還要跟他們-一面談,以考核我的用人能力。結果呢,他把我挑的人否決了一半,而他最中意的是一個姓費的,我本來根本沒打算錄用那個傢伙的。那個姓費的是一個鋼鐵工人,他這一輩子所做的事踉石油最有關係的,只不過是兩年前在印地安納州一些小工地而已。此外他對鑽油根本不感興趣。只在乎兩年以後是不是能拿到二十萬元紅利。他是當著我老爸的面這麼講的。」

  「那你父親為什麼還要用他?」

  「他說他喜歡姓費的『調調』,」強納說道。「他喜歡姓費的領到紅利以後的計劃。見鬼了,他還要我下個月把姓費的帶來認識我們公司的營運,並為他介紹一下環境。」

  「強納,」麗麗說道。「你喝醉了,說話的聲音太大了。」

  「對不起,」他說。「可是我已經聽夠了我老爸如何誇讚他。我告訴你們,那個姓費的是一個自大而充滿野心的婊子養的。他沒有格,沒有錢,什麼都沒有!」

  「聽起來倒像是聖人。」麗麗開玩笑地說。

  強納生氣地說:「如果你們認為我是誇大其詞,七月四日的俱樂部舞會我就把他帶去,讓你們瞧瞧我老爸認為我應該傚法的人是什麼樣子。」

  「別傻了,」雪兒警告著。「你爸爸也許認為他做員工還不錯,可是如果你真把那種人帶到葛倫俱樂部,你爸爸會把你閹了。」

  「我知道,」強納苦笑。「可是那也值得。反正是他要我『照顧他』,帶他見見人的。」

  派克被他的氣話逗笑了。「應該有其它比較容易的辦法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有,」強納說。「我如果討一個有錢的老婆,就可以不管我老爸怎麼對待我了。」說著,他轉頭四處張望起來。他的表情突然呆住了,只見一個絕世的金髮美女正從樓上走下來。強納的下巴掉了下來,偏著身子想把那個美女看清楚。

  「你在看誰?」查道格問。

  「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我一定要查出來。」

  大家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派克又笑了。「你早就認識她了,只是一陣子沒見到她而已。」其它人都茫然瞪著他,他笑得更開懷了。「各位,那就是柏梅蒂呀!」

  「你在說笑!」強納說道。他再定睛仔細瞧過去,終於找到了一絲相像處。那雙藍眼睛確實就是幾年前隔著眼鏡看著他的那一雙。

  梅蒂站在那裡從容地跟客人交談,別人微笑時她也微笑,似乎無法吸收她祖父過世的事實。她跟祖父並不是很熟,雖然她還頗喜歡他的,但如今只有一種失落感而已,不能算是悲傷。

  她知道派克也在這裡,但在這種場合她似乎不適宜到處找他,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動找他,她也覺得有點厭了。然而彷彿說曹操曹操就到,她赫然聽見一個熟悉的男聲在她耳邊說:「那邊有一個人威脅說,如果我不把你介紹給他,他就要我的命。」

  梅蒂早已綻開了微笑轉過身,把手放在派克對她伸過來的手中。當他把她拉向前親吻她臉頰時,她只覺得雙膝發軟。「你真漂亮,」他低聲說道。「而且很累。待會兒出去散散步吧?」

  「好。」她說道,心裡很訝異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鎮定。

  於是她跟著派克走過去,讓他把她重新介紹給她早就認識的四個人,他們現在都非常熱心地想和她為友,邀請她參加活動。

  派克故意最後才把她「介紹」給強納。「我簡直不敢相信是你,」強納說道,酒精已經使他有一點口齒不清了。「看看你!真是醜小鴨變成天鵝了。」

  這個比喻令梅蒂笑了起來。「我想我該謝謝你。」

  「柏小姐,」強納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我剛剛才在跟他們說,我想找一個有錢的漂亮老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呢?」

  「我今天忙了一點。」梅蒂微笑地說。

  「明天怎麼樣?」他不捨地問。

  梅蒂的父親曾經提過強納的浪蕩事跡,她想他之所以要討有錢老婆大概就是他令父母失望的後果吧,不過他此刻的言行只讓她覺得很好笑。「明天最好了,」她開玩笑地說。「不過因為我沒念完大學就結婚,我爸爸會和我脫離關係,所以我們得和你的父母住在一起。」

  「千萬別那樣!」強納嚇得打退堂鼓,於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每個人都笑了起來。

  派克托著梅蒂的手肘,說道:「梅蒂需要新鮮空氣,我們要去散散步。」

  他們走到外面,穿過屋前的草地,沿著車道漫步著。「你還支持得下去吧?」他問道。

  「我沒事,真的,只是有一點累而已。」接著他們又沉默下來。她努力想找一些慧黠的話題,但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地問:「這一年來你一定經歷了很多事情……」

  他點點頭,然後說出了梅蒂最怕聽見的事。「你可以做第一個恭喜我的人,我要跟陸絲蕾結婚了。這星期六晚上我們要舉行一項宴會,正式宣佈這個消息。」

  梅蒂霎時覺得天旋地轉,過了幾秒鐘後腦筋才恢復清醒。陸絲蕾!梅蒂知道她是誰,而且很不喜歡她。她雖然長得很漂亮也很活潑,但總給人一種膚淺和虛榮的印象。「我希望你們會很快樂。」梅蒂說道,聲音中絲毫沒有透露出她的懷疑與失望。

  「我也希望如此。」

  他們走了半小時,談著各自的計劃與未來。派克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梅蒂想到這裡,不由興起一種心酸的失落感。他是這麼善體人意,這麼能鼓勵她,而且非常支持她去念西北大學。

  他們朝屋子走回去的時候,一輛轎車駛上車道,下來一位黑髮美女,後面還跟著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我看那位悲傷的未亡人終於決定在這裡露面了,」派克看著柏夏露說道。她雖然穿著簡單的灰色衣服,耳朵上卻戴著兩個巨大的鑽石耳環。四十五歲的她看起來還是很誘人,而且曲線玲瓏。「你有沒有注意到她在整個葬禮上始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派克問道。

  梅蒂忍著笑說:「她也不是來這裡接受別人致哀的。她要在今天下午客人都清場之後宣讀遺囑,好讓她今天晚上可以趕回棕櫚灘去。」

  「說到『清場』,」派克看看手錶說道。「我一小時以後在城裡有一個會要開。」他在她面頰上友善地親了一下。「請替我跟你父親說再見。」

  梅蒂看著他走開,她的浪漫美夢也隨著他去了。只見微風拂著他的金髮,他踏著穩健的步子上了車,對她揮揮手,然後開動車子。

  她努力振作著,不去想自己失去了什麼,擠出一個笑容走上前歡迎夏露。先前在葬禮上夏露一直未曾對梅蒂或菲力說過一句話,只是木然地站在她的兩個兒子中間。梅蒂只能好意地推測大概是醫生給她吃了鎮靜劑以平息哀痛。「你好嗎?」梅蒂客氣地問。

  「我不耐煩得想趕快回家,」那個女人冷冰冰地答道。「我們還要多久才能開始談正事?」

  「現在屋子裡還有很多客人,」梅蒂說道。這個女人答話的口氣令梅蒂心裡愕然。「宣讀遺囑的事情,你得去問我爸爸。」

  夏露走上台階,臉上依舊一副冰冷的表情。「我跟你父親從上次在棕櫚灘以後就沒有說過話,下次若要我再跟他說話,得由他求我才行。在此之前你必須當我們之間的傳話人,梅蒂。」然後她兩個兒子一左一右地護著她走進屋子去了。

  梅蒂望著夏露的背影,那個女人的恨意令她心寒。夏露所說的「上次在棕櫚灘」事件在梅蒂記憶中依然很鮮明。七年前梅蒂的祖父邀請她和菲力到佛羅里達去。她祖父自從一次心臟病發作以後就搬到那裡去住了。他們到了以後才發現他們不只是受邀共度復活節而已,實際上是參加一場婚禮——柏斯理跟當了他二十年秘書的夏露要結婚了。夏露比他年輕三十歲,是個寡婦,有兩個比梅蒂還大幾歲的兒子。

  梅蒂本來不知道菲力和夏露不睦,不過由那天她聽到她父親和祖父之間的火爆爭執所知,這段嫌隙早在斯理還住在芝加哥的時候就開始了。菲力當著夏露的面說她是個心懷鬼胎的婊子,又說斯理是個老朽的傻瓜,說他是被她誘騙而結婚,好讓她的兒子獲得斯理的錢財。

  那就是梅蒂最後一次看到她祖父。柏斯理依舊繼續主控他的事業投資,但把柏氏企業完全交給梅蒂的父親管理,這是他在搬到棕櫚灘以前就如此做了。雖然這個百貨公司只不過代表他們全部家產的四分之一不到,但管理起來卻需要菲力的全心投入,因為它是他們家產源起的基礎。

  梅蒂跟父親坐在書房裡,另外還有夏露和她的兩個兒子,四個人一起聽著柏斯理的律師宣讀遺囑。頭幾項都是捐給各慈善機構的大手筆,接著四項贈與是給他的僕人——包括他的司機、管家、園丁和看護,每個人得到一萬五千元。

  律師曾指明要梅蒂在場,所以她以為自己可能會得到一小筆遺囑。不過當李偉森律師念到她的名字時,她還是一驚:「至於我的孫女柏梅蒂,我留給她三百萬元。」這龐大的數目令梅蒂驚駭得張大了嘴。她好不容易才集中心思聽律師繼續念道:「雖然因為距離與環境的關係使我無法更進一步認識梅蒂,但我上次看到她時,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善良而聰明的女孩,顯然會很明智地運用這筆錢。為了確使她能好好運用這筆錢,我規定這筆錢作為信託基金,再加上所有利息,為她保管到三十歲為止,並由我兒子柏菲力作監督人。」

  律師清清嗓子,看看大家,然後繼續念著:「為了公平起見,我把其它財產盡可能平分給其它繼承人。對於我的兒子柏菲力,我把個人財產四分之一的柏氏百貨公司的所有股票留給他。」梅蒂清楚了這一句,但是卻不覺得有什麼意義。給他的獨子四分之一算是公平嗎?「對於我的妻子夏露和我的合法養子傑森跟裘依,我把剩下來的四分之三產業均分給他們,並且在傑森與裘依滿三十歲以前,由夏露當他們財產的監督人。」

  見到父親鐵青的臉上現出一種遭到出賣的神色,梅蒂不由得感到心痛。菲力緩緩轉頭去春夏露,只見她臉上露出邪惡的得意笑容。「你這婊子!」菲力咬牙切齒地說。「你真的讓他收養了他們。」

  「我幾年前就警告過你了。我現在再警告你,我們的帳還沒有了,」她笑得更開懷了。「起碼還要再過幾年。常常拿出來想,菲力。晚上不要睡覺,猜猜看我下一步會給你怎麼樣的打擊。一面猜一面擔心,就像你十八年前讓我無法安眠一樣。」

  菲力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罵出來。梅蒂轉開目光去看夏露的兩個兒子。傑森跟他媽媽一樣——又邪惡又得意,裘依則皺著眉頭看他的鞋子。「裘依是陰柔型的人,」梅蒂的父親許多年前曾這麼說過。「夏露和傑森很貪婪,但至少你知道他們可能的企圖,可是那個弟弟裘依卻讓我發毛——他有些怪異。」

  裘依彷彿感到梅蒂在看他,於是抬起目光回視,臉上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在梅蒂看來,他並不怪異,也沒有什麼威脅性。事實上,上次在婚宴上看到他的時候,他對她還挺好的。梅蒂覺得他挺可憐的,因為母親公然地比較偏愛傑森,傑森對於這個小他兩歲的弟弟也很輕視。

  梅蒂忽然受不了這房間裡沉重的氣氛。「對不起,」她對律師說。「我到外面去等你們把事辦完。」

  「你得在這些文件上簽名,柏小姐。」

  「等我父親看過以後,我會在你離開以前簽好。」

  梅蒂走到屋子外面去,讓涼風吹著她的瞼。天色漸漸變黑了。她身後的門打開,她轉過身,以為是律師來叫她進去。但結果是裘依站在那裡,也和她一樣驚訝。他遲疑著不知是要留在外面還是再回屋子裡。

  梅蒂對客人總是出於習慣地盡量客氣,所以她勉強露出微笑。「外面比較好,不是嗎?」

  裘依點點頭,走下了台階。二十三歲的他比傑森矮几英吋,也不如他哥哥英俊。他站在那裡看著她,彷彿想不出該說什麼。「你變了。」他終於說道。

  「大概吧,上次看到你的時候,我才十一歲。」

  「以後你大概再也不想看到我們了。」

  梅蒂聳聳肩。她對這一切事情的轉變還很困惑,不知道在未來會代表什麼樣的意義。「明天我可能會那麼想,但現在我只是覺得——麻木。」

  「我希望你知道——」他遲疑地說道。「我並沒有圖謀要從你父親那裡奪走金錢或你祖父的感情。」

  梅蒂無法恨他,卻也無法原諒他搶走了她父親應有的繼承權。她歎一口氣,抬頭看著天空。「你母親剛才在裡頭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跟我爸爸的帳還沒了?」

  「我不知道,可是你別誤解我母親。」

  「老天,真是一團糟!」

  「小姐,」他很肯定、很讓人心驚地答道。「這只是開始呢!」

  這個無情的預言令梅蒂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她把目光轉移到他的臉上,但他只是揚起眉毛,拒絕再作進一步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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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8: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梅蒂從衣櫥裡取了一件衣服丟到床上,準備穿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國慶舞會。這個夏天以她祖父的葬禮揭開序幕,隨後她就跟父親開始了至今已五個星期的對抗,為的是她究竟要念哪所大學,而這場戰爭在昨天到達了最高潮。

  梅蒂從小就有一種信念,認為她長大後必定會承繼家族傳統,由柏氏百貨公司的經理開始,一步步升到董事長的位置。她相信只要給她機會,她一定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但是她父親卻不肯給她機會,只因為她不是他兒子。

  她忍住淚,穿上禮服,意興闌珊地梳著頭髮。她根本無心仔細裝扮自己,今天晚上她看起來漂不漂亮毫不相干,她去參加舞會的唯一理由就是她受不了一個人待在家裡生悶氣。

  她的目光落在牆上框起來的一篇舊剪報上,那是從前「商業週刊」對她祖父所作的專訪,配上一些柏氏百貨莊嚴的外觀照片。這棟十五層的百貨大樓是芝加哥市最醒目的標幟,不論是貨品或服務品質都維持著悠久的傳統。

  她祖父在訪問中談到繼承問題時說:「我的兒子已經接替了我的董事長位置。他只有一個孩子。等梅蒂將來繼任相氏百貨公司董事長時,我也絕對相信她會表現得很好。我只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眼見這個事實。」

  然而在她祖父的葬禮之後,她父親卻告訴她,他的董事長位置是要保留給他的外孫的。他說,柏家的女性不工作,她們的職責是當個好太太、好母親,並盡心於公眾慈善事務。梅蒂無法接受這個說法,現在要她接受已經太遲了,因為在很久以前,在她愛上雷派克——或她自以為愛上——一以前,她就已經愛上了「她的」公司。她六歲的時候就已經跟所有的門房與安全人員混得很熟,十二歲的時候又已知道每個經理的名字與職掌,如今十八歲的她對公司上下內外所有事務幾乎已瞭若指掌。她可不打算大學四年去念一些風花雪月的文字東西。

  梅蒂從小就在各方面都盡量討好父親的觀念,但現在她終於明白要持續下去的代價太高了。她必須想想自己的夢想與自我,甚至於交友等社會生活,才能應付她父親絲毫未見鬆懈的種種嚴格的約束。她渴望自由。

  在此之前,她從未公然反抗過父親,因為那樣只會火上加油,使他更生氣。但是昨天,她終於與他發生第一次爭執。她收到了西北大學寄來的繳費通知單,於是她拿到他的書房,並且很平靜地說:「這些錢得在一個月內繳清。我無論如何要進一所好學校,拿一個有意義的學位。」

  他瞄一眼通知單就把它甩到一旁,然後怒視著她。「真的嗎?」他冷諷著說。「你要怎麼樣付這些學費呢?我說過我不會付的,而你在三十歲以前是一毛錢也不能碰你的信託金。你現在要申請獎學已經太遲了,而且你根本不夠格申請學生貸款。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嗎,乖乖去念瑪麗維爾,懂了嗎?」

  梅蒂失去了控制,多年的積怨終於爆發了,「你簡直不講道理!」她喊到。「你為什麼無法明白——」

  他站起身,「我非常明白。」他怒斥著。「我明白你想的什麼。你想進一所大學校,跟那些男學生住在一起,讓他們爬到你的床上。」

  「你的想法有毛病。」

  「你就媽一樣,你的條件夠好跟你媽了,現在一心就想跟全世界的男人——」

  「見鬼。」梅蒂怒不可遏。「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說這種話,絕對不會。」她抓起皮包就走。

  「你要去哪裡?」父親的聲音像雷劈似的由身後傳來。

  「出去!」她頭也不回地說:「而且我不會在半夜以前回來,我才不管什麼時間了。」

  「你給我回來,」他吼著。但梅蒂不睬他,逕自開了那輛保時捷走了。她跑去找莉莎,一直混到凌晨三點才回家,她父親在門口等著她,用各種醜惡的字眼咒她,但她豁出去了,而且生平第一次不再怕他發怒,反而義正詞嚴地跟他頂嘴。他越是咒她,她的反抗心越強。

  葛倫鄉村俱樂部佔地極廣,擁有兩座高爾夫球場、兩座游泳池和成排的網球場。主建築是棟三層樓的白色磚造房子,正門的白色圓柱更烘托出它的氣派。

  梅蒂在黃昏的時候到達,把車子停在許多豪華名車之間,通常她最愛黃昏的時候,但此刻她步下車子之際,心情卻是低潮到了極點。除了衣服之外,她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賣,就連這部車子都是在父親名下。她的銀行帳戶裡只有七百塊錢,她一面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湊學費,一面緩緩朝俱樂部的正門走去。

  像今天晚上有特別活動的時候,俱樂部的游泳池救生員因為池不不開放,所以就兼做停車場服務員。其中一個走上前為她開門,「你好,柏小姐。」他說道,並且投給她一個迷人的笑容。他長得英俊強壯,是伊利諾大學的醫科學生,這是上次她在池邊作日光浴的時候得知的。「你好,克裡。」她心不在焉地說。

  今天也是葛倫俱樂部的成立紀念日。它的歷史悠久,雖然硬件建築也許比不上一些新成立的,但其特點在於成員崇高的社會地位,入會資格非常嚴。梅蒂沿著信道走過去,見到一些熟面孔,公式化地報以笑容。經過牌藝室的時候,她小心地朝裡頭望望,她父親不在那裡。

  她走進大廳,裡頭有許多人已經在一群群地聊著。她看見曾打電話邀她來的一些人,還有蘇強納的叔叔、嬸嬸也在。梅蒂朝他們走過去,卻赫然發現她父親就在他們左邊和另一群人談話。「梅蒂。」強納的嬸嬸跟她打招呼。「我真喜歡你這身衣服,是哪裡買的?」

  梅蒂還得看一眼才知道自己究竟穿了什麼衣服。「是柏氏公司的。」

  「當然啦。」她的朋友柯麗麗開著玩笑說。

  蘇先生和蘇太太轉身跟別人說話去了。梅蒂警覺地站在那裡,心裡希望她父親跟她保持著距離。但她突然到他就連這一個晚上都要破壞她的興致!她絕不認輸,於是轉身要了一杯香檳,然後對查道格粲然一笑,擺出一副專心聽講的樣子。

  梅蒂又要了一杯香擯,心裡在想她也許得找一份工作付學費。她朝吧檯後面的鏡子瞄一眼,發現她父親正看著她,冷冷地瞇著眼睛,看起來非常不悅。她恍惚地想著,不知他又在氣她什麼。可能是氣她穿的這身無肩帶禮服,也可能是氣查道格對她太過慇勤,不過絕對不會是因為她手裡拿的香檳。

  她身邊的方雪兒此時建議他們應該先到餐廳就座。「強納說他在晚餐開始之前會來找我們,」雪兒張望著。「有沒有人看到他了?」她扭頭朝門口看過去。「老天!那是誰?他實在是可愛極了!」她這句驚歎引得許多人也都回頭望過去。

  梅蒂正好面對著門口,她抬眼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使雪兒瞼上現出如此癡迷的神情。一個男人站在那裡,右手插在長褲口袋裡。他大約六英尺二英吋高,頭髮跟他的禮服一樣黑,肩膀寬闊,一張臉曬成古銅色,眼睛奕奕有神。他在那裡懶洋洋地打量著這些華服貴客,那張臉有如雕刻刀下的產物,而且下刀前有意把力與傲氣結合在一起。

  「看看那肩膀,」雪兒讚著。「看看那張臉,真是性感!」

  這時強納也出現在門口,腳步有些不穩。他把一隻手搭在這個新客的肩膀上,見到他們這一群朋友時,他現出得意的笑容。

  「噢,不!」柯麗麗故意失望地說。「別告訴我那個標準男性標本就是強納雇來的工人!」

  胡泰絲本來也是頗感興趣地打量著他,但聽見「工人」的時候她的微笑就變成失望的皺眉頭了。「你剛才說什麼?」

  柯麗麗連忙解釋著:「跟強納在一起的那個人其實是從印地安納來的鋼鐵工人,強納的父親要強納僱用他到委內瑞拉的油井工作。」

  梅蒂困惑地說:「強納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

  「這是故意開的玩笑,梅蒂!強納在氣他父親一定要他僱用這個人,還要強納以他為榜樣。強納帶那人來是要氣他爸爸,強迫他爸爸在社交場合見到他。可是好笑的是,」她壓低了聲音說:「強納的嬸嬸說,強納的父母臨時決定今天晚上不來了——」

  這時他們兩人已經走到眾人面前,半醉的強納大聲說道:「嗨,梅蒂,我親愛的叔叔和嬸嬸!」大家都注意著他。「我要向你們介紹我的朋友陶邁特——不對,是費邁特,他是我爸爸為我選中的最新一個榜樣,說我長大以後就要像他才好!」

  「你好,」強納的嬸嬸客套地說。她冷冷地看看醉醺醺的侄子,然後虛應故事地說:「你是哪裡人呢?費先生?」

  「印地安納。」他答。

  「印地安納?」強納的嬸嬸說著,同時皺起了眉頭。「我們那裡有什麼姓費的熟人?」

  「我相信你們不會認識我的家人。」

  「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梅蒂的父親在這時插進來說道。

  邁特轉頭看他,梅蒂在心裡暗暗欽羨邁特竟然能夠面對她父親逼人的目光,而毫不畏縮。「艾德蒙頓,就在蓋瑞市附近。」

  「你是做什麼的?」柏菲力很無禮地問。

  「我在一家鐵工廠工作。」他答道,同時盡量讓自己的古銅臉與表情跟菲力一樣冰冷。

  他這話一出口,大家都沉默下來。有些中年賓客本來在旁邊等著和強納的叔叔嬸嬸一起人座的,這時都不安地互視了一下,然後就走開了。蘇海葉顯然也想趕快脫身。「希望你今天晚上玩得愉快,費先生。」她很不自然地說道,然後就跟著丈夫頭也不回地走向餐廳去了。

  突然之間彷彿每個人都開始移動了。「好吧!」柯麗麗故作輕鬆地說道,看看週遭的每一個人,但就是不看邁特。她說:「我們去吃飯吧!」然後她挽起強納的手,把他的身子轉向門口,又刻意地拋下一句:「我訂了九個人的位子。」

  梅蒂迅速算了一下,他們這一夥若不包括邁特就正好是九個人。一時之間她竟厭惡強納和他這伙朋友的作風,所以就站在那裡沒有動。她父親見她站得離邁特比較近,就抓住她的手肘,用邁特也聽得到的音量說:「甩開他!」然後轉身跟他的朋友一起走開。

  滿懷憤怒與反抗心理的梅蒂看著父親離開,再看看邁特,不太確定自己下一步要怎麼辦。只見邁特轉身望著外頭陽台上的人,擺出一副傲然的姿態,似乎並不在意眾人對他的排斥,寧願自己獨處。

  就算他不說出自己身份,梅蒂也看得出來他不屬於這種場合。他的禮服並不合身,說話也沒有那種矯飾。一時之間他竟然令梅蒂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在聖史蒂芬唸書的時候,也是故意埋首於書堆中,裝出不睬眾人的樣子。「費先生,」她盡量自然地說。「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他驚訝地轉過身來,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威士忌加冰塊。」

  梅蒂招呼一個服務生過來。「吉米,費先生要一杯威士忌加冰塊。」交代過後,她發覺費邁特正微皺著眉頭打量她,彷彿在猜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剛才要你把我甩開的那個人是誰?」他貿然問道。

  她實在不想說真話。「是我爸爸。」

  「我謹向你表示無限的同情。」他挖苦地說。梅蒂笑了出來,因為從來沒有人敢直接或間接地批評她爸爸,也因為她突然發覺費近特的叛逆正是她打算做的事。她決定要救他。

  「你要不要跳舞?」她微笑著問道,彷彿他是一個老朋友。

  他頗覺有趣地看著她。「你何以認為一個從印地安納州艾德蒙頓小鎮來的鋼鐵工人會跳舞,公主?」

  「你會嗎?」

  「我想我可以應付。」

  幾分鐘以後,梅蒂發覺他太低估了自己。他們在屋外隨著樂隊的演奏輕舞時,他跳得相當好,只是不能完全放鬆,舞步也很保守。

  「我表現得怎樣?」

  心情越來越好的梅蒂說:「到目前為止我能說的是你很有韻律感,動作也很好。」她笑著看他的眼睛。「你只是需要多練習。」她全然沒有想到她的話可能會有其它方面的暗示。

  「你想要練習多久呢?」

  「不用太久,一個晚上也許就能學會一些新動作了。」

  「我不知道還有『新』動作。」

  「有的,」梅蒂說道。「可是你得先學著放鬆。」

  「先放鬆?」他問道。「我一直以為應該事後才放鬆呢!」

  她這才發覺他所指的是什麼,她迎視他的目光。「我們是在說跳舞的事嗎,費先生?」

  她的口氣含著斥責之意。他打量著她,心裡再重新評估一次,然後他用平靜而帶歉意的口氣說:「現在是了。」隨後他又補充道:「我右腿的韌帶在幾個星期以前受了傷。」

  「對不起,」梅蒂為自己強迫他跳舞而道歉。「會疼嗎?」

  他的臉上綻出禁然一笑。「只有在跳舞的時候。」

  梅蒂笑了,先前所有的憂心都拋到了腦後。然後他們又跳了一支舞,閒扯著天氣與音樂等事情。回到大廳以後,吉米已經為他們把酒端來了。梅蒂有些氣強納,就說:「請把帳記在蘇強納先生的帳上,吉米。」

  她看看邁特,見到他臉上的訝異。「你不是會員嗎?」他問道。

  「我是的,」梅蒂笑著說。「這只是小施報復。」

  「為什麼?」

  「因為……」她發覺若加以解釋,可能會令邁特不好意思,就聳聳肩。「我不喜歡他。」

  他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著她,然後喝口酒。「你一定餓了,我放你回去加入那些朋友吧。」

  他這是很客氣地給她借口離開,但梅蒂無意加入強納那夥人。而且她環顧四周,很清楚如果她丟下邁特一個人不管,就沒有人會理他了。事實上所有人都有意避開他們兩人。「事實上,」她說道。「這裡的食物並不好。」

  他朝四周望一下,放下酒杯,好像他突然想起來。「這裡的人也一樣。」

  「其實他們並沒有惡意,」梅蒂說。「他們只是覺得強納的所為令他們尷尬,而且也覺得他們跟你沒有共同的話題可說。」

  他以為她只是護著別人,於是微笑著說:「我想我還是走吧!」

  她突然覺得讓他就這樣帶著羞辱的記憶離開,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你還不能離開。」她說道,現出一個很有決心的笑容。「拿著你的酒跟我來。」

