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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茱迪•麥娜]等待真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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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1:58: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等待真相 作者:茱迪•麥娜

原本拘謹保守的禮儀教師,一場讓她失去記憶的意外,徹底解放了她的放蕩因子。
伯爵無可救藥的愛上這個受害者,他雙手探索她溫潤乳峰,再次帶領她達到高潮……
婚禮即將如願進行,但,且慢,無端闖入的女子,卻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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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1:58:23 |只看該作者
  故事之前
  
  卜雪莉總是躲在緊緊閉合的幕簾後,偷偷地閱讀那些言情小說。在她私自的世界裡,她幻想著被愛的甜蜜興奮,被耀眼而英俊的貴族追求者偷去了心。
  
  雪莉被雇為嬌縱千金的伴護,隨她遠嫁到英國,但在路上,那千金藍小姐卻和大帥哥私奔了,現在她得面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伯爵大人,他可能會因為未婚妻失蹤而將她關入監牢,她不寒而慄……怎麼辦?
  
  要不是那夜馬車失控,也不會撞死這位藍小姐的未婚夫,沒想到去碼頭接她時,她還來不及說句話,就被貨物砸破頭,魏士定想盡快幫她找位未婚夫來負責這一切過失,反正她失去記憶,而他只想快快恢復自在的單身漢生活。
  
  身為全國社交圈最有價值的未婚伯爵,魏士定從不正眼看任何一位美女,自從年輕時受到感情創傷,他發誓這輩子不再相信愛情。但面對這位紅髮灰眼的姑娘,他每天固定兩次探望,發覺自己十分期盼這個時刻……
  
  一切都進行得完美極了,他們終將結婚。
  
  牧師、親友們都等著婚禮展開,再過一小時,魏士定愉悅地想著,大門口卻傳來嘈雜聲——
  
  「騙子!她是騙子!我才是真正的新娘!」一名金髮碧眼的女子闖入,指著雪莉叫罵……
  
  面對指控,雪莉想起一切,掩面飛奔而去,原來她誰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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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1:5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花色繽紛的錦緞靠枕堆中,戴綺蓮面帶欣賞的微笑,她梭巡著床邊那人銅褐色健壯的胸肌,這位蘭福伯爵、又擁有艾林屋男爵、哈邵子爵五世、艾舒本子爵等頭銜的人叫魏士定。他正穿上他昨晚扔在床腳邊的襯衫。
  
  「下星期我們仍然去劇院嗎?」她問道。
  
  拾起白絲頸巾,熟練地圍繫著,魏士定從壁爐上方的鏡子裡驚訝地望著她:「你需要問嗎?」
  
  「因為社交節下周就啟幕,費夢珂會來。」
  
  「那又怎樣呢。」從鏡中定定地望著她,臉上一無反應。
  
  綺蓮輕歎一聲,翻轉身子,以肘撐起,聲調憾然卻坦白:「傳言說你終將向她提親,她跟她父親都等了三年了。」
  
  「傳言是這樣說的嗎?」他雖然不經意地問著,雙眉卻稍稍抬起,無聲但有效地傳遞給綺蓮他的不滿,提出這跟她毫無關係的話題。
  
  綺蓮感覺到無聲的譴責及警告,但是她自恃有著這些年來他們始終公開且愉悅的關係,繼續說著:「過去,你向不同名媛提親的謠傳太多了,」她平靜地說:「我從未要求你證實或否認過什麼。」
  
  魏士定不作回答,自鏡前轉過身來,從雙人沙發上拾起上衣,穿妥後,走到床邊,注視床上那女人。看著她,他的煩惱漸消。以肘支撐的她,金髮披散在裸露的背部及前胸,綺蓮確是賞心悅目;不僅如此,她還有智慧,並且率性又機智,使她成為愉悅的情婦,不論是床上或床下。他知道她非常務實而明白,以她這種身份的女人,當不至於暗暗盼他那絕無可能的婚約,更何況她那不願一輩子依附於某人的獨立個性,益發鞏固了他們的關係。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那你現在是要我證實或否認我想向費夢珂提親的事嗎?」他靜靜地問道。
  
  綺蓮給他一個溫暖又媚惑的笑,通常,那總會讓他的身體有所回應。「是的。」
  
  魏士定雙手按在身後,冷冷地望著她。「如果我說是呢?」
  
  「那麼,爵爺,我會說你將鑄成大錯。不錯,你喜歡她,卻沒有深深的愛意,也沒有強烈的熱情。她能給你的是她的美貌、她的血緣,以及給你一名子嗣的希望。她沒有能與你匹配的意志,也沒有你的智慧;也許她很在乎你,可是她永遠也不會瞭解你。她會令你索然無味,床上床下都一樣,而你將會令她畏懼、受傷害、怨怒。」
  
  「謝謝你,綺蓮。我必須說我很幸運有你這樣關心我的生活,而且以你專家的意見指點我該如何過活。」
  
  不悅的嘲諷讓她的微笑稍減,卻沒有消失。「你看,」她軟軟地說:「你那聲調已使我驚恐而難受了,若換成費夢珂不是完全地被擊倒,就是徹底地被激怒。」
  
  她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僵硬,同時聲調極為冰冷有禮。「請原諒,女士,」微微低下頭,作出嘲笑的鞠躬姿勢。「如果我對你說話的聲調有欠禮貌。」
  
  綺蓮伸手拉住他的上衣,試圖將他拖回床邊坐下,眼看無法成功,她垂下了手,卻不放棄這話題。她加深笑容以平息他的怒氣。「士定,你是從來不會對人欠缺禮貌的。事實上,你愈不高興,就愈『禮貌』,禮貌到精準正確時,那效果真是令人驚惶,更可說是恐怖呢!」綺蓮說著並示範,令魏士定禁不住地微笑起來。
  
  「這就是我要說的,」她說著,並笑著回應他。「當你冷酷而生氣的時候,我知道如何……」她憋住了氣,他的大手潛進被中,罩住她的乳房,手指不安分地推揉著。
  
  「我想溫熱你。」住她雙臂圍住他的頸項,將他拖向床上時,他說。
  
  「同時轉移我的焦點。」
  
  「我看一件皮衣會比較有用。」
  
  「溫熱我?」
  
  「轉移你。」他的唇覆蓋上她的,然後,他們就沉溺於溫暖及轉移的樂趣裡。
  
  清晨將五點時,他再次穿著妥當。
  
  「士定?」他彎下身子在她眉間輕吻道別時,她充滿睡意地喚著。「我要懺悔。」
  
  「不用懺悔,」他提醒她說:「打一開始,我們就說好的。沒有懺悔,沒有怨怒,沒有承諾。這就是我們兩人所要的。」
  
  綺蓮從沒否認。可是,今天早上她無法使自己同意。「我的懺悔是,我發現自己情不自禁地妒忌著費夢珂。」
  
  魏士定直起了身子,不耐地噓了一口氣,知道她決心要談,卻不欲助她一把。他只是抬起了雙眉盯著她。
  
  「我知道你必須要有子嗣,」她豐滿的雙唇彎成一個羞愧的笑。「你難道不能娶一個比我稍醜一點的女人嗎?也要潑辣一點的。一個鷹鉤鼻或是小眼睛的潑婦,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士定對她的幽默暗自喜歡,但是,他不想再提這個話題。「綺蓮,費夢珂對你毫無威脅。我相信她很清楚我們的關係,就算她想干涉,她也不至於去做。」
  
  「你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她自己透露的。」他平靜地說。看綺蓮仍透著不信,他又說:「要讓你停止操心,也為這個話題畫上休止符,我再告訴你,我哥哥那兒已得到了一位完美的繼承人了。更何況不論現在或以後,我都不願僅僅為了要個合法的親生子嗣而遵從習俗,將自己縛綁於一個妻子身上。」
  
  魏士定結束他坦率的陳詞時,他注意著她的表情從驚訝轉為困惑。她的問話解釋了她的疑惑。「假如不是為了血緣子嗣,到底有什麼理由要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去結婚呢?」
  
  他不經意地聳肩及短短的一笑否定了一般的理由。「像我這樣的男人,」雖然臉帶玩笑,仍掩不住他打從心底裡對於他所生活的上流社會中,那對婚禮的祝福及對婚姻神聖的不屑。「好像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去承諾婚約。」
  
  綺蓮專注地研究著他,一臉狐疑、謹慎,而豁然明白。「我一直奇怪你怎麼沒娶賴敏麗。除了美麗的容貌及身材外,她有著一切可以嫁入魏家的條件,及為魏家傳宗接代的身世血統。大家都知道你為了她與她丈夫決鬥。你沒殺他,而且在一年後,賴世樂爵爺雙腿一伸翹了辮子後,你也沒娶她過門。」
  
  他對她的用詞覺得有趣,卻對決鬥一事淡然地陳述:「賴爵爺頭腦有問題。他想阻止一切謠傳,維護賴敏麗的名節而向她傳言中的情人挑戰。我始終不明白的是那可憐的老傢伙為何在一大群的候選人中挑選了我?」
  
  「不論他用什麼方法,顯然是年紀使他糊塗。」綺蓮笑著說。
  
  魏士定好奇地望著她,說:「這話怎麼講。」
  
  「因為你用槍的技巧及在決鬥場上的經驗,兩者都屬傳奇。」
  
  「任何一個十歲的孩子都能取勝賴世樂,」魏士定無視於她的讚賞。「他又老又脆弱,連槍都握不穩,非用雙手不可。」
  
  「所以你讓他毫髮不傷地離開?」
  
  士定點點頭。「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殺了他,太沒格調了。」
  
  「在證人前面挑定你,迫你決鬥,而你善良地假裝失手以保全他的自尊。」
  
  「我並未假裝失手,綺蓮。」他還加上一句。「我是故意瞄偏的。」
  
  瞄偏代表著歉意,所以隱含著認罪。他也許有其他的理由,與對手相隔二十步之遙,故意瞄偏而不對準賴爵士。她慢慢地問道:「你是在說你真正是賴敏麗的情人,真的有罪嗎?」
  
  魏士定直截了當地說:「罪大惡極。」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爵爺?」
  
  「你可以問。」他強調箸,極力隱藏起逐漸增加著的不耐,面對她對他私生活前所未有煩人的關注。
  
  她露出罕有的猶豫,雙眼望向他處,似乎在集中勇氣,然後她望向他,一抹羞怯而誘人的微笑,若非跟著來的是一連串連他認為過分的話題,他定會無以抗拒她此時的魅力。「賴敏麗有什麼功力能將你拖上她的床?」
  
  他對這個問題即時的反感卻被她緊跟著來的負面問題所掩蔽。「我是說,她是不是為你做什麼——或是對你做——那些當我們在床上時我沒做到的。」
  
  「事實上,」他懶懶地回答道:「賴敏麗做的一件事是我特別喜歡的。」
  
  綺蓮急急欲找出另一個女人的秘密,沒有覺察到他語氣的諷嘲味。「什麼是她所做而使你特別喜歡的事?」
  
  他的目光滑落到她的嘴上。「要我示範嗎?」他問道。在她連連點頭時,他彎下身子,雙手攢抱枕頭,腰股接近她的頭部。「你確定要參與示範嗎?」他故意以挑逗的低語問著。
  
  她玩笑而並勵地用力點頭,減低了他的不悅,使他又氣又好笑。
  
  「做給我看她特別令你喜歡的事。」她低語著,並將雙手滑上他的雙臂。
  
  士定以右手堅定地覆蓋在她的嘴上,作出令她吃驚的示範及帶笑的解說:「她絕不問我像你問的這些問題,打聽你或其他的人,這就是我特別喜歡的。」
  
  她望著他,湛藍的雙眼充滿沮喪與懊惱,並注意到他那表面溫和卻不妥協的警告聲調。
  
  「瞭解了嗎,我的好奇美人?」
  
  她再次點頭。然後,大膽地試著扭轉情勢,以舌尖輕抵他的掌心。
  
  魏士定對她的計策暗笑,他挪開了手,因為他已沒有興趣再做性戲或交談,輕輕一吻她的額頭而離去。
  
  室外,灰而濕的濃霧包裹著靜夜,昏暗地透露著路燈的詭異。魏士定自侍從手中接過韁繩,輕聲細語地安撫著一對踢蹄摔鬃的棗色駿馬。這是它們第一次在城市里拉車,魏士定將韁繩放鬆後,它們即刻小跑起來,他注意到內側的那隻,尤其對這濃霧感到煩躁不安。那踏在石塊路面達達的蹄聲、昏暗街燈下幢幢的魅影,在在都使它們神經緊張。左邊的一聲門響,使它意欲躲開而加快腳步。魏士定直覺地扯緊韁繩將車轉向右街,馬兒加緊了腳步,情緒似乎穩定下來。突然,一隻街貓尖叫著,自一輛滿載水果的推車中衝出,讓蘋果散落滿地;同時,路邊一家酒館的門被推開,強烈的燈光宣洩路上。災難就此到來:群狗狂吠,馬兒受驚而步伐不穩,狂亂地衝撞。酒館裡閃出一個黑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停於路邊的兩輛馬車之間……突然,他現形於魏士定的車前。
  
  魏士定警告他的喊聲來得晚了些……
  
  上了年紀的管家重重地倚靠在手杖上,靜靜地站在破舊簡陋的客廳裡,恭恭敬敬地聽著那衣著光鮮的訪者告訴他,他的主人剛因意外而死亡了。他一直謙恭地聽箸,直到魏爵爺說完後才鎮靜地說:「真是很糟,爵爺。對可憐的白樂敦爵爺,還有對你也一樣糟。但是意外發生是沒辦法的,請不要自責。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就是我們稱之的意外嘛!」
  
  「我可無法稱撞死人是意外。」魏士定回駁著,嚴苛的語氣是對自己而非對這名管家。雖然清晨這起意外當歸咎於爛醉如泥、自己衝到魏士定車前的白樂敦男爵,然而,握著韁繩的是魏士定,這畢竟是不爭的事實,他亳發無損而白樂敦卻僵直冰冷了。更甚的是,似乎沒有任何親人來哀悼白男爵的猝逝,這對魏士定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你的主人總有一些親人在什麼地方吧?是不是有什麼人我可以親自向他解釋這次意外的?」
  
  何其根只是搖搖頭,為他突然之間的失業而困擾憂心,看來他將終其一生失業了。他之所以能獲得此一職位,是因為無人願意屈任白男爵所付給侍僕的那低得可笑的工資,又得身兼管家、隨從以及廚師。
  
  愧於自憐自哀而形成的僵局,何其根清了清喉嚨,急急說:「白男爵沒有什麼近親,而且我到職也僅僅三個星期,對他的交友實在不太知道——」他突然停住,一臉驚恐。「我忘了他的未婚妻了,婚禮原來是要在這星期舉行的。」
  
  又是一陣愧疚掃過魏士定臉上。他輕輕點著頭,簡短而果斷地說:「她是誰?我到哪兒可以找到她?」
  
  「我只知道她是位美國人的獨生女,白男爵到國外去時認識的。她從美洲殖民地坐船來,明天抵達。她的父親因病無法陪她來,所以,我想她可能是由一位親戚或是一位伴護陪同。昨晚,爵爺是為他結束光棍而慶祝。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你一定知道她的姓名。白樂敦怎麼稱呼她?」
  
  魏爵爺的不耐以及自己衰退的記憶使何其根緊張無比,只得怯怯地說:「我說過了,找才新到任不久,爵爺對我還不很推心置腹,他只對我說『我的未婚妻』或是『我的繼承人』。」
  
  「想想!你一定曾聽到過他提及她的名字的。」
  
  「沒……我……喔,等一等。對了,我記起來了,她的名字讓我想起在藍開市的快樂童年——藍凱詩。」何其根興奮地喊出來。「她姓藍,名字叫凱詩。」
  
  魏士定讚許地點頭後又是急速的一個問題。「她搭乘的船名是什麼?」
  
  答案跳到了他的腦子裡時,何其根高興得將手杖敲擊著地磚。「晨星號!」並為自己忘形的喊聲及行為而赧然。
  
  「還有什麼?任何細瑣小事都有助於我跟她的談話。」
  
  「我還記起一些瑣事,但是,我不想在人背後說長道短。」
  
  「說出來吧!」魏士定的目光透著不自覺的冷峻。
  
  「這位女士很年輕,如爵爺說的『十分美麗的小東西』。我還知道她非常愛他且期盼這個結合,而她父親主要的興趣卻是爵爺的頭銜。」
  
  魏士定原本以為這個婚姻只是利益的交換,在聽說她非常愛他後,這最後的希望也幻滅了。他一邊拉上手套一邊問道:「那白樂敦呢?他為什麼要這個婚姻?」
  
  「我只能猜測。他好像跟那位年輕女士有同感。」
  
  「好極了。」魏士定陰沉地咕噥著,走出門去。
  
  直等到魏爵爺離去後,何其根才讓自己絕望於困境,不但失業,又身無分文。剛才,他幾乎想請求、哀求魏爵爺將他推薦給某人,雖然他知道這會被認為不可原諒的狂妄,而且是沒用的因為在過去兩年裡,他發現除了白男爵這一職位外,沒人要一個雙手斑紋滿佈、彎腰駝背、行動遲緩的管家、侍僕或隨從。
  
  他的雙肩因失望而益形下垂,關節處處酸痛,何其根只得一步一拖地走向後面他的房間去。才走了半途就被伯爵不耐而響亮的敲門聲喚回前門。「是的,爵爺。」
  
  「我出去時想到,白爵爺的死讓你無法得到工資,我的秘書郝登先生會如數補償你的。」魏士定一本正經地告訴他,轉身離去時又加了一句。「我家裡也需要能幹的人員,如果你現在還不想退休的話,你也可以找郝登談一談,他會安排一切細節的。」說完轉身離去了。
  
  何其根關上大門,轉過身來,呆在這陳設簡陋的屋子裡,難以置信,精神活力漸漸升起,充斥全身。他不但將有一個職位,而且還是任職於全國極具影響力、且最令人稱道的一戶貴族之府呢!
  
  阿根相信這並非出自憐憫,因為蘭福伯爵不是隨意寵信下人的,眾所周知的,他是就事論事、階層分明、規矩嚴格的主人。
  
  然而,阿根仍無法完全摒除這出自憐憫的施捨所帶給他的屈辱感。突然,他想起魏爵爺曾稱他為「能幹的人員」,心中又不免充塞了喜樂與驕傲。
  
  能幹的!
  
  他慢慢地轉向廊道上的鏡前,一手撐在枴杖上,他凝視著自己。能幹的……
  
  他挺直了腰桿,雖然有一點痛苦,又放平了窄小的雙肩,以另一隻手整理著褪了色的黑上衣。喔,他看起來並不太老嘛,不很像七十有三呢!魏爵爺顯然沒覺得他衰老而無用,蘭福伯爵認為他何其根可以成為他家有用的人員。這位在歐洲擁有多處莊院,又自先人及母系承襲爵位的魏爵爺,認為他阿根有用。
  
  他傾歪著頭,想像著自己穿上那蘭福郡府綠色鑲金耀眼的制服的模樣,但是視線模糊,他舉起他長而細的手指觸摸著眼角,碰到一絲陌生的濕潤。
  
  他拭去淚水,同時也抹去那想揮舞枴杖跳上一段的衝動。莊重,何其根強烈地感受到,那才是即將服務於魏士定爵爺府中人員更適切的態度。
  
  太陽像個火球滑向紫紅的地平線上,一名水手走向從早上就停靠在碼頭邊的馬車。「那就是『晨星號』。」他告訴魏士定。魏士定懶懶地靠在車門邊,不經意地望著附近一間酒館外醉漢的爭吵。
  
  「就在那兒,」隨著所指,魏士定望向一艘小船,船帆襯著暮色,滑進港來。「她來得稍晚了一點。」
  
  魏士定站直了身子,向一名隨車人員點點頭,即刻拋給這名水手一枚硬幣以酬謝他的服務。魏士定緩步走向碼頭邊,希望她的母親或嫂子能陪她前來,那必可減低粉碎她夢想的噩耗所帶給這個女孩的打擊。
  
  「真是要命。」卜雪莉對著第二次來告訴她,有一位「紳士」在碼頭等她的房艙服務生嚷著:「去告訴他稍等,告訴他我昏死過去了。喔,不對,告訴他我們還沒準備好。」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那「紳士」無疑是白樂敦爵爺。她將錯愕的服務生推出艙房外,關上門,拉上閂,將背抵住門板,目光掃向蜷縮在狹窄床位上,雙手搓著手帕的女傭。「這是一場噩夢,明天早上醒來時,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是嗎,阿梅?」
  
  阿梅拚命搖著頭。「那不是夢,你得去跟男爵談談,告訴他一些他會相信,又不會讓他生氣的事。」
  
  「那當然是不能講實話了,」雪莉恨恨地說:「對呀,我需要告訴他說我把他的未婚妻錯放到英國海岸某地去了,他必然只會有那麼點生氣而已。但事實是我把她弄丟了!」
  
  「你沒把她弄丟,她私奔了。藍小姐跟毛先生在前一次靠岸時跑掉了。」
  
  「那也沒用,她被交託給我照顧的,我對她的父親及對這位男爵,都是有失職守。我想,別無他法,也只有出去照實告訴這位爵爺了。」
  
  「不可以,」阿梅叫喊起來。「他會將我們打入地牢。你還得設法使他對我們仁慈寬大一些,因為我們在此人生地疏,無處投奔,凱詩小姐將錢全部帶走,我們沒錢買票回家。」
  
  「我可以找工作。」雖然言詞帶有信心,雪莉語音顫抖,目光在小小的艙房裡四處遊走,不自覺地尋找著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又沒有任何推薦信函,」阿梅的臉上滿是淚水。「今晚我們就沒地方睡覺、沒錢吃飯,我們只得流落街頭,或者更糟。」
  
  「還有什麼會更糟?」阿梅開口要回答時,雪莉略帶她平日的幽默及活力說:「喔,拜託,千萬別想到『白奴』。」
  
  阿梅瞠目結舌,幾乎耳語地吐出:「白奴……」
  
  「阿梅,拜託,我只是說笑,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如果你出去告訴他實話,他會立刻將我們兩人關入牢籠。」
  
  雪莉發出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歇斯底里的喊聲:「為什麼你一直要說監牢?」
  
  「因為這裡的法律,小姐。你——我們——我們犯了某些法,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們才不管呢!他們會將你關進地牢——沒經審問,也不聽答辯。這裡只有一種人要緊,就是貴族。萬一他認為我們殺了她,或是偷了她的錢財,或是賣了她,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惡行時怎麼辦?只憑我們兩人的陳述,你算什麼。所以法律是在他那邊的。」
  
  雪莉很想說一些幽默又肯定的言詞,但是經過這一陣的緊張與壓力、暈船的不適,加上過去兩天藍凱詩的失蹤,她實在是身心俱疲。她意識到一開始就不該參與這瘋狂的計劃,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豐富的常識、務實的天性,以及她在戴博女子學院教授禮儀的經驗,她可以從容應付戴博學院的學生藍凱詩,這十七歲被寵壞的、愚蠢的女孩這一路上的任何狀況。
  
  凱詩那頑固的父親,為她的敏捷、精明的態度而屬意她。在他心臟病發不能陪同旅行到英國時,馬上捨棄另外幾位年紀較長也有經驗的應徵者,而選擇了卜雪莉陪他女兒上英國。卜雪莉,她只比他女兒大上三歲而已。當然,凱詩的甜言蜜語、嬌嗔耍賴終使藍先生作成決定。卜小姐曾助她寫信給白男爵,她跟其他幾位苦瓜臉的應徵者不一樣,她定會是位愉悅的伴護。凱詩還狡猾地加上一句,卜小姐定會設法讓她不致想家而返回美國爸爸身邊。
  
  這倒是千真萬確的,雪莉厭惡地想道。自己也許該為這次私奔負責,而這些正與她在行程中與凱詩分享的浪漫小說的情節相同。妮麗姨最反對這些言情小說,及那些「愚蠢的浪漫調調」。以前雪莉總是躲在緊緊閉合著的幕簾後偷偷地閱讀。在她私自的世界裡,她經歷著被愛的甜蜜興畜,被耀眼而英俊的貴族追求者偷去了心。然後,她躺回枕頭,閉上雙眼,幻想著自己是女主角,穿著華麗的舞衣,金黃色的柔髮優雅地盤在頭頂……柔美的手搭著他的臂彎在公園裡散步,金髮在時髦的帽沿下閃爍。每本小說她都再三閱讀,而能輕易地默默重複她所喜愛的情節,將自己變為女主角……
  
  「男爵抓起雪莉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唇上,誓言著永恆的愛戀。『你是我唯一的摯愛……』」
  
  「伯爵為雪莉的美艷而傾倒,失態地吻上了她的臉頰。『求你原諒,我真是情不自禁呢,我崇拜你!』」
  
  她最喜歡幻想的一段是:
  
  「王子將她擁入他強壯的臂彎中,抵住他的心房。『如果我有上百的色彩,我願捨棄全部而就你,我的至愛。直到遇見你之前,我一無所有!』」
  
  躺在床上,她更換著小說裡的情節、故事中的對話,以適應自己的狀況及熟悉的地方;她從不改變的是她幻想中的男主角。他從不被改變,因為他是她親自塑造的。他強壯健美、善良聰明、機智而溫柔;他英俊挺拔,一頭濃濃的黑髮下是一雙湛藍的眼睛,或是柔情蜜意,或是尖銳冷峻,或是幽默閃耀。他喜歡與她一齊歡笑,她就講述笑話讓他同聲歡笑。他喜歡閱讀,比她有學識,也較她世故,可是不能太世故、太驕傲、太做作。她厭惡傲慢、呆板,尤其是頤指氣使。她可以接受學生的父親如此,卻無法容忍有這種優越感的男人作為丈夫。
  
  當然,她幻想心中的男主角終將成為她的丈夫,他會屈膝求婚,並這樣說:「直到遇見你,我才知幸福為何物;未遇見你之前,我只是帶著半顆心的半個人而已。」她喜歡自己真正地被需要,她的男主角並非僅僅為了她的美艷而器重她。這樣的求婚詞,她怎能不接受呢?就這樣,帶著全家鄉的驚羨,他們結婚了。然後,他帶著她及妮麗姨來到他山邊的華廈,致力於使她們生活愉快,而她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決定服飾的穿著配備。同時,他會盡力協助尋找她的父親,並歡迎他一同居住。
  
  在孤寂的黑夜裡,她不在乎她根本不可能遇上這樣的一個人,也不在乎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他是絕不會對自己望上一眼的事實。清晨到來,她會將她一頭濃密的紅髮自額前掃向後去,在頸際緊緊紮上一個髮髻,逕赴學校而去,沒有人會知道這位眾所公認的老處女、不苟言笑的卜小姐,在內心深處居然是無可救藥的浪漫。
  
  她讓大家包括她自己,都認為她是務實及效率的代表,現在,由於卜雪莉的過分支持,凱詩將終身委於一名平凡的先生——而非爵爺,一生鬱悶不樂。如果凱詩的父親不是氣極而亡的話,則將終其一生設法使雪莉及妮麗姨一輩子痛苦。可憐的阿梅,辛勤服侍凱詩小姐五年之久,也將被趕出藍府,無法再為相當的府邸僱用。而這一切還算是上上大吉呢!因為這些都是在她們能夠回到家園的前提下。雖然雪莉半信半疑,假如阿梅說得對,那麼阿梅將在地牢裡終日其一生,而「理性、能幹」的卜雪莉將是她的獄友。
  
  想到了這一切由她而起的災難,恐懼的淚水湧進雪莉的雙眼。都怪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及想一睹繽紛燦爛的倫敦,還有只在小說裡才有的高尚的貴族們,這樣一個愚蠢的慾望。
  
  她該聽信妮麗姨多年的教訓:對男士來說,女性的謙恭遠勝於外表的美麗。
  
  縱然妮麗姨說的不無道理,但她那完全依循傳統、一成不變的訓示真使雪莉有絕望欲泣的感覺。
  
  在小小的房艙裡,雪莉視而不見地瞪著阿梅,希望自己仍在妮麗姨那小小房舍中,與妮麗姨無聊地對飲著微溫的茶。
  
  如果阿梅說的英國法律真是那樣的話,雪莉別再想回家,別再想看到妮麗姨。想到這兒,她幾乎崩潰。
  
  六年前,當她剛去與妮麗姨同住時,如果她能不見到妮麗姨的話,她會雀躍萬分,可是她的父親卻不讓她有所選擇。在此之前,他一直讓她跟隨篷車而行,並將車上載的那些琳琅滿目毛皮、香水、鍋、勺、鐵叉、奢侈品、必需品等等,沿途販售或交易。
  
  他們的路途是隨興而行,通常沿東岸,夏天往北,冬天往南。有時,壯麗的落日引他們向西,潺潺流水又誘他們轉向西南。嚴冬時分,大雪紛飛,無法上路,他們也總能找到農家或店舖的僱用,她那愛爾蘭裔的父親會以勞力換取數夜的食宿。
  
  雪莉十二歲時,她已經睡過各式各樣的床鋪了,從乾草堆上一條毛毯,到滿屋子鶯燕蕩笑、穿著軟緞低胸、半裸大胸脯女士們的羽毛被褥。但是,不論他們的女主人是壯碩的農婦,或是一臉道學的牧師太太,或是披著羽毛長袍的女士,她們都喜愛卜柏德,也以母性的關注照顧著雪莉。她們都為他迷人的笑容、隨時隨地的禮儀、高度的工作意願又不斷勞苦的精神而接納他們,更何況他的要求只是一張床及一頓溫飽而已,她們都會為他準備特別的食物,烘焙他喜愛的糕點,心甘情願地縫補著他的衣物。這些優渥當然也庇及雪莉,親切地捉弄她,拿她那一頭耀眼的紅髮開著玩笑,當她父親暱稱她「小胡蘿蔔」時,更是哄笑一堂。她也會爬站在小凳上幫著清洗盤碗,她們會給她一些碎布針線,讓她給她的洋娃娃縫張小毯子或是件小衣服。他們離去時,她們會衷心地親吻她,並告訴她將來她定是名美女。雪莉雖然知道她們是玩笑話,仍高高興興地笑著。
  
  有時,留他們住下的人家會暗示,她爸爸應該留下,向他們的女兒或是鄰居的女兒求婚。那英俊的愛爾蘭人臉上仍帶著那抹迷人的微笑,雙眼卻黯然哀傷。「我衷心地感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辦不到,雪莉的母親仍活在我心裡,這會是重婚呢!」
  
  一提起雪莉的媽媽,那抹微笑隨即消失,目光黯然。雪莉因而緊張無比,直等到他又恢復原狀為止。在媽媽及小弟弟因流行性感冒而身亡後,爸爸變成了一個沉默的陌生人,靜坐在他們那小屋裡的火邊,吞飲著烈酒,置穀物枯死而不顧,更不播不種,無視毛驢的飢渴;也不說話,不刮鬍子,幾乎也不吃喝。八歲的雪莉,一向是媽媽的好幫手,從小就試著挑起媽媽的擔子。爸爸卻無視於雪莉的努力。
  
  不幸的一天終於來臨,她燙傷了手臂,也煮焦了為爸爸準備的蛋,她忍住了皮肉的痛及淚水,搭起了髒衣服及肥皂走往溪邊。她跪蹲在岸邊,輕輕將爸爸的法蘭絨襯衫浸入水中,往日快樂的景象浮現眼前——媽媽邊洗邊哼著,她則照顧著嬉水的小傑明,胖嘟嘟的小手拍打著水波,樂得呵呵傻笑。愛唱歌的媽媽教她唱著來自英國的歌謠,她們邊唱邊做,偶爾,媽媽會停下,側著腦袋傾聽雪莉的歌聲,臉上掛著奇異而驕傲的笑意,然後緊緊擁住她,絮絮說箸:「你的聲音甜美又特別——就像你一樣。」
  
  回憶往日的溫馨,使她的雙眼刺痛,媽媽最喜歡的曲調在口中輕哼,對著呵呵傻笑、拍打著溪水的小傑明,歡悅地笑著,然後對箸全身濕答答的雪莉說:「唱歌給我們聽,我的小天使。」
  
  雪莉試著去滿足媽媽的請求,可是她的聲音支離破碎,她的眼睛充滿淚水。她抬起雙手拭去眼淚,卻發現爸爸的襯衫已順流而下,遙不可及,她面對勇敢及成長的宣戰終告失敗。她曲起雙膝,將臉蛋埋藏在媽媽的圍裙中,哭出了哀傷及恐懼。在夏日野花的環繞下,她哭著、搖著,直到喉嚨疼痛,聲音嘶啞。「媽媽,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傑明,請回到爸爸跟我的身邊來,請回來,請回來。我無力單獨承受,媽媽,我不能,我不能……」
  
  她的哀傷禱語突然被爸爸的聲音打斷,不是那最近幾個月來了無生氣、陌生而嚇人的聲音,而是他原來粗啞的聲音,且充滿了關愛。蹲在她身旁,將她擁在臂膀中。「我也無法獨力承受,」他說:「但是,我敢打賭,小親親,我們合力就可承擔。」
  
  稍後,他輕輕拭去她的淚水,說:「你喜歡離開這兒去旅行嗎。就我們倆?我們每天都去歷險,我以前就是這樣,也就是這樣我遇見了你媽媽的——我當時是遊走到英國的舒文幽谷。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到舒文幽谷去,我們倆。只是,不像我跟你媽媽離開時那樣。這次,我們將衣錦榮歸。」
  
  媽媽生前曾極懷鄉愁地談起她出生、生長的家園美麗如畫,樹木扶疏,她還以當地的一種玫瑰命名她可愛的小女兒雪莉,願她一如沿著教堂白圍牆盛開的玫瑰般欣然歡悅。
  
  爸爸想回到舒文幽谷是媽媽死後的事。雪莉一直困惑的是,為什麼爸爸想在那目中無人、高傲惡毒的鄉紳華勒定的緊鄰建造自己的房舍?
  
  雪莉知道爸爸是因為替華勒定鄉紳運送那匹他為女兒買的駿馬而第一次與媽媽見面。因為在愛爾蘭沒有什麼近親,她爸爸即決定留下,為華鄉紳照顧並訓練馬匹。直到她十一歲時,她才發現,那高傲惡毒、鐵石心腸的鄉紳卻是她媽媽的父親!
  
