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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達.霍華]不再有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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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28: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不再有淚 作者:琳達.霍華

牢牢看緊你珍貴的寶貝吧;他們隨時可能被奪走。
對此,兒子被劫的殷米娜再清楚不過了。
根據線報,米娜來到墨西哥的小村落,
發現無數的不幸嬰孩在一個複雜且邪惡的竊嬰組織操弄下神秘消失。
米娜與人稱“獵人”的神秘客狄亞茲合作。
不斷升高的熱情,以及激烈的冒險緊緊牽絆著米娜,
她驀然發現自己已成為狩獵的標靶──
一個看不見的致命殺手已經瞄準她,打算要她永遠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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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28:57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一九九三年,墨西哥
  
  米娜一邊喂著孩子吃母奶,竟然就睡著了。站在床邊看著他們的潘大衛只覺幸福快要滿溢出來,臉上則浮現一抹忍不住的微笑。他的妻,他的兒。
  
  老天,他們就是他的世界。
  
  醫學的世界仍然令他陶醉與迷戀,但現在又多了些什麼。他從沒想過懷孕、生產以及嬰兒的快速成長,竟然具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當初他之所以選擇外科,是為了其挑戰性;比較起來,婦產科則有點像看著草坪生長。當然,有時候出了狀況,婦產科醫生必須負責處理,但大半時候胎兒自會順利成長、出生,然後就沒了。
  
  在擁有自己的孩子之前,他一直是這樣想的。他對胎兒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清楚。然而,看著米娜的小腹漸漸隆起、感受胎兒在她腹中踢動、逐漸長大,卻讓他情感澎湃、手足無措。如果這澎湃的情感已令他這旁觀者目眩神迷,那麼,米娜的感覺又該如何強烈?他注意到,米娜臨盆前的一個月,雖然身體極度不適,仍常出神地撫摸自己的肚子。他知道,她已經迷失在只有她及孩子存在的兩人世界裏了。
  
  然後,傑廷出生了。他是個吵鬧不休的健康嬰孩。大衛總算可以鬆口氣、滿心喜悅地迎接這個新生兒的到來。剛開始的一個半月,小嬰兒似乎每天都有一點點小小的改變。他頭上那一小撮毛成了金黃色,他的眼睛變得更藍、更靈活。他開始對事物感到好奇,可以分辨不同人的聲音,而隨著他的小小肌肉漸漸強壯,他開始快速、胡亂、沒有節奏地揮舞小手小腳。他非常喜歡洗澡。他生氣時,哭;肚子餓時,哭;不舒服時,哭;心情不好時,還是哭。可是不消幾天,米娜就分辨得出其中細微的差異。
  
  發生在妻子身上的改變也讓他大感驚訝。一向,米娜像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她只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而非參與者。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認定她是他的終極挑戰。他鍥而不捨的追求,終於使她不得不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而非僅是一張活動圖片。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勝利的那一刻:在一個除夕宴會上,人們笑語嫣然、杯觥交錯,慵懶的氣氛彌漫整個大廳,米娜看著他,眨眨眼,一抹微微驚愕的表情閃過臉上,仿佛他的影像終於在她眼前聚焦。就僅僅如此而已;沒有激情的吻,沒有午夜動人的浪漫,只是那一眼,她終於、確確實實地看見他了。接下來,她微笑著執起他的手,那簡單的碰觸,便令他們從此緊密連結。
  
  簡直不可思議!
  
  事實上,他竟然會放下繁忙的研究和工作,去參加他的指導教授夫婦常常舉辦的、超級無聊的同事聚會,並因此注意到她,也夠神奇了。見到她之後,她的倩影便再也無法自他腦海中抹去。她並不算超級美女,頂多稱得上漂亮吧;但那堅定而線條簡潔的臉龐卻似訴說著什麼;她走路時那幾乎是滑行的模樣,好象纖足沒有碰觸到地板;而她若嘮叨起來,簡直可以媲美堅忍的蚊子。
  
  對她的逐漸瞭解是段驚喜之旅。他很高興地發現她最喜歡綠色、吃披薩不加義大利臘腸、喜歡看動作片,還有,感謝老天,提到文藝片,她就想打呵欠。她是那麼地女性化,卻不愛文藝片,真讓人意外。她的解釋則是,對於女性方面的議題,她早就一清二楚。早已知道的東西何必再看?何況那些大多是些瑣碎無聊的事。他對她的冷靜感到有些困惑;如果她有脾氣,他可從來沒見識過。她是他所見過最為理性與平和的人。即使婚後已兩年,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好運。
  
  米娜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乳頭從嬰兒嘴中滑開來。他咂咂嘴、吸幾下,便停了下來。大衛好奇地伸出手指輕撫她裸露的高聳胸部。老實說,對於她的豐滿他很是滿意。懷孕前,米娜瘦削如馬拉松選手;而今則較為豐腴、柔軟。產後不得做愛的禁忌讓他饑渴得幾乎發瘋。明天,米娜要去給這個醫療服務團的婦科醫生柯素珊做產後六周的回診,他簡直要等不及了。事實上因為幾宗緊急事件,弄亂了柯醫生的時間表,現在已經將近產後七周。大衛幾乎想對著月亮仰天長嘯,以紓解心中那團熊熊欲火。只是,那哪能等同於與妻子做愛。
  
  她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對他微笑。「嗨,嘟嘟,」她呢噥地說。「在想明晚的事嗎?」]
  
  他笑了,半因嘟嘟的昵稱,半因她能解讀他的心思——後者倒沒什麼大不了,畢竟這兩個月來,他的腦中除了性,根本裝不下其他的事。「還能有其他的嗎?」
  
  「說不定嘟嘟二世今天整晚都能睡得很沉喲。」她溫柔地輕拂寶寶毛茸茸的頭,他立即像吸奶般咂咂嘴回應。兩個大人同時開口道:「我不相信!」大衛又笑了起來。傑廷食量驚人,至少每兩小時就要吃一次奶。原本米娜還擔心她的奶水不夠營養,或是量不夠,但傑廷顯然十分健壯,素珊也叫她別擔心,說嬰兒根本像只小豬。
  
  米娜再打了個呵欠。大衛有點擔心地輕撫她的臉頰。「素珊明天要給你做全面檢查,並不表示之後我們就一定要做愛呀。如果你太累,我可以忍耐。」素珊嚴重地警告過他,第一次生小孩的母親會有多累,尤其是喂哺母乳的新手媽媽。
  
  打到一半的呵欠停住,米娜瞪著他說:「當然要啊!若要我再多等一分鐘,我大概會把傑廷丟在素珊那裏,跑去手術室找你了。」
  
  「你要拿手術刀割破我的衣服嗎?」他笑著問。
  
  「這主意不錯。」她拉起他的手,再度覆到她的胸前,乳頭摩擦著他的指尖。「已經六個多星期,我們不需要等素珊批准吧。」
  
  他很想同意,也的確這樣想過,但他不希望米娜認為他滿腦子都是性愛。米娜先說了出來,讓他輕鬆不少,同時,蠢動的欲望痛苦地咬噬著他。他瞥了手錶一眼,哀嚎起來。「我必須在十分鐘內趕到診所。」
  
  人們一定已經在診所門口排隊,準備耐心地等個幾小時,好見上醫生一面。他是這個醫療團的外科醫生,而且已經排定了在半個小時內要動一個手術。他必須趕到診所、換上醫師袍,然後刷手消毒,時間已經相當地緊迫。按他現在的狀況,大概只消十秒鐘就能達到高潮,但是米娜卻絕對需要更多時間。!
  
  「那就今晚,說定嘍。」米娜翻過身,微笑地對他說。「白天裏我會儘量讓傑廷醒著,晚上他就能睡比較久。」
  
  「好主意。」他站起身,伸手拿鑰匙。「今天有什麼計畫?」
  
  沒什麼,我早上會先去市場一趟,免得中午過後太熱。」
  
  「帶些橘子回來。」他最近迷上了橘子,仿佛他的身體在強烈渴求維他命C。或許的確如此,因為他得花很長的時間在手術室。他傾身親吻米娜,嘴唇掃過傑廷柔嫩光滑的臉頰。「要好好照顧媽咪喔!」他對仍熟睡的兒子說完,旋即迅速出門。
  
  米娜繼續在床上賴了幾分鐘,盡情享受這寧靜與安詳。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向她需索任何事物。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照顧一個小嬰兒的準備,卻沒想到,這工作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不需要給傑廷餵奶或換尿布的時候,就得快手快腳地處理其他雜務,她往往累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水中蹣跚前行。仿佛已經有好幾個月,她都沒能好好睡一覺。
  
  不,不是仿佛,的確是好幾個月。從大約四個月前,胎兒大到足以壓迫膀恍,她就每半個小時需要排尿一次。她讓胎兒在比較低的位置生長,因為素珊說這樣比較容易呼吸,而代價就是頻尿。為人母一點都不光鮮亮麗;是很有成就感,可絕不光鮮亮麗。
  
  她仔細端詳熟睡的兒子,忍不住綻出笑靨。他好漂亮喔;每個人看到他的金髮藍眼,以及嘴角流溢的甜蜜,都這麼說。他看起來就像被複製在成千上萬種嬰幼兒產品上,那完美的銅鈴眼娃兒。米娜對他的一切,從小小指甲,到多長了幾兩肉之後開始浮現的小酒渦,都迷戀不已。若不是那麼多其他的事情,她可以整天凝視著他。
  
  一想起還有許多待辦事項,她馬上自我調整,進入工作狀態。該做的事有:洗衣服、打掃、做飯,以及一有時間坐下來,就要開始處理診所的文書工作。此外,今天還得兼顧一些女人家的事,例如洗頭和除腿毛,因為今晚跟老公有個火辣辣的約會呢。
  
  對於當個媽媽,她永遠不會厭倦;然而,就像其他性感女郎一樣,她也實在想做些別的事。她非常懷念性愛;大衛做愛時,就像他從事任何讓他感興趣的事情一樣,全神貫注。而大衛的專注力,可是素負盛名哪。那不只是普通的好,而是棒透了。
  
  不過首先,她得在氣溫升得太高之前先去市場一趟。
  
  再兩個月就要離開這裏了。她會想念墨西哥的:這裏的人、太陽以及緩慢流逝的時光。大衛和同事來此從事免費醫療服務的一年期限即將屆滿,接下來,就要重返美國的醫院裏那些醜惡的醫療競賽了。
  
  她當然也想回家、回到親友身旁、回到在有舒適空調的超市閒逛的便利生活中。她想帶傑廷去公園散步,或是在白天去看望她母親。懷孕期間,她分外地思念母親,偶爾打打電話,跟僅僅一次短暫的返鄉之旅,遠不足以聊慰她的思鄉之情。
  
  她差點決定不跟大衛一起來墨西哥。就在他們啟程的前夕,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但,她不想跟大衛分開太久,特別是又懷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與醫療團隊的婦科主任素珊討論過之後,她決定維持原計劃。她母親可嚇壞了——她的孫子要在外國出生!——但懷孕過程一切順利,傑廷幾乎準時呱呱落地,只比預產期晚了兩天。從那天起,米娜仿佛就陷入了愛與疲累交織的迷霧當中。
  
  想到這與她原本計畫的人生是那麼地截然不同,米娜不禁莞爾。她原來打算披上純文學的戰袍,對個體進行一對一的改造,從而改變這個世界。她想要做一個人們在成為祖父母后仍念念不忘的老師,那種實實在在地、影響學生一生的老師。她在學院中如魚得水,即使面對政治傾軋也一無所懼;她計畫要攻讀博士學位,然後在大學裏任教。婚姻,或許等一陣子吧,大概到三十或三十五歲以後再說。小孩,可能吧。
  
  但她認識了大衛,醫學界的神童。他父親是她的歷史教授,成為教授的學生兼助理後,她知道了所有跟他有關的事。大衛的智商比天才還高:十四歲念完高中,十七歲大學畢業,再飛快地讀完醫學院。他們相遇時,他才二十五歲,已經是執業外科醫生。她本以為他若不是一個態度傲慢、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的傢伙,就是個徹底的書呆子。
  
  但他兩樣都不是。相反地,他是個俊俏的年輕人,長時間的手術,常使他滿臉倦容,而無止境地追求更多知識,使他常犧牲睡眠而埋首於苦學書籍。他的微笑既甜蜜又性感,藍眼珠充滿幽默,金髮則通常淩亂地揪成一團。他很高,這點她很欣賞,因為她自己就有五呎七吋,又愛穿高跟鞋。事實上,他的一切她都喜歡,他約她出去時,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不過,在一個除夕宴會裏,看見他用那樣深沉、充滿欲望的神情凝視自己,仍然讓她大吃一驚。就像是腹部遭到重擊,她在突然間明白一切。那一刻,仿佛約書亞吹響了號角,而四周的圍牆都搖晃著倒下。大衛愛上她,她也愛上他了,就這麼簡單。
  
  她一拿到學士學位,就跟他結婚了,當時她才二十一歲。而現在,她二十三歲,已經當了媽媽。她從沒後悔過。她仍然計畫等他們回美國後要教書,而且還要繼續深造,但她絕不反悔做過的任何一個決定,因為這些決定製造出一個小小奇跡:她的兒子。
  
  從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起,她便完全沉浸在其過程當中。她對寶寶的愛深摯得仿佛體內燃起一股強烈、熾熱的光芒。現在,那感覺更強烈了,假如傑廷在隔壁房間睡覺,她甚至能感到一股力量牽引著他們。無論多麼累,那母子連心的感覺都令她滿心喜悅。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用枕頭圈住寶寶,儘管他根本還不會翻身。她快速地洗臉,梳了梳短短的怒髮,然後在她為產後特別購置的寬鬆薄洋裝中挑了一件穿上。這段時間,寶寶連動都沒動。她仍比生產前重十五磅,不過她並不為此煩惱……太多。她滿喜歡這種為人母所特有的柔軟,此外,她的胸圍從B罩杯升級到D罩杯,大衛一定很高興。
  
  一想到明天晚上,她的身體興奮得震顫起來。上星期大衛從診所拿了一盒保險套回來,光看到它就能讓他們倆呈現瘋狂狀態。剛成為戀人時,他們曾短暫使用保險套避孕;後來,她開始吃避孕藥,直到他們決定要生個孩子。必須再次便用保險套,讓她覺得時光似乎倒流到初戀之時,他們瘋狂地愛戀著彼此,使得每件事物都那麼地新鮮,充滿狂亂又緊張刺激。
  
  小傢伙稍微扭動一下,他的嘴癟起來,似乎在搜尋她的乳房。他的藍眼珠睜開,小拳頭開始揮舞,並且發出低低的咕嚕聲,下一步他就要哭起來,表示「我尿濕了,幫我換尿布!」米娜從跟他老爸做愛的白日夢中驚醒,拿了片乾淨尿布,彎向他,邊幫他換尿布邊低聲哄著。他注視著她的樣子,仿佛他的宇宙裏只有她。他的嘴開心地咧開,拳腳愉悅地踢著。
  
  「這才是媽咪的好寶貝。」她哼著歌,同時把傑廷抱起來。才剛把他安置在臂彎裏,他就開始到處搜尋她的乳房。「咬喲,『媽咪的小豬』又來了!」米娜坐下來,解開洋裝的前釘。寶寶含住她的乳房開始吸吮時,她的胸部微微地感到刺痛。
  
  這純粹的喜悅令她歎了口氣。她輕輕地晃動,邊哺乳邊玩弄著孩子小小的手指跟腳趾。她半合起眼睛,哼著搖籃曲,歌聲如夢似幻。換髒尿布跟缺乏睡眠雖然不是什麼好差事,但是擔任母親的部分,她可真喜愛極了。每當這樣抱著小傑廷,她就覺得世上任何其他事都無所謂了。
  
  等寶寶吃完奶,她再度把他放下,快速地隨便吃點早餐。刷好牙後,罩上一條藍色牛仔布的嬰兒背袋,然後把孩子放進去。他靠在能聽到她的心跳的位置,藍眼睛已經安適地合上,打起盹來了。她抓了頂帽子跟籃子,放了些錢在口袋裏,朝市場出發。
  
  到市場只有七、八百公尺的路。此刻明亮的朝陽,到了中午就會發出炙人的光和熱了。不過,現在還是涼爽乾燥的,那小小的戶外市集已經熱鬧地擠滿早起的人潮。橘子、彩色甜椒、香蕉、瓜果,以及成串的黃洋蔥在陽光下,閃現誘人的色澤。米娜隨處流覽著,挑揀她想要的東西,偶爾停下來與誇讚寶寶的婦女們閒聊幾句。
  
  傑廷蜷成球狀,小腳自動地縮成還在子宮時的姿勢。米娜拉住帽子,好幫寶寶遮陽。一股輕柔、舒服的微風拂過她淺棕色的短短媛發,也吹起寶寶稀疏的蓬鬆金髮。他動了動,花瓣般的唇吸了幾下。米娜放下籃子,拍拍他幼嫩的背,他又緩緩沉睡了。
  
  米娜在一個水果攤前停下,開始與橘子跟瓜果堆後面那位老婦攀談起來。她聽西班牙文的能力不錯,但還無法很流利地說,不過,至少她能讓對方瞭解自己的意思。她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指向想要的橘子。
  
  她並沒看見他們靠近她。兩個男人突然走近,熱氣跟體味沖上來。她不假思索的後退,但那反而使他們更貼近她,讓她沒有退路。她右手邊的男人從腰際抽出一把刀,米娜還來不及驚叫,嬰兒背袋已被猝然割斷。時間似乎停滯了,接下來的幾秒鐘,像是凍結的畫面,永遠存放在米娜記憶之中。水果攤的老婦滿是驚恐地向後跌。米娜感覺包著傑廷的背袋往下掉,她慌亂地想抓住孩子。她左手邊的男人卻一隻手接住他,另一隻手把她推開。
  
  她奮力保持平衡,雖然胸中充滿恐慌,仍尖叫著跳向那人,拚命要搶回孩子。她的指甲在那男人臉上劃出幾道深深的傷痕,他向後跟著退了幾步。
  
  寶寶驚醒了,大聲哭鬧起來。市集中擁擠的人群,因這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嚇得開始四散。「救命呀!」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並試圖搶回傑廷,但是沒有人敢靠近,反而四下逃散。那男人的手蒙住她的臉,想再次推開她。米娜用力咬住他,牙齒深深齧入他的肌肉,手掌流出的血滲入米娜口中,男人痛得叫出來。
  
  她再用手指戳他的眼睛,指甲深深陷入柔軟的眼珠。他狂吼起來,鬆開抓住傑廷的手。米娜絕望地想接住孩子,她碰到了他一隻幼細、垂晃的手臂,有那麼一刻,她的心臟狂跳著,以為自己抓住孩子了。然而,另一個男人從她後方接近,突然,她的背後傳來一陣劇痛。
  
  她像石塊般地倒向地面,身體劇烈地疼痛著,手指無力地在砂礫上胡亂抓爬。那兩個男人把嬰兒像足球般挾在手臂下迅速逃逸,其中一人用鮮血淋漓的手掌按在臉上,邊逃還邊大聲咒駡。米娜倒臥在泥地上,試圖擊退遍佈全身的劇痛,努力地想要提氣尖叫。她的肺劇烈壓縮著,卻似乎吸不到一丁點空氣;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反應。一塊黑紗遮住她的視線,等到她能低聲嘶喊時,她一次又一次地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誰來救我的孩子呀!」
  
  沒有人。
  
  大衛剛動完一個疝氣手術,正在洗手。素珊的丈夫柯裏柏,醫療團的麻醉師,則在為病患做最後的血壓及心跳率檢測,確定沒問題了才把病人交給藍艾莉護士。他們的團隊合作非常完美,等一年的服務結束,大家回到在美國的工作崗位時,他會非常想念他們。這間四壁是混凝土石板、地板用碎磚塊鋪成、醫療器材總是欠缺的狹小診所,是沒什麼好懷念的;但他肯定會思念這些同事,還有他的病人——當然,他也會想念墨西哥。
  
  他開始思考下個病例:一個膽囊腫脹患者,突然,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咆哮、詛咒,還有些淩亂的聲音,夾雜著高分貝的喊叫聲。他擦乾手,走向門邊,同時聽見莫璜娜護士大聲叫他。
  
  他撞開門跑出去,在衝入一堆包括璜娜、柯素珊、兩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等等的人牆之前緊急煞住。那兩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笨拙地扶著另外一名女性。擁擠的人群擋住了那位受傷女性的臉,但大衛看得出,她的衣服浸滿了血,他馬上進入急救狀態。
  
  「發生了什麼事?」他踢開一個擋路的盒子,拉了張擔架床過來。
  
  「大衛,」素珊的聲音緊張而嘶啞。「是米娜。」
  
  剛開始,他弄不懂這幾個字代表什麼意思,於是轉身張望,以為會看見妻子站在身後。突然,他的腦袋像遭到重擊,終於領悟素珊的話。他看著受傷女子那失去意識的、紙般蒼白的臉,看見了披散在她臉旁、柔軟的棕色鬆髮。剎那間,身旁所有的事物開始扭曲變形。米娜?這不可能是米娜!她跟傑廷好好地待在家裏呀。這個女人只是長得跟他的妻子一模一樣而已。絕不是真的米娜。
  