  他瞇起眼睛。「為什麼?」

  「因為,」梅蒂決心要惡作劇。「做這件事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杯酒比較好。」

  「做什麼事?」他堅持要問清楚。

  「攪和呀,」她宣佈著。「這不正是社交的目的嗎?」

  「絕對不行。」邁特抓住她手腕要把她拉回來,但是沒有用。梅蒂已經下定決心要讓每個人不敢忽視他。

  「請你就讓我開心一次吧!」她溫柔地說著,橫看了他一眼。

  他的嘴角現出一絲勉強的笑容。「你的眼睛實在迷人得很--」

  「事實上我是個大近視,」她開著玩笑說,並且給他一個足以讓他融化的微笑。「我走路常常會撞到牆。你何不帶著我走,以免我發生這種糗事?」

  「你很獨裁。」他說道,但仍然笑著挽起她的手臂,準備讓她開心。

  走了幾步,她碰見一對年紀稍長的夫婦。「您好,史先生,史太太。」她愉快地向他們打招呼。

  他們停下步子。「噢!你好,梅蒂。」史太太說道,他們夫婦倆微笑地看著梅蒂。

  「我想為你們介紹一位我父親的朋友,」梅蒂說道。邁特難以置信地瞥她一限,她忍住笑。「這位是費邁特。他是從印地安納來的,從事鋼鐵業。」

  「很榮幸,」史先生真心地說道,並且和邁特握手。「我知道梅蒂和她父親不打高爾夫球,可是我希望他們告訴你這裡有兩座高爾夫球場。你會不會在這裡待久一點打個幾局呢?」

  「我說不定連這杯酒都沒法喝完就得走了。」邁特說道,深信梅蒂的父親若是知道了一定會把他趕走。

  史先生點點頭,卻完全誤會了他的意思。「年輕人為了事業總是得隨時放下手邊的娛樂。不過你至少應該看看今天晚上的煙火,我們這裡比城裡的好看多了。」

  「我相信。」邁特說著,同時瞇起眼睛警告地看著梅蒂。

  史先生又把話題轉到他最喜歡的高爾夫球,而梅蒂始終無法按捺住笑意。「你要讓多少?」他問著邁特,意思是打高爾夫球時要讓多少桿。

  「我想他今天晚上讓我很多。」梅蒂故意插嘴道,並斜拋給邁特一個笑臉。

  「什麼?」史先生眨著眼睛問。

  可是邁特沒有回答,梅蒂也無法回答,因為他的目光由她帶笑的嘴唇移到她的眼睛之後,他們兩人的心底突然起了某種變化。

  「算了,親愛的,」史太太說道,她注意到了梅蒂與邁特瞼上的表情。「這些年輕人不會想把整個晚上拿來討論高爾夫球。」

  梅蒂這才驚覺,心想一定是自己喝太多香檳了。她挽起邁特的臂彎。「跟我來。」她領著他走向宴會廳去。

  接下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她把他引見給一批又一批的人。她眼睛發亮地看著邁特,兩人一起笑著她在介紹他的職業時所說的半真半假的話。邁特站在她身邊,並不主動幫助她圓謊,只是覺得很有意思地觀察她。

  「你看吧,」她愉快地說道,跟他離開了人群,走到外面的草地上。「重點不在於你說了什麼,而是在於你沒有說出來的話。」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理論,」他笑著說。「你還有別的理論嗎?」

  梅蒂搖搖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整個晚上使她分神。「你說起話來不像是在鋼鐵廠工作的人。」

  「你認識幾個工人呢?」

  「就一個。」她坦承道。

  他的口氣突然正經起來。「你常常來這裡嗎?」

  他們倆先前一直在玩一種遊戲,但她現在明白他不想玩下去了。她也不想繼續玩,因而他倆之間的氣氛為之一變。他們在花園裡漫步走著,他開始問一些她個人的事情。梅蒂說她剛畢業,他以為是大學畢業,就問她打算做什麼工作。梅蒂不希望他發現她只有十八歲,就把話題轉開,問起他的工作計劃來。

  他說他六個星期以後就要到委內瑞拉去,然後他們就一個話題接著一個地聊著。梅蒂聽他說著,全然被他的話吸引住了。梅蒂發現他是二十六歲,不僅聰明又會說話,而且能專心聽她說話。他聽她說話的時候彷彿世界上其它事情都不重要了,這使她產生一種親密感。

  一隻蟲子突然飛掠過她身邊,她一驚。「是不是跑到我頭髮裡面去了?」

  他的雙手扶在她肩上,檢視著她的頭髮。「沒有,那只是一隻小蟲而且。」

  「真噁心,而且它才不小呢,跟蜂鳥一樣大!」見他笑起來,她白他一眼。「六個星期以後你就不會笑了,那時候你到外面隨便走一走都會踩到蛇。」

  「是嗎?」他笑著問,雙手卻沿著她頸間往下滑,然後溫柔地捧住她的臉。

  「你在做什麼?」她低聲問道,他緩緩用指尖拂過她的下唇。

  「我在考慮要不要看煙火。」

  「煙火要半個小時以後才開始呢。」她輕輕發顫地說。

  「我覺得,」他低語著,同時低下頭來。「現在就要有煙火了。」

  結果他說的不錯。他吻上她的嘴唇,這一吻充滿誘惑性,使她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體內迸放出火花。這個吻起先是很輕的,彷彿在哄她、誘她。他的嘴密貼著她的唇,先是淺嘗,既而探索她整個嘴唇。

  梅蒂從前也被吻過,但對像總是一些熱情有餘但經驗不足的男孩子,沒有一個人能像邁特這麼從容而徹底地吻她。他的一隻手移到她的背部把她朝他推近,另一隻手則移到她頸後,同時雙唇緩緩分開。一股愉悅感流遍她全身,令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探到他胸部,再移到他的肩,繼而攬住他的頸項。

  她一偎靠在他身上,他的吻就更深了。這個吻再也無法控制。他的雙手撫摸她,然後又移到她的臀部把她托起來緊貼著,他使她感覺到他興奮的每一寸肌膚。梅蒂先是僵持了一下,然後就本能地把手指插入他發間,張開雙唇迎向他。

  似乎過了許久許久他才鬆開她的唇。她虛軟地偎在他懷裡,心跳快得有如剛經歷過一場風暴。她突然深恐他嘲笑她太無經驗,只不過一個吻而已,反應就這麼劇烈。但是當她抬起頭來看他時,發現他的雙目如火,臉上激情難掩,而且他仍以雙臂緊緊抱著她,彷彿不願放她走。她這才明白原來他也一樣體會到那種激烈的衝擊。

  她的目光移到他的嘴唇上。那張嘴那麼堅毅,那麼性感,吻起來又是那麼溫柔,讓人心痛的溫柔……她渴望再度品嚐那種感覺,於是望著他的眼睛無言地祈求著。

  邁特看出她的意思,發出一種近似呻吟又似低笑的聲音,雙臂已經把她樓緊了。「好的。」他沙啞著聲音說道,然後飢渴地吻上她的唇,令她無法呼吸、無法思想,只感到無盡的狂喜。

  過了不知多久之後,附近有笑聲傳來。梅蒂驚煌地掙開他的懷抱,轉頭回顧。只見眾人正從屋裡出來要著煙火,而為首的正是她父親。他怒沖沖地大步朝她走來。「噢,我的天!」她低喊道。「邁特,你快走!快!」

  「不行!」

  「求求你!」她幾乎要哭了出來。「我不會有事的,他不會當眾讓我難堪,可是我不知道他會把你怎麼樣。」但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有兩個人馬上就過來送你出去,姓費的!」她父親一臉怒容地警告著,然後又對梅蒂說:「你跟我來。」他伸手把她拉過去。這時兩個服務生過來,邁特開始朝門口走去,梅蒂鬆了一口氣。柏菲力對那兩個服務生說:「讓那個無賴出去,然後通知門房絕對不准他再回來。」

  他們走後,他轉頭看梅蒂,憤怒使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你媽媽當年成為這個俱樂部的笑柄,如果你也一樣的話,我絕對不會饒你。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他的聲音仍然壓得很低,因為柏家的人絕對不肯讓家醜外揚。「回家去。二十五分鐘以後我會打電話回去查看,那時候你最好已經乖乖在家了。」

  說完,他就轉身回屋子裡去。梅蒂羞憤地看著他走開,然後拿了皮包朝停車場走去,路上見到起碼三對男女在樹影間擁吻。

  她淚眼模糊地開車經過一個獨特的身影,然後才發現那是邁特。她停下車子,卻不敢抬頭看他。

  他走到她的車窗旁,彎下身往車窗裡看。「你還好吧?」

  「嗯。」她抬眼看他。「我爸爸是柏家的人,姓柏的絕對不會在公眾場合爭吵。」

  他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伸手用指尖撫摸她臉頰。「他們是不是也不在公眾場合哭泣?」

  「不錯,」梅蒂想學他那種不在乎她父親的態度。「我——正要回家去,是不是可以送你一程?」

  他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見她把駕駛盤握得緊緊的。「好,可是你得讓我來開這車子。」他的口氣彷彿是想有機會開開她的車,但下一句就表明了他的關心,怕她心情不穩會影響開車。「何不讓我送你回家,然後我再叫出租車。」

  「也好,」她振作起精神,決心拯救僅餘的一點自尊。她讓他坐上駕駛座,車子默默地駛上馬路,遠處有煙火在空中綻放開來。「我要為今天晚上的事道歉——我是說我爸爸的行為。」

  邁特帶笑地斜看她一眼。「他才應該道歉。他竟然派兩個人就要把我趕走,那真傷了我的自尊。他起碼應該找四個人才對。」

  梅蒂笑了,跟一個不怕她爸爸的人在一起的感覺真好。

  「你的笑聲很好聽。」他平靜地說。

  「謝謝。」她很高興聽到這句恭維。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要簡單幾句話就能打動她的心。幾個小時以前她還覺得方雪兒讚他性感是溢美之辭,但現在不同了。她相信他工廠裡的女同事一定都很迷他,而那也就是他這麼擅長親吻的原因。

  「我家到了。」她說道。他們駛進鐵門和長長的車道,在屋子前面停下來。

  邁特抬頭看著這棟巍峨的石頭建築,說道:「看起來像一座博物館。」

  「還好你沒說像陵墓。」梅蒂一面開門,一面回頭對他笑著說。

  「我想到了,但不好意思說。」

  她領他進了書房,他就立刻走到電話旁邊拿起聽筒。她的心一沉,她希望他留下來,希望有人和她談談話,趕走她獨處時的那種絕望。「你不必那麼早離開,我爸爸會一直在俱樂部打牌打到兩點鐘。」

  她那絕望的口氣使他轉身看她。「梅蒂,我並不擔心自己,可是你得和他住在一起。要是他回來發現我——」

  「他不會的,」梅蒂保證著。「我爸爸死也不會放棄牌局。」

  「他對你也是死不放棄的。」邁特說道。

  梅蒂屏住氣息,見他終於把電話掛上,她鬆了一口氣。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享有一個愉快的晚上,她決心要珍惜到最後一刻。「你要不要喝一點白蘭地?我大概不能給你什麼吃的,因為僕人都已經睡覺了。」

  「白蘭地就可以了。」等她拿酒的時候他又問:「是不是晚上冰箱都上鎖了?」

  她不敢說真話。「差不多。」

  但是邁特不放過她。她把酒拿給他時,見到他眼中的笑意。「是你不會弄吃的,是不是,公主?」

  「我想我會,」她開玩笑說。「如果有人告訴我廚房在哪裡,還有爐子跟冰箱長得什麼樣子的話。」

  他笑了,然後把酒杯放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前。「我知道你會弄吃的。」他說著,同時托起她的臉。

  「你何以這麼肯定?」

  「因為,」他低聲說道。「一個小時以前你已經把我的火生起來了。」

  他的嘴離她只有一寸之際,電話鈴響了起來。她掙開他的手,走去接電話。她爸爸冷冰冰的聲音自話筒裡傳來。「我很高興你至少還有一點理智,知道按照我的話做。還有,梅蒂,」他又加上一句。「我本來可能要答應你去念西北了,可是現在你可以死心了。你今天晚上的行為已經證明你無法信任。」他掛上了電話。

  梅蒂掛上電話,氣得渾身發抖,只好扶著桌子穩住身體。

  邁特走到她身後,扶著她的肩膀。「梅蒂?」他關心地問。「是誰?有什麼問題?」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是我爸爸查勤。」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你究竟做過什麼事,令他這麼不信任你?」

  他這指控使她失去了控制。「我做了什麼?」她有些近乎歇斯底里了。她轉過身面對他,眼裡閃著淚光。「我媽媽是人盡可夫,我爸爸把我看得這麼緊,是因為他知道我跟她一樣。」她的雙手滑到他的胸前。

  梅蒂攬住他的頸項,邁特瞇起眼睛。「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他問。

  「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她低聲說著,然後不等他回答就貼到他身上,給他一個長長的吻。

  他要她——梅蒂知道,因為他也緊緊抱住了她。他飢渴地吻著她的唇,她也盡量配合,以免他改變心意。她急切地解開他的上衣,露出他那結實的胸膛。然後她閉緊眼睛,開始拉自己的拉練。她要這樣,她有權利這樣,她毅然地告訴自己。

  「梅蒂?」他那平穩的聲音只有令她猛然抬起頭,但她還是沒有勇氣看他的眼睛。

  「我是受寵若驚,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一位女士才剛親吻就急著剝衣服。」

  自覺還沒上陣就已經敗北,她把額頭靠在他的胸前。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肩膀,撫過她頸後,另一隻手則緩緩地來到她光滑的背後,為她拉開拉練。她那件昂貴的禮服滑落下來。

  她緊張地嚥著口水,同時舉起手遮住自己,遲疑地說:「我……不太會做這種事。」

  他的目光往下移到她的乳尖。「是嗎?」他輕聲問著,然後低頭吻上她。梅蒂抓住他的背部,盲目地索求他的吻。突然之間她擺脫了一切拘束,除了慾望之外別無其它。她的頭髮披散下來,然後她被抱到沙發上,躺在一個赤裸而飢渴的男人身旁。

  他的親吻與愛撫突然停了下來,使梅蒂從甜蜜的感官世界中醒覺,發現他正支著上身在打量她的瞼。「你在做什麼?」她低聲問,那沙啞的聲音簡直不像她。

  「看你。」他說著,目光同時下移,由她的胸部移至她的腿上。梅蒂羞得想阻止他,只用唇去觸碰他的胸膛,他的肌肉跟著顫動起來。他捧起她的臉,開始熱烈地吻著她,直到梅蒂弓起身子發出呻吟,迷失在他的狂吻之中。

  他低聲說道:「看著我。」她勉強睜開眼睛,凝望著他那雙目光灼灼的灰色眸子。他移動著身子,她低聲喊了出來,整個身體也彎曲得像弓一樣。就在這時他愕然明白他做了什麼。結果他的反應比她還強烈。他僵在那裡,緊緊閉起眼睛,身體動也不動。「為什麼?」他低聲問。

  她以為他在責怪她。「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

  他睜開眼睛,她發現他眼中的神色並不是失望或責怪,而是溫柔與懊悔。「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我可以使你容易一點。」

  她捧住他的臉,輕聲說:「你已經使我做得很容易了。」

  這句話使他呻吟出來。他再度吻上她的唇。她的指甲深陷入他的背部,把他緊緊抱住,同時她體內那種不斷上漲的激情也升至最高峰,使她整個靈魂都與那種震撼的狂喜產生共鳴。邁特熱烈地吻著她。那種飢渴的吻使她發出了呻吟,把他拖得更緊。

  她側過身子,臉貼在他胸前,心臟仍然劇烈跳動不已。他以雙臂摟住她。「你知不知道,」他用沙啞發顫的聲音低問著,嘴唇輕刷過她的臉頰。「你有多麼刺激,多麼善於反應?」

  梅蒂沒有回答,因為她開始一點一點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情,然而她不想回到現實,不想破壞此情此景。她閉上眼睛,傾聽著他繼續低喃的憐愛之詞。

  但接著他又問了一個問題是她必須回答的。幻境消失了,再也不能觸及。「為什麼?」他輕聲問著。「為什麼挑今天晚上做-一為什麼挑我?」

  這個難題令她僵起身子。她歎口氣,興起一種失落感,然後她掙開他的手臂,抓起沙發旁邊的毯子裹住自己。「我想我最好穿上衣服,然後我會回答你的問題。我馬上回來。」

  梅蒂回到自己房間,穿上一件睡袍,然後又光著腳下樓。她看看牆上的鐘,再過一個小時她爸爸就要回來了。她回到書房,邁特已經穿戴整齊。他打電話叫了出租車以後,重新拿起他的白蘭地酒杯。

  「要不要我給你一些別的?」梅蒂問道,她有些緊張。

  「你可以給我答案,」他平靜地說。「是什麼讓你決定今天晚上做這件事?」

  她歎了一口氣,望向別處。「這麼些年來我爸爸一直當我像色情狂一樣防範,可是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足以冠上這個頭銜的事情。當你說他一定是因為我做了什麼事情才管我這麼嚴的時候,我就有了這個想法,決定大家既然要這樣對待我,我應該要有跟男人睡覺的經驗。同時我也想藉機懲罰你——和他,想證明你錯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邁特說:「你只要說你爸爸是個疑心病重的暴君,我自然會相信你。」

  梅蒂心底知道他說的不錯。她也突然感到不安,懷疑自己是否只是利用憤怒當借口,實際上是想體驗他整個晚上施給他的異性魁力。她竟然感到愧疚,因為她利用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來報復她的父親。

  在接下來越來越長的沉默之中,他似乎在評估她所說的話,以及她沒有說的話,也在猜她在想什麼。無論他的結論為何,顯然都令他很不高興,因為他猛然把杯子一放,看看手錶。「我該出去等車了。」

  梅蒂站起來為他帶路。他這才注意到她換上睡袍的模樣,頭發放了下來,跟先前穿禮服梳發署的樣子頗不相同。她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問題了。「你幾歲?」

  「不……不像你所認為的那麼大。」

  「多大?」他有耐性地問。

  「十八歲。」

  他盯著她許久,然後做了一件似乎很沒道理的事。他轉身在書桌上找了一張紙條,寫下一些字。「這是我在艾德蒙頓的地址和電話,」他冷靜地說道。「這六個星期內你可以在那裡找到我,以後的話蘇先生會知道怎麼聯絡我的。」然後他把紙條塞到她手中。

  他走後,她緩步上樓,望著手裡的紙張,不悅地皺起眉頭。如果邁特是以此表示,要她打電話給他,這人未免過分傲慢粗魯而且羞辱人。

  接下來那個星期裡,每次電話響起來梅蒂就一驚,怕是邁特打來的。她每想到他們所做的事就臉紅,恨不得忘掉那回事,也忘掉他。

  再下來一個星期呢,她卻不那麼想忘掉了。她發現自己經常在想他,一幕幕回想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晚上她躺在床上,臉貼著枕,依稀感到他的唇在輕吻她,也想到他們的談話與做愛。她在猜他是不是也想她,而如果他想的話,又為什麼不打電話來……

  他沒再打電話來,她開始認為自己顯然不是那麼的教人懷念。她也懷疑是不是她說的什麼話傷了他的自尊,或者他認為她年紀太小,不足以放在心上。

  又過了一個星期,梅蒂發現她的經期沒有來。這時她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邁特這個人。莉莎在歐洲,沒有人可以幫她。她祈禱著,若是她沒有懷孕,以後她絕對不再做這種事了。

  可是老天似乎沒有聽見她的禱告。事實上,唯一注意到她這麼焦慮不安的人是她爸爸。「怎麼回事,梅蒂?」他不只一次問她。

  不久以前最大的問題是念理想的大學,但現在那似乎微不足道了。「沒什麼。」她這樣答道。她也無心再跟他爭論任何事情了。

  六個星期以後,她的第二次經期依舊沒有來。她的恐慌增加了,於是就打電話跟醫院約時間去檢查。她剛掛上電話,她父親就進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寄件人地址是西北大學。「你贏了,」他說道。「我再也受不了你這個樣子。去念西北吧,不過我要你每個週末都回家,不可以討價還價。」

  她打開信封,發現裡面是西北大學通知她已正式註冊的文件,她勉強擠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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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 18:18:59
  第五章

  梅蒂找了郊區的一家小醫院檢查,結果證實了她最憂懼的事:她懷孕了。

  她先是表現得很鎮靜,但是回到家以後就變得六神無主又惶恐萬分。她不願墮胎,也不願把小孩送給別人收養,更無法告訴她父親,所以她只剩下一個選擇。她父親出城去了,所以她收拾了一個小行李箱,留張紙條說她要去看朋友,就開了車往印地安納州駛去。

  她原以為蓋瑞是一個烏煙瘴氣,到處是工廠的城市,但邁特的地址卻是在偏遠的郊區。她越去越荒僻,後來只好在一個破加油站停下來問路。

  一個中年胖子出來了,看看她的保時捷,又看看她的人,直讓她心裡發毛。她把地址給他看,可是那個人並不告訴她方向,反而退自回頭喊道:「喂,邁特,這不是你們那條路嗎?」

  一個正埋頭修理卡車的人緩緩直起身子轉過來,梅蒂不禁瞪大了眼睛。那竟然就是邁特。他穿著工作服,雙手都是油污,跟她記憶中的模樣全然不同,令她驚訝不已,再加上懷孕一事又使她驚煌過度,所以一時之間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反應。他也見到了她的反應,原先臉上驚喜的笑容消失了,說起話來也變得全然不帶感情。「梅蒂,」他對她點點頭。「你怎麼來了?」

  他不看她,只是專心擦著自己的手。梅蒂以為他一定已經猜出她的來意了,所以態度才會如此轉變。一時之間她真希望自己死掉,或是根本沒有來這裡。」其實沒什麼,「她心虛地笑著,手放在車排檔上。」我只是開著開著就跑到這裡來了,我想我還是走吧——」

  他盯著她,那只灰眸直透入她的心。然後他伸手打開車門,說:「我來開車。」隨後他又回頭對那個胖子說:「我一個小時就回來。」

  「算了,邁特,現在已經三點半了,」胖子笑著說。「你就下班了吧!像這樣正點的馬子跟你在一起一個小時是不夠的。」

  梅蒂覺得羞辱極了。等邁特把車開走以後,她才說出第一句溜到口邊的話:「我以為你在工廠工作。」

  「我一個星期在那裡工作五天,另外兩天在這裡兼差。」

  「噢!」她不安地說。幾分鐘以後,他帶她到了一處小小,的野餐區。梅蒂跟他下了車,假裝欣賞著風景。「這裡很漂亮,」她說著,可是聲音繃得緊緊的。「不過我真的該回去了。」

  邁特不作聲,只是靠著野餐桌,揚起一邊眉毛瞧著她,彷彿在等她進一步說明來意。

  她突然生起氣來,她懷孕了,而這個也有一半責任的男人卻只是在那裡彷彿事不關己地觀察她。「你是在生氣,還是頑固得不願意說話?」

  「事實上,」他平心靜氣地答道。「我是在等你先說。」

  「噢,」梅蒂的怒氣變成了痛苦與不安。她必須徵求他的意見,老天,她必須和人談一談。她的雙臂抱胸,彷彿要保護自己,然後頭一揚,說:「其實,我今天來這裡是有原因的。」

  「我想也是。」

  她看他一眼,可是他的表情完全不可解。她把目光移向旁邊的樹葉,湧上來的淚刺痛了她的眼睛。「我來是因為……」她說不出那可恥的字眼。

  「因為你懷孕了。」他幫她把話說完。

  「你怎麼知道?」她便咽地問。

  「只有兩個原因可能讓你來這裡,這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個呢?」她問道。

  「我精湛的舞技?」

  他竟然還能開玩笑!這句意外的回答使她的鎮定崩潰了。她淚如泉湧,掩面哭了起來。他把她抱在胸前。「這種時候你怎麼還能開玩笑?」她貼在他胸口哭泣著,而他給她的無言安撫又使她感到欣慰。他塞給她一條手帕,她抽噎著說。「你說話呀,說我實在太笨了,竟然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我不跟你爭辯這個問題。」

  「真多謝,」她嘲諷地說道。「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她發覺他的反應是這麼冷靜,而她卻是越描越糟。她不敢抬眼看他,所以依舊把臉埋在他胸前,嗚咽地說:「對不起,我不會應付這種事情。」

  「你確定你懷孕了嗎?」

  她點點頭。「我今天早上去醫院,他們告訴我說我已經懷了六個星期的孕。我也確定是你的孩子,如果你客氣得不敢問出口,讓我告訴你。」

  「我不會那麼客氣,」他嘲諷地說。「我不問只是因為這是一種基本的生理常識,我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應該負責任。」然後他又問出一直在折磨她的問題:「你要怎麼辦?」

  「自殺!」她哽咽地承認著。

  「你的第二個選擇呢?」

  她聽出他口氣中的笑意,不禁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他的臉是那麼堅毅,目光是那麼穩定。她站直了身子,他立即鬆開抱住她的手,這竟然令她有一點失望。不過他這麼冷靜地接受事實的態度也感染了她,她此刻覺得理性多了。

  「所有的辦法都是很可怕的,醫院的人說墮胎比較好……」她等著他接口鼓勵這種作法。要不是她看到他微微縮起下巴,她會以為他是默許了。然而她還是不太肯定,於是轉頭看著別處。「可是我做不來,而且就算我做了,以後也無法面對自己。」

  她顫巍巍地深吸一口氣,設法使自己的聲音穩定一點。「我可以把孩子送給別人養,可是老天,那不能解決問題。我還是得告訴爸爸說我未婚有孕,他一定會傷心得要死,而且絕對不會原諒我。而且,以後我會一輩子看到別的小孩都在想是不是我的。」她擦去一顆眼淚。「我受不了那種猜疑與罪惡感。」她望一望他的臉。「你不能發表一點評論嗎?」她問道。

  「如果你說了我不同意的話,」他用一種權威性的口氣說道。「我會讓你知道的。」

  他的話使她略感安慰。「噢!」她又鼓足勇氣說:「邁特,我爸爸跟我媽媽離婚,是因為她隨便跟別人上床。如果我回家告訴他說我懷孕了,我想他會把我逐出家門的。我現在沒有錢,可是等我三十歲的時候會繼承一些錢。也許在那之前,我可以設法自己養我的孩子……」

  他終於說話了,但只有簡短的一句:「我們的孩子。」

  梅蒂無力的點點頭,他這種想法令她鬆一口氣,卻又差一點再哭出來。「至於最後一個辦法……你不會喜歡的。我也不喜歡,實在太可恥了……」她羞得說不下去了,可是等她再度開口時,卻是說得又急又快。「邁特,你願不願意幫助我?讓我爸爸相信我們相愛,並且決定馬上結婚,然後幾個星期以後,我們可以告訴他我懷孕了,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離婚。你同不同意這樣的安排?」

  「很不情願地同意,」他許久後才說。「而且還有一些附帶條件,我以後再決定。」

  見他遲疑那麼久才答應,而且又是那麼勉強,梅蒂實在羞憤極了。「謝謝你這麼神勇,」她挖苦地說。「我會很樂意寫下來,我不會要你任何東西,也保證一定離婚。我皮包裡有筆。」她氣得轉身朝車子走去。

  他猛然拉住她,把她轉過來。「你到底認為我應該怎樣反應?」他問道。「你認為跟我結婚『太可恥』,然後剛說要結婚就提到要離婚,你難道不覺得這實在不怎麼浪漫嗎?」

  「不浪漫?」梅蒂驚訝地重複著他的話,感到哭笑不得。隨後,她又覺得自己實在像個考慮欠周的小孩。「對不起,」她說道,望著他那謎一樣的眸子。「我是真的抱歉。我並不是說我認為跟你結婚是『可恥』的事,而是說先上車後補票這種行為是可恥的,因為婚姻應該是……兩個人相愛的時候做的事情。」

