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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五位穿著凱門龍傳統藍銀相間制服,各身帶一封由伊麗莎白女士的叔叔朱力士•凱門龍先生發出的緊急信函,於同天黎明啟程,送往分散於英國各地的十五個名門家庭。
十五封信的收信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曾經向伊麗莎白女士求婚。
想當然耳,十五位紳士讀完信函的心情,皆如出一轍的震驚,有些人感覺不可思議,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另一些人則付諸一笑,其餘的則得意揚揚,不可自抑。
當下回函拒絕約有十二人,他們一寄出信,就忙著找朋友分享這個奇端異事。
***
約翰•瑪其曼王侯打獵回家時,海分赫斯特僕人剛好抵達,一位家丁將訊息傳達給他。
"我的老天,真有這種事!"他邊讀信,邊喃喃自語。
信上說,朱力士•凱門龍先生很希望他的侄女伊麗莎白•凱門龍有良好的歸宿,所以願意重新考慮約翰一年半前對伊麗莎白女士的求婚,朱力士•凱門龍將給他一個星期的時間與伊麗莎白重續舊緣。
瑪其曼王侯一面踱步,一面不敢置信地重複讀信,"老天,真有這種事!
伊麗莎白•凱門龍曼妙的舞姿,歷歷呈現在信紙上,一張完美的瓜子臉上,有著瑪瑙般的細嫩肌膚,翡翠綠的美瞳,及柔軟、微笑的櫻唇。
一年半前,他第一眼見到她,即驚為天人,見兩次面後,已被十七歲小女孩的天生麗質,給迷得不可自拔,當他興匆匆跑去向她哥哥提親,卻遭到嚴峻的拒絕。
很明顯的,她現在的監護人是她叔叔,而他評斷約翰的標準,和她哥哥有極大的差異。
也許可愛的伊麗莎白女士對年前的邂逅仍念念不忘,想和他重新來過。
約翰掃視過牆上獵來的動物頭頂標本,深思熟慮的選擇一支釣竿,下午是釣魚的好時機,魚跳出水面時,捕捉到陽光而閃閃發亮的漂亮魚鱗,使他聯想起伊麗莎白蜂蜜色的秀髮,在陽光下,同樣發出璀璨的光芒。
瑪其曼王侯被自己的詩意造字震懾住,驀然止步,對,就用這些話讚美伊麗莎白。
他丟了釣竿,提筆回函,接受朱力士•凱門龍的建議,答應讓伊麗莎白下個月來拜訪他,屆時他可要好好表現一番他的創作詩句。
***
法蘭西斯•貝爾海文讀朱力士•凱門龍的信函時,身披紗緞睡袍,坐臥在臥室大椅上,他的情婦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以期待的眼光看他。
"法蘭西斯,親愛的,"她嬌嗔道,長長的指甲劃下紗緞被單,"什麼消息比上床更重要?"
他抬起頭,雙眉微蹙,"不要刮被單,蜜糖,那一套價值三十鎊,貴得很。"
"如果你在乎我,就不會想到錢。"她以近似哭泣的聲音說。
"如果你在乎我,"他反擊道,"就不會亂花我的錢。"
法蘭西斯•貝爾海文爵士已經四十有五,仍然單身,從不缺乏女伴。他喜歡女人,喜歡她們的臉,她們的身體……
不過,現在他需要一個合法的繼承人,因此他必須娶個合法的妻子。
過去一年,他一直在物色適合他選妻條件的女人,除了年輕、貌美,還要有錢,如此他才能在不花一分一毫的情況下,人財兩得。
抬起目光,他飢渴地瞪著伊洛絲的胸脯,暗地加列一項條件,他的妻子必須體諒他的性胃口,容忍他常變換口味,最好對他在外面的逢場作戲,睜只眼,閉只眼,一個四十五歲的老頭子,可不想被滿腦子忠貞道德的小丫頭控制。
伊麗莎白•凱門龍的影像代替赤裸光條的情婦,兩年前他提出結婚要求時,十七歲的小美人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圓熟的雙峰,纖細的柳腰,無從挑剔的臉蛋--銘諸肺腑,龐大的財富--令人垂涎。傳言她哥哥失蹤後,她已一貧如洗,但就她叔叔信上所言,將附贈一筆可觀妝奩,足證明傳言有誤。
"法蘭西斯!"
他起身走向春意蕩漾的大床,在伊洛絲身旁坐下,一手貼上粉臀愛撫,一手按鈴召來僕人。"把這封信交給我的秘書,叫他回同意信函。"
***
第十五封信被送到易陽•梭登位於倫敦的大宅後,又傳往位於蒙特馬耶的鄉村別墅。易陽一邊向他的新秘書彼德口述無數商業、社交回函內容,一邊拆開朱力士•凱門龍的信。
他張口結舌的瞪著信函,才替他工作一個星期的彼德乘機喘口氣,繼續快速塗寫,試圖趕上易陽的口述。
"這封信不是送錯地方,就是在開我玩笑。"易陽簡潔地說道。
伊麗莎白•凱門龍的身影像風一樣,無聲無息飄進他的腦海,一個唯利是圖,膚淺的小騷貨,曾經以其誘人的臉蛋、身材,麻醉他的心靈。
他剛認識她時,她已經和一位子爵訂婚,顯然她並沒有嫁給子爵,原因可能是她看上另一個更有名望、更富有的達官名門。
就他所知,許多英國貴族的婚姻,皆建立在名與利的基礎上,性關係則大肆往外發展。顯然這次荒謬的相親安排,伊麗莎白•凱門龍本身是毫不知情,她的親戚可能貪圖易陽的財產,不惜放棄頭銜,強迫將她推銷出去……
不可能,易陽打消這種想法,一定是某人想渲染那個週末的家庭派對醜聞,故意開他玩笑。
他不耐地揮開伊麗莎白•凱門龍的影像,抬眼看向埋首猛寫的秘書。
"這一封不必回。"易陽將朱力士•凱門龍的信函丟給彼德,因用力過猛,信紙滑出桌面,掉落地板。
彼德彎身撿信,一個不小心,膝蓋上的信函全落到地面。
"對……對不起,大人。"彼德跳起來,蹲下身撿拾落地的信件,"真的很對不起,梭登先生。"他抱起一堆信件,雜亂無章的放回桌上。