  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麼將媽媽帶離她熱愛的家園,還更進一步誘使她跟她的姊姊來到了美洲。在抵達裡奇門後,姊姊拒絕再往前行,安頓了下來。更奇怪的是,他們除了一身穿著及一點兒錢外,只帶了那只媽媽愛極了的、名為「終點線」的駿馬,卻在抵達美洲後即賣了去。
  
  幾次,父母親談到離開英國的情景但不甚愉快,她真是搞不懂,爸爸是鐵了心,不願滿足她的好奇。看來,她只能等到他們在舒文幽谷蓋房子時,才能尋得答案。爸爸卻好像將以牌局或骰子來達到他的目標。事實上,他們都清楚,他的牌運並不佳,然而,他堅信終將時來連轉。
  
  「小親親,」他笑著對她說:「我只要有一次好牌或擲出一把好骰子就行了,以前我就有過,這即將重現,我感覺得到。」
  
  他從不對她說謊,所以雪莉深信不疑。他們繼續流浪著,海闊天空地談論著,從螞蟻的習性到宇宙的開創。人們對他們這種到處為家的生活方式感到奇怪,雪莉在開始時也感到奇怪,而且害怕,但不久後,她就愛上了這種生活方式。在離開莊園前,她的世界就是那一小片草原,鮮有外人闖入;現在,每天都是新鮮,隨時都可遇到來自各地的各式人等,同往那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他們並講述著各地奇異的風土人情。由於父女兩人都待人友善而有禮,人家都願跟隨卜家腳步的快慢。一路上,雪莉學得了不少事物。一對黑人艾姓人婦,全身黑亮,一頭捲曲黑髮,羞澀的笑容,讓她知道了非洲以及他們怪異的姓氏,他們還教她唱些奇異卻節奏輕快的調子,不像她所熟悉的歌,卻使她情緒高昂而興奮。
  
  與艾姓夫婦分手一年後,在一個灰濛濛的冬日裡出現在路上的是一名滿臉乾皺的白髮印地安人,高高地跨騎在一頭斑點駿馬上,它的旺盛精力與騎它的人的衰老成鮮明的對比。在雪莉父親再三誠摯的邀請下,他將馬兒拴在他們的篷車後,自己爬上了車內。他回答著雪莉的問題,自己名叫「狗睡下」。當晚,坐在營火旁,應雪莉之請,狗睡下演唱了一段印地安歌謠,唱完大夥兒安然入睡。
  
  次日早餐時,爸爸讚賞著狗睡下鹿皮褲腰圍著的珠飾腰帶,而那竟然是老人親手編成的。不一會兒,一項生意協商完成。未來的旅程中將由狗睡下提供編織的腰帶、手環交由她父親沿途販售。他將成為父親旅行及事業的夥伴。在狗睡下的容許下,雪莉將狗睡下的駿馬命名為「飛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雪莉在騎乘著它。她經常策馬飛奔前去,然後低低彎身懸在馬頸下,火焰般的頭髮與飛揚的馬鬃齊舞,清新的笑聲響徹藍天下。在她征服懼怕而跑馬的那一天,她驕傲地問狗睡下,她的騎術是否可與印地安男孩相提並論了?他一臉可笑地望著她,然後將吃剩下的蘋果核丟向路邊草堆。「你能在奔跑的馬背上撿起那來嗎?」
  
  「當然不能!」她不以為然地回道。
  
  「印地安男孩可以。」
  
  接下來的三年中,雪莉學會了的不止這一項,有的使爸爸都為之擔心。狗睡下對她的每一項成功都咕噥著讚許,卻每一次都有另一個更具挑戰的新花樣跟來,雪莉總是有快有慢地一一達成。他們的收入因狗睡下的手藝而增加著,又因他嫻熟的狩獵技巧使他們的伙食也大大地改善。這三人組合——老皺的印地安人,穿著鹿皮褲、正翻滾於馬背的小女孩,以及態度優雅、語調謙恭、經常賭博的愛爾蘭人——總令人們奇怪,而雪莉是一點也不在意。事實上,她覺得居住在擁擠而忙碌城鎮的人們,拘謹的生活真是怪異,她一點都不在乎爸爸要多久才能贏夠錢來建造舒文幽谷的房舍。她把她的心意告訴那些才剛加入他們行列不久的二十多歲藍眼、英俊的西班牙青年卞瑞福。
  
  「我的小乖乖,」卞瑞福開懷大笑地說:「你不急著到舒文幽谷真是太好,因為你爸爸可是個差勁的賭徒。昨晚,在葛夫人那兒的賭局,我坐在他對面。那兒詐賭盛行。」
  
  「我爸爸從不欺騙。」她半氣地跳起來,抗議道。
  
  「他不欺騙,我相信,」他急急地攬著她,安撫道。「可是,他一點兒也覺察不到別人在欺詐。」
  
  「你應該——」她看到他掛在胯間的槍,對別人欺騙爸爸辛苦賺得的錢而更形憤怒。「射殺他們,對了,就是射殺他們。」
  
  「我可不能那樣做,小親親,」滿臉溢著嬉笑。「你知道嗎?因為我也是欺詐者之一。」
  
  雪莉掙脫他的擁攬。「你詐騙我爸爸。」
  
  「不是,不是,」他急急分辯。「我只在必要時使詐,就是在別人騙我的時候,而我只對騙我的人使詐而已。」
  
  她後來才知道,瑞福是賭中高手,被他在墨西哥的富有家族驅逐離家,以懲他的種種惡行。雪莉非常珍惜自己小小的家庭,震驚於居然有父母驅逐子女離家,她更憂心地想著:瑞福也許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行,才會遭到這種待遇。她謹慎地向爸爸提及此事時,爸爸擁著她的肩頭,要她放心,瑞福曾告訴過池,是因為愛上了有夫之婦才被家人驅逐離家的。
  
  雪莉沒有再問,因為她知道爸爸對同行人的人格總是很在意的,而且她也願以最好的一面來看卞瑞福。雖然她才不過十二歲,她已確認卞瑞福是世上最英俊、最迷人的男子——當然是除了她爸爸之外。
  
  他講述奇妙的故事給她聽,嘲笑她粗野的動作,也告訴她她將來會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她清冷的灰眼是上帝特別給她配襯她火紅的頭髮的。雪莉從不在乎自己的外貌,現在卻衷心希望瑞福是對的,並且會等到那時來證實。她高興他的同行,也高興自己仍是孩童。
  
  與別的同行者不同的是,卞瑞福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錢,又沒有特定的目的地,他賭得比爸爸更厲害,將贏得的錢隨意亂花。
  
  一天,他們在喬治亞邊界安妥了篷車,瑞福就失蹤了四天四夜。第五天他重現時,滿身是酒臭及香水的混雜氣味。一年多前,同行的一群夫婦們的對話,讓她認定瑞福與妓女作伴去了。她並不瞭解妓女是怎麼回事,只知那是不受尊敬、又有某些邪惡法力,以引誘男人遠離正途的女人。雖然雪莉不懂何以一個女人會不受尊敬,她卻也直覺地瞭解了。
  
  現在,瑞福容貌不修,又帶著妓女的氣味現身,雪莉跪下,強忍著害怕的淚水,試著為瑞福的平安而祈禱。接著,嫉妒的憤怒取代了恐懼,她破紀錄地一整天不理睬他。他的哄騙無法軟化她,只得聳聳肩膀,作出不在乎的表情。然而,第二天晚上,臉上堆滿促狹的笑容,手上提箸吉他,漫不經心地踱到他們的帳篷邊,在對面的火堆邊坐下,開始彈奏。
  
  雪莉聽過別人彈奏吉他,可是瑞福有別於眾人,手指穿梭於弦上,震動出奇妙而鼓舞的旋律,雪莉的心跳加速,靴裡的腳趾隨著節奏扭動。突然,節奏改變,音樂哀怨而渴求,好像吉他在哭泣;接著的是輕快愉悅的調子,他越過火堆望著她,對她擠擠眼睛,唱出歌詞,好像是對她傾吐,那愚蠢的男人不知珍惜所擁有的事物及所愛的女人,失去了才知傷痛。雪莉還未及反應,他又開始了另一段輕柔優美的樂曲,她所熟悉的一首歌。
  
  「跟我一齊唱,小親親。」他輕輕地說。
  
  在路程中,對多數的人來說,唱歌可說是最佳的消遣,尤其是卜家。可是,那天晚上,雪莉感到無比的羞澀及笨拙,她閉上雙眼,盡量只想音樂、天空,還有夜晚,她高吭的嗓音隨著他深沉的中音和著。幾分鐘後,聽到掌聲,她張開了眼睛,呆瞪著一群人,來自路邊其他的紮營人,圍著欣賞她的歌聲。
  
  此後,她經常隨著瑞福的弦聲而歌,通常引來一群聽眾。如是在村鎮裡,人們會送吃食或金錢以示欣賞。瑞福教她彈奏吉他,雖然她怎麼也無法彈到他的地步;他教她西班牙文,她很快被流利如他,又教她意大利文,師生都同樣有限。在雪莉的請求下,瑞福會監視著跟她父親賭博的人,因此,他頗有斬獲。他還進一步與卜柏德商談著各種事業的合夥,雪莉聽來,這一切都荒謬而無稽,她的爸爸卻津津有味地傾聽。
  
  對卞瑞福的出現,唯一不高興的人是狗睡下。他擺明了不喜歡他,拒絕跟他說話。雪莉發覺狗睡下愈來愈退縮後,她憂心忡忡地向爸爸討教。爸爸說他可能因為她不常跟他說話而不高興。因為在瑞福到來之前,她總是跟他說個沒完的。雪莉決定今後常向老人討教,常陪他坐在篷車裡,而不是與瑞福並騎。和諧的氣氛又回到這小小的車隊,一切又完美無缺——直到她爸爸決定走訪居住於維州里奇門、她媽媽那未嫁的姊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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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1:59: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雪莉對會見她世上唯一的親人興奮不已。然而她在妮麗姨那狹小卻佈滿擺設的屋子裡,渾身不自在。擔心會碰倒那些易碎的小玩意兒,或是弄髒了到處鋪陳著如小手帕般的蕾絲布片。雖然她極盡小心,她感覺到妮麗姨一點也不喜歡她,且對她的言談及行為都沒有一樣認可。在偷聽到妮麗姨與爸爸之間的一段談話後,證實了她的恐懼。在他們到達兩天之後,她坐在窗前的小矮凳上,無聊地望著窗外的街上,隔壁房間壓低聲音的對話,自己名字被一再提及,使她驚訝也心生好奇。
  
  她穿越過傢俱陳設,將耳朵貼在門上。任教於一所為富人家設立的女子學校中,專司儀態禮節的妮麗姨對雪莉的一切是不滿意到了極點,為此,她正怒責著卜柏德。
  
  「你把那孩子帶成這副德行真該被馬鞭抽打一頓。」語調充滿責備,還帶輕視,絕不是爸爸平日可以容忍的,現在居然安安靜靜地領受著。「她不識字,當我問她會不會背祈禱文時,她居然說她忍受不了下跪太久,她還告訴我說:『上帝可能不喜歡聽翻讀聖經的牧師的話,他寧可喜歡將男人帶離正途的妓女。』一字不改她所說的。」
  
  「唉,妮麗——」她父親語中帶有強忍住的笑意,妮麗姨因此大怒。
  
  「你別以為你那偽君子的風采可以騙過我,我小妹被你哄得嫁你,還隨你奔波了半個地球,來到美洲要開創你夢想的新生活,我為沒有阻止她而一直自責。更槽的是,我居然也跟了來。可是,這次我不會再不說話不理睬,任你將我小妹的唯一女兒變成一個笑柄。那女孩已大得幾乎可以嫁了,卻一點也不像個女孩,連外貌都不像,我懷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已是女孩!她除了長褲靴子以外,就沒穿過其他的衣服,曬黑得像個野人,滿嘴粗話,舉止可鄙,毫不含蓄有禮,她根本不懂所謂的『女性』。她居然口沒遮攔地說她不想現在就結婚,她屬意的是個叫卞瑞福的,到時候,她會叫他娶她的。這位小姐——我姑且這樣稱她——真的預備自己求婚,更過分的是,她的對象居然是名西班牙的流浪漢。她非常驕傲地告訴我,他什麼都懂,包括如何在牌局中使詐!」妮麗提高聲調,憤怒地結束。「對這些我倒要看你怎麼說!」
  
  雪莉屏住氣息,高興地等著爸爸為她辯護,駁斥那充滿怨氣苦瓜臉的老女人,居然利用她誠實的回笞及對她的信任來整她。
  
  「雪莉不會說粗話。」爸爸的抗辯似乎軟弱了一點,但是至少聽起來似乎已瀕臨一觸即發之點。
  
  妮麗不像別人那樣,會被他的脾氣嚇倒。「啊,她當然說粗話。今天早上,她自己撞到了手肘,她用兩種語言咒罵,我親耳聽到的。」
  
  「喔,那你怎麼知道她在說什麼呢?」
  
  「我懂的拉丁文還夠翻譯那幾個字。」
  
  雪莉彎下腰,從鑰匙孔裡看見爸爸滿臉脹紅,不是惱羞就是憤怒,雙拳緊握在身邊,妮麗姨則冰冷如石地站立在他身前。「你可說是對你的女兒一無所知,」妮麗不屑地說,「我想到你讓她交往的人就害怕,我相信她一定懂得賭博及咒罵,我也相信你不經意地讓酒徒賭鬼如卞瑞福之徒看到她換穿衣衫。天知道,她那一頭放蕩亂飛的紅髮讓那傢伙或別的男人有什麼邪念遐想。我還沒說那另一個她喜歡的旅伴呢——一個跟狗兒睡在一起的印地安人,一個野人,他——」
  
  雪莉看著父親緊縮下頷。她一半希冀,一半害怕,爸爸將對妮麗姨當面揮拳。爸色卻以帶著責備的語調說;「妮麗,你怎麼變成了一個滿腦齪齪、心懷怨恨的老處女,假裝所有的男人都是野獸,追逐著所有他們看見的女人?事實上,你怨恨是因為沒有人追逐你!還有呢,」他有點失控地繼續,「雪莉是快十四歲了,可是她跟你一樣地扁平,可憐的雪莉,處處顯示將成為另一個你,而就算老天給了酒,也不可能有一個男人來追逐你,所以我想她應該和你一樣是很安全的。」
  
  雪莉知道這樣的侮辱對「滿腦齷齪、心懷怨恨的老處女」是致命的一擊,喜得將手覆蓋著嘴,以防止叫出聲音。不幸的是,妮麗並沒有如期地讓妹夫擊倒。她抬起下巴,正視卜伯德,冷冷而不屑地說:「我想你有一刻是不需要酒的,不是嗎?」
  
  雪莉不懂妮麗在說什麼。爸爸也莫名所以,然後是憤怒無比,可是,接下來是出奇地安詳。
  
  「好極了,妮麗,確切地符合華勒定鄉紳高傲的大小姐,我幾乎忘了你以前的身份,你可是沒忘,對嗎?」聲音中怒氣全消,他環視這寒酸斗室,搖搖頭,悲慼地說:「雖然住的房子還沒有華府置放雜物的房間大,但以教授別人的孩子禮儀維生,你仍是華勒定鄉紳的大小姐,永遠高傲無比。」
  
  「那麼你也該記得,」妮麗姨平靜卻不妥協地說:「雪莉的母親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可以老實地告訴你,柏德,如果她活著看到你將雪莉教成這麼個笑柄,她會嚇死,不,她會以她為恥。」她斷然地說完。
  
  門這邊,雪莉迷惑而驚覺。以她為恥?媽媽當然不會以她為恥的,她是這麼地愛她。在農莊時的景象閃過腦海,媽媽擺著晚餐,穿著漿洗得清淨潔白的圍裙,頭髮整齊地盤結於腦後,媽媽梳刷著雪莉的直髮;媽媽靠近燈光邊,為雪莉縫製一件特別的衣裳。
  
  腦中盤旋著媽媽雪白挺硬的圍裙、光亮整潔的頭髮,雪莉攤開兩臂,低頭審視著自己。她穿著男人的靴子,因為她不耐系結鞋帶,既沾塵土又牽絆,她的鹿皮褲污點斑斑,屁股部位更磨得薄透;腰間繫著狗睡下為她編織的腰帶,既為了緊繫褲子,還為了繫好上衣。羞恥……
  
  她不情不願地轉向盥洗台上的小鏡子,端詳著自己的容貌及頭髮。鏡中的影像令她背轉身子,眨眨眼睛,搖搖頭,欲摔去那影像。她呆立著好一會,不知如何整理,然後,舉起雙手,以手指梳理頭那一頭「放蕩的紅髮」,她的手指只能移動三兩寸就因絞結而停止,她只得將雙掌使勁壓下兩邊的亂髮,然後小心翼翼地再次來到鏡前,謹謹慎慎地移開雙手,紅髮跳回原狀,她一點也不像媽媽,她甚至不像任何一個她看過的任何女人,她也知道,自己從來不在乎,直到此刻。
  
  妮麗姨說她看起來是個「笑柄」,現在想起來,最近別人對她的態度是有點怪異,尤其是男人,他們奇怪地瞪著她。邪念遐想?爸爸顯然沒有注意到,就在這一年,雪莉的胸部惱人地膨脹起來,不論她如何小心地扯攏上衣,有時還是會顯露。
  
  妮麗姨說她放蕩不羈。放蕩?她蹙起眉頭,拚命想著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她聽到過這個詞語。放蕩,似乎與妓女有關——一個婊子——一個放蕩的婊子。對啦。雪莉是那樣嗎?
  
  不熟悉的感覺堵在喉間。看來妮麗姨是對的,她所說的一切都錯不了,最糟的是媽媽會以她為恥。
  
  羞恥!
  
  雪莉驚駭得呆若木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妮麗姨要雪莉留下,可以有個正常的家,正常的教養。爸爸的抗議軟弱無力,最後同意時,她衝向前去,匆忙中絆倒妮麗姨的小板凳。「不要,爸爸,別把我留在這兒,求求你。」
  
  他不知所措,雪莉更利用爸爸猶豫不決的弱點,衝進父親懷中。「求求你,爸爸,我會穿女士的鞋子,梳理我的放蕩頭髮,等等,只要別把我留在這兒。」
  
  「別這樣,親親。」他只說了這些,她深深覺得輸去了這一仗。
  
  「我要跟你、瑞福,還有狗睡下一起,我是屬於那樣的生活的,別管她說什麼。」次日清晨,他離去時,她仍然這樣嚷著。
  
  「我很快就會回來,」他堅決地說。「瑞福有些好主意,我們將賺大錢,我們在一年裡就來接你,最多兩年。到那個時候,你會長大成人,我們就到舒文幽谷去,就像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在那建造一所巨廈,小乖乖,你等著。」
  
  「我不要巨廈,」雪莉哭著,望向站在路上英俊而嚴肅的瑞福,再望向狗睡下,臉上一無表情。「我只要你、瑞福,還有狗睡下。」
  
  「你還沒感覺到我就會回來了,」他不顧她的哭鬧,溫暖地笑著說。「想想看,在我們回來接你時,瑞福看到的是漂亮可愛的少女,穿著長裙,舉止言談就像你妮麗姨會教你的那樣,他會多麼吃驚呢?」
  
  在她提出異議之前,他扯開了她緊纏於頸間的雙臂,戴上帽子,退後一步,看著妮麗說:「我會盡力寄錢來支付的。」
  
  妮麗點著頭,沒說一句話。她的態度並沒有使他不安。「誰知道呢?我們也許連你也一齊帶回英國,你也想吧,妮麗?就在華勒定鄉紳眼前,優渥地住在比他更大的屋子裡,我好像記得,客廳裡擠滿你的追求者,沒有一個夠格,對嗎?也許年齡使他們進步了。」
  
  雪莉調緩呼吸才不致像小嬰兒般哭泣,看著爸爸淡漠地對冷峻的妮麗聳肩膀後,給雪莉一個緊緊而短暫的擁抱。「寫信給我。」她哀求道。
  
  「我會的。」他承諾著。
  
  他離去後,雪莉緩緩地轉過來,看著一無表情的女人,她在世上唯一的女性親人,徹底毀壞她生活的人。她灰色的雙眼噙滿淚水,很輕柔卻很清晰地說:「我希望我們沒到這兒來,我希望我從未看到你,我恨你!」
  
  雖然雪莉知道她該挨打,妮麗姨卻沒有給她一掌。她正視她雙眼說:「我相信你這樣想,雪莉,我敢說你還會更恨我的。我卻一點也不恨你。現在讓我們去喝些茶,然後開始你的課業。」
  
  「我也討厭茶。」雪莉告知她,並高傲地抬起下頷,回應著阿姨冰冷的注視,不僅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也是她妮麗姨一模一樣的一個動作。雖然雪莉不知道,妮麗卻注意到了比似之處
  
  「別用那種眼神瞪著我,孩子,我早已做得完美無缺了。如果在英國,而你又是華老爺的孫女的話,這是恰如身份的;可是,這是美洲,而且我們已不再是高傲的華老爺的親戚了。這裡,我們充其量也不過是貧窮的破落戶。在這兒,我教導一些我以前不屑與之為伍的人的孩子們禮儀,有這份工作已屬幸運。我感謝上蒼讓我擁有自己舒適的小屋,我不回顧以往,姓華的人從不哀悼,記住這點。其實我也並不對我生活的抉擇有太大的遺憾,至少,我不再是別人的傀儡,我不再擔心次日又會有什麼騷動;我現在過的是安然並序,有尊嚴的生活。」
  
  說完這長篇大論,她退後一步,帶著一絲玩笑,梭巡著僵持不動的外甥女。「親愛的,假若你想將這副冷漠高傲表現得盡致,我建議你把鼻子稍稍放低一些——對啦,就這樣。我就是這樣擺的。」
  
  如果雪莉不是覺得這樣孤寂怨恨,她會大笑。時間,讓她學會重新再笑——一如她學會拉丁文、學會女士的舉止。妮麗姨是個嚴酷的老師,決定要雪莉學會自己所會的一切。雪莉終於發現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阿姨對這剛愎任性的甥女有著深深的關懷及親情。
  
  雪莉在怒氣消去後,是個認真的學生。書本助她消除了對馬匹奔馳、吉他伴唱、星光下歡笑的懷念。對異性點頭、互望被視為不檢點且是禁止的,與陌生人交談更是罪大惡極。歌只能在教堂裡唱,絕不可以收授金錢或實物。取代一些她以前的瘋狂行為,她的挑戰是如何提起茶壺為客斟茶、如何排放餐點的刀叉,一切細節都要注意,就如妮麗姨說的:「知書識禮是你最大的資產,在我們這種景況,是你唯一的資產。」
  
  雪莉十七歲時,這點愈發明顯:穿著簡單的褐色袍子,頭髮梳成緊緊的髻,以自己勾織的小網罩住,卜雪莉小姐被引見於妮麗姨授教學校的校長。魯校長應華妮麗之請,首次在她們住處見到了雪莉,她瞪著雪莉的頭髮及臉面。若在幾年前,少不更事又沒有良好教養的卜雪莉會自覺地望望自己的靴子,或是壓低帽子,或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這陌生人看什麼。
  
  然而,這是個嶄新的卜雪莉,深深知道自己是阿姨經濟上的負擔,決定要成為賺取薪資的一員,不僅為阿姨,不只為目前,她是為自己、為來日。在城裡,她看到貧窮與飢餓,這是鄉間少有的現象。在過去兩年間,爸爸的信從減少到完全沒了音訊,看來她將終身為城市人了。她不相信他就此忘了她,也不願意相信這令人無法忍受的可能——爸爸不在人世了。她非自己照顧自己不可,至少在爸爸跟瑞福回來接她之前。
  
  魯校長對著她說:「你阿姨告訴我不少你的學識能力,卜小姐。」
  
  一改以前的羞怯,雪莉很有分寸地伸出手,並回答道:「魯校長,我也是久仰了。」
  
  現在,站在晨星號的甲板上,她突然覺得她很有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以前生命中的任何人了,妮麗姨、學生們、每星期茶敘的老師朋友們,她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臉。再也看不到瑞福、爸爸。
  
  她嘴裡發乾,可是濕濕的淚水卻刺痛雙眼。當爸爸來向妮麗姨解釋為何他久無音訊的時候,她將無法在場,她將永遠不知道爸爸是怎麼回事。她閉上眼睛,似乎看見瑞福、狗睡下跟爸爸站在妮麗姨的小客廳裡等著看她。她自己惹上這一切,錢並不是唯一讓她堅持陪伴藍凱詩走這一程的動機,真的不是。打從她閱讀那些浪漫的言情小說開始,她就幻想著英國,又點燃起她對探險遊走的渴念,那是不論自己或妮麗姨的努力都無法征服的不耐安定的天性。
  
  她這下可真有險可冒了。不是坐在教室裡,面對一群聽得津津有味的小臉,而是抵達一塊陌生而不友善的土地,一愁莫展,平日自恃的機智及勇氣也不知去向,即將面對的是名貴族,如阿梅所說,在知道事情真相後,英國法律可容許他隨意處置她。自己最瞧不起的恐懼感延伸全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怨著自己辜負了別人的托付,為他們帶來痛苦。她一生的樂觀與健康突然變為虛弱,因緊張及嚴重的暈眩,房間開始旋轉,她只得抓緊椅背以支持,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深深吸氣,用手整理著那嚴肅的髮髻,披上披風,對驚嚇失態的女僕安慰的一笑,試著以輕快的聲調說:「該是面對那可怕的男爵及接受命運的時候了。」然後回復了神態,不再偽裝不擔心,「你待在這兒,別讓人看見。如果我沒有即刻回來找你,你就躲幾個小時,然後悄悄離去。不,還是留在船上好,運氣好的話,等到有人發現你時,已是明晨船啟程之後了。如果他決定耍狠的話,沒有必要讓我們兩人都被抓去坐牢。」
  
  從安靜的狹小陰暗房艙,來到燈火明亮、人聲鼎沸的甲板,工人們肩扛著箱籠,上下跳板,裝貨卸貨,為次日的再啟航忙碌;起重吊機網罩著貨物搖曳於船邊碼頭。雪莉小心地自跳板步下,一邊在碼頭的人群中搜尋一名惡劣的英國貴族,瘦削、蒼白、高傲、誇張,還帶一抹冷酷,及膝的鍛褲綴滿繡章以使他的新娘印象深刻。
  
  尋著尋著,她看見那挺拔黝黑的男子,不耐地將手套拍打著大腿。剎那間,她知道那就是他。雖然他穿的是深色長褲而不是緞質及膝褲,而且在風吹起他的披風時,也沒有炫耀的繡章,他的一切使他有別於眾,賦予他磨滅不去的「特質」。方方的下頷冷靜堅決,寬闊的肩膀散發著自信。看見她走近時,他已蹙起眉頭;雪莉的恐懼即時變為驚惶。過去兩天來,她偷偷地希望著自己能安撫、哄騙這位受辱的準新郎,現在卻面對他緊蹙的雙眉,奇怪著自己的未婚妻到哪兒去了,走下跳板的為什麼是卜雪莉而不是藍凱詩?他顯然是非常地氣惱。
  
  魏士定沒有氣惱,他呆了。他期望看到的是個十七、八歲的輕佻少女,滿頭跳躍的卷髮襯著紅撲撲的臉蛋,裹著皺褶花邊;然而,在閃爍火炬下,他看到的是沉穩、蒼白,有著高高顴骨的少女,淡褐色的眉下是閃亮的長睫毛,覆蓋著特別大的淡色眼睛,他無法確定顏色的頭髮緊緊梳向腦後,隱在帽沿下。一件不起眼的棕色被風代替了皺褶花邊。他向她伸出手時想道,白樂敦將她形容為「十分美麗的小東西」,不是頭殼壞去,就是雙眼瞎了。
  
  雖然外表極持鎮靜,雪莉看起來既緊張又害怕,好像知道已有禍事發生似的,魏士定腦筋一轉,最好的方法莫過於直截了當。
  
  「藍小姐,」在短短的自我介紹後他說:「我很抱歉,發生了意外。白樂敦爵爺昨天遇害身亡。」罪惡感令他言短詞微。
  
  她不解地呆望著他。「遇害?他不在這兒?」
  
  魏士定準備看她哭出來,甚或歇斯底里起來,沒想到她僅抽回冷冷的手,恍恍地說:「噢!真可憐,請向他家人弔唁。」說完,轉回身子,踏向碼頭邊去。
  
  他發現她顯然是驚嚇過度。「藍小姐——」他叫喊著,但他的聲音被—面貨網吊車的警告聲淹沒。「讓開,小心!」
  
  魏士定警覺到危險而撲向她去。說時遲,那時快,貨網搖晃過來,擊中她的後腦勺,將她撞倒在地。魏士定邊向車伕叫喊,邊彎身將她抱起,她的頭軟弱向後垂下,鮮血自腦後創口湧出。
  
  「我們的病人今天情況如何?」惠醫生走向書房時問著魏府的管家。雖然語調輕快,他跟魏士定一樣,對她復原的機會相當悲觀。魏士定坐在壁爐邊,雙肘撐在膝上,腦袋托在手中。
  
  「一無改變。」伯爵說,雙手揉搓著臉面,疲倦地提起頭。「她像死了般安靜。她房間的侍女們都遵照你的吩咐,不停地跟她說話,我自己不久前還跟她說過話呢,可足她一無反應,都已經三天了。」他的焦躁充滿在聲音中。「你難道不能想想什麼辦法嗎?」
  
  惠醫生看著那焦慮的愁容,知道說也沒用,止住了堅持他去休息的指令,改口說:「她在上帝的手中,不在我的掌握中;不過,我會上去看看她的情況的。」
  
  「那有個屁用!」爵爺對著醫生的背後轟然而說。
  
  無視於貴族的脾氣,惠醫生步上宏偉的樓梯,轉向右邊。
  
  稍後,他回到書房,伯爵的坐姿依舊,醫生的表情卻大大地煥然開朗。「顯然,」他淡淡地說:「我的探視終究還是有用的,也或許是她比較喜歡我的聲音,而不喜歡侍女的聲音。」
  
  魏士定猛然抬頭,目光搜索著醫生的臉。「她有知覺了?」
  
  「她現在又睡了,不過她剛才還跟我說了幾個字呢。昨天,我對她恢復的機率毫無把握,現在,她既年輕又健壯,我想她會沒事的。」
  
  說完後,惠醫生看著滿臉因疲倦及焦慮而雙眼及兩頰深陷的爵爺,他即刻進入第二個關注。「然而你呢,爵爺,看起來可怕極了,」他以世交的熟稔直言。「我原想建議晚飯後——當然,前題是你得要邀請我共餐——一同去看她,但你那樣子會把她嚇昏過去,你還是先睡一會兒,刮乾淨鬍子才行。」
  
  「我不需要睡覺,」士定回說,心情的輕鬆令他精力恢復,起身走向銀盤,拔開水晶酒瓶的瓶塞。「但是我對刮鬍子沒有爭議。」說著,在兩隻玻璃杯中注入白蘭地,遞了一杯給醫生後舉杯祝賀:「為你使她復原的醫術而乾杯。」
  
  「那不是我的醫術,而是個奇跡!」醫生對他的敬酒猶豫著。
  
  「那就為奇跡的出現而喝吧!」說著將杯舉向唇邊,看見惠醫生對這個提議也搖頭否定,他停下了。
  
  「我……我沒說她已復原,士定,我只說她有了知覺,也能說話。」
  
  伯爵覺察到醫生語帶猶豫,瞪起了銳利的藍眼,盯住惠醫生的臉,要求解釋。
  
  勉為其難地歎著:「我本想等你稍微休息後再告訴你的,事實上,就算她身體恢復——這點我也無法保證——仍然還有問題,附帶的症狀,當然,這可能是短暫的現象,然而也可能不是。」
  
  「你到底在鬼扯什麼?」
  
  「她沒有記憶,士定。」
  
  「她什麼?」
  
  「她對張開眼睛前的任何事情,毫無記憶;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英國。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法說出。」
  
  手停在華麗的銅門把上,惠醫生停下,轉向魏士定,壓低了聲音,做最後的警告及指示:「頭腦的傷是很難預測的,假若她不記得稍早跟我說過話,不必驚奇;當然,她也可能已經完全恢復了記憶。昨天,我跟一個對頭傷頗有經驗的同事聊起,我們都認為不論她的頭傷有多嚴重,都不該用麻醉止痛劑,雖然麻醉劑可以止她的痛,同時也會讓她昏睡,要讓她保持知覺並繼續說話是更重要的。」
  
  魏士定不耐地點著頭,但是惠醫生還沒說完呢!「方纔,在自己記不起任何事情時,她是既焦急又驚惶,所以,不論怎麼樣都不要說出或做出增加她焦慮的言詞行為。我們進去後,試著讓她感到安心平靜,而且要叮囑所有進出這間臥室的傭僕都要注意。就像我說過的,頭傷是既危險又難以預測的,我們可不想失去她。」說完一切後,他旋開了門。
  
  在暗暗的房間裡,雪莉感覺到人的到來。在舒適的灰色淡霧中,她時醒時睡,意識裡沒有恐懼也沒有擔憂,只有微微的混亂。她緊緊地抓住這幸福的感覺,使自己逃避開沒有名字的恐懼,以及下意識裡困惑著她的無數問題。
  
  「藍小姐?」
  
  聲音貼近耳際,和藹而堅持,又似曾相識。
  
  「籃小姐?」
  
  是在對她說話呢!她強睜開眼睛並眨著以集中焦距,然而視線極其不清楚,所有影像都重疊層層。
  
  「藍小姐?」
  
  她再次眨著眼睛,影像分出兩個男人,一人為中年、白髮、細框眼鏡、整潔的鬍髭,看起來和善而充滿信心,就像他的聲音。另一人年輕多了,英挺、不很和善,也不很有信心,臉上帶有困擾。
  
  年齡較大者微笑著對她說:「你記得我嗎,藍小姐?」
  
  雪莉原想點頭,但動作使她頭部疼痛不已,一時淚水刺痛著眼睛。
  
  「藍小姐,你記得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設法讓自己的頭不動,她回答說:「大夫。」嘴唇乾裂,然而說話並沒有令她的頭痛更糟,因而一連串的問題湧上心頭。「我在哪兒?」
  
  「安全的地方。」
  
  「哪裡?」她堅持著。
  
  「你在英國。你從美洲搭船而來。」
  
  不知什麼原因,這個答案使她不安而沮喪。「為什麼?」
  
  兩人交換了目光,醫生以使人安心的口氣說:「慢慢地你就會想起來的,現在,你別想這麼多。」
  
  「我——我想知道。」她固執地說,嗓音沙啞而急促。
  
  「好吧,孩子。」拍著她的手臂,稍稍遲疑後,臉帶微笑,好像要宣佈好消息般地說:「你來這兒是會你未婚夫的。」
  
  未婚夫?!顯然自己是訂了親的——另外那個人,她相當地肯定,因為他看起來非常地焦急,既憂慮又疲乏。她將目光轉向那年輕人,給他安詳卻虛弱的一笑,他卻對著醫生蹙起了眉頭,因為醫生警告地向他搖著頭。她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在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身置何處的情況下,她唯一知道的是,造成他人不便或不樂時,禮儀的規範——一些深植入腦中,本能且急迫的表現——就是表達歉意。
  
  在她未婚夫望向她時,她細弱的聲音吐出:「我很抱歉。」
  
  她的言語好像傷了他似的使他退縮,然後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深沉、自信,且使人安心。「不要道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只要好好地休息,慢慢就會好起來。」
  
  雪莉漸感不支,閉上雙眼。疲倦又困惑中,她聽得見他似將離去。「等等——」她盡力地吐出。突然又莫名地對孤單感到恐懼,害怕再次沉落在空洞的黑暗中,無法浮起。她看看兩位男士,終於將哀懇的目光落在她未婚夫臉上。他較年輕,又健壯有活力,必能將侵犯她的邪魔們驅離。「請留下。」她幾乎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他猶豫著,望向醫生,雪莉潤濕著乾裂的雙唇,使勁地將心中交織的情緒形成兩個字,虛弱地呼出:「害怕。」
  
  眼皮如千斤重擔,雖然不願意,她仍無法睜開雙眼,再次將自己與活生生的世界隔離著。恐懼壓襲著,她拚命地吸氣。然後,她聽到椅腳與地板的摩擦聲,椅子被拖到床邊。她的未婚夫說道:「沒什麼可害怕的。」
  
  雪莉的手在被子外面摸索著,一如孩童在尋求父母的安慰。長長的男性手指握蓋住她的手掌,鎮定地握著。「討厭……害怕。」她呢喃著。
  
  「我不離開,我答應。」
  
  雪莉緊握他的手、他的聲音,及他的承諾而沉穩地睡去。
  
  罪惡加上恐懼,魏士定看著雪莉沉沉睡去,心痛不已。她頭上綁著繃帶,臉色蒼白;使他最為吃驚的是,在這張大床上,為被褥及枕頭所吞噬的她看起來是如此地纖小。
  
  她向他道歉,而事實上全部的責任都是他的,不但造成她未婚夫的死亡,粉碎了她的夢,也形成這樣的一場災難。他明知碼頭上的重重危險,卻讓自己跟她處於起重吊機操作的裝卸路線下;他太專注想著她對白樂敦死訊的反應,而沒有注意到晃向她的吊網,更沒有及時對工人的警告喊聲回應。如果她不是對魏士定唐突的消息如此地驚嚇,她也許能及時反應避開撞擊。
  
  事實是他置她於危險,沒有給她恰當的保護,又使她喪失保護自己的能力;如果她不治,責任全是他的,他知道這一輩子良心都將難安。白樂敦的死亡已使他日夜難安了。
  
  她的呼吸突然改變,恐懼隨即箝住他的心;他屏住氣息,直到她的呼吸趨于于常,才長長地吁出。他低頭看著安然停放於自己掌中的手,手指細長柔美,指甲卻修剪得短平——這位貴族必定是一絲不苟,務實而整潔的。
  
  他將目光移到她臉上,如果不是既害怕又疲累,他一定會欣然地猜測她對自己的臉感覺如何?柔軟豐滿的雙唇無法與一絲不苟相連,特別長而捲曲的睫毛更難與務實並列。他無法知道她頭髮或眼睛的顏色,顴骨的角度不錯,象牙色的皮膚幾乎透明。與其他柔弱女性化的部位相較,她那小小的下頷卻帶著堅忍,充分顯示意志力,不,魏士定修正著,是勇氣。
  
  她一直沒有因疼痛或懼怕而哭泣,她只說了討厭害怕,正表達她寧可與這種負面的情緒搏鬥而不屈服於它。她無疑是很有勇氣的,也相當善良,為了使他憂心而道歉。勇氣與善良的結合令任何婦女都獨具特色,尤其是年輕的少女。她又如此的脆弱,痛惜之情油然而生,他抓緊了掌中的小手。突然她呼吸急促地掙扎著,一陣恐懼襲上。老天!她會死去!
  