  見到他的表情軟化了,她也鬆了一口氣。

  「我們得等三天,」他說道。「如果我們在五點鐘以前趕到法院,星期六晚上就可以結婚。我們去登記吧。」

  梅蒂沒想到結婚是這麼容易的事,容易到幾乎毫無意義可言。他們把證件交齊,簽了名,就走了出去,工友在他們身後不耐地等著關法院的大門。這樣就算是訂婚了,簡單到與情緒毫無關係。「我們趕上了,」梅蒂苦笑著,胃部在翻攪。「現在我們要到哪裡去?」

  他們上了車,「習慣」成自然的讓他開。「我帶你回家。」

  「回家?我不能回家,結婚以後才行。」

  「我不是說要你回芝加哥那座石頭碉堡,」他說道。「我是說我的家。」她雖然很累,但他對她家所用的形容詞卻使她笑起來。她漸漸瞭解,費邁特對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懼不怕。但是他隨後嚴肅的口氣又使她的笑容消失了。「我同意登記結婚,可是在真正結婚之前我們有些事得協調一下。」

  「什麼事?」

  「我還不知道,回家以後再說吧。」

  四十五分鐘後,車子由一條兩旁是玉米田的路轉上一條失修的路,再過了一座木板橋,梅蒂就看到邁特所謂的家。那是一座破舊的農莊,院子裡野草叢生。不過門廊旁邊有些開.得很嬌艷的玫瑰,院子裡的大橡樹下還有一座雙人鞦韆,可見本來還是有人頗為愛惜這裡的。

  在來的路上,邁特告訴她說,他母親與癌症對抗許久之後在七年前去世,現在跟他住在一起的有他爸爸和一個十六歲的妹妹。梅蒂想到要見他的家人就緊張。她看到田里有一個農夫在開曳引機。「那是你父親嗎?」

  邁特為她打開車門,同時搖頭說:「那只是一個鄰居。我們幾年前把大部分的地賣了,剩下來的又租給他。自從我媽媽去世後,我爸爸對農事就失去了興趣。」他看見她臉上緊張的樣子,就抓住她手臂。「怎麼了?」

  「想到要面對你的家人,我就怕得要死。」她擔心地看著他說道。

  「沒什麼好怕的。我妹妹會認為你好極了,因為你是從大城市來的。」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爸爸愛喝酒,梅蒂,那是從他知道媽媽的病無藥可治開始的。他有一個固定工作,從來不罵人。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待以諒解和寬容的態度。這兩個月他都很清醒,不過這種情形隨時可能改變。」

  「我明白。」她說道,不過事實上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酗酒的人,所以根本不明白清形會是怎樣的。

  紗門打開,一個苗條的女孩子跑到門廊上。她跟邁特一樣有黑色的頭髮和灰色的眼睛。「噢,我的天,邁特,一輛保時捷!」她的頭髮非常短,所以更凸顯了她那漂亮的五官。然後她一臉崇拜他望著梅蒂。「是你的車嗎?」梅蒂點點頭,很驚訝自己竟然一見面就喜歡這個女孩子。「你一定非常有錢,」她作了這個結論。「我是說,傅蘿娜很有錢,可是她沒有保時捷。」

  提到錢梅蒂就一驚,而同時又很好奇博蘿娜是誰。邁特很不高興妹妹所提的這兩件事。「住嘴,榮麗!」他警告著她。

  「噢,對不起,」她笑著,然後對梅蒂說:「我是費邁特很沒有修養的妹妹,我叫茱麗。請進!」她為他們打開門。「爸爸剛剛起來,」她又對邁特說。「他這個星期上十一點的晚班,所以我們七點半吃晚飯,沒問題吧?」

  進屋以後,梅蒂發現裡頭也是一樣的陳舊。她緊張得心在狂跳,把四周打量一圈後才注意到一個瘦高的人正從二樓下來,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內裝琥珀色液體的玻璃杯。

  「發生了什麼事?」他看看他們,走到客廳,茱麗正崇拜他打量梅蒂的名牌衣著。

  邁特把梅蒂介紹給他。「我跟梅蒂是上個月在芝加哥認識的,」他又說道。「我們星期六要結婚。」

  「你們什——什麼?」他爸爸驚問。

  「好極了——」茱麗嚷道。「我一直想要一個姊姊,可是從來沒想到她會開著保時捷來。」

  「開著什麼?」費比棋問。

  「保時捷!」茱麗興奮地跑到窗前拉開窗簾。梅蒂的白色名車在夕陽下閃閃生輝,就跟她的人一樣,與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費比棋顯然也有同感,因為他的眉頭深深蹙了起來。

  「芝加哥?」他說道。「你在芝加哥不過待了幾天!」

  「一見鍾情!」茱麗插口道。「真是浪漫!」

  費比棋剛才曾見到梅蒂臉上不安的表情,以為她是看不起這個家。他瞪著梅蒂的臉。「一見鍾情,是那樣嗎?」

  「顯然是的。」邁特說道,口氣似在暗示他別再說這個話題了。然後他為梅蒂找一個下台的機會,問她在晚餐前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梅蒂當然是迫不及待地接受這個建議,而茱麗也很熱心地要梅蒂睡她的房間。

  上樓以後,梅蒂癱倒在茱麗的四柱床上。「最糟的已經過去了。」邁特平靜地告訴她。

  梅蒂眼也不抬地搖搖頭。「我不這麼想,我想這才只是開始呢!」她把最小的一個問題提出來:「你的父親第一眼就不喜歡我!」

  邁特笑著說:「如果你不曾瞪著他手裡的茶杯,緊張得好像裡頭有一條蛇,情況也許會好一點。」

  「我是那樣嗎?」梅蒂閉上眼睛,彷彿想擺脫剛才的記憶。

  邁特低頭看著這位橫躺在床上的美人,彷彿一朵憔悴的花,他不禁想起當初在葛倫俱樂部裡的她是那麼自得,那麼幽默。她的改變令他心情沉重,同時他在心裡列舉著他倆之間的關係:

  他們全然不瞭解對方;可是他們對彼此的瞭解卻是最親密的一種。

  跟其它曾與他發生性關係的女人比起來,梅蒂實在是天真得很;可是他懷了他的孩子。

  他們之間的社會地位相距何止幾萬里;可是現在他們要借由婚姻來築橋跨過這道鴻溝。

  然後再借由離婚擴大鴻溝。

  他們簡直沒有一點共通之處——除了那天晚上的做愛。在那次甜蜜、火熱的纏綿中,他懷中那頑強的女暴君竟變成了一個驚慌的處女,然後又變成一個讓他興奮的對象。那一夜纏綿這幾個星期來一直索繞在他腦海。他原是一個甘心被引誘的對象,結果卻轉變為引誘者,熱切地為他們兩人帶來終生難忘的經驗。

  也多虧那一晚的努力,他變成了一個父親。

  結婚生子固然不是他近幾年的計劃,不過也是遲早要做的事,所以現在他要重新調整計劃以配合這情形。雖然這個責任來得很不是時候,但是他以往也肩負過更大的責任。目前他最首要的責任是使梅蒂的臉上恢復笑容與希望,所以他俯在她身上,雙手握著她的肩,開玩笑地命令著:「振作起來吧,睡美人!」

  她睜開眼睛,望著他帶笑的唇,然後又迷惘地看著他的眼睛。「我辦不到,」她低聲說道。「這整件事情實在太瘋狂了,我們結婚只會使事情更糟。」

  「你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她的瞼羞紅了。「你知道為什麼,老天,從那天晚上以後你就不曾打算再約我,你連一個電話都不打來。所以怎麼可能——」

  「我是打算打電話給你,梅蒂,」他打斷了她的話。「在一、兩年以後——我一從南美洲回來就要打。」要不是心情實在不好,梅蒂真會笑出來了。不過他接下來說的話又使她驚訝得心跳加速。「如果我知道你真的想接到我電話,我早就打給你了。」

  梅蒂半是不信,半是希望,她閉上眼睛,設法控制自己的反應。這一切都太極端了——極端的失望,然後是極端的寬心,現在又是極端的希望與喜悅。

  「打起精神來!」邁特又說道,而且很高興知道她顯然想再見到他。他原以為在那一夜纏綿之後,她會重新考慮他們地位之懸殊,然後決定不可能與他進一步發展友誼關係。

  她深吸一口氣,想依從他的話振作起來。她深深一笑,說:「你要做個嘮叨不休的人嗎?」

  「我想那是太太們的事。」

  「那麼丈夫們做什麼?」

  他故意裝作高高在上地說:「丈夫發命令。」

  她甜笑著說:「你要打賭嗎?」

  邁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自她那迷人的嘴唇移到那雙寶藍的眼睛上。著迷之餘,他老實地回答道:「不要。」

  結果梅蒂竟然哭了起來。他正在責怪自己未能逗她開心,她已伸臂勾住他,把他拉到她的身上,然後把瞼埋在他的肩頭。他在她身邊躺下,摟住她因哭泣而顫動的身子。許久之後,她終於嗚咽地說:「農夫的未婚妻是不是得學著淹制泡菜?」

  邁特差點笑出來,他撫著她柔滑美麗的頭髮。「不是。」

  「好極了,因為我不會做。」

  「我也不是農夫。」他安慰著她。

  然後真正讓她傷心的事又使她哭了起來。「我本來兩個星期以後就要進大學的。我必須去念大學,我……我打算將來要當董事長(另意為:總統)的,邁特。」

  邁特訝異地看著她,「這個野心可真不小,要當美國總統……」

  他絕對認真的口氣,令他懷裡的梅蒂帶著哭聲笑了出來。「不是美國總統,是柏氏百貨公司的董事長!」她美麗的淚眼裡如今漾著笑意。

  「謝天謝地,」他努力要她保持歡笑,沒注意到他的話所延伸的意義地說。「我確曾計劃在幾年內發一點小財,可是要幫你把總統的位置買下來,就實在是能力有限了。」

  「謝謝你。」她微笑著低聲說。

  「謝什麼?」

  「謝謝你讓我笑。我從來不曾這麼大笑過,結果好像一笑就停不下來了。」

  「我希望你不是在笑我的發財夢。」

  他的口氣雖然輕鬆,但她感覺出他十分認真。她看見他臉上的決心,想到他所表現的慎重和沉著,令她直覺地覺得他有一種成功所需的力量與意志。終於,她帶著微笑,平靜地說道:「我相信你會成功的,邁特。」她說著捧住他的臉,笑意使她的眼睛也泛著光采。

  邁特張口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因她的觸摸、她的眼神和她的身體已完全迷住了他的心思。六個星期前他對她的那種癡迷又回來了。他俯身向她,飢渴地吻上她的唇。當她也張開唇配合他的動作時,他感到一陣狂喜,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幾分鐘以後,正當他全身沉浸在情慾之際,她突然掙開他的嘴,用手擋在胸前。「你的家人,」她喘著氣說。「他們就在樓下……」

  邁特很不情願地把手從她的胸前拿開。他的家人,他都忘了。他父親一定已經猜到了他們得倉促結婚的原因,也一定對梅蒂作了錯誤的判斷。他必須下樓把事情說清楚,如果他留在樓上和她耽樂,對澄清誤會沒有什麼幫助。梅蒂似乎總有一種能令他失去控制的能力。

  他抬起頭深吸一口氣,然後下了床,離開她的誘惑,但仍靠著床看她坐起身子並匆忙整理衣衫。他笑了起來。

  「我開始覺得有名無實的婚姻不僅可怕,而且毫不實際。我們顯然對彼此都有強烈的吸引力,也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像真正的夫妻一樣生活。誰知道呢,」他聳一聳肩,嘴邊漾著笑意。「我們也許會喜歡那種生活。」

  這時就算他突然長翅膀飛起來,梅蒂也不會覺得訝異。這如果是個建議,該有多好,但他似乎只是在評估。這令她既氣他那事不關己的淡漠,又有些為他肯考慮而覺得愉快和感激。但是她又想到一個不甚愉快的問題。「你不知道我爸爸會有怎樣的反應,」她說道。「我現在身無分文,邁特,而且我爸爸很可能取消我的繼承權。」

  「不管他怎麼想,我一分錢都不會拿你們的。你考慮看看,」他警告著。「如果我們真的要結婚,就要完全靠我所賺的錢生活,現在這樣,以後也是。」

  梅蒂懾於他的命令口氣之餘,又有一種奇特的歡喜與感激。她沒有回答他的話。

  「你要好好想一想,因為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當真的。」他說完就直起身子,但唇間仍帶著笑。「不必急,你有三天的時間可以決定。」

  他離開以後,梅蒂對於他作結論、下命令和作決定是如此快速而感到訝異。費邁特這個人簡直令她捉摸不透,一方面那麼溫柔,一方面又那麼剛毅。她睡著之前的想法是,他終將變成一股不容他人忽視的強大力量。

  不知邁特對他爸爸說了什麼,總之似乎很有效果。當梅蒂下樓吃飯時,費比棋看起來已經接受了他們要結婚的事實,而不再有異議。不過主要還是由於茱麗的喋喋不休,才使晚餐的氣氛融洽一點,也使梅蒂不致那麼緊張。

  費比棋是個陰鬱的人,臉上總是帶著落寞與憂傷。但茱麗卻開朗而樂觀,也樂意負起做飯與管家的責任,而且非常崇拜她哥哥。

  「芝加哥有一家柏氏百貨公司,」茱麗對梅蒂說道。「我有時候在雜誌上看見他們的廣告,東西都美極了。邁特有一次送我一條他在那裡買的絲巾。你有沒有去那裡買過東西?」

  梅蒂點點頭。提到公司就令她不自覺現出溫暖的笑意,不過她並沒有再進一步說明。她還沒有機會告訴茱麗她與柏氏公司的關係,費比棋對她的車子已經有了那麼負面的反應,所以她現在還是不要提比較好。但很不幸的,萊麗並不放過她。

  「你跟柏家的人有關係嗎——我是說相氏百貨公司的老闆?」

  「有。」

  「很近嗎?」

  「相當近。」她無奈地說道,但茱麗興奮的眼神又令她覺得很有趣。

  「多近?」茱麗問著,手中的叉子放了下來。邁特也停了下來,咖啡杯舉在半空中,眼睛盯著她。費比棋則靠著椅背,該起眉頭看著她。

  梅蒂認輸了。她歎一口氣,承認道:「我的高祖父創立了柏氏百貨公司。」

  「真是妙極了!你知道我的高曾祖父做了什麼嗎?」

  「不知道,什麼?」梅蒂問道,茱麗的熱情使她忘了去看邁特的反應。

  「他自愛爾蘭移民來美國,建立了一座牧馬場。」茱麗說道,同時起身收拾桌子。

  梅蒂微笑著幫她收拾。「我的高曾祖父是個馬賊!」兩個男人則拿著咖啡到客廳去了。

  「真的?」茱麗問道。「你確定嗎??

  「我確定,」梅蒂說道,並強迫自己不轉頭看邁特離開。「後來他們把他吊死了。」

  她們洗了一會兒盤子,然後茱麗說:「爸爸這幾天上大夜班。我要到一個朋友家裡唸書,不過早上會回來弄早餐。」

  梅蒂問:「唸書?現在不是暑假嗎?」

  「我念暑期班,這樣十二月就可以畢業了——正好是我滿十七歲之後兩天。」

  「那麼年輕!」

  「邁特十六歲就畢業了。」

  「噢,」梅蒂說道,心裡在想這麼好混的學校大概什麼都沒教。「你畢業以後要做什麼?」

  「念大學。」她得意地說。「我有一份全額獎學金,主修生物。邁特就是一直等到現在我能獨立了才放心要離開。不過這樣也好,使他一面等我長大,一面有機會拿到企管碩士的學位。但是他一直得工作來付媽媽的醫藥費。」

  梅蒂愕然地看著她。「邁特有機會拿到什麼?」

  「他的企管碩士學位。邁特在大學裡拿了雙學位——經濟與財政。我們家都是很愛唸書的人。」她這才注意到梅蒂茫然的表情,遲疑地說:「你……你對邁特真的毫無所知,是不是?」

  只知道他的吻與做愛而已,梅蒂腆腆地想著。「不多。」她細聲承認著。

  「好吧,你也不必怪自己。大部分人都覺得邁特不容易瞭解,而你們兩人認識才不過兩天而已。」梅蒂簡直不敢面對她。「梅蒂,」茱麗又說道。「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是說你懷孕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梅蒂手中的杯子掉了下來。「邁特告訴你了?」她好不容易擠出話來。「還是你猜的?」

  「邁特告訴我爸爸,而我在旁邊偷聽到的。不過事實上我早已經請到了。」

  「真是好極了。」梅蒂不知該說什麼。

  「我也覺得,」茱麗說道。「本來我還以為我是唯一滿十六歲還是處女的人呢!」

  梅蒂閉上眼睛。邁特竟然跟他父親講這種事令她很生氣。「他們一定說了我不少閒話。」

  「邁特沒有說你的閒話!他只是要糾正我爸爸對你的觀念。」這句話使梅蒂覺得好過一點。「在我念的高中裡,兩百個女孩之中就有三十八個懷孕了。不過事實上我向來不擔心這個,大部分男孩子都不敢吻我。」

  梅蒂覺得自己應該接腔。「為什麼?」

  「因為邁特,艾德蒙頓每一個男孩子都知道費邁特是我哥哥。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想打我的主意,邁特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她笑著說:「在保護女孩子的貞潔方面,有邁特在就像是戴了貞操帶一樣。」

  梅蒂忍不住說:「怎麼我的看法好像不一樣。」

  茱麗笑了起來,梅蒂發現自己也跟著她在笑。

  洗完碗盤之後,她們回到客廳。梅蒂本來以為得無聊地坐在那裡看電視,沒想到茱麗提議一起玩「大富翁」,兩個女孩聯手都騙不過邁特,到後來簡直又偷又搶,結果大家都很盡興。遊戲結束後,比棋要去上班了,茱麗也要去同學家,於是邁特提議到外面散步。

  外面的夜色涼如水。邁特看著梅蒂,問道:「剛才在玩大富翁的時候,你怎麼會對一些經濟名詞那麼清楚?」

  「我爸爸常常跟我談到公司經濟及財政方面的事情與問題。」然後她也把一直盤踞在心的問題提出來。「茱麗告訴我說你是企管碩土,你為什麼說你只是個普通的鋼鐵工人?」

  「你何以認為鋼鐵工人『普通』,而企管碩士就比較特別?」

  梅蒂聽出他口氣中略有責怪之意,心裡不禁畏縮起來。她靠著一根樹幹,說:「我的口氣很勢利嗎?」

  「你是嗎?」他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打量著她。

  「我……」她遲疑著。她很想說一些能取悅他的話,可是終於老實說:「大概是吧。」

  她的口氣似乎很嫌惡自己,邁特卻察然一笑,那懶洋洋的笑使她脈搏加速。「我懷疑。」

  這三個字使她開心起來。「為什麼?」

  「因為真正勢利的人不會擔心這種問題,不過我還是要回答你的問題。我之所以沒有提過學位的事,是因為除非能派上用場,否則學位是毫無意義的事。目前我只是空有一堆理想與計劃,不一定都能如我所預期的實現。」

  茱麗曾說很多人覺得邁特很難瞭解,梅蒂相信這一點,然而有許多時候,譬如現在,她就有一種與他十分協調的感覺,彷彿能夠看穿他的心思。她平靜地說:「我想你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鋼鐵工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想試試看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對不對?」

  他驚訝地笑起來。「大概吧。誰知道呢——說不定我就一輩子都是鋼鐵工人呢!」

  「可是現在你換到油井去工作了,」她開玩笑地說。「是因為你想做一份更多彩多姿的工作,是嗎?」

  邁特好不容易克制住想擁她入懷,親吻她秀髮的衝動。位想帶她一起去南美的念頭是瘋狂的,她既年輕又備受保護,在異國過刻苦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她既勇敢又甜美,而且還懷著他的孩子。他用指尖托起她的下巴,說道:「梅蒂,大多數夫妻在婚前都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瞭解對方。你我只認識幾天,而且不到一個星期我就要到南美洲去了。在我走以前,我得作一些重要決定。你想我們可不可以把幾個月的時間濃縮在幾天的時間裡呢?」

  「我想可以吧!」她說道,他突然變得很堅決的口氣令她有些困惑。

  「很好,」邁特說道。現在她答應了,他卻又似乎不知道應該由哪裡開始。「關於我,你想知道什麼?」她笑著看他,不知道他是否指孩子方面的事。於是她遲疑地問:「你是不是說我應該問這種問題——例如:你的家族裡有沒有瘋子,或是你有沒有前科之類的?」

  邁特忍住要笑的衝動,故作正經地說;「沒有,兩方面都沒有。你呢?」

  她搖搖頭。「也沒有。」

  他看見她眼裡的笑意,禁不住又想把她樓入懷中了。

  「現在該你問我了,」她在玩遊戲似地說。「你想知道什麼呢?」

  「只有一件事情,」他說著,手撐在她身後的樹幹上。「你是不是真的跟我所想像的一樣甜呢?」她搖搖頭。「可能不是。」

  他站直身子微笑著,因為他確定她說錯了。「繼續走吧,不然我會忘了我們出來是要做什麼。」他們走著走著,他突然又說:「我剛想起來,我在警察局的少年組有打架前科。我十三歲時,母親得了癌症,我和父親變賣了一切去醫治母親,我們拚了七年她還是過世了,這使得我父親酗酒。而我既然無法把上帝揪出來打,只好打人。」他發現自己竟把從來沒跟別人講過的內心話告訴了十八歲的梅蒂。

  他對她的信任使她感動。梅蒂柔聲說:「你一定很愛你母親。」她知道這是他們兩人都很脆弱的一環。「我從來不知道我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樣子。她跟我父親離婚以後就到意大利去了。我想我比較幸運,若是像你那麼瞭解她又那麼愛她,然後又失去她,一定會是很痛苦的經驗。」

  知道她是在設法安慰他,分擔他的負擔。「嘔,」他說著,然後突然轉變了話題,故意說:「看來我對女人很有眼光。」

  梅蒂笑了出來。他的手由她的背部往下滑,攬住她的腰,把她摟近一點,這使她產生一種愉快的感受。走了幾步之後,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結過婚嗎?」

  「沒有。你呢?」他開玩笑地問。

  「你當然知道我沒有……做過……」她說不下去了,因為這個話題使她不安。

  「不錯,我知道,」他承認著。「只是我不明白,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何以不曾在十八歲以前就被一個花言巧語的花花公子騙走了貞操。」

  「我不喜歡愛說話的人,」梅蒂答道,然後覺得很有意思地看他一眼。「我好像現在才注意到這一點。」

  邁特很高興。他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是她沒有再說什麼,他就問:「就這樣嗎?這就是你的答案?」

  「部分,」她笑了一笑,又說:「事實上我在十六歲以前長得很醜,男孩子都離我遠遠的。後來我不醜了,又很氣他們從前那樣對我,所以我對他們的評價都不高。」

  他看看她美麗的臉、動人的唇、閃亮的眼,露齒而笑。「你從前真的很醜嗎?」

  「讓我這麼說吧,」她笑著說。「如果我們生了一個女兒,她年輕的時候如果長得像你,會比較好一點。」

  邁特爆出大笑。他再也忍不住了,就把她抱到懷裡,臉埋在她清香的髮間,心中無限憐愛,她顯然真的相信她從前很醜,他也為她肯把這種話告訴他而感動。他很振奮,因為……因為……拒絕去想為什麼。目前最要緊的是她在笑,也抱住了他的腰。他用下巴貼著她的頭頂愛撫著,低聲說:「我對女人的品味非常高。」

  「你在兩年前一定不會這麼想。」她笑著說,向後靠在他圈起的手上。

  「我是個有眼光,也有遠見的人。」他平靜地說道。「就算那時候我也會有同樣的想法。」

  他們又坐在前廊聊了一些彼此的喜好,然後邁特說:「夜深了,我們去睡覺吧。」

  他彷彿認為他們同睡一張床是理所當然的事,想到這梅蒂突然覺得恐慌。他們沉默地走回屋子,上了樓。走到他的房門口時,梅蒂鼓足勇氣說:「晚安,邁特。」然後她繞過他身旁,對他回頭一笑,留下他呆站在門口。見他並沒有攔阻之意,她竟又覺得悲哀。她走到茱麗的房門口,打開門。

  邁特平和地在她身後說道:「梅蒂?」

  她轉回身子,見他依舊站在他的房門口,雙臂抱胸靠著門框。她問道:「什麼事?」

  「你知道我最不喜歡的是什麼嗎?」

  他堅定的口氣使她知道這不是一個隨便的問題,小心地搖搖頭。他說出了答案:「就是一個人睡覺,而且明知隔壁就有一個理該跟我一起睡的人。」他很訝異自己竟然把一個邀請說成這麼沒有技巧而冷漠的事實。

  她那張可愛的臉上閃過多種表情,由不好意思、不安、懷疑到不確定。但最後她還是對他微微一笑,遲疑一下才說;「晚安,邁特。」

  梅蒂進了房間,換好衣服,然後望著茱麗的床,心裡充滿矛盾的情緒。先前她不想跟邁特同床,現在又想了。她在黑暗中思索了許久:他為什麼不設法勸服她?