易陽似乎沒聽見他的話,繼續將待回覆的信一封封塞給他。
"拒絕前三封,同意第四封,拒絕第五封,這一封附上我的慰問,這一封解釋我要去蘇格蘭,邀請他到那邊找我,附帶說明小屋的地點。"
彼德緊抱著信函,頭抬得老高。
"是的,梭登先生!"他以最有自信的口吻答道,但是對於一個跪在地上,弄不清那一封要回、那一封不回的人,想作個信心滿懷的樣子都不容易。
整個下午,易陽•梭登與彼德耗在書房內,處理完堆積如山的信函,晚上,易陽忙著與他的准岳父墨爾本伯爵討論訂婚合約的簽訂,彼德則皺緊眉頭,苦思那張邀請函該拒絕,那張該接受。
***
在僕役的幫忙下,海分赫斯特女伯爵伊麗莎白•凱門龍跳下老牝馬馬背。
"謝謝你,查理。"她咧嘴對老家臣笑道。
此時的年輕女伯爵,一點也不像傳統貴族仕女,更談不上時髦,頭紮藍巾,禮服樣式老氣、過時,手上的竹籃是她到村裡購物的老菜籃。然而平凡的包裝下,卻是不平凡的天生尤物;藍巾下的金髮,自然垂落雙肩、後背,瓜子臉美得不可思議,額骨微隆,牛奶白的肌膚呈現健康色澤,雙唇豐而不厚,柔軟性感,最美麗的莫過於那雙長而卷的睫毛下的翡翠美瞳,綠波流轉之間,萬人傾倒。
僕役期待地偷瞧竹籃內被紙包裡的東西,伊麗莎白搖頭苦笑。
"別看了,裡面沒有甜餡餅,查理,價格太貴,甄金斯先生又不肯打折。你知道嗎,"她咯咯笑道,"上星期他看到我走進店裡,還躲到麵粉袋後面,不敢見我呢。"
"膽小鬼!"查理也咧嘴笑,伊麗莎白•凱門龍精打細算的頭腦眾所皆知,生意人和店東最怕和她討價還價,因為她總會搬出一堆令人折服的理由,達到目的。
她精打細算的對象不僅止於生意人,海分赫斯特也在她成功的經濟管制,苟延殘喘。年僅十九成的她,雙肩扛著一小塊祖產,及由九十銳減至十八名僕人的生活負擔,在吝嗇的叔叔極有限的資助下,她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從拍賣會場搶回海分赫斯特,餵飽一、二十張嘴,唯一的奢侈是以極微薄的薪俸,僱用她的保母露西達•索羅克摩頓瓊斯小姐為伴,若不這麼做,她所剩無幾的名節將萬劫不復。
伊麗莎白將竹籃交給僕役,歡欣地說道:"不過我買了草莓回來,余顧德先生比甄金斯先生講理得多,他懂得賣多賺多,適當減價,回饋顧客的道理。"
查理不解地搔搔頭,仍裝出一副很懂的表情,"當然,"他將老牝馬牽走,"連白癡都懂。"
"你真是我的知己。"她轉身輕快的跑上門階,心裡掛念著帳簿。
老領班班特諾打開大門,剛硬的表情,掩不住欣喜。
"你有訪客,伊麗莎白小姐!"
海分赫斯特已有一年半的時間,沒接待過訪客,她有點吃驚,有點喜悅,又有點困惑,應該不是債主,她早已將海分赫斯特有價值的傢俱、用品抵押給他們。
"是誰?"她走進玄關,抬手扯下藍巾。
班特諾笑開兩排白牙,"雅莉珊德•勞倫斯!呃……湯森迪。"他想起訪客現在已是已婚身份,連忙改口。
伊麗莎白又驚、又喜,難以置信的怔了兩秒,然後拔腿衝進客廳。她在門邊戛然止步,藍巾吊在指尖,目光停留在站在客廳中央,穿著紅色高貴套裝的棕髮女郎,兩個女孩咧大嘴,亮瑩瑩的四目互相打量。
"雅莉?真的是你?"伊麗莎白細柔的聲音,夾雜著欽慕、驚訝,和喜悅。
棕髮女郎點點頭,笑意加深。
她們靜靜觀察彼此一年半來的改變,青梅竹馬的友誼,將兩人的距離愈拉愈近,直到投入彼此的懷抱,高興得又叫又笑。
"哦,雅莉,你看起來棒極了,我好想你!"伊麗莎白再次緊緊擁抱她的好友豪宋公爵夫人,然後拉她坐到沙發上,笑著發問一連串問題,"什麼時候度蜜月回來的?你快樂嗎?什麼風把你吹來?你打算停留多久?"
"我也想你。"雅莉咯咯笑著一一回答,"我們三個星期前就回來了,我非常非常快樂,我來這裡當然是為了看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打算停留幾天。"
"我當然不介意!"伊麗莎白喜不自勝地答道,"除了今天我叔叔會來看我,其餘時間我沒有任何計劃。"
事實上,伊麗莎白下一年的社交計劃完全空白,她叔叔的造訪,比沒來還糟,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能見到老友,她已高興得合不攏嘴。
她們像小時候一樣,促膝長談,分享彼此的歡喜和悲傷。
"你記不記得瑪莉艾蓮家有人生日時,我們所玩的一些有趣的馬上競賽?"兩個鐘頭之後,伊麗莎白笑著問道。
"記得。"雅莉滿心歡喜地陷人回憶。
"每次槍術比賽,你總是有辦法害我掉下馬背。"
"是啊,不過個人射擊比賽冠軍都被你搶走,直到你父母親認為你的年齡不適合玩那種遊戲,禁止你加入我們。"雅莉有感而發,臉色黯然,"你不在,大家都玩不起來,我們好想你。"
"我也想你們,之後我只好和羅勃特比槍術,後來所有的僕人都加入我們。"伊麗莎白憶起和同母異父哥哥的歡樂往事,笑意又浮上嘴角。
雅莉的笑容卻消失,"羅勃特人呢?你怎麼都避開他的事不談?"
"他……"伊麗莎白頓了頓,若要解釋她哥哥的失蹤,就得說明整個來龍去脈,不知雅莉珊德是否知道她家的驟變,"羅勃特在一年半前失蹤,我想可能和……債務有關,我們不要談這個。"
"好啊,"雅莉擠出不自然的微笑,"那麼我們談什麼?"
"談你。"伊麗莎白快速答道。
年紀比伊麗莎白大的雅莉,談起她深愛的丈夫,伊麗莎白凝神傾聽雅莉描述她丈夫帶她周遊列國的美麗風光。
"談談倫敦。"伊麗莎白說道。
"你想知道什麼?"
