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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諾拉‧羅伯茲]情網恢恢【唐納凡巫術家族三部曲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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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0: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情網恢恢(唐納凡巫術家族三部曲之一) 作者:諾拉‧羅伯茲

專寫夢幻和恐怖故事的劇作家,偏偏不信法外之力。
漂亮的時尚女郎身懷古代巫術,愛起來卻是情深意長。
他刻意獵奇,不料墮入情網。她略施魔法,同時也無法抵禦他的魅力。
在劇作家和女巫的較量中,夢幻與魔力碰撞,有了情愛的結晶,卻難成為美好姻緣。
他只想為好萊塢奉獻賣座的劇本,對婚姻和家庭心存疑慮和恐懼。
她先是魔力受到懷疑,繼而真情又遭摒棄,無所不能的女巫將會有何種舉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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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0:45 |只看該作者
序篇

  她降生在巫樹傾倒的那個夜晚。從第一次呼吸開始,她便飽嘗了魔力的滋味棗它的豐饒和華美,它的辛酸和苦澀。她的降生,是延續數世紀的鏈條上的又一個環節。那個鏈條常被蒙上一層民間傳說的色彩。然而,一旦擦拭乾淨,真實的力量會把它鍛造得更加牢固。

  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有人在慶祝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遠離蜿蜒秀麗的蒙特雷海岸棗那裡,嬰兒有力的哭聲在古老的石房子裡迴盪棗人們也在慶祝新的生命。在魔力依然盛行的神秘的世界棗在愛爾蘭的青山深處,康威爾風雪肆虐的曠野;在威爾士的窯洞之中,毗鄰布列塔尼山石磷峋的海灘棗甜美的生命之歌也在人們口中吟唱。

  而那棵飽經風霜、彎腰駝背、盤根錯節的老樹,默默地奉獻了自己的生命。

  伴隨著老樹的死亡和母親心甘情願忍受的痛楚,一個新的女巫降生人間。

  雖然她有選擇的權利棗畢竟,禮物可以拒絕,可以珍惜,也可以不予理睬棗但是,在這個孩子身上,在她將來長成的女人身上,大部分天賦將會繼承下來,就像她眼睛的顏色一樣。不過現在,她還只是一個嬰兒,視力仍然是朦朧的,思想仍然是模糊的。即使當她的父親開懷地笑著,把第一個親吻印在她毛茸茸的頭上時,她也在空中憤怒地揮舞著攥得緊緊的小手。

  嬰兒在母親的乳房上吸吮,母親潸然淚下。那是既幸福又憂傷的哭泣。因為她已經知道,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去讚美她和丈夫共享的愛情與和諧。

  她已經看過了。她已經看到了。

  她搖晃襁褓中的孩子,唱起一首古老的歌。她知道,孩子等待著她的教導,而且難免會犯錯誤。她還知道,有一天棗在人生的長河中,那一天不會太久棗她的孩子也會執著地追求愛情。

  她希望,在她贈予的所有禮物中,在她講述的所有真理中,孩子首先懂得一點,最重要的一點。

  純粹的魔力在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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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在原來矗立著巫樹的地方,立著一個標誌。蒙特雷和卡墨爾的居民對大自然素懷敬重之情。旅遊者也常來此地,對著標誌上的文字琢磨一番,或者只是站在那裡,看看那棵老樹的塑像、怪石鱗峋的海岸和沐浴在陽光中的港徽。

  親眼見過那棵樹,記得它是哪天傾倒的當地人,常向遊人念叨,摩根娜•唐納凡就是那個夜晚降臨人世的。

  有人說那是一種象徵。有人不以為然,認為純屬巧合。更多的人只是暗自稱奇。但沒人否認,一個自稱女巫的人降生在距一株聲名遠揚的老樹幾乎不到一石之遠的地方,畢竟為此地平添了一道迷人的色彩。

  在納什•科特蘭的眼裡,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一個誘人的釣鉤。他花大量的時間研究法外之力。描寫吸血鬼、狼人以及那些己的觀點和印象,不帶任何成見地構思情節。他只知道,她恰好出生在蒙特雷這個地方,大約是在二十八年以前,再有就是她經營一家生意不錯的商店,那是專為喜愛水晶飾品和藥草的人開辦的。