  她突然明白了,一時之間竟感到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莫名其妙地害怕。他當然想和她做愛,也當然知道如何勸服她同床,但是他卻拒絕那麼做。這表示他希望他們之間有比身體更多的東西。

  梅蒂輕輕打開門.心在狂跳。她竟瘋狂地被一個她並不瞭解的男人所吸引,這使她既害怕又困惑。他的房門開著,她想,如果他已經睡了,她就回自己房間來,一切都看命運的安排吧。

  他睡著了。她站在門口看著他,月光由窗口射進來。她忽然自覺不該這樣在門口看他睡覺,於是悄悄地轉身離去。

  邁特不知為何突然醒來,也不知她到底在門口站了多久,總之他一睜開眼睛,發現她正要離開。一句未經大腦的話脫口而出:「別那樣,梅蒂!」

  梅蒂猛然轉身,頭髮被散在一邊肩頭。她不知道他這句命令是什麼意思,黑暗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於是走上前些。

  邁特看著她朝他走近,身上穿著一件絲睡衣,短得無法遮住她勻稱的大腿。他往旁邊移一點,並為她掀開毯子。她猶豫了一下,只在他身邊坐下來。她的大眼睛裡滿是困惑,說話的聲音則是低顫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比上一次還怕。」

  邁特微笑著伸手撫摸她臉頰,然後移到她頸後。「我也一樣。」他們沉默地靜靜互視。唯一的動作就是邁特的拇指輕輕摩擎著她的頸後,他們都知道他們正朝一個未知的方向前進。

  「我想我應該警告你。」他低聲說道,同時手開始施力,使她向他移近。「這次可能比六個星期以前冒的險更大。」梅蒂望著他那令人融化的眸子,明白他所指的是感情方面更深一層的投入。「想好再做。」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她遲疑著,目光移向他的唇,心跳不由得停止了。她直起身子,他的手滑落下來。「我……」她扭頭要轉身,但又彷彿有一股力量止住了她。然後她呻吟一聲,俯在他身上,開始親吻他。邁特摟住她,倏地將她壓在床上。他的吻持續而激烈。

  六個星期以前的那股魔力又回來了,卻又不盡相同,這次更熱情、更甜蜜、更扣人心弦,而且更具千百倍的意義。

  事後,梅蒂側臥而眠,感覺他的腿貼在她的腿後,朦朧中他的手仍在愛撫她,最後停在她的胸前,既是佔有也是挑逗的。她入睡前的最後一個想法是:他要她知道他在哪裡,也要她知道他正在要求一項他並未開口、而她也未曾答應的權利。這正是他會做的事,她笑著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茱麗回來準備早餐,然後去上學,邁特也去上班,比棋則在吃過早餐後上樓休息。茱麗曾說他今天要代人上下午三點到凌晨七點的班,而她自己今夜仍將在同學家過夜。一時之間,彷彿所有的事情和時間都靜止了。梅蒂決定打個電話回家看看,結果是管家接的電話,說她爸爸要她即刻回家把一夜未歸的原因解釋清楚。她就要管家轉告她爸爸說,她有充分的理由離家,要等到星期天才回去。

  打完電話之後,時間過得更慢了。她翻著書架,找到一本編織的書,於是決心試試看,就開了車前去鎮上買了一些毛線,又買了一些熱狗和麵包打算當晚餐,因為她似乎應該為大家準備晚餐,雖然她什麼也不會做。

  她按照書上的教法織著,結果只織成了一條長長的東西。她有了睏意,於是決定在邁特回家之前先睡一覺。邁特回家之前……想到他工作一天之後要回到她的身邊,她竟充滿欣喜的感覺。她縮在那裡想著昨晚的纏綿,發覺她極有危險愛上她孩子的父親。極有危險?她笑了起來。還有什麼更可愛的事呢——只要邁特也有同感就好。而她寧願相信他確實如此。

  車子的聲音由外面傳來。她睜開眼睛,發現已經四點多了。她坐起身,用手指梳理一下頭髮。聽見開門的聲音,見到他。她的心突然興奮地跳起來。「嗨,」她說道,同時心裡突然浮現以後無數個這幕歡迎他回家的情景。不知他可曾想過她,但隨後又罵自己太傻。她無所事事,他可得專心注意手邊的工作。「今天過得怎麼樣?」

  邁特看著她站在沙發旁邊,心裡不禁幻想著以後將有無數個日子像這樣,他下班回家,有一個金髮女神帶笑迎接他,彷彿他剛剛斬妖屠龍回來,救了天下蒼生一樣。「很好,」他微笑著說。「你呢?做了些什麼事?」

  其實她這一整天除了擔心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想他,然而她不能這麼說。「我決定開始打毛線。」她把自己打的那一團東西給他看。

  「很像家庭主婦做的事,」邁特開玩笑地說,然後看看那一長條直拖到地上的毛線,不禁瞪大了眼睛。「你在打什麼?」

  梅蒂忍住笑,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猜猜看!」她希望他能想出一個名目好為她保留一點面子。

  邁特把它拿起來看,起碼有十二尺長。「是地毯嗎?」他大膽地猜著。

  她故意裝出受傷的表情。「當然不是。」她強忍住笑,說:「我想再加幾行然後漿起來,你就可以拿來當圍牆了。」

  他笑著把她摟住,毛線掉到了地上。

  「我買了一些東西當晚餐。」她說道。

  邁特原想帶她出去吃的,聽她這麼說不禁驚喜地說:「你不是說你不會做飯?」

  「等你看到我買的是什麼就知道了。」於是他攬著她走到廚房,看見那些熱狗和麵包。

  「很聰明,」他笑著說。「你是設計好了要我做飯。」

  「相信我,」她一本正經地說。「這樣比較保險。」

  他回家還不到十分鐘,卻已經是第二度感覺到生命中充滿歡笑。

  隨後他們拿了毯子和食物到外面去生火野餐,在暮色中聊著南美洲,聊著她怎麼沒有害喜現象等事情。她偎在他的懷中,告訴他秋天是她最喜愛的季節。

  梅蒂柔聲說:「這是我感覺最好的一個晚上。」

  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撩開她的頭髮,用唇與舌頭輕觸她的後頸。「那昨天晚上呢?」

  她立刻修正。「這是我感覺第二好的晚上。」

  邁特微笑著輕咬她的耳朵,激情很快就像野火一樣襲遍地全身。他吻上她的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把她放倒在毯子上。

  事後,他們裹在毯子裡,相擁著看天上的星星。邁特有生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滿足與平和。她只要看他一眼,就能帶給他心靈的震撼。這跟她的美貌沒有關係,而是比外貌更深的一種感覺,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個晚上他就有的一種感覺。他知道他們的未來會更加複雜,然而他此刻也更有自信能克服一切。

  只要她能給他機會,給他時間。

  他需要跟她多相處一些時間,以加強他們之間那種奇異而脆弱的聯繫。如果他能說服她跟他一起去南美,他就有辦法加強他們的感情聯繫,她就會永遠都做他的妻子。他相信會的。明天,他要打電話給蘇強納,打聽一下南美那裡的醫療設施情形與居住環境。

  他不能不去南美洲,一是他簽了合約,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那筆紅利,以做為他下一筆投資的資金,那是他的摩天大樓的基金,絕不可少的。

  梅蒂已經習慣過最好的生活,也應該過最好的生活。但若沒有這筆基金,他將無法給她,而他不能把她留在美國。她可能不耐於等他,或是對他的事業失去了信心,他會牽掛得發狂。現在命運已經把她交到他的手中,他就不能再失去她和他們的孩子。

  邁特張開手指,壓在她的小腹上,梅蒂並不知道他已深深愛上他們的孩子。第一天她提及墮胎時,他的心只差沒有翻出來。他很想跟她談談孩子,可是又怕她知道這使她難過無比的事卻是他的至樂而傷心。她和孩子使他再度相信上帝的存在,以及世界上仍有美好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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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9: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第二天下午邁特下班回來,梅蒂正在外面騎著跟鄰居借來的馬。他起先還為她擔心,但是見到她優雅而熟練的騎術,他才鬆了一口氣。

  「嗨!」她跟他打招呼,並在一個乾草堆旁邊停下來。邁特伸手去接過她的馬鞍,但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他不小心絆到一根鐵耙,那鐵耙柄就彈擊到馬鼻子上。馬驚跳起來,梅蒂就一屁股跌坐在乾草堆上,然後又滑坐到地上。

  「真是的!」邁特罵著自己,連忙蹲下去抓住她的肩膀。「你受傷了嗎?」

  乾草堆減弱了她的跌勢,所以並不痛,只是有一點不明所以。「我受傷了嗎?」她愕然重複著他的話,然後拍拍屁股站起來。「只是自尊心受損而已!」

  他關切地望著她。「孩子呢?」

  「邁特,」梅蒂白他一眼,手放在腰部。「孩子並不長在這個地方。」

  「什麼?」邁特看見她手的位置,這才恍然笑了起來,卻又故意說:「你確定嗎?」

  然後梅蒂坐在一旁,滿足地看著他刷馬。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笑著說:「我今天替你打了一件毛衣。」

  他驚訝又有些擔心地看著她。「你……把昨天那條長長的東西打成了一件毛衣?給我穿?」

  「當然不是,」她故意發嗔地說。「那一長條只是練習。我今天真的打了一件毛衣,其實還不算毛衣,只是背心。要不要看?」

  他點頭說要,但表情又很不安。梅蒂咬住嘴唇以免自己笑出來。她走到屋子裡,幾分鐘以後又回來,手裡拿著一件栗色的毛背心。「怎麼樣?」

  邁特簡直不敢相信,也感動異常。梅蒂沒料到他這麼感動,不禁為自己的玩笑有點不安。「真教人驚訝,」邁特說道。「你想會合身嗎?」

  當然會合身,這是她先查看他其他毛衣的尺寸後到店裡買的,只是把標籤都拆掉了。「大概吧!」

  邁特小心地脫去外套,將背心套到條紋襯衫上。梅蒂越來越不安了。「邁特,」她說道。「這件毛衣……」她想坦白招供。

  「不必解釋,甜心,」他打斷了她的話。「別為你沒有時間多打兩隻袖子而抱歉。」

  他那聲「甜心」使她樂昏了頭,但她抬起頭見到他眼中促狹的笑意,同時拿起一根棍子朝她過來。她笑著要躲開,卻被他抓住手腕,然後兩個人擁吻在一起。

  他終於抬起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我想我們得談一談。」他直起身子,把手插到牛仔褲的口袋裡。「當我們同意結婚的時候,我說我可能有附帶條文,現在我知道是什麼了。」

  「什麼?」

  「我要你跟我一起到南美去。」他等著她的答覆。

  梅蒂又驚又喜。「你是說,如果我不答應,我們就不結婚了?」

  「我寧願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梅蒂明白他不想用結婚當威脅,不禁暗笑他其實並無此必要。於是她故作考慮狀,說:「你要我跟你一起到南美洲去?」

  他點點頭。「我今天跟蘇強納談過,他說那裡的居住和醫療環境還可以。我要自己先去看看,如果真的行,我想你沒有理由不跟我一同住在那裡。」

  「我覺得不公平。」她站直身子,故意賣著關子。

  他緊張起來。「目前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我不認為你做得很好,」梅蒂故意轉身不讓他看見她的笑。「我得到一個丈夫,一個孩子,一棟自己的房子,還有到南美洲去的好機會,而你只得到一個可能把東西都燒焦的老婆——」

  邁特突然抓住她肩膀,令她在笑聲中驚叫出來。她轉回身,見他沒有笑,只是深情地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臉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茱麗在廚房裡,隔著窗戶望見邁特與梅蒂擁吻,然後依依不捨地分開。梅蒂走開的時候,他還站在那裡看著她的背影笑。「爸,」茱麗回頭笑著說。「邁特戀愛了。」

  「如果真是那樣,老天最好救救他。」

  茱麗愕然轉身。「你不喜歡梅蒂嗎?」

  「我看見她第一次看見這屋子的樣子,一副不屑的表情。」茱麗的臉沉了下來,而後搖搖頭。「她那天只是害怕,我可以感覺出來。」

  「該害怕的是邁特。要是邁特的抱負不能施展,她就會把他甩掉,另找一個花花公子。而邁特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就連探望我的孫子的權利都沒有。」

  「我不相信。」

  「他跟她在一起不可能快樂的,」比棋說道。「邁特對將來有遠大的抱負,可是那表示必須有所犧牲,而那個女孩一輩子從來沒有作過任何犧牲。她沒有跟他一起吃苦的勇氣。等苗頭不對的時候,她就會讓他出局了。」

  梅蒂站在門口聽見了他的話。她無法動彈。比棋轉過身,正好與她面對面。他有一點尷尬,不過仍理直氣壯。「你聽見我說的了,對不起,梅蒂,可是我還是覺得如此。」

  他的話傷了她的心,可是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平靜而昂然地說:「我希望當你發覺自己錯了的時候,能夠同樣坦然地承認,費先生。」

  梅蒂說完,就退自上樓去了,留下比棋愕然瞪著她。茱麗在一旁嘲弄說:「你真把她嚇壞了,爸。我明白你說梅蒂沒有勇氣是什麼意思了。」

  比棋皺著眉頭瞪茱麗一眼。一會兒之後,梅蒂又下樓來,手裡拿著一件毛衣。她遲疑地站在樓梯口。比棋抬頭看她,衷心地說:「如果你能證明我錯了,梅蒂,你會讓我非常快樂。」

  這也算是一種求和的表示,於是梅蒂點點頭接受了。

  「你懷著我的孫子,」比棋又說道。「我希望他念大學的時候父母還相愛的在一起。」

  「我也希望。」

  她這句話幾乎使他微笑起來。

  陽光從車窗射進來,照在梅蒂手上的金戒指上。這是昨天公證結婚時邁特為她套上的。除了法官,觀禮的只有茱麗和比棋。在那簡單而公式化的婚禮之後,他們的「蜜月」就是在邁特的床上進行的。邁特和她一直做愛到天明,熱情使她整個身體如著了火一般。

  今天早上,她仍在半睡半醒之時,邁特把早餐盤端到床上。梅蒂知道自己一輩子都會記得他那燦爛的笑容,以及他那溫柔的話:「起床吧,睡美人。」

  梅蒂一路上都在想這些事情。可是等他們越來越接近她家時,她的心情就越來越沉重了。邁特兩天之後就要到委內瑞拉去,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急速縮短。而且邁特雖然同意不把她已懷孕的事告訴她爸爸,但卻很不以為然。

  梅蒂也不以為然,因為這更給她一種娃娃新娘的感覺。她已決定在等候去南美洲跟邁特會會之前,要開始學做飯。這幾天來,做一個真正的家庭主婦的念頭似乎非常吸引人。

  「如果你父親真如你所想的那麼愛你,就會盡量接受這個事實。」邁特停好車子,扶她下車時說道。梅蒂希望他說的對,因為如果不然,就表示她以後得住在邁特家,而她不願意那樣,不願意跟對她有成見的費比棋住在一起。

  她進門的時候,她父親由客廳走出來,看起來彷彿一個星期沒有睡覺的樣子。「你跑到哪裡去了?」他吼道。「你要把我逼瘋是不是?」

  「請你冷靜一點聽我解釋。」梅蒂說道。

  柏菲力這才看見邁特。「你這混蛋!」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梅蒂喊道。「我們結婚了!」

  「你們什麼?」

  邁特平靜地答道:「結婚了。」

  柏菲力只消三秒鐘就猜出了原因。她懷孕了。「噢,老天!」他那傷痛的神情令梅蒂很難過,但憤怒隨即蓋過了他的悲傷,他命令他們一起到書房去,然後砰然關上房門,像一隻發狂的豹一樣踱著步子。他注視著邁特,詛咒著他,彷彿恨不得把他殺了一樣。

  梅蒂駭然聽著他,才悟到原來她父親最氣的還不是她懷孕了,而是她跟一個下流的「野心份子」結了婚。她的喉頭哽咽,因為她明白再解釋也沒有用。

  她盡可能保持尊嚴地說:「我原來打算在去南美洲之前住在這裡的,現在看來那是不可能的事了。我這就上樓去收拾一點東西。」

  她父親怒聲遏止她。「這是你的家,梅蒂,你屬於這裡。不過我和姓費的要私下談一談。」

  梅蒂不喜歡他的口氣,可是邁特點頭勸她離開。等門關上以後,菲力在位子上坐下來,冷眼瞟著邁特,許久之後才說:「恭喜你,費邁特,」他挖苦地說。「你害一個十八歲的純真女孩懷了孕,毀了她的大好前程。你知道為什麼會有葛倫俱樂部那種地方嗎?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女兒,不讓她們受到你這種人的傷害。」

  見邁特始終保持沉默,他又說道:「現在你又想把她帶到南美洲去過那種勞工生活。我去過南美,也知道蘇家打算在委內瑞拉做什麼。你們要穿過蠻荒叢林才能找到鑽油的地方,然後下一場雨之後就連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什麼都得靠直升機,沒有電話,沒有冷氣,什麼都沒有!而你想要我的女兒住在那種人間地獄裡。」

  邁特當初接受這份工作的時候並不在意工作環境,所以對蘇強納所描述的情形並未留心,他只知道結束之後有十五萬紅利可拿。然而他還是忍不住爭辯道:「六十里外就有一個村子。」

  「狗屎!六十里得開八個小時的吉普車,而且還必須假設你找得到路,難道你打算讓我女兒住在那個村子裡嗎?你打算多久見她一次呢?就我所知,你們是十二小時輪班,你根本沒有時間去看她。」

  「工地那裡有宿舍。」邁特說道,然而他明白菲力說的沒錯。只是他本來是心存僥倖,希望梅蒂或許會覺得委內瑞拉很時髦,或是把那裡的生活當成一種探險。

  「你給她的生活可真好,」菲力說道。「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他的話鋒突然一轉,「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用你的夢想來換取我女兒的一輩子。可是她也有她的夢想,她想進大學。她從小就愛著一個銀行家的兒子。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呢?」

  邁特抿緊嘴巴,沒有說話。

  「告訴我,她現在身上穿的衣服是哪裡來的?她才跟你住了幾天就不一樣了,只能穿廉價商場買來的衣服。」菲力傾身向前說:「好吧,現在我們來談最實際的問題:錢。你已經奪走她的青春與夢想,你休想再從她那裡拿到一分錢。我對她的信託金還有十二年的監督權,就算十二年後你們還在一起,我也會把那些錢全部變成你永遠動不了的投資。」

  邁特只是冷冷地保持沉默。菲力又說:「你以為我會同情她,不忍見她跟你過苦日子,你可想錯了。你以為你夠狠。可是你還不知道狠是怎麼一回事。我會不惜一切讓梅蒂離開你,就算讓她光著腳穿破衣服我也會的。你明白我的話嗎?」

  「非常明白,」邁特說道。「不過我要提醒你,還有一個孩,子也牽涉其中。梅蒂已經懷孕了,所以你說的大部分事情部是空話。」

  「她本來應該去念大學的,」菲力說道。「大家都知道的,所以我會把她送到別的地方生小孩。另外也還有別的選擇——」

  「不可以碰小孩!」邁特以低沉而野蠻的聲音警告著。

  菲力退讓了。「好吧!你要孩子,就給你吧!」

  邁特說:「這些都無關。梅蒂想要跟我在一起,她已經做了決定。」

  「當然了!」菲力回嘴道。「性總是吸引人的。」然後他不屑地看看邁特。「當然在你不是這樣,對不對?」他們像兩個決鬥的人一般對峙著。

  「等你走了以後,梅蒂就能夠好好用大腦想想了。她會想要她的夢想,而不是你。她會想去念大學。跟她的朋友在一起。」然後菲力做了一個結論。「所以我現在願意讓步,給你一筆可觀的錢。如果梅蒂跟她媽媽一樣,那麼在六個月以前她的懷孕情形不會很明顯。你不在的時候給她時間重新考慮一下,勸她不要把結婚懷孕的事告訴別人——」

  邁特說:「她早已決定那樣,一直要等她到南美跟我會合之後再公開。」菲力臉上的得意表情令邁特咬牙切齒。

  「很好,如果沒有人知道你們結婚的事,那麼離婚的時候也會乾脆一點。現在我的條件是,為了回報你放我女兒自由,我會給你一大筆錢。」說著,他就拿出支票簿開始寫支票。然後他起身走到邁特面前。「十五萬元你拿走吧,省得我再跟梅蒂多費口舌。」

  邁特不理他。

  「我對你的鬼錢不感興趣!」

  「我警告你,姓費的,」菲力說道。「把支票拿走。」

  邁特冷冰冰地說:「拿開你的——」

  柏菲力一拳向他揮來。邁特順勢一拉,把他的手扯到了背後使他不能動彈。「你好好給我聽著,姓柏的,」邁特由齒縫裡說道。「幾年以後我就能把你的公司買下,可是如果你敢干涉我的婚姻,我會把你埋掉!」

  「放開我,你這狗養的!」

  邁特把他朝前一推,然後走向門口。

  柏菲力在他身後說:「我建議你別把我們今天的話告訴梅蒂。你也知道,懷孕的人最好保持心境良好。」

  黎明的時候,梅蒂躺在邁特的懷中。他的改變使她害怕。他和她做愛時充滿了決心,彷彿想把他的身體烙印在她身上,或是……彷彿在道別。

  事實上他一整天都不太一樣——自從他離開她父親的書房之後。她曾問他他們談了什麼,邁特只說:「他想說服我離開你。」

  梅蒂料到她爸爸會這樣,所以只是一笑,說:「他一定會使這一招的。」可是見到邁特表情肅然,她不禁問道:「他成功了嗎?」邁特否認了。她看看他,見他也沒有睡,在那裡抿著嘴深思。他們只認識六天,而此刻她更覺得這是一個缺憾。她不瞭解他,所以無法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他突然問道。

  梅蒂一驚,說:「我在想,我們只認識六天,卻已經結婚了。」

  他嘴邊帶著嘲弄,彷彿早料到她會這麼說。「因此更沒有理由保持它,對不對?」

  「你是在問我還是告訴我?」梅蒂問道,心裡的不安變成了警惕。

  「在問。」

  她鬆一口氣。「我的回答是,這樣使我不容易猜透你的感覺,如此而已。你在想什麼?」

  「幾件事情。」

  「譬如呢?」

  他沉默了許久,梅蒂幾乎放棄等候了。然而當他終於說,了之後,她又但願他沒有說。「我在想,我們結婚的理由是你要讓孩子合法化,也因為你不想告訴你父親你懷孕了。可是,現在孩子已經合法了,你爸爸也已經知道了。」她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我們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孩子可以給我。」

  她盡量不使自己的難過表現出來。」這樣你就可以擺脫一個不想要的太太,是不是?」

  「我並沒有說這是理由。」

  「沒有嗎?」她輕蔑地說。

  「沒有。」他辯道。

  他用手撫摩她的手臂。「你敢再碰我!」她爆發了。「我也許年輕,但我有權知道一切,而不是像一個沒有大腦的肉體一樣被利用。如果你想走,就儘管說出來。」

  他幾乎把她的手臂捏痛了。「見鬼,我只是在說我的愧疚感,梅蒂,我讓你懷孕,又讓你因為驚怕後果而跟我結了婚。依你父親的說法是:我偷了你的青春、你的夢想,而硬把我的加在你身上。」

  「那就是他——」弄清他的思路,她感到如釋重負。

  「你說你不想留在我家的農莊上,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那比你要去的地方還好上千百倍?就算我的計劃都能實現,要使你過你所習慣的那種生活也得等好幾年,我也許一輩子也沒法讓你住這樣的房子。」

  「我從來不喜歡這個房子。」她把臉埋在枕頭上猛笑。「邁特,還有一件讓你驚訝的事:我其實根本不喜歡我的『青春』。」

  他狠狠地吻上她的唇,之後她才看見他眼中寬心的神色。他說道:「答應我一件事情,梅蒂,如果我不在的時候你改變心意,千萬別打掉我們的孩子。不可以墮胎,我會設法自己養的。」

  梅蒂知道自己不會改變心意也不會墮胎,但是也知道跟他講理沒有用。她點點頭,望著他那雙深灰色的眸子。「我答應你。」她甜笑著說。

  他的回報是另一個小時的做愛,這一次他又是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了。

  梅蒂站在車道上,跟邁特作他們今早的第四次吻別。今天早上本來並不是很順。在早餐的時候,她父親問她是否還有別人知道他們結婚的事,梅蒂想起上星期她打電話給蘇強納,借口邁特的信用卡掉在她車上,因此問出艾德蒙頓的地址。

  梅蒂的父親迅即指出,蘇強納不會由此推想到結婚。他建議梅蒂到委內瑞拉後,才說他們是在那裡結的婚。梅蒂勉強答應了。

  如今邁特要離開的事像片烏雲遮住她。「我在機場會打電話給你,」他說道。「等我一到委內瑞拉,就會搞清楚那裡的環境,然後打電話給你。可是那是透過無線電的,所以收訊效果不會很好。」

  「寫信給我。」她說著,設法擠出一個笑容。

  「我會的。不過那裡的郵政很糟,所以很可能接連幾天沒有信,然後突然來了一大堆。」她站在車道上目送他離開,然後緩緩走回屋子裡。她父親站在走廊,憐憫地看著她。「姓費的一去委內瑞拉就會有二心了。他是那種永遠需要新的女人、新的地方、新的挑戰的人。如果你想仰賴他,他一定會讓你心碎的。」

  「別再說了,」梅蒂警告著。「你錯了,你會明白的。」

  邁特如約在機場打電話給她。接下來兩天梅蒂都在癡等他從委內瑞拉打電話來。第三天,電話打來了,她卻不在,因為她看產科醫生去了。

  醫生告訴她,頭三個月有滴血的情形是常見的,並沒有流產的危險。於是她笑著回家了。

  「姓費的打電話來了。」她爸爸說道,口氣似是一貫地那麼不屑。「他說今天晚上會再試著打來。」

  電話響的時候,梅蒂就坐在旁邊等著。通話效果果然很糟。「蘇強納說這裡的設備還可以,但那真是笑話,」他說道:「你不可能馬上就來,不過幾個月以後就會有一幢小房子空來。」

  「好。」她盡量振作地說。

  「你聽起來並不是很失望。」

  「我當然很失望!」她說道。「可是醫生說流產通常在頭三個月發生,我待在這裡也好。」

  「你有什麼原因擔心會流產嗎?」他問道。

  梅蒂安慰他說沒有什麼。當他告訴她以後不可能再打電話時,她很失望,但是由於無線電效果實在很差,她只好放棄,把希望寄托在信件上。

  邁特走了兩個星期以後,莉莎從歐洲回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她一再這麼喊著。「一見鍾情,然後懷孕、結婚,這應該是我這種人做的事情。」

  梅蒂笑了。「我也該創先做些什麼事情了。」

  莉莎說:「他是不是非常好?我是說,如果他不是,就配不上你。」

  梅蒂微笑地點點頭,真心地說:「他是非常好。」她一開始說就停不下來了。「莉莎,你有沒有過這種經驗,認識一個人才幾分鐘,就知道他是你所見最特殊的人?」

  「我對每個跟我約會的人都這樣——我是在開玩笑!」莉莎笑著躲過梅蒂丟來的枕頭。

  「邁特是很特別,我是說真的。我在對他產生感情之前就這麼想了。他很聰明,很堅強,有時候有一點獨裁。可是他內心有一種很好、很溫柔的——」

  「你有沒有他的照片?」梅蒂臉上的熱情使莉莎著迷。

  梅蒂立刻把她在費家看相簿時向茱麗要來的一張照片拿出來,那是一年前的一張快照。「雖然木很像,但多少反應出他的個性。」

  「我的天!」莉莎瞪大了眼睛。「真是充滿了男性魅力……性感之至……」

  梅蒂笑著把照片搶回來。「讓你流口水的是我的丈夫。」

  莉莎望著她。「你以前一向喜歡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金髮男孩。」

  「事實上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也不覺得他特別好看,不過後來我的鑒賞力改進了。」

  莉莎若有所思地問:「梅蒂,你是真的愛上他了,是不是?」

  「我愛跟他在一起。」

  「那還不是一樣!」

  梅蒂無奈地笑著。「不錯,但是說你愛上一個只認識幾天的人,似乎是一件很傻的事。」

  「我們出去慶祝!你請吃晚飯。」

  「沒問題。」梅蒂笑著說,而且已經迫不及待地跑去換衣服了。

  委內瑞拉的郵政比邁特所說的還糟。在八個星期裡她每星期寫給他三、四封信,卻只收到五封回信。她父親總是借題發揮,但梅蒂提醒他說邁特的信都長達十幾頁。而且邁特的工作很辛苦,沒有辦法常寫信。不過她沒有說的是,邁特的後兩封信比較沒有那麼個人色彩,起初邁特都會說一些思念她的話,並且談到他們的計劃,可是後來就多半只談一些工作上的事了。她努力把這情形想成是他希望她更瞭解她即將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失去對她的興趣。

  梅蒂開始看一些育嬰的書,也開始對腹中的孩子講話。到了十月底的時候,懷孕四個月的她已經有一點腰身變粗的現象了。她爸爸又說到邁特不願保持結婚的事。「你還有選擇,梅蒂,」他說道。「等你肚子大得藏不住的時候,我們就告訴別人說你去念學校的冬季班了。」

  梅蒂生氣地走回房間。莉莎打電話來,聽出她的口氣並不愉快。「我們出去吧,」莉莎說道。「穿漂亮一點,這樣可以使你的心情好一點,然後去好一點的地方。」

  「去葛倫俱樂部吧,」梅蒂有了一個想法。「我們去游泳而且,」她坦白說道。「也許會碰到蘇強納。你可以問他油井的事,說不定他會提到邁特。」

  蘇強納果然在那裡。可是在莉莎的假意探問之下,他只是興奮地談著鑽油井的事情,並沒有提到邁特。

  兩個星期以後,她的醫生不再那麼樂觀了,因為她滴血的情形相當嚴重。於是醫生指示她不要活動。她真希望邁特能在身旁安慰她。回家以後,她打電話給榮麗,因為她想和跟他親近的人聊聊。她發現雖然她一個月沒有接到邁特的信,但邁特卻常寫給榮麗。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輕聲對孩子說:「我會寫一封信罵你爸爸。」

  結果這似乎頗有效果,因為八個小時以後邁特竟然設法打電話來了。她興奮得抓緊了電話筒,但他的口氣卻有一點冷淡。「工地這裡目前還沒有房子可以住,」他說道。「我在另外一個小村子找到了一個地方,可是我只能在週末的時候去。」