伊麗莎白往前傾,張嘴欲問她最想知道的事,但是驕傲的自尊使她卻步。
"哦,沒什麼特別想知道的。"她說出假話,其實她想知道她的朋友是否還在嘲笑她、責罵她,或是可憐她,他們是否互相傳說她現在已一貧如洗,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為何沒人肯捎封信,甚或來拜訪她。
一年半以前,當她剛踏入社交圈,立刻博得眾多驚艷的愛慕眼光,同她求婚的人數,古今無人能比。如今十九歲的她,卻被一腳踢出上流社會,從此與讚美、愛慕絕緣,因為伊麗莎白破壞他們的規矩,使她成為醜聞中的眾矢之的。
伊麗莎白不安地看著雅莉珊德,心裡極想知道上流社會是否瞭解整個故事,或只知醜聞片斷;他們是否仍在傳言那件事,或已逐漸淡忘。雅莉在事情發生之前,即偕新婚夫婿環球蜜旅,回來後,不知是否聽過傳聞。
一連串問號在她心裡打轉,渴望發出聲音,但她沒有勇氣發問。第一,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在老友面前痛哭失態;第二,若要得知所有問題的答案,就得一五一十告訴雅莉事情發生的經過,她怕老友瞭解真相後,會像其他人一樣,掉頭棄她而去。
"你想知道什麼事?"雅莉面露空洞的微笑問道,壓抑其對伊麗莎白的憐憫。
"任何事!"伊麗莎白快速答道。
"哦,"雅莉決定不挑引伊麗莎白問不出口的問題,"達仙伯力王侯剛和西西莉亞•賴克羅伊斯訂婚!"
"真好,"伊麗莎白微笑答道,口吻充滿真誠的快樂,"他家世好,又有錢。"
"唯一的缺點是好漁色,他可以在對他妻子許下諾言的一個月內,帶至少三個情婦回家。"雅莉的直言,頗令伊麗莎白震驚。
"希望你是錯的。"
"可惜我說的句句實言,不過假如你不服氣,可願和我賭一睹?"雅莉見到笑意重回她老友的眼睛,毫不思索的繼續道,"三十鎊如何?"
伊麗莎白再也忍受不了情況的曖昧不明,她必須弄清楚雅莉是基於情誼來看她,或是雅莉根本不知道她已不是倫敦最受矚目的單身女郎。
"我沒有三十鎊,雅莉。"伊麗莎白把持最後一點自尊,抬頭迎向雅莉的藍綠色眸光。
雅莉眨了眨眼,試圖嚥回同情的淚水,"我知道。"
長久以來,伊麗莎白已學會適應自處逆境,隱藏恐懼,抬頭挺胸,但是現在面對老友誠心的關懷,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謝謝。"伊麗莎白含淚道。
"沒什麼值得謝我的,我已聽過傳聞,鬼才相信!我要你重回倫敦社交圈,跟我們在一塊。"雅莉傾前握住她的手,"拿出你的驕傲,勇敢地面對他們,我會幫助你,如果可能的話,我會請我丈夫的祖母介紹關係給你。相信我,"雅莉以感性的微笑作結論,"有豪宋公爵未亡人當靠山,沒人敢動你。"
"別這麼做,雅莉,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就算我願意,她也不見得會同意,我不認識她,她卻知道所有不利我的傳言。"
"有一點你說對了,她的確知道傳言,不過我會跟她談過,讓她瞭解真實的你,然後再作決定。她會跟我一樣愛你,並設法讓上流社會接納你。"
伊麗莎白搖頭,嚥下喉中既感激又悻然的硬塊,"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可是我無法忍受另一次打擊。"
"不是打擊,是挑戰,我已經下定決心,我丈夫會同意我的決定。"雅莉說道,"至於禮服,我有一些沒穿過的,可以借你……"
"絕對不可以!"伊麗莎白大叫,"求求你,雅莉,至少留給我一些自尊。況且,"她試著以微笑彌補剛剛的失禮,"我並非一無所有,我有你,有海分赫斯特。"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裡。在倫敦,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起,你知道我好想你。"
"你會忙得無暇招呼我。"伊麗莎白憶起倫敦社交季的頻繁活動。
"我不忙,"雅莉珊德神秘地微笑道,"我已經懷孕了。"
伊麗莎白用力抱住她的老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去!不過我叔叔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住他那裡。"她歡欣地盯著雅莉的肚子看,"小嬰兒!"
"對不起,"班特諾打岔道,表情略微不安,"你叔叔剛到,他在書房等著見你。"
雅莉表情怪異,目光從領班臉上轉向伊麗莎白,"剛剛我來的時候,注意到海分赫斯特像一棟空屋,這裡有多少僕人?"
"十八位,"伊麗莎白答道,"養不起的都遣走了,剩下的,"她仰頭對班特諾微笑,"他們在海分赫斯特住了一輩子,這裡等於是他們的家。"她站起來,克制面對她叔叔的恐懼,"我不會去太久,朱力士叔叔有事情才來,他一向不喜歡在這裡多待一秒鐘。"
班特諾故意多逗留了一會兒,收拾茶具,等伊麗莎白離開後,他立刻轉向他看著長大的豪宋公爵夫人。
"夫人,容我說句話,"老家丁的表情掩不住關懷之情,"我很高興你在這裡,尤其在凱門龍先生來找小姐的時候。"
"謝謝你,班特諾,我也很高興再見到你。凱門龍先生有什麼不對勁嗎?"
"看起來好像有。"他走到門邊,鬼鬼祟祟往走廊盡頭瞧了瞧,回頭說道,"我們的馬車伕阿隆和我都不喜歡凱門龍先生今天的表情,還有,"他走回客廳中央,端起茶盤,"我們留下來的原因不是為了海分赫斯特,"他難為情地紅著臉,"而是為了我們家小姐,我們是她僅剩的財產。"
忠誠的話語,感動得雅莉眼眶發紅。
"我們不能再讓她叔叔將她折磨得悒鬱終日。"班特諾繼續道。
"有沒有辦法阻止他?"雅莉微笑問道。
班特諾直起身,點頭忿忿道:"我恨不得把他推下倫敦大橋,阿隆建議毒死他。"
"我喜歡你的方法,班特諾,"她以共謀的知心微笑回應,"乾淨俐落。"
雅莉以開玩笑的口吻對答,班特諾的表情卻正經八百,一戲一謔中,他們達成共識,如何替伊麗莎白重建快樂的生活,是當務之急。
***
朱力士•凱門龍抬頭目視走進書房的侄女,瞇起的眼睛掩不住惱怒,挺得老高的小下巴,不畏沉重債務的負擔,仍如此孤傲,與她自大、無禮的父親,完全一個模子。
她的父親在三十五歲那一年,與她的母親雙雙溺斃於遊艇意外,之前他已賭輸掉所有財產,並暗中抵押土地。縱然如此落魄,他仍自大地活下去,直到嚥氣的前一刻。
身為海分赫斯特伯爵的么兒,朱力士既沒有頭銜,更分不到財產、土地,雖然運氣不濟,他憑借辛勤勞力和勒緊褲帶,忍受一毛不拔之譏,才得以存下一大筆財富。但是他也為此,遠離花費昂貴的社交圈。
儘管他與妻子為生存付出不少代價,命運仍然繼續捉弄他,他的妻子無法生育,因此,他的一切財富、土地將由伊麗莎白的兒子繼承。
現在,他看著她坐在他對面,命運的諷刺再度激痛他。他辛苦工作、省吃儉用一輩子,所有的成果,只為他那禮澧的大哥的未來長孫,添增更多財富。
更氣人的是,伊麗莎白同母異父的哥哥失蹤後,留下的一屁股爛帳,也要由他出面收拾。因此,依照她父親生前願望,將她嫁給一位有頭銜、有錢的紳士的擔子,也落到他肩上。
一年半前,伊麗莎白的美麗,征服倫敦社交圈,短短一個月內,就創紀錄的接到十五樁提親要求,現在卻僅收到三封肯定回函,冷淡的回應,實在令朱力士驚訝,有的甚至信都懶得回。
無疑的,她的貧窮是使當初愛慕她的人卻步的主要原因,要不是滿腦子錢經的朱力士以一筆妝奩做為條件,回函可能一封都收不到。至於當年的醜聞,他摀住耳朵,不接近社交圈,眼不見、耳不聞,什麼事都沒有。
伊麗莎白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你找我有什麼事,朱力士叔叔?"