  「大衛!」素珊的聲音更尖銳了。「振作點!幫我們把她抬到擔架床上去。」
  
  大衛的專業訓練使他機械化地動起來,把那位看起來像是米娜的女人抬上擔架床。她的衣服上滿是血跡,她的手臂上滿是血跡,她的大腿,、腳,連鞋子上都是血跡。不,只有一隻鞋上沾有血跡,那雙涼鞋看起來跟米娜常穿的那雙一模一樣。他看見她腳趾上的粉紅色指甲油,和右腳踝上的精緻金鏈,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肺似乎都被掏空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他的聲音嘶啞而遙遠,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嚨。而他的身體仍兀自移動,他們迅速把米娜推進他才離開的手術室。
  
  「後背下部有刀傷。」璜娜回答道。他們把門關上,擋掉周遭大部分的吵嚷不安。「兩個男人在市場攻擊她,」她的聲音在打顫。「他們搶走了傑廷。米娜還擊,其中一個男人刺傷了她。」
  
  手術室的門被推開,喧鬧的騷動聲再度傳入。「我的天!」他失聲叫了出來;接著,他沈默了,開始準備醫療器材。
  
  傑廷!這第二個打擊使他感到頭昏眼花、幾乎要站不住。兩個混蛋偷走了他兒子!他真的從擔架床向外跨了一步,打算走出這道門,狂奔去尋找他的孩子。然而,他畢竟遲疑了,回頭看著妻子。
  
  他們還沒有時間清理手術室,也還沒空補充架上的用具。艾莉衝了進來,開始抓出手術將需要的東西。璜娜拿出壓脈帶,綁在米娜細瘦的手臂上,快速地擠壓手壓幫忙。同時,素珊用剪刀剪開米娜的衣服。「她的血型是O型陽性。」素珊說。她怎麼知道呢?噢,對了,傑廷出生前,她幫米娜測過血型。
  
  「高壓六十,低壓四十。」璜娜報告。她的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她開始把一條輸送導管插入米娜的手臂,再掛上一包血漿。
  
  大衛想,他要失去她了。如果他再不從震驚中清醒、開始行動,米娜就會在他面前死去。從傷口的位置看來,刀子可能深入她的左臂,此外天曉得還有哪些其他傷害。她正大量出血;再過幾分鐘,所有的內臟就要停擺了……
  
  他拋開所有雜念,把手塞入艾莉替他拿著的乾淨手套。沒時間刷手;沒時間去找傑廷;他現在只有時間拿起迅速塞進掌中的手術刀,盡全力發揮所能。他祈禱著、詛咒著,並在把刀劃入妻子身體的同時,跟時間競賽。就如他預知的,刀口深入她的左腎。該死,被割得只剩下一半。沒辦法救她的腎臟了,此外,如果不能在時限內把割除的腎臟拿出並縫合血管;也救不了米娜。
  
  這是場競賽,無情而殘酷的競賽。只要他做錯一個步驟、稍微遲疑、或掉了什麼東西,甚至只要是手抖了一下,他就輸了,米娜也將因此送命。這並不只是一次他習以為常的外科手術,這是場戰爭,快速而殘暴的戰爭。她的命,就懸掛在他每一秒鐘的診斷及手術的動作。他們把所有能夠取得的血漿都輸給她;而他,則奮力地不讓剛輸入的血以同等速度再次流失。漸漸地,他止住了血,並搜尋每一條被割斷的血管,他慢慢地開始占上風。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沒有問,也始終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獲勝;否則,那後果將會是他無法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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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29:16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十年後,墨西哥奇瓦瓦州
  
  席派姬躺在未婚夫羅克東身上,眼睛半合著,深深吸了口鴉片煙,然後把煙筒遞給克東。噢,那些討厭的傢伙說什麼去墨西哥會發生多可怕的事。哪有?墨西哥最棒了。她可不是個笨蛋,才不會在墨西哥員警面前亮出鴉片呢,雖然聽說塞幾張鈔票就沒事了,可她又不是錢太多,幹麼要用去賄賂。
  
  他們來這兒已經四天。克東認為奇瓦瓦酷呆了。他對魏平邱非常著迷;來此之前,她還以為那是一個製作南美大披風的地方(譯注:平邱與南美披風poncho同音)。她只在非常古老的西部片裏,看過一臉蠢相的傢伙對著另一個戴著大帽子、看起來更蠢的白癡喊:「喲,平邱!」但是克東說,這個平邱可是貨真價實的哩。好象這個勞什子平邱還有假貨似的。反正,克東對他迷得不得了。他們還去了兩次紀念館,看這位貨真價實的墨西哥大盜被射殺時所開的那輛已被射成瑞士洞洞起司的道奇車。
  
  對她而言,魏平邱只是個死掉的老傢伙,管他用了什麼笨方法。不過如果他駕駛的是悍馬(譯注:Hummer,一種軍用但現已商業化的彪悍型吉普車),那倒是滿酷的。
  
  「他開的如果是悍馬,」她說。「就可以飛過那些用槍射他的壞蛋啦!」
  
  克東從一片煙霧彌漫中抬起頭來,困惑地眨眨眼。「誰開悍馬?」
  
  「魏平邱呀。」
  
  「不,那是一輛道奇。」
  
  「我就是在說這個。」她不耐煩地用手肘頂他。「如果他開悍馬,就能把那些傢伙撂啦。」
  
  「當時又沒有悍馬。」
  
  「我的媽呀!」她激動地說。「所以我才說如果!」她抓過煙筒,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從床上站起來。「我要去廁所。」
  
  「好。」克東很高興能獨享鴉片煙。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枕頭上,朝她微微揮揮手。她只白了他一眼。去廁所一點也不能令她高興;這層樓只有一間廁所,裏頭沒有廁紙,只有一本雜誌,而且還臭得要命。但是克東堅持要住這裏,不肯去其他比較好的旅館,因為這裏的房價便宜。這裏當然便宜呀,哪個笨蛋會付高價來住這種地方?而且這裏還很靠近市場,又髒又吵。
  
  鴉片讓她有點暈眩,但還沒暈到不覺得廁所很爛。連門鎖都壞了。把手上綁著一條鞋帶,旁邊門框上則釘著根釘子,要把門關上,得把鞋帶繞過釘子轉幾圈。這樣的確能把門關上,但她卻一點也不安心。因此,每當她不得不去廁所時,總是儘快結束。
  
  啊,可惡!她忘記帶手電筒了。燈是還亮著,但是每個人都堅持它隨時會壞。她怕黑,所以最好還是聽大家的勸。她試著儘快解決,但實在也沒辦法多快,此外,因為她恨死了使用這間廁所,總是等到憋得受不了,才肯過來。蹲在馬桶上——她絕不坐在那東西上——她的腿開始作痛。
  
  總算是拉完了,她撕下一頁雜誌,擦擦屁股,艱難地呻吟著從馬桶上跨下來。如果她能說服克東離開奇瓦瓦州,離開那彈痕累累的道奇車,繼續這次旅程,她一定要堅持住在好一點的地方。
  
  她拉上短褲,洗洗手,因為忘記帶毛巾,只好在褲子上揩一揩,然後把鞋帶從釘子上解開。門蕩開來,她踏入走廊,卻突然陷身一片黑暗。她遲疑地站住,走廊上應該有燈的。走進廁所前,還有燈呀。一定是燈泡燒掉了。
  
  她的背脊湧起一股涼意。她非常不喜歡黑暗。什麼都看不見,要怎麼走回房間呢?
  
  左手邊一塊板子吱嘎作響。她驚跳起來,企圖尖叫,但喉頭哽住了,只能發出幾聲哀鳴。
  
  一隻粗糙的手蒙住她的嘴;一股濃重的體臭湧來,某種硬物敲中她的頭。然後,她便失去意識,倒下了。
  
  德州  艾帕索
  
  米娜的手機響起來。她猶豫了一下,不想接電話;她累壞了,一點力氣都沒有,頭也開始疼痛。車外的溫度高達攝氏四十二度,就算已經把休旅車的空調開到最大,隔著擋風玻璃鎖入的熱氣,仍然把她的手臂燙得發紅。她的腦中,仍滿是才十四歲的艾蒂蘿那血肉模糊的臉龐,和她失去焦點、只能空茫瞪視的藍眼珠。今晚,米娜一定會在夢中再次聽見艾瑞真嘶啞的悲泣聲,她的小女兒再也回不了家了。搜尋者協會有時候能成功救回失蹤兒,但有時候則晚一步。今天,他們晚了一步。
  
  現在,米娜最不想做的,就是幫別人分憂;她自己煩心的事已經夠多了。但,究竟會是誰找她?為了什麼?畢竟,協尋失蹤人口,是她決心加入的一場聖戰。於是,她微微睜開眼睛,按了開關,隨即閉上眼,好隔絕午後刺眼的陽光。
  
  「潘太太嗎?」話筒裏帶著外國腔的聲音充滿了疾行中的休旅車。米娜認不出是誰,她每天要跟那麼多人說話,不可能認得出每個人的聲音。不過,這一定是公事,因為只有跟協會有關時,對方才會稱呼她的夫姓。離婚後,她已改回娘家的殷姓,但人們已經將潘太太與搜尋失蹤兒童畫上等號,所以在與協會相關的對外或任何事項,她不得不繼續使用潘姓。
  
  「是,我就是。」
  
  「今晚有個聚會。十點半,瓜地魯坡。教堂後面。」
  
  她開始問:「什麼樣的聚……」卻被打斷。
  
  「狄亞茲也會去。」
  
  電話掛斷了。米娜坐直起來,腎上腺素突然激增,使她暫時忘卻頭痛。她關上電話,靜靜坐著,腦袋亂烘烘的。
  
  「哪個瓜地魯坡呀?」正在開車的顧百倫垂頭喪氣地問道,他都聽到了。
  
  「如果不是最靠近的那個,就無所謂了。」墨西哥有好幾個瓜地魯坡,大自人口五萬的城市,小至僅幾百個居民的小村落都有。最靠近美墨邊界的,算是個村莊。
  
  「幹,」顧百倫咬著牙。「真他媽的幹。」
  
  「不要開玩笑。」六點多了,辦公室裏已經沒有人能提供支援。她可以試著打電話到同事家裏,但現在不能浪費時間。如果聚會十點半開始,那他們至少必須一個小時前就位。瓜地魯坡距離艾帕索和華雷茲各約五十哩。依現在的交通狀況,要到邊界,約得花上四十五分鐘到一個小時。若要開車過邊境得辦一堆手續,不如把休旅車停在美國這邊,走路過邊境,再在那邊換交通工具,可能比較不麻煩。不過,也只是「比較不麻煩」,而不是「一點都不麻煩」。當時間有限時,任何的延遲,都可能導致成功與失敗截然不同的差異。
  
  他們倆都帶著護照和墨西哥旅客多次入境許可證;那是標準程式,因為他們無從得知什麼時候會被派去國境彼方。不過,他們所有的,也就這麼多了。
  
  此外,就是一些夜視裝備,那是之前為了搜尋小皮狄嵐時用過的——這是個成功的個案,謝天謝地——接下來,他們立即馬不停蹄地著手協尋艾蒂蘿。小艾的案子並不需要太多裝備;為了找她,他們遠赴新墨西哥州的查理斯貝得,這個案子需要的是耐心與時間,而非生死一線間的爆發力。
  
  他們只能充分利用手邊的資源,因為她絕不會放棄任何能逮到狄亞茲的機會。
  
  狄亞茲。一個像風中輕煙那般難以捉摸的男人,這一次,說不定他們運氣夠好。
  
  「沒時間回去拿武器了。」百倫平淡的說,同時逮住空隙擠過一輛門邊有巨大鏽斑的白色豐田。
  
  「得想辦法爭取時間。」他們從不冒險走私軍火過海關;而是等過了邊境,再安排購買槍械。雖然通常不會需要武器——她只是與人談話——但常識告訴他們,具備自衛的能力是必要的。
  
  她試撥了魏瓊恩的電話,但電話轉到答錄機。米娜簡短地留下訊息,告知他們要前往的地點及原因。她規定協尋者絕不能單獨行動,一定要有其他人知道他們身處何方。
  
  過了兩年,終將真正面對狄亞茲!
  
  她的心在胸口狂跳。或許,這次將是她奮鬥了十年的契機。
  
  傑廷的綁架案陷入膠著,各種謠言、猜疑與假設紛起。沒有人要求贖金,而從那小村落市集擄走孩子的兩人,就此消失。不過,她總算開始聽說一個獨眼男子的些許消息,然而,每當她循線將要找到他時,總是撲了個空。後來,兩年前,一個女人在她的耳邊悄聲說,一個名叫狄亞茲的男人可能知道這件事。過去這二十五個月來,米娜就像只獵犬,切切追尋著他的蹤跡。然而,除了一些瘋狂的傳言,她什麼也沒找著。
  
  一名老者勸她放棄,說找到狄亞茲,就等於找到死神。最好別靠近他。狄亞茲知道許多失蹤案件,或者他根本就是主謀。她也聽說那名獨眼男子就叫狄亞茲。不,不對,獨眼男子是狄亞茲的手下。不然就是狄亞茲已殺了那獨眼男子,因為他竟如此不智的搶了一個美國小孩,引起大騷動。
  
  這些米娜都聽說過,還有更多。人們似乎很害怕提到他,但她鍥而不捨地追問,並且耐心等候,最終,總會得到一些吶吶說出的答案。即使花了這麼多時間,對於他是誰、做些什麼,仍然沒有清楚的概念,只知道他與傑廷的被擄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有人設計要陷害狄亞茲。」百倫突然說道。
  
  「我知道。」那通電話正是這個企圖,這也使她有些憂心。她不喜歡涉入任何背叛或復仇計畫,她只想找到傑廷。那也是搜尋者協會所致力的工作:找回失蹤人口,或是被綁架的人。如果壞人也被抓到,正義得以伸張,非常好,但那是員警的工作。她從不妨礙辦案,事實上還常常協助警方查案,但她主要的目的,只是讓孩子回到他們的家。
  
  「如果出狀況,我們就不要引起注意,儘快開溜。」她說。
  
  「如果他就是你找了這麼多年的傢伙,怎麼辦?」
  
  米娜合上眼,無法回答。要他們不攪入麻煩說來容易,但萬一狄亞茲真是那個抱走傑廷的獨眼男子,怎麼辦?不知屆時她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怒氣。在她內心,怒火仍如一座隱匿的火山,不停地翻攪、沸騰著。她不能只是殺了他,就算他真是那人,她也得跟那男人談談,才能知道他到底對她的心肝寶貝做了什麼事。但,噢,她真想殺了他。她想把他千刀萬剮,如同他把她撕成碎片那般。
  
  她沒有答案,只得專注於當下。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十年來,她就是這樣過的。百倫跟她都又累、又餓,接下來,還有一個漫漫長夜。既然對最後一點無能為力,於是她翻翻手套匣,找出一包巧克力糖棒。糖棒裏的花生能提振他們的精力。百倫剛才一直念著牛排,現在,眼看著晚餐只有糖棒了,抓過巧克力三口就吞了下去。米娜再掰一條遞給他,這次他吃得稍微慢一點。
  
  工作間,她總會帶些水果,但今天因為要回家了,所以沒再補充,只剩下一根香蕉。她剝開皮,把香蕉分成兩半。還沒掰好,百倫的手早已伸長了在等待。
  
  她還沒開始吃呢,他已全數吞下,並且問道:「還有別的嗎?」
  
  「我看看。還有兩條巧克力、一條救生圈糖、兩瓶水。就這樣了。」
  
  他低低哀嚎一聲。巧克力得留到回程時才能動。「那,晚餐就這樣了。」他顯然很不開心。百倫是個大男孩,時時需要補充燃料。
  
  米娜對此倒是沒什麼意見。她打開水瓶,兩人都只喝了一點水。現在,他們最不想要的就是快爆破的膀胱。
  
  他們去過瓜地魯坡,但她仍找出地圖,仔細研究當地的市街分佈。「不知道瓜地魯坡有幾座教堂。我記不得了。」
  
  「拜託,希望只有一座,那傢伙可沒告訴我們教堂的名字。救生圈糖給我。」
  
  她遞給他。他一次塞了三、四片入口,沒讓糖粒有時間在嘴裏融化,便開始大聲咬嚼。
  
  米娜拿出手機,打給他們在華雷茲的聯絡人貝尼——從來沒人知道他姓什麼。貝尼負責在他們有需要時提供交通工具,而且專門弄來破爛不成形、沒有任何人會注意的車,就算把車丟在路邊,也不太會被破壞。因為貝尼提供的車上,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破壞的了。它們爛到連偷的價值都沒有。但它們能跑,而且他在邊界另一頭所提供的車,總會是加滿油的。證件也都齊備,以備員警臨檢。
  
  武器則比較麻煩。搜尋者協會不常需要武器,此外,帶著槍總讓她不自在。墨西哥的槍械管制法相當嚴格,但還是可以買到;只是萬一他們持有槍械被抓,就會倒大楣。她不喜歡違法,但在跟人蛇集團打交道時,最好還是做足準備。
  
  她聯絡了提供非法武器的管道,下了訂單;不要太花俏的,能自衛就行。會拿到什麼,她一點概念也沒有,但可能是便宜的二二口徑左輪手槍,方便他們在回美國之前處理掉。
  
  如同她預料的,停好休旅車、步行過邊境,已經七點半,夜幕漸漸加深。貝尼已經在彼方耐心的等待,身旁是一輛實在很難稱之為車的卡車,那是一輛鏽得很厲害的老爺福特。後面沒有門,前座的車門用電線綁住——可能怕它會掉下來——擋風玻璃則用纏電線的膠帶貼住。真的。儘管米娜跟百倫已經火燒眉毛,還是不得不停下來,讚歎地看著這台大型廢棄物。
  
  「貝尼,你再度超越了你的極限。」百倫敬畏地說。
  
  貝尼咧開缺了一顆牙的闊嘴,笑了。他是個精壯的矮個子,年齡可能介於四十到七十歲之間,臉上老是帶著開懷的笑容。「我盡力而為喲,」他說道,話音帶著紐約腔。貝尼在墨西哥出生,但自小便由父母帶到美國。爾後,他重回故鄉,快樂地安頓下來,口音卻怎麼也改不掉。「喇叭不會響。如果拉出把手,車頭燈還不亮,就把它用力推回去,再輕輕拉出來。一定要將把手放在正確的位置喔。」
  
  「這輛車有引擎嗎?還是我們要推著它走?」米娜看了車裏一眼,問道。她只是半開玩笑,因為底座有部分已經蝕空,可以直接看到地面。
  
  「嘿!這引擎可是個傑作。它就像小貓一樣安靜,馬力之強絕對讓你想不到。很好用的啦!」他從不問他們要去哪、做什麼,但他知道搜尋者協會做些什麼事。
  
  米娜打開駕駛座的門,小心翼翼地避開底座的洞、俐落地跨過駕駛座爬進去。百倫遞給她一個箱子,裏頭裝著兩副夜視鏡、一條從休旅車拿來的墨綠色毛毯跟兩瓶水;她把每樣東西放好時,他也爬了上來。
  
  這輛卡車老舊到連安全帶都沒有;如果交通警察把他們攔下,肯定要被罰款。不過,就如同貝尼拍胸脯保證的,車鑰匙才一轉,引擎就發動了。
  
  百倫在華雷茲車流不息的街道上左彎右拐,然後停在一家叫法摩西亞的雜貨店門口。百倫走進店裏,與聯絡人接頭,對方是位只知道名叫琪拉的女人。她的輪廓很深、衣著整潔雅致、大約四十好幾。她交給百倫一個百貨公司購物袋,他則遞給她一些錢,手法巧妙得沒人看出一場交易已然完成。接下來,他回到卡車上,繼續他們前往瓜地魯坡的旅程。
  
  夜色已深,百倫奮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把車燈打開。晚上在墨西哥開車絕不好玩。除了公路搶劫多半在夜間發生之外,柏油路的余溫還會將牲口吸引過來。撞上一匹馬或一頭牛,無論對車或對動物,都不是件好事。能見度差使得路上的坑洞更危險。此外,為了讓開車更富有挑戰性,墨西哥人偶爾還故意不開車燈,訓練自己看到來車才練習閃躲。這倒沒關係,但如果兩輛相對行駛的車輛都沒開車燈,那,可就像在玩瞎眼鬥雞了。
  
  但百倫熱愛在墨西哥開車。他還年輕,才二十五歲,喜歡挑戰自己的夜視力,並迎擊在馬路上等待他的挑戰。他就像塊岩石般泰然自若,不懂「驚慌失措」的意義,因此米娜樂得讓他開車,自己則使勁握住把手祈禱。
  
  抵達瓜地魯坡時,已將近十點鐘,太接近聚會時間了,有點冒險。那是個居民僅約四百人的小村落。唯一的主要街道上密佈著商店跟其他建築,當然,免不了還有間酒館。這裏、那裏零星地掛了些廣告。馬路上,雖還看得見斑斑駁駁的柏油痕跡,但大部分都已磨損,只剩下滾滾黃土、嶙嶙碎石了。
  
  他們開上那條主要街道,證實了村裏的確僅有一座教堂;教堂後方有個墓園,密密麻麻地排滿墓碑及十字架。車子行進間,米娜看不清教堂與墓園間是否有條巷弄,不過她猜想一定會有足夠空間可容車子通過。
  