  「別……」他低低地卻狂亂地說:「千萬別死!」
  
  雪莉再次睜開眼睛時,亮麗的陽光正從綠色的窗幔邊偷偷滲入。她的未婚夫坐在床邊的椅上,仍然握著她的手,沉睡著。夜間,他曾脫去上衣及頸巾,衫領敞開,雙臂交疊於床上,腦袋靠歇於上,臉部朝向雪莉。雪莉緩緩轉頭,這輕微的動作並未引來腦袋裡小錘的敲擊,她安心地吁著氣。
  
  安詳的沉睡,給她充足的體力,她懶懶地看這與她訂有婚約的男士。皮膚黝黑,一定頻於戶外活動,褐色的頭髮濃密,整齊地修剪得宜,此時因為睡眠而雜亂,配上直直的黑睫毛,反而使他看來有頑童的可愛。其他的部位無一絲男孩氣息,她感到迷惑,又有一絲無以明言的不安。方正的下頷,正冒出黑黑的鬍髭,深褐的雙眉蹙成一堆,好像在夢中對某人不滿;他襯衫的布料細緻雪白,包裹著寬闊的肩頭,濃黑的胸毛自V形領口向外探伸,臂上的汗毛卻淡多了。從他美挺的鼻樑到方正的下頷、修長的手指,處處顯示他是嚴厲而不妥協的人。
  
  而且英俊。
  
  老天,他真的很英俊!
  
  她很不情願地將視線自他臉面移開,第一次看看她的週遭。綠色、金色為主的房間使她目瞪口杲,連床頂的帷罩都是與牆面、窗幔同樣的青蘋果綠,以閃閃金光的繩圈勾掛著,甚至房間另一端的壁爐也是綠色大理石所砌,兩邊點綴的是金色的飛鳥圖形,爐前一對靠椅也套以淺色綠緞,兩旁分置橢圓矮几。
  
  她的確是很幸福的,未婚夫不僅英俊,而且顯然相當富有;更甚的是,他整晚陪伴著她,以這個極其不舒適的姿勢睡著,仍不放下她的手,所以,他必定是非常非常地愛她。他一定是追求她,向她求婚的。她緊緊閉上雙眼,盡力搜尋對自己的過去及對他的任何記憶,但除了一團黑黑的空洞外,一無所獲。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忘掉被這樣的一個男人追求、愛戀的,絕不可能,她一會兒就能想起來的,她急迫地對自己說,抵制著恐懼的襲擊。在腦海中,她對自己說,他一定曾對她說:「我能有這份榮耀娶你為妻嗎……小姐?」什麼小姐?什麼小姐?
  
  「千萬鎮定!」雪莉無助地警告著自己。「集中在別的事情上——他說過的一些甜言蜜語。」她的呼吸加速,不覺地緊抓他,以至於她的指甲掐到他的手,她努力嘗試著回想他們共度的時光:他一定是個熱切的追求者,送來鮮花,傾訴著她的聰慧、可愛、迷人、美麗;她必定是如他所說,否則何以捕獲這樣一名追求者的心呢?!
  
  她想些聰慧的事時,腦海卻一片空白。
  
  她想些可愛迷人的句語,腦海仍是一片空白。
  
  設法使自己鎮定,她想著自己的容貌。自己的容貌?
  
  她看不到自己的容貌。
  
  她沒有容貌!
  
  本能或潛意識,她竭力要自己鎮靜,然而恐懼卻傳過全身。她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無法記起他的名字,她更無法記起自己的長相。
  
  魏士定突然感到他的手被箝住,阻止了血液流動,試著自痛苦的箝制中抽離,但是箝得更緊。三天裡的無法睡眠,需要特別的力氣來使眼睛張開些許,能在沉重的眼皮下瞄一瞄,是什麼東西促使他的手麻木。看到的不是什麼鉗夾,而是一個躺在身邊床上的女人。這不算什麼鮮有的景象,他只是扭轉著手,藉以稍稍放鬆對方的緊抓。由於始自孩童時期的教養,對女性的禮貌根深蒂固地栽在心中,而且這個女人一臉恐慌。他在閉上眼睛,重新入夢前,禮貌地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魏士定對女人擔憂自己的容貌習以為常,但這個女人,在陰暗的臥房裡、在夜半更深的時間,真是荒謬。他懶得答理,但她用力捏住他的手,瘋狂地求道:「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美極了。」他一無表情地說。又因全身酸痛並發現在床上的是她而不是他,他試著要她睡過去一些時,聽到的無疑是暗泣聲。他將頭轉開,不耐地想著自己做了什麼惹得她哭泣。趕明兒叫郝登給她送個小玩意兒去彌補一番好了,一個紅寶石胸針或什麼的。女性的淚水通常是為昂貴的珠寶而流,甚至在睡眠中,魏士定都很清楚。
  
  她的暗泣漸成嚴重而痛苦的哭聲,間夾著吸氣及顫抖。他到底犯了什麼過錯而造成這樣的哭泣?一定是忘了稱讚她的新衣,或是爽了上劇院的約,這樣的哭將使他花費一條鑽石項鏈!
  
  一陣痙攣,震動全身及被褥。
  
  再加一雙成套的手鐲。
  
  身心俱疲下,他跌回深深沉睡,享受安詳恬然。然而她的話纏繞著他,他停在睡眠的邊緣。「我不知道自己的長相……不知道……不知道。」
  
  魏士定雙眼彈開,扭頭向她。她的頭已轉開去,左手撫住嘴以壓制哭聲,可是,顫抖仍然傳遍全身。她雙眼緊閉,但是淚水潺潺自濕濕的睫毛下滲出,掛滿蒼白的雙頰。她傷心地哭著,完全的清醒,使他鬆了一口氣,減低了原來對淚水的所有罪惡感。
  
  「我剛沒完全清醒,沒聽懂你的問題,」他急忙地說。「我道歉。」
  
  聽到他的聲音,她全身僵直。他看到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然後將頭轉向他,看著他。
  
  「有什麼不對嗎?」他小心地問,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安撫她。
  
  雪莉吞下怨氣,看見仍是滿臉倦容的他,心情即時放鬆。他一定為她憂心數日,不禁因為自己竟像孩童般地哭鬧,感到愚笨而不知好歹;當然這怪異而駭人的病症,卻遠不如跛缺或不治的惡疾。一種本能的驅策,以使困境變得盡量輕鬆,她吸了一口氣,帶著歉意地笑道:「聽起來很可笑,可是,我不知道我的長相,而那……」她停下了,不欲讓他知道她的恐懼而煩惱。「那實在是件小事,既然你已醒了,可不可以形容我一下?」
  
  魏士定意識到她極力地控制自己的害怕,同時也要讓他安心,深深為她的勇敢而感動。「形容你……」他設法拖延時間。他不敢亂說她頭髮的顏色,怕她看到鏡中的自己後的反應,所以試著以玩笑帶過這個問題。「目前,你的眼睛紅腫,」他一面微笑著說,一面急急掃向她的雙眼,以索得更多的資料。「不過它們很大——而且是灰色的。」他稍稍吃驚地下結語。
  
  事實上,魏士定注意到她有著受驚的大眼睛,淺淺的銀灰鑲在一圈狹狹的黑中,覆蓋在長長的濃密睫毛下。
  
  「灰色?」雪莉失望地說:「我想我不喜歡。」
  
  「現在,濕濕地,看起來像水銀。」
  
  「也許還不太糟。那別的地方呢?」
  
  「噢,你的臉色蒼白,帶著淚痕,不過還是一張不錯的臉。」
  
  她掙扎於恐怖、眼淚,及笑容之間。出乎他意料之外,並使他鬆了一口氣,她還是決定微笑。「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目前來說,」他支吾著。「你的頭髮被一個大大的白一一白頭巾包裹著,你知道的,扎個頭巾上床是時下的風尚呢!」肇事的那晚,燈光暗淡,她的頭髮先是為披風的帽子罩著,後來又為她如注的血流所染,然而她的睫毛呈褐色,該有足夠的理由定她頭髮的顏色。「你的頭髮是棕褐色的。」他肯定地說。
  
  「你要好一會才能決定呢。」她嚴密地觀察著他,困惑卻沒有懷疑。
  
  「對有些事情,我的觀察並不敏銳。」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我可以照照鏡子嗎?」
  
  魏士定想著她連自己的臉都不認識,怎知照過鏡子後會是怎麼樣的反應,他也不敢確定她在看見自己包紮著繃帶的腦袋及太陽穴邊的瘀痕時,她會不會驚惶失措;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當她照鏡子的時刻到來時,他要惠醫生在場以應急需。「改天吧,」他說:「也許明天,也許等繃帶拆除後。」
  
  雪莉感覺到他不願她照鏡子,並且自己也不希望再經歷一次恐懼,也不欲使他更憂慮,她將話題轉回先前談到的頭巾上。「我想頭巾是很實用的,可以避免又刷又梳的麻煩。」
  
  「對極了。」魏士定讚賞著她在這種情況下所表現的優雅及勇氣。她能談話使他高興至極;她的態度使他深深感動。理所當然地,他將手覆蓋上她的,注視著她那特殊的銀灰眼睛,非常溫柔地問道:「你還很痛嗎?你覺得怎樣?」
  
  「我還有點頭痛,就這樣而已,」很自然地回應著他的微笑。「你不必擔心,我不像看起來那麼糟。」
  
  她的音調輕柔甜美,她的表情坦然而率真。稍早,她還顯示了女性對外貌的關心,然後,平靜地接受她不太像樣的樣子,而現在,她居然以之作為玩笑。這在在告訴魏士定,偽裝做作對她是完全陌生,她清新自然的特質說不定也會存在於其他方面。
  
  不幸的是,這個認知即刻引他到另一事件上,使他丟棄愉悅,急急抽回自己的手。他的行為、他的思想,這些都不可以是理所當然,他不是她的未婚夫,他是該為她未婚夫的死負責的人,僅僅是為了對死者的敬意,及自己該有的格調,他應該保持距離,精神的及身體的。他是世上最不該碰觸她,或想著她的人。
  
  他站立起來,搖聳著雙肩以鬆懈酸痛,並希望以輕快的語句結束這次造訪,他又回到她談論的容貌上。「總而言之,如果我此刻要描繪你的話,我會說你像個時髦的木乃伊。」
  
  她嗤嗤笑出聲音來,但是卻相當疲弱。他感覺到了。「我去吩咐女傭送早餐來,答應我,你得吃一點。」她點頭後,他轉身離去。
  
  在他身後,她靜靜地說:「謝謝你。」
  
  他不解地回過身子,問道:「謝什麼?」
  
  那對坦然的眼睛望向他,探索著,魏士定一怔,假以時日,她能直視進他靈魂的深處,目前,她顯然尚未能發掘到他的思緒,因為她的唇間展示了溫情的微笑。「為了整夜陪伴我。」
  
  她的感激更令他感到罪惡甚於欺騙,使她誤認他即是她那英勇多情的白馬王子,而事實上他卻是那邪惡的黑魔頭。魏士定微微彎腰側頭,作出俏皮的鞠躬狀,展露一個坦然的笑容,並故意藉此讓她認識自己的真面貌。「這可是第一次,我因陪一位漂亮的女人過夜而被道謝呢!」
  
  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是驚嚇,但這並沒有減低魏士定的解脫感。他並沒有赤裸裸地吐出事實,但至少他終於可以誠實一下。
  
  他經過長廊走向自己的房間,內心充滿得意,是幾個月以來沒有的感覺。藍凱詩正步向全面的復原,他確定她會沒事的,也就是說,他可以通知她父親有關這次意外及預期的康復了。首先,他得找到他。這件事及傳送訊息都可以父給郝登跟他的手下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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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2:17: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魏士定自手中的信上抬起頭,望著走向他的那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點頭打著招呼。「抱歉打斷了你的巴黎假期,」他對馬修本說。「可是事情緊急,而且微妙到需要你親自處理。」
  
  「爵爺,我很高興能為你效勞。」律師毫無猶豫地回答並坐下,對急急從巴黎召他回來,此刻卻自顧閱讀信件,讓他枯等的情況一點兒也不覺得不悅或奇怪。世代以來,馬家即為魏府的家庭律師,馬修本深知,這份榮譽及豐厚的報酬,附帶的是,不論何時何地,對蘭福爵爺的召喚得隨傳隨到。
  
  雖然修本只是家庭事務所中年輕資淺的一員,但是他對魏府的事務卻瞭然於胸。數年前,他曾被指派去處理蘭福伯爵哥哥,克雷公爵那極其特殊的私務,當時,他曾為此召喚驚慌失態,並在聽到任務性質時訝異失措而羞愧,現在,年紀稍長,閱歷加深,對任何爵爺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有了「微妙」的提示,以修本認為應該是偏向於私事——對某位情婦作金錢或地產的贈予,或是匿名的慈善捐贈。
  
  魏士定決定不讓他的律師久等,放下手上北莊管家的報告,向後靠仰,視而不見地望著天花板,思緒從管家的信轉到更為複雜的藍凱詩問題上。正當他要開口說話時,一聲禮貌性的咳嗽打住了他,年長的管家副手,原為白樂敦男爵府的男僕,欠身進來,語氣急迫地說:「爵爺,藍小姐堅持下床,我們該怎麼辦?」
  
  魏士定沒有轉動頭卻臉露笑容,她顯然是好多了。「告訴她,說我規定她起碼一個禮拜不能下床。我在晚飯後會去看她。」說著,避免自己的微笑帶給那滿臉混合著驚奇、羨慕、困惑的律師更錯誤的想法,魏士定直截了當地點明他的問題。「我好像獲得了一名未婚妻。」
  
  「我衷心的恭喜。」
  
  「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她是白樂敦的未婚妻。」
  
  一陣肅靜。馬修本顯然在思索更適切的回話。他說:「喔,是這樣……那麼請代我恭喜那位先生。」
  
  「我無法辦到,因為白樂敦已死。」
  
  「真不幸。」
  
  「是我導致他的死亡。」
  
  「那真是不妙,」馬修本衝口而出。法有明文,不得決鬥,近來,法庭對此尤為嚴厲,而死者的未婚妻居然還在這位伯爵的床上,實在對他的案件大為不利。律師的腦海翻騰,急急尋找最佳的辯護。他問道:「是劍還是槍?」
  
  「不是,是馬車。」
  
  「什麼?」
  
  「我撞倒了他。」
  
  「那不像槍劍的直接,」他心不在焉地說。「這倒是比較易於辯護。」太過於專注在他的思維裡,馬修本沒注意到伯爵臉上奇怪的表情,他繼續說道:「法庭可能會同意採取這樣的觀點,如果你真欲置其於死,你會走決鬥之途,畢竟你用槍的技巧是眾所周知的,我們可以傳喚很多的證人來證實這點。葛德寧將是這點最好的證人,他連槍都還沒舉,你已傷了他的肩頭。不行,不能傳他,他很不喜歡你,他會將決鬥和盤托出的。就算沒有他的證詞,我們仍可說服庭上,白樂敦的死非你有意,事情的發生純屬意外!」對自己的邏輯推演沾沾自喜,馬修本將沉思的目光自遠處拉回,望向蘭福伯爵。
  
  伯爵緩慢而清晰地說:「你到底在鬼扯什麼?」
  
  「什麼?」
  
  「你是不是在說我故意撞倒他?」
  
  「是的。這是我的印象。」
  
  「我可不可以問,」爵爺咆哮說:「我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
  
  「我想,你的理由跟……嗯……直接關聯到……嗯……某位年輕女士,因她不得擅離你的……你的臥室。」
  
  伯爵咧嘴大笑,笑聲詭異。
  
  「當然啦,我真是笨,」魏士定說。「你還能有什麼其他的結論呢。」自椅中坐心身子,以談論公事的語調說:「上星期,樓上的小姐,藍凱詩,自美洲抵達英國。她與白樂敦訂有婚約,他們的婚禮按約定就在抵達的次日舉行。既然我得為他的死亡負責,而且沒什人能告訴她所發生的事,我只得去接她並告訴她這個惡訊。我跟她在碼頭上說話,突然間,不知哪個笨蛋沒將卸貨吊網控制好,直打向她的腦袋,唯一跟她同行的只是一名女僕,藍小姐目前傷重,一時無法離開英國,我只要你設法去通知她的家裡,並陪伴她的任何家人到英國來。還有,我還要你處理白樂敦的事,盡量收集他的資料,愈詳細愈好,我才能決定從何著手,至少要將他身前尚未清除的帳務結算,妥貼的保障他的名聲。」
  
  「喔,我清楚了。」馬修本鬆了一口氣。
  
  「好極了。」
  
  拿起了桌上的羽毛筆,馬修本停在紙上。「她家住何處?她親人的姓名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也許,」馬修本小心謹慎地說:「我們可以問問這位小姐?」
  
  「我們可以,」魏士定沒表情地說:「但是她是全然無可奉告,她的傷在頭部,嚴重到使她喪失記憶,惠醫生認為是短暫的現象。不幸的是,她的身體狀況已然復原,她的記憶卻沒有。」
  
  「真是遺憾,」馬修本誠意地說。對這位女士的關心似乎減低了伯爵的銳利,他婉轉地建議道:「也許她的女僕可以幫忙。」
  
  「我相信她可以,要是我知道她在哪裡的話。」魏士定不懷好意地注視著盡力使自己不露聲色的律師,好整以暇地說:「意外發生後不久,我差人到她艙房去,但是女僕已不知所蹤了,有一名水手認為她可能是英國人,所以她可能已回到她家去了。」
  
  「嗯,」馬律師仍不覺得事態嚴重。「這樣的話,我們從船上詢問起。」
  
  「船在到的第二天就又啟航了。」
  
  「哦。那麼她的行李呢?是不是可以從那兒得到一些線索,找到她的家人?」
  
  「也許可能,但是,不幸的是,行李又跟船離去了。」
  
  「你確定嗎?」
  
  「當然。意外發生後,我只注意到她的急救,第二天早上,我派人去提取她的行李時,『晨星號』已駛離了。」
  
  「那麼,我們從船務公司著手,那兒一定有乘客名單及艙單,我們就可知道她是從美洲哪個港口登船的。」
  
  「好,從船務公司開始。」他同意著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會談。
  
  馬修本迅速起身,腦海中已在策劃如何偵訪。「我只到美洲殖民地去過一次,再去一次也不錯。」
  
  「很抱歉要你縮短休假,」魏士定說:「另外一個原因是它緊急,她的記憶毫無恢復的跡象,連惠醫生都著急了,我想她若看到以前的熟人,對她也許有所助益。」
  
  遵守早先的承諾,魏士定稍晚上樓來探視她。他固定一天兩次探望,雖然他設法減少時間,但他發覺自己還滿盼望這個時刻的。他輕敲著門,沒有回應,稍稍遲疑,再次敲著。仍是沒有回應。顯然他原吩咐必得有一名女僕隨侍在側的命令,沒被遵照,或是女僕也睡了,兩種可能都使他生氣,但是,他還是首先想到她。她要下床。如果她不顧他的指示堅決要下床,因而昏倒,沒有人在身旁照顧或是呼救,或者她再次失去知覺……
  
  他推開了門,大步跨進房內——一間空房。他看著鋪疊整齊的床,困惑而不安。可惡的小白癡顯然是沒有遵照他的指示,女僕們居然也膽敢不聽吩咐!
  
  輕柔的聲音使他猛然轉身,他驚呆了。
  
  「我沒聽見你進來。」他的客人邊說邊自化妝間走進房來。穿著過大的白色浴袍,手拿著發刷,頭上鬆鬆地裹著藍色的毛巾,光腳站立他身前,對沒有服從他的指示,毫不在意。
  
  經過各種可怕的猜測,魏士定起先是一陣的不快,接著是放心,終至不自禁地歡悅。她借用了窗幔的金色繩索,圍在腰間以拉緊浴袍,腳趾在長及地的大袍子下,頭頂藍色的毛巾有如面紗,這景象使他想起赤足聖母,只是真正的赤足聖母臉帶安詳甜美的笑意,而這個聖母則一瞼迷茫、埋怨,以及明顯的不樂。
  
  「你要不是毫無觀察力,爵爺,就是你的眼睛有了毛病。」
  
  完全出乎意料,他小心地說:「我不太懂你說的什麼。」
  
  「我說的是我的頭髮。」她指著藏在毛巾下的一堆,幽幽地說。
  
  他想起了染滿鮮血的頭髮,也許惠醫生縫合的傷口仍流出血水。「那可以洗去的。」他安撫著。
  
  「啊,我可不這麼想,」她極其不樂地說。「我已試過了。」
  
  「我不懂……」
  
  「我的頭髮不是褐色——」她說著扯去毛巾,握起一把討厭的髮絲,點到問題。「你看看,這是紅的……」
  
  她的音調倔強,魏士定啞然,為那一頭濃密火紅、捲曲的波浪垂向雙肩及胸前而驚呆。她放開手中的髮束,頭髮絲絲自手指中散下,一如液態火焰。「老天……」他呼出一口氣。
  
  「多醜陋呀!」她很不開心地說。
  
  瞭解到身為未婚夫,不該對早已見過的東西目瞪口呆,魏士定勉強將視線自這非常特別、非常艷麗的一頭頭髮上移開。「醜陋?」他重複著她的話,好想大笑。
  
  她點著頭,不耐地將掉落到前額及左眼的一片黃銅光芒掃開。
  
  「你不喜歡?」
  
  「當然啦。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不告訴我它真正的顏色?」
  
  魏士定緊抓著她無意間給他的藉口,急忙點頭示意,目光又回到那頭奇特的頭髮上。那是完美的框架,襯托出她纖細的身材及白瓷般的皮膚。
  
  雪莉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毫無反感;反之,他看起來是——讚美?「你喜歡嗎?」
  
  魏士定喜歡。他喜歡她的每一樣。「我喜歡,」他不經意地說:「我想,紅頭髮在美洲不太入流吧?」
  
  雪莉張口回答,卻發現她不知答案。「我想不會吧,我想,在英國也不會吧?」
  
  「你怎麼會這麼說?」
  
  「因為那女傭禁不起我的追問,告訴我,她一生中從未看過這種顏色的頭髮,她看起來驚怪不已。」
  
  「誰的意見比較重要?」他安然地說。
  
  「你既然這樣說……」雪莉赧然,且在他溫柔的笑容下感到熾熱。他是如此的英俊,黝黑而具男子氣概,很難不瞪視看他,更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捨自己國家千萬美女而選擇了她。她喜歡他作伴,他的幽默風趣、他對她的體貼溫柔。她數著時間,期待他的造訪,然而所有的採訪都是短暫而不著邊際。至今,她仍不知自己是誰,也對他,或他們過去的關係一無所知。她不願再存在於虛無中,靜靜等待她任性的記憶歸來,提供一切答案。
  
  她知道魏爵士不要她過於煩惱而危及健康,但是,她的身體已復原了,她下了床,洗了澡,也洗了頭髮;現在,穿上了浴袍向他證明,她已康復到可以問問題、聽答案了。她的雙腿有些虛軟,也許是她這些天來的經歷,也許更是因為她在他眼前所感到的不自在。
  
  她向壁爐前的座椅點著頭。「你在意我們坐下嗎?我恐怕是躺了太久,雙腿沒用而無法支撐太久了。」
  
  「你怎麼不早說呢。」退讓開身子,讓她先行。
  
  「我不知道這是否被容許的?」她縮起雙腳,蜷曲在沙發上,將浴袍平整地環著自己。
  
  有一樣事情她是真的忘記了,魏士定注意到,有教養的女子不會在臥室接待丈夫以外的男性;另一方面,他也同樣清楚他不該入侵。他決定兩者都不顧,自己高興就好。「你為什麼說你不知道是否被容許坐下?」
  
  她赧然的眼神轉向壁爐,魏士定突然為看不到她的臉而感到失望,在她轉過頭來看他時,又莫名地高興起來。「康婷,你的女傭,告訴我你是伯爵。」
  
  她看著他,似乎希望他會否認,她真是他從未見過的奇特女人。
  
  「又怎麼呢?」看她沒繼續說,他催促著。
  
  「我應該稱呼你爵爺……」他提起了眉頭,等著,她只得承認。「就我還能知道的事情裡,我知道在國王面前,沒被容許是不可以坐下的。」
  
  魏士定強忍住極欲衝出的大笑。「我可不是國王,我只不過是名伯爵而已。」
  
  「是呀!可是我不知道是否該適用同樣的禮儀。」
  
  「不用。說到女傭,她鬼混到哪裡去了?我特別交代,任何時間都不得留你單獨無人陪伴的。」
  
  「我叫她走的。」
  
  「因為她對你頭髮的反應?我會將——」
  
  「不是,因為她從天亮就伺候著我,她很疲倦了。房間也已打掃好,我也不必像嬰孩般要她替我洗澡。」
  
  魏士定吃驚地聽著這一切,她真是充滿驚奇,接下來的宣佈便是其中之一。她用了很大的決心,也帶有一絲絲的猶豫,說道:「今天,我做了一些決定。」
  
  「是嗎?」對她強烈的表情微笑著說。她現在的狀況何能做出決定,但他知道沒有明說的必要。
  
  「是的,我決定對付我的失憶,最好相信這是一種暫時的現象。」
  
  「我認為這是很不錯的主意。」
  
  「可是,有幾樣事我希望問問你。」
  
  「你想知道什麼?」
  
  「一般的事情,」她笑得噎住了。「我多大了?我的全名是什麼?」
  
  魏士定的防衛盡失,掙扎於想對她了不起的勇氣及不屈服的風趣大笑,還是想一把將她自沙發拉起,雙手插入閃亮耀眼的濃髮中,深深地吻她的雙唇。她穿著窗簾繩索綁著的浴袍,誘人而可愛,比他所看見過穿著最華麗——或是毫不穿著——的任何妖嬈的女人還性感挑逗。白樂敦一定是痛苦地等著帶她上床,他想著。難怪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到達的第二天即舉行婚禮……
  
  罪惡感突然喚醒耽於她性感的他,羞恥更像酸液腐蝕著他。應該是白樂敦,而不是他,與她共享此刻溫馨的時光,欣賞她光著腳丫、蜷縮在沙發裡;想著剝脫她的衣著,想著擁她上床。無疑的,在她的船抵達前那段時光,他所想的大概就是這一件事。
  
  取而代之的,她那熱切的愛人躺在棺木裡,而殺他的人卻與他的新娘在享受著這個夜晚。不,魏士定厭惡地更正自己,他不只是與她共享一個愉快的夜晚,他簡直是在欲求著她。
  
  他對她的渴求真是猥褻,真是瘋狂。如果他想換換口味,他可在全歐洲最美麗的女人中盡情挑選:世故的、天真的、機伶的、嚴肅的、開放的、羞澀的、金髮的、褐髮的,甚至紅髮的,只要他開口。沒有任何理由使這個女人給他如此狂熱的吸引,沒有任何理由使他面對她一如青澀少年般無措。
  
  「你緊盯我的左肩好一會,不管你想什麼,我希望它有長腳,會快快走開。」
  
  他短暫的一笑。「我想到別的事情去了,我道歉。」
  
  「噢,請別道歉。」她緊張地笑著說:「我放心了,因為你緊皺著眉毛想的是別的事情,而不是我的問題。」
  
  「我想我是忘記了你的問題了。」
  
  「我的年紀?」她提示著。「我的全名?」雖然她放作輕鬆,魏士定知道她正嚴密地審視著他。他被她的注視擾亂,遲疑著,設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她打斷了沉默,深深地、故作懊惱地歎著,然後語帶誇大的警告說:「惠大夫告訴我,我得的是失憶症,那沒有傳染性的,所以,如果你要假裝你也得了這個病症,使我看起來正常,我可是會很不高興的。好,我們以較容易的來開始好嗎?你告訴我你的全名、你的年齡好嗎?別急著回答,你可以慢慢想。」
  
  要不是氣憤自己不當的慾念,魏士定會開懷大笑。「我三十有二,」他說:「我的全名是魏士定,號德偉,字愛育。」
  
  「啊,這就對了,這許多名號,怪不得你得花些時間來記憶。」
  
  笑意浮上唇邊,魏士定設法遮掩,盡量作出責備的聲調。「你這個無禮的小民,我要求點該有的尊敬。」
  
  不疾不緩,她將頭側向一邊,問道:「因為你是伯爵?」
  
  「不是。因為我個兒比你大。」
  
  她鈴聲般的笑聲是有傳染性的,魏士定再怎麼努力,也無法保持一無表情的容貌。
  
  「現在我們已知我的無禮,你是個兒比我大,」她說箸,給了他一個充滿笑意而無邪的注視。「是不是可以同樣假定你比我年長呢?」
  
  魏士定不敢信任自己的聲音,只是點點頭。
  
  她立即追問:「長多少?」
  
  「你真是個追根究底的小東西!」驚羨於她技巧地將談話轉回到她的問題上。
  
  她一臉正經,一雙灰眼注滿哀求。「請告訴我,我幾歲了,我的全名是什麼?也許,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其實,他對上他的床的好多女人都不知道她們的年齡或全名。既然她跟她的未婚夫相處的時間短暫,這句真話應該是安全而合理的。「事實上,這兩個題目我們都沒有提到過。」
  
  「那麼我的家人呢。他們是怎麼樣的?」
  
  「你的父親是鰥夫,」魏士定盡量回憶著白樂敦管家的敘述,自信可以應付這個問題。「你是他的獨生女。」
  
  她點著頭,記著這些。然後,她對他一笑。「我們是怎麼樣相遇的?」
  
  「我想是在你出生後不久,你母親將你介紹給他的。」
  
  她高興地笑著,因為他在跟她開玩笑。然而他卻蹙起眉頭,他沒有想到這樣的問題,他無法回答,又無法迴避,且不論他如何說,他終將是個騙子。
  
  「我是說你跟我是如何相遇的?」
  
  「像平常一樣。」他簡短地說。
  
  「怎樣?」
  
  「經由介紹。」他站起身來,避開那雙灰眼中的迷惘及審視,走向桌上的酒瓶。
  
  「爵爺?」
  
  他拔開瓶塞,舉向酒杯,從肩膀回過頭來,應道:「是的?」
  
  「我們十分相愛嗎?」
  
  一半的酒倒在他拇指上,沿著酒杯滴落到金色的托盤中。暗自咒罵著,他知道不論他現在告訴她什麼,一旦記憶回復,她會覺得深深受騙,更何況他得為她心愛的人的死而負責,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同樣地恨著自己造成這一切,也恨他下面要做的動作。舉起了杯子,一飲而盡,轉過身來,面對著她,無計可施下,他知道他的語調會抹除去她對他的任何好印象。「這裡是英國,不是美洲——」
  
  「是的,我知道,惠大夫告訴過我了。」
  
  這提醒了魏士定,她連在哪裡都得有人告訴她,這也是由他而造成的。他冷冷地重複:「這裡是英國。在英國,在上層社會裡,人們結婚有著不同的理由,幾乎都為現實需要而婚。不像一些在美洲的人,我們不盼望也不想將心掏出來,也不會沒完沒了地歌頌著那被稱為『愛』的脆弱情緒,那是詩人及村夫的玩意兒。」
  
  有如被打了一巴掌般,她怔怔地看著他,魏士定放下酒杯,比想像地用力。「希望我的直言沒有使你不悅。」他覺得窩囊透了。「時間不早了,你要多休息。」說完微一躬,以示談話結束,靜待她起立,並小心地望向他處,以避開她浴袍散開時,展露出線條美好的小腿肚。他的手已在門把上,聽到她說:「爵爺?」
  
  「什麼?」沒有回過身來。
  
  「但是你是有一顆的,不是嗎?」
  
  「一顆什麼?」
  
  「一顆心。」
  
  「藍小姐。」他對自己生氣,也對命運之神憤怒,讓自己陷於這種兩難的地步。他轉過身來,看著站在床腳邊,一手靠持著床柱,姿勢優雅的她。
  
  「我的名字是——」她猶豫著,看她得搜索記憶才記得自己的名字,令他再次深感罪惡。「我叫凱詩,希望你這樣稱呼我。」
  
  「當然,」雖這麼應著,可不想這麼做。「現在,我得告退,我還有事要辦。」
  
  雪莉等到門關妥後,才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床柱,一陣暈眩反胃襲向她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移向錦緞,坐穩其中,恐懼及虛弱使她心跳不已。
  
  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居然要嫁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想起他冷漠地注視、對愛的不屑,她的胃部翻攪不停。
  
  雪莉痛苦地思索,她到底想的是什麼、要跟這樣一個人聯姻?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她懷疑那答案是,當他對她微笑時,她所感受到的奇妙感覺。
  