"我想跟你談談你的婚姻。"
"我的……我的什麼?"突來的震驚,震掉高傲的面具,她的表情全然像一隻受困的小動物。
"我相信你聽得很清楚。"他靠向椅背,不耐地說道,"我把對像縮減為三個人,其中兩個有頭銜,另一個沒有,因為頭銜是你父親最注重的條件,我就選擇曾向你求婚的紳士之中,名位最高者的,如果我有機會選的話。"
"你……"伊麗莎白停頓兩秒,集攏思緒,"……用什麼方法選出那三個人?"
"我讓露西達搜集所有曾經向羅勃特表示娶你意願的名字,然後送信向他們傳達你願意重新考慮的意思。"
伊麗莎白錯愕地抓緊椅背,"你是說,你代替我向他們公開徵婚?"
"沒錯!"她控訴的語氣,令朱力士火氣高張,"此外,有件事你知道後對你有好無壞,十五位候選人中,只有三位回函表示肯定的意願,顯然你對異性的吸引力,已到窮途末路。"
受盡羞辱的伊麗莎白,兩眼茫然地瞪著朱力士身後的牆,"我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他用力拍打桌面,"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你父親詳細的指示範圍內。可容我提醒你,等我嚥氣之後,我的財產終究要歸入你丈夫和兒子名下,'我的'全部財產。"
他的話終於讓她明白他近幾個月來悶悶不樂的原因,"真希望上帝能送你一個兒子。你沒有繼承人,是你和你妻子的事,不能怪罪到我身上。我無意害你,你也沒理由恨我到以這種方式報復我的地步……"她的聲音在他堅硬的表情下消失,過了一會兒後,才又提起最後的一絲尊嚴,"那三個人?"
"法蘭西斯•貝爾海文爵士。"
伊麗莎白像中了魔咒一般,瞪大眼搖頭,"我見過數百位紳士,就是不記得這個名字。"
"第二個是約翰•瑪其曼王侯,坎佛特伯爵。"
伊麗莎白又搖頭,"這個名字好像在那裡聽過,卻記不起那張臉。"
她的反應惹惱了她叔叔。
"如果你連伯爵和爵士都記不住,我敢打賭你也記不得第三位先生。"
"第三個是誰?"
"易陽•梭登先生,他……"
伊麗莎白像被電擊一般,驚跳起來,"易陽•梭登!"她扶著桌沿,以支撐搖晃的身體,"易陽•梭登!"她重複叫道,高昂的聲音夾雜著憤怒和歇斯底里的笑聲,"叔叔,易陽•梭登絕不可能有意思娶我,羅勃特曾經和他決鬥,甚至開槍打他!"
他叔叔表情漠然地瞪著她。
"你不明白嗎?"伊麗莎白氣急敗壞地說道。
"我只明白他回函答應我的建議,而且語氣非常誠懇,可能他很後悔以前的行為,想做些彌補。"
"彌補!"她忘情地叫道,"我不確定他是恨我,還是看不起我,但是我百分之百肯定,他絕不會娶我!就是因為他,我才不能在社交圈露臉。"
"依我所見,你最好遠離倫敦腐敗的圈子,然而這不是最重要的,畢竟他已經接受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
"三位候選人都同意你去拜訪他們,以作比較,選擇最滿意的一位。露西達會護送你,五天內出發,先後順序是貝爾海文、瑪其曼、梭登。"
書房開始在伊麗莎白眼前旋轉,"我不相信!"她狂然大吼,然後苦思任何可誘她叔叔改變決定的理由,"露西達去迪方看她妹妹,沒人陪我去!"
"那麼帶柏黛去,到蘇格蘭拜訪梭登時,再和露西達會合。"
"柏黛!柏黛是個女僕呀!如果沒有伴婦,只帶著女僕和某個男人共處一個星期,我豈不是要身敗名裂!"
"不要說她是女僕,就說是你舅媽,我在信中曾提過將指派露西達•索羅克摩頓瓊斯護送你去。"他不耐地下結論,"就這麼說定,不要再提出反駁意見,小姐,你可以走了。"
"事情還沒說定!老實告訴你,易陽•梭登不會見我,我也不想再見到他!"
"不管你怎麼說,反正他已經回函應允我們的建議,甚至還附上位於蘇格蘭的房子位置路線說明。"
"是你的建議,不是我的!"