  梅蒂不能去,因為醫生說她不能動,而且要她每星期去檢查。「我不能去,醫生要我待在家裡少活動。」

  「真奇怪,」他說道。「蘇強納上個星期來了,說你和莉莎在葛倫俱樂部顛倒眾生。」

  「那是在我去看醫生之前。」

  「原來如此。」

  「你要我怎麼樣?」梅蒂生氣了。「每天守著你那少之又少的信?」

  「你可以試試那樣做,」他也反擊道。「而且,你也不是怎麼會寫信的人。」

  梅蒂以為他是說她信寫得不好,氣得她想掛斷電話。

  「我想你沒什麼話好說了吧?」

  「沒有。」

  掛上電話以後,邁特閉上眼睛,忍住怨氣。他離開才三個月,梅蒂就不想來了,而且也好幾個星期沒有寫信給他。她又恢復了社交生活,卻騙他說她得躺在床上。「見鬼!」他咒著。他決定了,幾個月以後等油井的事上了軌道,他就要請四天假回去看她,說服她跟他一起回南美……

  梅蒂掛上電話以後就倒在床上痛哭,但哭過之後又開始後悔不該對他發脾氣。於是她寫了一封信向他道歉,並告訴他他的信對她有多重要。然後又把醫生的囑咐詳細對他解釋。

  寫完信之後,她把它拿到樓下留給管家去寄。艾太太你三個月年假去了,於是管家的事情暫時由史丹代理。「請你幫我寄這封信,史丹。」她說道……

  「好的。」但是等她離開以後,他就把信拿到柏菲力的書房,打開一個箱子,把信放入一大難信上,其中有一半蓋著來自委內瑞拉的郵戳……

  梅蒂走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正要坐下時,大量出血就開始了。她在醫院裡待了兩天,醫生才放她回家。她寫了一封信告訴邁特,希望他能表示關心。她開始擔心邁特有了別的女人,也開始考慮如何自己一個人撫養孩子……

  但是為這個問題擔心已屬不必要。在她懷孕五個月的一個夜裡,她又開始出血。這一回,再怎麼進步的醫術也救不了她的女兒,也差一點救不了梅蒂。

  梅蒂為他們的女兒取名貝絲,以紀念邁特的母親。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每天都在期待聽到邁特的腳步聲。她父親曾試圖打電話給邁特,但是沒打通,於是又拍了一封電報。

  但是邁特沒有來,也沒有打電話。

  她在醫院第二個星期的時候,他終於來了一封電報,非常簡短,非常殘酷:離婚是個好主意。去辦吧。

  梅蒂不敢相信他會拍這樣的電報給在醫院裡的她。傷痛欲絕的梅蒂要莉莎去查電報來源,結果證實確是費邁特用信用卡發的。

  在一個寒冷的十二月交,梅蒂在她父親與莉莎的陪同下出院了。然後在她父親的安排下,她去西北念冬季班,並且跟莉莎住在同一個房間。她開始想起了從前是怎樣的生活,想起了該怎樣笑。醫生警告她,未來若再懷孕,對她及孩子都將是很大的冒險。一生將沒有孩子的事實,傷著她的內心深處,但她設法讓日子過下去。

  命運給了她兩個重大的打擊,然而她活了過來,而且變得更堅強,內在彷彿有了一種新的力量。

  她沒有得到邁特的任何消息,不過她終於度過了關鍵期,想到他的時候不再痛苦,也不再有敵意了。他顯然是為了錢才和她結婚,但後來發現無錢可拿時,她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後來,她也不再怪他了,因為她自己要跟他結婚的理由也是很自私的。她雖然以為自己愛過他,但他卻沒有騙她說他愛她,只是她自己騙自己,以為他也愛她。他們結婚的理由原來就是錯誤的,這樣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她在葛倫俱樂部碰到蘇強納。強納告訴她說,他父親非常欣賞邁特,所以決定讓邁特入伙,並且擴大投資。

  他的冒險得到了回收。在往後的幾年之中,邁特的許多投資計劃都成功了。報章雜誌上開始出現關於他的文章與照片。梅蒂都看到了,但是她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業,而且他在做什麼事情現在與她毫無關係。

  不過新聞界對邁特的成功企業倒是越來越感興趣。除了他的輝煌成就之外,他們也報導著他的花邊新聞,說他的床上伴侶包括許多有頭有臉的女明星。對一般人而言,邁特是白手起家的一個典型。對梅蒂而言,他只是一個曾與她親密過的陌生人。由於她從來不曾用他的姓,而且只有莉莎和她父親知道他們的婚事,所以他的緋聞並未對她造成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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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19: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九九0年十一月

  費邁特坐在他面臨西海岸的辦公大樓辦公室裡,耐心地等著接受電視記者芭芭拉•華特絲的訪問。電視台工作小組在接待室忙著架設燈光與麥克風,時間已經比原訂的耽擱了許久。邁特不喜歡記者,然而許多小道消息捕風捉影得實在太過分了,為了建立一個正面形象,為了他的「商際公司」能維持良好的企業形象,他只好接受這項訪問。

  高而魁梧的邁特代表了成功、財富、信心與力量,然而又具有一種逼人的酷意。在短短的十一年間,他就憑著這種力量酷意建立了自己的企業王國,起先只是擁有一個油井的石油公司,迅速發展成為一個龐大的綜合企業,從化學製藥到紡織業,無所不包。起初邁特只是把一些有意出售的公司買下。不過一年前在芝加哥有一家資本額數十億的電子公司與他接觸,引起了他的興趣。後來那家電子公司卻出爾反爾,把邁特惹火了。他一怒之下不惜花巨資硬是把那家何氏電子公司買了下來。這種作風為他帶來了名聲與厚利。

  他本來已經到了事業的頂峰,而成功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歡樂,那種快感在多年前就消失了。不過這次購併何氏公司的勝利倒像一個挑戰,他開始恢復了往日的雄心壯志。何氏公司整個設備與行銷都需要重整,他已迫不及待地想到芝加哥開始作業。他有一個六個人的接收小組已經在兩星期前到那裡去,在一百層高的何氏大樓裡研究評估。他也在芝加哥買了一間寓所,等這項訪問結束之後就要飛到那裡去。

  他昨天夜裡才從希臘回來。奮力交涉了四個星期之後,們終於買下了一組貨運船隊現在卻被這見鬼的訪問阻礙在這裡,他不禁在心裡暗咒……

  訪問進行得還算順利。芭芭拉•華特絲傾身向前,問道:「非善意接收公司的情形越來越多,你的看法是怎樣的?」

  「我認為這是一種趨勢,而且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有政策性的控制為止。」邁特答道,同時無奈地瞄看牆上的鐘。

  「商際公司是不是有計劃要再購併別的公司呢?」

  這是一個重要問題,但並非不意外。他巧妙用避重就輕地答道:「商際公司對取得好的公司一向有興趣,只要能促進彼此的成長。」

  「即使對方並不想被你接收?」

  「那是每個人都得面臨的風險,就連商際公司也不例外。」他禮貌地笑著。

  「可是那得要一個規模跟商際一樣大的公司才辦得到。有沒有什麼人能夠避免受到被你們吞併的威脅呢?也許是你的朋友之類?」

  「購併是一種商業性的決定,個人感情和友誼都得擱在一邊。」

  「原來如此,所以就連我們的美國廣播公司ABC也可能成為你的下一個獵物?」

  「購併的對象不叫『獵物』,而是目標。不過,」他開玩笑地說。「為了讓你安心,我保證目前商際公司並沒有把ABC當成目標。」

  她笑了起來,隨後又投給他一個記者的職業性微笑。「我們可不可以談一點你的私生活?」

  他們像各懷心機的對談者一樣。他懶洋洋地笑著說:「我可不可以阻止你呢?」

  她的笑容加深了。「這幾年來常常有你跟一些電影明星、公主的排聞,最新的對象據說是一名希臘航運鉅子的女繼承人。這些鮮聞到底是真的,還是花絮作家的空穴來風呢?」

  「不錯。」邁特說了等於沒說。

  芭芭拉•華特絲笑了。「你的婚姻呢?我們可不可以談談?」

  邁特一時啞口無言。「我的什麼?」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沒有人知道他跟柏梅蒂那次錯誤的婚姻。

  「你從來沒有結過婚,」芭芭拉•華特絲說道。「我想知道你未來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邁特鬆了一口氣。「並非不可能。」

  一九九0年十一月梅蒂看著在柏氏百貨公司外面欣賞櫥窗的人群,唇邊觀出愉快的笑容。她每次看到公司大門時都會如此,這是一種引以為榮的熱情。不過今天她較往常更快樂,因為昨天晚上。雷派克把她摟在懷裡,溫柔地說道:「我愛你,親愛的。你願不願意嫁給我?」然後他就把一枚訂婚戒指套上她的手指。

  今年的櫥窗設計比往年更出色,梅蒂想著。這全都出自莉莎之手。莉莎在柏氏百貨公司所表現的設計才能已使她成名了,再過一年她的上司退休以後,她就可以繼任為展出部門的主任。

  梅蒂急著想去找莉莎,好把自己跟派克的事情告訴她。走進大廳,她抬頭看看那棵三十尺高的聖誕樹,上面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一個正在選購皮包的女人看到了梅蒂,用手拱一下朋友。「那不是柏梅蒂嗎?」她興奮地說,然後一起打量著梅蒂。梅蒂把金髮梳成簡單的合,更襯托出她那完美無暇的輪廓與皮膚。

  「正是柏梅蒂!」另一個女人說道。「那個記者說的一點也不錯,她真的像葛麗絲•凱莉!」

  梅蒂聽見她們說的話了,但是她全然沒有放在心上。這幾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別人對她指指點點地評頭論足。女性時裝日報說她是「冷若冰霜的高貴化身」;大都會雜誌說她「絕對的美」;華爾街日報稱她是「柏氏的掌權公主」;在柏氏公司董事席裡,那些董事則稱她是「難纏的討厭鬼」。

  只有最後一項稱呼才是梅蒂在意的,因為董事會的意見關係她將百貨公司擴展到其他城市的夢想。董事長對她的態度就跟其他董事一樣嚴苛,雖然他是她的父親。

  不過今天她什麼也不在乎。她振奮地湊近成排的鏡子照了一下,整理整理頭髮,同時對著鏡子眨眨眼,因為她知道在鏡子後面有安全人員監視順手牽羊的人。

  她搭電梯上樓,找到了莉莎,後者正跪在地上找東西,忙得不可開交。「嗨。」莉莎打著招呼。「你昨天跟派克的晚餐怎樣?」

  「噢,很好,」梅蒂答道。「跟平常差不多。」她賣著關子,卻故意用戴戒指的手撥弄衣領。她昨天曾告訴莉莎,說她預感派克會求婚。

  莉莎雙手插腰。「跟平常差不多!老天!梅蒂,他兩年前就離婚了,而你跟他約會也已經有九個多月了。你跟他女兒在一起的時間幾乎跟他一樣多。你又漂亮又聰明,男人看到你都會傻眼,可是派克看了你那麼久——距離那麼近的——我想你跟他在一起是浪費時間。那個白癡如果要求婚,他早就該提出來了。」

  「他求了。」梅蒂欣喜地說。

  可是莉莎仍在嘮叨,一時沒有注意梅蒂的。「不過反正他不配你。你需要一個人帶你開放一下。派克跟你太像了,他太保守,太謹慎,太——你在開玩笑!他跟你求婚了。」

  梅蒂點點頭,莉莎這才看到她手上那枚略嫌古式的藍寶石戒指。「這是你的訂婚戒指?」她問著,同時抓起梅蒂的手,但是檢視過後,她的笑容變成了困惑的皺眉。「這是什麼?」

  「藍寶石。」梅蒂並不以為什,因為莉莎向來心直口快,而且就算她愛派克,也不能否認這枚戒指並不怎麼耀目。這是一個家傳的古董,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枚戒指很舊了,是派克祖母的。」

  「他買不起新的,嗯?」莉莎開著玩笑。「要是我訂婚,那個傢伙若是把他老祖母的破戒指給我,我跟他一定吹掉。你們有錢人就是喜歡舊東西。老實說啊,梅蒂,你如果不是有心幫公司打廣告,大概還是會穿著大學時候的衣服吧。」

  梅蒂笑了。「如果耐穿的話。」

  莎莉不再裝了,她用力地擁抱梅蒂。「他及不上你一半好,誰都及不上你。」

  「他對我再好不過,」梅蒂辯著,同時笑著回抱莉莎。「星期六晚上有歌劇義演,我會幫你和維爾弄兩張票。」梅蒂說道:維爾是莉莎的男朋友,是個商業攝影師。

  「不要,拜託——不要歌劇!」

  「我們事後要舉行訂婚舞會。」梅蒂哄著她。

  「維爾在紐約,」莉莎歎一口氣。「不過我會去的。無論如何,既然派克即將成為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我必須學著愛他。」

  「多謝。」梅蒂說著,站起身要走,卻瞥見莉莎很突兀地轉過身去,彷彿太過專注地扯著她手頭佈置用的一根帶子。「有什麼不對勁嗎?」梅蒂問……

  「不對勁?」莉莎轉回身,臉上的笑容太過愉快了。「怎麼可能?我最好的朋友剛跟她的夢中情人訂了婚。」她的話題一轉,突然又問:「你星期六晚上要穿什麼?」

  「我還沒決定。我到六樓去看看,挑一件特別的。派克決心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事實上今天晚報就會有訂婚的消息。他不希望因為他已經有一次大型婚禮而我沒有。」

  「他知不知道……那件事情,你的另一次『婚禮』?」

  「他知道,」梅蒂說道,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她把自己與費邁特的事情只告訴了莉莎與派克。「派克很好,很能夠諒解。」這時公司裡的擴音器響起了兩短一停再一短的鈴聲,那表示是在呼叫梅蒂,於是她走去打電話給總機。

  「柏小姐,」總機說,「安全組的白先生請你去他的辦公室。」

  安全部門在六樓玩具部的後面。梅蒂身為營業副總,安全部門就在她的監管之下。通常如果只是一些順手牽羊的小案子是不會找她的。顧客順手牽羊的案例雖然佔全部案子的百分之八十,但在金錢方面的損失並不如內賊嚴重。顧客要偷的也頂多是容易藏起來的一、兩件東西,但員工利用職務方便所造成的損失往往相當可觀。

  結果有兩個婦人坐在那裡。一個是屢犯的慣竊,這次偷了一副名牌耳環,然而由於她丈夫知道她有這個毛病,所以早已預存了一筆錢給柏氏公司,每次她偷了多少錢的東西就扣掉多少,所以她屢抓屢放。另外一個則是年紀比較輕的初犯,偷了一些嬰兒穿的冬衣,價值約一百元。

  梅蒂由白馬克那裡瞭解情形之後,考慮了一下。「如果那個年輕女人願意寫切結書保證不再犯,你願不願意把她放了?」

  「為什麼要放她?」

  「如果要正式提出法律控訴,花費也不少,而且她並沒有前科。此外,我也覺得把偷名牌東西的藍太太放走,卻又控告為孩子偷冬衣的初犯,實在太不公平了。」

  「我們打個商量吧。你把藍太太一勞永逸的打發走,我就放那個女人——如果她願意保證。」白馬克說道。

  於是梅蒂把藍艾妮找來。「梅蒂,」藍太太看到她就說。「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為我自己偷那副耳環的吧?我向來不自私的,我都是在做善事。」

  梅蒂有些不解。「你是說,你把偷的東西部捐給了慈善機構?」

  「才不是呢?」藍太太說道。「什麼慈善機構會要這副耳環?我是要給我的女傭的。她的胃口實在太大了,不過我覺得你們賣這種東西倒有損形象——」

  「藍太太,」梅蒂打斷她的話。「我上個月已經警告過你,如果再被抓到,我就要門房永遠不讓你進來。」

  「你不是在當真吧?太荒謬了。」

  「我是當真的,對不起。」

  「我丈夫會知道這件事的!」

  「如果你告訴他。」梅蒂說道。

  藍太太昂然說道:「我以後再也不要來這裡了。我要到邦威公司買東西去了,他們才不會在乎這麼一副耳環呢。」於是她拿起皮包,憤憤地走了。

  梅蒂坐回位於上,看著另外一個女人所偷的嬰兒冬衣,不由得心裡一陣痛楚。她總是會想到,她永遠不能為自己生一個小孩了。這時白馬克把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帶了進來,並且把名字告訴了梅蒂。

  那個喬太太起先還嘴硬,不肯承認,但是梅蒂不斷婉轉地勸她。「你應該不是慣犯,一般像你這年紀的女人都是為自己偷東西,譬如香水或珠寶,我想你大概只是一個焦慮的母親,急需幫孩子找一件冬衣保暖吧?」

  喬太太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流下她的臉頰。「我只是在電視上看到說,除非有律師在場,否則絕對不要承認自己做了什麼。」

  「你有律師嗎?」

  「沒有。」

  「如果你不承認,就需要找律師了。」

  那個女人抽噎著。「如果我承認,你能不能保證事後不叫警察抓我?」

  「你信任我嗎?」梅蒂平靜地問。

  那個女人打量著梅蒂的臉。「我能信任你嗎?」她的聲音在發抖。

  梅蒂點點頭。「不錯。」

  喬太太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說:「好吧,我……是偷了那些東西。」

  於是梅蒂要白馬克讓那個女人簽名具結以後,就放她走了。「謝謝你,梅蒂小姐。」喬太太說道。

  「不謝。」梅蒂正準備去開會,那個女人又叫住她。「柏小姐?」見梅蒂轉回身,她冒出來一句:「我在電視上看過你。我想說,你本人比電視上更漂亮。」

  「謝謝你。」梅蒂微笑著說。

  「還有……我希望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偷過東西。」她懇求地看著梅蒂,然後從皮包裡掏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還沒長牙的小女孩,有著藍色的大眼睛和甜甜的笑容。「這是我的珍妮,她上星期病了。醫生說要讓她保持暖和,可是我付不起電費。」她忍住眼淚。「珍妮的爸爸在我懷孕的時候就走了,可是沒有關係,因為我有珍妮,她也有我,我們這樣就夠了。可是我不能失去珍妮。」她張開嘴還想說話,但突然又轉身快步走了。

  梅蒂看著那個女人穿過擺滿玩具熊的走道,但她眼前浮現的卻是剛才照片裡的小女孩。

  一會兒之後,喬太太在大門口被守門的人攔住,然後白馬克從後面朝她走來。她的身子在發抖,深信自己被騙了。他們要她簽自白書,然後又要控告她。「你們說謊!」她喊道。

  白馬克把手裡提的大袋子交給她。「這些是給你的,喬太太。」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難以置信地打開袋子一看,裡面除了那些冬衣之外,還一有一個大的玩具熊。她把袋子緊緊抱在胸前,聽見白馬克在說。「柏氏公司祝你耶誕快樂。」但她知道這些東西並不是公司給的。

  她抬起淚眼,彷彿又看見剛才柏梅蒂看著孩子照片時的溫柔笑容。「告訴她,」她哽咽地對馬克說。「珍妮和我說『謝謝』。」

  資深主管會議在十四樓舉行。梅蒂走出電梯,朝柏氏公司創立人柏詹姆畫像望一眼。「午安,曾祖父。」她心裡說道,眼中帶著笑意。她每天都會對他的畫像打招呼,雖然這似乎很傻,不過柏詹姆確實有過人之處讓人敬愛。

  雖然這個會議每星期一都舉行,但今天有些不尋常,因為大家預期董事長柏菲力可能會宣佈代理他職務的人選。柏菲力的心臟情況不好,醫生說他若不提早退休,至少也得休息半年,結果他選擇了休息半年的建議。

  梅蒂當然希望能做代理董事長,可是至少還有四位資深副總也覬覦此位。梅蒂知道,董事長職位歷年來都是由柏家的人擔任,而且當年她祖父就任時比她還年輕,可是問題在於她是女人。她需要這半年的時間來向她父親和董事會證明她的能力。

  要是她父親推薦她接任,董事會當然會同意。但是她父親對這個決定始終密而不宣,而且即使是平日菲力對她也從來不假以辭色,甚而會更加挑剔。

  會議開始之後,菲力照例是首先炮轟各部門一番。他指責冬季大衣銷售量衰退,主其事的容泰德答不出原因。結果梅蒂代他答道:「冬季大衣在各地的銷售情形都不好,主要原因在於冬季外套的銷量增加,取代了大衣的地位。根據女性服裝日報的統計,冬季外套的銷量在全國各地增加了百分之十二。」

  菲力聽了她的說明,卻絲毫不表示感謝她提供的資訊,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他接著追問泰德有什麼對策,泰德只好答稱要減少訂貨。這時另外一位副總米戈登攻擊負責核發籤帳卡的副總譚亞倫,說他拒絕讓大學生使用簽帳卡,結果學生都跑到別家公司去了。

  譚亞倫辯道:「顯然他們的資格限制比我們寬。」

  「可惡,這不是你的公司——」菲力怒罵著。

  梅蒂在一旁看不過去,於是打斷她父親的話。「上次我們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她盡量使自己口氣客觀而客氣。「你認為根據以往的經驗,大學生的信用常常不好。所以你指示亞倫對大學生一律拒發籤帳卡。」

  頓時會議室變得一片死寂。梅蒂知道,就跟以往一樣,她這麼做也許會贏得她父親的認可,但也會激起他的恨意。

  柏菲力輕蔑地朝她的方向瞥一眼。「那麼你的建議是什麼,梅蒂?」他問道,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自己的錯。

  「還是跟我上次的建議一樣。沒有不良記錄的大學生可以接受簽帳卡,但是有一個購買金額限制,好比說第一年限制為五百元。年底的時候核對他的繳款記錄,如果滿意就再提高限額。」

  菲力只是望著她,然後轉而繼續開會,對她的建議全然不置可否。一個小時以後,他把面前的資料夾合起來。「我今天有很多事,各位先生、女士——」他的口氣總是高高在上的,梅蒂常想捅他一下使他洩氣。「關於績優商品的問題,我們今天就不談了。會議到這裡結束,謝謝你們。」然後他又用一種不經意的態度說:「亞倫,以後只要沒有不良信用記錄的大學生就給他們五百元限額的簽帳。」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他向來不肯認可梅蒂的寶貴建議,結果往往到頭來還是不得不採用,可是每個人包括柏菲力都知道梅蒂的建議對公司都很有貢獻。梅蒂除了負責安全與人事之外,也負責公司的拓展計劃,而在拓展方面她這些年來,一直積極推動。在她的策畫之下,在其他地方已經有五家分公司開張了;另外也有五處地點已經選定,其中兩處已經動工了。她更在休士頓看中一個地點,不僅計劃在那裡開一家新的分公司,更要把它建設為一個完整的購物中心。

  米戈登回到他的辦公室,他的秘書黛比告訴他,白先生的秘書以私人專線找他。戈登憤怒地瞪她一眼。「我再說最後一次,黛比,不要接我的私人專線。」黛比看見他關起房門,心想戈登一直說要跟他太太離婚來娶她,還說要升她為採購員如今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入。她拿起電話偷聽,是個男人,但似乎是在威脅戈登若不繼續向他採購,要去向上級及國稅局舉發。黛比駭得吸了口氣。

  戈登覺察有異,放下電話悄聲開了門。他隨即向白先生說回家再聯絡,按了鍵要黛比進來。

  「黛比,我想你大概知道了,可是我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才鋌而走險,我太太要一大筆錢才肯簽字……「他的手撫上黛比的身體,得到了她的心和她保持緘默的保證。

  邁特的忠實保縹兼司機歐喬伊停下車子,他們到了何氏電子公司的總部,這是一棟一百層高的辦公大樓。以往商際公司買下一些較小型的公司時,邁特多半只花兩、三個星期指揮人事就行了,但是何氏電子不僅規模龐大,也需要徹底的整頓。原來的老闆有很大的擴張野心,邁特也覺得那是很有趣的挑戰。

  他把何氏公司接收過來以後,就強迫原任董事長和幾位資深副總退休,換上了他自己的手下。其他重要主管,包括他的秘書在內都是由洛杉礬帶過來的。他的秘書史愛蓮是個不苟言笑的女暴君,不僅自己工作認真,也嚴格監視其他人。

  邁特昂然直驅自己的辦公室。他把門關好,這才看著跟隨他八年的秘書史愛蓮。他們之間從來不說閒話。「情況怎麼樣?」他問道。

  「很好。」史愛蓮答道。

  「待會兒開會的議程都排好了嗎?」

  「當然。」她也跟他一樣傲然地答道。他們倆在一起真是絕配。她第一天到公司應徵的時候,其他應徵者都是介紹所派來的小姐,年輕漂亮但是頭腦簡單。那天邁特在接見她們之前正好看到雜誌上一篇關於梅蒂的報導,所以心情很不好。沒好氣地把那些履歷表朝旁邊一丟,卻看到史愛蓮走上前,穿著樸素的黑套裝,灰頭髮梳成一個髻。

  她把履歷表塞到他手裡,就不發一言地在旁邊等著。履歷表上面說她四十八歲,二十八歲就做了寡婦。她一分鐘能打一百二十個字,速記一百六十個字。邁特抬眼看她,正想問她問題,她卻冷冷地說:「我知道我比她們老二十歲,也不像她們那麼漂亮。可是正因為我向來不是個漂亮女人,所以就得依靠自己的其他本事。」

  邁特訝異地問:「什麼本事?」

  「我的腦筋與技能,」她答道。「除了打字與速記,我還是個合格的會計。此外,有一件現在許多二十幾歲的人都不會做的事而我會做。」

  「什麼事?」

  「我會拼字!」她說得那麼理直氣壯,邁特便決定用她了。然後他對她說:「我常常旅行出差,所以你可能有時候得跟著我。」

  她瞇起眼睛。「請你再說清楚一點,費先生。也許女性都覺得你很有吸引力,然而——」

  她顯然以為他想打她主意,這使邁特愕然,而且他也不喜歡她對他的評論,於是他冷冷地說:「你的職責就是秘書,沒有別的。我對調情沒有興趣,過生日的時候也不要別人送我蛋糕。我也不需要你對我的私生活發表意見。我只要你的時間和技能。」

  她點點頭。「我完全同意。」於是她就成了他的好幫手,跟他一樣苦幹投入,任務愈難,她做得愈好。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突破當初的那堵牆。愛蓮的薪水甚至比中級的經理還高。

  接下來邁特跟他的六人小組開了兩個小時的會。到後來長途旅行的時差因素開始產生作用,他才發覺時間已經不早了,就決定把資料帶回寓所研究。

  邁特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三溫暖,然後在腰間圍了一條大毛巾。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光著身子嗎?」伍莉西用性感的聲音說道。

  「你要找誰?」他故意裝糊塗。

  「找你,親愛的。你光著身子嗎?」

  「差不多。」邁特說道。

  「我真高興你終於到芝加哥來了。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

  「我終於途到你了!」她笑了,聲音充滿誘惑。「我一直在想著待會兒從歌劇院回來以後要做什麼引人遐思的事。我想念你,邁特。」她一向是這麼直爽。

  「我們一個小時以後就可以見面了。」邁特應看。「如果你現在讓我放下電話。」

  「好吧!事實上,是爸爸要我打電話的。他怕你忘了今天晚上要去聽歌劇的事,他也很想見你——當然目的不一樣啦!」

  「當然。」邁特開著玩笑。

  「噢,我最好先警告你一下,他想推薦你加入葛倫俱樂部。在歌劇院那裡正好可以介紹你認識一些會員,所以他到時候會拉著你到處見人的,而且那裡也會有很多新聞記者在揚,你要有心理準備。真不夠意思,」她開玩笑說道:「我的男伴竟然比我更轟動……」

  提到葛倫就令邁特恨得牙癢癢的,所以幾乎沒注意到莉西又說了些什麼。他已經是另外兩個俱樂部的會員了,而且就算他要參加芝加哥的俱樂部,也絕對不會是葛倫。「告訴令尊我很感激他這麼費心,可是我寧願他打消這個念頭。」