  有幸在她的家鄉小住,納什對她不由心生佩服之情。成為蒙特雷的居民還不到一個月,他就開始問自己,過去怎麼居然能夠在其他地方生活。而且,上帝知道,他竟敢以浪跡天涯自詡。想到這裡,他做了一個鬼臉,本來稜角分明的臉皺成了一團。

  他又一次承認,劇本能受大眾歡迎,運氣還算不錯。他的想像力使他得以遠離洛杉礬的車流和煙霧,來到加利福尼亞北部的這一方寶地。

  雖然是早春三月,他還是降下了車篷,任憑活潑歡快的海風吹拂他那顏色略深的金髮。空氣中有水的氣息,這裡永遠不會離水太遠;有草的清香,草剪得整整齊齊;有花的芬芳,溫暖的氣候中處處花繁葉茂。

  天是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雲彩。馬達像一隻肥碩的貓,發出得意的鳴叫。他最近剛從一段日趨惡化的關係中解脫出來,正打算開始一個新的計劃。對納什而言,生活簡直無可挑剔。

  他看到了那家商店。和別人告訴他的一樣,商店中規中矩地座落在街角,一側是家古玩店,另一側是餐館。店裡的生意顯然十分興隆,因為他只能在這個街區以外泊車。他倒不在乎走這段路。裹著牛仔褲的一雙長腿愜意地邁在人行道上,一群為在哪裡吃午飯而爭論不休的遊客,一個身著紫紅絲裝,身材細如筆桿手牽兩隻阿富汗獵狗的女人,一個一邊遊逛一邊用手機聊天的生意人,從身旁一一閃過。

  納什熱愛加利福尼亞。

  他在店外停下腳步。櫥窗上噴漆的店名很簡單:威卡。他會心地一笑,點了點頭。他喜歡這名字。古英語裡的女巫。它讓人腦海中閃現彎腰駝背的老婦人的形象棗匍匐而行,穿梭往來於村莊之間,口中唸唸有詞,畫符唸咒,除瘤祛疣。

  外景,白天,他想。雲遮霧罩,疾風呼號。破落的小村莊裡,柵欄不整,門窗破敗。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懷中摟著一個用布遮蓋的沉重的籃子,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匆匆而行。一隻大烏鴉呼嘯而過,爾後翅膀一陣扇動,停落在朽敗的門柱上。鳥和人相互凝視。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淒厲的尖叫。

  有人從店裡走出,拐彎時撞到納什身上,剛才的想像立即煙消雲散。

  '對不起。'他聽到低低的一聲道歉。

  他只是點了點頭。沒關係,他想。在同專家探討以前,再多的構思也沒有用。此時此刻,他想做的是看一眼她的商品。

  他注意到,櫥窗的佈置很吸引人,體現出一種營造戲劇效果的資質。深藍色的天鵝絨鋪在高低寬窄各不相同的貨架上,宛如一道道深色的瀑布傾瀉在一條寬闊的河中。河上漂浮的是一簇簇水晶器皿,在上午的陽光照射下發出夢幻般的光芒。有的像玻璃一樣清澈,有的映出令人心醉的色澤。玫瑰紅,淺綠,紫紅,墨黑。形狀也各不相同,或像魔杖,或像城堡,或像超現實主義的微型城市。

  他腳尖和腳踉輪流點地,身體一俯一仰,嘴也噘了起來。他看得出這些東西為什麼如此迷人棗色彩、形狀和光澤。有人竟真的相信,一塊頑石也具有某種魔力。我們驚歎人類大腦的神奇,這也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些東西也的確漂亮。水晶器皿的上方,多面體的垂飾物掛在細細的金屬線上,劃出了道道彩虹。

  也許她用來熬肥皂的大鍋是放在密室裡。

  這個想法使他暗自發笑。不過,他還是最後看了一眼櫥窗裡的陳設,才將店門推開。給自己挑選一兩件東西,不也挺有意思嗎?鎮紙啊,或者放大鏡什麼的。這就完全能使他滿足了,如果她不賣龍鱗或狼牙的話。