  只是,他離去時沒有笑;她對愛的言論令他厭惡。明天早上,他來看她時,她會向他道歉。也許該撇開整個事情,只要輕快而開心地相伴。
  
  她躺下身子,拉上被子。了無睡意,咽喉梗塞,她瞪著帳頂。她告訴自己,不能哭。今晚,雖不愉快,倒也還沒有對他們的關係形成無法彌補的損害,畢竟他們是已訂了婚的,他當然不會在意她觀點上小小的錯失。然而,她記起了曾問他是否有顆心。一時,喉間的硬塞變得巧如拳頭般大。
  
  明天,一切都會美好,她告訴自己。現在,在洗澡、洗頭後,她真的是疲倦而虛弱。
  
  明天,他會來看她,一切又都回復。
  
  三天後,魏士定正在對秘書口述信件時,他看見惠醫生臉帶微笑地來到,管家引他經過書房門口進入藍小姐房間。約半小時後,他自樓上探視過病人下來,看來沒有先前的愉快。「我想跟你私下談一下,如果可以給我幾分鐘的話。」他對瞠目結舌、等著要通報的管家揮揮手,要他離去。
  
  魏士定忽有預感,他將聽到不太好的消息。輕歎一聲,他示意秘書離去,將桌上的書信文件推向一旁,向椅背靠去。
  
  「我清楚地記得告訴過你,」惠醫生在秘書關上門後即刻說:「最重要的是,不要使藍小姐煩惱,這也是我請教的失憶症專家強調的,我也同樣跟你強調過,你記得我們的談話嗎?」
  
  魏士定對惠醫生的語氣極其不滿。但是,他僅簡短地回答:「我記得。」
  
  「那麼,請你解釋一下,」注意到對方警告的聲調,自己也跟著修正。「為何你三天都沒上去看她?我曾告訴你,盡量分散她的思緒,不讓她專注於她的煩惱是很重要的。」
  
  「你告訴過我,而我也盡力給了她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女性的休閒事物,從書本、時裝、刺繡,到水彩。」
  
  「有一樣女性休閒你沒有提供,這一項可是她有權要求的。」
  
  「那又是什麼?」魏士定問著,而他已知道答案了。
  
  「你沒有給她跟未婚夫閒聊的些許時間。」
  
  「我不是她的未婚夫!」
  
  「你不是。但是,事實上,你卻是使她沒有未婚夫的人。你居然忘記了,真使我吃驚。」
  
  「我可以看在你是世交且老而昏庸的份上,不記恨這個侮辱。」
  
  惠醫生意識到自己不僅戰術錯誤,更逼他過甚了。他一時忘了坐在桌後那沉穩、不妥協的貴族,已不再是那頑皮搗蛋、半夜溜到馬廄裡,偷偷試騎新馬,然後在惠醫生接上他折斷的手臂、斥訓他不顧危險時,勇敢地忍住哭泣的男孩了。
  
  「你說對了,」他溫和地說:「我很煩惱。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魏士定接受了他的道歉。
  
  「像我這樣老而昏庸的人是很容易累的。」他笑著說,看見魏士定臉上有一絲笑意而放心。拖延著時間,他指向椅邊桌上的銅煙盒。「偶爾,我會突然很想來一根上好的雪茄,可以嗎?」
  
  「當然。」
  
  在雪茄點燃的時間裡,惠醫生已決定了另一個較好的方法,可以說服魏士定相信藍凱詩這情況的嚴重性,他也很高興,這短暫的時間裡,讓士定對他的敵意漸消。「我剛在樓上的時候,」望著手上雪茄的白煙裊裊,惠醫生開始敘述:「我發現我們的病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呻吟不已。」
  
  驚駭使魏士定拔腿而行,惠醫生舉起手,急急說:「她在睡覺,士定,作夢。但是,她稍有點熱度。」他為達目的,不誠實地添加著。「我還聽說她吃得也不多,她感到孤單,又急於想找到答案,她找女僕談話,找隨從詢問,任何人能告訴她有關這座房子、有關她自己,或是有關你的一切。」
  
  對這生動的描述,魏士定的罪惡感更形加深,卻使他更形果決。「我不是她的未婚夫,我是致他於死亡的人,我先謀害了他,然後我取代他,」他咬牙切齒地說。「整個事件真是卑鄙齷齪!」
  
  「你並不是謀害他,」訝異於魏士定深深的罪惡感。「他被逐出跑到你前面,那純粹是意外,這種事情常會發生的。」
  
  「如果是你,你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地忘掉,」他狂野地回說。「從馬下拉他出來的不是你,他的脖子斷了,眼睛睜著,想說話,想呼吸。老天,他還這麼年輕,看起來還不到該剃鬍子的年紀!他一直要告訴我『要去問』,我以為他要我去問什麼人、什麼事;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在彌留間,他要說的是『要結婚』。如果你在場看見這些、聽到這些,你就不會他媽的這麼容易原諒我,撞倒了他後,又淫想著他的未婚妻。」
  
  惠醫生原想在士定吐露完胸中的罪惡感後,告訴他白樂敦的紀錄:魯莽、不負責任、酗酒、嗜賭等,即使活著也無法為藍小姐做個像樣的丈夫;然而魏士定最後的一句話將這一切都掃抹開去,豁然明瞭何以士定一反本性,冷酷地置她於樓上而不顧。
  
  惠醫生完全忘了咬在齒間的雪茄,後靠到椅背,欣喜而迷惑地打量著激怒的伯爵。「她是那樣地讓你感受的,是嗎?」
  
  「就是『那樣』的!」魏士定恨恨地吐出。
  
  「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躲避她了。」對著煙瞇起雙眼,惠醫生靜靜地考慮著目前的情況後,接著說:「其實,你發現她很吸引人是沒什麼奇怪的,我自己就覺得她清新而悅人。」
  
  「好極了,」魏士定語帶諷嘲地說:「那麼你去告訴她,你才是白樂敦,然後你去娶她,這就一切無事了。」
  
  最後這句話微妙而有趣,惠醫生將視線自魏士定臉上移開,專注著自口中取出捏在手中的雪茄。「這個想法真有意思,尤其是對你來說說,我還可以說,是意識的揭露。」
  
  「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在說你的那句話,如果有人娶了她『這就一切無事了』。」不等他回答,惠醫生緊接著說:「你覺得該為白樂敦之死負責、該為她的失憶負責,並且你對她有肉慾的吸引,但是,不管這些,或者就是因為這些,你堅決反對假扮她的未婚夫,但這卻是輕而易舉且最具療效的方法,不是嗎?」
  
  「如果你要這樣說也可以。」
  
  「就是這樣了,」惠醫生高興而滿意地拍著膝頭。「一盤拼圖就此完成。」也不等他那煩躁的對手說話,惠醫生解釋道:「藍小姐因你的過失造成的意外而沒了未婚夫。假如你喬裝她那訂了婚約的丈夫,而她在此期間對你發生了深情,在此情況下,她可能盼望——她甚至有權盼望,你將此騙局轉變為真。」
  
  「根據你一向對女性的態度,啊,順便一提,那使你母親對你會結婚一事,全然失望,藍小姐是無法促成的。然而,藍小姐也不像其他那些小姐們,會使你輕易放棄。你發覺她吸引你,但是你也害怕相交更深後,你會無以自拔,否則你不會被她的形影逼退到在自己家中躲藏,也不會冷酷無情地置需要你陪伴照顧的人於不顧。」
  
  「如果你沒什麼好怕的,你就不會逃避她,就這樣簡單。所以,你就是有所懼;你有生以來終於要對可能失去你所珍視的獨身貴族生活而恐懼。」
  
  「你說完了沒?」
  
  「說完了。你認為我對這情況的結論如何?」
  
  「我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所聽到最不可能及最荒謬的邏輯大集合。」
  
  「假如真是這樣,爵爺,」惠醫生臉上是相知的笑容,從眼鏡的上緣窺視著伯爵。「那你為什麼不讓她享有你的探視帶給她的安全和快樂呢?」
  
  「我現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像你,我還沒有空坐下來好好分析我的煩躁。」
  
  「那麼讓我再給你一個動機,以助你克服你自尋的煩躁。」惠醫生的語調嚴肅而堅定。「我常閱讀失憶的文獻及報導,也與有經驗的同事們討論過這種病情。顯然,除了頭傷外,歇斯底里也可能造成失憶,最糟的是兩者的合併。從一切的研究討論,如果藍小姐拚命地想回復記憶而不能時,她會更形沮喪、煩躁及歇斯底里;不安愈深,回復記憶當更形困難。」他滿意地看見那年輕人關心地蹙起雙眉。「反之,如果讓她感到安全而快樂,她記憶的回復將會快多了,當然是,如果恢復的話。」
  
  黑眉在警覺的藍眼上緊扣。「『如果恢復的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有的人終身失憶,甚至還有的人得從頭學習說話、認字、吃飯呢!」
  
  「老天。」
  
  惠醫生點頭以示慎重,又說:「如果你對我說的還有什麼懷疑不信,我建議你考慮這個:這位小姐知道,在來此之前,自己並未與未婚夫相處多久,我告訴過她的;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從未到過英國,也未來過這所房子,我也向她保證過的。她清楚自己身處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她卻並不因為不認得任何人、不熟悉週遭一切而焦急不適;但是,在她家人到達前,她還未能恢復記憶,情況可就會不一樣了,如果她見到她的家人時,她沒法認得他們,她身心雙方都會崩潰的。你願為拯救她而冒些險嗎?」
  
  「當然。」他緊張地回答。
  
  「我知道在瞭解事態的嚴重性後,你一定會的。啊,順便告訴你,我已經告訴藍小姐,她不必整天待在床上了,只是一時還不能過於勞累。」說著,取出懷表,推開表蓋看了一眼,站起身子。「我得走了。啊!我收到你母親的信,她說大約一星期裡,將與你兄嫂上來參加社交季活動,真想看看他們。」
  
  「我也是。」有口無心地應著。在惠醫生離去時,魏士定才猛然想到,他必須有全家人的參與,才能施行他將全力以赴的騙局。這樣還不夠呢!他將桌上的紙張推到抽屜裡。還有一星期的時間,在家人來到倫敦參與社交季活動時,其他的家族也會來到;舞會、宴會的請帖,各式的社交應酬陸續開始,每天不停的訪客……
  
  他將抽屜鎖上,靠在椅背,皺著眉頭,思考著對策。他樂於推辭所有的邀請,但那解決不了問題。他的親朋好友都會奇怪,而不停地造訪以發掘出他跑到倫敦來歸隱的因由。眉蹙得更深,看來他唯一能做的是將藍小姐悄悄送出城外,將她安置在他最偏遠的一座莊園裡。這樣,他就不得不向母親及嫂嫂請罪。她們曾又求又脅才讓他答應到倫敦參加社交季的,她們委婉懇求,指出過去兩年來很少看到他,而她們對他的思念是誠摯衷心的。當然,她們沒說出另一個理由,是士定很清楚的,能與費夢珂訂下婚約,這是她們近來積極且歡愉地規劃著的。他想,如果她們瞭解了他離開倫敦的原因,她們雖然會極其失望,但一定會原諒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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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2:17: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既然充分瞭解惠醫生要他扮演熱情未婚夫的重要性,魏士定即刻採取應有的行動。他停在她的房門外,輕敲著門求見。
  
  雪莉聽到他的聲音很震驚,女僕匆匆要開門時,她卻將視線投回手中閱讀的報紙,並堅定地說:「請告訴爵爺,我不適宜見人。」
  
  女僕回話後,魏士定擔憂地皺著眉,不知道由於自己的疏忽,使她只得多麼地不適。「告訴她我來看過她,我過一個小時再來。」
  
  雪莉對他一會兒再來一點兒也不高興或輕鬆,她知道不能對他有所倚賴。今早,惠大夫來看她時,為她的消沉而吃驚,他的警覺傳達了某種訊息,使她自懊惱的消沉中覺醒,他告訴她,如果想全然復原,最重要的是自己好好照顧身體,也讓思想活潑。他還急急地、上語不對下句地——雪莉更懷疑是不誠實的——解釋著她未婚夫的疏忽,諸如「有要務而不能分神」,「他爵位的義務」,「他某個莊園管家的問題」,他甚至還說伯爵近來一反常態等等。不幸的是,這仁慈的醫生愈是替這位爵爺疏忽未婚妻找尋藉口,就愈令雪莉認為她的存在、她的病情都遠不如他的事務、社交來得重要。她更有理由認為,他是在懲罰她,或是給她一個殘酷的教訓,居然膽敢談到愛情這個題目。
  
  她幾天來都在為此而折磨自己,怪罪自己詢問他是否有一顆心。但是,在聽完惠醫生有關她健康的演說,看著那張憂鬱的臉時,她的自責及傷心轉而成為理直氣壯的憤怒。她並不是與這位醫生訂的婚,他卻替她擔憂,遠遠跑來看她。如果對矯情的英國貴族們來說,愛情是可笑而被禁絕的情緒的話,伯爵至少該對她的失憶寬容一些。
  
  至於說與伯爵婚嫁,雪莉實在不明白,在什麼瘋狂的情況下,自己作出這樣的決定?到目前為止,他唯一的長處就是那超凡的英俊容貌,但那絕不構成要嫁他的理由。在自己記憶恢復後,除非有其他的理由全面改變她對他的看法,否則她絕對要告訴他,請他將他的婚約轉贈給其他與他一樣,對婚姻冷漠而淡然的女性。她無法相信自己會對婚姻有如此的看法,也許她的父親被蒙騙,相信他會是好丈夫,而堅持這項婚姻。如果真是這樣,她會對父親解釋,決定不履行婚約。在過去幾天中,每當她想父親時,她都無法拼湊出一張臉,然而,她可以感覺到一絲情緒的起伏——一陣柔柔的溫暖,一陣溫馨的親近,一絲失落,像似渴切的思念。唔,能喚起這般感覺的父親,一定不會強迫女兒去嫁給她不屑的人。
  
  准—個小時後,魏士定再次敲門。
  
  雪莉望向壁爐台上的鐘,生氣地注意到他還算是準時的,不過這影響不了她的決定。繼續研究著攤在桌上的報紙,她對女僕說:「請告訴爵爺,我在休息。」她說話的時候,一陣驕傲流過全身,雖然對藍凱詩一無所知,至少她不缺勇氣及決心。
  
  在門的另一邊,魏士定的罪惡感為漸漸升起的警覺取代。「她不舒服嗎?」他問女僕。
  
  女僕一臉無助地望著魏士定,搖頭否定。
  
  又一個小時,魏士定的敲門得到的回答是:「在洗澡。」
  
  又一小時後,他不再擔心,他不高興了。他用力地敲打著門,這次的回應是:「小姐在睡覺」
  
  「告訴小姐,」他嚴厲警告的聲音吩咐著:「我再過一小時回來,我要見到她,梳洗整潔,準備下樓吃飯,九點開飯。」
  
  准一小時後,伯爵再次敲門。雪莉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她對自己微笑,更深深地滑入大理石浴缸裡飄浮著的泡泡中。「請告訴爵爺,今晚我想在自己房中進晚餐。」她邊說邊替女僕難過,她看起來一副寧可挨打、或是害怕挨打般。
  
  女僕還未說完話,魏士定即將門推開,人步跨入室內,幾乎將女僕撞倒,「她在哪兒?」他急促地問。
  
  「在——在洗澡,爵爺。」
  
  他正朝他那間特別修造的大理石浴室舉步時,看見女僕吃驚的眼神而改變方向。他走向窗邊的桌邊,望向攤在桌上的報紙,他看見邊上有信紙,抬高聲音說:「藍小姐,」他的聲音使女僕顫抖,「假如你在十分鐘內還沒下樓,我會親自上來扛你下去,不管你是穿著妥當,或是沒有穿著,聽清楚了嗎?」
  
  簡直不可置信,那小女人居然對他的威脅沒反應!奇怪著她會給誰寫信,魏士定拿起信紙。他暗自想道,那可憐的白樂敦死了倒好,這藍凱詩女人,固執又脾氣大,一定會使他一生難過;一手優美整齊的好字,她從報紙上摘錄了一些事實,她原先都知道,因為他,現在卻須重新記憶的事實:
  
  英國國王——喬治四世•生於一七六二年
  
  喬治四世的父親是喬治三世,兩年前去世,為英人稱為「農夫喬治」
  
  國王喜歡女色,華服,及美酒。
  
  在每項紀錄下,她試圖列出有關自己的記錄,然而簡易的答案卻都空白著。
  
  我生於一八——?
  
  我父親的名字是——?
  
  我喜歡——?
  
  罪惡感加上悲哀沖激著魏士定,他緊閉起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更槽的是,當記憶恢復,她將遭到最大的打擊,她未婚夫死亡的噩耗。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
  
  紙上的字有如火焰般炙燙他手,丟下了紙片,不平定地吸著氣,轉身離去,他一定不能再對她不耐,不論她的言行如何不當,他對自己發誓;他無權發怒或煩憂,他無權有別的感覺,除了罪惡感及責任感之外。下定決心,盡一切所能來為自己疏忽所造成的後果補償她,他走向門去。然而,除非她離開浴室,他無法實行他的彌補,他再次警告地說:「你還剩下八分鐘。」語氣雖然仍是吩咐,卻較為禮貌。聽見水聲,滿意地離去。
  
  邊走邊想著,除了為自己的疏忽道歉外,還得有個能被她接受的理由。她既然坦率地問他們是否「非常相愛」,顯然在她喪失記憶之前,這藍凱詩一定是個對愛情及婚姻充滿少女情懷的憧憬。一提到愛這個字,魏士定內心隨即退怯。隨年紀及閱歷的增長,他發覺女人們口口聲聲叨念著,其實很少真懂得這個細緻的情緒,他本能地不相信這個字眼,更不相信提到它的女人。
  
  綺蓮與他有同感,這也是另一個原因,他樂於與她作伴,更何況她對他忠實,比他認識的人們的老婆對自己的丈夫更忠於他,為此,他以一般貴族合法妻子般供養著她,倫敦的華宅、眾多傭僕、填滿華服毛皮的衣櫃,還有一輛華麗的銀色亮漆襯著淺紫座褥的馬車,這銀紫的混合幾成了戴綺連的簽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將這個顏色穿戴得如此得體漂亮,她矯情卻性感,深知規則,從不將做愛與愛情混為一談。現在想來,沒有任何女性,連與他交往甚密的一些女士們都不與他談到愛這個字。
  
  藍凱詩無疑是不切實際、不夠理性的,居然期望未婚夫與她談論愛情,這是魏士定決定要避免的,為自己也為她。一旦她記憶恢復,她將為他的騙局而恨他,她會因他假裝的熱情及誓言而恨之入骨。
  
  他來到門前,兩僕從拉開門。他仍是雙眉緊鎖地沉思著,他走向邊桌,往杯中倒了些雪莉酒。僕從關上門後,他隨即想到手邊的問題,一兩分鐘裏,他得捏造一個絕佳的理由,解釋那晚他不當的言詞,以及他沒再探望她的行為。他在上去看她時,原來準備好的一些陳腐道歉詞句,對她這樣的脾氣,看來是無法擺平的。
  
  急匆匆地自臥室衝向通道,雪莉緊抓淺紫色長袍的前襟,側立的僕從們瞠目結舌地望著她。她以為到了客廳,卻發現自己來到一處白色大理石欄杆的陽台及旋梯,那旋梯伸向兩層樓高的下面,停在寬敞的大廳入口。她向下跑去,經過了框起的油畫像,想必是那自大伯爵的十六代祖先吧!她壓根兒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知道她要怎樣才找得到他。她知道的是,除了他其他的惡劣特質外,他方才對她說話時,好像她是他的一件物品,如果她沒在規定時間裡下來,他一定會很高興在僕從面前,像抗袋麵粉般抗他下來。為了不讓他有這個機會,她什麼都願意做。她還是無法明瞭,在沒有失憶時,何以會將終身托付給這麼個人!等爸爸一到,她就毀約,請爸爸即刻帶她回家。
  
  她不喜歡這伯爵,她也相信她不會與他的母親相處親密。女僕告訴她,這件長袍是他母親的。真是令人難以想像,像他母親這樣上了年紀的貴族婦人,穿著這輕薄、狂妄,除了銀色的緞帶外,沒有其他紐扣以防前襟散開的淺紫大袍,在宴會中接待著訪客。她暗自生氣,一意地想著這些,根本沒留意到廳堂的華麗。
  
  來到下面,她看見—名長者,急急走向左邊開著的一扇門。
  
  「爵爺,你召喚?」一會兒,他躬身退回來,並關上門。
  
  「對不起——」雪莉笨拙地說,他轉過身來,看見她,全身僵住,同時,臉上緊皺顫抖,一如中風。「我沒事的,」她站直身子說。他仍一臉怪異,她伸出手,說:「惠醫生說我已好了,可以下樓來。我們沒見過,我是凱詩,唔,我姓藍。」她笨拙地停下來。他向她舉起了手,不知所措,她將他的手握在她手中,展露出微笑,問道:「你是……」
  
  「何其根,」喉頭似乎堵塞住,他清了清喉嚨,重複一遍,「何其根。」
  
  「很高興認識你,」
  
  「不,小姐,叫我何其根。」
  
  「我不能連名帶姓地稱呼你,這多不敬呀!」她捺著性子說。
  
  「這是規矩,小姐。」他為難地說。
  
  怒氣使她左手緊抓住袍子的前襟,「你像那自大的野人,連稱呼長者為先生的尊嚴都不允許!」
  
  「你是指——」
  
  「我是指姓魏的,」拒絕加以任何稱號,「該有人鞭打他的屁股,教導他一些基本禮儀。」
  
  陽台上,一個僕從正跟路過的女僕調情,轉身瞪視著廳堂,女僕擠在他身邊以看得真切。不遠處四名僕從端捧著餐盤,步伐整齊地走向餐廳,因為前面突然地停下而撞成一堆,另一名較何其根年輕些的白髮長者,穿著與何其根相同,從餐廳裏探身而出,凶狠地皺起眉頭,看著餐盤的銀罩蓋鏗鏘敲響大理石的地面,滾向他腳邊,「誰搞得——」看見了雪莉,他一時也失了控制,視線自她的頭髮移向長袍及光裸的腳趾。
  
  無視於週遭的動亂,雪莉對何其根微笑著說:「只要有人指正,我們都可及時修正行為,永遠不會為時太晚的。我會在適當時機對伯爵提一提,他應該稱呼像你這樣年紀的人為『先生』,我會建議他設身處地,想想他在你這個年紀——」
  
  在何其根來拉客廳門的剎那,這女孩以高傲而不馴的聲調,向他們魏士定說:「爵爺,你召喚?」
  
  魏士定驚訝她的用字,旋轉身來,呆住了。強吞下一半驚訝—半驚艷的笑意,瞪視著站立在身前的她,向上微翹的鼻子,灰色雙眸猶如一對火石。她穿著飄逸的浴袍,緊抓住前襟,使裙邊正好提離地面,露出她的小腳丫。
  
  她打破僵局「你瞪夠我了嗎?」
  
  「事實上,我在欣賞妳。」
  
  雪莉是準備好了下樓來怒目相視的。帶著這麼個想法,在他那大膽藍眼帶著特別溫媚的注視下,她已經輸了第一回合;他笑著的恭維是第二次挫敗。提醒自己,他是冷酷無心、霸道獨裁的野人,不論他如何看她,說如何好聽的話,她都不會嫁他,她說:「我想你一定有理由召我覲見,我的大人?」
  
  「首先,我要道歉。」
  
  「真的麼?為什麼?」她聳肩說。
  
  魏士定放棄了強忍笑意。他激賞她的鬥志,還有強烈的傲氣。別說是女人,就男人,也無人膽敢像她這樣,面對他,以言辭損他。
  
  「為那晚唐突地結束談話,而後一前沒去探視妳而致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現在,我可以下樓了嗎?」
  
  「不行,」魏士定說著,突然間希望她少有點勇氣,「我得,不,我想為我的言行解釋。」
  
  她給了他不屑的一眼,「我倒要看你怎麼說。」
  
  勇氣對男人來說是令人欽羨的氣質,對女人來說,是令人厭煩。「我正在說。」他不樂地說。看他失去了一些鎮靜,雪莉頗為得意。「請說,我洗耳恭聽。」
  
  「你坐下好嗎?」
  
  「我可能坐下,但全看你說什麼而決定。」
  
  他的眉鎖起,「那天晚上,你覺得我——我們之間——不像你所想像的未婚妻那樣。」
  
  她輕點著頭,僅表示她在聽。」
  
  「這點是可以解釋的,上次我們相聚時,我們曾爭吵。在你不適期間,我沒想起我們的爭吵,可是,那天晚上,看你已恢復,它又回到我腦海中,所以我可能是—一」
  
  「漠不關心?」
  
  「正是。」魏士定應著,她坐下了。魏士定暗自鬆口氣,爭吵、謊言都已過去。然而他的輕鬆實在短暫。
  
  「我們為什麼爭吵?」
  
  他早該知道,這叛逆的紅髮美洲居民,無視於貴族的頭銜,不遵循服裝禮儀,絕不接受道歉後,禮貌地不再談論,卻一定會繼續爭執,追根究底的。「我們為你的脾氣而爭吵。」他平靜地反擊。
  
  她迷惘的直視他的眼睛,「我的脾氣?有什麼不對?」
  
  「我覺得——有可議之處。」
  
  「是這樣。」
  
  魏士定幾乎可以聽見她腦海中在忖度他是怎樣一個小器的人,在她生病期間還記恨於先前的爭吵。她低頭,望著懷中的雙手,好像突然間無法面對他,她以失望而踟躕的聲音問道:「我那時是個潑婦嗎?」
  
  魏士定看著她低下的頭,心頭湧起一陣特殊的柔情,「我不那麼相信。」他回答的聲音帶著一絲勉強的笑意。
  
  「我注意到,過去的幾天裡,我的脾氣有些——捉摸不定。」她怯怯地說。
  
  「我瞭解。」魏士定溫柔的說,感到一陣鬆懈;他們站得很近,相視而笑。
  
  忽然,魏士定明白何以白樂敦會「瘋狂地愛上她」。
  
  魏士定從她的眼中讀到溫情的邀請,在此豪無防範的時刻,回應是正確的。他抬起她的下頷,他的唇吻上她的,他感到她倒吸著氣,同時全身緊張。被她極端的反應所困惑,他抬起頭來,等她睜開眼睛;好一會兒後,長長的睫毛終於眨動著,她看來迷惘、盼望,對了,還有一點兒失望。「有什麼不對嗎?」他小心地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她禮貌地說,聽起來就好像相反的意思。
  
  魏士定望著她,靜靜地等著。
  
  「只是,我好像在盼望不同的事情。」她解釋道。
  
  「那你盼望的是什麼呢?」
  
  她搖著頭,平順的眉毛緊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他的,「我不知道。」
  
  她含糊的說辭及堅定的注視只能證實了他所懷疑的,她真正的未婚夫在熱情宣洩上,一定帶給她更多的愉悅。他回視那雙誘人眼眸時,他突然決定,他有義務要達到她記憶中的白樂敦的水準。他的良知對他叫喊說,他有另外一個自私的理由促使他有所行動,但是,魏士定置之不顧。
  
  「也許你在期盼——」他輕聲地說著,將手伸到她腰後,將唇印向她的耳際,「像這樣的事情。」
  
  他的熱氣自她耳中輸送著顫抖,直達雪莉的脊背,她將臉轉過來,雙唇正巧相觸。魏士定本想照白樂敦可能吻她的方法吻她,但當她雙唇因急促呼吸而微張時,他的原意被拋諸腦後。
  
  雪莉在他臂彎收緊、雙唇移向她的時候,就知道她不可能在盼望這——不是使她緊張而緊緊勾住他排山倒海的激情,不是被他索求的唇尖抵開了嘴的壓迫感,也不是當他的指尖順著髮絲觸及後頸窩,雙唇緊抵她的雙唇,她的身體好像要融入他體內的那種狂亂心跳。魏士定感到她身體靠向自己,無助而失落。終於,他將自己移開,低頭看著臉蛋紅撲撲的她,啞然於自己對不知如何回應、一無經驗的處女之吻,居然如此史無前例地激動回應。他看著她張眼,注視著她迷茫的眼神,稍稍為自己的失控而懊惱。
  
  在三十三歲的年紀,他喜歡的是熱情、矯情、世故的女人,懂得如何給予與接受肉慾的喜悅;他居然為一名猶如孩童的小女人,穿著他情婦的、極不合身的浴袍而升起強烈的慾望,真是不可思議。另一方面來說,在他臂彎裡的幾分鐘,她充分顯示了學習的熱切意願,全無少女的羞澀,就是現在,被自己手臂緊圍,仍是毫不慌亂地回視著他。評估過後,他的結論是,藍凱詩可能不是毫無經驗,只是有過如白樂敦之輩的不良導師而已。剛發現自己才是天真無知,魏士定暗自好笑,不禁抬起眉,淡然地問:「這是不是更像你所期望的?」
  
  「不是,」她堅定地搖著頭,紅髮在右肩散搖。「像這樣的感覺,我應該是不可能忘記的。」
  
  魏士定的得意一掃而空,胸中一陣陌生的痛楚,下意識地,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手指輕觸那細緻的皮膚。「不知道,」不自覺地說出聲音,「你是不是表裡—致的可愛。」他既無意說出心聲,當然也不期望回答,更別說聽到她的妙答。
  
  好像要透露一個高度機密般,她說:「我不認為我有什麼可愛,爵爺,也許你還沒注意到,我想我是天生叛逆的。」
  
  魏士定極盡可能地忍住大笑,保持一臉正經。
  
  她誤認他的沉默為不以為然,視線移至他胸前,低啞地說:「好像我都機智地掩飾得很好呢!」
  
  他沒回答,她凝視著他胸前雪白襯衫上紅寶石的暗扣,輕輕地享受著被強壯男性手臂環腰而抱的歡愉。然而,她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她集中意志於這種感覺,強迫著一些事情成形而露出曙光,可是,什麼也沒有,就像她對訂婚的反應一樣的不可靠,其實,對所有事的反應也一樣。前一分鐘,她討厭她穿的袍子、她的未婚夫、她的失憶,她要丟棄一切;然而,他的一個溫情的笑、一個讚羨的眼神,或是一吻就能改變這一切。
  
  他淡淡的一笑,使她覺得她的袍子正合一位公主,使她覺得美麗無比,使她覺得失憶真好。她真不瞭解,尤其是有一陣她不想有記憶,還有,親愛的上帝啊,他吻她的方式!她全身猶如火燒、融化。她深吸一口氣,對著他的襯衫傾訴道:「我不知道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好像有著——可怕的脾氣,甚至可說是陰晴不定的怪脾氣。」
  
  為她的坦然而著迷,他抬起她的下頜,強使她望著自己,沙啞地說:「我注意到了。」
  
  「那不使你煩擾嗎?」
  
  在此時此刻,有好幾樣事使他覺得煩擾,這些都與的脾氣無關。她豐滿的雙緊貼他的前胸,她柔軟的嘴唇極盡誘惑地邀約男性的親吻。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她不是他的情婦;她該得到他的尊重與保護,不是他肉慾的追逐。意識上,他清楚地知道,但是他的腦子為她的聲音、她的笑容所催眠。
  
  「你『煩擾』我太多。」他說。
  
  「是什麼樣的——」雪莉看著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唇上,心跳加速了三倍。
  
  「我來告訴你。」他沙啞地輕語,他的唇抵住她的,強烈而溫柔。
  
  一種本能的驚覺,雪莉挪開唇,驚惶地對他搖著頭,雖然她的另一部分,渴盼著他再次親吻。
  
  魏士定很不願地放開了她,垂下雙手。既不信又高興地注視著這不止迷惑他感官,更是神志的小女人,她滿臉嫣紅,胸部隨呼吸而起伏,長長睫毛下的雙眼充滿迷惘及慾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想我們該做些別的事情了。」他為兩人做出決定。
  
  「你想做什麼呢?」她不安地問。
  
  「我想的是什麼,跟我們要做的是什麼,可是有天淵之別哩!」他不懷好意地說。他決定教她下棋。
  
  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她贏了他兩局,因為他完全無法集中。
  
  次日,魏士定很安分地避免想到她,可是在僕人將晚禮服準備妥當時,他發現自己竟然熱切地期盼與藍凱詩共餐,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地盼著晚餐到來。他已經向綺蓮的裁縫師訂製了一些適當的衣服,一件要在今天晚餐前送到,其他的也盡快縫妥。裁縫師驚呼急叫地提醒他,社交節即將開始,她所有的師傅都在沒日沒夜地趕工,籣福伯爵禮貌地請她盡可能趕。戴綺蓮在此的消費總是天文數字,他相信這位裁縫師一定會將一整系列適切的衣著及時準備妥當,當然也會向他收取巨額的特別趕工費。沒一會兒工夫,就來了三位師傅。他知道在此短暫的時間裡,他的晚餐伴侶不可能穿著最時髦的時裝,不過他倒是很想看看她穿著得體時的模樣。其實不論她如何穿著,以她那特有的氣質,什麼都行。
  
  他一點也不失望,她的穿著,他們共度的夜晚。
  
  她走進餐廳,鐵紅色的頭髮散落在肩上,襯托著活潑的臉龐,守著水色的薄毛晚禮服,低低的方領綴著花邊,顯現出豐胸細腰,簡單的長褶直直垂向地面。赧然於魏士定坦然讚賞的眼光,她優雅地向隨侍在側的僕從點頭招呼,稱讚著銀盆裡的白玫瑰及銀燭松等擺飾,接著,大方地坐進他對面的餐椅裡。然後,她才抬臉向他,給他的微笑是這樣熱情、寬懷與不自覺地允諾,魏士定好一會才明白,她只不過是為她的禮服道謝。「但是,你太豪華奢侈了。」
  
  「這件衣服一點也不華麗,也遠不及穿它的人討喜。」
  
  她窘羞地望向別處,他提醒自己,她絕不是故意以她那令人軟化的笑容、或臀部優雅的擺動,或高挺的胸部來誘惑他。將思想轉到較安全的話題上,詢問著她這一天做了些什麼。
  
  「我看報了。」燭光在她發間閃亮,襯出充滿笑意的眼睛,她接著告訴他報上所報導的有關倫敦社交季的點滴。她說她原來是想從報中得知他的親友,及其他上層社會的人士,在被介紹時才能有所準備。雖然不該讓她懷有這個希望,他想,既然她樂於閱讀這些,也使她不致無所事事。他問她已知道了多少。
  
  她的回答及她臉上的表情使他無法專心卻快樂,在這十道菜的晚餐裡,要集中還真不容易。她談論著一些繁瑣的禮節,過分地炫耀,不以為然地皺起微微上翹的鼻子,或是難以置信地滾轉著雙眼;他欣賞著,很想開懷大笑。他在掙扎著,冷不防她會轉為靜思,給他一個令他不知所措的問題。她受創的記憶力似乎留有不少的空白,無法明白何以在他的社交層次裏——或是她自己在美國的社交圈——人們會做這樣的事情,所以,她的尖銳問題,使他重新評估著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一些習俗。
  