  這時伍賓塞突然由另一支分機說道:「邁特,你沒有忘記今天晚上的歌劇義演吧?」

  「我沒忘,賓塞。」

  「很好。我想我們八點鐘去接你,先到遊艇俱樂部喝點東西,然後在歌劇中場休息的時候進去——今天因為有特別活動,所以中場休息時間延長了一點。那樣我們只需要聽後半場就行了。或者,你對巴哈的歌劇特別感興趣?」

  「歌劇讓我昏昏欲睡,」邁特直言無隱,伍賓塞呵呵笑了起來。「八點見吧!」

  邁特雖然不喜歡歌劇,可是卻頗期待今天晚上與賓塞見面。他們是四年前在洛杉礬認識的,後來即經常碰面。伍賓塞跟邁特所認識的其他社交導人士不同,他很直爽也很誠實,邁特很欣賞他。事實上,如果邁特要選岳父的話,一定會選伍賓塞。莉西跟她父親一樣的性格,特別是對她所想得到的事物更是心直口快。他們都希望邁特跟他們一起去歌劇院,也不准他拒絕,結果他不僅答應去,還答應捐五千元給劇院。

  兩個月以前莉西到加州去看他的時候,曾經暗示他們應該結婚了。邁特本來有一點心動,但那股衝動很快就消失了。他在床上和床下都喜歡莉西,也喜歡她的風格,可是他已經跟一個驕縱的富家千金結過一次婚,所以無意重蹈覆轍。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他也從來不會認真考慮再婚,因為他一直沒有再體驗到從前跟梅蒂在一起時的那種熱情。只有梅蒂能看他一眼就令他感到既謙卑又堅強。曾經滄海難為水。他無法退而求其次。

  事實上,要是莉西能像梅蒂當年那麼深深打動他的心,他也許早就跟她分手了,因為他絕對不容許自己再動真情,再成為被人傷害的對象。現在他既然已來到芝加哥,莉西一定又會舊話重題。但他決心跟她講明那是不可能的事,要不就得讓這段還算愉快的關係宣告終止。

  穿上黑色的禮服以後,他到陽台上眺望了一會兒芝加哥的夜景,然後又進到屋裡,想去倒一杯酒。他的衣服刷過桌角,把管家放在上面的報紙碰到地板上攤了開來。

  於是他看見了梅蒂。

  她的照片赫然躍入他的眼中——她的微笑依舊那麼完美,頭髮那麼完美,表情那麼完美。典型的柏梅蒂,他冷冷地想著,然後把報紙撿起來看。她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很美了,而這張照片看起來更像年輕時候的葛麗絲•凱莉。

  他的目光往下移到照片下面的文宣上,一時之間競呆住了。根據專欄作家孟倩玲的報導,梅蒂剛與她「青梅竹馬的戀人」雷派克三世訂婚,柏氏百貨公司打算在一月她結婚的時候舉行全國大減價以示祝賀。

  邁特的嘴角現出嘲諷之意。他把報紙丟到一邊,走到窗前。當年他娶了那個邪惡的小賤人,居然連她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都不知道。不過他又提醒自己,其實他當時對她根本一無所知。就算是略有所知,那所知的一部分也令他鄙夷。

  邁特正在沉酒於往事之際,突然發覺自己的想法跟心中的感覺並不一致。他們之間已是陳年舊事,時間早已把他對她的感情腐蝕殆盡,就連憎恨也不存在了,只剩下冷冷的嫌惡與憐憫。梅蒂怯懦得根本邪惡不起來,只是嚇慌了,而又處處受她父親的控制。她先拿掉了他們的孩子,才拍電報告訴他,並且要和他離婚。後來她在醫院裡又拒絕見他,他擔心醫院的人受命於柏菲力,第二天再去時,大門的警察向他出示由梅蒂申請的不准他接近她的法院申請書。他終於覺悟要挽救他們的婚姻已是徒勞。

  這些年來,邁特一直把這段記憶塵封起來,不願承受回憶的痛苦。把梅蒂趕出腦海是他練習已久、習以為常的事情了,然而如今他發現已無此必要,因為她對他而言已經不存在了。

  當他決定來芝加哥待一年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他和梅蒂遲早會碰面,但是他拒絕為此而改變他的拓展計劃。如今他發覺根本不必擔心這種事。因為它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都已經是大人了,應該都能像大人一樣客客氣氣地應付那種場面。

  邁特上了車,跟賓塞握握手,然後看著莉西。她裹在黑貂皮大衣裡面,跟她的黑髮正好相配。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中,微笑地看著他的眼睛——充滿誘惑的迷人眼睛。「好久不見。」她說。

  「太久了。」他也答道。

  「五個月,」她提醒著他。「你是要跟我握手呢,還是要好好吻我一下?」

  邁特開玩笑地朝她父親投以無奈的一瞥。賓塞露出一個慈父般的溺愛笑容,於是邁特把莉西順勢拉到他腿上。「你所謂好好的是怎樣的?」

  她微笑地說:「我來教你。」

  只有莉西敢當著父親的面這樣吻一個男人,然而也不見得有多少父親能如此大方地望向窗外。莉西這個吻極盡挑逗之能事,邁特的回應也是激烈的「我想你是真的想念我。」她說道。

  「我想,」他說。「我們至少有一個人應該臉紅。」

  莉西坐回位子上,交叉起雙腿,大衣敞開至大腿上,露出了裡頭禮服的高叉。

  伍賓塞問起了他的父親。「邁特,你的父親怎麼樣?他是不是還堅持要待在農莊上呢?」

  「他很好,」邁特說道。這是真話,費比棋這十一年來不會再酗酒。「我終於勸服他把農莊賣掉,搬到城裡來。他會跟我待一、兩個星期,然後再去看我妹妹。我答應他等房子一有了買主,就回去整理一下家裡具有紀念性的東西。」

  劇院大廳裡,手捧香檳酒的服務生在華服貴客之間穿梭。派克站在梅蒂的身旁,一隻手攬著她的腰,笑著接受朋友祝賀他們訂婚。梅蒂抬頭看派克,臉上突然漾著笑。

  「有什麼好笑的?」他問道。

  「樂隊現在演奏的音樂,」她解釋著。「就是我十三歲跟你一起跳舞時的同一首。」見到他困惑的表情,她又說:「——在戴特大飯店韓小姐的舞會上。」

  派克想起來了,他笑著說:「啊,對了——韓小姐的悲慘舞會。」

  「是很悲慘,」梅蒂同意他的說法。「我皮包裡的東西都掉了出來,又跟你撞了一個頭,然後跳舞的時候又一直踩你的腳。」

  他溫柔地說:「你沒有踩我的腳。你那天晚上漂亮極了。事實上,就是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眼睛有多麼迷人。你看我的表情是那麼奇特而專注--」梅蒂笑了。「我大概是在考慮該怎樣向你求婚。」

  派克笑著摟緊了她的腰。「真的?」

  「毫無疑問。」她見到一個愛說閒話的專欄記者朝他們看過來,她的笑容消失了。「派克,我要到休息室去一會兒。孟倩玲朝這邊走來了,我不要跟她講話,除非我先查出來她說柏氏百貨公司要大減價是她憑空捏造的,還是真的有宣傳部門的人告訴她。」

  「倩玲是我前妻的朋友,」派克歎一口氣。「她會一直找我們麻煩的。」

  「她這一次可得登報更正,」梅蒂堅決地說。「請你留意莉莎到了沒,她早就該來了。」

  「我們的時間估計得剛剛好,邁特,現在正好是中場休息。」伍賓塞說道。「他們在衣帽間,邁特正要為莉西脫去貂皮大衣。他聽見賓塞的話了,可是莉西的低胸禮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真別緻的禮服。」他色迷迷地開玩笑說。

  莉西仰頭微笑。「只有你能把這句恭維說得像是邀請我跟你在床上待一個星期。」

  邁特輕聲笑了。他們朝大廳走去,立刻有記者前來拍照。

  「是不是呢?」見到她父親走開去跟朋友談話時,莉西問道。

  「什麼是不是?」邁特問道,同時停下來跟服務生要了兩杯香檳。

  「是不是像要邀請我跟你痛快地鬧上一個星期?」

  「莉西,」邁特略帶管教之意地說。「注意一下你的教養。」他對兩個認識的人點了點頭,然後要繼續走下去,但莉西卻頑固地站在那裡不動。

  她專注地打量著他。「你為什麼從不肯結婚?」

  「以後再說吧!」

  「我們以前兩次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問過你了,可是你都故意迴避這個話題。」

  邁特很不喜歡她在這種環境要這麼頑固地講這種事。他托著她的手肘,引她走到旁邊站著。「我想你是想此時此地就滿足你的好奇心。」

  「不錯。」她昂然迎著他的目光。

  「你心裡在想什麼?」

  「結婚。」

  他沒有說話,但眼光變得寒冷無比,不過他說出口的話更令莉西心寒。「跟誰?」

  這聽來簡直像是侮辱,她也氣自己彷彿是在有意逼他結婚。她生氣地瞪著他毫無退讓之意的臉。「看來我是活該受此侮辱。」她說道。

  「不,」邁特斷然說道。他氣自己處理得這麼沒有技巧。「你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莉西望著他,表情既是困惑又是警覺。然後她現出淡淡的笑容。「至少我們知道彼此的立場了——目前的。」

  他也回她一個冷淡的笑容,但毫無鼓勵之意。她歎一口氣,挽住他的臂彎。「你真是我所見過心腸最硬的男人。」然後她想使氣氛輕鬆一點,就故意斜眼瞄他,說:「不只是心腸硬,身體上也是如此。」

  莉莎這時終於來了。她匆匆擦過莉西的身邊,覺得她那高大寬肩的男伴熟悉得有點奇怪,但她隨即朝站在樂隊附近的派克走去。她穿著紅色緞質長褲,上身配了一件黑絲絨短外套,額頭上又綁了一條黑絲帶,雖然很不相稱,但是穿在她身上卻又極為出色。

  很多男人都認為如此,但派克卻不以為然。「你為什麼不能穿得跟別的女人一樣?」他皺著眉頭看她。

  「大概就跟你一樣彆扭吧,」她也針鋒相對。「梅蒂呢?」

  「她到休息室去一下。」

  莉莎跟派克始終無法接受對方,所以只好無聊地站在那裡打量人群。這時他們右方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記者都擁了上去,鎂光燈閃個不停。莉莎這時又看到了剛才跟莉西在一起的高大黑髮男士,愈看愈覺眼熟。「那是誰?」她問著派克。

  「我看不見——」派克不甚感興趣地說。但此時人群散開了一點,他看到了,臉色突然一變。「是費邁特。」

  這時莉莎也看清了邁特的整個臉,正是梅蒂那個既無心肝又無忠誠的前夫。一股敵意自莉莎的心底升起,她看著伍莉西親熱地挽著他的手對記者媚笑,真想走過去當面罵他。梅蒂一定不會喜歡看到這種情形的。梅蒂!她跟派克突然同時想到這一點。「梅蒂知道他今天要來嗎?」莉莎問。

  派克抓住她的手臂命令道:「去找梅蒂,警告她說費邁特在這裡。」

  莉莎一邊留意著費邁特的動靜,一邊打算朝二樓走去。但是來不及了,梅蒂已經出現,開始走下樓梯。莉莎站在那裡,知道不可能在邁特上樓前趕到,就只好看著梅蒂。梅蒂今天晚上穿得極為動人,這一點讓莉莎感到滿意。

  梅蒂在樓梯口停下來跟一對夫婦打招呼。莉莎屏住氣看著。派克這時也走過來,不安地看著邁特,又看看跟在他後面的孟倩玲,然後又看看梅蒂。第二幕快開始了。邁特抬頭四顧,想看看去洗手間的莉西回來沒有。他朝樓梯望去……然後他僵住了,手裡的香檳酒杯舉在半空中。他瞪著站在樓梯口的那個女人,那個原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他明白了為什麼新聞媒體喜歡把她比成葛麗絲•凱莉。她美得讓人屏息,綻放著一種雍容高貴的氣質。

  他很快就恢復了自持,於是一面繼續喝香檳,一面點頭聽賓塞說話,不過卻仍然冷冷地打量著梅蒂,彷彿在打量一件藝術品一般,只不過他已經知道了這件藝術品並不是完美無暇的。

  只是他還是無法完全硬起心腸看著她與別人交談。她待人永遠是那麼從容自在。他想起那天晚上在俱樂部她是如何地照顧他,於是不禁更心軟了一點。他想在她身上找出一點邪惡的影子,卻只看到真誠的微笑,閃亮的藍眼睛和一種-一他找著適當的字眼——一種純潔的、沒人碰觸過的氣質。

  他覺得自己心底的最後一點恨意也消失了。除了美以外,她還具有一股他已然忘記的溫柔。她之所以打掉他們的孩子,一定是出於恐懼與她父親的壓力。她太年輕了,她父親不知灌輸了多少不利於他的想法,年輕純真的她從來不像她父親那般勢利,十一年後再見到她,他深信她仍是原來那個善良的女孩。

  「她很美,是不是?」賓塞用手肘推了推他。

  「很美。」

  「跟我來。我來幫你介紹她和她的未婚夫,反正我也有話要跟她的未婚夫說。此外,你也應該認識一下派克——他主管芝加哥的一家大銀行。」

  邁特遲疑著,但還是點了點頭。梅蒂跟他遲早得碰面,所以不如現在就把宿怨解決掉。

  梅蒂走下最後一級台階,正想看看派克在哪裡,卻聽見伍賓塞在她身旁說:「梅蒂。」他挽住她的手。「我想給你介紹一個人。」

  她已經現出了微笑,準備伸出手了,然後她把目光移到莫塞身邊那高大男人的臉上……費邁特的臉。她頓時感到地轉天旋,胃在翻攪,只聽得賓塞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這是我朋友費邁特……」

  然而她眼前浮現的卻是當年把她丟在醫院不管,又拍電報要和她離婚的傢伙。而今這個人卻微笑地看著她——依舊是那副令人難忘、迷人、噁心的笑容。他伸出手要和她相握,這時梅蒂心底的感覺爆發了。她不理他伸過來的手,只是冷冷地、不屑地瞥他一眼,然後就轉頭對伍賓塞說;「你在選擇朋友的時候應該更審慎點,伍先生!對不起,失陪了。」於是她轉身走開了,留下三個人在身後,一個是覺得非常有意思的孟倩玲,一個是驚愕不已的伍賓塞,一個是怒不可遏的費邁特。

  一直到半夜三點鐘,最後一位客人才離開梅蒂的寓所。現在只剩下她和派克,還有她的父親。她跌坐在椅子上,仍然為早先與費邁特的邂逅感到震驚不已。「你不應該這麼晚還不睡的。」她對父親說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還沒睡,」菲力說著,然後倒了一杯酒一個小時以前,派克告訴了他梅蒂見到費邁特的事。

  「醫生說你不可以喝酒。」

  「去他的醫生,我要知道那個姓費的跟你說了什麼。」

  「他沒有機會說話,」梅蒂答道。菲力馬上就要去海上度假,醫生說不能讓他操心任何事情,連報紙都不可以看。她轉頭對派克說。「你不應該把今天晚上的事告訴爸爸的,沒有必要。」

  派克歎一口氣。「梅蒂,孟倩玲看見了,而且也可能聽見了個對話。要是大家都不看明天她的專欄,我們的運氣就算不錯了。」

  「我希望她登出來。」菲力說。

  「我可不希望,」派克說道。「我不希望別人奇怪為什麼梅蒂要給他釘子碰。」

  梅蒂靠在椅背上,長長歎了一口氣。「要是我有時間思考。就不會那麼做了——至少不會那麼公然地做。」

  「今天晚上已經有幾個朋友在問了,」派克說道。「我們必須想一套說詞。」

  「拜託,」梅蒂疲倦地說。「今天晚上別管了。我要去睡覺了。」

  「你說的對。」派克說著就站起身,菲力也只好跟他一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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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20:0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梅蒂洗完澡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她走到客廳,再度嫌惡地看看她先前丟在沙發上的報紙。孟倩玲的專欄她已經看過了,開頭第一段寫的就是昨晚的事:

  「全世界的女性似乎都被費邁特的勉力所吸引,但是我們的柏梅蒂顯然具有免疫力。在星期六晚上的歌劇義演上,她就當面讓他碰了一個大釘子。我們這位素來高雅大方的梅蒂竟然拒絕和費邁特握手。這不禁令人懷疑——箇中原因何在。」

  梅蒂緊張得無法工作,也疲倦得不想出門。她望著這房間裡她精挑細選的傢俱,一切似乎都變得很不真實了,就跟她此刻心裡的紛亂情緒一樣陌生。這所公寓和她在五年前買的BMW都是她最得意的東西,然而今天完全都改觀了。

  她喝著咖啡,麻木的感覺逐漸消褪,也逐漸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些什麼。她並不像她父親或派克,她不會因為害怕孟倩玲大作文章而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所無法置信的是她竟然會失去自製——不只如此,她簡直是失去了理智。

  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想通了,明白了當初的一切本來就是無可避免的。他們是不得已才結婚的,全無一點共通之處。除了孩子之外,他們沒有維持婚姻的任何理由。他之所以那麼對她,也都是出於他冷酷頑強的本性。就算他們繼續維持下去,他遲早也會令她心碎的。

  然而在昨晚,那令她情緒激盪的一瞬間,她竟然失去了自己的客觀與鎮定。那種事情不應該發生,也不可能發生的——如果她能事先得到一點警告,或者他不會對她那麼笑,那麼熟悉、溫暖、親切的笑。她當時差一點就要一巴掌打掉他那虛假的笑。

  她擔心那種情形還會再發生。不過再想一想她又覺得不可能。除了憎恨邁特居然變得更英俊、更有魅力之外,她現在沒有其他任何感覺了。昨天晚上的事顯然只是一座死火山的最後一點餘震。

  她坐下來打算開始工作,也有個衝動想要打個電話給費邁特做一件很有教養的事:為她製造出來的事端道歉。但她隨即打消這個主意,他們結婚的時候,費邁特根本不在意她想什麼或做什麼,所以他現在哪會在乎,何況像他那麼自大的人,什麼事也傷害、冒犯不了他。

  星期一上午十點鐘,馮彼得走進邁特的辦公室,跟他報告他所推薦購併的一些公司,包括一家在亞特蘭大的公司和在休士頓的曹氏公司。邁特聽著他的分析,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推薦曹氏公司,因為每個看華爾街日報的人都知道他們賣了兩年都賣不出去,原因在於售價高得出奇,管理又不善。」

  於是彼得開始分析曹氏公司的債務狀況和地產位置,然後說道:「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就得快一點行動,因為他們還有其他買主。芝加哥這裡的柏氏百貨公司就很想把那塊地弄到手。我們可以用兩千萬買下,幾個月以後再以兩千五百萬賣給柏氏百貨公司。」他沒說下去,因為邁特猛然抬起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你剛才說什麼?」邁特問道。

  「我說柏氏百貨公司打算買那塊地,」彼得說道,邁特的眼神冰冷,彼得不由得興起戒備。他以為邁特想多瞭解一些背景,就連忙補充說:「柏氏百貨就像紐約的布魯明岱,是歷史悠久的百貨公司,顧客主要都來自上層階級。他們已經擴展到——」

  「我很清楚柏氏百貨公司,」邁特冷冷地說。他由彼得所作的分析得知曹氏公司那塊地的投資報酬率很高,買下來是很划得來的事。但是他現在心裡想的並不是賺錢。「買下來。」他輕聲說道。

  「可是你難道不想再瞭解一下他們其他的地產嗎?」

  「我只對柏氏百貨公司想買的那塊地感興趣,你明天就去休士頓找曹氏公司。」

  「我們開價多少呢?」彼得幾乎變得結巴了。

  「先開一千五百萬,限他們在二十四小時內簽約。他們一定會討價兩千五百萬,就還他們兩千萬。告訴他們要在三星期內辦好土地轉移,否則免談。而且,一切都要保密。」

  馮彼得走後,邁特坐在那裡望著窗外。他幾乎可以望見十二條街外的柏氏百貨公司。梅蒂要為那天晚上的態度付出代價——她如果想要買休士頓的地,得多付給商際公司一千萬元。

  邁特通常不會這麼貿然做決定的,所以馮彼得感到很不安。第二天早上他又去見邁特說:「昨天我對柏氏百貨公司的情形作了一些調查,也跟一個認識柏梅蒂與柏菲力的人談過……」

  「結果呢?」邁特不為所動地問。

  「現在我不太相信柏氏百貨公司有能力購買休士頓那塊地了。根據我的調查發現,他們似乎會有很大的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

  於是馮彼得開始說明柏氏百貨公司的背景。「柏氏百貨公司幾年前在芝加哥只有兩家,整個業務已經處於一種停滯狀態。後來柏梅蒂拿了碩士學位之後,在婦女部門由基層做起,幾年之內提出了許多很不錯的點子,職位也越來越高。由於擴張太快,分公司增加太多,他們就需要很多資金。所以他們跟銀行貸了很多錢,也開始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出售股票。」

  「那又怎樣呢?」邁特問道。

  「他們擴張太快,剛賺到一點錢就又拿去投資新店,結果可周轉的現金就所剩無幾。萬一碰到什麼財務難關,他們全然無力應付。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們要拿什麼來買休士頓的地。另外就是近來百貨界購併的例子很多,柏氏百貨公司也有被兼併的可能。事實上,我想有人已經下手了。」

  彼得看見邁特臉上閃過一種奇異的表情,愉快而滿意的。

  「是嗎?」邁特問。

  彼得點點頭。「我想已經有人開始秘密收購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了,只是數量都很小,還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而已。」於是他利用電腦找出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交易記錄給邁特看。「六個月以前,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還跟兩年前一樣,是十塊錢一股,每星期的交易量是十萬。現在呢,這六個月以來節節升高,目前是十二元一股,交易量每個月都創新紀錄。」

  彼得轉頭看邁特。「我想,可能有某人試圖控制柏氏百貨公司。」

  邁特猛然站起身,結束這個話題。「也許是那樣,也許只是投資人認為那是一項很好的長期投資。我們還是繼續進行購買休士頓地產的計劃。」

  彼得誠惶誠恐地離開了,卻始終沒有注意到這期間還有一個人也站在邁特的大辦公室裡另一角落。那是原來在和邁特談話的安湯姆,他跟彼得都是邁特精英的六人小組成員。湯姆笑著把沖好的咖啡拿到位子上。「你把那個孩子嚇壞了。」

  「那個孩子的智商一六五,已經為公司賺了幾百萬元。他會證明他是我絕佳的投資。」

  「而休士頓那塊地也是絕佳的投資嗎?」

  「我想是的。」

  「那就好,」湯姆說道。「因為我不希望你花那麼多錢,只是為了報復某位社交名媛當著記者的面侮辱你。」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邁特問道,不過他的眼中有一絲自嘲的笑意。

  「我不知道。星期天的時候,我碰巧看到報紙上說,有一個姓柏的女人給了你一個大釘子碰。然後現在你就在這裡要買下她想要的東西。告訴我,那塊地要花我們多少錢?」

  「兩千萬。」

  「你將會要柏小姐花多少錢買過去呢?」

  「比這多得多。」

  「邁特,」他不經意地說。「你記得八年前我跟梅琳離婚的時候嗎?」

  「我不太記得了,」邁特說道。「只記得我們兩個都喝醉了。」

  「我早已經醉了,你把我從警察局保出來,然後又跟我一起喝得大醉。」湯姆喝一口咖啡,然後隔著杯沿打量邁特。

  「我還依稀記得你也跟我交換痛苦經驗,提到了一個叫梅蒂的女人,然後我們都同意名字裡有『梅』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

  「你的記憶力顯然比我好很多。」邁特迴避著這個話題,但是湯姆注意到了他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反應,於是自然得到一個正確的推論。

  「好吧,」湯姆一笑,說道。「既然我們已經有了共識,知道那個女人就是柏梅蒂,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們到現在還這麼仇視對方呢?」

  「我不願意,」邁特說道。他拿起一份資料。「我們繼續剛才沒談完的事吧。」

  董事會終於通過了梅蒂所提在休士頓開分公司的計劃,然而卻不同意同時拓建商場,因為那樣子花費可能要高達七千七百萬元。此外,派克所代表的銀行雖然與柏氏百貨公司有八十年的長久合作關係,如今面對歷年累積起來的天文貸款數字也開始猶豫,因而要求有條件貸款,包括梅蒂與菲力的個人股票與財產都得拿來當作保證。

  六點鐘的時候,梅蒂還在辦公室裡研究草擬的休士頓購地合同。她的秘書海梨朝她走來,手裡拿著外套和給梅蒂的晚報。「我很遺憾董事會沒有通過全部的計劃。」

  梅蒂疲倦地對她一笑。「謝謝你。」

  「謝謝我感到遺憾?」

  「不是的。」梅蒂伸手接過報紙。「謝謝你關心。不過基本上我覺得今天還算不錯。」

  海梨朝晚報點點頭。「希望上面的消息不會改變你的想法。」

  梅蒂打開報紙,看見費邁特與某個小明星一起參加舞會的照片。她抬起頭看海梨,神色自若。「這就能讓我煩惱嗎?」

  「再看看商業版吧。」

  商業版的第一頁又是一張邁特的照片,配上一篇文章報導他的商際公司,也提到他在豪華的柏克萊大廈買下一間寓所。在他的報導旁邊,卻是一張梅蒂的照片,還有一篇文章說到柏氏百貨公司在拓展全國分銷據點的成功情形。

  海梨說:「他來了還不到兩個星期,報紙上就一天到晚都是他的消息。」

  「報紙上也都是殺人強暴的新聞。」梅蒂說道。她不喜歡報紙那麼捧邁特,也氣自己為什麼看到他的照片手就發抖。

  「他本人真的和照片上一樣英俊嗎?」

  「英俊?」梅蒂故作不在乎地說。「我不覺得。」然後她起身拿外套準備下班,並故意轉開話題說:「我今天不能讓你搭便車回家,因為今天是星期三——」

  「因為你的未婚夫每個星期三都要到你家吃晚飯,對不對?」

  「對。」

  「還好你喜歡公式化,梅蒂。要是我知道自己的男人一輩子都固定在某一時間做某一件事情,我一定會瘋掉。」

  梅蒂笑了。「我是喜歡這種規律與可靠性。」

  「我可不。我喜歡變化。」

  「所以你的男朋友才很少準時赴約。」梅蒂笑著說。

  梅蒂原想把費邁特的事情拋到腦後,但派克到她公寓的時候,手裡也拿著報紙。「你有沒有看到那篇報導費邁特的文章?」

  「看到了。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給我一向喝的就好。」

  她正要拿杯子,手卻突然停在半空中。莉莎與海梨對派克的評語在她耳邊響起,於是她回頭遲疑地說:「你確定不要換一換口味嗎?試試看琴酒加湯尼水怎麼樣?」

  「別傻了。我總是喝波旁酒加水,而你總是喝白酒的,蜜糖。這已經是一個習慣了。」

  「派克,」梅蒂猶豫著。「海梨今天說了一些話,莉莎從前也說過,所以我不禁懷疑我們是不是——」她覺得有一點傻,說不下去了,但卻仍是幫自己弄了一杯琴酒加湯尼水。

  「懷疑我們是不是什麼?」派克問道。他感覺出她有些失望,於是走到她的身邊。

  「嘔,已經定了型。」

  他由她身後拖住她。「我喜歡定型,」他說道,同時吻著她的額旁。「我喜歡常規與可預測的事情,而你也一樣。」

  「我知道,可是你難道不會認為——多少年以後——太過定型的話可能會使我們覺得厭煩,也使別人覺得厭煩?我的意思是說,你難道不認為刺激一點也是滿好的嗎?」

  「不盡然。」他說道,然後使她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用堅定而溫和的口氣說:「梅蒂,如果你是在氣我的銀行提出的貸款條件,你就直說吧。如果你因此而對我感到失望,也儘管說出來,可是不要怪罪於其他事情。」