  「沒地方停車。」百倫訥訥地說道。米娜再度把注意力拉回街道。他說得對,停哪裡都會引人注意。
  
  「開回酒館附近。」她說。那裏停著好幾輛汽車跟卡車,可以做很好的掩護。百倫點點頭,緩慢平穩地開過教堂,在下個路口右轉,駛入一條狹窄的小巷。下一個路口,再次右轉,開回酒館。
  
  他把車停在一輛七八年的雪佛蘭,跟一輛福特金龜車中間。他們留在車上,先行觀察。酒館裏傳出陣陣喧鬧聲,但極目望去,唯一的動靜,只有一條在門邊好奇聞嗅的狗。他們一人拿了一把手槍,以及一副夜視鏡。百倫開門前,米娜習慣性的伸手去關車燈,卻發現已經關好了。
  
  他們滑出卡車,迅速躲入陰影中。那條狗看著他們的方向,詢問似地吠一聲、頓了頓,等待他們的反應,然後又重拾它搜尋食物的任務。
  
  沒有人行道,只能走那條坑坑疤疤的馬路。他們碰巧都穿了適合從事夜間秘密行動的衣著,百倫穿了件黑色T恤,下半身是綠色工作褲,米娜則是牛仔褲搭配酒紅色無袖背心。兩人都穿了膠底工作鞋,頭戴墨綠色棒球帽,前頭印著亮藍色「FA」,是搜尋者協會Finders Association的英文縮寫。百倫曬得很黑,但米娜裸露的手臂就有些顯眼,於是她抓過毯子披上。夜色已深,氣溫也急遽下降,身上披條毯子感覺還不錯。
  
  他們不是用跑的,也沒有從一家門口溜到另外一家;那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他們只是沈著地朝目的地邁進。離聚會預定開始的時間只剩十五分鐘。不過在墨西哥,只有觀光客才會準時。在這裏,準時可是沒禮貌呢。他們但願沒有人在教堂守衛,如此,他們能悄悄找好藏身處的機率就可大幅增加。
  
  距教堂已不到一百公尺。他們離開大街,走入一條連接墓園的巷弄。
  
  「你計畫如何進行?」百倫問道,同時把手槍塞入口袋,再拿出夜視鏡。「要不要跳到他們面前,找出哪個是狄亞茲,然後把他帶去問話?」
  
  「不會那麼容易吧,」她壓低聲音說。百倫還年輕,既高又壯,男性荷爾蒙分泌旺盛,所以到目前為止,對發生的事都還應付裕如。重點是「到目前為止」。對於情況可能如何急轉直下,米娜太清楚了。「如果只有兩個人,我們就這麼做,但若超過兩個人,則不。」
  
  「就算只有三個,也不行嗎?」
  
  「不行。」如果只有兩個人,她跟百倫可以出其不意地制伏他們,又不會被其他人發現。米娜不介意拿槍指著狄亞茲,要他回答問題。但假如對方多於兩個人……她又不是白癡,也還不想找死。況且,她絕不要拿百倫的生命開玩笑。就算要她再花上兩年,才能再有跟狄亞茲對話的機會,也好過給某人料理喪事。「你能不能繞到墓園另一邊去?」
  
  「當然可以。」百倫中學畢業就投身軍旅,但他可不只是個退伍軍人,他來自德州東部,從小練就一身本事,能在狩獵野鹿時,如同幽靈般在林間悄無聲息地來去。
  
  「那就選個你能清楚看見整個教堂後方的藏身處,我在這邊也一樣。記住,對方如果超過兩個人,我們就按兵不動。」
  
  「瞭解。那如果只有兩個人,用什麼信號表示開始行動?」
  
  她感到猶豫。通常他們會使用無線對講機,但今天那通電話打來時,他們正好沒帶什麼器材。「從他們現身、開始談話後的三分鐘整,我們就動手。萬一聚會還不到三分鐘,我們就跟他們同時行動。」如果來這兒碰面的人非常機警,這三分鐘會讓他們鬆懈下來——她如此希望。這並不是最妥善的同步行動方式,但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天曉得他們還得枯等多久。
  
  百倫消失在黑暗中,米娜則朝相反方向緩緩行進。她利用一塊高高的墓碑作為掩護,拿起夜視鏡四處環視,尋找百倫以外的人,發現百倫也正在做同樣的事。教堂周遭一個人影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人藏身在另一塊墓碑後方。
  
  她等了幾分鐘,重新巡視四周。還是什麼都沒有。她攝手攝腳地移向另一塊墓碑。奇瓦瓦州的這一區屬於沙漠地帶,長滿了仙人掌及小灌木叢,缺少能吸去腳步聲的草地。她單腳跪下,一塊石頭刺痛她的腿,她縮了縮,但隨即控制住自己的反應,沒有馬上後退,只謹慎地微微調整姿勢。
  
  有個東西爬上她的手臂。小小的,可能是只螞蟻或蒼蠅。她再次控制住退縮的衝動,但皮膚癢得要命。她很想尖叫、跳起來甩開小蟲,卻拚命忍住。她恨昆蟲,也厭惡髒亂。她恨極了必須趴在地上,那麼地靠近泥巴跟各種昆蟲。但她已經把自己訓練得能不理會髒汙跟昆蟲。她知道自己從事的是一項高度危險的工作;即使心臟快要跳出胸口,她也已學會不予理會。她的內心或許畏縮怯儒,但外表卻絲毫不肯示弱。
  
  她拾起刺痛膝蓋的那塊石頭,輕撫著它光滑的表面,這石塊呈三角形,有點像個小小金字塔。嗯,真有趣。她不自覺地把石塊收進牛仔褲前方的口袋裏。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於是把石塊從口袋中掏出,想要扔掉;卻怎麼也做不到。
  
  她搜集石頭已經好幾年,都是些表面光滑或形狀特異的。她家裏已經收藏頗豐。小孩子都喜歡石頭,不是嗎?
  
  再一次檢視墓地四周環境後,她匍匐前進一步、靠向右方,然後隱至另一塊墓碑後方,緩緩調整好位置。她用手遮住腕表,按下夜光鍵:十點三十九分。若非通報的人信口雌黃,就是參與聚會的人不忙著前來。希望情況是後者,以免她和百倫白忙一場。
  
  不,不會白費工夫的。只要堅持下去,遲早她都會找到寶貝兒子。已經堅持了十年,如有必要,再來個十年或二十年也沒關係。要她放棄她的小寶貝,簡直匪夷所思。
  
  這些年來,她試圖想像傑廷會喜歡些什麼;成長過程中,又會有些什麼改變。她甚至買了他可能會喜歡的玩具。他會不會被球跟玩具卡車吸引呢?他在玩玩具車時,會不會模仿引擎的隆隆聲呢?他三歲時,她想像他會騎三輪車。他四歲時,她猜想他會撿石頭、抓昆蟲,還把它們塞進口袋……她沒辦法逼自己去抓昆蟲,但石頭呢……石頭她倒辦得到。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收集石頭。
  
  他六歲時,她想著不知道他是否在學踢足球,或打棒球。在那個年紀,他可能還喜歡收集石頭。不過,她還是買了棒球跟一枝小球棒。
  
  等到他八歲,她想像他正在換牙,剛長出來的恒齒跟稚嫩的小臉比起來,還顯得太大,但他的嬰兒肥已經漸漸消褪了。小男孩都是什麼時候開始打少棒的呢?反正,他現在已經擁有專屬的球棒跟手套了。說不定有人教過他打水漂兒呢;她於是開始尋找扁平、表面滑溜的石頭,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他十歲了,打水漂兒可能大了些。她想,他該有輛十段變速腳踏車——每一段代表一年。說不定他迷上電腦了。現在他一定大得可以打少棒了。他可能有一個水族箱,或許他可以把一些漂亮石子放進水族箱。她不再買玩具,此外,雖然她有部電腦,卻沒買腳踏車或水族箱。她太常不在家,魚兒會被她養死。
  
  米娜收緊下巴,茫然掃視著夜幕籠罩的墓園。她不能容許自己想像傑廷已不在人世,故而,她想像他正過著正常而幸福的日子,他可能被別人撿到、買去,或是收養了,而他們很愛他,也把他照顧得很好。
  
  反正,那也只是理論。最可能的是他被搶走,並且透過黑市交易被販嬰集團賣到美國或加拿大家庭。這些人根本不知道所領養的小孩是偷來的,以及失去了孩子的家庭因此分崩離析,心碎的父母親只能獨自啜泣悲傷。她努力試著相信、試著說服自己,想像傑廷正在某處玩耍、健康成長、暢然歡笑著。最糟糕的狀況是無法確知傑廷發生了什麼事,而任何事都好過認為他已經死去。
  
  許多失蹤兒都死了。綁匪把他們塞在後車廂裏,走私出境。十個裏就算有八個熱死了,剩下的兩個嬰兒每個也能賣到一、兩萬美金或更高的價格,端視買主有多想要小孩,以及能付多高的價格而定。對綁匪而言,那十個嬰兒橫豎只是花些力氣搶來的,死了也沒什麼損失。聯邦調查局官員安慰她,傑廷是金髮藍眼,可以賣到好價錢,所以會得到特別照顧。說來也怪,這對米娜應該是個安慰,但她一想到那些拉丁血統的小寶寶,只因為皮膚黑,就得不到特殊照顧,仍不由得心痛起來。
  
  但是如果——如果他運氣不好呢?那些買賣嬰兒、破壞別人生活的渾球,會費工夫埋葬小小犧牲者嗎?還是就把他們隨便丟進哪裡的水溝,去喂……
  
  不,她不能多想。不能讓那令她毛骨悚然的想像成形。否則她會失控,而現在絕不能失控。倘若消息正確,真有人參加這次秘密聚會,她得做好準備。
  
  她再一次掃視墓園,選好藏身的墓碑。它比其他墓碑來得笨重而華麗,有著厚重的基座,如果她躺下,基座足以完全遮掩住她。她沉下身形,匍匐前進。她趴在墓碑後方,調整姿勢,讓自己最不容易被發現、而又只要稍微向右抬頭,就能輕易看見整座教堂及其右側。現在,只剩等待了。
  
  手錶的秒針滴答作響。時針指向十一點,又過去了。終於,十一點四十五分時,她聽見汽車引擎聲。雖然那可能只是要從酒館回家的農夫,她依舊立刻開始戒備。極目望去,沒有車燈的閃光,只聽見引擎聲越來越近。
  
  一輛笨重的大車轉入教堂另一邊的角落,在巷子約三分之一處驀然停下。
  
  米娜深吸一口氣,極力壓抑突然狂跳的心臟。通報消息的人往往只是讓他們瞎忙一場,然而這次,目標近在眼前。運氣好的話,她就要逮到狄亞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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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29:3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她藉由夜視鏡看見車裏有兩名男子,一顆心驟然下沉,顯然,還會有人加入這場聚會。除非,那兩人打算坐在車裏討論,但她覺得可能性不大。車內的兩人被夜視鏡染成一片詭異的綠色,她仔細端詳,但他們始終待在車裏,沒辦法看清長相。
  
  希望百倫的想法和她一樣,按兵不動。她找過了,視線所及,都沒有他的蹤影。不知他躲在哪裡,藏得可真好。
  
  三分鐘過去了,百倫沒有出現。很好。那表示他的推論跟她一樣:還有人會來。
  
  約莫十分鐘後,另一輛車駛近。車聲稍微駛離教堂後,又倒回這條窄巷,與另一輛車車尾相對停下。
  
  兩名男子自第二輛車步出。第一輛車的門打開,裏面的兩人也走了出來。
  
  剛到的兩人面朝米娜走來。她把夜視鏡鏡頭拉近。開車的是個高瘦的拉美混血兒,長長的黑髮向後紮成光滑的馬尾。旁邊那位則較為矮壯。一看見他,米娜全身的血液瞬間凝結。
  
  十年了,她都逮不到這渾球。傑廷遭搶那天,大半的記憶在她心中只留下模糊的恐懼感;其後,在那間鄉下小診所裏掙扎求生的過程,則是一片空白。然而,時光卻以某種奇異的方式停駐:被攻擊當下,有幾幕景象,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腦海中。而從她手中拉走傑廷那人的臉孔,則尤為深刻。
  
  現在孩子的臉,她恐怕認不出了,但擄走他的人……化成灰她也認得。她的指尖仍記得,當時深深插入他的眼珠時,那眼球破裂的觸感,以及在他臉上用力抓出的傷痕。想到能把他弄傷、留下疤痕,她不禁湧起一股邪惡的快感。無論這個歹徒活到多老,只要借著臉上的傷痕,她馬上就能認出他來。
  
  十年之後,他筆直地朝向她走來。他的左眼眶空無一物,眼皮皺縮扭曲,上頭殘留著抓痕,臉上還劃著兩道深深的疤。
  
  就是他。
  
  她幾乎無法呼吸,胸口與喉嚨都疼痛起來;憤怒令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只要對方超過兩個人,就按兵不動,她是這樣告訴百倫的。他可不是個笨蛋;不可能笨到認為他們兩個就能撂倒四個大男人,而且那些人很有可能都帶著槍。
  
  但,那混蛋就在這裏,就在她眼前呀!這種事,她早已預料到,但沒想到身體的反應仍如此激烈,讓她幾乎盲目。她的眼前一片血紅,耳際嗡嗡作響。
  
  米娜緊張得渾身發抖,只想親手把那傢伙撕裂。她的腦中有個微弱的聲音開始警告她,這樣做簡直是瘋了,但她的手卻不聽使喚地伸進口袋、抓住手槍,開始站起身來。
  
  她的膝蓋還沒打直,突然間,某樣堅硬的重物敲中背部,把她按倒在地,阻止了她進一步的行動。一瞬間,好幾件事同時發生,快得使她來不及反應。有雙腿把她的腿勾住、並緊緊夾住。一隻手捂住她的嘴,用力之大,使她的頭被勒得向後仰,還有只剛硬的手臂鎖住她的喉頭。剎那間,她已完全無法動彈。
  
  「敢動一下、叫一聲,我就扭斷你的喉嚨。」
  
  聲音既冷酷又充滿威脅。那寥寥數語,雖然輕得她幾乎聽不清,卻完全能瞭解。光是扼住她氣管的手臂,就夠清楚了。她被牢牢箍在地上,連抬手自衛都辦不到。
  
  她昏沉沉地試圖思考。他會不會是對方先派來勘查集會地點的探子?若如此,百倫應該也會被發現,照常理,他應該會先放倒百倫。說不定他已經這麼做了。現在,百倫可能正冰冷地躺在墓園的另一邊,喉嚨被割破、脖子被扭斷。但,他若是對方的探子,又為什麼叫她不要出聲呢?
  
  那麼,他不可能是那四人的同夥。不管他來此的目的為何,都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果若如此,百倫或許還活著。而且,如果她乖乖不動,應該也不會受到傷害。
  
  她快窒息了。眼前一片模糊。箍住她喉間的手臂微微放鬆了些,讓她總算能稍稍吸進一點空氣。
  
  她的頭被拉得向後仰,角度剛好得以從眼角瞄到那四人,但少去夜視鏡,卻沒法看清。他們已經打開兩部車的後車廂,其中兩人正在把什麼東西從第二部車的後車廂裏拖出來,放進另一個車廂。
  
  剛撿來的石頭刺進她的筋骨,胸部貼著地面,被擠壓得有些難受,背則因為脖子被往後扭而疼痛了起來。壓在她身上這男人可真不輕,根本就像塊錢板。他的臉側壓在她頭上,然而,雖然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緩緩起伏,甚至呼吸,但這渾球一點都不喘,也不緊張——他呼氣時,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真令人毛骨悚然,這傢伙簡直不像是人。
  
  他完全忘了她。把她制伏後,他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教堂後方那四人身上。
  
  交易完成之後,他們回到各自的車上。搶走傑廷的人要離開了。花了整整十年,才終於找到他,現在他卻要走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向上仰起,想掙脫那男人的箝制,只換來他加重扼住她咽喉的力道。視線再度變得模糊,她絕望地放棄掙扎。她的心哀哀悲泣著;現在這種情況,就像只被翻過身的烏龜,全然束手無策。^
  
  第二輛車緩緩駛離,繞過轉角,消失不見了。第一輛車開始在這條窄巷裏掉頭。扣住她的男子突然起身,把她翻過來。「睡吧!」他低吼道,掐住她喉間指尖的力量突然加重。
  
  她試著掙扎,但她原本已經缺氧,處於暈倒的邊緣。她俯下身,一片沒有具體形象、卻又帶著重量的危險徐徐包圍上來。繼而,世界一片黑暗。
  
  再醒來時,她的頭擱在百倫腿上,他焦急地拍著她的臉、肩及手臂。「米娜?米娜!快醒醒!」
  
  「我醒來了。」她含糊不清地說。「我睡了一覺。」
  
  「睡覺?你睡了一覺?」他不可置信地揚起聲音。
  
  她努力找回四處飛散的意識,卻感覺仿佛身陷海底,每個動作都得費盡力氣。「不。有個男人——攻擊我。」
  
  「什麼?可惡!」百倫抬頭四處張望。「他們一定先派人藏在我們沒注意到的地方。」
  
  她慢慢地抬起身,坐好。她的全身都在痛,像曾被人摔到地上。唔,等等——她的確被摔到地上過。
  
  「不,他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你怎麼知道?」
  
  「他不准我出聲,否則就要扭斷我的脖子。」不過,也差不多扭斷了,她的喉嚨痛得像火燒一樣。
  
  「為什麼?除非……」百倫停下來思索其中邏輯。
  
  「他也在監視他們。」米娜幫他接下去。
  
  「那他幹麼攻擊你,我們只是在旁邊看,他大可待在原來的藏身處,我們也不會發現他啊!」
  
  一想起曾經如此接近擄走傑廷的搶匪,米娜不禁悲痛萬分。她臺上眼說:「因為我差點做出傻事。」
  
  「為什麼?你才不會做傻事呢!」
  
  「第二輛車其中一個人——乘客座那個——就是擄走傑廷的綁匪。」
  
  百倫深吸一口氣,再呼出來。「媽的。幹……」一陣沈默。「我猜你差點要上前找他算賬,對不對?即使對方有四個人。」
  
  沈默表示默認了。她脫下棒球帽,手順了順失去光澤的怒發。「我夢想著能再見到他,已經十年了。我時時刻刻幻想著能抓住他,逼他說出真相。死也甘願。」
  
  「你真的會被殺的。你可能沒注意到,他們個個都是全副武裝。」
  
  她的確沒注意到。一見到那張十年來不斷出現在她夢中、折磨著她的臉,她便什麼都看不見了。顯然,攻擊她的那傢伙無意間救了她一命。
  
  她呻吟著站起來,拾回落在幾呎之外的毯子。夜視鏡滾到鄰近墓碑的基座邊。但原本在她口袋中的手槍卻消失了。一定是被攻擊她的那人拿走。
  
  早先隱隱作痛的頭,又陣陣疼痛起來,且更加劇烈。她的太陽穴鼓脹著,伴隨以輕微的反胃。「回家吧。」她疲倦地說。已經如此接近,竟一無所獲。她咀嚼著失敗的苦澀。
  
  鍍回卡車途中,他們不發一語。經過酒館時,米娜胸中的熊熊怒火再度燃起。她驟然回過頭,用力把門推開,力道之大,讓門秤地一聲撞上牆。酒館那煙霧彌漫、陰暗狹小的房間裏,一張張粗猥的臉訝異地轉向她。
  
  她站在門檻前,用這幾年已經練得十分流利的西班牙語說道:「我叫殷米娜。我在艾帕索的搜尋者協會工作。有誰能告訴我怎麼找到狄亞茲,我願意付一萬美金。」
  
  在墨西哥,一定有上百萬個人名叫狄亞茲。但酒館內突地一片鴉雀無聲,顯示大家都明白她指的是誰。當然,從前也有人出過賞金;十年前,就曾有人懸賞交換傑廷綁案的任何消息。曾收下她的錢、跟主動提供消息的人,多到可以組成一支軍隊了。在小村莊的一間髒酒館裏公開懸賞,不見得能改變任何結果,但她至少會覺得自己採取了行動。十年前毀了她一生的人,剛剛還在這個村莊裏,在教堂後方,而「狄亞茲」是她唯一知道、可能的名字。有時候,蒙住眼胡亂揮刀,說不定能砍中些什麼。
  
  但女人在墨西哥的酒館裏,可是不受歡迎的,除非她是個妓女。一個男人站了起來,百倫趕緊跨步向前,緊靠在她身後,宣示他的存在。「走吧。」他說。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表示他的認真。
  
  她爬上那輛破爛卡車,百倫跟在身後,隨即上車。鑰匙一插入,引擎即刻發動,酒館中兩名客人走出門外時,他們已然揚塵遠去。
  
  「那是在幹麼?」百倫激動地質問她。「你老是告誡我們不要冒險,自己卻這樣走進酒館裏?那只是自找麻煩。」
  
  「我又沒走進去。」她揉揉前額,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抱歉,我太欠考慮了。這麼多年後,又看見他……」她哽咽了。「抱歉。」她吞了吞口水後說道,目光透過貼著膠帶的擋風玻璃,凝視著夜空。
  
  百倫不忍再責備她。他專心開車,注意路上的坑洞、牛只和沒開車燈的車輛。
  
  米娜的指甲刺入掌心。上次見過那邪惡的臉孔後,已經過了十年。希望他這十年也過得漫長而淒慘,但再怎麼樣,也不會比她更漫長。更淒慘。她詛咒他得了什麼無法痊癒、痛苦至極的怪病,但不能致命。她希望他活在痛苦中,卻不希望他死。時候還未到;在她問出需要的消息、找到傑廷之前,他不能死。而在那之後,她會很樂意親手殺了他。他已毀了她,那,為何她不能也如此回敬?
  