  「從四月起,重要的人物都擁進倫敦,參與社交季,—直要在倫敦待到六月,孩子們都怎麼辦?」
  
  「孩子們都留在鄉間,有奶媽、保姆、老師帶著。」
  
  「在秋天裡也是這樣麼?」
  
  魏士定點點頭。雪莉將頭側向一邊,嚴肅的說:「英國的孩子們,在這長長的幾個月裡,好寂寞呀!」
  
  「他們並不孤單。」魏士定耐心地強調。
  
  「寂寞不等於孤單,對孩子或成人都一樣。」
  
  魏士定急於想轉變話題,以免討論到那不可能的議題「他們的孩子」上,他沒有意識到他的語氣冰冷,或是他的詞語可能傷害到她,「你是以經驗而論嗎?」
  
  「我不別道——」她說。
  
  「恐怕明兒你就會經歷到。」
  
  「孤單?」
  
  他點頭確定。她看著眼前盤中的醬餅,深深吸進一口氣,好像在凝聚勇氣似的,看著他說:
  
  「因為我剛說的話所以你要出去?」
  
  他愧對她這樣的一問,強調地說:「我早就約定,不能取消的一個約會。」避免她認為他荒唐,他宣佈著:「這也許可以讓你安心,我的父母總將我跟哥哥帶到倫敦,住上兩三個星期的;我的兄嫂,還有好些朋友,在社交季節時都帶著孩子及成群的保姆、傭僕來到倫敦。」
  
  「啊,好極了!」笑容像艷陽,「在上層貴族社會裡,仍有注意孩子的父母,我放心了。」
  
  「大多數的上層貴族社會也享受著父母親情。」
  
  「我不以為別人的意見該影響自己的作為,你呢?」她雙眉微蹙地問。
  
  立刻,魏士定為三種情緒所襲擊,歡笑、悲憫及煩擾。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藍凱詩事實上正「面試」著他,不但評估著他做為丈夫的優點,更考核著他作為她孩子的父親的績效,這兩種角色,都不是他要扮演的。這倒是不錯,因為,第一項,在她的評估中,他的分數並不高;至於第二項,她不在乎別人的意見將使她在—星期內,即會被上層社會排除在外。魏士定自己從不在意別人的意見,但他是男人,不是女人,再者,他的財富及顯赫的名聲,同樣賦與他隨性而行的特權!不幸的是,同樣的階層裡,急欲誘使魏士定娶她們女兒的貴婦們,心甘情願地無視他的種種劣行,卻會為最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兒差錯,而撻伐藍凱詩至死,更別說一項嚴重錯失,諸如像現在這樣,與他單獨用餐。
  
  「你認為自己的行為該為別人的意見左右嗎?」
  
  「不,當然不。」他莊重地宣稱。
  
  「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我就怕你會呢!」魏士定吞下他的笑。
  
  整個晚餐,他的情緒很好,隨後在客廳時也一樣;但是,在道晚安時,他才發現無法信任自己竟僅像兄長般輕吻她的臉頰。
  
  次日午後,魏士定正在客廳等著雪莉下來同進晚餐。惠醫生探頭進來,說:「不知道你玩了什麼魔術,還真有效呢!」
  
  「那是說,她感覺良好嘍。」魏士定高興而放心,
  
  「你到底做了什麼,有如此奇跡似的轉變?」
  
  「像你建議的那樣,」他平淡地說,一面走向壁爐,拿起他留下的酒杯,「我使她覺得——唔,安全而無慮。」
  
  「你可以說得清楚些嗎?我的同事,我曾經與他討論過藍小組失憶的那位,會很高興知道你的方法,真是出奇地有效。」
  
  魏士定靠在壁爐上,對詢問他的醫生,挑起作弄的眉毛,回答道:「別讓我耽誤了你的約會。」
  
  他暗示惠醫生可以離去,也就是說他將單獨與雪莉共餐,或者他只是不願有人看他演出被迫扮演的熱情未婚夫。惠醫生希望是前者,所以委婉地說:「正巧我今晚沒約,也許我可以加入晚餐,讓我親睹你對藍小姐使用的方法。」
  
  他溫順地看著醫生,但是語音卻是意思豐富,「想都別想。」
  
  「這倒是我意科中的回答。」惠醫生露齒而笑。
  
  「來杯好酒,怎麼樣?」他的表情跟語音一樣不可捉摸。
  
  「好的,謝謝,來一杯。」無法確定魏士定要他離去的動機。蘭福伯爵向侍立在酒櫃邊的僕從點頭示意,一杯酒就送醫生手中。
  
  惠醫生詢問著,在下星期,大批人馬來到倫敦時,他要如何處理他家裡的客人?突然,伯爵的目光射向門口,閒散的靠姿也即刻立直。隨著他的目光,惠醫生看見藍小姐步入室中,穿著黃色禮服,配著寬寬的緞帶繞過她濃密的鬈發,直至頭頂。她也看見了惠醫生,直接向他走去,以禮儀規範來說,他的年紀該得到尊敬。「惠大夫,」她高興地喊著,「你沒告訴我你會來這兒的。」
  
  她伸出雙於,在有教養的英國女孩來說,對這短暫的認識,如此的行為會被認為過於親密。惠醫生握住她的雙手,他喜歡她自然流露的熱情,非常喜歡,去他的習俗規範,他真的喜歡她。
  
  「你美極了,」他充滿感情地說,並後退一步,審視著她的禮服,「就像朵金鳳花。」恭維的話卻不諂媚。
  
  雪莉因為要面對未婚夫的緊張而拖延著望向他的時間。「可是我跟剛才一樣呀,只是我還沒穿上衣服,」聽到伯爵的暗笑聲,她恨不得遁地而去。「我的意思是,」她急急地補充,抬眼望著蘭福伯爵英俊、微笑的臉,「我沒穿上這身衣服。」
  
  「我知道你的意思,」魏士定說著,飲賞著她羞怯的雙頰,方領上裸露細瓷般的皮膚。
  
  「我不知道如何為這些漂亮的衣服道謝,」好像要沉醉在他湛藍眼睛裡。「他們送達後,我真鬆了一口氣。」
  
  「是麼?」魏士定傻笑著,她給他一種特殊的喜悅,不論她走進房間,或是看著他,或是為了瑣碎小事像幾件衣服等即毫不掩飾地高興。「你為什麼鬆了口氣?」他注意到她沒有像給惠醫生那樣伸手給他。
  
  「我也覺得奇怪,」惠醫生說。雪莉不好意思卻不甚願意地從伯爵迷人的注視中脫身,「我就怕送來的衣服,都會像前兩天晚上我穿的那件,」她對惠醫生解說道:「我是說那件是好看,但是……太通風了。」
  
  「通風?」
  
  「是的,我好像是穿了件淺紫的紗罩,而不是實實在在的一件衣服,我一直擔心,有—條銀色緞帶會散開,而我會是——」她沒說下去,醫生的注意轉而集中在伯爵身上,「啊,淺紫色,是嗎?」他問雪莉,可是目光並未離開她的未婚夫,「而且輕薄?」
  
  「是的。但是在英國是適合的穿著。」她急急地加上,感覺到長者對伯爵的目光愈來愈不友善了。
  
  「誰告訴你的,親愛的?」
  
  「那女傭,康婷。」雖然醫生怒視,伯爵仍不改微笑地望著。
  
  不想未婚夫被誤解,她肯定地又說:「惠醫生,那女傭向我保證那是『為一個晚餐鈴』的,她是那麼說的,『為一個晚餐鈴』!」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肯定的告白打斷了兩個男人視線的交戰,轉而一同注視著她,並同聲地問:「什麼?」
  
  她真希望沒說及這一段,深深吸氣後,捺住性子向兩個莫名其妙的男子解釋:「她說那件紫色的袍子只適合為一個晚餐鈴而做。我不知道你是否搖鈴,既然我是來吃晚餐,我又沒有任合可穿的,我又沒——」她看到伯爵臉上漸漸明白表情,又盡力不露痕跡,她停下了,「我說了什麼可笑的話嗎?」
  
  患醫生問著魏士定:「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女僕在摧殘法文呢,將原文發音亂湊一通。」
  
  惠醫生即刻明白,卻不覺得好玩,「我應該知道的,從紫袍描述就應該猜到,我相信你會立刻安排一名合格的隨身女僕給藍小姐,你會迅速補救衣著的問題,以免這類誤會再度發生」
  
  惠醫生一口飲完他手中的酒,將杯子收到邊上侍立的僕從手中,等待主人的回答。等不到回答,他轉頭向魏士定,發現他不但忘了他的問題;更忘了惠醫生的存在。只見他微笑著對藍凱詩輕鬆地說:「你還未跟我道晚安打招呼,小姐,我已開始覺得被人冷落了。」
  
  「噢,我注意到了。」雪莉對這個令人不滿——卻諂媚——的說辭大笑。
  
  隨意地依靠在壁爐檯上,滿帶笑意的藍眼,英俊容貌上懶懶的笑意,魏士定在在都散發著男性的自信與活力,他玩世不恭的瀟灑、溫暖的笑容,傳送著奇妙的興奮,她的笑意也跟著溫暖起來。
  
  扮著鬼臉,她說:「我原想一進來就請安的,但是我忘了該如何做,我一直想問你的。」
  
  「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該行屈膝禮嗎?」無可救藥的一笑,魏士定覺得可愛極了。面對種種問題及障礙,誠實而坦然,真是難以置信的勇氣。至於她該如何請安嘛,他希望她伸出雙手,就像她伸給惠醫生那樣,更好的是奉上她的熱唇,他突然想極了親吻她;既然這兩項在目前都不可能,他點頭回答她的問題,並不經意地說:「習慣是這樣的。」
  
  「我也這麼想的,」說著,優稚而自然地屈膝行禮,「這樣可以嗎?」邊問,邊將手搭到魏士定伸向她的掌心,扶她起身。
  
  「好極了。」他笑著說:「你今天怎麼過的?」
  
  眼尾掃向魏士定,惠醫生注意到他笑裏的暖意、專注的神情;事實上他沒必要靠近她。如果他在演戲,他確是喜歡這個角色;如果他不只是在演戲——惠醫生決定對後者測試,遂以不經意的玩笑口氣對著他們的側影說:「我仍然可以被說服留下晚餐,如果我被邀——」
  
  藍凱詩轉頭望著他,魏士定看都不看他,說:「想都別想,你走吧。」
  
  「別說我聽不懂暗示,」惠醫生信心滿滿,為這一切而高興,包括魏士定前所未有的欠缺主人的風度,高興得在管家送上他的帽子、枴杖時,幾乎握住他的手。「替我好好留意這位小姐,」他不懷好意地向他眨著眼,「這將是我們的小秘密。」在步下前面階梯階梯時,他才發現那不是總管郭發,而是另一位較老的管家。沒關係,什麼也沒辦法減低他目前的好興致。
  
  他的馬車等在路邊,但是,夜色是這般美麗,情緒是這般高漲,他決定散步一番,示意車伕跟著他。這些年來,他在魏府,無助而枉然地看著各式女人投向魏士定胯下,急切於以自己換得他的頭銜、他的財富,以及與魏氏家族結盟,而士定卻由原來優稚迷人、平易熱情的貴族表徵,轉變為鐵石心腸而玩世不恭。他是全英國社交名嬡及媒婆們追逐的對象,他的財富及家庭的權勢令他們急迫,不在乎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誰,他有什麼才更重要。他未婚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成為人家的挑戰,已婚的、未婚的都一樣,他無法走進一個舞會而不引起女性賓客的一陣狂熱,他知道原因,也對女性的評價每下愈況,終至他寧可帶著情婦公然出現,也不願邀約任何自己社會階層的女子。甚至於在過去兩年,他不曾出席過任何社交季的活動,就算來到倫敦,他也不屑參與這類集會,寧可與男士們賭上—晚,或是由戴綺蓮陪伴,到劇院觀賞歌劇演出。他帶她公然進出於上層人士之前,造成各種難聽的流言,深深困擾著他的母親及嫂嫂。
  
  一兩年前,他還勉為其難地應付著那些對他曲意奉承的女人;近來,他的耐性已失,對這些女人不再假以辭色,冷酷無禮,令她們當場淚落、她們的親朋氣憤。
  
  而今夜,他看藍凱詩的雙眼微笑,還帶有他以前的溫情。無疑地,—部分源於他認為他有責任,她目前極其需要他的照顧。但是,在惠醫生的眼裡,他也同樣地需要她。他的生命中需要溫情及歡欣,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強有力的證明,世上仍有未婚女性要的是他,而不是他的頭銜、他的金錢、他的采邑。
  
  甚至在她意識尚有問題之時,藍凱詩似乎無視於他的頭銜名號、他華麗房舍的大小。她無畏於他的威嚴,也不畏他的逼視。今晚,她自然而親切地招呼著惠大夫,使人無可抗拒,她又對魏士定的調侃開懷大笑;她清新自然、坦率而自在,又柔美可愛,卻可能被他的疏忽而壓碎。她是罕有的少女,她先想到別人的需要而後自己,以包容的心寬恕別人的過失。在她尚未恢復的頭幾天,她一再要惠醫生告訴伯爵,她一定會復原,記憶也能恢復,他不必擔心,她很體恤地,也很機伶地,察覺到他為她的意外而自責;除此之外,惠醫生完全為她真誠而友善的待人傾倒,從僕人到他自己,到她的未婚夫,所有的人。
  
  費夢珂是位家世教養都極好的少女,惠醫生很喜歡她,然而不是作為魏士定之妻的人選。她可愛、優雅而恬靜——從小的教養——就是因為這些教養,她不欲也不能激起任何做丈夫的熱情,更不必說魏士定這樣的丈夫。惠醫生曾多次看過魏士定跟她一起,可他從未以看藍凱詩的眼神看過她,費夢珂可成為魏士定極佳的女主人,愉悅的晚會伴侶,但她永遠無法觸動他的心。
  
  前不久,士定曾警告家人,他無意娶費夢珂或任何女人,僅為求得一名子嗣。惠醫生倒認為那時保證而非警告,他本人就非常反對這種盛行於上流社會、摩登的便利婚姻,對別人他無所謂,但對魏家,他相當在意。他希望魏士定的婚姻要像魏克雷那樣,像他自己當他的梅蒂還在人間時那樣。
  
  他的梅蒂……
  
  甚至於現在,他步行於這華麗房宅的外圍,想起了她,他笑了。藍凱詩使他記起了他的梅蒂,當然不是外貌,而是她的善良、她的活力。
  
  他想著一切,肯定地認為,命運之神終於眷顧魏士定。當然,士定不需要這樣的眷顧,藍凱詩在發現被自己的醫生及她的「未婚夫」蒙騙後,也不會認為這是眷顧,然而,惠醫生有命運之神作後盾,在必要時,他可大大地出力。
  
  「梅蒂女孩,」雖然她已過世十年,他仍然覺得她的存在,而喜歡與她談話以維持這種親近感,「我想我們將完成世界最佳匹配呢!你覺得如何?」
  
  搖擺著手杖,側頭傾聽,然後嗤嗤地笑起來。他幾乎可以聽到那熟悉的回應:「我想你該叫我梅蒂,不是梅蒂女孩。」
  
  「啊,梅蒂女孩,」他低低地訴說,就像往常一樣,「從你自馬後滑下、掉入我臂中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梅蒂女孩了。」
  
  「我不是滑下的,我是下馬,下的有點笨拙而已。」
  
  「梅蒂,我好想你在這兒。」
  
  「我在的,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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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2:18: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魏士定原來的計劃是先跟戴綺蓮到劇院觀賞歌劇,然後一晚都在她床上,但是三小時後,他就回到自己家門前;居然沒人應門!在門廳裡他看不到任何僕從或管家,整座屋子好像空無一人,時間還早著呢!將手套丟到餐桌上,他步入大客廳,仍不見管家前來接取外套,他拽著肩頭將卸下的外套甩向椅子扶手,看看懷表,懷疑它是否停止了。懷表指著十點半,再回頭看看壁爐架上的鍍金銅鐘,兩者時間相符。通常他與綺蓮相聚,或赴俱樂部會友聚賭,回家總在天明時分,即使在那時刻,廳堂裡總有一名睡眼惺忪的僕人,等著伺候。
  
  他想著與綺蓮共度的夜晚,他懶懶抬起手,揉搓著後頸,好像要將整晚的不滿意及無聊感驅走。在劇院他的包廂裡,他心不在焉地看著表演,不是覺得演員不好、樂師們不對,就是佈景有問題,甚至於無法忍受隔壁包廂裡,那位年長貴婦的香水味。在他心神不寧的狀況下,—切都是無聊而厭煩。
  
  第一幕終了時,綺蓮感覺到他的不安,她輕輕耳語地問道:「你要不要現在離開。到比較適合的佈景中去創造我們自己的第二幕呢?」
  
  魏士定欣然同意,帶她上床,可是,她的表現一如劇院裡的表演般令他不滿。當脫光衣服時,他即發現自己並不想耽於一向喜愛的性慾之樂;他只想在她身上宣洩,純粹生理的宣洩,而不是官能的嬉樂,他有了前者,不欲給予後者。
  
  綺蓮當然感覺到,在他推開被褥起身時,她以手肘撐起身,望著他穿衣整裝。「今晚你腦子裡有什麼煩惱?」
  
  歉意兼煩惱,魏士定彎下身,在她眉間按下一個歉然的輕吻,說道:「一點麻煩及複雜的事,不想煩擾你。」這樣的藉口,兩人都心知肚明,就好比說情婦無權要求解釋說明或責問;可是,戴綺蓮可不是一般的情婦,她就像貴族人家的美女般,以自己的風格為人追求、為人愛慕的,她選擇合口味的情人,而且選擇的都屬富有的貴族們,他們急急於提供自己的「保護」,像士定一樣,以換取獨自享有與她共度夜晚的權利。
  
  她笑他的藉口,手指輕柔地滑過他的V字領都,假作不知情地問道:「聽我的裁縫說起,你曾緊急地訂製幾件衣服,還限時送達給你家的客人。那是——怎麼樣的情況?」
  
  魏士定站直身子,她的透視力使他高興、煩惱,又折服,「那情況是『麻煩』而『複雜』的。」
  
  「我也這麼想。」她瞭解地笑著說,但是,魏士定聽得出她聲音裡的憂傷,她顯然是為他家裡那不知名的女人而擔心,這倒使他不明白了。
  
  「太小題大作了,她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留在我家養傷,我們正等她家人到來。
  
  在離開他送給綺蓮的房子時,魏士定不情願地想著凱詩可絕不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事實上,她充滿勇氣、指揮、活力、樂觀、自然而性感,使人愉快。使他吃驚的是,他喜歡與她作伴遠勝於與綺蓮看戲或上床,藍凱詩也喜歡他的陪伴,她喜歡與他說話,也喜歡棲息在他的臂彎裡……
  
  這樣想著,他認為白樂敦除了能給她一個微不足道的貴族名銜及婚姻的地位外,一無所有,而她跟她父親居然願意為此達成協議。在意外發生不久,魏士定著手安排白樂敦的葬禮,他查詢了這年輕子爵的事務,以瞭解他留下的未了之事,結果是知道了子爵對賭的嗜好。今天早上,馬修的事務所送給了他有關子爵的詳細資料,魏士定才得知,白樂敦所承襲的那一點兒財產,已為他賭盡博空,除了一小堆的賭帳外——魏士定決定清除白樂敦的房產,沒有家傳的珠飾,甚至連馬車也沒有。他毫無止境的賭,已使他將與藍凱詩訂婚的金錢,也都耗完付罄。在一兩年內,雪莉將是名貴族破落戶,就像白樂敦在逝去那刻—樣,除了—個比起魏士定來太過微小的名銜外,這件婚姻沒給她任何別的;魏士定無心娶她,但是他可以,或者甚至願意,給她整個世界,只要在這幾個星期裡,他們仍然相悅相愉,而且她充分明了這種安排及他的規範。
  
  只要她充分明了這種安排……
  
  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慢慢地轉身,靴子踩在地上的腳步聲,在長廊裡迴響著。來到長廊末端,他停下,側頭傾聽著寂靜。藍凱詩無疑早就就寢了,他埋怨自己,從情婦溫暖的懷抱中,像個熱心過度的護士,急急奔向家來照顧她。他生氣地回轉身,突然完全靜止,藍凱詩輕快的聲音自廚房的方向飄進廊道。
  
  「好,大家注意,我們再試一試,只是,何其根先生,你得站近我身邊,而且唱大聲一點,這樣我才不會再唱錯歌詞,預備好了?」
  
  傭僕合唱的歌聲帶出一首中古世紀以來,每一個英國孩童都會哼唱的歌謠。魏士定漫步向廚房,雪莉在廚房裡佔著他的傭僕,而他卻無人伺候,他的怒氣漸升,到了廚房門口,他猛地停住,迎著他的景象令他難以置信地發噱。
  
  五十名傭僕穿著不同的制服,排成整齊的五列,雪莉及何其根站在前面。一般的習慣,幾世紀以來嚴謹的傳承,總管與管家是領先的,顯然,雪莉無視於他們的階級及規矩,可能是依歌唱能力而排列的,可憐的郭發,魏府的總管,被降列到後排,夾在女僕及燙洗工之間,他的貼身侍從鄧森卻佔據了前排較重要的位置。鄧森,嚴謹的貼身僕從,除了與魏爵爺說話外,從不與其他人士談話,此時,居然手臂搭在一名門衛肩頸,兩人高興地和著音,沉醉的眼望向天花板,兩顆頭幾乎相抵。這幅景象,前所未有,也超越魏士定所能想像,有好幾分鐘,他原地站立,看著、聽著,車伕、馬伕、門僕與清潔婦、燙洗婦,穿著斑點漬印的圍裙的廚婦,盡興地唱著,大家隨著年老的副總管的指揮,他揮舞著的雙手,猶如指揮著交響樂團的合唱。
  
  魏士定發現鄧森他們好幾個人,都有著美好的音域;好幾分鐘後,他更發現自己喜歡廚房裡業餘的演出,遠勝於劇院裡職業的表演。
  
  他正奇怪他們為什麼在春天裡唱著聖誕歌曲,突然,藍凱詩加入了合唱,她的歌聲凌駕於所謂的男高音及男中音之上,幾乎使魏士定屏息。當低音來到時,她輕快地流露,她臨時組成的合唱團笑著和著她,樂曲爬高時,她毫不費力地隨之而上,美麗的聲音響徹房間每個角落。歌聲結束時,一名約七歲大的童僕走向前來,伸出纏著繃帶的手臂,羞怯地—笑,說:「我的手臂會好得多,小姐,如果我能再聽一首快樂的歌。」
  
  魏士定正欲開口,吩咐男童不得煩擾她時,鄧森跳向前來。以為他也會作出同樣的命令,魏士定意外地聽見他說:「我相信我可以代大家說,小姐,你讓我們分享你的夜晚,使我們有個特別美好的時光,請容許我大膽地說,我們分享了你非常美妙的聲音。」
  
  這一段長而美麗的話,使彎腰整理那男孩手臂上繃帶的雪莉怯怯地笑著。
  
  「鄧森先生的意思是說,」郭發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我們今晚都極其愉快,如果,小姐,你肯再延長點時間,我們都會很感激的。」
  
  小男孩眼珠轉動,望向總管,再向貼身侍從,然後對雪莉咧嘴粲然地笑著:「他們的意思是我們可不可以再唱一首歌,求求你,好嗎,小姐?」
  
  「噢,」雪莉大笑,士定看見她對總管及他的貼身侍從眨著眼睛,她站直了身體,說:「是你們的意思嗎?」
  
  「是的。」貼身侍從回敬總管一抹怒視。
  
  「我知道那是我的意思。」總管回說。
  
  「好嗎?」小孩說道。
  
  「好的,」說著,在廚房桌子上坐下,並將男孩抱到懷裡,「這次我要聽你唱,我可以再學一首你們的歌。」她看著何其根,他正得意地等著她進一步的指示。「我想,何其根先生,就唱第一次唱的那首,你們大家為我唱的:『下雪的聖誕夜,壁爐火光熊熊燃燒』。」
  
  何其根點點頭,抬起他瘦瘦的雙手,示意安靜,然後,戲劇性地揮舞著手臂,僕人們即時響出豐沛的歌聲;魏士定根本沒注意到。他注視著雪莉抱著男童,並在他耳邊輕語著,然後舉手向他的臉頰,擁住他骯髒的小臉,一幅母性流露的景象,剎那間喚醒魏士定,他向前踏了一步,急於將這景象自腦海中掃除。「已經到聖誕節了嗎?」說著,走入這溫馨畫面。
  
  假如他雙手拿著裝滿子彈的槍支,他的出現並不會更令這房間裡歡樂的一群恐慌。一時間,歌聲戛然而止,五十名僕從互相推撞著迅速退出房間,坐在雪莉懷中的孩子也—溜煙地滑下離開了,僅僅郭發、何其根,及鄧森保持著尊嚴,然而仍小心地、微躬後退而去。
  
  「他們都很怕你,是嗎?」她問道,為他早早返回而高興。
  
  「以他們的職位,這根本不在話下。」魏士定不高興地說,看著她帶罪的神色,不禁笑了。
  
  「是我讓他們這樣的。」
  
  「我想也是。」
  
  「你怎麼知道?」
  
  「我超人的推斷力,」他說著,誇張地一鞠躬,「在今夜之前,我從未聽他們唱過,也從未回來對著一座空屋沒人伺候。」
  
  「我想到處看看,正碰上那孩子手臂被熱壺燙傷……」
  
  「你就決定安慰他而組織起傭僕們合唱?」
  
  「不是。我那樣做是因為我覺得他們都跟我一樣,需要一點歡樂。」
  
  「你感覺不適嗎?」他有點擔心,審視著她的臉色。她看起來沒事,很好,甜美而容光煥發——只有一點尷尬。
  
  「沒有,我只是——」
  
  「怎麼?」看她猶豫著,他催促道。
  
  「我只是有點沮喪,你走了。」
  
  她的坦誠,使他的心驚跳——還有一些別的,他無法確定的感覺,也不想去確定。然而,此刻她是他的未婚妻,既恰當又樂於在她嫣紅的頰上—吻,雖然他才發誓要保持柏拉圖的關係;如果他的吻飄落到她唇上,他的手攬住她的肩頭,將她拖近一些,這也沒什麼傷害。因她輕輕地倚靠,他軀體即時的產生反應,腦海裡猛然閃過那柔情的纏綿,「今晚,我好想你。」
  
  有如觸及炭火,士定放開了她,往後退了一步,他保持著臉上的鎮靜,不讓困惑煩惱有所表現。當她提議他稍等,她來準備一些喝的,他心不在焉地同意。她將杯子及水壺放在托盤裡,回到桌邊,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支著下頜,淺笑地看著他,魏士定看著火光襯托著她的頭髮,使她的臉散發光芒。
  
  「當伯爵一定很累人,你是怎麼變成的?」
  
  「變成伯爵?」
  
  「她點點頭,一面望著水壺,迅速起身,「那晚,飯後,你說你有一位兄長,他是公爵,你又說,你的名銜非得自承襲。」
  
  「我真多嘴,」他的注意力無可避免地追隨她迅速而優雅的動作,「我兄長自我們父親處承繼了公爵的名號以及其他的頭銜,我的則來自一位叔父。好幾代前我們的一位祖先曾被特准,蘭福郡伯爵如無子嗣得指定繼承人,承襲他們的名號。」
  
  她不住地點頭微笑,魏士定驚然意識到,她對這個所有未婚女性津津樂道的話題,並無一點興趣。
  
  「巧克力好了,」她舉起裝著壺、杯、湯匙,以及她在櫥櫃裡找到的一些點心的托盤。「希望你會喜歡,好像我還知道如何沖泡,」說著,將托盤遞到他手裡,很自然地認為他該端著跟她走,「只是不知道我沖泡得好不好?」她看起來好高興,她能記得如何做,但是,這使魏士定感到奇怪,她會做一件通常由傭僕做的事情,不過,她來自美州,也許在那兒的女人比她們英國的姊妹們更熟稔廚房。
  
  「希望你會喜歡。」走向前屋時,她不確定地再次說。
  
  「我相信我會喜歡,」他假意地說。他前次喝熱巧克力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在這個時刻,他的喜好已是陳年白蘭地了。怕她看出他的思想,他強調說:「好香的味道,必定是那首雪呀壁爐火的歌唱出了我的胃口。」
  
  魏士定捧著精緻的銀托盤,經過三名瞠目結舌的差僕,走向客廳。郭發站立在門前他固定的位子,衝向前去,意欲自他手中接過托盤,但是魏士定制止住他,並嘲弄地說他們既已照顧了自已,棄他於不顧,他也找不到理由改變,而且大部分的工作已經完成。
  
  他們聊了半小時,敲門聲強而有力地規則響起。魏士定已吩咐,對所有的訪客都以他不在家拒絕,所以不予理會。但是,一會兒後,他聽到一陣嘈雜聲,不禁暗自呻吟。
  
  「他一定在家,郭發,」魏士定的母親對總管說,「半小時前,我們抵達倫敦,收到他的留言,說是要到鄉間,要不是我們提早幾天到來,他恐怕已經走了。他把自己藏在哪裡?」
  
  暗罵—聲,魏士定及時轉身,迎著他兄長、嫂嫂、她的一位朋友,陪著他母親走進客廳,一隊戰艦堅決迎戰他那反社會的行為。
  
  「我可不答應,兒子!」他母親走向他,在他頰上吻了一下,「你太過——」她的眼睛轉到雪莉,聲音低弱下來,「孤單。」
  
  「真是太孤單了,」惠妮按口道,她背對室內,讓郭發取下她的披風,「克雷跟我決定在下六個星期裡,要看你參加每一個重要的舞會及活動。」她邊說邊將手臂伸進丈夫的臂彎裡,往前走去。才踏進客廳兩步,他們猛地停住。
  
  魏士定歉然地望向雪莉,她完全慌亂而驚恐,他低聲安撫著:「別擔心,等他們從驚奇中回復過來,他們會喜歡你的。」在緊張的幾秒鐘時間裡,士定腦子快轉著每一個正面及負面的處理這迫切窘境的方式,但是,當著藍凱詩的面來解釋將是對她的羞辱並造成危害,他別無選擇,只得即席在家人面前表演一場鬧劇,待藍凱詩退隱就寢後再作解釋。
  
  要依計行事,士定對哥哥送出警告的一眼,要他全力配合,但是克雷俏皮的目光集中在雪莉,還有士定手中被遺忘了的托盤;「很有家的味道,士定。」他平淡的說。
  
  很不耐煩地將托盤放下,士定望向門邊,郭發等著點心的指示,士定點頭示意,即刻送來。然後,他轉向等待中的一群,開始他的介紹:「母親,容我引見藍凱詩小姐。」
  
  雪莉看著她未來的婆婆,突然意識到她被介紹給一位老公爵夫人,隨即驚慌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痛苦地望向魏士定,同時低語地問:「一個普通的屈膝禮夠嗎?」耳語在寂靜中有如尖叫。
  
  魏士定將手托住她的肘,向她肯定地笑笑,「是的。」
  
  雪莉彎下腰行禮,雙膝虛軟;然後,不知哪來的勇氣,挺直起身。迎住老太太尖銳的目光,她有禮地說:「很高興能見到你,女士,我是說,太太。」轉過身來,她等著魏士定向她嫂子介紹。一位褐髮美女,士定稱她為惠妮,她的綠眼睛迷惘地望著凱詩。另一位公爵夫人,真要命,她想,比她年長,卻大得不多要行屈膝禮嗎?還是不必?對方好像感到她的踟躇,伸出手來,臉上是猶豫不決的笑意,「幸會,藍小姐。」
  
  雪莉對這暗示感激不已。握過手後,她被介紹給公爵,身材很高,黑色頭髮,容貌與自己的未婚夫相像極了。「爵爺。」又再行著屈膝禮。
  
  第四位是位三十多歲的英俊男士,杜寧康,他在她手背上印上一吻,並告訴她很高興認識她,他的微笑使她覺得得到了極大的讚賞。
  
  介紹完畢,她等著魏士定的家人歡迎她成為魏家的一員,或最低限度祝她幸福,然而好像沒有人說。
  
  「藍小姐有一陣子在生病。」她的未婚夫說著,三對眼睛掃向她,好像她會昏倒似的,她也覺得真會昏倒。
  
  「其實不是生病,是受傷,頭上遭到重擊。」
  
  「大家坐下吧!」士定建議著,恨命運的捉弄,一波未平,更糟的一波又到。
  
  雪莉當然不知道他家人的想法,魏士定卻明白得很。他們出其不意到來,他正在家裡招待一位無人陪伴的女性,這意謂著她的品德有著嚴重的問題。且不說他帶這種女子回家,而且是在有訪客來臨的時間;假如她是名出賣色情者,他居然將她介紹給家庭的女眷,他就犯下了不被原諒的行為不檢之條。他們不相信他會卑劣至此,都耐心地等著他的解釋,她是誰?她的女伴在哪兒?還是他的腦子哪兒去了?拖延著時間,魏士定在總管進來時站起來,走向托盤上的酒瓶酒杯,「啊,郭發來了。母親,你要喝什麼?」
  
  他的語調令她吃驚,但是她感覺到他希望她不要發問的祈求,即刻照做,她禮貌地笑笑,對管家放在桌子的托盤搖頭,卻望向魏士定先前放下的那隻,「那是熱巧克力嗎?」她問道,不等回答,她對總管說:「郭發,我想我要杯巧克力。」
  
  「假如我是你,我就會要杯雪莉。」魏士定語帶感情地說。
  
  「不,我還是要巧克力好。」他母親堅決地面,然後,展現出她傳奇性的承受壓力的風格,轉向雪莉,「我注意到你的美洲口音,藍小姐,」她禮貌地問:「你到英國多久?」
  
  「剛過一星期。」她的音調因困惑而緊張。房間裡的人好像對她一無所知,而她卻與他們家裡的一員訂有婚約,事情很奇怪,非常奇怪。
  
  「這是你第一次來嗎?」
  
  「是的。」她無助地望著魏士定,胸部因焦急及胡思亂想而緊縮。
  
  「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藍小姐到英國來,因為她與一位英國人訂了婚約。」士定為她解圍,並祈求他母親的心臟強而有力。
  
  老夫人全身鬆懈,表情也熱絡起來,「好極了,」她對總管皺著眉,儘管她吩咐要巧克力,郭發還是為她倒了一杯雪莉,「郭發,別在我鼻子前晃動著酒,我說過巧克力的。」郭發將酒分送給其他客人時,她笑著對雪莉說:「藍小姐,你跟誰訂了婚約?」
  
  「她跟我訂有婚約。」魏士定平淡地說。
  
  房間裡鴉雀無聲。如果不是事態嚴重,士定會對聽到他的宣佈後,房間裏面各式各樣的反應放聲大笑。
  
  「與——你?」他母親惶然地問。沒再說一個字,她,一把抓起了郭發放下的雪莉酒。在士定右邊的哥哥則是一臉難以相信,嫂嫂盡量保持平靜,拿著酒杯的手懸在半空中,好像在向人敬酒,郭發則為母親及藍凱詩感到同樣的無奈,杜寧康專心看著袖口,希望自己身不在此。
  
  魏士定無暇顧及家人此時的景況,他看見藍凱詩低頭靜坐,對未來夫家人的欠缺熱情而深深受辱。伸手給她溫暖的一握,並道出第一個跳進腦海的解說:「你要在見到我的家人之後才告訴他們我們訂婚的事,」希望能使她信服,「所以他們看起來很吃驚。」
  