  「我沒有,」梅蒂表示歉意地一笑。「事實上,我已經把我的股票文件都拿出來要給你了,現在就放在那邊書桌上呢。」

  派克打量著她的臉,於是她又加以說明:「我承認把自己的所有財產交出來是很可怕的事,但是我相信你可以說服你們的董事會放棄其他條件。」

  「你確定嗎?」他擔心地問。

  「我確定,」她粲然一笑,然後轉身繼續幫他倒酒。「你何不去看看那些文件是否齊全,我來擺桌子,並看看艾太太幫我們做了什麼晚餐。」艾太太現在已經不幫她父親工作了,可是每個星期三仍到梅蒂這裡幫她整理屋子和烹調。

  派克走到她的書桌旁邊。「是在這裡面嗎?」他舉著一個信封袋問道。

  「不是,」她回頭望一眼,然後答道。「那是我的離婚文件。」

  派克困惑地看看袋子。「這個封袋沒有拆開過。你從來沒有看過內容嗎?」

  她聳聳肩。「我知道裡面說什麼。裡面說,我爸爸出了一萬塊錢,費邁特答應和我離婚,也不再跟我提出任何權利要求。」

  「我相信裡頭的措詞一定不是這樣寫的,」派克笑著說。「你介意我看一下嗎?」

  「沒關係,可是你為什麼想看呢?」

  他笑了。「職業好奇心——你知道,我是一個律師。我並不盡然如你的朋友莉莎所說的,只是個無聊的銀行家。」

  她本來想提醒他,他的專長是稅法而非民法,但又決定作罷。「你愛看就看吧!」她答道,然後把菜放到微波爐裡加熱,再把桌子擺好。

  「晚餐都弄好了,」她走向派克。派克起先似乎沒聽到她的話,一會兒之後才抬起頭,皺著眉看她。「有什麼不對嗎?」她問道。

  「我不太確定,」他說道,不過從他的表情看來似乎事態嚴重。「是誰幫你辦離婚的?」

  她嫌惡地看看他手裡的文件。「是我爸爸。你為什麼問?」

  「因為我發覺從法律觀點而言,這些文件很不尋常。」

  「在哪方面?」梅蒂問道,因為她注意到她父親的律師把邁特的名字拼錯了。

  「每一方面。」派克說道。

  他那嚴肅的口氣感染了梅蒂,然而她實在厭惡談到邁特以及離婚的事,所以就安撫他說:「我相信不會有問題的。這一切都是我爸爸處理的,而你知道他一向注意細節。」

  「也許他是如此,可是這個叫什麼查洛士的律師卻不怎麼細心。不只是許多方面文件不全,措詞用語也很荒謬。這個傢伙到底是誰?」他問道。「你看這地址,你爸爸為什麼要跑到貧民窟去找律師?」

  「為了保密,」梅蒂說道。「他告訴我說,他是故意找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律師,以免被他們發現我和我爸爸是誰。」見他伸手去拿電話,她連忙問:「你要做什麼?」

  「我要打給你爸爸,」然後他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反對。「我不會嚇到他的。」於是他故意用不經意的口氣跟她爸爸談起這份文件,一面開著玩笑嘲弄柏菲力怎麼會找到貧民窟裡去。但是掛斷電話以後,派克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他說什麼?」梅蒂問。

  「他說他是從電話簿上面找的律師。」

  「那又怎樣?」梅蒂盡量保持鎮定。然而一道警訊已經激起了她內心的不安,彷彿有一種黑暗的、莫名的恐懼向她襲來。「你又要打給誰?」

  「給我在哈佛的同學湯霍華。」

  「派克,如果你想讓我生氣,這可是個好方法,」她警告著。「我要知道你為什麼找他。」

  他竟然對她一笑。「我就愛你這種口氣,很像我的幼稚園老師,當年我迷死她了。」見她真想掐他脖子,他連忙又說:「他是伊利諾律師公會的理事長——」這時電話接通了,於是他請湯霍華幫忙查一查這個律師。

  在等待回答之時,派克安慰著梅蒂說:「也許我只是杞人憂天。」然而當霍華把結果告訴他之後,他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不在名冊上?你確定?你可不可以再幫我查查全美國的律師名冊?」他停了一下,然後又說:「我不急,明天也可以。謝謝你。」

  派克把電話掛好,陷入沉思之中。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擔什麼心。」梅蒂說道,可是實際上她明白的。

  「我想再喝一杯酒。」派克說著就朝酒櫃走去。

  「派克,」梅蒂的聲音在發顫。「這件事和我有關,我想我有權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是想起過去有一些案例。有的人打著律師的幌子騙財,而且通常都是在貧民區。有的人真正是律師,卻把訴訟費納入自己腰包,然後自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就算是『認可』了。」

  「那怎麼行呢?」

  「通常離婚申訴都是由律師起稿,只要法官簽了名就成立。所以他只要冒名簽字即可。」

  「可是他們怎麼能夠不被人發現呢?」

  「他們通常只接一些沒有爭議的案子,包括離婚案。」

  梅蒂把剩下的大半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她打起精神說:「可是在這些案子中的雙方當事人如果守信,也許法庭會認可他們的離婚協議書,就算沒有正式提出法院判決也沒有關係?」

  「沒有那回事。」

  梅蒂覺得剛才酒喝太多,有一點頭昏。「那麼法庭對那些以為已經離婚的人怎麼處置呢?」

  「如果他府已經再婚了,法庭不會判他們重婚罪。」

  「很好。」

  「可是會判他們第二次婚姻無效,得將第一次婚姻再經由合法程序撤銷。」

  「老天!」梅蒂跌坐在椅子上。她的離婚一定是有效而合法的,一定!因為她無法想像會有另一種可能。

  派克這才注意到她有多難過,於是伸手撫摩她的頭髮。「就算那個律師不屬於公會,只要他真的向法庭申請了,那麼離婚還是合法的。」

  她抬頭看他,眼裡充滿憂慮。「我明天請人查查看法院裡有沒有記錄。如果有記錄,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派克安慰著她,希望能使她那雙可愛的眸子再度恢復神采。

  第二天,梅蒂的工作照樣忙碌不堪,然而她一有空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望著電話,希望派克會打電話告訴她不必擔心離婚的事情。

  一直到將近五點鐘的時候派克才打來。梅蒂緊張地抓起話筒。「查得怎麼樣?」她問道。

  「還沒有結果,」他答道,然而口氣中卻有一股新興的緊張成分。「查洛土不是律師公會的會員。我現在還在等法院查資料的回音,幾個小時之內就會知道的。你今天晚上會回家嗎?」

  「不會,」她歎了一口氣。「我要到家父那裡去。他要為戴參議員舉行一個小時的生日宴會。你打到那裡找我吧。如果太晚我已經離開了,你就打到我家。」

  「我會找到你的,別擔心。」

  想要不去擔心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梅蒂覺得要帶笑應付人越來越吃力。晚餐已經結束一個小時了,派克仍然沒有打電話來,客人都坐在書房裡,打算喝一杯酒再走。

  有人打開了電視看新聞。「今天的晚宴真好,梅蒂。」戴參議員的太太說道,然而梅蒂卻沒有聽見她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因為電視上播出的是芭芭拉•華特絲對費邁特所作的專訪。

  在場的客人都看過孟倩玲寫的專欄,自然以為梅蒂會對費邁特的說法很感興趣。他們朝梅蒂投以好奇的一瞥,然後不約而同地回頭看看電視畫面上的邁特。他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他正談到購併和結婚那一段。

  他的微笑令梅蒂氣得咬牙切齒,當初就是這個笑容令她心動的。電視很快的轉到其他新聞去了,可是戴參議員卻不容梅蒂鬆懈,他友善而好奇地回頭問她:「我想我們這裡的人都看過孟倩玲寫的專欄了,梅蒂。你可不可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告訴我們你為什麼不喜歡費邁特?」

  梅蒂設法擠出一個跟邁特一樣的懶洋洋的笑容。「不可以。」

  大家都笑了,但梅蒂可以看出他們更好奇了,於是她假裝忙著整理沙發靠墊。戴參議員這時又對她父親說:「伍賓塞,已經推薦了費邁特加入葛倫俱樂部。」

  梅蒂心裡咒著邁特不該來芝加哥,一面想用眼光警告她爸爸,但他已經按捺不住脾氣了。「我相信我們這房間裡的人一定有足夠的影響力否決。」

  藍法官這時插話進來。「你希望我們這麼做嗎?」

  「一點也不錯。」

  「如果你相信他不夠資格,那麼我也一樣。」法官說道。然後其他客人也都點點頭。梅蒂知道邁特要加入葛倫是毫無希望了。

  「他在南村那裡買了一大塊地,」法官說道。「想讓那裡重新規劃,然後蓋一處大型的高科技工業區。」

  「是嗎?」她父親問,梅蒂知道他在打主意了。「土地規劃委員會裡有我們認識的人嗎?」

  「有幾個,保羅和——」

  「老天!」梅蒂笑著打斷他的話,同時懇求地看她父親一眼。「沒有必要因為我不喜歡費邁特,你們就都把槍口對著他。」

  「我相信你和你父親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戴參議員說道。

  「那當——」

  「不是的!」梅蒂打斷她父親的話,然後嫣然一笑,對大家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十八歲時費邁特曾經打過我的主意,所以我爸爸始終不肯原諒他。」

  「現在我知道我是在哪裡看過他了!」史太太喊了出來。她看看她丈夫,然後對梅蒂說:「好些年以前在葛倫俱樂部!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在想他真是一個特別英俊的男孩子……還有你,梅蒂,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

  這時戴參議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放了梅蒂一馬,打斷了這個話題。「好吧,我得趕飛機到華府去……」

  半個小時以後,梅蒂和她父親在門口送最後一位客人離開時,卻看見又有一輛車駛上車道。「這會是誰?」她父親問道她認出了車子。「是派克!」

  「在深夜十一點的時候?」

  梅蒂開始發抖,繼而又看見了派克陰沉的臉色。「我正希望晚宴已經結束了,」派克說道。「我得和你們談一談。」

  「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菲力有點生氣,也有些不明所以。

  「派克,」梅蒂說道。「我爸爸有病——」

  「我不會讓他太擔心,」派克保證著,一面近乎推著他們走回屋裡。「可是他必須知道事實,我們才能知道應該怎麼處理。」

  「別把我當成不在場的第三者,」菲力說道。他們走進書房。「什麼事實?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菲力在書房門口站著,說:「我想你們兩個人都應該坐下。」

  「見鬼,派克,別吊我胃口讓我更生氣。」

  「好吧,菲力。昨天晚上我偶然看了一下梅蒂的離婚協議書,發覺裡頭有些問題。你記不記得,八年以前報紙上有個消息說,有一個律師收了客戶的錢卻納入私囊,根本沒有正式向法庭提出訴案?」

  「記得,那又怎麼樣?」

  「五年前又有同樣的情形。南區有一個叫杜約瑟的人騙了五十幾位客戶的錢。他在法學院只念了一年的書就被學校開除了。後來他就專門在貧民區騙那些教育程度低的民眾,而且只接辦一些不需法庭對質的案於,譬如協議離婚和遺囑簽署之類的——」菲力的臉僵了一下,然後就沒有任何反應了。

  梅蒂跌坐在沙發上,胃在翻攪。她的腦子雖然已麻木地接受派克尚未說出的事實,可是心裡卻在尖叫著否認。「如果有客戶來找他辦離婚,他先確定雙方都沒有異議,或是有一方根本不見蹤影,然後就跟客戶要錢,幫他們寫離婚協議書,連法官簽名都免了。」

  「你是在告訴我說,」菲力的聲音緊張得幾乎不像出自他的口中了。「我十一年以前找的那個律師實際上不是真的律師?」

  「恐怕是的。」

  「我不相信。」菲力低聲喊道。

  「你讓自己心臟病再發作也沒有用,因為那樣並不能改變事實。」派克平靜地指出。梅蒂見到父親正極力控制住脾氣,不禁鬆了一口氣。

  「繼續說下去。」一會兒之後菲力說道。

  「今天我證實了那個查洛士並不是律師公會的會員,然後又派人去法院查證,發現那裡根本沒有梅蒂的離婚記錄。」

  「我要殺掉那個混帳。」

  「如果你是指查洛上的話,得先把他找到才行,他已經失蹤了。如果你是指費邁特,我可要建議你重新考慮自己的態度。」

  「我會才怪!梅蒂可以搭飛機到某個國家,悄悄辦一個快速離婚,這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我已經想過了,那樣也沒有用,」派克說道。「就算那樣也不能解決財產問題,還是得經過伊利諾州的法庭處理。」

  「梅蒂根本不需要告訴他!」

  「這不僅不合清理也不合實際。」派克歎一口氣,繼續解釋著:「律師公會已經接到兩項控告查洛士的申訴,他們已經訴諸法律處理了。假設梅蒂照你說的做了,然後查洛士又被逮到了,他一旦招供,法院就會通知費邁特說他的離婚不合法。你可以想見他會怎樣控告你們嗎?」

  「那你建議我們怎麼辦?」菲力問道。

  「我們得盡量安撫他,」派克答道,然後對梅蒂說:「這件事恐怕得由你來辦。」

  他這句話把呆立在那裡的梅蒂驚醒了。「為什麼要由我來安撫他?」

  「因為這裡頭可能有財務問題。不管怎麼說,在法律上,這十一年來費邁特都是你的丈夫。你是一個有錢人,費邁特可以要求分財產。他可以拒絕離婚,他可以控告你未盡婚姻責任——」

  「老天!」梅蒂站起身,踱著步子。「我簡直無法相信!等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如果我所知沒錯,邁特比我們有錢得多——」

  「多得多,」派克微笑著,似是在稱許她仍能冷靜地思考,「這是說,萬一他輸了,損失也可能比你多。」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了,」她說道。「因為他一定也會急著想離婚,也會慶幸我不向他要求分財產。事實上,我們還佔了上風——」

  「並不盡然,」派克說道。「因為當初離婚申訴由你父親和你負責的,結果你們又沒有辦好,所以費近特的律師可以向法院證明錯在你們,而要求賠償。如果你們又背著他偷偷再辦離婚,到了有財務糾紛時法庭更不會偏袒你們了。那時,你如果想要他的錢就沒那麼容易。他的律師可以說你們當初是故意的,想在現在多搾他一點錢。」

  「他從我們這裡一分錢也拿不到,」菲力說。「我已經給了他一萬塊,然後一刀兩斷了。」

  「你是怎麼給他的?」

  「我——」菲力的臉沉下來。「是查洛主辦的。我寫了張支票,受款人是費邁特和他。」

  「查洛土根本就是騙子,他難道不會假造費邁特的簽名背書嗎?」

  「我應該當時就把那姓費的殺掉的!」

  「別說了!」梅蒂喊道。「我們只要找個律師去跟他的律師處理就是了——」

  「我不以為然,」派克打斷她的話。「如果你希望他合作,最好先安撫他一下。」

  「怎麼樣安撫?」

  「我建議你先為孟倩玲寫的那件事向他道歉——」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梅蒂洩了氣,跌坐在沙發上望著壁爐裡的火。「我簡直不相信。」她低語著。

  她父親卻在跟派克爭辯。「我真要懷疑你是站在哪一邊了,派克。你竟然要她向那個混帳道歉,你這算哪一種人?我來應付那個傢伙。」

  「我是個講實務的文明人,」派克答道。他走到梅蒂身旁,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她。「你的脾氣太壞,所以絕對不可以讓你應付他。此外,我對梅蒂有信心。」

  「派克說得對,」梅蒂說話了。「等我決定了該怎麼做之後,就由我來應付邁特吧!」

  「這才是我的乖女孩,」派克說道,並且看看菲力。「梅蒂只需客客氣氣地跟他見面,把問題解釋清楚,然後建議辦離婚而不牽扯財務問題。」他對梅蒂一笑,說:「你應付過比這更棘手的問題,不是嗎,蜜糖?」

  她無助地看著他。「沒有。」

  「當然有!」他辯道。「如果你明天就跟他見面談談,到明天晚上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見面!」她喊道。「為什麼不能打電話?」

  「這種重大的事你都是用電話處理嗎?」

  「當然不是了。」她歎了一口氣。

  「早!」海梨精神奕奕地跟著梅蒂走進辦公室時說道。

  「今天早上絕對不會很好,」梅蒂答。她想盡量拖延打電話給邁特的時間。「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海梨點點頭。「人事部門說你最新的保險單表還沒有交回去,他們馬上就要了。」她把表格交給梅蒂。

  梅蒂歎一口氣,坐在桌前開始填表。寫了姓名和地址之後,看到下欄時她嫌惡地瞪著上面:婚姻狀況:單身、已婚、喪偶任選一項。她歇斯底里地笑了出來。她是已婚,結了十一年的婚。她跟費邁特結婚十一年了。

  「你還好吧?」見到梅蒂似乎支額呆望著表格,海梨不禁擔心地問。

  她抬眼看海梨。「如果填表資料不實,他們會怎麼處置?」

  「我想如果你死了以後他們可能會拒絕付錢給你的合法繼承人。」

  「相當公平,」梅蒂挖苦道,然後一陣衝動之下她還是圈選了「單身」那一項。她把表交給海梨,說道:「你離開的時候請把門關好,而且暫時不要幫我把電話接送來。」

  海梨走了以後,她從電話簿上找到了何氏電子公司的電話。她閉上眼睛,知道她擔心了一個晚上的時刻終於來了。然後她緩緩用發顫的手拿起電話,……

  邁特正在和幹部激烈討論事情,電話卻一直進來。他對著電話對講機說:「我說過不要把電話接進來的!」

  「我——我知道,」施瓊娜說道。愛蓮今天請假,所以由她代班。「可是柏小姐說有要緊事,一定要我接給你。」

  「留話就是了,」邁特說道,正要按鈕切斷,卻又停了下來。「你說是誰打來的?」

  「柏梅蒂。」她刻意強調著這個名字,表示她已經看過孟倩玲的專欄了。同樣的,在一旁開會的那些幹部也都頓時鴉雀無聲地等著下文。

  「我正在開會,」邁特說道。「要她十五分鐘以後再打來。」他知道禮貌上應該由他回電,但他才不管呢!

  十分鐘以後,他把眾人趕出辦公室,然後把門關上,在位子上坐下。三十分鐘以後,梅蒂還沒有打來。他越想越怒。這正是她的作風,幾百年沒有聯絡,一旦打電話來就硬要秘書中斷他開會,然後又讓他枯等這麼久。她總是以為她高高在上……

  梅蒂坐在位子上用手指敲著桌子,故意等了四十五分鐘才再打給邁特。他真自大,竟然不回電,反而要她再打給他!當然啦,費邁特這種人是不懂什麼禮貌的。

  十點四十五分的時候,邁特桌上的對講機響了起來,令他嚇了一跳。「柏小姐的電話。」瓊娜說道。

  他拿起電話。「梅蒂?」他的口氣似乎很不耐。「真是意外。」

  梅蒂發覺他並沒有說「意外的驚喜」,也發覺他的聲音比記憶中更深沉、更渾厚。

  「梅蒂!」他不耐煩地把她喚回了現實。「如果你打電話來只是要在我耳邊呼吸,我可是受寵若驚,然而又有一點搞不懂了。你現在到底要我做什麼?」

  「我發現你還是那麼自負和無禮——」

  「啊,你打電話來批評我的態度。」邁特說道。

  梅蒂提醒自己,她的目的是要安撫他的。於是她小心地按捺住脾氣,真心地說道:「事實上,我打電話是來求和的——把戰斧埋起來吧。」

  「埋在我身體的哪一部分嗎?」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邁特突然想起她的笑聲曾是那麼迷人,他又多麼欣賞她的幽默。他硬起心說道:「你要做什麼,梅蒂?」

  「我要,我是說,我需要和你談一點事——當面談。」

  「上星期你當著五百人的面讓我碰釘子,」他冷冷地提醒她。「為什麼現在突然改變了?」

  「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們必須以一種成熟而冷靜的方式來討論,」她說道。「是,呃,關於我們的事……」

  「沒有什麼『我們』」他答道。「而且從上次歌劇院的那件事看來,你根本無法成熟而冷靜。」

  梅蒂差一點又說出氣話來。她是在商場上進出的女人,知道怎麼跟頑固的男人打交道。「我那時候不知道孟倩玲在附近,」她技巧地解釋著。「我為我說的話道歉,尤其是為了當著她的面說而道歉……」

  「真想不到,」他嘲諷著。「你竟然學會了禮貌。」

  梅蒂作了一個鬼臉,但仍然用溫柔的口氣說話。「邁特,我是希望休戰,你難道不能稍微合作一下嗎?」

  她說起他的名字那種聲音使他心亂起來。他猶豫了足足五秒鐘才突然開口:「我一小時以後就要到紐約去,要到星期二深夜才回來。」

  梅蒂得意地笑著。「那麼星期三可以嗎,或者你那天很忙?」

  邁特看看行事歷,他那天確實很忙。「星期三可以。你何不在十一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到我的辦公室來?」

  「好極了。」梅蒂立即答應著,能夠有五天緩衝時間更讓她寬心。

  「順便問一下,」他說道。「你父親知道我們要見面嗎?」

  他那冰冷的口氣告訴她,他還是很厭惡她父親。「他知道。」

  「那我倒很驚訝他竟沒有用鏈子把你鎖起來,他一定是心腸變軟了。」

  「沒有,只是老了,而且病得很厲害。」為了減輕他發現真相以後對她父親的敵意,她又補上一句:「他隨時都可能死。」

  「那時候我希望有人會用一根木棍插在他心上,以免他變成吸血鬼。」

  梅蒂忍住笑,客氣地跟他說了再見。但是掛上電話以後,她的笑容消失了。邁特說她父親是吸血鬼,然而真正把生命力自她體內吸盡的是邁特——至少,他偷走了她青春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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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 18:21: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星期三的時候,梅蒂在與辦公室相連的專用盥洗室細心妝扮著自己,要求外表和內心都達到談判者的專業水準,然後搭計程車前往邁特的公司。

  梅蒂乘電梯到第一百層樓,發現自己進入一間寬敞的接待室。一位黑髮小姐著迷般地望著她。「費先生在等你,柏小姐,」她顯然早已看過梅蒂的照片。「他現在在開會,不過幾分鐘就會結束。請你先坐一下。」

  梅蒂先是很氣他竟然要她像佃農晉見國王一樣在外頭癡等,但是看看鍾她才發現自己早到了十分鐘。她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本雜誌。這時內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一位人匆匆出來,門沒有關上,梅蒂發現她可以看見邁特坐在裡頭。

  邁特正皺著眉聽別人說話。上次在歌劇院時梅蒂慌亂得沒有注意他的模樣,今天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他。她發現他的面容還是跟十年前一樣,只是更成熟,更堅強,也更迷人。有一個人說了一句好笑的話,邁特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起來,令梅蒂的心一緊。

  她改以職業觀點來打量他開會的態度,發現他絲毫不像她父親那麼專斷傲慢。他平和地聽取每個人的意見,態度十分們熟可親。她看著看著,不禁對他頗覺欣賞起來。

  她想把雜誌放到一邊,但這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突然轉頭向她看過來。

  梅蒂僵住了,手裡依舊拿著雜誌。眾人都回頭看著她。邁特硬把目光收回,對大家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吃過午飯以後再繼續吧。」

  一會兒之後大家都出來了。見到邁特朝她走來,梅蒂感到喉嚨乾澀。冷靜一點,要有技巧,要純公事化,她緊張地提醒自己。

  邁特看著她站起身,態度和聲音都不帶感情地說:「好久不見了。」他故意不提在歌劇院那次不愉快的重逢。畢竟,她已經在電話上道過歉了。對一個不再有意義的人,不必計較。

  見他並沒有敵意,梅蒂受到了鼓勵,於是她伸出手,盡量不使自己的緊張顯現出來。「你好,邁特。」她好不容易設法使自己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他迅速而公式化地跟她握了一下。「到我的辦公室坐一會兒,我得打個電話才能離開。」

  「離開?」她問道,一面跟著他走進那間寬敞的辦公室。裡頭鋪著銀色的地毯,有著大扇的窗子可以俯瞰芝加哥市區。「你說『離開』是什麼意思?」

  邁待拿起電話。「待會兒有人要來裝潢我的辦公室,把那些畫掛好。而且,我想我一面吃飯一面談也比較好。」

  「吃飯?」梅蒂拚命想找借口避免與他共餐。

  「別告訴我你已經吃過了,因為我不會相信的。」他一面說,一面按著電話號碼。「你從前可是認為兩點鐘以前吃午飯是不文明的事。」

  梅蒂想起從前在他家的時間好像跟他說過這種話。然而這些年來,她如果有時間吃飯,也都是在自己辦公室吃的。事實上到外面吃午餐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她想著,因為那樣等她把事情告訴他時,他也不能公然發作。於是她走到旁邊欣賞他堆在一角的藏畫,一面等他打完電話。那些畫大部分是她無法欣賞的現代畫。

  邁特在那裡講著電話,一面欣賞她的背影。她是那麼高雅自然,卻又散發著一種不自覺的性感。即使年長了十歲,也比從前多了十年的智慧與經驗,他還是覺得她極為動人。只可惜他知道在那清純的外表下,其實是一個怎樣自私和無情的人。

  他打完電話後走到她身邊,說:「我們走吧!」當他去取外套的時候,梅蒂注意到他桌上有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坐在一根放倒的樹幹上,頭髮在風中飛揚,笑容迷人。梅蒂猜想那是一個職業模特兒,而從那副甜美的笑容判斷,她一定很愛為她拍這張照片的人。

  「這張照片是誰拍的?」她問道。

  「我拍的,為什麼問?」

  「沒什麼。」梅蒂想不出她是誰,她看起來有一股清純的美。「我不知道她是誰。」

  「你不會知道的,」他說道。「她不屬於你的圈子,她只是印地安納州一個化學研究員。」

  「她很愛你。」梅蒂說道,他那嘲諷的口氣令她訝異。

  邁特瞥一眼他妹妹的照片。「她愛我。」

  梅蒂感到這個女孩對他一定很重要,說不定他打算和她結婚。如果真是那樣,他可能也會急著想離婚,那樣今天的任務就簡單多了。

  銀色的轎車在外面等著他們,旁邊站著一個彪形大漢。他為梅蒂打開門讓她上車。她本來就已經很不安了,緊緊地抓著把手,看到這位司機開車橫衝直撞的樣子,她不禁緊張地看向邁特。

  他微微聳一下肩。「喬伊一直沒有放棄當賽車手的夢。」

  「現在又不是賽車。」梅蒂說道,一面更抓緊把手應付著一個急轉彎。

  「他也不是司機。」

  「真的?那麼他是做什麼的?」

  「保鏢。」

  這證明邁特做的事情足以招惹仇家。她的胃抽搐了一下。她喜歡和平以及可以預測的事,保鏢這種事在她看來似乎有些野蠻。

  車子在芝加哥一家高級餐廳門口猛然停了下來。梅蒂常來這裡,也認得這裡的經理約翰笑著跟他們打招呼,並歡迎他們入座。梅蒂發現其他桌上有一些認識的人,從他們驚異的眼光看來,他們都知道邁特是何許人,也一定在猜她為什麼會跟一個她剛公然給他釘子碰的人一起吃飯。最愛搬弄是非的衛瑪蓮舉手跟她招呼,眼睛卻一直盯著邁特,並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就座以後,邁特問道:「你要不要喝一點酒?」

  「冰水就好——」她突然改變主意,也許喝一點酒可以穩定她的情緒。「嘔,好,我要烈一點的。」她覺得自己緊張得快崩潰了。「曼哈頓……一杯馬提尼。」

  「都要?」他一本正經地問。「一杯冰水,一杯曼哈頓,一杯馬提尼?」

  「不是……馬提尼就好。」她緊張地笑笑,眼裡卻不自覺地流露出苦惱和懇求。

  邁特發現高雅的服飾並未使他心動,可是她那無助的眼神、鮮紅的光滑臉頰和小女孩般的困惑卻令他無法抗拒。想到她是求和而來,他不禁心軟了,決定還是按照歌劇院事件之前他的想法進行交談: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如果我再問你要哪一種馬提尼,會不會讓你更糊塗了?」