  過去這幾年,像倒數計時般,在她心中清楚掠過、激蕩著。
  
  十年前,傑廷自她身邊被奪走。
  
  九年前,大衛和她離婚。這不能怪他。失去孩子會對雙親造成巨大的壓力及緊張,導致婚姻往往以離婚收場。以他們為例,大衛不僅失去了兒子,還失去了妻子。米娜恢復意識以後,全心全意、全部人生,都集中在尋回傑廷這件事上。她的心中,已沒有任何空隙能容納大衛。
  
  八年前,在循線尋找傑廷,卻一無所獲的同時,她找到了一個失蹤兒。那嬰兒當時已奄奄一息,但仍活了下來。看見孩子的母親欣喜若狂地找回孩子,米娜心中也獲得些許安慰。雖然她自己得不到圓滿的結局,或許,她可以幫別人製造圓滿的結局。
  
  七年前,她成立搜尋者協會。那是個由少數幾個職員,及眾多志願協尋失蹤兒的志工所組成的團體,專司協尋走失或被綁架的兒童。政府的員警機構經費不足,又缺乏人力,他們根本沒時間也沒有人力投入這種工作。
  
  找到失蹤兒時是死是活,端視有多少人力投入協尋。米娜很善於動員。此外,因為傑廷的被綁,她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對募款頗有助益。
  
  六年前,大衛再婚。這件事帶來的衝擊超過她的預期。部分原因是,他重新開始生活,生命中卻不包括她和傑廷。不過,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就是受到很大的傷害。她深愛大衛,現在也還愛著他,雖然他們的熱戀期在傑廷遭搶當天,便已畫下休止符。大衛是她所認識最好的男子。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排解憂傷,大衛的方式是全心投入工作,搶救在瀕死邊緣掙扎的生命。他利用手術度過苦痛。至於米娜,則是不屈不撓地尋找她的孩子。
  
  五年前,搜尋者協會接下第一宗失蹤人口的案子。而今,他們不僅協尋失蹤兒童,也接受委託協尋任何失蹤人口。那種失去家人,不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的痛苦,米娜太清楚了,所以不忍拒絕。
  
  四年前,大衛和他的再婚妻子生下了一個孩子。聽說他太太懷孕,讓米娜很是痛苦了一陣子。若是個男孩,另一個兒子,怎麼辦?她知道,那不關她的事,但倘若大衛的孩子是男的,她就是無法忍受。還好,那是個女孩,她大大地鬆了口氣。然後,米娜繼續尋找自己的孩子。
  
  三年前的耶誕節,她回俄亥俄州與家人團聚。哥哥羅斯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該重新開始生活了,別再讓七年前發生的事影響他們的家族聚會。更讓她心寒的是,姊姊茱莉竟然沒有幫她說話,也不肯迎視她的目光。從此,米娜就只在兄姊都不在時,才回家探望父母。每逢假期,她倍感孤寂。然而,她永遠也無法原諒羅斯的冷酷無情。
  
  兩年前,她首度聽說狄亞茲這號人物。經遇毫無斬獲的八年,終於傳來些許可能與傑廷有關的消息。
  
  去年,大衛與妻子生了第二個孩子,這次是個男孩。那消息使米娜哭了一夜。
  
  而今晚……今晚,她見著他了,那個毀掉她的怪物。她曾如此接近,卻只能再度空手賦歸。
  
  至少,他還活著。在她內心深處始終擔心著,他會在她有機會跟他說話前先行死去。她才不在乎他發生什麼事,只要能知道他對她的心肝寶貝做了什麼。現在,既然肯定了他還活著、在哪一帶活動,她要更加緊搜尋。她會像尋找患了狂犬病的狗把他揪出來、將他撂倒,就算失敗,也願慨然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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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0:4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回到公寓時,剛過四點半。米娜已經筋疲力竭,只想爬上床把自己裹在被單裏。
  
  就差那麼一點。
  
  她怎樣都沒法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多年來,足以鼓勵她繼續懷抱希望、並堅持下去的事委實非常少,但,現在她既已見到了那個人、知道他還活著、在哪裡活動,竟然還是沒能逮到他!這沉重的打擊,令她感到無比絕望。
  
  「我不會被打倒的,」她走進浴室、脫下髒衣服時,大聲對自己說。「絕對不會!」十年來,她就是如此走過陰霾。她拒絕放棄。偶爾,她會覺得自己像是二次大戰後的日本士兵,因為無法接受戰敗的結果,即使戰爭結束仍持續頑抗。
  
  大家都說,你不可能找到他的。她的親哥哥告訴她,繼續你的生活吧。傑廷被搶走時還那麼小,現在長什麼樣,她一點概念也沒有,除了DNA檢測,沒有其他辦法可確認他的身分,但她又不能要全國的十歲小孩都來接受DNA檢測。這還得假設他在美國;而他有可能在全世界的任何角落。可能在加拿大,或是還在墨西哥。有個好心的婦人甚至勸米娜最好為他舉行葬禮,好讓他得以安息,這人簡直精神錯亂。
  
  只要那男人還活著一天,米娜就必須學著自我控制。
  
  傑廷沒死。她若不如此堅信,就根本沒辦法動了。
  
  浴室的鏡子映出一張蒼白而疲累的臉,棕色的眼眸下方有著深深的黑眼圈,嘴角兩旁則刻畫著堅毅的線條。今晚,她看起來比實際的三十三歲更為蒼老。在日光燈映照下,淩亂的頭髮顯著慘白的色澤。綁架案才發生幾天,診所內的一名護士便發現她有一束頭髮變白了。募款活動的合照中,那撮白髮總是非常顯眼,它在提醒大家,米娜對於父母親失去孩子所經歷的痛苦有多瞭解。她其他部分的頭髮都仍保持淺棕色、微卷——但人們總是注視著那撮白髮。
  
  明晚還有另一場募款餐會,她想著,疲倦的腦袋猛然一驚。不,是今晚。她還沒上床,可不代表時光會為她停下腳步。
  
  她沖了澡、換上睡袍,把自己埋進床裏,卻怎麼也睡不著。今晚,她不僅僅十分接近那個偷走傑廷的歹徒,也差點讓自己跟百倫被殺。如果她持槍去單挑那四人,他們一定會殺了她,而趕來救她的百倫,也無法倖免於難。現在回想起來,她為自己的缺乏自製力感到心驚。百倫有理由生氣。搜尋者協會不是義警,並沒有受過戰鬥訓練。協會的主要幹部只受過必要時得以自衛的基本訓練,有過軍事背景的百倫已是他們之中最善於使用武器的一員。
  
  一旦牽涉到傑廷,她就完全失去理智、變得莽撞了。她應當做得更好,否則,她會永遠找不到他,因為,她會早在那之前就死了。
  
  她終於昏昏睡去。在夢中,她又見到了傑廷,再度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綁案剛發生的那幾年,她常作同樣的夢,現在,她的潛意識則鮮少讓往事重現。夢中的情節像是紀錄片高速播放,畫面真實得讓她心碎。她輕搖著他給他喂乳,在夢中,她能感覺到他的小小重量,以及他貼在胸前的體溫。她嗅聞著奶娃特有的甜香、搓著他柔順的金髮、指尖滑過他幼嫩的臉頰,耽溺於那有如天鵝絨般光滑細緻的肌膚觸感。她能感受到奶水被吸走,他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在她的乳尖上吸吮著……她感到寧靜和安詳。
  
  醒來時,她不由淚流滿面,每當作這樣的夢,總止不住淚濕衣襟。今晚肉體的疲倦太甚,使她無法再次入睡。她努力想忘卻那個夢,花了半個鐘頭終於放棄,起身煮了些咖啡;然後脫去睡袍,開始做些伸展動作跟瑜伽,那是她最喜歡的運動。
  
  因為無法預知執行一個案子會有什麼需求,有可能得在大街上奔跑,也可能要在崇山峻嶺間攀爬,所以她很努力地保持良好的體能,這對她可一點也不容易。她厭惡流汗的程度,幾乎跟討厭昆蟲及髒汙相當。但她還是做到了,因為她不得不做,就像學會使用槍械,即使她痛恨使用時會發出的噪音、煙硝,跟臭味等等一切。即使她不停的練習,射擊的能力最多只能算中等。要逮到抓走傑廷的匪徒,她必須學習去面對許多原本不喜歡的東西,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從前的她,不可能做到這許多,所以米娜強迫自己改變。
  
  不,是那些混蛋改變她的。傑廷被擄走那一刻,她就已經改變了。從她在那間小診所裏恢復意識、還太虛弱,無法移動、渾身痛楚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而她的目標只有一個:找到孩子。
  
  這就是大衛與她離婚的原因。
  
  離婚,沒錯,但他並沒從她的生命中離開。他堅持要買下這間位於艾帕索西區的公寓給她,而且每年還給她四萬美金贍養費。她於是得以專注於搜尋者協會的工作,否則,就要再找一份工作維生,並使得追查任何線索的可能大打折扣。
  
  如果她同意,大衛願意傾家蕩產買下豪華別墅,也願意給她更多的金錢。嚴格來說,這幢公寓只能算是中等,樓上有兩間房間、兩套衛浴,樓下則是半套。屋齡二十年,舒適、卻不豪華。四萬美金比她一年生活所需多出約一萬五千元,她知道這是大衛幫助她的搜尋工作的方式。他沒法做她做的事,而這是他能出力的方式,如今他已有另一個家庭,這樣做已經不只是慷慨了。
  
  運動後,她倒了杯咖啡,拿上樓準備換衣服。今天不用穿牛仔褲跟靴子,真是太好了;裙子跟涼鞋將使她涼快許多。一點小小的奢華,就能助她度過艱難時刻,所以每當無須奔波時,她會乘機保養皮膚,刻意護髮、化妝、擦香水;只是些寵愛自己的小事情,但它們能平撫她內心的渴求。雖然她有時像是即將要橫跨大峽谷的女探險家,然而,在內心深處,她仍是個嬌柔的小女人。
  
  因為花了時間打扮,她進辦公室的時間晚了些。搜尋者協會位於一座倉庫的頂樓。這間辦公室系由葛特洛所捐贈,他是艾帕索的實業家,幾年前開始贊助協會。倉庫的一樓仍在使用,對於樓下來去的拖車、工人的大呼小叫以及大貨櫃車裝卸貨的隆隆機械聲,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樓上的這間辦公室一無長物。單調的日光燈管、地板上破蔽的油氈布、制式的綠色油漆,就是全部的風景了。二手的金屬辦公桌已經壞了,大半的椅子都貼著膠帶,只有兩個隔間——其實只能算半隔間,因為隔牆的上半部都是大窗戶。
  
  但電話系統可是件藝術作品。搜尋者協會把錢用在最能奏效的地方。
  
  米娜愛她的幾位同事。他們可不是為了錢來此工作,協會的薪水少得可憐。他們工作時間很長,週六幾乎都要上班,有時候,連周日都得來。她自己不領薪水,連名義上的金額都沒有。搜尋者協會大部分的聯絡網是在全國各地的志工,只要他們的區域有人失蹤,需要協助時,他們就會投入時間跟精力。而協會的主要幹部,也就是在艾帕索的全職工作團隊,則是投注全部的時間。
  
  大部分的志工之所以加入,是因為他們心地善良。有些全職員工也如此,但有的則是因為某些個人因素。魏瓊恩念研究所時的好友在一次家族露營旅行中失蹤了,找到時已曝屍荒郊多日。施黛寶的前夫帶走她的兩個女兒消失無蹤,她花了兩年時間,才終於找到他們,把孩子帶回來。哈佛畢業的梅奧莉,雖極熱愛紐約時尚生活,卻選擇生活在地獄之中——她是指艾帕索,即使這會讓本地的同事大為光火——是因為她年邁的祖父於某年十一月從家中走出,在寒冷的街道上遊蕩了幾個小時,在員警發現他、把他帶回警局前,身上連一件保暖的毛衣都沒有穿。
  
  要找到失蹤人口,最好的方法就是派出協尋者在該區域密集搜尋。所有的人都明瞭這一點,並且全心投入該項課題。
  
  米娜進門時,百倫正在咖啡機旁。「咖啡?」他問道,她點點頭。
  
  瓊恩抬起頭,急切地望著她。「昨天晚上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
  
  「綁走傑廷的人出現了。」米娜直率地說。話聲所及,全部的人都大吃一驚。他們推開椅子,衝了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黛寶杏眼圓睜,問道。「你有沒有跟他說話?」
  
  百倫走近,把一杯用透明樹脂杯盛裝的咖啡遞給米娜。「不,對方有四個人,我們只有兩個人。」他遞了個眼神給她,暗示他不會洩漏她當時曾失去判斷能力。
  
  但她卻絲毫不想掩飾,和盤托出。「原本是這樣計畫的,如果對方超過兩個人,我們就不試圖與他們談話。但,我一看到他,腦袋就一片空白。滿腦子想的都是去掐死他。」
  
  「老天!」奧莉脫口而出。「發生什麼事?他們有對你開槍嗎?」
  
  「他們始終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另一個人攻擊我,把我打昏了。」
  
  「老天!」奧莉再度驚叫。「你受傷了嗎?有沒有去看醫生?」
  
  「沒,都沒有。」
  
  「我搞不懂,」瓊恩說道。「那個人顯然知道你們在那裏,為什麼不告訴其他人呢?」
  
  「他跟他們不是一夥的,他也在暗中監視他們。」
  
  「真是怪事。」有人喃喃說道。
  
  「他可能是誰,有概念嗎?」黛寶問。
  
  「一點頭緒都沒有。我沒看見他。然而,無論他意圖何在,他攻擊我,反而救了我們一命。既然要坦白招供,就順便一提,我還走進一間酒館,懸賞一萬美金給任何能提供狄亞茲蹤跡的人。所以呢,如果你們接到任何詢問賞金的電話,這就是了。」
  
  「原來如此,」奧莉揚起眉毛,說道:「今早我一進辦公室,就接到一通電話,威脅我別靠近狄亞茲,否則等死。嗯,她大概是這樣說的吧。當時我還沒喝咖啡,沒辦法聽懂全部的西班牙語。我告訴那女的,我沒有叫狄亞茲的男友。」
  
  「女的?」米娜也揚起了眉毛。
  
  「對,所以我才會以為她在吃醋。這麼說來,你肯定踩到某人的尾巴了。」
  
  沒錯,的確如此。很有趣,也很剌激。「你有沒有把電話號碼記下來?」
  
  「當然有。」奧莉走回辦公桌去查來電者資料。「說是來自『艾帕索』,但我看不出是哪家電話公司的號碼。」
  
  百倫大跨步過去,看了看號碼,說道:「是用電話卡打的,無法追蹤。」
  
  不知為何,百倫總是能惹毛具典型紐約客風格的奧莉。「是喔,」她冷冷地說:「我想你大概也能從電話號碼中看出對方的年紀、性別跟體重吧,偉大的白種獵人。」最後一句是在挖苦他的軍人背景;奧莉相信和平主義,極度厭惡學習任何與槍械有關的知識。
  
  「性別倒沒辦法,」他微笑著說。「這方面我會用別種方法查。」他伸手揉亂她的頭髮,並在她來得及反應前跳開。「還不只如此喔,我常買電話卡打長途電話,所以知道各家電話卡公司在來電顯示上,會秀出什麼號碼。根據我豐富的知識,可以告訴你,那通電話是用AT&T的電話卡打的。量販店跟便利店到處都買得到。」
  
  米娜也常買電話卡,以便在路上、手機收訊不佳時使用,但家境富裕的奧莉恐怕從沒注意過到處都有的電話卡。如果她需要打電話,手機又沒法使用時,她多半會用信用卡付費,那可貴得嚇人。
  
  回到原來的主題,米娜說:「我們來把所有事件整理一下。昨天下午,我的手機接到一通電話,告訴我狄亞茲的消息。來電者是一位男士。我沒注意號碼,但我會去查,看是否與今天打來的電話相同。百倫跟我都認為可能是個陷阱,不是要對付我們,是要對付狄亞茲。有人要除掉他。
  
  「我們到達聚會地點,與會者其中之一就是抓走傑廷的人。我只認得出他。這人很可能就是狄亞茲,因為實在太巧了。」
  
  米娜注意到,在她說話的同時,瓊恩也忙著把重點記下來。
  
  「總共四個人,開兩輛車,每輛車兩個人,他們把什麼東西從一部車的後車廂拿出來,放到另一部車的後車廂裏。我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因為她的頭被扯得向後仰成非常痛苦的角度。
  
  「一具屍體,」百倫輕描淡寫地說。「用防水布或是毯子包著的一具屍體。」
  
  米娜背脊出現一道涼意。她早該知道,但她太過注意那位獨眼男子了。這再度說明她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竟然錯過如此顯而易見的事。
  
  「我被某個人攻擊,他也對那四人極感興趣,而對我在那裏做什麼一點興趣也沒有。那四個人開車離開後,他便用力掐住我的頸動脈,使我昏厥。」
  
  「這部分你沒有告訴我。」百倫插進來,目光銳利地說。
  
  「反正我就是被弄昏了過去,幸好沒有腦震盪。」
  
  「話雖如此,但掐住頸動脈若用力過久,有可能造成腦部傷害,除非下手者是個中高手。當然大部分下此狠招的人,根本上已經想置對方於死地。」
  
  她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當時有多麼可能造成永久性的腦傷。要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一開始就不要去;而抽身不再搜尋傑廷,根本就不在考慮之內。
  
  她甩甩頭,不去想像。「我猜那個人接下來去跟蹤其中一部車了,也可能不是。他也可能跟蹤我跟百倫。不過,除了好奇以外,我想不出這樣做的理由。我在滿是男人的酒館裏,懸賞一萬美金給能提供狄亞茲線索的人,然後,今早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警告我們。」她停了下來。「還有沒有人要補充的?」
  
  沒有人回答。瓊恩仔細地看手上密密麻麻的記錄。「唯一不尋常的,就是攻擊你的傢伙。其他每件事都環環相扣。我敢斷定那個獨眼男子就是狄亞茲,有人想要陷害他。你走進酒吧公開懸賞時,他就在裏面聽見了。你們同時出現在同一個村子裏,他顯然想到當晚你們十分接近他,於是派人打電話來警告你。」
  
  米娜的想法也是一樣,不過沒有瓊恩說得這般簡潔。瓊恩就是有辦法簡單明瞭地說明事實,令米娜更加賞識她。
  
  「顯然,有人——一開始打電話給我的人——希望我們找到狄亞茲,原因不詳。可能是同行較勁,我才不在乎。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等他再跟我聯絡。」
  
  這可一點都不對米娜的胃口。她想翻起瓜地魯坡附近的每一寸土地,就算是浪費時間也無所謂。她想有所行動,任何行動都好,而非等待一通或許要幾天、或幾個星期,甚至永遠不會打來的電話。
  
  電話響了,一個職員很快地接起來。聽了幾分鐘後,他抬起頭,說:「加州的艾安珀,聖克雷門區。」
  
  整個協會立刻進入戰備狀態。不到幾秒鐘,全體人員都開始聯絡聖克雷門區以及附近區域的協尋義工,通知大家前往公路和高速公路搜尋一輛藍色本田轎車。目擊者指出,一名男性在一家速食餐廳停車場擄走一名十二歲的小女孩,然後把她塞進車裏。車子疾駛離開停車場時,一名女子記下了部分車號。
  
  搜尋者協會將就該項消息設立觀察站,各志工將用望遠鏡搜尋由一名男性駕駛的藍色本田車。一旦找到、就把工作交給開車的協尋者,由他們跟蹤該車,比對車號。授尋者協會並不逮捕犯人;找到犯案車輛後,他們會通知該區執法機構,由員警接手。
  
  米娜看了一下時間:加州時間八點四十三分,交通流量應該相當大,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幫助。開車的人如果正在聽廣播,可能就會知道艾安珀的案子,但如果他聽的是CD或MP3,自然就無從得知:這樣一來,他可能反而會阻礙協尋者的工作。
  
  她把昨晚的事件從腦中甩開,專心尋回加州的小女孩——趁她還活著的時候。
  
  她救不了自己的孩子,但她可以救其他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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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0:56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是夜的募款餐會在當地一個中學的體育館舉行。搜尋者協會通常不舉辦正式宴會,米娜喜歡這樣,雖然她偶爾也參加華麗的場合。她只有一件很貴的晚禮服應付需要,此外她就不願意把錢花在華服之上。她還有幾件適合參加雞尾酒會的洋裝,今晚她就挑了最喜歡的那件。她累極了,需要男人渴望的目光來助她提振精神。冰藍色使她的氣色倍增光采,且搭配的鞋子很舒服,不會令她迫不及待想離開會場。
  