  「我們看起來吃驚,是因為我們真的是吃驚。」母親嚴厲地說,銳利的雙眼注視士定,好像他精神錯亂了。」
  
  「你們什麼時候相遇的?在哪裡碰面的?你也沒到——」
  
  「我一會再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他不悅的聲音打斷了他母親要說的,他好幾年沒到美洲去過了。他轉身對雪莉說,很溫柔地,「你臉色不好,要不要上樓上躺一會兒呢?」雪莉極欲逃離滿是緊張,又暗潮洶湧的房間,然而,每件事都透著怪異,她又怕錯過了一切,「不,我想我還是要留下。」
  
  魏士定看著這雙受傷的銀灰眼睛,想著如果他沒使她真正的未婚夫死亡,現在的景況會是如何?雖然白樂敦不是個好對象,他們卻互相關懷,她絕不至於受到白樂敦任家人如此冷漠的屈辱。
  
  「如果你願意留下,」他玩笑地對她說:「那麼讓我上樓一下,你在這裡向我家人解釋,我是個怎麼樣的——多情傻子,我——對你唯命是從,答應你在見到我的家人、讓他們有機會認識你之前,暫時不將我們的訂婚告訴他們。」
  
  雪莉—時感到千萬重擔從雙肩卸下。「噢,」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事情是這樣的嗎?」
  
  「你不知道嗎?」老夫人衝口而出,在士定的記憶裡,這可說是他母親生平第一次的失態。
  
  「不知道——是這樣的,我失去了記憶,」雪莉恬靜而鎮定的回答使士定愛慕不已,「目前這的確是個極麻煩的情況,至少我可以保證,這不是遺傳的病症,這知識在碼頭上發生的一次莫名其妙的意外事件造成的後果——」
  
  士定決定在另一批問題來臨之前,主控情況,他站起身來,打斷了雪莉的話,與她一同站起,「你很睏倦了,如果明早惠醫生來到時,你不是紅潤健康的話,他會要我好看。」他深情款款地說:「我陪你回房去,我堅持,向大家道晚安吧!」
  
  「大家晚安,」她應著說,帶著個不很和諧的微笑,「相信你們都知道,魏爵爺照顧周到。」她轉身離去時,她注意到大家都覺得她很怪異,只有杜寧康親切地笑著,並不覺得她古怪。
  
  幾分鐘後,魏士定回來,望向哥哥,等他的第一個問題。克雷僅是抬起眉毛,平淡地說:「我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個個的發現,你不但是個『多情的傻子,』,更是「照顧周到」。」
  
  魏士定靠向椅背,兩眼射向天花板,鎮靜而簡要地敘述:「你們剛看到我與藍小姐的情景,實在是幕大鬧劇。整個事情的起源是一周前的一次車禍。那個我該負責的車禍,引發了一連串的事情。你們剛見到的這位小姐與跟她那死亡的未婚夫同為受害者,一位名字叫白樂敦的年輕子爵。他們相互關懷,就將結婚。從我的故事裡,你們將發現,藍凱詩不像你們以為的,不是沒有腦子、攻於心計誘我娶她的女子,她其實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由於我的疏忽而造成的可憐受害人……」
  
  在魏士定說完一切,回答了大家的問題後,客廳籠罩在一片靜肅中,大家則都在思索中。士定大口地喝著酒,好像欲藉以洗去他的痛苦與愧疚。他的哥哥首先說話:「白樂敦喝的熏然,在大霧天跑到大街上,撞到馬前,他該為自己的死負責。」「責任是我的,」士定冷冷地說,打消了克雷好意的說辭,「那天的馬兒煩躁,我沒好好的控制。」
  
  「既然你定了自己的罪,」克雷忘了杜寧康的存在,「你是否也決定了處罰呢?」
  
  大家都知道克雷是因士定的自責而氣惱,所幸杜寧康以幽默的話語緩和了這緊張的氣氛。「為了避免你們兩位大清早的決鬥,也就是不必強迫我在不人道的時間爬起來去做證人,容我建議你們設法想想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要研究造成問題的因素吧!」
  
  「寧康說對了,」老夫人輕輕地說,酒杯已空,她清醒而專注。抬眼望向他,「雖然沒有理由要以我們的家務事來麻煩你,但是,就是因為如此,你可以比我們更能清楚地思考。」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藍小姐所訂婚約的人是一個一貧如洗、游手好閒者,除了一個空名號以外,別無他物,而她卻對他情意有加。對嗎?」
  
  魏士定點頭同意,小心地保持平靜。
  
  「我的瞭解是,醫生相信她的記憶會慢慢恢復,這點也對嗎?」士定繼續點頭,寧康又說:「所以,她最終的損失——你可能對此負責——就是失去了一個未婚夫,一個帶著沒有意義的名號,以及一些不讓人認同的陋習的未婚夫。這樣的話,我認為你可解除你對她的歉疚,只要替她另覓未婚夫,以取代白樂敦就可以了;假如你替她挑選的未婚夫是個正經的傢伙,能夠給她有尊嚴的生活,你不但可平息你的罪惡感,更可理直氣壯地認為你將她從卑劣痛苦的生活中拯救出來。我說的怎麼樣?」
  
  「我認為你說的很有道理,」士定微微一笑說:「我也曾有同樣的想法,只是說起來容易,要實行可不簡單。」
  
  「我們只要將她介紹給幾個適婚男士即可,社交季活動裡有成千上百的呢!」惠妮望向婆婆,希望得到她的支持。老夫人雖是粲然而笑,卻掩藏不了未說出的憂慮。
  
  士定淡淡的說:「事實上,這個計劃還有一兩個小問題。」他不願澆她一頭冷水,況且,目前家中女眷熱心地伸出援手,這個方法應該比較可行。「讓我們對這個計劃好好地想想,明天再討論,一點鐘,就在這兒?」
  
  大家同意。他又提醒著:「為了凱詩的緣故,我們最好預見問題而先行解決,請記住這點。我會送信去給惠醫生,請他同來討論,以免對她的復原造成傷害。」
  
  大家起身時,魏士定看著他母親及嫂子說:「除非我猜的不對,藍凱詩一定睜著雙眼,折磨自己,無法理解何以今晚大家對她的反應會是這樣的。」他不必多說,兩位婦人即朝門外走去,急欲對他們為他臨時的未婚妻所造成的苦痛,做些補救。
  
  站在窗前,凝視外面黑暗而空曠的夜晚,警覺於輕輕的敲門聲,她猛然轉身,請訪客進入。
  
  「我們來請你原諒,」士定的母親說。「我們實在不知道——你們的婚約、你的意外。」
  
  「很高興你還沒睡,」士定的嫂嫂說,「我想,剛才在下面我們接待你的舉止,是會令我難以入眠的。」
  
  「請不要在意,」她真誠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堅持要保持婚約的秘密,我想,當我正常時,我是可能有些古怪的。」
  
  「我想,藍小姐,你是很勇敢的,」惠妮看來想笑,卻一臉哀愁,「噢,」好像突然想起來,她伸出雙手,臉上堆了粲然的笑容,「還有,歡迎成為家裡的一員,我——我一直都希望有個姊妹。」
  
  她聲音中強作的歡樂,在雪莉腦海中響起警鈴,她握住未來嫂子的手時,雙手顫抖,「謝謝你,」雪莉覺得很不得體。—陣沉默,她又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以前是否想要個姊妹,但是,我可以確定我一定也這樣想的,而且我會希望她跟你一樣美麗。」
  
  「你說的真好,」老夫人急急地說,擁住她,像對孩童般地吩咐她:「趕快去睡覺吧。」
  
  她們離開時,允諾次日再來。
  
  克雷公爵夫人在床上審視著丈夫線條分明的容貌,床邊單—燭光,光線柔暗,但她的思緒仍困擾在士定的「未婚妻」上,「克雷,你沒睡吧?」
  
  他雖然閉著眼睛,但嘴角浮起慵懶的笑意,她的手指點上他的肩頭,「你要我醒著嗎?」
  
  「我想是的。」
  
  「你確定了後,讓我知道。」
  
  「你有沒有注意到,今晚士定的行為有點怪異,我是說他對待藍小姐的態度、他們的婚約,等等。」
  
  他眼睛微睜,「有什麼好奇怪的?一個與他不認識、他不愛。也不想娶的人——她根本當他是另外一個人——兩人臨時性地訂婚。」
  
  惠妮對丈夫的結論笑歎著,再次說道:「我要說的是,我偵測到他這些年來都沒有的柔情,」看他沒有即時回答,她繼續她那幻夢般的思想,「你不覺得藍小姐非常地有吸引力嗎?」
  
  「我覺得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讓我與你做愛,或是讓我睡覺。」
  
  她輕吻著他。在他轉向她時,她一手抵住他的胸膛:「你難道不覺得藍小姐極其嫵媚——與眾不同的美艷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讓我吻你嗎?」說著一手抬起她的下頷,吻上去。
  
  惠妮在他吻完後,調平呼吸,決定在耽於他給她官能的快樂之前將想法說出。「你想士定會不會對她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喜愛?」
  
  他的手滑過喉骨,來到她胸前,「我想你是一廂情願,老杜會比士定更想要她,這點讓我再高興不過了。」
  
  「為什麼這點讓你高興?」
  
  「因為,如果老杜有了自己的老婆,就不會整天打著我老婆的主意。」
  
  「寧康一點也沒有打我的主意,他只——」
  
  她的話被他的吻打斷,她的思維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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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2:18: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雪莉踮起腳尖,自書架上取下一本有關美洲的書,將它放到一張圖書室裡的紅木桌上。她想翻看一些能刺激她記憶的事情,翻閱著、尋找著她可能認得的東西,好幾幅有關港口的插圖、船隻、寬闊的市區街道、熙攘的馬車,但都沒有一絲熟稔。她從第一頁看起,直看到—幅農田的插畫,農田里茂密的金黃麥穗,背後綠油油的小山坡。突然,腦中閃過另一景象——那田里的植物有著白色的頂尖。景象瞬間即逝,已使她翻書的手顫抖不已。煤礦及別的,都沒有意義;翻到一頁,一張皺臉、鼻形明顯、一頭飄揚的黑髮,圖下的字是「美洲印地安人」。雪莉感到血液衝擊著太陽穴,一張熟悉的臉,是熟人嗎?她緊緊閉上雙眼,集中意志在那張在腦海裡舞著又消失的臉。田地、篷車、一個缺了一顆牙的老人——一個醜陋的人對她露齒而笑。
  
  「凱詩?」
  
  雪莉驚跳一下。
  
  「怎麼回事?」魏士定驚覺地問,看著一張驚嚇而面無血色的臉。
  
  「沒事,爵爺——」她緊張地一笑,站立起來,「你嚇了我一跳。」
  
  魏士定扶住她的肩頭,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個部位,「就這樣嗎?你在看什麼?」
  
  「一本有關美洲的書,」她享受著他扶持著她的觸感,有點相信他真關心她。另一景象滑進腦中,比先前的更為迷茫,卻較窩心而甜蜜,那是一個男子跪在她跟前,手中舉著鮮花,黑髮、英俊,可能是伯爵嗎?那男子說道:「我一無所有,直到你來到我生命中,直到你給了我你的愛——一無所有,等到你來——等到你——」
  
  士定輕搖著她,提高了聲音:「要我召喚惠醫生嗎?」
  
  他的聲音驚破了她的夢,她笑了起來,搖著頭,「不用,當然不用。我只是記起了一些東西,也許只是想像有這麼回事而已。」
  
  「是什麼事?」魏士定放開了雙手,可是沒放開目光。
  
  「還是不說的好。」她赧然地說。
  
  「到底是什麼?」
  
  「你會笑我的。」
  
  「試試看。」他緊迫地說。
  
  「我希望你沒堅持我說。」她靠到桌邊,書本攤開在上。
  
  「我就是要,也許這是個真的記憶,而不是你的想像。」他不為她顫動的唇而妥協。
  
  「你是唯一可以知道的人,」她低頭看著指甲,從茂密的長睫毛下瞅看他,「當你向我求婚時,你是否曾說過,你一無所有,直到遇見我?」
  
  「你說什麼?」
  
  「看你那副噁心的嘴臉,我想你也不會單膝跪下求婚吧?」
  
  「的確很難想像我曾那樣說過。」他厭惡地想到自己竟露出那副蠢相,因為一下子忘了自己根本就沒向她求過婚。
  
  「花呢?你曾送我一束花,並說:『我一無所有,直到你給我你的愛,一無所有,直到你來到我可憫的生命中』?」
  
  他發現她從不畏懼,「我只是來邀請你到書房,我的家人一會兒要在那裡集合『開會』。」
  
  「什麼樣的會議?」她說著合上書本,放回原處。
  
  「關於你的會議——事實上是商談如何將你介紹給社交圈。」士定看著她踮腳放書,盡量不去注意她,雖只是件簡單的桃色長裙,高領窄腰,卻讓她處處散發吸引力。
  
  一夜好睡後,他對藍凱詩的情況覺得較為樂觀。有家人的協助,在社交季裡替她物色一名丈夫,不只是理想而且是可行的。他興奮之餘,通知大家,與會時得帶兩張清單,一張是可能的人選;一張是要介紹她入社交圈心須的準備。有了目標,他就像處理其他事務一般,以專心的效率及決心而行動。他兄長及他與極其少數的貴族,都親自處理自己的事務及財務,他的精明與果敢,已名聲在外;不像大多數的貴族認為處理這些事情是下層的「商人作為」故不去打理,導致債台高築,而士定龐大的財富卻可繼續增長。他這樣做一來是因為合理,再者,他喜歡那種對時機掌握的挑戰,以及擭取或處置資產成功的滋味。他處理藍凱詩的態度一如擁有一份上好的資產,雖然藍凱詩是名女人,而不是件稀世奇珍,或一倉庫的香料,但他的想法或策略沒有改變,他唯一考慮的是買者必須可靠負責。唯一剩下的難題是徵得她的合作以利「處置」。
  
  早晨洗澡時,他也想到過這微妙的問題。在鄧森替他穿著整裝時,他已有了最好,也是唯一的解決方法。與其再繼續撒謊,不如告訴她部分的實情,但是,他得先與家人商量。
  
  雪莉歸還著其他的書本以及紙筆。他拿回時,動作如此瀟灑,配合著眼裏溫暖的笑意,雪莉無可救藥地感到歡愉與驕傲。步下階梯時,她忍不住偷偷再望一眼身旁的美男子,那懶洋洋親密的笑,深邃銳利的藍眼珠,啊,他一定多年來都令全歐洲女性動心;無疑地,他一定也親吻過不少的女性,他確是經驗老到,當他吻她時毫無猶豫;歐洲千萬女子一定也像她一樣,感覺無可抗拒。然而何以他會挑選了她?這不可思議的事令她感到不安。但不讓疑惑及不安困擾自己,雪莉回到原來在圖書室裡的話題。
  
  在接近書房門口時,她開玩笑地說:「既然我不記得你向我求過婚,至少你該假裝你曾規規矩矩向我求過婚——比方彎下一隻膝頭,這會是件騎士的善事。」
  
  「我是個很沒有騎士精神的人。」他不耐地笑笑。
  
  「那麼,我希望我未來在接受你的求婚前,作長時間的考慮。」她在門前停下,一本正經地說。
  
  不理會她的話,士定引她入室,等著她以真情流露的親切與大家招呼著。果然,她的親和不分階級,自傭僕到醫生。而士定急於切入正題,他打斷了惠醫生絮絮的稱讚著藍凱詩復原的情況及她的堅忍勇氣,「既然大家到了,你們先開始討論如何安排凱詩步入社交圈,我已安排她做一趟馬車之旅,」他轉向雪莉,說:「你去拿件薄披肩,我再陪你去車伕那兒交代你的行程。」
  
  雪莉感到他的手強硬而堅定地將她自他家人前拉走,雖然她極欲與他們共處,她只得向大家道了再見。
  
  惠醫生示意郭發將門關上,環視魏府家人,注意到他們深思的表情。他猶豫著、斟酌著,探測其他人的看法,是否與他—致。他故意輕鬆地望著老夫人,不經意地說:「可愛的女孩,不是嗎?」
  
  「很可愛,」老夫人亳不猶豫地同意。「使我不禁想到他不該為她找丈夫的,也許時間可讓他——」
  
  「我也這麼想,」惠醫生說,老夫人吃驚地看著他。惠醫生很高興老夫人這麼想,他轉向士定的嫂子,「你認為怎麼樣呢,夫人麼?」惠妮打從心裡高興地笑說:「我覺得她非常地可人,我想士定也這麼認為,只是我懷疑他會承認。」
  
  惠醫生轉而看著杜寧康。直到現在,惠醫生與他是唯一非魏氏家族而參與魏氏家族的外人。杜寧康既非家族成員,亦非家族友人;他曾是克雷公爵的情敵,雖然惠妮對他只是如親密的好朋友。可是惠醫生懷疑,克雷公爵是否也同樣地喜歡他,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老杜會被邀請來參與這家庭聚會。
  
  「迷人極了,」法國人平靜地說,「而且很特別。據我觀察所得,我不相信士定對她的風采全然無視。」
  
  在得到大家相同的意見後,惠醫生最後轉向克雷公爵,「爵爺?」
  
  克雷定定地看著他,給了一個明確、清晰的兩個字「不行。」
  
  「不行?」
  
  「別管你們想的是什麼,打消此意,士定不會高興我們干涉他的私生活的,」不顧他太太吸氣準備爭辯,他接著說:「還有,整個事件已經是夠複雜的了。」
  
  「可是,你不是喜歡她嗎?」惠妮急迫地說。
  
  「根據我對她僅有的一點認識,我很喜歡:然而,我也為她的福祉著想。我們如果理智一些,記住當她記憶恢復時,知道了士定該為她未婚夫的死而負責,而士定又一直在謊騙她,她勢必不可能喜歡他的;事實上,到那一天,她會對我們全部的人都沒有好感的。」
  
  惠醫生也緩和了態度,「當她意識到,一星期以前,她根本不認識士定時,她會羞愧而氣憤;然而,在她未脫離險境時,她對士定就非常關心,一直叫我別讓他煩心等等。我認為那是了不起的體諒個性,應可以使她很快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謊騙。」
  
  「我剛說過了,」克雷堅定地說:「士定不會要我們涉及他的私生活。如果家族中有任何人認為需要說服他不替她找丈夫,或是為她而影響他,一定得公開討論,就是今天。這之後,該留給士定、藍小姐,及命運去決定。」克雷說完,驚訝於老婆居然沒有反對言辭,他對她一反常態的順從不解,惠妮皺眉看著杜寧康,而杜寧康卻靜靜笑著,若有所思。
  
  士定跨步進來。
  
  「凱詩已遠離屋子,聽不到我們的討論了,」士定關上門後說,「抱歉讓大家久等,我沒想到大家都這麼準時!」說著走到書桌後坐下,其餘的人則在桌前面對他呈半圓形坐著,大家即刻進入正題。
  
  「與其花上大把時間談些引凱詩進入社交圈的枝節,不如直接先談丈夫人選,」他語調熱誠卻像商談業務,「你們帶了名單沒有?」
  
  大家紛紛自袋中抽出依他指示準備好的名單。他母親首先傾身向前,遞給他一張摺疊的紙張,「沒有嫁妝的情況下,不論她有多可愛,藍小姐都面臨一個大不利。如果她的父親像你所說的,是小有錢財者——」
  
  「我會為她備置一份優厚的嫁妝,」他邊說邊打開紙條。他瀏覽了上頭幾個名字,他的反應從恐怖到興奮,「李吉伯爵士?」他看著母親,繼續念著,「貝佛南爵士?戴士達爵士?媽,李吉伯、貝佛南起碼比凱詩大上五十歲;戴士達的孫子跟我同上大學,這些人都老朽了。」
  
  「哈,我也老朽了。你只是說列下未婚而人格可靠的人,我就是這樣列的。」
  
  「我知道了。在我看其他人的名單時,拜託你專心想想不一定是你很熟稔,但較年輕,名聲也好的,好嗎?」然後轉向他嫂子。他掃過那張長長的名單,臉上笑容消失。「馬克門?」眉頭皺起,「馬克門是名運動狂,如果凱詩要見到他的話,她可得跋涉全蘇格蘭及英格蘭的所有河流,終生在打獵場度過。」
  
  惠妮對這一席話,表情無辜地說:「可是他有出眾的英俊,而且也很風趣。」
  
  「馬克門?」他難以置信地說:「害怕女人,任何一個漂亮小姐都會令他臉紅,他都快四十啦!」
  
  「然而他很善良而清白。」
  
  他聽而不聞地點著頭,看著下一個名字,然後看著她,「戴撒侯爵怎麼行?他是習慣性更換女人的,更別說他的享樂主義。」
  
  「也許吧,不過他風趣、富有,又有極佳的頭銜。」
  
  「葛禮及韋塞都太不成熱,且對她來說,脾氣過與暴躁,葛禮不太機伶,他的朋友韋塞則是個大肉球。他們幾年前決鬥時,葛禮還射中自己的腳。」
  
  他嫂子喈喈笑起來,「一年後,他們又要為榮譽而決鬥時,韋塞居然射中一棵樹。」
  
  他一臉正經地說著:「這不是笑話,葛禮的子彈則自樹幹反彈,擊中了費吉森,這倒霉鬼是急急地趕往阻止他們的。要不是傷了吉森的右臂,葛禮可能無法完整離開。如果凱詩嫁他們其中一人,他們會使她成為寡婦,你記住我的話。」
  
  士定繼續往下看,眉頭更對她緊皺,「華能是個紈褲子弟;薩倫禮是個呆子,我真不相信你會列這些人為合適的人選,更別是說對凱詩這樣有智慧、有理性的少女。」
  
  接下來十分鐘裏,魏士定以各式理由剔除了每一個名字;但是,他前面的這群人,對他一個個排斥這些人選竟覺得有趣,這使他煩惱不已。
  
  惠妮名單下最後的一個名字,使他眉頭擠成一堆,笑容完全消失,「羅卡帝!」他厭惡地喊出,「我絕不讓凱詩靠近那過於重視穿著、自我中心、尖嘴利舌的小人。他尚未婚是因為他覺得沒有一個女人配得上他。」
  
  「羅卡帝不是小人,雖然我同意他個兒並不高,但是他可是我的朋友,」她忍住笑,「士定,你太過挑剔了。」
  
  「我只是實事求是。」
  
  他丟下惠妮的名單,檢視惠醫生的。皺眉,丟棄。「顯然你跟我母親有著相同的朋友。」說著站起身來,不安地走向桌子前,臀部靠在桌上,雙臂在胸前交叉,煩擾而帶著希望地望著兄長,「我看你沒寫名單,不過你一定知道一些較適合的人。」
  
  「事實上,」他哥哥語帶嘲諷地回答,「在你刪除這些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
  
  「怎樣?」
  
  「我發現我是知道某人。他不見得能符合你所有的那些崇高的條件,可是我不再有任何懷疑,他就是對她最適合的人。」
  
  「感謝老天!他是誰?」
  
  「你!」
  
  這個字懸在半空中。士定嚥下奇怪而沒來由的苦澀。「我不是一名人選。」他冷冷地說。
  
  「好極了,」杜寧康歡樂的叫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自袋中取出一頁印有他家族徽號的信紙,「既是這樣的話,我並沒浪費時間列出我的名單。今天,我既然被邀請,我也應該帶一張名單。」
  
  「麻煩你了,」士定奇怪著自己為什麼被哥哥對老杜的嫉妒感,而影響自己對杜寧康的印象。他不只英俊,有好學歷,有好教養,他更是機智且善良。士定打開紙張,上面寫著僅草草一個名字。他抬起頭,對老杜瞇著眼,說:「你這是開玩笑嗎?」
  
  「我沒想到你覺得這很可笑。」他溫文地回答。
  
  士定不相信他是正經的,他冷靜地端詳著他,第一次發現這個人帶有一股逼人的傲氣,他的笑,甚至他的坐姿。他意識到大家不知他在說什麼,士定設法澄清事情,同時仍在質問杜寧康的選擇。「你真的想被列為藍凱詩夫婿的候選人?」
  
  「為什麼不可以?」老杜顯然高興於對手的苦惱,「我不太老、不太矮,我也從未射傷過自己的腳,我不喜歡垂釣,也不太熱中於狩獵,雖然我也有一些缺點,我卻從未被人罵為過度穿著、尖嘴利舌等。」
  
  但是,自我中心,有過。士定閃過一絲敵意,還有厭煩,在他腦海中,他看見這優雅的法國人,熱情地擁抱著藍凱詩,她的頭髮洩灑在他肩上,猶如緞般的火,魏士定的敵意升高為憤怒。她的熱情、無邪、叛逆、活潑的神情,還有她的勇氣、體貼,這都將屬於杜寧康,只因他將——娶她。
  
  魏士定不可解釋的突然對命運之神剛送來解決難題的理想方法讓步。杜寧康是完美的,事實上,他是社交圈裡眾家追逐的對象。
  
  「我可以認定你的沉默為同意嗎?」老杜明知魏士定無法反對。
  
  雖仍未放下他對此人的嫌惡態度,但已恢復了應有的禮儀,他點頭,且很文明而合理的說:「當然。我祝福你,以她的——」他原欲說監護人而說不下去,因為,他根本不是她合法的監護人。
  
  「以她的不情不願的未婚夫?」他替他說了,「他希望解除娶她的義務,而可繼續當個單身貴族,不必負她無婚可結而良心不安的重擔?」
  
  惠妮為魏士定收緊的下巴而不安,她深知那藍眼瞇起時,才不管老杜是她的朋友、他的客人,他會將他生吞活剝的。魏士定再次相交雙臂,以不屑的眼光將杜寧康從頭看到腳。惠妮張著嘴,等著士定咬住杜寧康的餌,說出自己要娶凱詩。魏士定卻以侮辱的咆哮說道:「我想我們得好好討論你想娶凱詩的資格,或是根本欠缺資格。」
  
  「別這樣!」惠妮急急衝口而出,她猛烈地說:「士定,請別將你的怨氣出在他身上,他只是想幫忙。」她迅速看了老杜一眼,他自從魏士定長篇大論開始,即保持沉靜,看起來好像是在思考著謀殺,而不是婚姻。而她那憤怒的丈夫好像在欣賞這兩位男士的困境,他對士定說,「是啊,士定,你對待你未來女婿不應如此。」他平淡地說,以幽默來化解緊張。
  
  士定講和地以嘲弄的口氣說:「歡迎成為家屬之一。」
  
  「謝謝,」杜寧康傾身握住士定的手,並玩笑地說:「我能盼望多豐厚的嫁妝?」
  
  「第一個難題解決了,」魏士定走回書桌後面坐下,「現在讓我們想想引介凱詩的問題。」
  
  「沒有必要了,他已自薦為求婚者了。」惠妮反對著。
  
  魏士定抽出一張信紙,「我希望凱詩有更多的求婚者可以選擇,也就是說她仍將被介紹入社交界。我也希望她在記憶回復時,她已經愛上某個人,那可以減少她得知白樂敦死亡的憂傷。」
  
  「那是在太短的時間裡,要完成太多的希望。」杜寧康接著反對。
  
  魏士定搖頭否定了他們的反對,「這沒問題,她幾乎不認得白樂敦,他在美洲只有短短的時間,凱詩不可能愛他太深。她也不見得會太憂傷。」
  
  沒人能反駁這說法的邏輯。但,此後,每—引介雪莉的事項都成為無止境的辯論。魏士定對於他們的建議、他們的顧慮,各種可能的狀況,愈聽愈是煩躁。
  
  一個小時的討論,魏士定終於不耐地排除每一個人對他計劃的反對,惠醫生突然以凱詩醫生的身份,提出他專業的意見:「我很抱歉地說,我不能同意。」
  
  「你可不可以明示你的理由?」聽到醫生沒有妥協餘地的語氣,士定刻薄地問
  
  「當然。你認為社交圈會因為藍小姐來自美洲,而寬容她對我們禮儀的無知,這是沒錯;然而,藍小姐是敏感的人,馬上就會注意到自己不懂禮儀,她自己就會是她最嚴厲的批評者,這將會加重她目前已在承受的壓力,這是我所不能容許發生的。只剩幾天,社交季即將開始,就算以她的聰慧,也難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學會一切社交的禮儀。」
  
  「就算那不是問題,」惠妮說:「我們也無法在這幾天裡打點妥當的穿著。所有的服裝裁縫師,都已為他們現有的客人忙的沒日沒夜了。」
  
  士定置惠妮的問題於一旁,針對醫生的觀點說:「我們根本沒法將她藏起來,剝奪她會見可能的追求者。況且,人們會開始忖測我們為什麼要將她隱藏,更重要的是,凱詩自己也會奇怪,而我懷疑,她的結論會是我們以她為恥。」
  
  「我倒沒想到這點。」惠醫生煩惱地承認著。
  
  「我想我們來個妥協,」魏士定不解地想到為何每個人都只發覺問題,卻不是找答案。「我們可以將她的社交活動減到最少,而且每次都有我們中的一人跟著她,這樣,當問題太多時,我們可以罩她。」
  
  「你沒法全面防護她,」惠醫生辯著,「你如何對人說她是何許人,她是何以失憶?」
  
  「我們當然說實話,只是不必提及詳情細節。我們可說她意外受傷,雖然我們確知她的身份及身世,但她一時還不能回答一些問題。」
  
  「你知道人類是多殘酷的!她不懂禮儀規矩會被人認為愚蠢。」
  
  魏士定冷笑一聲,「愚蠢?你參加社交舞會有多少年了?你曾與任何一個小姐有過理性的談話嗎?」不等回答,他接著說:「我還記得我上次的經驗,一半以上的時間除了時裝及天氣以外,我一無所知;另一半的時間除了臉紅心跳,什麼都不會。凱詩的智慧可讓明眼人一看就知。」
  
  「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會說她愚蠢,他們很可能會認為她極其神秘,尤其是年輕的男子。」
  
  「就這樣決定了。」他斬釘截鐵地說,表明了繼續分辨都是枉然。「惠妮,你跟母親安排她適當的穿著;我們按照自己的規劃引介她入社交圈,並且確定我們之中至少一人跟隨著她。我們以歌劇院開始,在那兒,大家可以看見她,卻不能接近她;然後,一場音樂會,幾次茶會。她出色的外貌定會吸引相當的注意,在她沒出現在舞會上時,她的神秘感就會增加,就像惠妮說的,那是對我們有利的。士定看著眾人,說:「還有哪位有什麼需要討論的?」
  
  有一點,他母親加重預期地說:「她絕不能再多留在你這兒。如果話傳出去,她單獨在你家,沒帶隨行監護,不論我們做多少、說了什麼,都無法挽救她的名譽,或讓她獲得適當的對象。如果傭人間的閒言閒語還未傳開,那真是奇跡。」
  
  「傭僕們愛極了她,他們不會傷害她的。」
  
  「雖是這樣,他們也一定會無意之間與其他府上的傭僕提及。等到流言傳遍全城,她就已是你的情婦了。流言之險絕不可冒。」
  
  「我想克雷跟我可以邀她到我們家。」在士定示意下,惠妮勉強地說,她並不樂意如此做,她不願即刻將凱詩自士定的範疇下移開。社交活動一開始,你來我往之下,士定可能好多天都碰不到她。
  
  「好,」他不很高興但滿意,「她就住你那兒。」
  
  惠醫生以手帕擦拭著眼鏡,說:「這計劃恐怕不太好。」
  
  魏士定使盡力氣才控制住對這拖拖拉拉的醫生的不耐,「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允許把她搬到陌生的環境裡,週遭圍繞著的都是她不熟悉的,」看到士定張口欲辯,他以慎重警告的聲音說:「藍小姐深信她與魏士定訂了婚,而且他深愛著她;當她於死亡邊緣掙扎回來時,他是守在她床邊的人,他是她所依賴的人。」
  
  「我來向她解釋,留在此地犯了社交大忌,」士定冷峻地說,「她會瞭解這是不恰當的。」
  
  「她對適當行為的重要性一點兒概念都沒有,士定,」惠醫生平靜地指出,「如果她瞭解,那晚我來看她時,她就不會是穿著紫色浴袍,站在此地。」
  
  「士定!」母親喊起來。
  
  「她沒有暴露,」他聳聳肩頭,「而且那是因為她別無其他的衣物。」
  
  杜寧康加入辯論,「她不能沒有隨行監護地留在此地,我不容許。」
  
  「沒你說話的份。」魏士定反譏道。
  
  「我認為我有,我不希望我未來的妻子名聲有損。我也有家人需要接納她。」
  
  魏士定雙手指尖相抵,以顯明的厭惡看他,好—會後才說,聲音一如目光般冷硬,「我得要等到你真正提過親才算數,老杜。」
  
  「你要我現在提嗎?」
  
  「我說過,我要讓她有選擇的機會,」魏士定的聲音不悅之至,他不懂何以他哥哥可以忍受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在妻子附近轉。「此刻,你只是追求者之—,如果你仍想保留這個身份的話,我建議——」
  
  「我可以留在此地陪藍小姐。」老夫人急急插入。
  
  兩人望問惠醫生。惠醫生好整以暇地擦拭著另一片鏡片,沒有作答,他考慮著老夫人的留下,勢必淹沒剛發芽的羅曼史。一位五六十歲莊重威嚴的老夫人,必不容許他所希望有的溫馨氣氛,更何況不論老夫人想多和善,她定會令凱詩手足無措。他急急想出最有效的勸退理由,「夫人,為了你自己的健康,我不認為你可當—位全職隨行的監護。我不希望看到去年問題的重現。」
  
  「可是,你說那不嚴重呀,惠醫生?」
  
  「我希望你保持那樣。」
  
  「他說得有理,母親,」歉於家人已為自己的問題困擾多時,魏士定支持醫生的說法,「我們要找位能全天候隨行陪伴她,人格聲譽都無瑕疵的人。」
  
  「鍾露仙是適合人選,」老夫人想了一會兒說,「沒有人可以責難她的人品聲譽。」
  
  「夫人,不行。」惠醫生強烈的反應促使眾人瞪向他。「儘管那張苦瓜臉是我們這樣名望家庭的上上之選,但她可會將藍小姐再度驚嚇回病床上。那次,我只是要幫她所照顧的小孩貼繃帶,她居然拒絕站開。」
  
  「那麼,你倒說說看還有睡呢?」魏士定對這個囉嗦而盡唱反調的醫生已失去耐性。
  
  「這事就交給我好了,我是有—個人選,只要她的健康狀況勝任。近來,她覺得孤單及一無用處。
  
  「你說的是誰?」老夫人興致高昂地問。
  
  不願冒被老夫人否決的險,惠醫生決定穩紮穩打,造成事實後才告訴他們。「讓我再想想才確定人選,可能的話,她明天就可過來。在士定家再多這麼一晚,也不會有更多的傷害。」
  
  郭發敲門宣稱藍小姐已結束遊覽回來了,他們停止了討論。「我想該談的都談到了,」魏士定起立,結束會議。
  
  「都談好了,除了兩件小細節,」克雷指出,「你想怎樣取得你未婚妻的合作,實行你替她找個丈夫的計劃,而不傷害屈辱她?當她告訴別人,她已與你訂了婚時,你怎麼辦?人們的恥笑會將她轟出倫敦城。」
  