  店裡擠滿了人。都怪自己星期六上這兒來,他提醒自己。不過,這倒給了他時間,可以隨意逛逛,看看一個女巫究竟如何在二十世紀經商。

  店裡的陳設和外面那些亮晶晶的商品同樣惹人注目。一塊塊巨石。有的被從中間切開,露出成百上千晶瑩剔透的牙齒。盛滿有色液體的精緻的小瓶。納什看了一個瓶子的標籤,發現那不過是讓人放鬆用的艾菊浴液,不禁略感失望。以他的期望,至少該有一種愛情香精才是。

  店裡有更多的藥草棗泡茶、做花瓣或烹任用的袋裝藥草,以及淺色的蠟燭和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水晶飾品。一些造型精巧的首飾斜掛在水晶器皿上,在玻璃後面熠熠生輝。藝術品、繪畫、塑像、雕刻,樣樣東西都擺放得十分巧妙,把這個商店稱為美術館或許更為恰當。

  對不尋常的事物總是備感興趣的納什,喜歡上了一個用錫合金製作的燈。燈的造型是一條帶翼的龍,紅色的眼睛亮光逼人。

  這時,納什認出了她。一眼便能斷定,正是當代女巫的形象。那個表情嚴肅的金髮碧眼女郎正在一張傾斜的石桌前同兩個顧客討論著什麼。時髦的黑色緊身連衣褲裹著嬌小誘人的身體。閃閃發光的耳環會落至肩,每個手指上都套著戒指。指尖上是看上去能奪人性命的長長的紅指甲。

  '這東西挺討人喜歡,對嗎?'

  '嗯?'霧濛濛的嗓音使納什扭過身去。這一次,僅僅一眼就讓他忘掉了角落裡那個體態動人的年輕女巫。在一雙湛藍的眼睛面前,他發覺自己的心跳少了幾次。'對不起?'

  '這個龍。'她微笑著用一隻手撫過龍頭,'我正盤算是不是該把它帶回家呢。'她又嫵媚地笑了一下。他看到,她的嘴唇豐滿而柔軟,未塗唇膏。'你喜歡龍嗎?'

  '簡直發狂,'他當機立斷地說,'你常來這兒?'

  '是的。'她抬起一隻手去摸頭髮。那是一頭烏髮,慵懶地披落到腰部。納什抖擻精神,試圖把有關她的細節湊到一起。烏黑的秀髮與淡淡的奶油色的皮膚正好般配。眼睛很大,長著重重的睫毛。鼻子小巧,稜角分明。個子幾乎和他一樣高,卻又清風擺柳般的苗條。身上那件樸實無華的藍上衣顯示著品味和風格,也展現出精妙絕倫的曲線。

  她的身上有某種令人……啊,他想起來了,令人眩暈的東西。不過,他正忙於欣賞和把玩,顧不上分析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在他凝神注目的時候,她的嘴唇又彎了一下。這個動作含有某種一切都看在眼裡,同時又頗感興趣的成分。'你以前來過威卡嗎?'

  '沒來過。真了不起,這些東西。'

  '你對水晶感興趣?'

  '本來可能會的,'他隨便抬起一塊紫水晶,'不過我中學博物課不及格。'

  '我認為你在這兒也及格不了。'她朝他手裡的石塊點了點頭。'如果你想和內心的自我建立聯繫,應該左手拿它。'

  '噢,是嗎?'為了討好她,納什把石塊換到了左手上。他不願意讓她知道,他什麼感覺都沒有棗除了裙子在她的膝部滑過的樣子帶給他的那絲快意以外。'如果你是這兒的常客,也許可以把我介紹給那個女巫。'

  她眉毛一挑,順著他的目光向那個金髮女郎望去。金髮女郎剛好賣完東西。'你需要女巫?'

  '我想你可以這麼說。'

  漂亮的藍眼睛又回到納什身上。'你看上去不像是來這裡尋找愛情符咒的人啊。'

  他咧了咧嘴。'謝謝。我認為……實際上,我是在研究。我是寫電影的。我想寫一個和十九世紀的巫術有關的故事。你知道……神秘的女巫會、性、還有自我犧牲。'

  '噢。'她低頭時,晶瑩的耳墜擺來擺去。'婚齡婦女穿著天衣圍著圓圈跳舞。裸體的。'她解釋說,'趁月色昏暗,調好藥水,引誘不幸的受害者縱慾狂歡。'

  '差不多吧。'他探了探身,發現她的氣息和月光下的森林一樣冷峻和幽暗。'這位摩根娜真的相信自己是女巫嗎?'