  她提早幾個小時離開辦公室,下工夫好好保養:敷臉、修了手腳的指甲。她甚至還小寐了一會兒,好讓自己能再多撐幾個小時。她的頭髮雖然從沒服貼過,但狠狠費一番工夫後,至少看起來還滿像樣子的。敷完臉後,她的肌膚煥發出光彩,使她看來不那麼疲累,她淡淡地撲上粉,使臉蛋更加柔和。香水、絲襪、珠寶——她愛極了這些儀式,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也只有在偶爾的募款餐會中,才能恣情享受身為女性的特權。這些活動不僅對搜尋者協會的財務極為重要,對她的心智健全也至關緊要。
  
  她駕駛開了六年的白色豐田休旅車到學校去,停車場已然塞滿各式各樣的轎車、卡車、以及休旅車,而後兩者的數量,又遠超過前者。衣冠楚楚的人們,急急走入體育館中,在八月的艾帕索,只有自癡才會寧可站在戶外。儘管太陽已經下山,夜幕漸漸深沉,米娜從停車場走到體育館,不過短短的路程間,雙峰間已開始冒汗。
  
  雖然米娜大可要求百倫或協會的男同事陪她參加這些募款餐會,但她總是獨自前往。原因之一是,募款餐會極度無聊,她不想麻煩他們。另一個原因則是,她痛苦地明瞭,那些慈善家要看的是什麼樣的人。
  
  大家都十分清楚她的故事:她的孩子被搶,一年以後,她因關係緊張終於離婚,繼之,她從尋找自己的小孩,擴及獻身搜尋所有失蹤人口。某種程度上,她的孤單似乎更容易令人們打開錢包。倘若她每次都與不同的男性參加募款活動,人們可能會開始相信,她花在約會的時間多於工作。當你必須乞求某些人的施捨工作才能推展時,他們怎麼想是很重要的。
  
  她拉開體育館的雙扇門之一,步入舒適涼爽的空調環境中。鋪著綠色毛氈布以防磨損的體育館地板上,已安置許多圓桌,每張能容納八至十人。桌上鋪著白色桌巾,名牌及餐巾放得整整齊齊,桌心還佈置著鮮花。最前端的臨時講臺上有張長桌。她將與艾帕索市長,即這次活動的主辦人,以及願意幫助她的社交名人一起坐那張長桌。
  
  她總會在這些活動裏致詞,經過這麼多年,已不再需要準備講稿了。內容基本上相同,只有些細節可能改變:她總是報告搜尋者協會完成的工作,包括結果圓滿跟不圓滿的。結局圓滿的案件,說明了搜尋者協會提供了有用的服務;結局不圓滿的案件,則表明,若能有更多的資助,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今晚,她心中只想著艾蒂蘿事件。一名十四歲少女不該被注射過量毒品,死在一個爬滿蟑螂的惡臭垃圾堆裏。
  
  她微笑著與認識的人寒暄,邊款步走向臨時講臺。途中,一隻強壯、溫暖的手臂拉住了她的手肘,令她停步,隨即放開她。她轉身、微笑,迎接她的,是葛特洛深邃而微睜的眼睛。「嗨,特洛,你好嗎?」
  
  「你看來好累。」他完全忽略社交禮儀,直率地說。
  
  「多謝,」她苦澀地回答道。「現在我知道我白下工夫了。」
  
  「我不是說你不好看。我是說你看來很累。」
  
  「是啊,但是我很努力想讓自己看來不那麼累。」
  
  「或許沒有白費,」他精明的眼仔細端詳她的臉。「你原來有多累?」
  
  「筋疲力竭。」她擠出一個笑容。
  
  「那就的確有效。」
  
  特洛是個白手起家的商人,他出身貧困,努力開闢出一條自己的路。他的努力使他成為強悍的男子。那股力量顯現於他的人格,而非財務,但米娜相信,葛特洛一定會成為富翁。他意志堅定、冷酷無情,絕不讓任何事物阻礙他。然而,當他開始賺錢,就對搜尋者協會感到興趣,並持續捐款。
  
  她不知特洛到底幾歲,可能介於三十五至四十五。他那長期在德州西部陽光曝曬下的臉黝黑而飽經風霜,體格則仍十分精壯。他很高,約六呎三吋或四吋,具有女人無法忽視的野性魅力。有時候,他會帶女伴參加這些餐會,但也常單身出席。今天他的手臂上並沒有挽著別人,因此米娜猜想這次他是獨自參加。
  
  「工作到很晚嗎?」他問道,一隻手扶在她的背上,與她繼續前行。
  
  「昨天的確很晚。希望今晚會平靜些。」
  
  「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打算重述昨晚的事件。因此,她說:「諸事不順的一天。我們找到了逃家的女孩,但她已經死了。」
  
  「嗯,那一定很難受。她幾歲?」
  
  「十四。」
  
  「很難過的年紀。任何事都像是世界末日,而對一個看不到明天的人,你很難跟她講道理。」
  
  米娜無法想像特洛經歷過青春期的苦惱、沉迷於毒品,或有任何其他弱點。光是他竟對這些事物有所瞭解,就夠她驚訝了。他就像株鐵樹,對周遭環境無動於衷。
  
  他的力量牽動著她。她喜歡他這種適可而止的調情方式,然而,她總是謹守界線。他是具影響力的贊助者,讓他們的關係太過親密,會是件很蠢的事。工作通常無法與歡樂完美融合;在她還需要仰賴他的慷慨解囊,好讓協會順利運作時,和他產生短暫戀情會帶來災難。
  
  此外,此時此刻,她也沒空談情說愛,無論長短。除了她無法全心談戀愛,她的工作也需要經常旅行。離婚後,她也曾試著約會;只要是對她稍感興趣的男子,都不會喜歡她總是不在城內。不幸地,她絲毫不可能妥協。她也有過幾段戀曲,卻總是無法維持。最終,她的結論是:如果她的精力只能專注於尋找傑廷,浪費對方或自己的時間,都是不公平的。
  
  在她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還沒遇到能夠與大衛匹敵的對象。她已經不再愛他了——時間已將愛情沖淡——但一部分的她,仍將永遠愛著過去的他。她並不為他消瘦憔悴;不會在午夜夢回時渴慕他。在她的生命中,有一條清清楚楚的界線,而今,大衛已經站線上的另一邊。但她曾經愛過,至今,還沒有人能在她心中激起同樣的火花。
  
  葛特洛想要嘗試。她感覺到了,女人總是能感應到這種事。他碰觸她的方式——雖然總是在公共場合、總是彬彬有禮——仿佛另有涵義。他尚未嘗試讓他們的關係更進一步,但深藏在他腦中的意圖已昭然若揭。毫無疑問,他早晚要試闖禁地的。
  
  屆時,她得找個優雅的方式拒絕,同時還不能對協會造成傷害。
  
  體育館很快地擠滿了人,餐會主辦人龔瑪莎朝米娜及特洛揮手,要他們上座。米娜坐進主席座旁、特洛為她拉開的椅子。他在她身旁坐下時,她一點也不驚訝。為了避免兩人的腿不經意地碰觸,她自動將雙腿伸向另一旁。
  
  外膾服務開始上菜,主菜總是雞肉跟青豆。雞肉是用烤的,青豆則有細細的杏仁片夾雜其中,無聊至極的菜色。她寧可吃章魚、漢堡,或任何不是雞肉跟青豆的食物。不過,這樣至少比較健康,她不會因美味而吃得太多。
  
  特洛戳著他盤中的雞肉,似乎想要殺死它。「我們為什麼從來不吃烤豬?」他抱怨道。「或是牛排?」
  
  「因為很多人不吃紅肉。」
  
  「這裏是艾帕索,每個人都吃紅肉。」
  
  他可能是對的,但這個城市若有人不吃紅肉,他們多半會在參與慈善活動的人群中。晚會主辦人明智地採取誰也不得罪的行為。不幸地,那就只能是雞肉跟青豆。
  
  特洛從他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調味瓶,開始撒什麼紅色的東西在他的食物上。
  
  「那是什麼?」米娜問道。
  
  「西南辣椒。要不要來一點?」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要,拜託!」
  
  她無法像特洛吃那麼辣,她的味蕾卻感激地濕潤起來。
  
  「我把這個調味罐帶在身邊好幾年了,」他承認。「經常救我的命。」
  
  他另一邊的女士探頭過來。「可以借我嗎?」她問。不久,這個調味瓶便傳遍全桌,人們笑著,氣氛明顯地熱絡起來。
  
  吃飯時,米娜瞧著他。從特洛的樣貌看來,米娜懷疑他有西班牙血統。她知道,他跟美國與墨西哥的西班牙裔族群均有密切的聯繫。
  
  特洛生長在窮困的街區。他除了認識各色各樣的人,也與社會的黑暗面有所接觸。不知道他有沒有辦法找出狄亞茲是何種人物。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狄亞茲的人的任何消息?」她問道。
  
  是錯覺吧,但她覺得有那麼一會兒,他似乎完全的靜止不動。「狄亞茲?」他說:「很普通的名字呀。我認識的狄亞茲就有五、六十個。」
  
  「這個人在邊境的另一邊活動,跟人口販賣有關係。」
  
  「一個人口販子?」
  
  「應該不是,我不認為他親自動手。」她遲疑了,同時想到百倫很肯定昨晚那四人處理的是一具屍體。「他也可能是個殺手。」
  
  
  特洛喝了口水。「你為什麼問起那樣的人?」
  
  因為她認為他就是奪走她的寶貝的混蛋。她的嘴唇靠在水杯上,忍住就要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任何可能讓我找到傑廷的人,我都要追查。」她終於說了。
  
  「你認為狄亞茲跟這件事有關?」
  
  「我知道帶走傑廷的人只有一隻眼睛,因為我挖掉了另一隻。」她顫抖地深吸一口氣。「而我認為他的名字是狄亞茲。有可能不是,但這個名字不斷出現。若你能找到這個叫狄亞茲的獨眼男子的任何消息,我會很感激。」
  
  「只有一隻眼睛,這樣範圍就小多了。我會盡力找找看。」
  
  「謝謝。」她很清楚他可能會利用她的要求作為橋樑,達到其他目的,但若一旦發生,她也只好想辦法解決。她認為,他聽過這個名字。沒錯。他可能認識許多名叫狄亞茲的男子,但,她剛才提及的內容對他是有意義的。為了某些原因,他非常謹慎,不肯亮出底牌。或許在他不怎麼光彩的過去中,曾與狄亞茲打過交道,而他不想讓人知道。
  
  甜點是撒上巧克力糖霜的黃色蛋糕。她婉拒了甜點,只要咖啡。快到她致詞的時間,她想要集中思緒。這些人花了四十元美金,來吃一頓實在乏善可陳的餐點,有些人還會在會後另外捐款;她至少可以給他們一篇條理分明的演說。
  
  
  十點半,演說完畢,念過感謝名單,也握過手了,米娜疲累地拖著腳步走回車上。就要關上車門時,特洛叫住她,並大步走近。
  
  「明晚跟我一起晚餐如何?」他問道,話音是她激賞的平淡,完全沒有調情的意味,她已經累得就算最輕微的應酬客套都無法承擔了。
  
  「謝謝,但我明晚得去達拉斯參加另一場募款餐會。」她渴望參加募款餐會的心情,就如同渴望拔掉一隻牙。
  
  「那後天晚上呢?」
  
  她苦笑道:「後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裡呢。沒辦法保證。」
  
  他靜默了一會兒。「米娜,這樣的人生太嚴酷了。一點私人的時間都沒有。」
  
  「我知道,相信我。」她歎了口氣。「我橫豎不可能跟你吃飯的,情勢所逼。」
  
  「什麼情勢?」
  
  「你是搜尋者協會的贊助人。我不能讓個人的社交生活危害到整個組織。」
  
  又是一陣靜默。「你很誠實,」他終於開口。「而且直接。我很欣賞這點,不過我想,我會改變你的心意。」
  
  「我想你會嘗試去改變。」她輕聲糾正他。
  
  他笑了,笑聲低沉、充滿了男性魅力。「你在向我下戰書嗎?」
  
  「不,我只是陳述事實。對我而言,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找到我的孩子更重要,任何可能危害到這個主題的事,我都不會做。沒有議價空間。」
  
  「已經十年了。」
  
  「就算過了二十年,我也不在乎。」她太累了,聲音因此有些尖銳。他的話簡直跟她哥哥羅斯一模一樣:該把一切拋諸腦後、重新過日子了,好象傑廷的人生已經就此了結,好象愛有期限似的。「就算要花上我的後半輩子,我也不在乎。」
  
  「你選擇了一條非常困難的路。」
  
  「那是我唯一看得見的路。」
  
  他輕輕地關上門、退後。「那是目前。我會盡我所能去找你要的狄亞茲,再聯絡。在那之前,一切小心。」
  
  那樣說真奇怪。她盯著他,那些字句穿透她滲骨的疲累。「你知道一些東西,對不對?關於狄亞茲。」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會盡力去找。」他走向自己的車,米娜盯著他的背影。
  
  他肯定知道什麼。而他所知道的,一定不是好事,所以才警告她要小心。
  
  她的背脊湧起一股涼意,儘管入夜後熱氣依然蒸騰。她知道,她已經找到正確的線索了。而繼續深入追查,有可能致她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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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2:03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午夜時分,米娜突然驚醒,一個意念水晶般清楚地浮現腦中:她還沒有檢查手機的來電顯示,看看那通告知瓜地魯坡聚會的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這通電話號碼可能不重要,但還是……有可能。她拖著疲倦虛脫、睡意正濃的身軀,從被窩裏爬起來。開燈的那一刻,刺目的燈光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她從皮包裏掏出手機、開機,然後檢查最近的來電。找到了,是從艾帕索打出的。
  
  她按下回電按鍵,才發現此刻已經兩點二十分。她趕忙按下結束鍵。不管對方是誰,都該等到隔天早上,屆時他可能會比較合作。
  
  她記下號碼,關燈、回到床上。這次,她作夢了,是些醒來就會忘記的、毫無意義的片段。儘管睡得不好,她仍在平常的時間醒來,五點十分,幾乎感覺不到什麼不同。她發現,今天是星期天,一周唯一不用進辦公室的一天——除非有事。不過,至少有一半的機會有事。孩子走失、綁匪要動手,可不會挑日子。
  
  她繼續在床上賴了十五分鐘,恣意享受不必那麼緊張的時光。她極少有機會晚起,就算有,也很少享受。不過,能夠不需要從床上跳起來,急忙開始一天行程,真是挺不錯的。
  
  就在她將要起身時,電話鈴響了。她哀號一聲,掀開被單跳起來。她已經習於在夜間任何時候——甚至清晨——接到電話,那幾乎總是意味著又有工作了。接起電話時,她的胃糾結起來。
  
  「米娜,我是葛特洛。吵醒你了嗎?」
  
  她驚訝得在床沿坐下。「不,我起得早。原來你也是。」
  
  「事實上,我整晚沒睡,在幫你查資料,我想在進辦公室前跟你談談。」
  
  「你整晚沒睡?」她沒打算讓他花這麼多心力。「你星期天還進辦公室?」她接著說。
  
  他笑起來。「不常,但今天有事得去解決。」
  
  「我不喜歡你為了我整夜不睡。真抱歉,事情並沒有那麼急,你大可以等到明天的。」
  
  「我需要接洽的那些人,白天不容易找到。」
  
  「我懂了。我早該知道的。」她自己也常常跟那些人打交道。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我挖到了一些關於你想要找的那位元狄亞茲的消息,但壞消息則是,這對你可能一點好處也沒有。」
  
  「什麼意思?」
  
  「你不是在找擄走你的孩子的人嗎?那就表示,那人十年前在奇瓦瓦州行動。這個狄亞茲卻不是,他大概五年前才出現。」
  
  一陣強烈的失望襲來,因為,那個名字是唯一與這宗綁架案的聯繫。「你肯定嗎?」
  
  「在這個情況下,非常肯定。這個傢伙並沒有留下任何案底。不過你該慶倖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因為,他是惡兆的來源。聽說他是個殺手。如果你希望某人從這世上永遠消失,只要放風聲出去,狄亞茲就會找上門來。他會找到目標,幫你解決煩惱。他應該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人們只要聽到自己是他的目標,就聞風而逃了。但是,他總有辦法找到他們。在某些圈子裏,他唯一的名字是,獵人。」
  
  「你確定這個狄亞茲不是獨眼?」
  
  「我肯定。」
  
  她抓住剩下的最後一根稻草。「聽說他可能雇了一群手下,有沒有可能帶走傑廷的那個人為他工作?」
  
  「我懷疑。我的消息來源完全沒有提到這種事。就我所知,狄亞茲總是獨來獨往。」
  
  另一個機會,就像是氣泡般,從她的指尖滑落,就如同十年前那次一般。她聽說了什麼,心中湧起希望,以為自己終於有了些進展,然後——什麼都沒有;沒有消息、沒有進展,也沒有傑廷。
  
  「可能有另一個狄亞茲嗎?」她知道自己只是在抓另一個氣泡,但,除此之外,她又能怎麼辦呢?放棄希望嗎?
  
  他疲倦地歎了口氣。「太多了。我自己就認識幾個,那些是我不願意背對他們的人。不過,有一些可以直接刪除,因為他們當時都在數饅頭。」
  
  他是指在牢裏。「其他的呢?有沒有其中一個只有一隻眼睛?」
  
  「我還在查。不過,這陣子只要人們提到「狄亞茲」,指的就是那個殺手。當你到處追問時,他的名字浮出來,我並不驚訝。但,你不必跟他打交道,可讓我很高興。」"
  
  只要能對找到傑廷有幫助,跟撒旦本人打交道她都樂意。「我只是想要知道消息,」她揉著前額說。「警方治不治他罪都沒關係,我只想要問幾個問題。如果你找到一個可能牽涉到十年前那件事的狄亞茲,能不能幫我傳話,說我不會陷害他,只是想要問他話?」那是個漫天大謊。不管那個獨眼男子叫什麼名字,她都想殺了他。當然是在她問過話之後。不過,必須做的事她都會做,如果讓他走是必須的,她也會做。她一點也不願意,但她會去做。
  
  「我試試看,不過,別期望太高。還有,幫我一個忙。」
  
  「如果我幫得上。」
  
  「你若需要聯絡任何人、或解決任何事,先找我。你自己去對付這些傢伙,太危險了。最好完全不要讓你的名字跟這件事有所牽扯,免得被他們盯上。」
  
  「我的名字沒登記在電話簿上。我名片上的地址,是協會的辦公室。」
  
  「那會有幫助,但在你跟他們之間,再加上一層保護則更好。我知道怎麼跟他們打交道。」
  
  「但,這樣不就害你陷於危險了嗎?多年來,大家都知道搜尋者協會只專注於尋回失蹤人口,而非扮演員警的角色。為什麼他們寧可相信你,不相信我呢?」
  
  「因為我認識某些人,」他突兀地說,然後聲音柔和下來。「讓我幫你的忙,米娜。讓我做一些事。」
  
  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接受他的幫助,因為那會讓他更接近自己,這樣是不智的。他雖然沒有說什麼肉麻兮兮的話,但語氣卻非常親昵。但另一方面,他是她能利用的資源;他能查到更多與狄亞茲有關的消息——假設他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在短短的一夜之間,他查出的,就比她花了兩年所查到的更多。
  
  「好吧。」她不情願地說道。「但我不喜歡這樣。」
  
  「我聽得出來。」他得逞了,聲音中有著忍不住的微笑。「相信我,這樣才是聰明的做法。」
  
  「我知道這對我來說是聰明的,只希望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造成這麼多麻煩,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很簡單。如果明晚你在城裏,跟我共進晚餐。」
  
  「不行。」她堅決地說。「我昨晚說的理由仍然成立。」
  
  「啊,好吧,至少我試過了。」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去達拉斯的班機是幾點鐘?」
  
  「兩點多。」
  
  「今晚會回來嗎?」
  
  「不,我會在那邊,然後搭明天一早的班機回來。」
  
  「那,保重了,等你回來再談。」
  
  「好。謝謝!對了……」她突然想起什麼。「你可知道狄亞茲是他的真名,或只是行走江湖用的名字——我是說那個殺手。我們可以用他的名字來分辨哪些謠言是真的,哪些則不是他。」
  
  「不知道,我沒有找出其他的什麼。」他說道,但話中些微的遲疑,再度讓她認為,他並沒有把知道的所有消息全部告訴她。
  
  無論如何,他既已抽空幫她,她不該因為他的過度謹慎而抱怨。她向他致謝、道別,開始準備前往達拉斯。
  
  她必須洗衣服,付賬單,稍微打掃一下;除了洗衣服之外,除塵是她最頭痛的問題。不過,她喜歡讓房子看起來乾淨、聞起來很香,因此,不吝付出心力。她會每週更換放在各個房間裏的花,好在回家時都有滿室芬芳迎接她。有時候,那是她唯一能獲得的安慰。
  
  九點半,她把最後一堆衣服放進烘衣機、在幾封信上貼好郵票,決定把它們帶到郵局去,而不是讓它們留在這裏過夜,因為裏面有要付信用卡帳單的支票。她抓起車鑰匙,最後一分鐘再次檢查手機,想確定那通密告電話的號碼還在裏面。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電話號碼會平空消失。或許她按了什麼鍵,取消了號碼,反正不管為何,就是會發生。果不其然,她進入功能選項,找到來電號碼顯示,什麼都沒有。完全空白,連一個號碼都沒有。
  