  「琴酒。伏特加。不要,琴酒——琴酒馬提尼。」她的臉更紅了,也緊張得沒有注意到他眼中的笑意。

  「加不加冰塊?」他問道。

  「不加。」

  「加橄欖還是洋蔥?」

  「橄欖。」

  「一粒還是兩粒?」

  「兩粒。」

  「阿斯匹靈還是速定?」他的語調還是一樣,但嘴角卻在笑。她這才發覺他一直在逼她,於是鬆了一口氣,感激地回他一笑。「對不起,我,呃,有一點緊張。」

  點過酒以後,邁特想著她承認緊張的話。他環視一下這間豪華餐廳,在這裡吃一餐的錢比他從前在工廠工作一天賺的錢還多。他不由自主地把想法說了出來。」我從前曾經夢想哪一天能帶你到這種地方吃飯。」

  梅蒂一直在想著該怎麼打開話題,仍未專心聽他說話。她望一下四周。「什麼樣的地方?」

  邁特一笑。「你還是沒有改變,梅蒂。即使是最豪華的地方對你而言也是普通地方。」

  梅蒂說:「你不會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改變的,我們在一起只不過七天而已。」

  「還有六個晚上。」他刻意強調著,故意想逗她臉紅,想使她失去力持的鎮定。

  她故意不理他的暗示,說道:「很難相信我們結過婚。」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你從來沒有冠過我的姓,也沒有戴過我給你的結婚戒指。」

  「我相信,」她故意不在乎地說。「有成打的女人比我更有資格那樣。」

  「你聽起來好像在嫉妒。」他嘲諷道。

  「那一定是你的耳朵有問題。」她盡量控制著脾氣探過桌子低聲說。

  他臉上突然現出笑意。「我都忘了,你生氣的時候所說的話也總是那麼有教養。」

  「你為什麼一直要故意惹我跟你吵?」

  「事實上我是在恭維你。」他嘲弄地說。

  「噢!」梅蒂說道,感到有些驚訝,而且又臉紅了。這時服務生把酒端來了。梅蒂決定等酒精使他精神鬆懈一點之後,再把他們並未離婚的消息告訴他。

  邁特拿起杯對自己不能不惹她有些不悅,決定有禮貌一些。「根據社交版的報導,你在六、七個城市參加很多慈善活動,又聽交響樂和歌劇,其他時間都做些什麼?」

  「我一個星期要在柏氏百貨公司工作六十個小時。」她答道,有點失望他竟然不曾注意到她的工作成就。

  其實邁特知道她在柏氏百貨公司的成就,可是他想知道她究竟是個多麼好的主管,而這可以由談話中判斷。於是他開始詢問她的工作情形。

  梅蒂起先有一點遲疑,但後來就放開了,因為她不敢說出這次碰面的真正目的,也因為工作是她最感興趣的話題。他看起來是真心想知道,於是她沒多久就開始說到她的目標,她的成敗與得失,甚至把其他人對她的批評以及她對她父親的批評都告訴了他。

  等服務生把他們的餐盤都收走時,梅蒂已經把他所有的問題都答覆了,也喝了近半瓶的葡萄酒。她明白自己這麼多話是因為她想拖延。現在雖然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卻已經感到輕鬆不少。

  他們默默地隔桌互視。「你父親有你在底下工作真幸運。」他真心地說著。他現在深信她的管理才能、她的智慧、勇氣以及熱心。

  「我才是最幸運的,」梅蒂微笑著對他說。「柏氏百貨公司對我而言具有重大意義,它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邁特思量著他對她的新發現,猜想著為什麼她談到公司的時候好像那是她最心愛的人?為什麼事業對她那麼重要?為什麼雷派克還沒那麼重要呢?他想他知道答案了,不管她為什麼要跟雷派克結婚,顯然的是她並不愛雷派克。由她所說的話以及說話的神情看來,她是真正愛上那個百貨公司,而且把整個心都投入了。

  他看著她,心底興起一股憐惜與溫柔之意。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的感覺——還有強烈的佔有慾。許久以前,她充滿了歡笑與生命力,調皮地讓人們以為他是鋼鐵大王,在他的懷抱裡時是那麼純情。老天,他那時是多麼想要她,想帶她離開她父親,想呵護她,珍愛她……

  要是她仍是他的妻子,他一定會深深以她為榮。客觀而言,他是真的為她的成就感到驕傲。

  呵護她,珍愛她?邁特突然悟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蠢。她是為了討好父親而毀掉親生孩子的黑蜘蛛,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呵護。他多傻呀,再度被她的外表所欺騙。老天,為什麼一碰到與她有關的事,他就瘋了?不,生氣也是沒有必要的,畢竟當年的她,是那麼年輕。過去的,不要在意了。他又回到了現實。他看著她,用一種半誇讚的口氣說:「聽起來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幹部。要是我們還是夫妻,我可能就會引誘你跳槽了。」

  他這句話給了她一個開口的機會,於是她故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那麼你就開始『引誘』我吧!」說著,她緊張地一笑。

  他瞇起眼睛。「你這是什麼意思?」

  梅蒂笑不出來了。她傾身向前,將手橫在桌上,深吸一口長長的氣。「我……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邁特。請你自制,不要生氣。」

  他不在乎地聳聳肩,把酒杯舉向嘴邊。「我們之間已經毫無感覺了,所以你說什麼都不會讓我『生氣』的——」

  「我們還有婚姻關係。」她說道。

  他揚起眉毛。「——沒那回事!」

  「我們的離婚不合法,」她繼續說道,心底卻被他的目光嚇得畏縮起來。「我找的律師是個冒牌貨,有關單位正在調查他。我們的離婚協議書上沒有法官簽名——根本沒有法官看過它!」

  他很小心地放下杯子,生氣地壓低聲音說:「你不是在說笑話就是神經失常了。十一年前,你沒有避孕就邀我跟你一起睡覺,等懷孕以後你來投奔我,把麻煩丟到我身上。現在你又告訴我說,你傻得雇了一個冒牌律師辦離婚,所以我們還是已婚。你可以經營一家百貨公司,怎麼還這麼笨?」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的自尊,可是他的反應不像她所預期的那樣惡劣,所以她認為這頓責罵是她應得的。等他氣得再說不出什麼話時,她才低聲安撫道:「邁特,我可以明白你的感覺……」

  他想相信她是在扯謊,是想騙他的錢,可是某種瘋狂的直覺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

  「如果我們的立場互換,」她繼續試著用理智的口氣說。「我也會有跟你一樣的感覺……」

  「你什麼時候發現這件事的?」他憤憤地問。

  「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前一個晚上。」

  「如果你說的是真話,我們還有婚姻關係,那麼你究竟要我怎麼樣呢?」

  「離婚。和和氣氣的、安安靜靜的、簡簡單單的離婚。」

  「不要贍養費?」他挪搶著,見到她氣得臉紅了。「不要財產分配協訂之類的?」

  「不要!」

  「很好,因為你根本一毛錢也拿不到!」

  他的無禮與自大真的使她按捺不住了。她冷眼瞧著他。「你腦子裡想的只有錢。我從來就不曾想要嫁給你,我也不要你的錢!我寧願餓死也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們結過婚!另外我還要告訴你,是我父親找的律師,不是我——」

  這時餐廳經理來到他們的桌旁,問他們對食物是否滿意,是不是還要點什麼東西。

  「要,」邁特脫口而出。「我要威士忌加冰塊,雙份的,至於我的『太太』,」他故意強調著,想看看她對這個字眼的反應,也氣她剛剛說她從不曾想嫁給他。「她還要一杯馬提尼。」

  梅蒂從來不會在公開場合失禮的,這時忍不住憤恨地對約翰說:「我給你一千塊錢在他的酒裡下毒!」

  約翰微微一鞠躬,微笑地說:「當然好,費太太,」然後又轉身問邁特:「你要砒霜呢,還是更強烈一點的,費先生?」

  「不准那麼稱呼我!」梅蒂警告著約翰。「那不是我的名字。」

  約翰的笑意消失了。他再度一鞠躬。「我謹向你道歉,柏小姐。你的這一杯酒由我請客。」

  梅蒂覺得自己像一個惡婆娘一樣,竟然遷怒於約翰。她帶著歉意看著約翰離開,然後看看邁特。她深吸一口氣,等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說道:「邁特,我們這樣互相羞辱對方也沒什麼用。我們難道不能起碼客客氣氣地相待嗎?那樣對我們兩個都容易得多。」

  他知道她是對的。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想我們可以試試。你希望怎麼處理呢?」

  「悄悄解決!」她說道,心裡鬆了一口氣,也就對他現出了微笑。「而且要快。不要讓別人知道,而且時間也很緊迫。」

  邁特點點頭,他的思路總算有一點系統了。「你的未婚夫,」他推測著。「報紙上說,你們二月要結婚了。」

  「不錯,」她承認著。「派克已經知道這件事。事實上,是他發現我父親找的是一個冒牌律師。可是還有別的原因——非常重要的,萬一這件事傳了出去,我的損失會很大。」

  「怎麼說?」

  「我這次離婚需要謹慎行事,最好是秘密進行,以免引起閒話。我父親因為健康情形需要休假,而我很想代理他的職務。我需要利用這個機會向董事會證明,以後他若是退休了,我一定能勝任董事長的職務。但是董事會對這件事還在猶豫,因為他們很保守,而我既年輕,又是一個女人。這對我已經很不利了,而報紙上又總是把我形容成一個交際花一樣。如果我們這件事鬧出來,報紙上不知道炒成什麼樣子。我已經宣佈跟一個有地位的銀行家訂婚,而你也似乎要跟五、六個星星結婚,結果我們卻竟然還有婚姻關係。有重婚罪的人是不可能當上柏氏百貨公司董事長的。我敢說這件事要是鬧出來,我的前途就完了。」

  「你當然會有這種想法,」邁特說道。「可是我想不至於像你所以為的那樣嚴重。」

  「是嗎?」她反問道。「想想看剛才我告訴你那律師是冒牌貨時,你的反應。你立刻就罵我沒有能力處理自己的生活,更不用說經營連鎖百貨公司了。而到時候董事會一定也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們比你更不喜歡我。」

  這時服務生把酒端了過來,同時又有一個服務生拿了一具無線電話過來。「有你的電話,費先生,」服務生說道。「對方說你告訴他可以打到這裡來的。」

  邁特知道一定是安湯姆的電話,於是他接過電話之後就問道:「南村規劃的事情怎麼樣?」

  「不妙,邁特,」湯姆說道。「他們拒絕了。」

  「他們為什麼要拒絕一個對他們社區有利的土地重劃申請?」邁特又驚又怒地問。

  「據我所知,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要他們拒絕我們的。」

  「是誰?」

  「孫保羅。」

  「從來沒聽過。」

  「聽說是戴參議員托他的。」

  「真古怪。」邁特皺起眉頭說,一面努力回想他是否曾捐款給戴參議員的選舉對手。

  可是安湯姆接著又諷刺地說:「你有沒有看到社交版有一個消息說某人曾為戴參議員舉行生日宴會。」

  「沒有。怎樣?」

  「那個人叫柏菲力。他和我們說過的那個柏梅蒂是不是有關係呀?」

  邁特的胸口快氣爆了。他的目光瞪著梅蒂,發現她的臉色突然變白了,這顯然跟他剛才提到南村規劃有關係。他冷冷地對湯姆說:「是有關係。你現在在辦公室嗎?」

  湯姆答是,於是邁特說:「留在那兒。我三點鐘回去,然後我們再商量下一步」邁特故意慢慢地放下電話,然後看著滿臉愧色的梅蒂。

  這時他真的恨她入骨。他很高興知道她急著想離婚、想嫁給那個寶貝銀行家,想當柏氏百貨公司的董事長,因為她現在絕對不可能如願了。她跟她父親將面臨一場戰爭,一場必輸的戰爭,而且將輸掉他們所有的一切。

  他從皮夾裡抽出一張百元大鈔,看也不看地丟在帳單上,站起身命令道:「我們走吧!」

  「可是我們還沒有達成協議呢!」梅蒂焦急地說。可是他逕自握住她的手肘,催她出門。

  「我們到車上再討論,我二十分鐘後要開會。」

  外面下著雨。他們上車之後,邁特要司機開到柏氏百貨公司去,然後他才把注意力轉到她身上。「現在,告訴我,你到底想怎麼做?」

  他的口氣似乎是願意合作的樣子。她鬆了一口氣。卻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她知道南村土地規劃委員會為什麼拒絕他,也知道葛倫俱樂部為什麼要拒絕他入會。她在心底暗自發誓,一定要逼她父親設法挽回這兩件事情。

  她平和地說道:「我希望我們能秘而不宣地悄悄離婚,最好是在別州或別的國家辦理,我也希望我們結過婚這件事永遠是一個秘密。」

  他點點頭,彷彿是考慮答應,然而他說出來的話卻令她愕然。「要是我拒絕呢?」他冷冷地椰諭著。「你要怎麼樣報復?我想你會在那些無聊的社交場合都不給我好臉色看,同時你父親也會結合所有的俱樂部杯葛我,是不是?」

  他已經知道葛倫的事了!「邁特,」她真心地說。「俱樂部的事我很遺憾,真的。我會盡量設法讓他改變主意。」

  見她著急起來,他笑了。「我才不在乎你那什麼寶貝的俱樂部呢。那是某人未經我同意就提名的。要是他先問我,我一定會叫他不必麻煩了。」

  梅蒂不相信他不在乎,被拒絕入會總是一件尷尬的事情。她真為她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事實上今天吃飯的時候他們談得挺愉快的,彷彿一切宿怨都不存在了。她不希望與他為敵,過去的事也並不儘是他的錯。

  她突然想衝動地握住他的手,說:對不起,我很遺憾我們做了那些傷害彼此的事情,也很遺憾我們如此誤會了彼此。

  見到她在注意他的手,他挖苦道:「你是想看看我的指甲縫裡是不是還有機油?」

  「不!」梅蒂慌忙否認。她抬頭注視他深潭般的灰眼,很莊重地說:「我是希望事情不曾演變成這樣……至少讓我們現在還能是個朋友該有多好。」

  「朋友?」他反譏著。「我上次與你為友的結果是失去了名譽,失去了單身生活以及許許多多更重要無比的東西。」

  我的損失比你所知的還多,梅蒂悲痛地想著,你損失的只是一處工業區,而我會逼我父親改變的,也會逼他不准再干擾你。「邁特,聽我說,」她迫切地想彌補他們之間的關係。「我願意忘掉過去——」

  「你真大方。」他譏道。

  梅蒂僵住了,真想告訴他她才是受害者。「我說我願意忘記過去,我是說真的。如果你願意好好離婚,我願意盡量設法幫你把芝加哥這裡的事擺平。」

  「你要怎樣幫我擺手呢,公主殿下?」他的聲音充滿看好戲的嘲諷。

  「別那麼叫我!我不是在施惠,我是在講公平。」

  邁特看著她,身子往椅背靠過去。「很抱歉我那麼無禮,梅蒂。你究竟打算怎樣幫我呢?」

  「我會設法讓社交圈接受你。我知道我爸爸干涉你入會,可是我會要他改變——」

  「別管我的事了,」他說道,突然對她這種偽善產生極大的反感。他寧願她像那天晚上在歌劇院一樣傲然羞辱他,他很高興地此刻對他有所求,她絕對不會遂心的。「你想要悄悄地離婚,因為你想跟銀行家結婚,因為你想做柏氏百貨公司的董事長,對不對?」見她點頭,他又說:「而柏氏百貨公司董事長的位置對你非常重要,是嗎?」

  「那是我這輩子最想要的,」梅蒂說道。「你……你願意合作,是不是?」她望著他無法解讀的臉色問道。這時車子已經到了柏氏百貨公司門口。

  「不願意。」他回答得那麼客氣而堅決,令梅蒂一時之間腦子裡一片茫然。

  「不願意?」她氣得難以相信。「可是離婚——」

  「免談!」

  「免談,我一切都看它了!」

  「那真可惜。」

  「那麼我就不管你同不同意,自己去辦!」她反擊著。

  「你試試看吧。我會讓你嘗嘗我的厲害的。首先我會控告你那個沒有骨氣的銀行家離間夫妻感情。」

  「離間?」她笑了。「你瘋了嗎?你聽起來像一個吃醋的棄夫。」

  「而你像一個與人通姦的淫婦。」他反駁著。

  梅蒂整個身體都憤怒得像要爆發了。「見鬼了!」她臉都氣紅了。「如果你敢公開羞辱派克,我會親手殺掉你!你連替他擦鞋都不配!」

  她再也忍不住了。「他比你強十倍!他不會跟每一個碰到的女入上床。他有原則,他是一個紳士,而你永遠不會明白的,因為在你那衣冠楚楚的外表之下,還是一個骯髒的鋼鐵工人,出身於一個骯髒的小鎮,有一個醉鬼父親!」

  「而你呢,」他低吼著。「還是一個自負而任性的婊子。」

  梅蒂伸手要打他,卻被他抓住了手腕。他緊緊抓著她,威脅道:「要是南村土地規劃委員會不撤銷他們的決定,什麼離婚都免談。如果要離婚,也得按照我的條件。」

  他把她往前拉,直到兩人的臉距離近得只有數寸。「你明白我的話嗎,梅蒂?你跟你那父親制不了我的。你要是再惹我一次,你最好後悔你媽媽當初為什麼要把你生下來!」

  梅蒂好不容易掙脫他的手。「你是個魔鬼。」她咬牙切齒地說。她抓起手套和皮包,輕蔑地看一眼為她打開車門的司機兼保鏢,雨點打在她的臉上。

  她一下車,公司前的守衛就趕忙跑來想保護她。「你有沒有看見車裡的那個人?」她問道。守衛答說見到了以後,她就說:「很好。要是他敢走近公司,你就立刻報警!」

  三點十分,喬伊把車子駛到商際公司大樓門口。車子還沒完全停好,邁特已經打開門跳了出來。一走進辦公室,他就要史小姐把安湯姆找來。他揉揉酸疼的頸背,同時感到頭疼得厲害,本來早上只是輕微的頭疼而已。

  湯姆來了以後,邁特開門見山地說:「我們來談談土地規劃委員會的問題。」

  「好。你要我怎麼做呢?」

  「目前你就盡量設法拖延。」

  「然後呢?」

  邁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電話問馮彼得。「柏氏百貨公司的股票現在怎樣?」得到回答以後,他說道:「開始買進。就用我們買何氏公司同樣的手法,不要聲張。」他掛上電話以後,看著湯姆說:「我要你查清楚柏氏百貨公司的每一個董事。據我所知,他們都擁有大量股票,也許其中有人想賣,查出來以後看看他開價如何。」

  湯姆從來沒看過邁特這麼不擇手段。「邁特,你這簡直是在賄賂——」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他想控制土地規劃委員會,我們就設法控制他們的董事會。下一回合我們和他交手的時候就會是在他自己的董事會辦公室裡,而且他得聽命於我。」

  「好吧,」湯姆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可是還是得慎重行事。」

  「另外,我也要知道柏氏百貨公司的內部作業情形,包括他們的財務狀況與各部門主管情況。特別要找出他們的弱點在哪裡。」

  「我想你是打算把他們收並過來吧?」

  邁特倒了一杯酒。「我以後再決定,現在我只要擁有足夠的股份控制他們。」

  「那麼南村怎麼辦呢?我們在那塊地上投資了不少錢。」

  邁特的唇邊現出冷笑。「我們要經由法律程序控訴。我們會獲准重新規劃的,同時也會由相氏百貨公司那裡把我們的損失收回來。」

  「怎麼收回來?」湯姆蹩著眉頭問。

  「他們急著想要休士頓那塊地。」

  「那又怎樣呢?」

  「土地在我們手上。」

  「湯姆點點頭打算離開,但遲疑了一下又轉回來。」邁特,既然我要跟你一起在前線對抗柏氏公司,我想知道一件最起碼的事情,就是這當初是怎麼惹起來的。」

  要是別人問這個問題,可能就會被邁特擋回去了。可是邁特信任湯姆,於是他決定回答這個問題。「十年以前,我做了一件柏菲力不喜歡的事。」

  「老天,那一定是很嚴重的事情,才會讓他一直記恨在心。你做了什麼事呢?」

  「我敢冒大不諱,妄想闖入他的上流社會。」

  「怎麼說?」

  邁特喝了一大口酒,想衝去那苦澀的記憶。「我娶了他的女兒。」

  「你娶了他的——柏梅蒂?那個女兒?」

  「一點不錯。」邁特說道。

  湯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還特又補充說道:「還有一件事最好也讓你知道。她今天告訴我說,她十一年前所辦的離婚手續竟然是無效的。他們找了一個冒牌律師,結果他根本就沒有向法庭提出申請。我已經要人向法院查過了,所言不假。」

  過了好一會兒工夫之後,湯姆的腦筋才由驚愕中恢復活動。「所以現在她想要一筆財富來解決,是不是?」

  「她想要離婚。」邁特更正他的推斷。「還有就是她和她父親想要毀掉我,她說,除此之外她就別無所求了。」

  對好友的忠誠使湯姆憤怒的冷笑。「等我們動手以後,他們就會後悔不該發起這場戰爭了。」說完,他離開了邁特的辦公室。

  湯姆走後,邁特走到窗前,望著與他的靈魂同樣蕭瑟和荒涼的天氣。湯姆的預測不會錯誤,可是他的勝利感卻已化為烏有,他只感覺到空虛。梅蒂臨走前罵他的話仍在他腦中迴盪不去,再度提醒事情一與她有關,他就瘋了。把她擺在心上這麼多年,瘋狂似地建立一個王國。多少是想要讓她刮目相看。

  今天他擺出了闊綽的一面,然而在她心中,他仍是那個「骯髒的鋼鐵工人」。通常他以自己的出身為傲,可是在梅蒂面前,他自覺像個由泥濘沼澤中冒出來的怪物。

  一直到晚上七點,邁特才離開辦公室。喬伊為他打開車門,他疲倦地靠坐在位子上,極力不去注意車內梅蒂遺留下來的淡淡香水味。他的思緒又回到他們共進午餐的時刻。他想到她談起柏氏百貨公司時那雙眼睛含笑望著他的樣子。她帶著相家人慣有的傲慢,笑著請他「幫忙」——和她離婚,同時她卻在社交場合羞辱他,而她父親權力毀滅他。和她離婚。邁特絕對願意離婚,但不是現在。

  車子突然猛力扭動了一下,前後都響起了喇叭聲。邁特睜開眼睛,發現喬伊正由後視鏡裡望著他。「你難道從來沒想到開車的時候也該偶爾看看路嗎?」他說。

  「如果我看路看久了會被催眠的,」喬伊笑著。他顯然一直在想著中午邁特與梅蒂在車上爭執的那一幕。「原來今天那位就是你的太太呵?我是說你們在談離婚的事情,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你的太太,對不對?」

  「對。」邁特答道。

  「她可真是火爆脾氣,」喬伊咯咯笑著,不理睬邁特對他的怒目注視。「她好像很不喜歡你,不是嗎?」

  「不錯。」

  「她為什麼不喜歡鋼鐵工人?」

  她臨別的那句話刺穿邁特的思緒。你只不過是一個骯髒的鋼鐵工人。「髒,」邁特答道。「她不喜歡髒。」

  喬伊發現他的老闆顯然不想再說什麼,他轉而問道:「邁特,你下星期去農在會需要我同行嗎?如果不需要,我要跟你老爸好好下兩天棋。」

  「你陪他吧。」他父親雖然已戒酒多年,對出售農莊的事還是很不快樂,在他去收拾東西的這幾天有人陪他還是比較好。

  「那今天晚上呢?」

  邁特與莉西有約。「我自己開車,你今晚作假吧!」

  「邁特?」

  「什麼!」

  「你太太確實是個大美人,」喬伊又咯咯笑著。「真可惜她這麼愛跟你鬧彆扭。」

  邁特伸手按鈕升起司機座後面的玻璃。

  派克安慰了梅蒂一個晚上,然後他剛走她父親就來了。梅蒂深吸一口氣,準備面對她父親。

  「怎麼樣?」菲力問道。「你跟姓費的談話結果如何?」

  梅蒂先不回答他的問題。「你今天去看醫生的檢查結果怎麼樣?他說你的心臟怎麼樣?」

  「他說我的心臟還在我胸口,」菲力諷刺地說。「別管那個。我要知道那姓費的說了什麼。」他自己去倒了一杯白蘭地。

  「你不可以喝那個!」她警告著,但菲力卻更囂張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雪茄。「你要自殺嗎?放下雪茄!」

  「梅蒂,」他冷冷地答道。「你這樣不回答我的問題,對我心臟的傷害比煙酒更厲害。而且你要記住,我是你父親,不是你的孩子。」

  她喪氣了一整天,此時聽見他的指責不禁令她氣得淚水盈眶。「好吧!」她答道。梅蒂把她和邁特會面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然而菲力似乎鬆了一口氣。

  「就這樣嗎?姓費的說的就是這些嗎?他沒有說什麼……古怪的事情?」

  「我已經都告訴你了,」梅蒂答道。「現在我想知道一些答案。」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問:「你為什麼千方百計阻撓邁特?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你對他還是這麼急於報復?」

  他看起來有一些不安。「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見到他,我要保護你,所以要把他趕出芝加哥。不過現在說這個也沒有用,事情已經成了定案。」

  「你必須把定案撤銷。」梅蒂說道。

  菲力不睬她。「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說話了。都是因為派克我才讓你一個去的,派克應該跟你一起去才對。老實說,我開始覺得派克太軟弱了,而我不喜歡軟弱的男人。」

  梅蒂忍住笑。「派克並不軟弱。他很聰明,他知道如果他在場事情會更糟。再說,如果你碰到跟你一樣強的人,你就會恨對方。」

  菲力已經拿起外套要走了,這時又把外套放下。「你何以這麼說?」

  「因為,」梅蒂說道。「我所知唯一跟你一樣強,敢跟你作對的人就是費邁特!你自己也知道從某方面而言他跟你很像,精明、堅毅、不達目的誓不甘休。起初你是因為他是個無名小子竟敢追我而恨他,現在又因為他不怕你而想要整倒他。你看不起他,因為他是唯-一個跟你一樣無法駕馭的人。」

  他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冷冷地說:「你不喜歡我,是不是,梅蒂?」

  梅蒂考慮著,心裡充滿矛盾。他給了她生命,卻要控制她的每一個呼吸、每一天的生命。沒有人能說他不愛她,或不照顧她,可是那是出於一種佔有的、令人窒息的愛。「我愛你,」她微笑著,語氣中盡量不流露出劇痛地說:「可是我不喜歡你所做的事情。你毫不留情地傷害別人,就跟邁特一樣。」

  「我只是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菲力答道,然後拿起外套。

  「你目前該做的事情是設法挽回你在葛倫和南村土地規劃案對邁特所造成的傷害,」她說道,並送他到門口。「等你擺平之後,我會再跟他接觸,設法安撫他。」

  他看著她。「我會看情形研究一下。」

  「那樣不夠的。」

  「目前我只願意做到這一步。」

  梅蒂認為他在唬人。她在他頰上吻了一下。等他走後,她跌坐在沙發上,茫然地瞪著壁爐裡的火光。她有些後悔自己罵邁特的那幾句話,其實她很敬佩勞動者的體力和精神,她覺得每天去做一式一樣的勞力工作,毫無智力的挑戰、毫無獲得成就感的機會,其實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她用這個來攻擊邁特,只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弱點。

  電話鈴響了,是莉莎。「嘿,你不是答應要告訴我談判的經過?」

  梅蒂不想再講第五次了。「明天再說好嗎?」

  「好吧,不過我帶宵夜來給你吃,怎麼樣?」莉莎換一個方式。

  知道她的技巧,梅蒂笑著說:「來吧,不過如果要聽故事,還要帶一大盒面紙。」

  「有那麼糟呀,乾脆我再帶一把槍,吃完東西一起去找他算帳。」

  「別引誘我!」梅蒂在好友的逗弄下,終於比較愉快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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