  '她知道自己是什麼人。先生是棗?'

  '科特蘭。納什•科特蘭。'

  她的笑聲低沉而愉快。'當然啦。我欣賞過你的大作。特別喜歡《午夜血》。你賦予吸血鬼極大的智慧和慾望,卻又不踐踏傳統。'

  '比起墓地裡的塵埃和棺木,畢竟活人更值得一寫。'

  '我想是吧。比起攪動一口大鍋,畢竟女巫更值得一寫。'

  '一點不錯。這就是我想採訪她的原因。我想,她肯定是個非常精明的女人,不然哪能這麼沽名釣譽?'

  '沽名釣譽?'她重複道,一邊彎腰抱起一隻漫步走來,在她腿邊轉悠的大白貓。

  '聲望。'他解釋說,'我在洛杉礬就有耳聞。人們常給我講些離奇古怪的事。'

  '肯定沒少講。'她撫摸那隻貓碩大的腦袋。現在是兩雙眼睛在盯著納什。一雙是湛藍色的,一雙是琥珀色的。'可是你並不相信巫術,或者魔力。'

  '我相信我能把它們編進一個呱呱叫的故事。'他盡量使自己的微笑富於魅力。'所以,怎麼樣?替我在女巫那兒說句好話?'

  她上下打量著他。嗯,玩世不恭,而且過於自信。對納什•科特蘭來說,她想,生活中處處都是玫瑰。也許該讓他嘗嘗荊棘的滋味。

  '我看不必。'她向他伸出手去,纖細的手上只戴著一枚銀戒指。他機械地握住她的手。一股電流直襲肩膀,他不禁噓了口氣。她卻只是嫣然一笑。'我就是你的女巫。'她說。

  靜電,片刻之後,納什對自己說。當時,摩根哪正轉過身,回答一個顧客提出的問題,問的是一種叫聖約翰麥芽汁的某種東西。她一直抱著那隻大貓,撫摸它的皮毛……電流就是從那兒來的。

  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彎了彎手指。你的女巫,她是這樣說的。他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歡她使用那個具體的代詞。有點親密,但感覺上又不那麼自在。倒不是說她沒有吸引力。她在他發愣時對他微笑的那種方式不僅使他心裡有點發虛,也讓他明白了為什麼剛才會覺得她能令人感到眩暈。

  魔力。哦,不是那種魔力,納什在觀察她擺弄一束干藥草時安慰自己。那是某些漂亮女人似乎與生俱來的一種魔力棗大生的女人味兒和極具震撼力的自信。他不喜歡把自己看成屈從於女人意志的那種男人,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溫柔順從的女人畢竟更容易對付。

  任何情況下,他對她的興趣都是職業性的。不純粹是,他又糾正了自己。若是要一個男人眼睛望著摩根娜,思緒又始終保持在純職業化的層面上,那真不如讓他痛快地死去。不過,納什覺得自己分得清主次,不至亂了方寸。

  納什等待著,直到她接待完那個顧客,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自責的笑容,向櫃檯這邊走來。'不知你能否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彌補一下自己剛才的冒失?'

  '哦,我倒覺得你完全能夠自行了結。'按平常的做法,她會把他打發掉。但是,肯定是有什麼緣故,使她竟然又從店堂的那頭回到了他的身旁。摩根娜不相信什麼偶然之事。不過,不管怎麼說,她斷定,任何一個長著一雙如此溫柔的棕色眼睛的男人,都不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人。'恐怕你沒掌握好時機,納什。今天上午我們太忙了。'

  '你們六點鐘關門。到時我再來,怎麼樣?請你喝點什麼,或者共進晚餐?'