  她沮喪地歎口氣,跑上樓去拿她昨晚潦草記下號碼的那張紙條。幸好她有寫下來。她可以路過辦公室,處理一些檔,然後進電腦查這個號碼。
  
  星期天倉庫不營業,碎石停車場通常一片空蕩。然而,今天,瓊恩的紅色契洛基吉普車卻停在門邊。米娜把車停在吉普車旁,步上通往二樓的戶外樓梯。門是上鎖的,很好,因為瓊恩獨自一人。米娜用鑰匙打開沉重的鋼門,走進去,喚道:「瓊恩?」一方面是找人,一方面是讓她知道有人進來了。為了安全起見,她把身後的門鎖上。
  
  「在這裏,」瓊恩應著,從休息室走出來。「我在吃爆米花,還有一袋喔。要不要吃一點?」
  
  「不,謝了,我已經吃過真正的早餐。」
  
  「爆米花也是真的呀,我還有餡餅喔。」
  
  瓊恩熱愛垃圾食物,她還能保持苗條真是令人驚訝。她四十歲,離過婚,有個十八歲的兒子,上星期跟他父親一起出門,想在進大學前,抓住夏天的尾巴,但她看起來最多三十歲。她的一頭金髮短得像小男生,藍眼珠總是亮晶晶的。當全辦公室被感性淹沒時,瓊恩往往是唯一的理性之聲。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們的工作很緊張、有時還令人心碎,所以大家總是經常性地處在小小危機之中。
  
  「你今天來做什麼?」米娜問道。
  
  「處理檔哪,還能做什麼?你呢?」
  
  米娜歎口氣。「處理文件。我還想用電腦查一個電話號碼。」
  
  「什麼電話號碼?」
  
  「週五打進我手機、通知我關於狄亞茲的那通。是從艾帕索打來的,所以我很好奇。」
  
  「你有沒有打過去?」
  
  「還沒。我昨晚要打,但時間太晚了——或者說,太早了——所以我決定留待今天。如果能先查到對方是誰,就更好了。」
  
  她走進辦公室,啟動電腦。等候開機時,她轉向辦公桌,在一疊檔中,抽出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的部分。
  
  他們的電腦系統需要升級了,她邊聽著身後發出的嗶嗶聲,邊想著。那是又一項老是被拋諸腦後的開支,因為總是有更重要、更急迫的事把資金用掉。只要目前的系統還能動,就不可能花上好幾千塊來更新。
  
  完成開機後,她轉身、連上線、拉出搜尋引擎,打下這個電話號碼。不到兩秒鐘,就找到了打這通電話的電話公司,以及公司位址。她聽見瓊恩從她身後走進辦公室。
  
  「有找到什麼嗎?」
  
  「是透過電話公司打來的。」
  
  米娜撥號時,瓊恩一屁股坐上桌子、屏息等待。鈴響第五聲時,電話被接了起來。「您好。」
  
  機械性的問候。「您好,我是搜尋者協會的米娜,週五大約晚上六點鐘時,我們接到了一通透過貴公司轉接的電話,您能不能告訴我……」
  
  「抱歉,」電話那頭的男人不耐煩的說。「這是付費電話。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去記住每個使用它的人。你接到騷擾電話了嗎?」
  
  「不,是通正常的電話;我只是想要跟打電話來的人聯絡。」
  
  「抱歉,幫不上忙。」他掛斷了,米娜沮喪地長歎一口氣,掛上了話筒。
  
  「他說什麼?」瓊恩不耐煩地問道。
  
  「是呀,」一個低沉、冷漠的聲音從她們身後響起。「他說什麼?」
  
  瓊恩驚跳起來,轉過身時,還小小地尖叫了一聲。米娜猛然站起身,椅子向後滑,撞上桌子,她不知如何地,終於僵硬地站在瓊恩身旁,瞪著那個擋住她辦公室門口的男子。一股寒意沿著脊柱上下、心在胸中瘋狂跳動。她們應該是單獨在辦公室裏的。門鎖上了。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他想做什麼?
  
  他沒帶著武器,至少她沒看見。但,儘管他雙手空空,卻無法令她安心,因為他的雙眼是她所見過最冷漠、最無情的眼睛。她望著的,是雙殺人者的眼睛,雖然她已經怕得發抖,但凝眸之間,卻有什麼像把她催了眠,令她無法移開視線。她想,就仿佛是條眼鏡蛇,會在發動攻擊前將獵物催眠。
  
  他有著違反自然的冷靜,仿佛他不完全是人類。
  
  瓊恩在她身邊急促地喘氣,雙眼圓睜、眨也不眨地瞪視著闖入者。米娜碰了碰瓊恩的手臂,想叫她安心,瓊恩立即用力抓住她的手。
  
  那人快速地看看她們互握的手,隨即將視線轉回她們臉上。「不要讓我再問一次。」他說,聲音仍舊那樣徹底的冰冷而空洞。
  
  那個聲音。她聽過那個聲音。但她太緊張,無法將記憶具體化。米娜吞了口口水,緊縮的喉嚨勉強說出話來,聲音有著無法掩飾的緊張。「是一通付費電話。那人說他不知道是誰打的,他太忙了,沒注意到。」
  
  闖入者僅稍微垂下眼皮,作為回答。
  
  她們不可能從他身邊走過。他的個子並不大,但也夠大了,大約六呎一或六呎二,體格結實而精壯,那說明了他滿身肌肉、充滿力量,還擁有響尾蛇般的速度。他皮膚黝黑,宛如一塊張牙舞爪、充滿威脅的陰影。
  
  她感到一陣暈眩、突然明白了,仿佛血液瞬間從腦中被抽離。她伸手扶住桌緣站穩。「你就是把我打昏的人,」她說,聲音輕微而飽受震驚。,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讓她膝蓋發抖、幾乎要站不住。「你就是狄亞茲。」
  
  他的表情仍然沒有改變。「聽說你想找我談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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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2:10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噢,老天。狄亞茲。特洛說過,那個狄亞茲是個殺手,她相信特洛。毫無疑問。
  
  早該預料到的。不過幾小時前,特洛才說,人們只要放出風聲,想要找狄亞茲,他就會自己找上門來。她在一個滿是男人的酒館裏,懸賞給任何能提供狄亞茲消息的人,因為她知道他就在附近,說不定還正在現場聆聽呢。狄亞茲花了三十六個小時才現身,說不定她還該感到訝異;他可能從昨天早上,就開始在等她了。
  
  她想起來,在酒館裏,她公佈的是真實姓名:殷米娜,而不是常用的潘米娜。她的電話號碼登記的是「殷」;她告訴特洛,她的名字沒有登記在電話簿上,那是指「潘米娜」。特洛有她家裏的電話號碼,是因為她曾寫在名片上給他。如果狄亞茲也混進那場宴會,隔天早上她起床前,他就能夠闖進她的公寓裏了。
  
  或許他有什麼更有趣的事可做。
  
  他走進辦公室、關上門,站到角落,才不至於背對玻璃窗。如此,他也擋在米娜的U型辦公區的出口;若她們想要從辦公桌後方逃走,唯一的方法就是跳過去。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穿著靴子的腳在腳踝處交叉。「我來了,」他說。「說吧。」
  
  米娜的腦袋呈現部分空白;該對一個殺手說些什麼呢?嗨,很高興認識你?但她另一部分的思緒逐漸將片段連結起來,達成明確結論。顯然,狄亞茲不是那位獨眼男子。但週五晚上,他也在監視那次聚會,所以,要不,他在追蹤其中一個人;要不,就是在跟蹤他們,指望他們將他領向目標。後者她存疑,因為他只是看著他們。此外,如果有任何人能找到那個獨眼男子,非狄亞茲莫屬。說不定,他連那混賬此刻在哪裡,都了若指掌。
  
  她慢慢地將瓊恩拉到一旁,站到前方去。這整件事完全是米娜一人所為,也是她自己得解決的問題,不該讓瓊恩牽扯進來。米娜也拉過椅子坐下來,她的膝蓋幾乎要碰到他的腿,但她極力讓他們之間保持一吋以上的距離。
  
  「我就是殷米娜。」她開口說道。
  
  「我知道。」
  
  他面無表情的臉,讓人焦躁不安。與他有關的一切,都讓人不安,但她知道,就算他們在路上擦身而過,她也不會多看他一眼。他不像殺人狂那樣,喜歡將人玩弄於股掌間;相反的,他似乎非常自製而態度超然。他的黑髮剪得短短的,下巴的胡髭約一天沒有刮,但還不至於顯得髒亂。他的橄欖綠運動衫乾乾淨淨,黑色牛仔褲與黑色膠底靴也同樣整潔。運動衫的短袖包覆著他強壯、血管糾結、卻不過分發達的肌肉。
  
  她猜想,如果他身上有武器,一定是被塞在其中一隻靴子裏。那並不讓人放心,他輕鬆坐著的姿態,也同樣無法教人安心。蛇會毫無預警的發動攻擊,但她腦海中浮現的詩句卻並不是關於蛇;是關於美洲豹。敖典•納許的詩說:「若遭美洲豹呼喚,切莫回應。」而她,卻召喚了一隻美洲豹前來,現在她得自己處理這件事。
  
  除了瞥一眼瓊恩握住她的手之外,他的視線未曾片刻稍離米娜的臉龐,這是最讓人感到不安的部分。
  
  「聽說你很會找人。」她輕輕地說。
  
  她身後的瓊恩突然往前。「米娜……」她厲聲說,米娜知道她想說這不是個好主意,她應該再仔細考慮,以及諸如此類合於情理的話。狄亞茲的目光並沒有移開,米娜抬起手,阻止瓊恩反對。
  
  「偶爾。」狄亞茲說。
  
  「那個獨眼男人,在週五晚上聚會出現的那個。我想要找到他。」
  
  「他不算什麼,他根本微不足道。」他的話語有些特別的地方,並非腔調,而是他措詞的方式,似乎英語並不是他的母語。他的英文十分標準,帶著德州西部腔調,但不只他的名字,他就是有些什麼帶著墨西哥味道。如果他出生在美國,她就去找頂帽子來吃掉。
  
  「但他對我很重要。」她深吸一口氣。成功在她眼前吹響號角,向她招手。這個男人給了她一個真正的機會,找出她的孩子到底發生什麼事。如果她得跟魔鬼打交道,那就打吧!「十年前,我六個星期大的兒子被人強行帶走。我的前夫是個醫生;他跟一些同事在奇瓦瓦州一個較貧困的地區設置了一間免費診所,我們在那裏住了一年。我的孩子也在那裏出生。某天,我去市場,兩個男人把他從我身邊拉走,我反擊,把奪走孩子那人的左眼挖了出來。另一個人從背後用刀刺我,然後他們兩人都逃走了。從此以後,我沒有再見過我的孩子。」
  
  他的眼中閃動著什麼,一些細微的改變,顯示他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原來就是你。」
  
  「我?」她重複道。
  
  「把培弗那只豬弄瞎的人。」
  
  培弗。噢,我的天哪,那就是他的名字。經過十年,她終於得知他的名字。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握拳。她的心跳才稍微恢復平靜,現在又更加狂跳不已,賁張的血脈令她聽不見外界的動靜。她想尖叫,她想大哭;她想跳起來,馬上找到培弗;她想抓他的頭去撞牆,直到他說出她想要的答案。但這些事中,有兩件事她沒辦法做,而有一件事她則拒絕去做。於是,她用劇烈抖動的拳頭按住雙眼,極力自製。
  
  「你知道他姓什麼嗎?」她壓抑聲音,問道。
  
  「安。」
  
  安培弗。這幾個字自動地牢牢烙在她腦中。她從沒忘記他的臉,也絕不會忘記他的名字,更不會忘記那恐怖的時刻。長久以來,她掙扎著、堅持著,卻始終沒有實質進展;現在,突然間,一切在瞬間改變,她的世界仿佛傾斜了。理性上,她知道這輩子可能都找不到傑廷。但在情感上,她卻無法停止找尋。而今,終於,她至少可能找出他是否還活著。如果真能找到他,找到她的小寶貝……
  
  「你能找到他嗎?」她傾身問道,仿佛只要憑藉意志力,就能將事物扳成她想要的樣子。「我想跟他談談,想知道他對我的兒子做了什麼……」
  
  「你的孩子被賣掉了,」他平鋪直述地說。「培弗不可能知道賣給誰。他是個攀地球,只是個甲儂。」
  
  米娜眨眨眼;她聽得懂甲儂:就是「打手」。但是除非她聽錯了,狄亞茲也叫培弗為一根恥毛。顯然,她分不出墨西哥人話語中間的微妙差異。「他是什麼?」
  
  「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任人差使的小嘍囉。」狄亞茲聳聳肩。「他同時也是個邪惡、沒用的混球,最慘的是,他一點權威都沒有。」
  
  「但他仍是我唯一的線索,我得循這條線去找我的兒子。」
  
  「你可以循這條線索,但很有可能只會在原地打轉。走私犯不會留下記錄,當然,他會記得你,說不定也記得你的孩子,但,他只會知道孩子被偷渡過邊境賣掉。就這樣。」
  
  她無法接受這條線索也是死路一條。培弗不可能自己帶傑廷到邊境去;最有可能的是另一個人,也就是刺傷她的那個人。培弗應該知道他的名字。只要她能找到那個人,他就會知道另一個名字。只要繼續挖掘下去,她終將找到傑廷。
  
  「我還是想找到他。」她固執地說。「當晚你也在監視他們,你讓我……」
  
  「……沒有被殺。」
  
  「沒錯,」她承認。「或許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保護我,只是不想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暗中窺看。但,反正你也在追蹤他,何不……」
  
  「我並不單是在找他,」狄亞茲打斷她。「我是順著蛇尾想找到蛇頭。」
  
  「但你知道他在哪裡。」
  
  「不,我不知道。」
  
  她沮喪得想要尖叫。現在,她無法接受走進了死胡同;就是不能。「你能找到他。」
  
  「事實上,我能找到任何人。」
  
  「那是因為你不放棄。我也同樣不能放棄。至於錢方面的問題,我當然會付錢給你。」讓協會支付費用,她良心難安,但她願意拿出所有積蓄給他,必要的話,她會再去求大衛。當然不會真的必須求他;大衛願意做任何事幫她尋找傑廷。
  
  狄亞茲仔細打量她,眼中閃現一抹好奇的光芒,仿佛她是個外星生物,而他無法理解她靠什麼活下來。事實上,他是個相當遲鈍的人,而她,則或許太過敏感了。既然對他無法動之以情,她嘗試說之以理。「搜尋者協會擁有龐大的人力網,人面之廣,你無法想像。如果你幫助我,我也會幫你。」
  
  「我不需要幫助。」他的目光再度變得冷峻而遙遠。「我一向獨立工作。」
  
  一定有她能提供的東西。「綠卡呢?」她能透過關係,讓程式簡化。
  
  他的臉上首度有了真正的表情:覺得好笑。「我是美國公民。」
  
  「那,你到底要什麼?」她沮喪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接這份工作,我不是要你殺任何人,只要幫我找到他。」或許這就是原因,或許他只對狩獵和死亡前的掙扎有興趣。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為你殺任何人?」他的聲音再度柔和下來,表情卻強悍而空茫。
  
  通常,她絕不會洩漏提供消息者的資料,但她的神經像是碎玻璃般切割著她。她必須不擇手段說服狄亞茲出手相助。「葛特洛幫我收集了可能跟我兒子有關的所有叫狄亞茲的人的資料。」
  
  「葛特洛……」他重複道,似在咀嚼這個名字。
  
  「他是我們的贊助者。」
  
  「資料內容說些什麼?」他問。
  
  「說你是個殺手。」她毫不隱瞞,也不企圖粉飾言詞。或許他不是個殺手,但她一點都不懷疑他能殺人,也殺過人。如果他是,那麼看在她既已知道真相卻仍願意雇用他的份上,也許會改變主意。
  
  瓊恩微微驚呼一聲,但他卻不看她。
  
  「你的消息是錯誤的。我可能會為某些原因殺人,也可能會收受酬金,但錢不是我殺人的原因。」
  
  那絕不是說他沒殺過人,或是他不會再殺人。但,說來也怪,她相信他,並且感到安心。至少他還有些道德觀念,有他自己遵守的一套標準。
  
  他十個指尖頂在一起,由指尖上望著她,似乎陷入沉思。終於,他說道:「告訴我,你週五接到的那通密告電話,內容是些什麼。」
  
  「沒什麼可說的。打電話的人似乎是個拉美男子。他只說,十點半在瓜地魯坡教堂後有個聚會,你也會出現。電話是透過電話公司打來的,他們對此事一無所知。」
  
  那冷漠、深邃的雙眼後,隱藏著什麼思緒,她無法解讀,但她能想像,他正在過濾所有認識的人,以及所有的可能性。
  
  「當時,我以為培弗叫做狄亞茲。」她解釋道。「我只知道一些模糊的傳言,說一位名叫狄亞茲的人跟某些人口失蹤案件有牽連。我以為你可能就是那個獨眼男人,因為你的名字不斷與他連在一起。」
  
  「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聽說他為你工作。」
  
  他的目光更冷了。
  
  「重點是,兩年來,我派人四處打探你的消息。任何人都有可能打電話來。」她停頓下來,又想到另一件事。「然而,我從一開始就提供懸賞獎金,所以對方匿名提供消息也不來領取賞金,挺奇怪的。」
  
  「知道我的行蹤的只有一些特定的人。」
  
  他不喜歡這件事。
  
  「有誰知道你會在那裏?」她問道。「顯然,是你曾告訴過某人。還有給你這次聚會消息的人。」
  
  「我沒告訴任何人,這樣縮小了可能範圍。問題是,為什麼?」
  
  「百倫跟我認為你被設計了,但顯然不是如此。培弗跟其他人完全不知道你在現場。」
  
  「百倫,」他說。「就是躲在墓園另一頭的那個人?」
  
  所以他也看見了百倫。她點點頭。「他也為搜尋者協會工作。我們一起出任務,接到電話時,我們正要回家。」
  
  有些事正在進行。她仿佛是被丟到狄亞茲的眼前。不必觀察他的表情,她也能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跟她想的完全一樣。
  
  「我會幫你,」他突然說道,同時站起身來。「再聯絡。」
  
  他走出辦公室,不消幾秒,她們便聽見大門關上了。米娜與瓊恩面面相覷,不約而同跑到窗邊,想看他往哪個方向去。
  
  但通往辦公室的樓梯空無一人。停車場也是。一點他的蹤跡都沒有,就連米娜打開門,想聽車輛發動的聲音,也只有一片寂靜。他仿佛平空消失了。
  
  「我知道他是怎麼出去的,」她困惑地說。「但他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我也不知道,」瓊恩喃喃地說,虛脫地倒進最靠近的椅子裏。「老天,我這輩子第一次被嚇成這樣!我到的時候,他恐怕就已經在這裏了。他可能做任何事,如果他想做。」
  
  米娜仔細檢查每扇窗戶,看是否有被撬開的痕跡。雖然她不是警探,在門閂上卻找不到任何新的刮痕,窗戶也都完整無缺。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進來的。
  
  瓊恩抖得很厲害。「真不敢相信,你竟能這麼冷靜地坐下來跟他談判。那人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人。」
  
  「我看起來很冷靜嗎?」米娜咽了口口水,也坐了下來。「不可能吧。我抖得都快要站不住了,所以才必須坐下。」
  
  「我倒沒注意到。我還以為他要殺了我們。他的眼睛——仿佛看見我的死亡。」
  
  「但他並沒殺掉我們,還說出了我這十年來一直努力探聽的消息。」米娜閉上眼。「安培弗。知道名字了,我終於知道他的名字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炙熱的淚水從她閉上的眼瞼下滲出來。「現在,我真的有機會找到我的孩子了;第一次,我有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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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2:31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達拉斯的募款餐會比她原先的預期更為成功;除了募集到款項,搜尋者協會還增加了一個贊助廠商,一家軟體公司答應幫他們升級電腦系統。米娜因想著新電腦的景象而雀躍,但,那並不是她當晚在旅館失眠的原因。
  
  一想到早上發生的事,她便不由得興奮不已。她感覺仿佛一頭栽進火中,竟能毫髮無傷的逃離;充滿希望的光明遠景,竟讓她有些暈眩。她想打電話給大衛,想告訴他終於有了實質的進展,她得知綁匪的名字,還找到一個專家——這是對狄亞茲唯一的稱呼——他會幫她找到那個綁匪。她想跟某個人分享喜悅,有誰比傑廷的父親更適合呢?
  