"我不想再和你爭辯,伊麗莎白,今天的討論,到此為止。"
***
伊麗莎白緩緩走下走廊,震撼後的昏眩感,逼她不得不手扶著牆,止步略作休息。易陽•梭登……再過幾個星期,她將再次面對易陽•梭登。
他的名字像一陣旋風,夾帶怨恨、恐懼在她腦海中飛騰,她轉身走進一間小沙龍,坐入沙發,望著白壁紙發怔。
她仍不敢相信易陽•梭登有興趣娶她,他回同意函的動機是什麼?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天真、好騙的笨蛋。
她仰後頭,合上雙眼,回想與他邂逅的那個週末,那時候的她,樂觀、大膽,未來的世界只石光明,沒有黑暗。
她雙親意外死亡時,她才十一歲,在那段黑暗時期,大她十一歲的羅勃特無時無刻不鼓勵她,引導她看向光明面,雖然只是同母異父的哥哥,她對他的愛和依賴,絲毫不減。
細數童年,除了痛失雙親的遺憾,她的確擁有一段非常愉快的回憶。她的活潑個性,使她成為僕人互相爭寵的最愛:廚子給她甜點,領班教她玩圍棋,馬車伕阿隆教她玩撲克牌,等她稍長,又教她槍術自衛。
眾多"朋友"之中,與她處得最久的是園丁奧利佛:他將所有的花草知識,傾囊相授,引領她欣賞美麗事物,她則教他看書識字。後來奧利佛基於健康原因離開,伊麗莎白在思念之餘,仍常往花園跑,將花圃整理得花團錦簇。
除了家僕陪伴,伊麗莎白最大的樂趣是和年齡稍長的青梅竹馬好友雅莉在半夜講鬼故事嚇對方,或是坐在午後的大樹下,傾吐少女的秘密與夢想。
雅莉嫁人之後,伊麗莎白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領略海分赫斯特數百年的傲人歷史上,尤其在雙親意外死亡,繼承女伯爵頭銜後,更沒一日敢疏忽城堡的每一片石牆、每一代城堡主人的輝煌事跡。
因此,十七歲正值青春年華的伊麗莎白•凱門龍無法像一般出身良好的仕女,鎮日窩在溫室中養尊處優,她勤讀書籍,學習經營自己的財產。
環繞在值得信賴的大人之中,她無可避免的養成過於天真的客觀心態,認為全天下的人都和海分赫斯特的人一樣可靠。這種觀念在羅勃特從倫敦趕回海分赫斯特,欲帶她加人倫敦社交圈時,表露無遺。她歡天喜地的應允,一點也不擔心是否會遇上任何困難。
"全都安排好了,"羅勃特興奮地告訴她,"傑米森女士同意贊助你,這種事要花不少錢,不過花得值得。"
伊麗莎白驚訝地瞪大眼睛,"你以前從未提過花錢的事,目前我們是不是有財務困難,羅勃特?"
"沒有,"他撒謊,"我們眼前這裡就有一筆財富。"
"什麼財富?"
他笑著將她推到鏡子前,捧起她的臉,讓她看清自己。
她困難地瞥他一眼後,看向鏡子裡的自己,不禁莞爾,"你怎麼不提醒我我臉上有污漬?"她用指尖抹臉頰。
"伊麗莎白,"他咯咯笑道,"你所看到的,僅止於你臉上的污漬?"
"不,我看到我的臉。"
"它看起來如何?"
"像我的臉。"她覺得好氣又好笑。
"伊麗莎白,你的臉就是我們的財富!"他提高音量說道,"昨天柏帝•克倫多告訴我雪佛瑞爵士向他妹妹求婚,我才恍然大悟。"
伊麗莎白滿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啊?"
"我在談你的婚姻,"他咧嘴道,"你比拍帝的妹妹漂亮兩倍,憑你的臉蛋及海分赫斯特為陪嫁妝奩的條件,你將擁有一樁轟動全英國的婚姻,住華屋,錦衣玉食,而我能攀上好關係,比錢來得有價值多了。況且,"他開玩笑道,"如果缺錢用,你隨便從口袋一掏,就可施捨我幾千英鎊。"
"我們缺錢用,是不是?"伊麗莎白繼續追問,對於她而言,家比個人重要得多。
羅勃特垂下目光,無力地歎口氣,拉她一起坐入沙發,"不瞞你說,我們正陷於嚴重的財務困境。"
"怎麼會呢?"她強作鎮定。
羅勃特窘紅一張英俊的臉龐,"第一,父親死後,留下一屁股債,近年我個人也債台高築,還債期一拖再拖,現在債主已按捺不住:第二,海分赫斯特長年入不敷出,虧損日益嚴重,如果不典當傢俱或任何值錢的東西,你我都沒有資格在倫敦露面。最糟的是,海分赫斯特是你的,不是我的,你若嫁得不好,海分赫斯特很快就要落入拍賣會場。"
伊麗莎白頭微晃,內心翻攪,"你剛剛說參加社交活動要花不少錢,而我們根本沒錢。"
"債主如果知道你攀上好親事,就會暫時退開觀望,不會逼債。以你的條件,要找門好親家,根本不是問題。"
"這種向錢看齊的婚姻,不是太現實、太不正常了點?"
"親愛的,"羅勃特搖頭,"你是女人,終歸要嫁人。在這裡,又找不到可以和你匹配的對象,而且我並非要你隨便找個有錢人嫁,當然要選個你愛的人才行。我會以你還年輕為藉口,盡量拖延婚期,任何有頭有臉的紳士,絕不會逼迫十七歲少女當新娘子,除非你已準備好。"
她張口要反駁,他趕緊開口警告。
"這是唯一的方法。"
羅勃特的話不無道理,伊麗莎白自忖,雙親生前已言明要她在適當時期找個好歸宿,現在就剩一個同母異父哥哥可以幫她作主,她當然要完全信任他。
接下來六個月,羅勃特忙著為她的第一個社交季打點一切,請人幫她剪裁漂亮的禮服,教她社交禮儀。從波特太太那兒,伊麗莎白學會她母親、家庭女教師不曾教過她的東西。
露西達•索羅克摩頓瓊斯被雇來充當她的保母,不苟言笑的表情和一頭銀色髮髻,是其註冊商標。然而再繃緊的臉,也會被伊麗莎白的活力融化,伊麗莎白親切的招呼她"露西達",並常跑到圖書室與她交換讀書心得,很快即贏得冷面保母一部分的尊重和歡心,雖然露西達仍不改變她的一號表情,極少表露出她的內心情感。
在露西達和少數僕人陪伊麗莎白去倫敦的前一刻,伊麗莎白已將波特太太教的一切,背得滾瓜爛熟。她只要銘記,說話溫柔,舉止有禮,只管跳舞,隱藏智慧。
遷入在倫敦租來的房子後。贊助人傑米森女士偕她的兩個女兒法樂莉及查麗絲來拜訪羅勃特兄妹。法樂莉比伊麗莎白大一歲,去年就開始參加社交活動;查麗絲年長五歲,是杜蒙特老伯爵的年輕、富有的遺孀。
社交季開鑼前的兩個星期,伊麗莎白都耗在傑米森家的客廳,吱吱喳喳與各有錢人家的名媛淑女聊天,她們皆身負同一任務來倫敦:釣金龜婿,社會地位愈高、財富愈多,愈好。
眾妞的話題不離"最有價值的單身漢"的排行榜,並批評他們的身家、經濟狀況,甚至連生活隱私也挖出來批鬥。伊麗莎白一方面欣然接受她們的友誼和勸誡,一方面卻對她們的膚淺價值觀咋舌,對於一向與家僕平起平坐的伊麗莎白而言,實在很難適應其他富家千金的勢利心態。
然而在另一方面,她深深被倫敦的美麗、沉靜景物吸引,渴望交些不在背後批評別人隱私的朋友。
第一個舞會夜晚,她的自信、快活一下子全消失無影。當走上傑米森家的階梯,她突然害怕起來,腦子裡裝的全是模糊的規則,她幾乎要相信,自己將是舞會裡,最乏人問津的壁花。
但是她一走進大廳,眾多驚艷的目光及俊男美女、錦衣華服穿梭的亮麗場面,立刻教她拋卻所有恐懼。
不理會年輕紳士的專情眼神,她抬起水盈盈的美眸,對她哥哥微笑。
"羅勃特,"她低喃道,翠綠眸光晶瑩閃爍,"你曾不曾想過,世上居然有這麼漂亮的大廳,這麼美麗的男女?"