  拒絕的衝動是下意識的。其實她更願意仔細斟酌一下,或者看看自己的水晶球。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隻貓跳到了櫃檯上。貓科動物的騰躍確實輕盈得很。納什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撓它的腦袋。那只白貓沒像以往遇到生人那樣,似乎受到了冒犯,一走了之,或暴躁地嘶叫,而是在撫摸它的那隻手下順從地弓起了身體。它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死死地盯著摩根娜的眼睛。

  '盧娜似乎對你頗有好感。'摩根娜喃喃地說,'好吧,六點。'她說。那隻貓也高興得起勁兒叫了起來。'到時我再決定拿你怎麼辦。'

  '非常公平。'納什又摸了一下盧哪,然後信步走出了店門。

  摩根娜皺著眉,俯下身去,直到自己的眼睛和貓的眼睛處於同一高度。'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盧娜只是扭動它那決非沒有多少份量的身體,給自己洗起臉來。

  摩根娜沒有多少時間去想納什的事。因為她是一個隨時都在同自己易衝動的天性作鬥爭的女人,所以她更願意清靜下來以後再仔細考慮如何對待納什。摩根娜盡心盡力地接待一批又一批的顧客,同時也沒忘提醒自己,對付一個眼睛和小狗一樣自負的小說家,不在話下。

  '哇。'曼蒂,納什曾經讚不絕口的那個豐滿的金髮女郎,一屁股坐到了櫃檯後面的凳子上。'從聖誕節前到現在,沒見過這麼多人。'

  '我看這個月每逢星期六都會忙得不可開交。'

  曼蒂咧嘴笑著,從緊身合體的連衣褲的後兜裡抽出一片口香糖。'你是不是念發財咒啦?'

  摩根娜回答之前先按自己的喜好搭了一個玻璃城堡。'吉星高照,生意興隆,'她微笑著說,'加上咱們新櫥窗的佈置精妙絕倫。你可以回家了,曼蒂。我來算賬關門。'

  '那我就遵命了。'她敏捷地站起身,想伸展一下肢體,兩道濃眉卻挑了起來。'天呀,哦,天……看吶。高個頭兒,曬黑的皮膚。品位不俗啊。'

  摩根娜向外望去,透過前窗認出了納什。他這次停車運氣不錯,正從那輛車篷可以折疊的汽車的前座彎腰下車。

  '穩住,姑娘。'摩根娜咯咯笑著搖了搖頭。'那種男人讓女人心碎,不見一滴血。'

  '不要緊。我的心已經很久沒碎了。咱們看看再說……'她做了一次迅速而又極其精確的測量。'六英尺,一百六十磅。隨意型棗也許只是個初出茅廬的知識分子。喜歡戶外運動,但不過度。頭髮只有個別地方能透過陽光,膚色曬得正合適。面部骨骼輪廓不錯棗經得起歲月的考驗。啊,還有那張甜甜的嘴。'

  '幸虧我瞭解你,知道你實際上更多的時候想的是男人,不是寵物店櫥窗裡的小狗。'

  曼蒂嘻嘻笑著,甩了甩頭髮。'哦,好啦好啦,是想男人更多,而且不是多一星半點兒。'門開時,曼蒂換了換姿勢,弄得身體似乎要從連衣褲中脹出來。'你好啊,美男子,想買點兒魔力嗎?'

  隨時隨地準備接納多情女子的納什朝她努嘴一笑。'你推薦什麼?'

  '嗯……'這得意的一聲嗯拉得長長的,不亞於盧娜。

  '曼蒂,科特蘭先生不是顧客。'摩根娜的聲音溫和而愉悅。很少有什麼事情比曼蒂同一個有魅力的男人逗趣兒更讓人開心了。'我們有約會。'

  '也許是下次。'納什對她說。

  '也許是任何時候。'曼蒂蛇一樣地繞過櫃檯,火辣辣地看了納什最後一眼,擺著腰肢扭出了店門。

  '我敢打賭,她能刺激你們的銷售。'納什評論道。

  '而且能刺激射程內每一個男人的血壓。你的血壓怎麼樣,還好吧?'

  '有氧氣嗎?'

  '對不起,賣完了。'她友好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幹嗎不坐下呢?我還有點兒事要辦棗糟啦。'

  '怎麼啦?'