  但她拒絕打那通電話。大衛已不是她的丈夫。他已有另一個家,米娜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打擾他們。大衛的現任妻子對他每年給她這麼多錢,有沒有什麼意見,她不知道、也不會去問。離婚後,米娜盡可能與他保持距離,不讓新的潘太太有任何理由生氣。
  
  新的潘太太?米娜不得不嘲笑自己。大衛的太太名叫珍納,是個非常好的女子,且她跟大衛結婚的時間比起米娜,可要長上兩倍。
  
  等到傑廷的事有些實質進展,再打電話給大衛吧。她並不會隨時把每個傳言或些微發展都告訴他。他大約一年打兩次電話給她,屆時,她就會向他報告最新發展,但這十年來,進展少得可憐。為了讓他的生活盡可能保持平靜,她從不打電話過去。沒什麼好說的。一位外科醫師的妻子要承受的,已經夠多了,除了丈夫長時間的工作,還有每當他一坐下來用晚餐、或是他們正要出發去旅行時,就會發生緊急狀況。前妻大可不必再打電話去為這團混亂落井下石。
  
  她興奮難耐,覺得前景一片光明,於是索性放棄睡覺,就放縱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思考當天早上發生的點點滴滴,從特洛的電話開始,一直到狄亞茲消失。
  
  對她來說——對狄亞茲則未必如此——最大的謎團就是,究竟是誰打電話通知她瓜地魯坡的聚會,原因又是什麼。不可能是為了賞金,因為那是通匿名電話。但某人要她阻礙狄亞茲,不知道是意圖幫助她,還是想造成傷害。狄亞茲本可輕易地殺掉她,而不僅是打昏她。見過他本人,她認為把她殺掉,可不會讓他寢食難安。
  
  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那通電話的動機,最後,只好歸因於自己運氣好。狄亞茲於她,是幸或不幸,或許還難以斷言,但,才不過短短幾分鐘,他就給了她價值非凡的資訊,並提供她找到傑廷前所未有的絕佳機會。
  
  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能說服他幫助她。她不敢相信自己曾跟他對面而坐,竟沒被他嚇壞。他的雙眼是她所見過最冷酷、最空洞的眼睛,仿佛不具有任何感情。她甚至認為他可能有社交障礙,不過,在他與生俱來的暴力傾向之上,仍有某種內在的緩衝機制。她認為,他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但是無法感受。若他選擇做一件正確的事,那會是理性的選擇,而非情感的傾向。
  
  但,正因如此,她認為自己可以跟他打交道。他知道搜尋者協會不會對他造成威脅。在瓜地魯坡那晚,他本可殺了她跟百倫,因為他們對他造成阻礙,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們對他——或對他的目的——並不構成威脅。只要確知他的底線,她想,她可以信任他、跟他合作。
  
  她希望。
  
  想到特洛聽見狄亞茲這個名字時的反應,她決定不把狄亞茲本人在她辦公室現身這件事告訴特洛。特洛以保護者自居的態度,是滿迷人的,雖然她知道自己該跟他保持安全距離。他可能會報警,那可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她想過要請特洛幫忙搜集培弗的資料,但馬上自我否決。首先,他會問她從何得知這個名字,她並不喜歡對他說謊,因為他幫了那麼多忙。其次,狄亞茲也不會喜歡這樣。她不知道自己怎會知道,但她就是十分確定。狄亞茲喜歡獨自行動,而只讓極少數的人、甚至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以及他在做什麼。假如他和特洛都在找培弗,他們可能會短兵相接。不,他絕不會喜歡這樣的。他或許不會再幫她,她可不願冒這個險。
  
  因此,越少人知道狄亞茲越好。她提醒自己,明早進辦公室前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瓊恩,告訴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狄亞茲的事。
  
  她搭上第一班從達拉斯飛往艾帕索的班機,先回公寓放行李,再進辦公室。天才剛亮,熱氣已四處蒸騰,讓她分外期待冬天的來臨。
  
  一進辦公室,她就發現百倫的情緒十分高昂,可以從他一再調侃奧莉、想把她惹毛的行為看得出來。今天,他企圖給她一些跟時尚有關的建言,不過,過程不太順利,倒是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你該嘗試新髮型,」他懶洋洋地從她桌邊晃過,說道。「鬆一點、蓬鬆一點的。你知道,那種大波浪、會彈跳之類的。」
  
  奧莉冷冷地直瞪著他,她的每一條女性主義原則都受到了侮辱。「那會像誰?白癡的法拉佛西嗎?」
  
  「不,但你可以試試看哪。」他一本正經地說。
  
  百倫年輕、壯碩,又反應迅速,但看來那也不足以挽救他的生命。奧莉緩緩站起來,兩人鼻尖對著鼻尖,不過身高僅五呎二吋的她得以如此,是因為他坐在她的桌沿上。「小男孩,」她不慌不忙地說:「我曾毀掉比你更厲害的傢伙;把他們吸乾、抹淨,然後像垃圾一樣地扔掉。你最好不要試圖加入他們的行列。」
  
  百倫裝傻的功夫真是一流。「什麼?」他一臉迷惘地說:「我只是想幫忙呀。你知道的,只是給你一些建議之類的。」
  
  「是喔,我可不知道山頂洞人什麼時候成為時尚專家了。」
  
  他微笑了。「見微知著呀!」
  
  「是呀,你最知道了。」
  
  瓊恩看見米娜,朝她辦公室的方向指了指。米娜才望一眼,發現是誰在她辦公室時,幾乎要哀嚎出來。韓珞璧太太要找她失蹤的丈夫,數星期前她去澳洲探望姊姊時的某個週末,他失蹤了。由於韓先生的衣物、汽車跟帳戶裏一半的錢也同時消失,警方研判這件事沒有涉及綁架,韓先生是自己離開的,因此他們無能為力。然後,她就轉向搜尋者協會尋求幫助,完全不讓他們拒絕。
  
  米娜小心翼翼地看看百倫跟奧莉——暗自希望奧莉能堅守反暴力原則——然後走進辦公室,朝韓太太微笑。「早呀,韓太太。喝杯咖啡嗎?」
  
  珞璧搖搖頭。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婦人,年紀大約五十好幾,頭髮漸漸變得灰白,她圓滾滾、逗人開心的臉上,若綻出一朵微笑,真是再自然不過了。然而,自從韓班尼先生在那個晴朗的午後失蹤以後,她的雙眼就經常哭得紅腫,米娜至今都沒見她笑過。
  
  米娜想,若她能逮到韓先生,真想擰死他。他怎麼可以讓妻子經歷這一切?如果他想要離開,至少該有膽量跟禮貌告訴她,而不是就這樣走開,讓她獨自瑟縮在風中。當然,那還是會害她傷心,但至少,她會知道發生什麼事、知道他還活著,並且捍衛自己的權益。現在她身心所受的折磨,宛如活在地獄一般,韓先生真該被打一頓。
  
  「請你幫幫我,」珞璧低聲、沙啞地說,聲音聽來像是哭得太多,喉嚨都發腫發痛了。
  
  米娜完全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知道,你說過他不是失蹤人口,他是依自由意志自行離開的。但是我並不知道,至少不能確定。說不定什麼騙子騙了他,現在他失去了所有的錢,還沒臉回家,說不定他受傷了,甚至死了?我按照你說的,去問過幾家偵探社,但我負擔不起。就算是最便宜的,也遠遠超過我的預算。求求你!」
  
  「我幫不了你,」米娜說道,她也跟韓太太一樣心煩意亂。「我們跟你站在同一艘船上。我們也沒有無上限的預算;每一塊不必要的開支,我們都得省下來,每一分錢都得花在刀口上。看看這間辦公室。你應該看得出,我們把大部分的錢都用在搜尋的工作上。韓先生很有可能是離開你,卻沒有勇氣告訴你。我怎麼能動用我們的資源,來找一個幾乎確定是主動求去的人呢?」
  
  「你難道不能查查他的社會安全號碼記錄,看他是不是在哪裡工作嗎?」
  
  「那種服務必須付費申請,我們沒有這種許可權。我們要找的是失蹤人口,不是故意躲起來的人。」她揉揉前額,想找出一個解決方案。「你試過救世軍嗎?他們也幫人尋找失蹤的親人。我記得每人可以獲得一次免費的服務,不知道針對這種狀況他們肯不肯出面,不過說不定能幫上忙喔。」
  
  「救世軍?」珞璧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們也做這些事。」
  
  「他們做的,不過,就如我剛說過的,我不知道他們的條件。如果他們幫不了你,那就請找律師。要保護你自己的權益。」
  
  珞璧臉上滑落一滴淚珠。「我還沒告訴孩子們,」她哽咽地說。「該怎麼告訴他們,孩子的爸就這樣走了呢?」
  
  她有兩個兒子,都已經結婚、有自己的小孩了。「就照實告訴他們,」米娜說。「總比讓他們以別的方式發現更好。如果他打電話給他們呢?那,他們就會因為你沒告訴他們,而生你的氣了。」
  
  她擦乾眼淚。「我以為,只要我一直期待他回家,他們就不需要知道。」
  
  「快三個星期了,」米娜柔聲說。「就算他回來,你還要接納他嗎?你還想要他嗎?」
  
  又一滴淚珠滑落。「他不愛我了,是不是?如果他愛我,就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我沒花什麼心思打扮,但我已經快六十歲了,人到了六十歲,滿頭白髮也不為過吧?不過,班尼總是讓自己保持在良好狀態。他的頭髮只有一點點灰。」
  
  「他會不會有外遇?」米娜很不情願這樣說,雖然她知道警方已經問過相同的問題。但當時珞璧太過震驚、滿心焦慮,害怕她的人生就此分崩離析,因此壓根兒就抗拒這種想法。
  
  然而現在,她的臉擰了起來,用手蒙住眼睛。「我不知道,」她啜泣著。「是有這個可能。他幾乎每天都去打高爾夫。我從沒懷疑過他;我相信他。」
  
  米娜假設有人就算在火辣辣的豔陽下,也願意打高爾夫,但每天都打?她懷疑。珞璧現在總算能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
  
  「請你去找一個律師,」米娜再一次說道。「還要更改你的銀行帳號。你一定還沒改,對吧?帳戶仍是你跟他聯名的。如果他把錢全部提走呢?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不知道,」珞璧煩惱地前後搖晃,悲慘地說。她開始胡亂翻找錢包。米娜猜到她需要的是什麼,立即從桌上抽了張面紙,塞進珞璧手中。
  
  又是擦眼淚、又是擤鼻涕,過了一會兒,珞璧深吸一口氣。「我猜,這幾個星期以來,我的表現就像個老笨蛋吧。該是認清現實的時候了;他離開我了。我可能還是會去救世軍試試看,不過,你說得對:首先,我得去更改銀行帳戶,守護我僅剩的東西。」她的下巴顫抖著。「今晚,我會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我的孩子。真不敢相信他會這麼做。離開我是一回事,但孩子們呢?他跟他們一向很親密的。他該知道,如此一來,一切都會改變,或許他大概也不在乎了。」
  
  米娜猜想韓先生說不定已經跟兒子們聯絡過,說他很抱歉,並且希望以後一切如常之類的話。但,她並沒說出來。有些人就是看不出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造成的影響,不然,就是他們以為自己應付得來。她不認為這件事能夠和平解決,不過,她也無能為力。
  
  離開辦公室時,珞璧的雙眼又紅又腫,但她的頭昂得高高的,步履也精神勃勃。她身後的門還沒合上,米娜的電話就響了。她按下免持聽筒按鍵,往後躺進座椅裏,已然筋疲力盡。
  
  「我是米娜。」
  
  「嗨,小甜心。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餐嗎?」
  
  
  是柯素珊,就是在墨西哥那間小診所裏為傑廷接生的婦產科醫生。有時候,人生真的很奇妙;素珊跟裏柏因為實在喜歡墨西哥,決定搬到艾帕索來開業。方便他們既住在美國境內,又十分靠近他們喜愛的文化。每年,他們依然至少到墨西哥各地旅行兩次。
  
  素珊盡力與米娜保持聯繫,就忙碌的婦產科醫生而言,這真是難能可貴。她們之間有種奇妙的聯繫,因為那恐怖的一天,素珊也在診所裏,當大衛拚命搶救米娜的性命時,她跟裏柏都盡了一己之力。這兩個忙碌的女人往往數月都沒能相互聯絡,但只要一有空,就會來個午餐約會。這種計畫往往是一時興起,不過不知為何,通常一約就成。
  
  「除非臨時有事嘍,」米娜說道。「時間、地點呢?」
  
  「十二點半。在朵莉。」
  
  朵莉是間時髦的小咖啡館,提供的餐點份量少得可憐,午餐時,總是擠滿了想少吃一點的女人。偶爾,有些男性也會去那裏用餐,不過,大部分的男性都對朵莉裏雅致的桌椅敬而遠之。|
  
  米娜剛掛上電話,瓊恩便從門後探出頭來。「我沒有提過他,」她壓低了聲音說,米娜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她指的是誰。「今天早上,我才進辦公室,就接到他的電話。至少我認為是他。他的聲音讓我汗毛直豎,從頭到尾都起了雞皮疙瘩,所以我很確定對方是誰。」
  
  米娜根本不需要聽到他的聲音,就全身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她無意識地搓著臂膀。「他想怎麼樣?」
  
  「他沒說。只是問你在不在。我說不在,告訴他你的班機什麼時候會到,你大概什麼時候會進辦公室,他就掛斷了。」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的手機號碼?」
  
  瓊恩看來有些煩惱。「沒有。我本來要給的,但是不確定你想不想讓他知道。」
  
  米娜不小心用了真名,而不是公務用的姓名,大概已經讓他知道她家裏的電話及位址,再讓他知道手機號碼,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傷害。「下次我見到他,會再告訴他的。」
  
  「見到誰?」百倫在門口問道。
  
  米娜回頭看時,想著,他們的辦公室實在應該再正式一點的。但另一方面,搜尋者協會並不是一般公司,而是靠著人們同心協力、一起完成任務。她就是協會的精神領袖,也是實際運作的指揮,除此之外,協會的整個結構都十分鬆散,她也鼓勵這種輕鬆的氣氛。過一陣子,她或許會把狄亞茲的事告訴百倫——她不確定該如何解釋,她已經與一個骨子裏滿是悲憫的正義使者達成了共識——只是現在還沒準備好讓他知道,於是她技巧地轉移話題。
  
  「百倫,我知道你戲弄奧莉時只是在開玩笑,但我可不確定她也這麼認為。我不希望辦公室氣氛變僵……」
  
  「她知道的,」他說,手指頭插進牛仔褲口袋,投給她一抹燦爛的笑容,他那開朗、明亮的鄉村男孩式笑容,總是能讓人放下戒心。「我們只是鬧著玩。」
  
  「你說了算,」瓊恩懷疑地說。「從一分鐘前的情勢看來,你差點就要掛彩了。」
  
  「才不會咧。她是個和平主義者,不會真的動手。」
  
  「那是你還沒有把她逼到極限,」米娜說道。「不過也差不多了。」
  
  「相信我吧。」他眨眨眼。「你對韓太太說了什麼?她離開時,好象正要上戰場呢。」
  
  「我說服她更改銀行帳號,並找一個律師。」
  
  「感謝天,」瓊恩說。「一知道他拿走一半的錢時,她就該這麼做了。」
  
  「她當時還沒有能力面對現實。要等震驚過去,才聽得進別人的勸告。」
  
  「真希望過幾個月,他爬著回家時,發現她已經休掉他了,」百倫說道。「這個豬頭。」
  
  「阿門。」米娜看著桌上高疊的文件,歎口氣。「我要跟素珊吃中飯,除非發生什麼事。一切都很平靜吧?」
  
  「都在掌握中。今天一早,我就讓佛蒙特的一組人出發尋找一位老太太,她患了阿茲海默症,從家裏走失,不到一小時就找到了。還有些大學生在內華達山健行,卻沒有按照預定的時間回到家,那邊的人也正在準備中。」
  
  「他們晚了多久?」
  
  「一天。他們應該在昨天晚上到家,卻杳無音訊。」
  
  「希望他們知道隊伍不能走散。」希望沒有人受傷。還有,希望其中至少有一個人曾告訴家人或朋友他們的預定行程。許多人在沒讓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就這樣步入荒野,這總讓米娜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她告訴工作同仁,達拉斯的新贊助廠商將為他們更換電腦系統之後,便埋首處理不斷疊高的檔資料。
  
  一小時後,奧莉的頭鑽進門裏問問題,米娜抓住這個機會。「如果百倫玩笑開得太過分了,就告訴我。」
  
  「我應付得了他的,」奧莉微笑著說。「真的。他以為能讓我生氣,我並不介意陪他玩。等他不再旁敲側擊、鼓足勇氣約我出去時,我會讓他忘記蓬蓬頭這類事。」|
  
  約她出去?米娜雙眼圓睜。原來是這樣的嗎?「他以前是軍人,」米娜脫口而出。「他是保守黨員,他很大男人……」
  
  「他也比我年輕十歲,」奧莉笑意更濃了。「這樣不是很棒嗎?不知道我們會不會討論社會大事,但我會堅持自己的立場。誰知道呢?說不定我能說服他用我的方式思考呢。」
  
  奧莉雀躍地蹦跳著離開,留下米娜一臉驚愕地瞪著她。兩性間的化學作用真是奇妙。今後看見奧莉跟百倫在一起時,得要調整自己的想法了。不過他們可真是不搭調的一對,因為兩人都意志堅定,沒有人會願意受另一方支配。
  
  呵,真是個有趣的早晨。
  
  跟素珊共進午餐的時光,如同往常一般愉快。素珊總是會問問搜尋者協會的近況;從一開始,她就表現出極高的興趣,偶爾也會參加募款餐會。她從不打聽,也從不喚醒傑廷被搶那天的記憶,不過,她總會問問有什麼進展。只要米娜有了任何成果,就會告訴她,不過,多半是沒什麼好說的。今天雖然有了新的進展,但素珊問起時,米娜僅是搖搖頭。因為素珊雖然偶爾會參加募款餐會,她跟葛特洛是同一個社交圈,米娜不想冒險。米娜知道,即使要求素珊保守秘密,她也是守不住的。素珊會告訴裏柏,裏柏則會告訴某人,然後,在米娜知道之前,特洛就會打電話來,攪得天翻地覆,接著狄亞茲就會消失了。她不願冒這種險,於是選擇保持緘默。
  
  午餐即將結束,素珊用湯匙舀了口鳳梨凍,漫不經心地問:「最近有沒有跟誰約會?」
  
  米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謠言傳得可真快!「如果你是指葛特洛,答案是沒有。」
  
  「我聽說的可不是這樣喔。」素珊形狀優美的嘴唇浮起一抹微笑,藍眼珠也漾著笑意。
  
  「他約我,而我拒絕了。就這麼簡單。」
  
  「聽說週六晚上他陪你走回車上。」
  
  「也就只有如此而已。」
  
  「老天,你為什麼不跟他約會呢?他是個……」素珊頓了頓,興奮得微微發抖。「他是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知道。但他也是協會的贊助者。如果我跟贊助者之一約會,在特洛或是任何一位提供資金的人看來,都不是好事。」
  
  「你又沒有發誓要守貞。」素珊惱怒地說。
  
  「我知道,這是我自願的。搜尋者協會比起我的社交生活更重要,就算追求我的人不是贊助者也一樣。」
  
  「這也是你不斷跟約會對象分手的原因?」
  
  米娜微笑著。「是他們要跟我分手。而且,自從跟大衛離婚後,也只有兩個。」
  
  素珊下巴都要掉了。「兩個?你只跟兩個男人約會過?」
  
  「我可沒這麼說。我有空的時候,也跟一些人出去。不是很多,最近更是一點時間都沒有。不過,只有兩個發展成正式的關係。記不記得譚克林?」
  
  「印象很模糊了。你跟他約會過一、兩次吧。」
  
  「不止。他跟我有過一段。」
  
  「他還滿可愛的。」
  
  「是呀。他希望我花更多時間陪他,而我做不到,於是我們分道揚鑣。」
  
  「你都沒說。我還以為他只是一段小插曲。」
  
  「在我還不願意妥協時,又何必不斷重複同樣的過程。」
  
  「但妥協是必然的。」素珊的眼神變得嚴肅。「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
  
  「或許會有這麼一天吧。」米娜說。等她找到傑廷,魔鬼不再用鞭子鞭策她的腳踝時。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她都無法停下腳步,也不能讓任何事擾亂心神。
  
  「晚不如早。」素珊瞥了手錶一眼,拿起帳單。「我得走了,兩點有個約。」
  
  米娜也站了起來,兩人相互擁抱。接下來,素珊迅速離開,已經滿腦子都是工作。米娜則慢條斯理地落在後方,收拾好提袋,放下小費,因為素珊忘記了。走到收銀台前時,已經有另外兩位客人夾在她跟素珊之間,當米娜終於走出咖啡館,素珊的紅色賓士已經駛到兩個街區以外了。米娜走到對街去開她的豐田休旅車。她低頭尋找放在提袋裏的車鑰匙。通常她習慣把鑰匙放在口袋裏,不過今天穿的薄紗裙子沒有口袋。
  
  快走到車門前時,才終於找到。她把鑰匙拉出來,抬頭,勉強壓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尖叫。她差點就撞上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男子,他就站在她跟車子中間。
  
  「我等你很久了。」狄亞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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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10:32:55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你難道不知道,不應該低著頭走路嗎?」他繼續說道,深邃的眼眸在帽檐的陰影下眯了起來。「此外,永遠要在走出建築物之前,就先把鑰匙拿在手上。」
  
  她有點神思不屬地想著,幸好戴著太陽眼鏡,沒讓他看見她的眼睛嚇得差點掉出來。她的心臟還在狂跳,冷汗直流。她必須在他發現之前停止這種反應,每次只要他一動,她就驚跳起來。
  