  士定張嘴想重申他不是她的未婚夫,終於放棄。「今晚或明天,我再來處理。」
  
  「小心些,別激怒她。」惠醫生提出警告。
  
  惠妮起立,拉上手套。「我想我還是立刻親自跑一趟薩夫人那兒,讓她丟下一切其他的,專心替我們趕工才行。」
  
  「那可要士定大把的銀錢呢!我在到懷特處前,順道先送你—程。」
  
  「克雷,懷特處正好相反方向。如果你應允的話,讓我陪伴你的夫人去,也許一路上,她還可以給我些贏取藍小姐信任的方法。」杜寧康說。
  
  沒有拒絕的理由,克雷只得點頭同意。杜寧康審處臂彎給惠妮,惠妮停下,輕吻克雷臉頰。四人離去後,兄弟倆同時對著老杜背影皺起了眉頭。
  
  「你是否常想敲下他的牙,要他吞下?」
  
  「我想不會像你想的次數這麼頻繁。」克雷毫無表情地說。
  
  「你覺得怎麼樣,寧康?」惠妮在確定管家不在偷聽時問道。
  
  他招呼著他的座車,笑著說:「我想,在此時刻,你丈夫與你小叔都在急切地希望,找個借口要生吞活剝我呢!」
  
  她噤住笑聲,踏上隨後放下的踏板,爬上馬車。「我想士定會是較熱切的一個。」
  
  「這可要小心呢,」他嗤嗤地笑著說:「他的脾氣比較暴躁,槍法又聞名。」
  
  她正色地說:「我丈夫特別說明不希望我們干預,我以為你得到我的暗示,不自己提名為藍小姐的追求者的。反正你一有機會就退出競爭吧!克雷並不禁止我做什麼事情,但是當他暗示表明時,我當然不會一意孤行。」
  
  「不是你在一意孤行,親愛的,是我。他說的是『家人』不可干預,我可不是你們的家庭成員,真是遺憾。」他露齒笑著說,以減除嚴肅氣氛。
  
  惠妮當然知道他只是玩笑。「寧康——」
  
  「是的,親親?」
  
  「別這樣叫我。」
  
  「是的,夫人?」
  
  「你還記得在法國你決定引介我入社交界,帶我入初次舞會,並特別專心照顧我時,我的緊張與笨拙嗎?」
  
  「你從來也沒笨拙過,親愛的,你只是天真而與眾不同。」
  
  「藍凱詩就像我那時一樣地稚嫩,可能更甚,而她依然是士定未婚妻的最佳人選,千萬別讓她錯以你的照顧為真情,我的意思是,別讓她對你認真。如果我們對她造成巨大的傷害我可不能原諒自己。」
  
  寧康將長腿伸直,注視著良久,才斜視著她,「在帶你進入你的初次舞會前,我曾經警告你,別為任何假意慇勤的人感動,我的目的也是防止你受到傷害,你還記得嗎?」
  
  「當然。」
  
  「可是,最後你卻是拋棄我的人。」
  
  「然後,你就帶著成串心甘情願的女士們,來撫平你『破碎的心』。」
  
  他沒有否認,卻說:「在我看到藍凱詩的那一剎那,她使我想起了你,我不知道什麼使我覺得她與眾不同,也不知道她有多像你。可是,我是迫不及待地想去發掘。」
  
  「我要她配士定,寧康,她對他適合極了,我知道惠醫生也這麼想,方纔那些名單只是用來敷衍士定,你的任務是恰到好處地向她獻慇勤,激起士定的一點妒忌——」
  
  「這點你不必擔心,我絕對可以辦到。」他高興地笑。
  
  「讓瞭解她有多可人,而他正在冒著失去她的險。」
  
  「如果你真要遵從你丈夫的指令不加干預,那你得聽我的行事,好嗎?」
  
  「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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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2:1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僕從來告訴她,伯爵有請,雪莉輕快地走過門廊,愉快地向兩旁侍立的僕從道著早安。經過一面閃亮的鏡子時,她停下,整整頭髮,撫平新制的長裙,然後走到守立在書房門邊的何其根,看著傭僕們對桌面、燭台上蠟。「早啊,何其根。你今天看起來特別有精神,是新衣服嗎?」
  
  「是的,小姐,謝謝你,小姐。」何其根強自忍住得意,一年兩套的新衣。他挺直了腰桿,低聲地說:「昨天才到的,直接從裁縫那兒送來的。」
  
  「我也穿了件新衣呢!」她也同樣地低聲述著秘密。士定聽到她的聲音,抬頭正看到她提起長裙,踮著腳尖旋轉,為副總管展示新裝,「是不是很漂亮?」他聽見她問。
  
  一幕毫不做作而可愛的景象。在副總管還未作答前,士定說:「漂亮極了。」
  
  這一聲使何其根緊張地跳起立正,雪莉也放下了裙子;然而,她以一貫迷人的微笑,臀腿輕擺來到書桌前。士定熟悉的多數女人都經過嚴格的訓練,知道如何走動,一步不亂;雪莉的行動優雅而不費力,自然而有別於精準的操練,柔美而有女人味。
  
  「早安,」說著,她伸手指向桌上的文件紙張,「希望我沒打斷你的工作,我以為你要我立即來——」
  
  「你沒打斷什麼,事實上,我才叫我秘書離開,可以單獨跟你談話。請坐下。」說著,轉向何其根,點頭示意關上門。士定注意到凱詩對新衣很在意,小心地整理著褶痕,滿意後,她抬眼望他,充滿信任地望著。
  
  士定意識到她那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卻濫用這種信任。沉默的時間近乎尷尬,士定才深知自已極不願面對此刻,拖過昨晚,他們才能愉快地共餐。無法再次拖延,他必須面對。他思索著恰當的話題,卻苦無所得,隨口先問:「今早還愉快嗎?」
  
  「現在來說還太早了—點,」她慎重地回答,雙眼卻閃著一些玩笑,「我們才用完早餐一會兒工夫。」
  
  「只一會兒嗎?好像很久了,」士定覺得自己像個笨拙的、初次與一名女子獨處的青澀少年,「那麼,你做了些什麼事呢?」
  
  「你傅喚我的時候,我正在圖書室裡,找一些可閱讀的。」
  
  「你是不是說你已經把我要他們送給你的雜誌都看完了吧?那可是一大疊呢!」
  
  她咬住下唇,可笑地看看他。
  
  「你真的都看過了?」
  
  「沒有,怎麼啦?」
  
  「我想你不認為那些有意思。」
  
  魏士定對女性雜誌一點也不瞭解,只知道女士們都忠實地閱讀。
  
  「嗯,有一本有著長長的名字,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叫做『女士博物館月刊;應對指南•如何提升心志•以完美性格取悅異性』。」
  
  「就只一本就包羅這麼多?野心太大了點吧?」
  
  「我起先也這麼想,翻閱了才知道。你知道它說了些什麼嗎?」
  
  「從你臉上的表情看來,我還是不猜的好。」
  
  「只是談胭脂。」
  
  「什麼?」
  
  「那篇文章是談如何在頰上塗抹胭脂,你認為這該歸列於『心志提升』嗎?」她嚴肅地問,使士定禁不住對她的機智聳肩大笑。
  
  「當然,其他雜誌裏也有些較重要的文章,諸如『仕女時裝』就為指導行屈膝禮的的正確方法,簡直令我著迷,我從來不知道只用大拇指及食指即可,而不是用上帝所賜的全部手指,精緻完美是每位女士都該達到的理想,你知道的。」
  
  「這是你的理論,還是雜誌的?」
  
  「你說呢?」她斜視的眼神,玩笑的容貌。
  
  魏士定寧可生命中每天都有她的頑皮,而不是精緻完美。「我說我們該將這些垃圾搬離你的臥室。」
  
  「啊,不要,你不可以,我每晚上床都要看的。」
  
  「是嗎?」士定看她一臉正經。
  
  「唔,是的。我只要看一頁就自然入睡,比什麼安眠藥劑都來得有效。」
  
  他將視線自那迷人的臉上移開,看她將額前頭髮不耐地搖開,像一片紅銅散落在雙肩。他喜歡她原來頭髮垂下到胸前的樣子。為自己想入非非而煩惱,他急促地說:「既然我們排除了胭脂及屈膝禮,你對什麼有興趣?」
  
  你,雪莉想著。我對你有興趣,我對你現在為何不安有興趣;我對你為何時而微笑向我時,好像你只在乎我有興趣;我對為何我覺得你不欲看見我,就算我在你前面,你也視而不見有興趣;我對任何你在意的事情都有興趣;因為我要你在乎我。我對歷史有興趣,你的歷史、我的歷史。
  
  「歷史!我喜歡歷史。」她稍停後,高興地說。
  
  「你還喜歡什麼?」
  
  既然無法從記憶中來說,她只能就腦中現有的說,「我想我很喜歡馬,」
  
  「你怎麼會這麼說?」
  
  「昨天,你的馬伕駕車經過一處公園,我看見一些女士們在騎馬,我覺得——很開心、很興奮,我想我一定會騎馬的。」
  
  「既然這樣,我得替你找匹適合的坐騎來試試。我來通知泰特屋,讓他們選一匹上好的小馬給你。」
  
  「泰特屋?」
  
  「那是牲口拍賣場。」
  
  「我可不可以跟去看?」
  
  「那將會掀起軒然大波,」他吃驚地望著她,「女性是不容許到那兒去的。」
  
  「是這樣。事實上,我不想要你花錢買馬,或者我根本就不會騎馬。我是不是可以先用你的—匹馬試試?也許你的車伕——」
  
  「想都別想,」他警告著,「我的馬兒沒有一匹是適合女士騎的,不論她的騎術有多高明,我的馬兒都不是乖乖在公園裡小跑步的那類。」
  
  「但我昨天的感覺正像想放馬奔騰,迎臉向風的那樣。」
  
  「不得奔騰跑馬,」不論她有多少騎馬經驗,她這樣纖細脆弱,不像虎背熊腰的村姑能在馬上奔馳;看她一臉疑惑不悅,他解釋道:「我不想又一次拖著不省人事的你回家。」
  
  壓制著一陣顫抖,記起了臂中虛軟的她的身體,這又喚起他對另一件意外的記憶——另一個身軀,將迎娶美麗的新娘,邁向人生的年輕男爵。這一切記憶掃去他一再延遲提及主題的慾望。
  
  靠在椅背上,他堆出熱切誠意的笑容,將他為她的將來所作的規畫說出來:「我很高興告訴你,我嫂嫂已經說服了最搶手的裁縫師,在這最緊忙的季節裡,丟下她店舖的其他,帶著她的師傅們到這兒來,為你設計縫製一系列的衣著,以應付你社交節活動之需。」見她毫無興奮,反而蹙起眉頭,「這不會使你不高興吧?」
  
  「當然不是,可是,我不需要更多的衣服了,還有兩件新的,我都還沒機會穿呢!」
  
  她總共有五件日常衣著,這已經是一系列啦。魏士定認為她的父親一定是個守財奴,「除了那一點外,你還需很多其他的東西。」
  
  「為什麼?」
  
  「因為倫敦社交季就需要這一大堆的衣著飾物。」他含含糊糊地說,「還有,今天下午惠醫生會帶一位朋友來,一位年長的女士,她熱心而能幹,會是位適當的隨行監護。」
  
  這讓她吃驚的一笑,「我不需要什麼隨行監護,我是——」雪莉的胃抽搐著,字句不再出現,忽現的思緒也消失無蹤。
  
  「你是什麼?」魏士定注意到她的激動,催促著她。
  
  「我—一」她想抓住那些字,那個解釋,可是它們閃避開去,愈走愈遠,「我——我不知道。」
  
  想早早結束這不愉快的討論,魏士定將這點推開,「別擔心,—切都會慢慢回來的。現在,我有事要跟你討論。」他遲疑著。
  
  她抬起銀灰大眼望著他,鼓勸地笑著,以示自己安然無事,「你是要說?」
  
  「我是要說我已徵得家人同意,作了這樣的決定,」在提示最後通牒時,先將她求助家人的管道堵塞,「我希望你能好好接受這個社交季,以及別的男子的慇勤,所以我暫時不宣佈我們的婚約。」
  
  雪莉覺得被他掌摑,她不需要陌生男子的慇勤,也不懂他要這樣做的原因,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她說:「我可以問這是為什麼嗎?」
  
  「當然,婚姻是一個重要的步驟,不可掉以輕心——」他咒著自己竟幻想著婚禮,急急道出可以說服她的解釋,「在你抵達英國之前,我們相知不深,我認為你應該在確定我為丈夫前,有機會認識一些倫敦的適合人選。為此,我希望我們的婚約暫予保密。」
  
  雪莉覺得內心片片碎裂,他要她另覓他人,他甩掉她,她可以感受到。為什麼不呢?她要不是經過提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她不像昨天在公園裏看到的女子們,快樂美麗、她根本比不上他嫂嫂或媽媽那般允滿自信及雍容莊嚴,顯然她們也不屑於有她加入家族,對她的那些情意都是虛偽。屈辱的淚在眼裡洶湧,她急急起立,盡力控制情緒,掌握住受傷的自尊;她無法面對他,也不能奔出房間宣洩自己的情緒、她漫步到窗前,望向偷敦的街道,「我想這是個好主意,爵爺,」竭力控制音調。身後,她聽到他起身,向她走來,「像你一樣,自從我來到後,我也——對我們的適合性——有所保留。」
  
  他感到她的聲音破碎,深受良心責備,「凱詩,」他開始說話,並將手扶住她的雙肩。
  
  「轉過身來,聽我說。」
  
  雪莉的控制力完全瓦解,雖然她緊閉雙眼,但熱熱的淚水仍自頰上滾下。如果她回轉身來,他即可看見她哭泣,她寧死也不願忍受這種屈辱。她低下頭,專心望著玻璃上的刻花。
  
  「我認為這樣做是最好的。」遏止住想攬她入懷道歉的衝動。
  
  「當然,你的家人也不會認為我適合,」稍稍平息後,她的聲音漸漸正常,「而我也不太確定,我父親是否也覺得你適合我。」
  
  她的聲音如此平靜,魏士定放心地要讓她離去。忽然他看見她滴落在衣袖上的淚水,扶住她的肩頭,將她旋轉過來攬入臂彎,「求你別哭,」他對她散發暗香的秀髮吐露道:「求你別哭,我只是認為這樣最好。」
  
  「那麼,放開我。」她強烈地喊出,然而卻傷心地哭著,肩頭抖動不停。
  
  「不行,」士定抱住她的後腦,貼在自己的胸膛,濕濕的淚水滲入襯衫,「對不起,」他低語著,親吻著她的鬢際,「對不起。」她軟柔地靠著他,自尊使她不願掙扎,傷心又使她無法停止飲泣,她只得僵直地站立在他的懷抱中,無聲地抽泣。「求求你,我無意傷害你,」一手下意識地輕撫著她頸後,試圖平息她的情緒,「別讓我傷害你。」士定不覺地抬起她的下頜,親上她的臉頰,吻著她的淚水,除了那晚她回復知覺的時候,她為失億,或是頭傷的痛楚而滴下眼淚外,她現在卻無聲而傷心地哭,突然,魏士定喪失他的意志、他的控制。
  
  他將自己的唇撫擦著她顫抖的雙唇,吸吮著那鹹鹹的柔軟,緊緊將她抱向自己,柔柔地舐磨著,誘使她打開。不像先前那柔順的迎和,她試著將臉轉開。她的抗拒猶如對他身體的重擊,他更力圖使她屈服,飢渴地吻著她,腦中是數分鐘前,抬頭微笑的她,在廚房中領著一群傭僕歌唱的她,昨天調侃他說『我希望我很明智地讓你等個長時間,才接受你那毫不氣派的求婚』的她。
  
  她是在開玩笑,現在,她的拒絕將是永遠的,內心深處,魏士定絕望地哀號著,失去了她的柔、她的情、她的熱。他的手插入她的髮中,將她的臉強轉向他,定定望著那對受傷而敵意的灰色眸子,低而沉地說:「凱詩,回吻我。」並將自己的唇靠向她的。
  
  她無法將自己的唇移開,只得以僵持應戰。魏士定以周旋異性的技巧,無情地向一無經驗、二十歲處子的防衛進攻,他攬抱她的背後,強有力地貼近自己身體,手口並用,極盡挑逗,再加聲音,「既然你會將我跟其他的追求者相比,」忘了他所想達成的一切,「你不認為你該知道我的功力嗎?」
  
  不是他的手口的誘逗,是他的話讓雪莉撤防。女性防衛的下意識警告著她,不再信任他,不再讓他撫碰或親吻,只此一次,對這堅持的嘴唇讓步。
  
  她的唇軟化,魏士定以獵人的敏捷確認勝利,只是,他的武器是超乎尋常的溫柔。
  
  現實終於來到,士定放下雙手,垂吊身旁,她沒退後,呼吸重濁。她迷人的笑容過於亮麗,「謝謝你的示範,爵爺,在其他較量者到來時,我會盡量公平地打分數。」
  
  魏士定幾乎沒聽見她的話,也沒止住她,她轉身離去,留下他站立原處。他伸出雙臂撐住窗框,視而不見地看著窗外。「渾球!」他狠狠地低叫。
  
  她小心地對每位傭僕微笑招呼著,以隱藏自己的感覺,雪莉步上樓梯,雙唇感到腫腫而傷痛,那瘋狂的親吻毀了她,也對她一無意義。
  
  他的話隨著她的每一步,串成音符,直到她進入臥室的隱私地,她在床中蜷曲成一團,雙膝上曲到胸前,雙臂緊緊握住雙膝,好像—放手,自己就會散成千萬碎片。將臉埋入枕中以抑制泣聲,她為不可得到的未來,及無法記憶的過去而哭泣。
  
  「我要回家,」她哭喊道,「我要回家,爸爸,你為什麼那麼久還沒來接我呢?」
  
  一頭漂亮斑點的馬兒正在附近吃草,一陣衝動,雪莉跳起身來,躍上馬背,在月光下奔馳起來,她的歡笑在風中迴響,馬兒跟她一起飛揚,飛揚——「你會摔斷脖子,小親親。」一個年輕的子男向她叫著,一面緊追而來,他那匹馬身的蹄聲愈來愈近,他們歡笑著,飛越過草原……
  
  「藍小姐,」另一個女性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藍小姐!」一隻手觸碰她的肩頭,輕搖著她,雪莉突地返回現實。
  
  「對不起,叫醒你,小姐,公爵夫人帶著裁縫師們在縫紉間裏等著,她想知道你是否上去。」女傭說。
  
  雪莉想包裏起自己,再尋回她的夢,然而她不能差走公爵夫人及一群裁縫師,回去尋夢,尤其是夫人兒子不要的未婚妻。她勉強地起身,梳洗,跟隨女僕上樓,進入一間陽光充足的大房間。
  
  等著的是伯爵的嫂嫂,不是他的母親。
  
  雪莉不欲再宣洩自己的情緒,屈辱自己,很有分寸地行禮,既不熱情,亦非冷漠,惠妮正全神貫注於如何將雪莉打扮得「最最時髦」。
  
  惠妮微笑著告訴她舞會、餐會、茶敘等情節,裁縫師們像蚊蚋般地圍繞著她,雪莉站在高突的台上,被量著、測著、推著、塞著、轉著、現在,她不再相信惠妮的笑及她鼓動的語句是出自衷心,惠妮只是希望快快擺脫她,盡早讓她與別人訂婚,一系列的服裝顯然是走向這目標的第一步。雪莉明白這點,但是,她有自己的計畫,不管家在哪裏,她決定回家,盡快回家。她決定在這量身遊戲結束後,告訴公爵夫人,並向她保證。然而,在裁縫師們終於讓她踏下台來時,她們都沒有離去,反而打開了箱子拿出布料,撒滿椅上、桌上、窗檯上、地毯上,滿屋子深淺色彩,綠、藍、黃、紫……
  
  「你覺得怎麼樣?」惠妮問她。
  
  雪莉看看這滿屋的軟緞、柔絲、雪舫、絲麻、條紋、印花、刺繡……魏惠妮笑等著她歡欣的意見。她怎樣想?雪莉歇斯底里的想著。抬起下頜,不知道哪兒來的念頭,她對那語帶法國口音指揮著一切的薩夫人說:「你有什麼是紅色的嗎?」
  
  「紅色!」這位婦人瞠目結舌,「紅色!不行,不行,小姐,跟你的頭髮不合。」
  
  「我喜歡紅色。」她倔強地說。
  
  「好,那就紅色,」她隨即恢復圓滑的態度,卻以藝術家的口吻讓著步,「你可以用來包沙發、作窗簾、小姐,然而那不是你該穿著上身的顏色,上天給了你那麼罕見的紅頭髮,如果你的任何穿著使它失色的話,真是罪過。」這番華麗詞藻聽來荒謬,雪莉忍住笑,惠妮也裝作正經,一時忘了惠妮僅是偽裝友善,她說:「那就是說,我穿上它會很恐怖。」
  
  「對啦!」薩夫人充滿感情地說。
  
  「說什麼你也不肯替我縫件紅禮服,就算我堅持也不行?」
  
  惠妮對著雪莉笑說:「裁縫師們會跳入泰晤士河中。」
  
  「是呀!」裁縫師們齊聲說。一時之間,房中充滿八個女人歡樂的笑聲。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雪莉大都站立一旁看著公爵夫人與薩夫人無止盡地討論著正確的式樣、正確的布料。看來一切妥當,她們接著談到配件,結呀、帶呀、蕾絲花邊等等。在她終於明白裁縫們將在這屋裏留下,日夜趕工縫製時,她決定干預,「我已經有五件長禮服——幾乎一星期裏每天一件——」
  
  談話聲戛然停止,惠妮對她說:「我怕你得一天換裝五次呢!」
  
  雪莉想到所需要的時間不禁鎖眉,但是,她保持著靜默。直等到她們離開房間,她退隱到自己房間之前,她走到惠妮側邊,說:「我真的不能一天換裝五次,這些都會浪費——」
  
  「不會的,」惠妮自信滿滿地說,在沒有回應下,憂心仲仲地奇怪,何以藍凱詩今天看起來保留又疏離?「在社交季裏,合宜的穿著有坐車服、步行服、騎馬裝、宴會裝、夜禮服、晨間服等,而這還只是最低的限度,魏士定的未婚妻還需要有各種不同的劇院服——」
  
  「我不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想成為他的未婚妻,」雪莉不顧禮儀地打斷她的話,手已放在臥房門把上,「我一整天都在表明,盡可能地表明我不需要那些衣物;除非你讓我父親付款,否則請取消這一切。現在,請容我——」
  
  「誰說你不是他的未婚妻?」警覺著,她將手扶著雪莉的臂膀,「發生了什麼事?」惠妮看見洗衣婦捧著一疊的床單毛巾走來,說:「我們到你房間談談好嗎?」
  
  「我不是無禮,夫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雪莉語氣堅決,得意於自己語音平靜,也沒有卑躬屈膝。
  
  她沒想到公爵夫人並不以為忤,語帶堅決地說:「我不以為然,」一面伸手推開房門,「我認為有好些可說的。」
  
  她走進房間,後面跟著惠妮。她拒絕妥協或致歉,轉過身靜靜等著,看她要說什麼?
  
  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惠妮考量著雪莉不承認訂婚,注意到她沒了平日自然的熱情,確實她目前這高傲的冷漠,只是表面的偽裝,以掩藏她深切的傷痛,既然只有士定能真正地傷到她,問題的癥結定是他無疑了。
  
  惠妮準備好長談,以解開她那白癡小叔對他所關切的女人所成的傷害,謹慎地說:「是什麼促使你說你不是士定的未婚妻,也不想做他的未婚妻?」
  
  「拜託!」語中情緒超出她的控制,「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出生何處,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所有我被告訴的事都是騙局、偽裝,如果我還要繼續忍受更多的謊騙,我會大叫。真的沒有必要,沒有意義,所以請別再繼續。」
  
  「很好,」公爵夫人毫無怨恨地說:「我們不再假裝。」
  
  「謝謝你。」
  
  「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成為我們家的—分子?」
  
  「那麼,我想你現在是說魏爵爺急於當新郎?」
  
  「事實上,魏士定對跟任何人結婚都有所保留,尤其是你。這可是有理由的。」
  
  「我不懂。」
  
  「不怪你這麼想,」惠妮深歎一口氣,「來,如果你坐下的話,我會盡所能的告訴你有關蘭福伯爵的事情。不過,首先你得告訴我,今早他跟你說了什麼,使你認為他不想娶你。」
  
  「你為什麼要管這當事?」雪莉不敢確定是否要告訴她原因。
  
  「我希望管這檔事,因為我非常喜歡你,也希望你喜歡我,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認為你跟士定是完美的匹配。好,現在告訴我發生的事情,我也會盡可能告訴你。」惠妮第二次說「盡可能」,而不是坦白告訴她所有的一切,雖然有些誤導,卻不再是謊言。
  
  雪莉遲疑著,想從惠妮臉上找出一些偽善之色,卻看到真誠與關切。「我想除了對自己的自尊外,並沒有什麼關係,」她慘澹地一笑,以較平靜的語氣說出晨間在伯爵書房裏發生的事。
  
  惠妮佩服士定用簡單而聰明的方法想獲取雪莉的合作,怪不得在她上樓前,向他道早安時會看到那張陰沉的臉,惠妮不禁暗笑,「就這樣嗎?」
  
  「並不全然。」雪莉氣憤地說,卻不好意思地望向別處。
  
  「還有什麼?」
  
  「在他說完那些廢話後,我既生氣又混亂,我——我有點失控。」
  
  「如果換了是我,我會抓起一件重物打他。」
  
  「不幸的是我找不到可用之物,我——我感覺想哭的愚蠢衝動,我只好走到窗前,設法控制情緒。」
  
  「然後呢?」
  
  「然後,他居然膽敢自以為是的親吻我。」
  
  「你讓他吻嗎?」
  
  「沒,不是自願的,」這不是實話,她幽幽地說:「開始時,我不願意,可是,你知道,他善於此道,而——」她停頓下來,意識敲打著她,她大聲說,表情猛烈,「他真的好精於此道,他很瞭解,所以他堅持要吻我,認為一切就可平靜無事。可說是他贏了,因為,我最後還是屈服了。啊,他一定得意極了。』她不恥地結束。
  
  惠妮爆笑不已。「我可不這麼想。事實上,我來的時候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如果一個人希望解除婚約,也相信自己成功了,他可不會是這副德行。」
  
  雪莉好像樂了起來,微笑了。一忽兒她笑容消失,說:「我真搞不懂,就算我的功能全部恢愎,我也無法瞭解。」
  
  「我想你洞悉能力極強,」惠妮充滿感情地說,「又勇敢,心地非常非常善良。」看見銀灰眸子閃著的不確定,惠妮急欲向她吐出一切真情,打從白樂敦的死與魏士定的涉入開始。就像士定說的,凱詩根本不怎麼認識白樂敦,而且她對士定有著強烈的感情。
  
  另一方面,惠醫生警告過煩擾她的危險,惠妮擔心白樂敦的死訊及魏士定的涉及,會造成此種危險。她決定告訴她一切,除了這一段。她回視著她,淡淡哀傷的微笑下,她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很特別的人的故事,這個人你可能一時認不出來。當我四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大家都稱道他的風範及儀態;男人欽羨他狩獵及運動的技巧,他的英俊外貌讓所有的女人風靡,不僅是年輕的小姐,初次出道如此,就連世故的交際名媛也如此。他對眾人瘋於他的外貌覺得愚蠢,但仍然彬彬有禮,對人熱誠。然而,三樣事情整個地改變了他——怪異的是,其中兩件是好事,第一是魏士定決定親自處理自己的事務及投資,就像我的丈夫處理我們的一樣。士定立即採取大膽的大型投資,我丈夫是毫無意見的——尤其是別人的錢財。一次次地他冒著險,一次次地他擭得豐厚成果。在這期間,另外一件事情的發生,將他從原來的親切熱誠轉變為冷漠而玩世不恭。士定當時不著痕跡地從他父親的一位堂兄處承襲了三個爵位,蘭福伯爵是其中之一。通常,爵位是傅給長子的,這是一個例外。魏氏家族擁有的爵位名號,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亨利七世時。其中三個名號就是這位國王贈封的,而且在克雷公爵的請求下,記錄著例外傳承的應准。如爵位持有人沒有子嗣時,可以指定克雷公爵的後代承襲。
  
  「士定傳承的名號爵位是古老且有威望的,但爵產及收入則較有限,然而——這也是事情出錯的開端——士定已經成倍成倍地累積著自己的財富了。他熱愛建築,在大學裏就是修習建築的,他買下了五萬畝綿延起伏的一片地,開始設計著房舍,作為自己的住宅。在房子建築期間,他又在英國其他各地買進三座美麗的老莊園,同時進行整修。現在,你可有一幅景象——一名累積財富、外貌出色、家世顯赫的男子,突然擁有三個爵號,又買進了四所極豪華的宅第,你能想像接下來是什麼事嗎?」
  
  「我想他搬進了其中之一。」
  
  惠妮欣賞她的率直而不矯情,「他是搬了,但是重點並不在此。」
  
  「我不知道了。」
  
  「接下來的是,上千的家庭希望為女兒爭取到一個不只擁有爵位的丈夫,而女兒們也希望如此,突然間魏士定上了她們丈夫最佳人選的名單,事實上是排在名單的最頂端,他的聲望及對他的諂媚爆發般地升漲,迅速又顯著,真是令人驚嚇。那時,他年近卅,大家都認為他很快就會結婚,追逐遂急迫而焦躁。他一出現,全部的人都趨之若騖地逢迎著他,女兒們更是塞到他手裹——」
  
  「多數有爵位及財富者,都是得自家傳,像我丈夫那樣,他們都接受並無視這一切,雖然我丈夫曾承認,那種滋味有如被獵的野兔。士定的情況好像是一夜之間的成就。若不是這般地突然,他可能隨著時間而調適,不致如此不耐。我想就算沒有簡敏麗的事件,他也會一樣轉變。」
  
  雪莉突然覺得胃部一陣抽痛,聽到女人的名字與他聯在一起,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怎麼樣了?」她見惠妮遲疑著而追問。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得向我保證,絕不向任何人提及任何一點。」雪莉點頭答應。
  
  惠妮不安地立起,步向窗前,然後轉身倚窗,臉容嚴肅,「士定在承襲爵位前兩年遇見敏麗,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風趣、機智,也極傲慢。英國半數以上的未婚男子都為她瘋狂,其中包括士定,不過他很聰明,不讓她知道。她有本事讓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只有士定不向她屈膝,也許這也是他令人傾倒的一點。在一種我只能說是神志不清的時刻,士定向地求婚,她驚呆了。」
  
  「因為他愛她?」
  
  「因為他居然敢向她求婚。」
  
  「什麼?」
  
  「根據我丈夫說,士定告訴他,敏麗的反應先是吃驚,而後是痛苦,因為士定使她進退維谷。她是公爵的女兒,家裏當然不能容許她嫁的只是名『先生』,而且,她在兩周後將嫁賴世樂,一位上了年紀的爵爺,他家莊園正好毗鄰敏麗父親的莊園。他們的婚約方才達成,所以還無人知道,敏麗在淚水中告知士定,她得無奈地嫁給賴士樂。士定非常氣憤,她將『浪費』一生於一名可憐的老頭身上,她告訴他已無法與她父親分辯了;雖然他深知,身為女兒的責任是依照家庭的意思而婚嫁,但他還是想要去反駁。」
  
  她稍停陳述,並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可沒同意,因為當初我父親宣稱有權為我選擇丈夫呢。」她接著說她的故事。「反正,士定堅持要與她父親相談,直到敏麗告訴他,她父親會因她向士定投訴自己的命運及對賴世樂的看法,打得她半死。」
  
  「就這樣,他們分手了?」
  
  「我真希望他們分手了!敏麗說服他,唯一使她能忍受她的命運的是,既然她現在知道了他愛她,他們可以繼續他們的——友誼——在她婚後。」雪莉緊鎖雙眉,很難接受他這樣深愛另一女人。惠妮誤認這蹙眉為不表贊同,急急起而為此說法辯護,一面出諸於對士定的忠心,—面怕雪莉不恥他而撒手而去。可是,不一會,她就發現自己立場不穩,難以圓自己的說詞。「不是那種反常或什麼醜聞,像在上層社交圈裏,有很多女性追逐——」惠妮氣急敗壞地結束,「他們是很有分寸的啦。」
  
  「你是說他們對他們的友誼保持秘密?」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
  
  「假如真相被發現會怎麼樣呢?」
  
  「通常做丈夫的當然極其不高興,尤其是閒言閒語滿天飛時。」
  
  「如果他極其不高興,他會堅持他妻子只與女性作伴嗎?」
  
  「對的,但是,有時他也會要求與這位男士商談的。」
  
  「什麼樣的商談?」
  
  「那種天亮時分,相距二十步的商談。」
  
  「決鬥?」雪莉叫喊出來,認為這似乎是反應過分了一些。
  
  「決鬥。」
  
  「這魏爵爺同意繼續作為簡敏麗的——」她本欲說追求者,但覺得對已婚者來說太可笑,「——親密朋友,甚至在她婚後?」
  
  「是的,有一年多的時間,直到她丈夫發現。」
  
  雪莉深深吸著氣,幾乎不敢問,「有決鬥嗎?」
  
  「是的。」
  
  既然魏爵爺仍活得好好的,她想賴爵爺必定已死翹翹了。
  
  「他殺了他?」她猜疑地說。
  
  「沒有,他沒有,雖然他若殺了他還好些。我想士定可能有意射殺他的。他瘋狂地愛著敏麗,近乎盲目的忠於她,他瞧不起賴爵爺,為了那老頭向敏麗提親而恨他,為那老頭盜取她的青春及生命而恨他,為老得無法給她孩子而恨他。決鬥那天早晨,士定曾告訴他這些,老侯爵幾受驚而亡,而不是被子彈射中。看來是敏麗跟她的父親,而不是他,要求這樁婚事的,敏麗希望成為公爵夫人,而賴世樂的父親去世後,他即可承襲父親的爵號。在決鬥的早晨,士定相信了他的話,因為沒有人會像賴世樂聽到士定的責罵後,如此地驚愕,況且賴世樂也沒有說謊的必要。」
  
  「他們仍然決鬥嗎?」
  
  「有,也沒有,士定射偏了,那也意謂著歉意,這樣也對那長者好一點,一星期裡,敏麗的父親將她送到西班牙,她在那兒待了一年多,直到賴世樂過世後才回來。她成了個『新女人』——比以前更漂亮,也少了份高傲,變得更恬靜。」惠妮想在此結束故事,並點出她的要點,但是雪莉的問題,讓她繼續。「他們再見面了嗎?」
  
  「是的。那時,士定已承襲了爵位。奇怪的是——也許就時間來說,一點也不奇怪。是敏麗的父親先去找士定的,他告訴士定敏麗深愛著他,一直愛著他,我相信她是愛他的。他應該至少跟她談一談——」
  
  「士定同意了,我相信她父親一定是高興地離去,認為一切都將美好無缺,他的女兒將成為蘭福伯爵夫人。一星期後,敏麗來看士定,她懺悔著一切,從自私到欺騙。她求他寬恕,求他給她一個機會證明她的真愛,證明她的改變。士定說他會考慮。次日,她父親作了一次『不經意』的造訪,並提及婚約,士定自願起草,她父親深信士定是最寬宏大量的男人。」
  
  「他在經過她所做的這一切還要娶她嗎?」雪莉難以置信地衝口而出,「我不相信他會!他一定是昏頭了。」雪莉話出口後,才意識到其中的情緒,嫉妒一點也不少於正當的氣憤,改口較為溫和地問:「後來怎樣了?」
  
  「敏麗跟她父親如約同來看他,但是士定給他們的那一紙可不是什麼婚約。」
  
  「是什麼?」
  
  「是一張二次丈夫的建議名單,每一個人都有爵位,年紀都在六十與九十之間,這不僅是對他們故意的羞辱,尤其傷人的是他刻意讓敏麗相信,她會自他那兒得到一紙婚約。」
  
  雪莉沉思著這一切,然後說:「他不很寬宏大量,是吧?尤其是你先前說的,像她這樣的行為,在已婚的婦人來說,並不是不平常。」
  
  「士定不能原諒她的是,要嫁賴世樂只為了他的爵位,他不能原諒她欺騙,尤其是不能原諒她,差點讓他在決鬥中殺了她的丈夫。如果你仔細想想我告訴你的這些,我想你會瞭解他為什麼不信任自己對女人的判斷,又為什麼不信任她們的動機。也許你甚至會發現他要你見見別的男士後,才決定終身委他,並沒什麼錯或是殘酷了,我不是說他這樣是對的,」惠妮補充,良心生氣地抗議,「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怎麼想是無關緊要,我只是想——建議你聽從自己的心,根據我剛給你的資料,為自己作決定。還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也許可以幫你作決定。」
  
  「什麼事?」
  
  「我丈夫與我都沒有看過士定以看你的那樣去看過任何女人,從來沒有這種程度的柔情、熱誠及幽默,」說完了她所能想到行助於情況發展的一切,惠妮走向沙發,拿起她的東西,雪莉站起身來。
  
  「你太善良了,夫人。」雪莉真心誠意地說。
  
  「請叫我惠妮,」公爵夫人說著提起手袋,又笑著說道:「還有,別說我善良,那樣,我就又得吐露真言,我也有個自私的理由,希望你成為家中的一員。」
  
  「那是什麼樣的自私理由呢?」
  
  正面對她,公爵夫人柔聲地坦白著:「你可能是唯一會使我喜歡的姊妹。」
  
  在這個所有人事都陌生又可疑的世界裏,這番話語對雪莉有深厚的影響。
  
  她們相視而笑,雪莉伸手,公爵夫人迎上相握,客氣的握手變成鼓勵的擠捏。然後相擁,雪莉不知是誰先行動的,她想是不是自己,也沒關係了。她們同時後退一步,靦腆地相視而笑,幾乎陌生的兩人,應該互稱「藍小姐」、「夫人」的,現在雙方之間似乎已感受到更進一步的關係了。公爵夫人默然站了一會,高興而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我好喜歡你。」說完,轉身離去。
  
  門關後又開啟,她伸頭進來,笑容仍在,「還有,」她低聲地說:「士定的母親也喜歡你,我們吃飯時見。」
  
  「太好了。」
  
  惠妮點點頭,「我要下樓去說服士定,打消他的主意。」說完,她走開了。
  
  雪莉晃到窗邊,交叉著雙臂,視而不見地看著街人熙攘的街道,穿著時髦的男女,踏下馬車漫步。
  
  她沉思著她聽到的這一切,在腦中翻來又覆去,對伯爵的看法有了新的層面。他在失去他所愛的女人後,仍不放棄對她的友誼,足可證明他的穩健忠誠,他冒著生命去決鬥更是高貴。而賴敏麗卻欺騙他、利用他、背叛他、他當然要格外地小心,在選擇妻子時,不再重蹈覆轍。
  
  她無意識地擦撫著手肘,望著街外。想著他正確地報復了他曾愛過的女人。
  
  他並不是誇張或高傲的……
  
  他也不是寬宏大量的……
  
  她從窗邊走回書桌,懶懶地翻閱報紙,試著分散自己對另一項事實的專註:今天,或其他哪一天,她都沒有發現任何事情上表示出他對她的特別感覺。
  
  他喜歡親吻她,但是,在她一片黑暗記憶的某地,她有一種感覺,這並不表示愛;他喜歡她作伴,有時,他喜歡和她一齊歡笑,常常,她可以感到這點。
  
  她好希望自己的記憶恢復,因為她所要的答案,都在那裏面。
  
  不安地,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一塊紙片,想著今後該如何面對他。
  
  她將盡量表現自然,她這樣決定著。但是,她要適度地與他保持距離。
  
  她會設法忘掉他吻她時,雙手在她背脊上滑上又溜下,擁住她的肩頭,他的手指插入發中,吻得她氣結;她不再想那些吻的飢渴、他的臂彎;她不再讓自己耽於他的笑容、他的眼神……
  
  厭惡自己正做著教自己不要做的事,她在桌前坐下,專心看著報紙。
  
  他愛過賴敏麗!
  