  '沒及時掛上關門的牌子。'她嘟嚷著說。這時,門已開了,她的臉上也堆出了笑容。'你好,利特爾頓太太。'

  '摩根娜。'一個女人從店門那邊游弋而來,話音伴隨著如釋重負的一聲長歎。納什判斷她的年齡在六十和七十歲之間。

  游弋,這個動詞很貼切,他想。她的體態好似一艘巡洋艦,從艦首到艦尾都那麼堅實牢固,週身飄裹著五顏六色的絲巾,如同艦上的彩旗。頭髮是一種少見的發亮的紅色,興高采烈地打著卷兒,捧著那張滿月般的面龐。祖母綠勾畫出重重的眼廓,嘴上罩著一層腥紅的唇膏。她伸出雙手棗手指上箍滿了戒指棗緊緊地抓住了摩根娜的手。

  '想早來一點兒都辦不到。實際上,我不得不臭罵那個想給我開罰單的警察一頓。想想看,一個剛到刮鬍子年齡的毛頭小子,竟然給我上法律課。'她呼哧著噴出了帶薄荷味的氣息。'好啦,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

  '當然啦。'毫無辦法,摩根娜想。她實在喜歡這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不願找任何托詞。

  '你是個夢一樣的女人。她是個夢一樣的女人,對不對?'利特爾頓太太轉而要納什回答。

  '您說得真對。'

  利特爾頓太太滿意地笑著,朝他轉過身,叮噹做響的項圈和手鐲奏出了一節交響曲。'人馬座,對嗎?'

  '啊……'納什隨口改了自己的生辰去迎合她,'正是。太神啦。'

  她那肥大的胸脯鼓了起來。'身為一個出色的評判家,我深感自豪。我不會耽誤你的約會,親愛的。'

  '我沒有約會,'摩根娜對她說,'能為您做點兒什麼嗎?'

  '幫點兒小忙。'利特爾頓太太的眼睛亮了起來,摩根娜勉強壓住了一聲歎息。'我的任孫女。舞會的事,還有跟她一起上地理課的那個迷人的男孩。'

  這回再也不能心軟了,摩根娜向自己保證。絕對的頹廢派少年。她扶著利特爾頓太太的胳膊,把她從納什那裡慢慢拉到一旁。'我跟您說過我不幹這種事。'

  利特爾頓太太眨了眨她的假睫毛。'我知道你通常不那麼做,但這件事非同小可。'

  '都一樣。'摩根娜瞇眼看了一下向她們靠近的納什,拉著利特爾頓太大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我知道您的侄孫女是個出色的姑娘,可是為她安排舞伴未免有點輕率棗再說這種事情影響不好。不行。'不容利特爾頓太太爭辯,摩根娜又接著說,'如果我安排這樣的事棗改變不應改變的東西棗會影響她的生活。'

  '就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能改變一生的命運。'利特爾頓太太垂頭喪氣的模樣使摩根娜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拒絕向餓漢施捨一塊硬麵包的吝嗇鬼。'我知道您只是想讓她過一個特別的夜晚,但我不能跟命運開玩笑呀。'

  '她太靦腆了,你知道。'利特爾頓太太歎息著說。她的耳朵很尖,足以聽出摩根娜的決心在微微動搖。'而且她並不認為自己好看。其實她挺好看。'沒等摩根娜分辯,她突然抽出了一張快照。'看見沒有?'

  不想看,摩根娜心說。但她還是看了。一個俊俏的小女孩,一雙憂鬱的眼睛。夠了,不用再看了。摩根娜暗暗咒罵了一聲。龍的牙齒和地獄之火。初戀時她會像一個笨拙的情人一樣大汗淋漓。

  '我不能保證棗只是建議。'

  '太好啦。'利特爾頓太太不失時機地又掏出一張照片。那是她在學校圖書館裡,從學校年鑒上剪下來的照片。'這是馬修。名字不錯,是不是?馬修•布洛迪,傑西•利特爾頓。她的名字隨我。你很快就會開始,是吧?舞會是在五月的第一個週末。'

  '如果行的話,就棗'摩根娜說著,把照片放進了衣袋。

  '肯定行。'笑容滿面的利特爾頓太太親了親摩根娜的臉頰。'不耽誤你們了,星期一我再來買東西。'

  '週末愉快。'摩根娜看著利特爾頓太太離開,心裡直生自己的氣。

  '她不是應該用銀幣在你的手掌上畫十字嗎?'納什問道。

  摩根娜歪了歪頭。原來只是針對自己的怒火從眼睛裡噴射出來。'我不靠魔法掙錢。'

  他聳聳肩,向她走去。'我不願意挑明這件事,可你剛才不是任由她擺佈了嗎?'