身穿綴著銀色亮片的白紗禮服,金髮上插著白色小玫瑰,伊麗莎白•凱門龍看起來像極了童話故事裡的公主。
她全然迷醉於艷麗光燦的氣氛中,認出法樂莉和其他朋友,她笑得更甜美了。
直到深夜,伊麗莎白恍如置身於童話故事之中,年輕紳士圍攏在她四周,爭相介紹自己,等待機會與她共舞。
不像其他只會咯咯巧笑,或是甜言蜜語相迎的女孩子,她大部分時間都專注地聆聽對方說話,不時報以溫柔的微笑。她的快樂只能在發亮的綠眸中找到,使得所有與她共舞的男士,為之傾倒,她是一個神秘而迷人的公主。
伊麗莎白•凱門龍,憑著天使外表,金色秀髮,以及水汪汪的綠眸,在倫敦掀起一陣旋風。
隔天早上,登門拜訪的紳士,絡繹不絕。在自家客廳,伊麗莎白再一次展現其過人的魅力,她不僅美麗大方,而且比舞會中的她還容易相處。
短短三個星期內,同她求婚的紳士就有十四位之多,在倫敦,這是空前紀錄。
雖然大多數愛慕者都年輕、多金,卻擺脫不了浪蕩的花花公子本性,更別提年齡足可當她父親的老浪子。基於對伊麗莎白的承諾,選一個她愛、並能帶給她快樂的人,羅勃特拒絕了十四位追求者的提親。
所幸第十五位符合他的一切要求,財富多得數不清,長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
二十一歲的蒙德法利子爵,無疑的是本次社交季最有價值的單身漢。那一晚,羅勃特告訴伊麗莎白,他興奮得差點跳上桌子,當場恭賀子爵入圍他的准妹婿人選。
伊麗莎白也很高興她最欣賞的紳士會向她求婚,並被羅勃特選中。
"哦,羅勃特,他的條件太好了,我--我怕他不會愛上我。"
羅勃特吻了吻她的額頭,"小公主,任何男人只要看你一眼,馬上失了方寸,愛上你是遲早的事。"
伊麗莎白給了他微微一笑,聳了聳肩,她已聽煩人們讚美她的臉蛋,原來令她迷醉的社交活動,開始失去新鮮感,當羅勃特宣佈他的決定,她大大吁口氣,婚姻大事終於塵埃落定。
"下午蒙德法利打算來看你,"羅勃特說道,"一、兩個星期內,我還不準備答覆他,等待只會加強他的決心,況且在訂婚之前,你需要過幾天自由的生活。"
訂婚,這兩個字聽在她耳裡,彷彿一支會扎人的針。
"坦白說,我不太敢承認你的妝奩僅價值五千鎊,不過他似乎不在意,他說他只在乎你,他要在你手指戴上一顆巴掌天的綠寶石。"
"那真是……太棒了。"伊麗莎白無精打彩地說道,再也鼓不起一絲興奮。
"你才了不起呢,"羅勃特撩撩她的頭髮,"你把父親、我,和海分赫斯特拉出荊棘,使我們家脫離苦海。"
下午三點鐘,蒙德法利子爵走入小沙龍,執起她的手,暖洋洋地揚嘴微笑。
"答案是肯定的,是不?"他以肯定的口吻問道。
"你跟我哥哥談過了?"伊麗莎白愕然反問。
"還沒談。"
"那你怎麼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伊麗莎白露出神秘的微笑。
"因為平時如影隨形的露西達•索羅克摩頓瓊斯小姐,一個月來第一次從你身邊消失!"他在她額頭印上一吻,使她羞紅臉,"你知道你有多美嗎?"
她有一些概念,因為每個人都這麼告訴她,但過多的讚美,並不真正提升她的人格地位。
"你知道我有多聰明嗎?"她反問,雖然不確定他是否喜歡有頭腦、有主見的女人。
"你很迷人。"他喃喃道。
他的答話令她迷惑,他並不知道她有多愛釣魚、愛笑、愛耍槍、愛蹦蹦跳跳,她也不知道他是否喜歡聽海分赫斯特的輝煌歷史,他們對彼此的瞭解,實在太少、太少了。
她希望能詢問露西達的意見,但是露西達發高燒,喉嚨痛,消化不良,正躺在床上休息。
隔天下午,她帶著一顆沉重的心,參加週末舞會。在那兒,她碰上易陽•梭登,從此,她的生活又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舞會在查麗絲•杜蒙特的鄉村別墅舉行,伊麗莎白到達時,花園水泉四周,早已擠滿互相調情、談笑、喝酒的賓客。她注意到場中的一百多位賓客,看起來比她以前在舞會上看過的人還老成、世故,早知如此,她根本不會來。
在花香簇擁下,她引頸尋找她的朋友。玫瑰,到處都瀰漫著玫瑰香氣,大廳的華爾滋音樂湧人花園,夜幕漸降,僕人忙著在花徑兩旁點上火炬,某些地方仍保留黑暗,給一些想親熱的男女方便。
半個小時後,她才在花園遠端,一叢矮樹後方,找到一群聊得忘情的朋友。
她一靠近她們,才發現她們正透過樹繼,偷看某個人,嘴巴興奮得一張一台,講得不亦樂乎。
"我姊姊說那是男性魅力!"法樂莉咯咯竊笑,目不轉睛的盯著目標看。
接下去一分鐘內,三個女孩閉緊嘴巴,凝神打量得到法樂莉美艷、眼光挑剔的姊姊查麗絲高度讚美的男性典範。
"真不敢相信真的是他!"法樂莉低聲叫道,"查麗絲只說他可能會來,沒想到他真的來了。回倫敦把這件事告訴她們,她們會羨慕死。"法樂莉"不小心"看到伊麗莎白,把她拉到矮樹後,"你看,伊麗莎白,他像不像有點神秘、有點邪氣的天神宙斯?"
伊麗莎白不往樹縫裡瞧,反而看向花園裡爭奇鬥妍的男男女女。
"你在說誰呀,法樂莉?"