  煩惱至極,她緊閉上眼睛,好像可以驅除他,然而她不能。他愛過賴敏麗,這個資料讓她心痛,她知道這很愚蠢,但是,她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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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7 02:2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雪莉仍昏昏然於這番理解時,傭僕來請她去會見惠醫生及她的社交監護。
  
  她希望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今天所得到的一切資料,卻要在一個嚴謹的英國女人那雙冰冷的眼睛下生活。她煩惱地來到客廳,惠醫生站立在一位坐著的、上了年紀的女士前。雪莉看到的不是板著臉、孔武有力的巨大號英國女人,反而是位嬌小圓胖的瓷娃娃,紅潤的臉頰、銀髮整齊地梳理妥當,覆蓋在小小的白帽下;下頜抵住胸部,正在瞌睡中。
  
  「這是蔡桑妲小姐,」雪莉站到他身邊時,他輕輕地說,「史坦保老公爵沒嫁的姊姊。」
  
  雪莉對這樣一位矮小愛睡的人,做為她的監護,有點好笑。她也降低音量,禮貌地近乎耳語說:「她這樣來照顧我,真是太好了。」
  
  「她對這個請求興奮極了。」
  
  看著桑坦輕柔起伏的胸部,雪莉禁不住地玩笑起,「可以看出她的興奮。」
  
  遠遠站在左邊,雪莉視線之外,魏士定斜靠在雕刻細緻的桌旁,看著這場會面,聽到雪莉俏皮之語,不禁莞爾。
  
  「她的妹妹想陪她一起來,」惠醫生故作神秘地說:「但是她們總是為每一件事爭吵不休,包括年齡在內,我可不要讓你的安寧被攪得四分五裂呢!」
  
  「她的妹妹多少歲呢?」
  
  「六十有八。」
  
  「噢。」咬住下唇,她盡力忍住笑聲,說:「我們是不是該叫醒她了呢?」
  
  士定從他站立的角落,加入談話,他以平常的音調說:「要不然,我們就將她埋在她坐的地方好了。」
  
  發現他的在場,雪莉猛然一驚,蔡小姐好像被炮聲驚嚇,也同時醒來。「噢,老天,惠醫生,你怎麼沒叫醒我?」她看見雪莉,堆滿笑意,伸出手來。「我很高興來協助你,親愛的小姐。惠醫生告訴我你受了傷,正在復原中,在你佇留在蘭福伯爵府時,需要一個名聲極佳的監護人。」說著,皺起了眉頭,「我不太記得那是什麼樣的傷了。」
  
  「頭傷。」雪莉提示著。
  
  「對了,」她亮晶晶的藍眼睛射向雪莉的頭部,「好像都復原了。」
  
  惠醫生插進來說:「外傷是復原了,」他提醒著她,「後遺症還在,藍小姐至今還未恢復她的記憶。」
  
  蔡小姐臉帶駭容,「可憐的孩子,你知道你是誰嗎?」
  
  「知道。」
  
  「你加道我是誰嗎?」
  
  「知道。」
  
  「我是誰?」
  
  「你是蔡桑坦小姐,史坦保公爵的姑母。」
  
  「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我來搖鈴吩咐備茶,」雪莉迫不及待地走開去,手掩嘴唇,笑得雙肩無法掩飾地抖動。身後蔡小姐憂心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卻有口吃,要替她物色個好對象,可得慢慢找呢!」
  
  「你就是最善於此的。」惠醫生安慰著她。
  
  「我會教她如何舉止合宜。」說著,雪莉已回到房間。
  
  完全清醒下,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倒是機巧靈敏,她對雪莉高興地笑著,在身旁沙發上輕拍著,示意雪莉坐下。雪莉接受邀請坐到她身旁。「我們會相處愉快的,參加晚宴、接見、舞會等,還要到大街上購物逛街,到海法公園附近遊覽。你一定要出席艾瑪大會堂的舞會。你知道艾瑪會堂嗎?」
  
  「不知道呢!」雪莉回答著,一面想著這位隨行監護如何跟得上所有這些活動。
  
  「你會喜歡的。那是『時髦界的七重天』,比皇室覲見還重要呢!舞會於星期三晚上舉行,限制嚴格,只要主辦的夫人給了你一張邀請函,就代表你被所有社交活動所接受。第一次的舞會,伯爵將伴你出席,這會使你成為女士們妒忌的焦點,男士們追逐的目標。艾瑪堂是你正式進入社交界,首次出現的正確地方——」她停頓下來,憂心忡忡地望著伯爵說:「蘭幅伯爵,她有艾瑪堂的邀請卡嗎?」
  
  「很抱歉,我一點都沒想到艾瑪堂。」說著,轉開臉去以隱藏他臉上那厭惡的表情。
  
  「我來跟你母親說,她應該會有辦法去影響那位主辦夫人的,」她看著他那剪裁合身卻不成套的西裝,以警告的語氣說:「如果穿著不當是不容許進入艾瑪堂的。」
  
  「我一定會交代清楚,警告我的貼身侍從,穿著不當後果的嚴重性。」
  
  「告訴他,你一定得穿正式的黑色燕尾服。」
  
  「我一定會轉告他。」
  
  「當然,還得配上正式的白短上衣。」
  
  「當然。」
  
  「還有白頭巾。」
  
  「當然。」輕微地彎下頭,一臉正色地說。
  
  桑妲滿意於自己的警告,她回過頭來對雪莉說:「主辦夫人曾經拒絕過威靈頓公爵本人,就因為他穿著不當。」然後,突然想到似地轉變了話題,「你會跳舞吧,是嗎?」
  
  「我……我不太確定……」
  
  「那麼,我們得立刻為你找位舞蹈老師,學習各種不同的舞蹈。蘭福伯爵會帶你入場跳第一支舞,也許再與你跳一次,不能再多。就算兩次,也已經讓人猜測著他對你特別有興趣,這可不是我們希望見到的。伯爵,」這一聲將魏士定從欣賞雪莉無瑕的側影中驚醒,「你在注意聽嗎?」
  
  「每一個字。但是,我相信杜寧康希望有此榮幸陪伴藍小姐,並帶她入場跳第一支舞,」不露痕跡地靠身向前,讓自己可以看到雪莉對他的話的反應,「我下星期三晚上另有他約,只能在她那晚的舞伴排名時,排在後面了。」見她望著自己懷中的雙手,他覺的整個事件的討論令她含辱。
  
  「艾瑪堂的大門在十一點準時關閉,不管誰遲到了,都將不得其門而入,對了,杜寧康是誰?是不是以前要爭你嫂子的那個午輕人?」
  
  「沒錯!我相信他現在深為藍小姐傾倒。」
  
  「好極了,除了你之外,他是全英第一名的金龜婿。」
  
  「他一定樂歪了,聽你這麼說。」士定得意於自己輕而易舉地強迫杜寧康伴同雪莉準時出席艾瑪堂,並幸災樂禍地想像著,老杜這法國佬將像被獵擭的野兔般,被滿屋子急切的少女及她貪婪的母親們,像挑選上好肉般圍繞著,核算著他的財富,並希望他有個名號。魏士定已多年未涉足「婚姻市場」了,但他清楚記得:參加舞會當天下午的牌局,那兒賭注微不足道、食物乏味、淡茶、溫飲、麵包、牛油。老杜在與雪莉跳過兩次舞後,剩下來的夜晚,對他來說一定如下了地獄般。
  
  然而,魏士定卻要在次晚,親自陪伴雪莉上歌劇院。她喜歡音樂,從他聽她帶領傭僕們歌唱那晚,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喜歡「唐吉凡尼」的。他雙臂交叉胸前,看蔡小姐諄諄教導雪莉。在剛看到蔡桑妲時,他想惠醫生頭腦一定有問題;然而,在聽她愉快地絮絮而談後,他覺得惠醫生的選擇完美極了。當她不打瞌睡,不茫然停下搜索記憶時,她不失為個愉悅的伴侶,她不會威嚇或煩擾雪莉,而會使她高興的。他意識到她們在談論她的頭髮。
  
  「紅色沒什麼關係的,只要我那能幹的女僕將它剪短、梳理好式樣,它不會太顯露的。」
  
  「別動它,」在能制止前,或調整聲音前,士定衝口發出命令,三人同時目瞪口呆。
  
  「可是,爵爺,現在女孩都流行短髮。」蔡桑妲說。
  
  魏士定知道自己該置身事外,但是想到一堆濃密亮麗的紅髮掉在地上,實在無法忍受,「不要剪她的頭髮。」他冷冷地下著命令。
  
  他的聲調使惠醫生暗笑著。
  
  他的聲調使蔡桑妲不知所措。
  
  他的聲調使雪莉欲立即剪去頭髮。
  
  惠妮滿意地笑看著雪莉的新女傭為她作最後的整理。樓下,杜寧康正等著陪伴雪莉及蔡小姐前赴艾瑪堂,出席雪莉正式的首次出現於倫敦社交界。魏士定稍晚會前來接雪莉一同前往羅法福爵府的舞會。惠妮、克雷,還有老夫人都會極盡所能,確保這重要的社交季的序幕舞會,一切順利。
  
  「士定對極了,他要求你別剪頭髮。」
  
  「他沒有要求,他禁止。」雪莉說。
  
  「我不得不同意,」他母親說:「剪去這如此特殊的頭髮真是罪過。」
  
  雪莉無法分辯,一來出於禮,二來,在過去三天裡,自從魏爵爺要她考慮別的追求者後,她變得非常地喜歡這一對婆熄,她們經常伴著她逛街遊玩,學習跳舞,訴說一些她將遇見的人們的小故事。晚上,她們大夥兒一同進餐。
  
  昨天,惠妮帶著她二歲的兒子樂海來到,與老夫人一齊觀看雪莉學習著舞步。舞蹈老師就像軍中的將校,當雪莉無法踏出正確的步伐時,他的嚴厲口令使雪莉尷尬,惠妮自願與老師起舞,讓雪莉看她的步子。接下來,老夫人也高興地示範著一些她年輕時的舞步,一時,三位婦人嬉笑著相互伴舞著。老師則在一旁為之氣結。
  
  當晚,晚餐時,她們歡樂地描述著這堂課及老師。起先,雪莉害怕著與那勉為其難的未婚夫共進晚餐的尷尬,幸好老夫人、惠妮及公爵來緩衝場面,她想這也許是他們留下晚餐的目的,真是這樣的話,倒是挺有效的。
  
  第一晚之後,雪莉能以適度的禮儀對他,不多也不少。她很高興她這樣的態度有時使伯爵無奈;也高興知道當她與克雷公爵歡笑談論時,士定會蹙眉不樂,一如被剌痛般;她甚至於覺得魏克雷顯然知道他弟弟的不悅而暗自好笑。雪莉認為克雷公爵是她所遇見的人中,最仁慈、最善良又最具吸引力的男子。當她這麼告訴士定時,她驚訝於士定聽到她對兄長的讚譽後,情緒突然轉變,嘲諷地說:「我很高興你找到了你理想中完美的形象。」
  
  昨晚飯後,他與友人到劇院去了,前晚也出去;何其根說,他都在天亮前後才回來的。
  
  早餐,惠妮及她婆婆到來,發現雪莉獨坐桌旁,惠妮與老夫人要她告訴她們有關士定的舉動,雪莉如數地敘述前日的景況,她們異口同聲地,「他嫉妒了!」
  
  雪莉不知道自己是否高興,她知識害怕自己相信他真正關心她,然而,有一部分的她卻無法禁止希望他真的是。她知道,今晚她會到艾瑪堂以突顯她的魅力,因為蔡桑妲認為這會確立她的聲望。雪莉對聲望毫無興趣,她只希望自己不會羞辱自己、羞辱他的家人,還有他。
  
  一整個下午,她緊張不安,惠妮不請自來,伴她著裝打扮,時間之長使她想讓舞會時間快快到來。裁縫捧上剛完工的舞裝,雪莉望向時鐘,「我讓杜先生久等了。」她不安地說。
  
  「這是他意料中的。」
  
  「都妥當了——不,還不要看,」當雪莉要走向鏡子審視自己的新髮型時,惠妮說,「等你換上衣服,你才看得出整體的效果,」她幻然地說:「當我首次顯現社交場合時,我在巴黎姨母家,當我阿姨將我裝扮妥當,讓我轉身照鏡時,我才第一次看見自己盛裝的模樣。」
  
  「真的?」雪莉難以相信,從書報中,她認為富有的英國女孩應該從少不更事就打扮的像小公主般才是。惠妮瞭解到她礙於禮儀而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大笑著說:「我是個晚熟者。」
  
  雪莉看著坐在床邊這位褐髮的絕世美女,很難想像她會有社交的障礙,她也這樣表白了。
  
  雪莉說完,裁縫及女僕將長袍自她頭頂罩下。身後,老夫人步入房問說:「我等不及想看你的模樣了。」她看著這穿著程序。
  
  「杜先生是否已經不耐了?這麼長的時間。」雪莉邊照著師傅的指示轉動身子,讓她們完成背後細小的鉤扣,邊問。
  
  「一點都沒有。他正跟士定談論著你——啊!」雪莉轉過身來時,老夫人喊出聲來。
  
  「請別說還有什麼差錯,」雪莉說,「我拒絕再忍受任何一秒鐘的修改。」
  
  老夫人說不出話地轉向惠妮。惠妮緩緩起身,臉上是粲然的笑意。
  
  「拜託,有人說句話呀!」雪莉著急地說。
  
  「讓藍小姐自己看看是什麼模樣,」惠妮指示著女僕,她渴望看到士定看見雪莉的反應。「等一等——手套、扇子。」然後對雪莉說:「在你看到自己前,一定得是要配備完整的,不是嗎?」
  
  雪莉根本搞不清楚。在混亂的情緒中,她拉上長及手肘的象牙色手套,接過女僕遞過來的象牙鑲金的褶扇,然後緩緩轉身,抬起目光,望向女僕抬著的長鏡。
  
  她微張的口帶著高興與不信,看著鏡裏盛裝回望她的少女。
  
  「我看起來——很好看!」她驚歎道。
  
  士定的母親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說:「豈止如此。」
  
  惠妮同意地說:「是豈止如此的傑作。」迫不及待地想看士定的反應,她幾乎抓起雪莉的手,拖著她下樓到士定、杜寧康還有蔡小姐等著的客廳裡。
  
  原先,魏士定暗自高興地想著,寧康將在蔡小姐監視的目光下,在艾瑪堂枯耗整個晚上,然而,現在,啟程的時間將臨,他對自己的玩笑愈發不高興。他坐在客廳裏,聽著蔡小姐與杜寧康聊著天等著,他注意到這位老小姐對老杜的每字每句都讚賞,以隨行監護的身份,不但不恰當,更是他媽的不明智,老杜的花邊新聞可是眾說紛雲的。
  
  「她們來了,」蔡桑妲興奮地喊道,一面轉頭向外,一面使勁地使自己站立起來,「我們會有個快樂的夜晚,來吧,杜先生!」撿拾起披肩、小手袋。
  
  魏士定跟隨他們來到門廊,寧康抬頭望向樓梯,好像被釘住了,讚賞的笑容貫穿臉部。士定跟隨他的目光,他看見的景象,使他充滿驕傲。樓梯上下來,身著象牙色帶金色條紋軟緞禮服的她。他應該知道,穿上正式服裝時的動人。可是,他毫無心理準備於他所看到的。她的頭髮梳向後面,交織著細小珍珠,盤於頂端後,撒下肩頭,成鬈成浪,她使他靜止呼吸。
  
  雖然過去四天以來,她好像將他當為隱形人地視而不見,如今她終於看住他——當然很短暫——只是那麼一瞬間,看著他的反應,他的驚艷讓她看到了。然而,她內心木然了。伸出手接受他的親吻,她平靜卻堅定地說:「我會盡一切努力挑選未婚夫。」
  
  此番說詞令他濃眉即時鎖上,不悅地說:「不要『盡』過多的力。」
  
  他們走後,鄧森送來一封信交給魏士定。
  
  「這是怎麼回事,鄧森?」
  
  「何其根先生說在爵爺離開前,先看看這封信是否重要。」
  
  「何其根有沒有說是誰寄來的?」他問著,審視袖扣、胸扣是否扎妥。
  
  「白樂敦爵爺以前的房東送過來的,這信寄到了以前的地址。」
  
  魏士定不太熱中地點點頭。他已為白樂敦清償了對房東的積欠,並指示他將一切信件轉來;轉來的信件多為商家行號催討白樂敦欠下的貸款。他的死由他造成,魏士定認為他有責任清償積欠,不致讓他死後還背個臭名。
  
  「交給我秘書好了。」他急於離開。他答應哥哥到聖•詹姆士廣場的俱樂部玩幾把牌,喝杯酒的,他已經遲了。一兩個小時的豪賭後,他計劃到艾瑪堂,一有機會就將她帶離「婚姻市場」,轉到羅法福爵府的舞會,對他們兩人,這都會比較愉快的。他滿意地想到老杜可以高高興興地陪著蔡小姐去羅府。
  
  「爵爺,我也跟何其根先生提到交給你的秘書,但是他堅持你看看它,可能有要緊的消息,那是自美洲的。」一定又是一張收費通知,可能是白樂敦在美洲時買下的什麼,魏士定邊下樓梯,邊拆著信封。
  
  「車伕已在前面等著。」郭發遞上手套,報告著。
  
  他既沒聽到,也沒看到郭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這寄自美洲、藍凱詩父親的律師致白樂敦的信上。郭發注意到主人對信的專心及臉上陰沉的表情,擔心著信的內容可能會改變伯爵晚間的計劃。
  
  「藍小姐赴艾瑪堂時真是完美極了,容我插嘴,她一定盼望著晚上的節目。」他有目的地說。這是事實,也是郭發刻意的提示,爵爺今晚在艾瑪堂的出現,對藍小姐來說是絕對地重要。他忠心地喜歡這美洲女孩。
  
  魏士定慢慢摺起信紙,視而不見地看著總管,他的腦中顯然想著別的事情,不開心的事情。他一言不發地離開,大步而快地走向等待著的馬車。
  
  「我覺得那是不太好的消息,何其根,」郭發對副總管說:「很不好的。」他認為以他的身份不該臆測,然而對這可愛的美洲女孩的關心,使他不顧尊嚴地道出:「信是寫給白樂敦爵爺的——也許只與他有關,不會牽扯上藍小姐的。」
  
  坐落在聖詹姆士廣場的俱樂部,為一百五十位傑出而有聲望的會員所擁有,世代傳承著嚴格的限制,不為營利,而是提供一處舒適而不為外界支援的堡壘,會員們盡興豪賭,輕聲細語,毫無喧囂,品嚐法國或意大利主廚的佳餚。隱秘是大家所謹守的。別處豪賭的結果會像燒火般傅遍全倫敦城,在此,賭金籌碼天文數字,卻從未越過進門的綠門縫,當然,傳言還是在會員之間轉著、流著,充滿男性間的戲謔樂趣。客人,甚至由會員陪伴,也只能至門廊大理石柱子為止。名人因非會員而被拒絕,甚至王子亦因非創始會員的子嗣而不得其門,一怒之下創設了自己的俱樂部;然而,他無法複製那安靜的威嚴——那無可比擬的幽雅氣勢。
  
  魏士定心不在焉地向在門口鞠躬迎接他的經理招呼著,穿過寬大的客廳,無視於散坐各處閒談密商的會員們或服務人員。第三間房間內空無一人,正合他意。他在一張桌前坐下,空著三張座椅,他定定地望著空空的壁爐,斟酌著信中嚴重的內容,思考著決定他—生重要的—刻。對信中內容的思考愈多,答案愈發明顯,他也愈覺得舒坦。在半個小時的時間裡,魏士定的情緒從憂慮到沉思,最後是快樂。就算沒有這封信,他想他最終大概也是這樣做。不同的是,信的到來使他不必顧及榮譽或合理,而可依自己的慾望行事。自從告訴凱詩他希望她考慮其他人選後,他深深地懊悔。他無法禁止自己的妒意,聽著凱詩讚賞杜寧康,他不知道當其他愛慕者在他家門出現時,他會有多不理性。他相信當有一天,某個愛慕者鼓起勇氣前來,向他提親時,會發現自已竟將他甩到街上。
  
  每當她在同一室內,他無法讓視線離開她;當她與他獨處時,他得竭盡所能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的手觸撫她;她不在室內時,他無法將她自思緒中挪開。凱詩也要他。他打一開始就知道,不論她裝得多冷漠,她沒有改變。只要他將她攬在懷中稍稍久些,她即會在他臂彎中融化,他有著絕對的信心。
  
  他哥哥的玩笑聲,使士定吃驚地望向他,「冒險打斷你自己與自己不簡單的爭論,你願意讓我加入呢?還是開始牌局呢?」前面放著的是半杯的酒,士定舉目四望,房間居然坐滿了人。
  
  克雷抬著眉毛等著他的決定。魏士定靠向椅背,對自己的決定及即刻的行動做最後思考。既然他決定這樣做,他只想到迅速行動的優點,置一切不利於不顧。「我想跟你談談,我沒心思玩牌。」
  
  「我看得出來。老韋、老何也看出來了,他們邀過你玩牌卻看你迷失在思考中。」
  
  「我沒意識到他們來過。他們在哪兒?」他轉頭尋找顯然已得罪了的友人。
  
  「到別處賭桌去療治受傷的感情了,」克雷雖玩笑地說,但他知道士定腦子裏有著重要的事情。他捺著性子地等著他解釋,終於不耐,「你有特定的題目要談呢,還是我來選題目?」
  
  士定伸手自袋中取出信箋代替回答,他將信及所附額度有限的支票一併遞給克雷,「目前,這就是我腦海中的題目。」克雷打開信紙,閱讀著。
  
  親愛的藍小姐:
  
  我將此信寄給你新婚夫婿,祈使他能協助你接受信中的消息。
  
  茲寄上本人深摯的歉意,必須藉此告知我的友人,你的父親的死訊,我陪他至終。為你之故,特此奉告,他臨終懺悔在你成長過程中,諸多的敗跡,包括溺愛你及滿足你毫無止境的要求,終至過分。他要你上最好的學校及得到美滿的婚姻,致使他極盡所有準備你的嫁妝,甚至抵押房產,所附支票即他全部資產的剩餘。我深知令尊與你意見時常相左,然而本人深切希望,亦為令尊的願望,你終能明白他為你所作的一切,而善用你的機緣。
  
  令尊,一如你般,倔強而固執,也許正因為此相似之處,令你們無法相知相忍。也許你們的欠缺親近,可相對減低你承受他死訊的痛苦。日後,你終會深深遺憾,沒有及早彌補你們之間的關係。
  
  令尊為免除你日後的遺憾,特別囑咐我轉告你,他深愛著你;雖然你沒有言明,他逝世時相信你也是愛他的。
  
  看完後,克雷將信還給士定。他深沉的表情顯現著與士定同樣對雪莉的關注——卻對信中所言有些不解,「她父親真可憐,她的運氣也真糟。也許他們不親近反是好事。」稍稍遲疑,他蹙眉又說:「你對那律師信中的語氣覺得怎麼樣?信中所說的女孩,可跟我所見到的一點也不像。
  
  「我也這麼想,」士定說,「除了她的決心跟脾氣,」他斜嘴一笑,「除此之外,我只能夠認定她父親——還有他的律師——對扶養女兒一定有相同的看法,一點兒的活潑主見就被認為是無法容忍的叛逆。」
  
  「這也是我的結論,根據我對我岳父的瞭解而下的。」
  
  「藍老頭一定是個吝嗇鬼,如果他認為她在船上穿著的那件褐色袍服是給了她『竭盡所有』。」說著,士定伸展腿,調整著坐姿,雙手插進褲袋,自肩頭望向侍者,「香檳。」
  
  在剛得到與雪莉有關的噩耗及她可悲的景況,士定優閒的坐姿、吩咐香檳,都讓克雷感到奇怪。也等著看他何時以婉轉的方式將消息告訴凱詩,但是,士定好整以暇高興地看著侍者,在兩隻酒杯裏傾倒著香檳。
  
  「你預備怎麼辦?」他按捺不住好奇。
  
  「舉杯慶祝。」
  
  「講明白一點,」克雷對兄弟的裝瘋賣傻耐性漸失。「你預備什麼時候告訴她這封信?」
  
  「等我們結婚後。」
  
  「你說什麼?」
  
  士定朝哥哥頑皮地挑起眉毛,舉起香檳酒杯,代替回答,「祝我們幸福。」
  
  在士定乾杯的短暫時間裏,克雷恢復了他的鎮定,仔細掩藏起事情轉變帶給他的歡樂,也同樣在椅中舒展身軀。他拿起香檳,但是沒喝,只是在手中旋轉著杯子,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兄弟。
  
  「你是不是在想,我會鑄成大錯?」
  
  「一點也不。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她好像對你產生出一些『溫和』的厭惡呢?」
  
  「如果我著了火,她可不會潑水救火的,」士定同意地說,「至少她不願走近我身邊來救火。」
  
  「你不認為那會阻礙她接受你突然的求婚?」
  
  「可能。」魏士定說著暗笑。
  
  「既然這樣,你如何去說服她同意呢?」
  
  「事實上,」士定面不改色地謊言道:「我想我會明告她,對我的動機及人格不信任是錯誤的,然後,我正式求婚以證實,然後,我會告訴她,如果她求我寬宥,我會答應的。」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使克雷厭惡地諷刺道:「然後,你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嗎?」
  
  「然後是我好幾天的日夜躲在我舒適的家中。」
  
  「我想是跟她一起了?」克雷取笑著。
  
  「不是,是跟我的眼罩,兩眼都罩蓋著。」
  
  克雷的開懷大笑被何公爵及韋侯爵的到來而打斷。既然已與兄長談完了心中話,士定邀請他們坐下,叫人開始一本正經地玩起高賭注的牌戲。
  
  士定難以專心,思緒不時飄向凱詩及他們即將開始的將來——雖然他玩笑地述說他將如何求婚,但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說呢!那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們將在一起,她終將是他的,不再感到為娶了白樂敦的未婚妻而終身罪惡,她父親的死亡將因此變為重要——有人得照顧她,那人得是她關愛的。
  
  他們的婚禮終將來臨,士定現在深深接受這個事實。在他心靈深處,他深知,在看她以那金色窗簾絕索束在浴袍外,頭上裏著藍色浴巾,赤腳站在他前面,看來像尊赤足聖母像,並帶著一臉可怖的問題,說出:「我的頭髮是紅色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不對,魏士定想著,在那之前他就有種特殊的感覺——那天早晨,當他在她床邊醒來時,她要他描述她的臉貌時,他注視著那對令人迷惑的灰眼睛,他看到勇氣及柔情;於那時開始,然後她做的、說的每—樣事都使之加深加強。他愛她的俏皮機智、她的智力、她那發自內心、一視同仁的熱情;他愛她在他臂彎中的感覺,她的唇齒的滋味;他愛她的輕快、她的火爆、她的甜美,尤其是她的誠實。在飽經貪婪的笑迎之後的魏士定,終於找到了一個為了他而要他的女人。
  
  他高興得不知從何著手。珠寶,他決定了。他看看手中的牌下著賭注。馬車、馬匹、華服,皮草……但是,還是首飾為先——精緻奪目的珠寶襯托出那張雅致的臉,還要編織到她豐厚的頭髮裏,禮服上綴滿——珍珠!他暗自笑著她對那位伯爵夫人的珍珠禮服的評語,那件綴滿三千零一顆珍珠的朝覲禮服。凱詩對漂亮衣著沒有興趣,但這件特別的禮服符合她的幽默感,她一定會喜歡它的,因為是他送給她的。
  
  因為那是他送的……
  
  他知道她一定是這樣想的,因為他深知她要他。在他的唇掃過她唇,感到它的顫抖,感到她身體緊縮靠向他時,他就知道她要他。她太清純而不知道掩藏自己的感覺,太大膽而要嘗試。
  
  她要他,他也要她,再過幾天,他就會首度帶她上床,他將教她「要」的樂趣。
  
  韋侯爵喚著他的名字,他抬眼望去,發現大家都在等著他下注,隨手往中間拋了幾個籌碼。「你已經贏了這一把,要不要清一清好開始再重新贏大把的鈔票?」韋侯爵調侃地說。
  
  「你腦子裏在轉著的念頭,士定,一定是很使你專心。先前,你對我們視而不見,真是我多年來的奇恥大辱呢!」何公爵說道,切著牌。
  
  「士定腦子裏的事是需要全神貫注的。」克雷玩笑著說。
  
  說著,貝威利,一位中年的獨身男子,漫步到桌邊,手裏拿著摺疊著的報紙,懶洋洋地觀賞著牌局。
  
  魏士定心想,他向雪莉求婚的流言明晨將到處傳播,一星期後,他的婚約亦將成為事實,沒有理由需要隱瞞他腦海中盤旋的事情,「事實是——」他說著,突然想到看看鐘,已然過了三小時,「我晚了!」說著,將牌推到桌子中央,猛地站起身來,大夥都為之吃驚,「假如我不在十一點進入艾瑪堂,大門即將被鎖上。」
  
  三個吃驚的男人看著他急忙地步出俱樂部——顯然慌張地要趕到那沒有任何世故成熟男人會心甘情願去的地方,更別說是急急趕往!魏士定自願地踏入那充滿急於抓住個適當丈夫人選的清純姑娘們之地,簡直不可思議。
  
  貝威利首先嚷道:「好傢伙!」他恐怖地望著另外二人,「蘭福伯爵剛才是說要趕到艾瑪堂嗎?」
  
  韋侯爵將視線自門邊收回,望著眾人說:「我是這麼聽到的。」
  
  何公爵也點頭同意,淡然地說:「我不但聽他說艾瑪堂,我還注意到他的焦急。」
  
  「他還能活著出來,就算他走運。」韋侯爵開著玩笑。
  
  「還仍然是獨身,」何公爵附和著。
  
  「可憐的傢伙,」貝威利搖著頭,走到別桌打招呼去了——也去與人分享這高度驚人的消息——蘭福伯爵急急忙忙趕在關門前,踏上「婚姻市場」。
  
  在那賭桌對這流言的一致意見是:士定答應了垂死中的親戚,為他有關係的小子出席艾瑪堂;另一賭桌上則認為蘭福伯爵輸了打賭,必須在艾瑪堂逗留一夜以還賭注;賭輪盤的則認為貝威利聽錯了;賭撲克的專注於手中的牌上,卻肯定貝威利神經有毛病。
  
  不論如何,反應都是一樣:笑鬧。在俱樂部裏的每一房間,一向的安詳肅靜,一次次地被笑聲、鬧聲騷擾著,蘭福伯爵魏士定到艾瑪堂去的消息,一遍遍地被傳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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