  不過他或許已經發現了,因為她發覺,他的唇角微微抽動。那種抽動絕不能稱為笑容,勉強只能算是未完成的微笑吧。
  
  「我通常會先找出鑰匙,」她一邊解釋,一邊想把鑰匙插入鎖孔。她的手微微發抖,第二次才成功。她暗自發誓,下次買車時,要買有遙控鎖的。打開車門後,她說:「瓊恩說你打過電話。」
  
  「沒錯。」他傾身入車內按了中控鎖,打開所有車門,然後繞過去,坐進乘客座。
  
  顯然他要跟她一起走。要不然就是他不想站在人行道上談話。她深吸一口氣,鑽進車裏,發動車子,然後把空調開到最大、搖下車窗,好讓密閉車裏蒸騰的熱氣散去。
  
  他必須脫帽才能坐好。他轉身把深棕色的牛仔帽丟到後座,然後系上安全帶。
  
  看見一個殺手系安全帶,讓她一陣錯愕,以至於忽略了這個動作所代表的意義。她驀地醒悟,他是認為車子就要發動,才會系上安全帶。
  
  她把提袋放在後座地板上,也系上安全帶。「去哪裡?」她問道,說不定他對目的地已有定見。
  
  他聳聳肩。「開車的人是你。」
  
  「我要回辦公室去。」
  
  「好。」
  
  「你的車在哪裡?」
  
  「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會告訴你在哪裡讓我下車。」
  
  她聳聳肩,看了一下後視鏡,找到一個空隙,就開車上路。車裏的空調漸漸涼爽,於是她把車窗搖上,將兩人關在這小小的密閉空間裏。她從未注意到,一部車裏的空間竟是如此狹小、如此私密,狄亞茲是她見過最鎮定的人,不知為何,他似乎能佔據很大的空間,並將其劃歸己有。雖然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身旁,卻能讓她感覺擁擠得似要透不過氣來。
  
  「你為什麼打電話來?」她終於問道,因為他好似不會主動提供任何訊息。
  
  「培弗目前不在這一帶,他到別的地方去了。」
  
  失望重重襲來,她的胃擰緊了。她抓緊方向盤。「你已經知道了?」
  
  「嗯,別擔心,他會現身的。你有沒有跟任何人談起我?」她注意到他不斷地看著後視鏡,注意周遭的車輛。雖然不是很明顯,但自從與她一起坐進休旅車後,他的戒備絲毫未曾鬆懈。
  
  「沒有,我也告訴瓊恩不要提到你。」
  
  「你相信她嗎?」
  
  「非常相信。」米娜本來要說絕對相信。但狄亞茲不會相信絕對;對他而言,人只有比較值得信任,或比較不值得信任的,但沒有絕對的值得信任。他是對的。就算她再怎麼相信瓊恩,瓊恩還是有可能在閒聊時不小心洩漏什麼。
  
  他不斷地注意車流,而她則一邊開車,一邊盡可能地觀察他。他是個乾淨俐落的男子:衣服一點髒汙都沒有,指甲短而清潔。今天他穿深棕色牛仔褲,運動衫本來應是米黃色,但因為經常洗濯,顏色褪成了淡淡的奶油色。他手上戴的多功能機械腕表若說可以偵測到外星,她也不會意外,不過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品。他安安靜靜擱在大腿旁的手臂結實而強壯,突起的血管直往上臂糾結。
  
  他的側面倔強,沒有表情,帶點兒冷酷。下巴仍然覆滿胡渣,雙唇緊閉著,仿佛生命中從未有過令他喜悅的事。或許的確如此,她想著。喜悅來自於人,來自於將人們緊密聯繫的人際關係網路,而狄亞茲是個與世隔絕的人。他雖然就坐在她身旁,但某部分的他,卻仿佛並不在現場。
  
  長達數分鐘的靜默使她開始感到不自在,於是問道:「你找出是誰打電話給我了嗎?」
  
  「沒有。我走進死路了。」
  
  他是說真的嗎?他的聯絡人死了嗎?
  
  「我會想辦法找到他的。」他繼續說道,她則鬆了一口氣。
  
  她的手機響了。他回頭找到她的提包,把它從後座地板上撿起來。「謝謝。」米娜從袋裏掏出手機。螢幕顯示是從辦公室打來的。「喂?」
  
  「有個四歲男孩失蹤了,」施黛寶略過打招呼的部分直接說。「他住在州立公園附近。已經從家裏走失至少兩小時。」她說了地址。「他的家人跟鄰居先找了兩個小時,才打電話報警。警方來電要求我們協助。現在正盡速集結人力到街上搜尋。大部分的警力都在前往現場的途中了。」
  
  「我會到男孩家中與他們會合。」米娜說畢掛斷電話。她看看交通流量,開始變換車道、加速,好趕上下個路口的綠燈。她右轉、再右轉,朝相反方向行駛。「你要在哪裡下車?」她問狄亞茲。
  
  「怎麼了?」
  
  「有個四歲小孩走失,在佛蘭克林山脈附近。」今天氣溫持續上升,華氏一百多度的熱浪;除非小男孩找到能遮蔭的地方,否則他可能會因中暑而死。但若他找到地方躲起來,要找到他就更難了
  
  狄亞茲聳聳肩。「我跟你一起去。那一帶我很熟。」
  
  她完全沒想過。如此一來,他不僅會暴露自己,而且會有一大堆人看見他。她本以為他會避開人群。
  
  「你的名字是?」她問道。「如果你不想洩漏身分,我就不該稱呼你狄亞茲。」
  
  他習慣性地不立刻回答問題。總是先停頓一、兩秒,仿佛在思考問題本身,以及可能的答案。那短暫的停頓令她不安。
  
  「傑斯。」他終於開口了。
  
  她猛踩油門,加速超越一部跑車。「是你的本名嗎?」
  
  「是。」
  
  或許是,或許不是。反正,只要叫這個名字,他會回應就夠了,是不是他的本名根本無關緊要。
  
  她很高興警方跟他們聯絡。像這一類案子,他們通常在市管局或郡立治安單位的指揮下工作,至於前兩者管轄權何屬,則端視哪一方先接下案件。與其讓一堆亂了方寸的人無頭蒼蠅似地亂找,搜尋工作在有組織的情況下會進行得較好。市政府跟郡政府都有搜救小組,不過,在人力短缺、時間又緊迫時,他們偶爾會聯繫搜尋者協會。她的人知道該如何搜尋、聽從指令,以及謹守規範。
  
  小男孩住處所在的街道已塞滿各種公務車及私家車,人們在街道兩旁來回走著,呼叫著他的名字。一群人聚集在他家門前,米娜眼前出現一個心碎的年輕女子,靠在另一位較年長女性的肩上垂首啜泣。
  
  她的胃擰攪起來。曾經,她就是那位年輕女子。每次看見低泣的母親或找到失蹤的孩子,總會有著恐怖的片刻,她會憶起在那市集裏,最後一次聽見寶寶的哭聲。
  
  她找到地方停好車,跳出車外,從後車廂拿出緊急裝備。協尋者一向隨身攜帶替換的服裝,因為他們永遠不知道緊急狀況發生時自己身在何方,又是身穿何種服飾。她爬進後座,急忙脫去裙子,套上工作褲,穿上襪子跟運動鞋。在她換裝時,狄亞茲就背對她站在車門外,以防有人偷窺。他的體貼讓她頗為驚訝。
  
  棒球帽跟太陽眼鏡戴上了,接下來,她把幾樣東西放進口袋:一支所有協尋者都帶著的對講機、一支口哨、一瓶水、一卷紗布,和一包口香糖。口哨是萬一無線電失效時,用來通知在附近的任何人,而其他的東西,則是為小男孩準備的。找到他時,他可能毫髮無傷——她從不讓自己想像沒能及時找到人的可能性——不過,他肯定會需要喝水,可能也會想要嚼嚼口香糖鎮定下來。
  
  她的工作人員看見她的休旅車,走了過來。百倫走在最前頭,雖然他也戴著墨鏡,米娜看得出,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狄亞茲身上。
  
  她爬出後座,鎖好車門,把鑰匙塞進前方的口袋裏。「這位是傑斯,」她在百倫提出任何問題前,先介紹道:「他願意幫忙。由誰指揮搜尋行動?」
  
  「老巴。」百倫回答。
  
  「很好。」巴魯飛是這類搜尋行動的老將,常識豐富又思慮周密,是個靠得住的人。
  
  「小男孩叫什麼名字?」她聽見人們叫著聽來像是「馬克」或是「麥克」的名字,想要確定。
  
  「麥斯。這孩子身體大致上健康,不過今天因為耳朵發炎,還有點發燒,所以沒去保姆那裏。他母親以為他在睡覺,就去洗衣服,後來再去察看時,他已經不在自己床上了。」
  
  孩子們常這樣,沒告訴任何人,就溜出家門玩耍。米娜曾搜尋過一個小小冒險家,他耐心地看著父母親閂上門,等到時機成熟,就推張椅子到門邊,爬上去,再用他的玩具卡車把手夠不到的門閂推開。這個手法還是等他們找到他之後,他又再度故技重施,大人們才知道的。孩子們真是富有創造力,尤其是在具有危險性的事物方面。
  
  小麥斯生病了,真令人擔心;發燒會讓他在戶外的高溫下,益加脆弱。他們必須盡速找到他。她站在熱氣中才幾分鐘,就已經汗如雨下。
  
  他們一起走到前院向老巴報到,他手上拿著一個筆記板,正在分派搜尋區域,好避免某處被遺漏、某處又被不同的組別重複搜尋。他冷靜而專業的部屬,分別負責不同的項目。
  
  她的工作人員到達時,他向她頷首。「米娜,」他歡迎地說。「真高興你們的人能來。他們等了很久才打電話報警,這個孩子離家可能已經有相當距離了。早些時候,他想去找祖母,但因為生病了,被他母親拒絕,他很生氣。」
  
  「他的祖母住在哪裡?」
  
  「離這裏好幾哩。他母親說,他確實知道往奶奶家的方向,所以我們把大半人力集中在這兩點之間。」
  
  始終隱藏在她身後,但從沒遠離的狄亞茲開口問道:「他從哪個門離開?」
  
  她很訝異他竟會主動引起別人注意,顯然,他並不在意艾帕索警方看見他。某種程度而言,這讓她安下了心,看來他並沒有被邊境的這一邊追緝。
  
  老巴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再用手指出方向。「從後門。過來看看。」
  
  米娜確定老巴一定已經檢查過後院了,不過,既然他願意帶他們過去,她也希望能親眼看看,於是他們繞過屋旁,來到房屋後方。
  
  整理得十分潔淨的後院,有著以鐵鏈圍成的籬芭。院子裏有揪鏈跟滑梯,幾架玩具推土機,小男孩顯然常常把泥土從一處運到另一處,籬芭旁還有一輛塑膠三輪腳踏車。
  
  「我猜,他爬上三輪腳踏車,抓住一個把手,然後翻過籬芭,」老巴說。「我只能看出這個出去的方法。」
  
  狄亞茲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冷靜的目光巡視著周遭景物,尋找任何可能吸引一個小男孩注意力的事物。「可能是一隻狗,」他幾乎是自言自語。「一隻小狗,一隻小貓。希望不是一匹小狼。」
  
  米娜的喉嚨縮緊了:希望將這小男孩從安全的後院中引誘出去的,不是任何猛獸、動物,或是人類。
  
  「你不認為他是去奶奶家?」老巴問道。
  
  「有可能。但是,如果有一隻小狗或小貓經過,他可能會去追它。你也知道,孩子們就是這樣。」
  
  「恐怕如此。」老巴歎口氣,眼中滿是憂慮。
  
  狄亞茲走到麥斯攀越過去的籬芭旁邊,蹲下來檢視該處土地,然後抬頭緩緩觀察四周景物。協尋者也常常如此,以失蹤兒童的高度來看他所看到的世界。大人從高處往下看,偶爾會錯失一個隱藏起來的洞穴,或是一塊形狀有趣的石塊。
  
  「這裏被一大堆人踩過,」狄亞茲說,意思是他們毀掉了他本來可能會看見的任何微細蹤跡。「搜救犬快來了嗎?」
  
  「一個小時後會到。」老巴對狄亞茲的問題並不閃爍其詞,這是他的優點。畢竟,老巴不覺得需要表現什麼:他的目標只是找到失蹤的小孩。如果狄亞茲幫得上忙,那很好。
  
  狄亞茲低聲抱怨。小男孩失蹤已經超過兩個小時。還要再等一小時搜救犬才會到現場,讓它適應好環境、讓它聞味道——小男孩可能得要在這種高溫下暴露四小時,他生病了,又沒有水喝。
  
  老巴檢查他的筆記板。「好,米娜,來組織你的人吧。」瓊恩給他一張工作人員列表,他把資料收集在一塊,然後開始兩人一組唱名,給他們指示後,再把名字劃掉。他指著狄亞茲跟米娜。「我要你們兩位直接往山區搜尋。」他看著狄亞茲。「我覺得你像個獵人,而米娜對於失蹤兒童有神奇的第六感。或許他真的去追狗或其他什麼東西了。」
  
  他把麥斯的大致外型告訴大家:黑髮、棕眼,穿了件白色布魯克魯牌運動衫、牛仔布短褲跟涼鞋——然後就要大家上路了。
  
  她跟狄亞茲亦步亦趨,在多半沒有草坪的巷弄裏仔細搜尋,還往往手腳並用地趴下察看任何小男孩可能鑽進去的車底、樹叢,以及各種建物下層。每隔一段距離,米娜就會呼喚麥斯的名字,再停下來聽聽看。一塊尖銳的石塊刺進她的膝蓋;一株野草劃傷她的手。她不去注意這些身體上的不適或氣候的高溫,只專注於用眼看、用口喚,以及用耳聽。這些事,她不知已做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的急迫感都同樣強烈。
  
  距離小男孩家半哩遠處,狄亞茲在泥地中找到了一個小孩的足跡。沒辦法確認是否屬於麥斯的,不過這畢竟是個大發現。米娜蹲在他身旁,一同檢視足跡。痕跡小得有可能來自於四歲小孩,且看來像是軟底鞋而非球鞋留下的。
  
  「你在流血。」他突然說。
  
  米娜瞥一眼自己的手。「不礙事,回去後我會自己處理。」
  
  「現在就包紮起來,血會破壞原來的味道。」
  
  她倒沒想到這個問題。她停下腳步,從工作褲口袋拿出那卷紗布,開始包紮手。她能很有效率地包紮,不過在只有一隻手的情況下,卻沒辦法把紗布拉斷綁好。狄亞茲從靴子裏抽出一把形狀怪異的刀來割斷紗布,再把尾端撕成長長的兩條。繞過她的手緊緊綁了個結。
  
  「謝了。」米娜說。她環視四周。「有沒有看到小狼的足跡?」
  
  「沒有。」
  
  那是件好事。小動物是狼的食物,從老鼠、小寵物到小孩等等都是。
  
  他們再度手腳並用地趴下,什麼都不放過地徹底搜尋。「麥斯!」米娜叫道。「麥斯!」她仔細聽。沒有動靜。
  
  太熱了,她的胃開始不舒服,於是喝了口水,然後把水瓶遞給狄亞茲,他也喝了一些。才過了半小時,她就已經如此,那麼已經在外頭待了三個小時的麥斯是什麼感覺呢?如果他在附近,應該聽得見他們的叫聲。
  
  她突然靈光一閃,拿出對講機來。「我是米娜。麥斯的全名是什麼?」`
  
  答案過幾分鐘後傳了回來:「賈麥斯。」她把對講機放回口袋,雙手插腰,深吸一口氣,模仿她自己的母親,叫道:「賈麥斯,你給我出來。」她極力用最堅定的語氣說道。
  
  狄亞茲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閃過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媽……媽咪?媽咪!」
  
  小小的聲音非常微弱,但是仍清晰可辨。她大感驚訝,沒想到策略竟然奏效了。成功甜美的果真,使她對狄亞茲綻開一朵動人的笑容。她歡呼:「找到了!」她再度揚起聲音:「麥斯!小鬼,你在哪裡?」
  
  「在這裏。」小小的聲音答道。
  
  還不夠,她想。不過,從狄亞茲突然跳過右手邊的後院看來,或許這樣已經足夠。
  
  「你馬上出來!」她叫道,好讓他再說點什麼。他似乎會對權威性的聲音有所反應。
  
  「我出不來!我被鉤住了。」
  
  一輛載貨卡車停在過去兩棟房子的後院裏,狄亞茲在車旁跪了下來,窺視卡車底部。「他在這裏,」他說道。「短褲被鉤住了。」
  
  米娜抓出無線對講機,向大家廣播這個好消息,狄亞茲則爬進卡車底部。她跪下來,摘下太陽眼鏡,看著他用小刀割斷把麥斯困在卡車底部的腰帶銅環。如果有人坐上卡車,把車開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她光想像就不禁一身寒顫。麥斯可能會被拖拉至死,車主如果把音樂開得很大聲,會根本連他的尖叫都聽不見。
  
  「搞定。」狄亞茲說道,牢牢地用一隻手抱住小男孩,同時把刀塞進靴內。然後,他抱著麥斯,從卡車底下鑽出來。
  
  麥斯全身大汗淋漓,小臉蒼白,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不過,他仍瞪著他們,宣佈:「我不能跟你們說話。你們是陌生人。」
  
  「很好。」米娜在他身旁單膝跪下,從口袋拿出水瓶。「口渴了嗎?你不用說話,如果渴了,只要點點頭。」
  
  他點了點頭,看她的眼神滿是焦慮不安。她旋開瓶蓋,把水瓶交給他。「這給你。」
  
  他抓住瓶身的雙手邊帶著嬰兒肥,不過看得出來已經漸漸要長成大男孩了。他大口灌水,把水瓶舉得高高地,還有些水滴到運動衫前襟上。一口氣喝完半瓶水後,狄亞茲伸出手阻止他。「慢一點,小奇蟈。一下子喝太急或喝太多,可能會嘔吐。」
  
  麥斯抬頭瞪著他。「那是什麼意思?」
  
  「奇蟈嗎?」麥斯點點頭,於是狄亞茲說:「水槍。」
  
  麥斯格格笑了出來,又用手捂住嘴。「糟糕,我跟陌生人說話了。」他說。
  
  「一定要跟你媽咪說。」狄亞茲傾身,攔腰把小男孩撈起來,摟在臂彎裏。「來,我們去找她。她一直在找你喔。」
  
  「我想要抓一隻貓咪。」麥斯一隻手圈住狄亞茲的頸項,說道。「它跑到卡車底下去了,我也跟著鑽進去,可是後來我就被鉤住了。」
  
  「這種事任誰都會發生的。」
  
  「可是你沒有啊。」
  
  「差一點喲。」
  
  
  米娜聽著麥斯說話,以及狄亞茲懶洋洋的回答。跟麥斯在一起時,他就能放鬆,她開始明白,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般孤僻。他過去曾跟兒童有某種程度的接觸,也知道該怎樣跟他們談話,他拎起麥斯的姿勢,好象已經做過好幾百次。麥斯顯然一點也不怕他。她從沒想過狄亞茲會有這一面,這勾起了她的興趣。
  
  老巴跟他的幾個部屬,還有一些醫護人員在半路上與他們會合,麥斯的母親也跟他們一道跑來。看見小男孩時,她高聲尖叫起來,麥斯大叫:「媽咪!我被鉤住了!」
  
  她從狄亞茲的臂彎裏把麥斯抓過去,緊緊抱住他,拚命親吻他的臉、頭以及所有碰得到的地方。她同時間既哭又笑、還邊責備他,而麥斯則試圖告訴她關於小貓、男人用來割斷短褲的大刀子,還有他知道不可以跟陌生人講話。
  
  他們把麥斯帶去檢查,不過,由於他一直躲在卡車下的陰影裏,因此躲過了毒辣的太陽跟高溫。米娜與所有的搜尋人員,則急切地需要水和空調。
  
  他們拖著蹣跚的腳步回到集合地點。她的人報到後,回返各自的轎車跟卡車,她正要走回自己的休旅車時,一家地方電視臺記者截住她,請她評論。米娜例行公事地祝福那一家人、讚揚艾帕索警方、順便為搜尋者協會作宣傳,再簡短解釋麥斯如何爬進卡車底下,然後衣服被鉤住。她注意到狄亞茲已經消失,於是並沒有提起他。他最不想要的,就是臉跟名字在電視上被大肆宣揚了。
  
  記者離開後,米娜坐進座位,把車發動,然後等待狄亞茲再度出現。他出現了,打開車門、坐進乘客座。他們系上安全帶,她把車來個大回轉。
  
  過了好幾分鐘他才開口說話。「你沒能擁有那個時刻。」
  
  她知道他是指麥斯的母親看見孩子還活者、毫髮無傷,臉上閃耀喜悅光芒的那個時刻。「沒有。」她的喉嚨突然間縮緊,說道。「我最後一次看見我的寶寶,他是在哭泣。他本來睡在我懷裏,突然間就被搶走了。他叫得頭都要掉下來了。」那張生氣的小臉仍歷歷在目。她咬緊牙根,強忍住淚水。
  
  又過了長長一段靜默,狄亞茲說道:「我明白你為何選擇這項工作了。感覺很好。」
  
  她清清喉嚨。「好到不行。」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認為你的孩子找得回來。不過,我會替你殺掉培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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