"當然是易陽•梭登。笨蛋!不,等等,現在你看不到他,他已經從火炬下走開。"
"誰是易陽•梭登?"
"沒人知道,有人說他是史丹霍普公爵的孫子。"
"史丹霍普公爵是個老頭子,"伊麗莎白苦思"貴族人名冊"裡的名字後說道,"他沒有子嗣。"
"不錯,每個人都知道這回事,不過據說易陽•梭登是他的……"法樂莉壓低聲音,"……非法私生孫子。"
"你知道嗎?"潘妮一本正經地補充道,"史丹霍普公爵有個兒子,但在多年前已經脫離關係,我媽媽說老公爵為了一樁醜聞,才不承認他的兒子。"
聽到"醜聞"兩個字,其他人皆轉頭看潘妮。
"他兒子娶了一個有愛爾蘭血統的蘇格蘭農夫的女兒!"潘妮繼續道,"她和英國貴族攀不上一點關係,所以易陽•梭登很可能是他的孫子。"
"大家會這麼想,可能和他的名字有關,"喬琴娜就事論事打岔道,"我覺得那個名字很普通嘛。"
"聽說他很有錢,"法樂莉說道,"他在巴黎賭場,手一揮就是兩萬五千英鎊。"
"哦,我的老天,"喬琴娜嘲笑道,"他這麼慷慨的原因不是他有錢,而是因為他是個賭徒!我哥哥認識他,說他只是平凡的賭徒,既沒有背景、關係,也沒有財產。"
"我也聽人這麼說。"法樂莉又往樹繼裡瞧,"你們看,他又出現了,瑪麗•瓦特利正在對他拋媚眼!"
女孩們一齊擠向前,差點跌個狗吃屎。
"如果他看我一眼,我一定立刻融化。"
"你不會。"伊麗莎白苦笑道,她不得不為了說話而找話說。
"你還沒看過他呢,別說大話。"
伊麗莎白根本不屑一看,她知道那種令二十一到二十四歲的女孩傾倒的白馬王子類型。
"我想伊麗莎白一定是被一大堆的公子爵爺追昏頭,所以對沒有頭銜的男士不感興趣,不管他長得多帥、多迷人。"法樂莉說道。
伊麗莎白聽出讚美後的另一層嫉妒和惡意,覺得相當不安。來倫敦之後,她沒說過任何不友善的話,不曾批評任何人,更不敢做出任何傷害與法樂莉情誼的事,不該接受任何敵意相待。
儘管想法與她們不同,她不想特立獨行。加入她們,分享易陽•梭登帶給她們的興奮感,有何不可?
"我沒有那麼多追求者,"伊麗莎白試著拋棄高姿態,對法樂莉微笑道,"如果看到他的真面目,我一定會和你們一樣驚叫。"
法樂莉和潘妮交換得意、惡作劇的眼神。
"謝天謝地,你終於開竅了。伊麗莎白,我們有個困難,需要你幫忙。"
"什麼困難?"伊麗莎白昏昏沉沈地問道,先前喝的酒,開始在她腦袋發酵。
"事情是這樣的,當查麗絲告訴我們易陽•梭登要來,我們都興奮得跳起來,他不會多看我們一眼,因為我們太年輕,不合他的胃口……"
"她也許說對了。"伊麗莎白微笑道。
"哦,他不能不看我們!"法樂莉特意看向其他兩個女孩,再回看她,"因為我們以全部的零用錢跟查麗絲打賭他今晚一定會邀請我們其中一個跳舞,如果不事先和他打交道,我們就輸定了。"
"你們全部的零用錢?"賭金昂貴得令伊麗莎白吃驚。"你們不是打算用那些錢買在衛斯浦街珠寶店看中的紫水晶嗎?"
"我本來要用那筆錢買一匹小牝馬的。"潘妮轉身看向樹縫,補充道。
"我……我可能要退出這個賭注,"喬琴娜惶惶不安地插話,"我怕……"
潘妮緊張的聲音,打斷喬琴娜的話,"他正往我們的方向走來!如果他不改變方向的話,現在正是引起他注意的最佳時機。"
霎時,賭注似乎成了禁忌的樂趣,伊麗莎白不禁莞爾。
"既然點子是法樂莉想出來的,她又特別欣賞他,我提名她擔負勾引的任務。"伊麗莎白以隔岸觀火的興奮口吻說道。
"我們三個提名你。"法樂莉反將她一軍。
"我?為什麼選我?"
"因為追求你的人最多,顯示男人對你比較感興趣,所以你的成功率最大,而且如果蒙德法利子爵知道倫敦最得女人緣的易陽•梭登邀你跳舞,甚至對你有興趣,必定會加快向你求婚的腳步,甚至立刻殺過來。"
基於社交禮儀,伊麗莎白不曾表露絲毫對子爵的好感,料不到她的朋友竟然猜出她的秘密,不過她們一定不知道這位年輕俊美的子爵,已經向她哥哥提親,而且將要被接納。
"快點作決定。他來了!"潘妮情急地低叫道。
"怎樣,你願意試試嗎?"法樂莉問道,其他兩個女孩已轉身走回大廳。
伊麗莎白深吸口氣,抬起手中的酒杯喝一口定神,"好吧。"她擠出微笑。
"很好,別忘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跟他跳舞,否則我們的積蓄全泡湯了!"法樂莉笑著推她一把,扭頭飛奔向另外兩個笑得樂不可支的朋友。
伊麗莎白走出矮樹叢,焦急地環顧著,思考要以什麼方式和他邂逅,然後趕在他的腳步前,坐到石凳上。
易陽•梭登對她的存在視無若睹,走到火炬下方停住,從口袋掏出一根雪茄。伊麗莎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莫名的興奮幾乎奪走她的氣息,他與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年紀稍大,至少二十七、八歲,身材特高,超出六尺以上,雙肩寬而有力,雙腿修長、結實,棕黑色濃髮微卷,全身除了白襯衫,從頭到腳都是黑的,與其他男士白禮服的裝扮迥異。
他低頭點煙,手和臉在火光照耀下,顯得相當黝黑,令她聯想到一隻預謀抓孔雀的大老鷹。
伊麗莎白用力吁出憋了幾世紀的氣,他聞聲猛然抬頭,驚訝、也許不悅地瞇起眼睛,發現她的凝視。
"我從沒看過男人抽雪茄,他們通常在一個特定的房間抽。"
他挑高雙眉,"你介意嗎?"
她又發掘兩件事,犀利的深眸有著非常奇異的亮琥珀色,他的聲音非常低沉、有磁性。
"介意?"她像白癡一樣重複他的話。
"雪茄。"
"哦……不,不,我不介意。"
五十碼外,傳來女孩子的笑聲,伊麗莎白磚頭瞥到法樂莉的粉紅色禮服和喬琴娜的黃色禮服,她們發現行蹤暴露,連忙躲回樹叢後。
伊麗莎白尷尬地漲紅臉,回頭發覺她的同伴兩手插著褲袋,煙叼在白齒間打量她。
"你的朋友?"他指著樹叢問道。
她頓覺心底升起可怕的罪惡感,彷彿他已預知她們的陰謀。
"是的,她們是我的朋友,"她不喜歡說謊,只得抬起臉,試探性的微笑,與他面對面,"我是伊麗莎白•凱門龍。"
他頭微微下傾,草率地點頭,聊表紳士風度,"凱門龍小姐。"
"你是……?"
"易陽•梭登。"
"幸會,梭登先生。"她主動伸出手。
他咧嘴露出兩排白牙,握住她的,"幸會。"聲音有點輕浮的戲謔。
心裡雖悔不當初,伊麗莎白咬緊牙,掏清腦袋,冷靜迎戰。
"穿粉紅色衣服的是法樂莉•傑米森小姐,"她拿著小扇,指向她的朋友,"穿黃色的那一位是喬琴娜•葛倫哲小姐。"
他擺出"莫宰羊"的表情。
"傑米森小姐是傑米森伯爵夫婦的女兒,"她補充道,他仍以有趣的眼神繼續注視她,她無助地再加以補充,"就是荷佛雪•傑米森伯爵夫婦。"
"真的?"
"真的。"她坐立難安,"喬琴娜小姐是威特雪•葛倫哲男爵的女兒。"
"哦?"他促狹地默默凝視她,頭微傾。
她突然想起他的不詳身世,對自己扯出一堆頭銜,感到過意不去,手心不知不覺地汗濕了。她自覺地將手放在膝蓋處摩擦,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不妥,立刻拿開手。
她清清喉嚨,"我們……來這裡參加社交季的活動。"
冷冽的琥珀深眸忽地放出溫暖、有趣、同情等的混合眼神,連低沉的聲音也像在對她微笑。
"你們玩得開心嗎?"
"非常開心。"她暗地鬆口氣,他終於真正參與他們的對話,"葛倫哲小姐很漂亮,舉手投足親切有禮,追求她的人很多。"
"全部都擁有頭銜,我想?"
伊麗莎白咬著唇點頭,"恐怕是。"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咧嘴笑,懶洋洋的笑意,攪亂她的神經系統,心跳成加速度的躍動,她倏地站起來。
"傑米森小姐也很可愛。"她不安地回以一笑。
"有多少競爭者搶著爭取她的青睞?"
伊麗莎白終於明白他只是在開玩笑,她放鬆一笑,"據可靠消息來源,"她也以揶揄的口吻回答,"向她父親提親的人數可列入紀錄。"
笑意溫暖了深邃的琥珀雙眸,她站著微笑回望,不安、緊張的氣氛頓然消失,他們就像兩個無話不談的老友,而他比她還大膽縱言。
"你呢?"
"我?"
"有多少人追求你?"
她訝異地笑著搖頭,吹噓朋友的成就很過癮,要吹噓自己的,她的臉皮可沒厚到那個程度。"這你不該問。"
"我道歉。"他行個禮,笑意仍在嘴邊徘徊。
夜幕籠罩花園,她意識到該進屋了,卻又捨不得離開……
她將手擺到身後,抬頭仰望星空,"每天這個時候,我最自在。"
她斜眼偷瞄他,怕她的話題令他不耐,沒想到他也仰頭看天空。
"你看,"她指向北斗七星的位置,"那是維納斯,還是丘比特?我一直搞不清楚。"
"丘比特,這邊的是大熊星座。"
"你相信那上面有人嗎?"
他轉頭看她,"你相信嗎?"他反問。
"相信,以前的地球人認為他們是宇宙唯一存活的人類,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如此自大的想法,想必一定很恨伽利略的新發現吧?"
"初入社交圈的名媛,何時開始研究起天文學?"
她走向石凳,拿回酒杯,"我很小就開始研讀書籍。"她大方承認,沒留意他質疑的目光,"我得進屋換裝,對不起。"
他默默點個頭。
她從他面前走過,驀然記起朋友的托付,趕緊煞住,"我有個不情之請,"她仰頭對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微笑,"能否請你幫個忙,原因我無法解釋……"她困窘地打住。
"幫什麼忙?"
伊麗莎白急忙吐口氣,"今天晚上能不能請我跳舞?"
而對她的大膽請求,他既不驚、亦不喜,回答更是斬釘截鐵,"不能。"
他的拒絕令她震驚,他臉上閃過的悔意更令她錯愕,不遠處的笑聲揪回她失落的魂魄,她拉起裙擺,保持最後一絲尊嚴。
"晚安,梭登先生。"
他捻熄煙頭,點點頭,"晚安,凱門龍小姐。"說完,即跨步離去。
***
她的朋友已先上樓換舞會的禮服,當她一走進房間,其他人突然停止說笑,她直覺她們剛剛一定在取笑她。
"別老瞪著我們,"潘妮開口,"你有沒有讓他留下印象?"
她們的笑容令伊麗莎白格外不安,只有法樂莉擺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當然有,"伊麗莎白尷尬地微笑道,"但不是特殊的印象。"
"他在你身邊停留的時間不算短,"另一個女孩探問道,"我們一直躲在樹叢後面看,你們都談些什麼?"
憶起那張黝黑、俊美的臉,雙頰一陣燥熱,"我記不大清楚了。"
"他長什麼樣子?"
"英俊、迷人,聲音很美。"
"毫無疑問,"法樂莉酸溜溜地說道,"他現在可能正忙著打聽你哥哥的下落,好趕去向他提親。"
若不是因為立場尷尬,她可能會對法樂莉荒謬的想法付之一笑。
"今天晚上我哥哥不會受到任何干擾,"伊麗莎白說,"我敢保證。坦白說,"她無奈地微笑補充,"恐怕你們的零用錢真的要泡湯了,易陽•梭登根本不可能請我跳舞。"她歉然揮揮手,上三樓換衣去。
一進到自己的房間,臉上不自然的笑容立刻消失,伊麗莎白坐在床沿,手指循著被單上的玫瑰繡花輕撫,心裡忙著釐清她面對易陽•梭登的感覺。
與他一起站在花園裡,她覺得既害怕,又興奮,同時也情不自禁被他吸引,情緒全然被他的一顰一笑牽動,他的一個專注凝視,就可同時將她拋人火與冰之中。
音樂從大廳傳來,她搖搖頭,甩開惱人的回憶,搖鈴請柏黛來幫她穿禮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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