  她的臉頰掠過一抹紅暈。如果真有什麼事情比軟弱更讓她討厭的話,那就是在公眾場合暴露自己的軟弱。'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抬起一隻手,用拇指擦拭她的臉頰,抹去利特爾頓太大留下的隱隱約約的猩紅色唇膏。'我還以為女巫都是鐵石心腸呢。'

  '對偏執狂和善良人,我有點心軟。可你並不是人馬座。'

  納什不得不把拇指從她的臉上拿開,這使他心中好生遺憾。她的皮膚像牛奶一樣清涼滑潤。'不是?那你說是什麼?'

  '雙子座。'

  他的眉毛倏地挑了起來,手也在衣袋裡使勁捅了一下。'猜得好。'

  他的窘狀使她覺得好受一些,'我很少猜。既然你如此好心不肯傷害她的感情,我也不再向你遷怒。幹嗎不到裡屋去呢?我給你泡點兒茶。'看到納什的表情,她笑了起來。'那好。我給你倒點兒酒。'

  '當然更好。'

  他跟著她,穿過櫃檯後面的一扇門,走進兼作儲藏室、廚房和辦公室的一個房間。房間雖然不大,卻不顯得過分擁擠。沿著兩面牆壁排列著貨架,上面碼放著盒子、未裝箱的貨物和書籍。曲線優美的櫻桃木桌上有一盞美人魚形狀的銅燈、一部看上去利用率很高的雙線電話和一摞整齊地碼放在一個平底玻璃器皿中的文件,玻璃器皿折射著四周的色彩和影像。

  屋裡還有一台小號的冰箱、一個雙火眼的爐子和一個帶兩把椅子的活動翻飯桌。僅有的一個窗台上,是一盆盆枝繁葉茂的藥草。他能聞到藥草的氣味,不過說不清是什麼棗也許是鼠尾草,還有別的什麼薰衣草屬的植物,散發著溫馨的氣息。管它是什麼呢,反正挺好聞。

  摩根娜從洗手池上方的架子上取下兩個清澈透明的高腳酒杯。

  '坐。'她說,'我不能給你太多的時間,不過你可以隨意一些。'她從冰箱裡取出一個細頸長瓶,然後把一種淡黃色的液體倒入酒杯。

  '沒有標籤?'

  '我自己的配方。'她微笑著,先喝了一小口。'別擔心,裡面絕對沒有蠑螈的眼睛。' 他本來會笑出來的,但是她從眼鏡框的上方端詳他的樣子叫他覺得不太自在。不過,他不願意拒絕挑戰。他小飲了一口。酒是涼絲絲的,略帶甜味,像絲一樣滑潤。'不錯。' '謝謝。'她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我還沒決定是否幫你。不過我對你的職業很感興趣,特別是如果你把我的故事也揉進去。''你喜歡這些電影。'他說,心想這樣開頭倒也不壞。他一隻胳臂勾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用腳蹭著纏在他腿邊的盧娜。'還有別的東西。我欣賞人類想像力的豐富多彩。'

  '那好棗'

  '不過,'她打斷他,接著說,'我拿不準是否想把我的觀點傳到好萊塢去。'

  '咱們可以談談嘛。'他又一次露出了笑容,而她也又一次明白了,他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正當她想到這兒時,盧娜跳到了桌上。納什這才發現,貓的脖子上有一個刻著花紋的水晶項圈。'你看,摩根娜,我並不是試圖證明或反證什麼,我不想改變這個世界。我只想寫電影。'

  '為什麼寫恐怖和鬼神呢?'

  '為什麼?'他聳了聳肩。每當人們叫他分析時,這個問題總是讓他不舒服。'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一旦人們鑽進一部嚇人的影片之中,在厲聲尖叫之後,就會忘掉他們在辦公室度過的倒霉的一天。'他的眼睛由於幽默而發亮。'也許是因為,我第一次得到一個女孩的芳心,就是在看夜場電影的時候棗卡彭特的《萬聖節之夜》,當時她害怕得用全身把我給裹住了。'

  摩根娜抿了口酒,玩味著他的話。也許,只是也許,在那沾沾自喜的外表之下,有一顆敏感的心。當然啦,才華橫溢,而且還有一種不可否認的魔力。讓她心煩的是她覺得……不知什麼東西在推她,逼她表示同意。

  哼,我絕對會說'不'的,要是我想那樣說的話。不過她想先看看再說。

  '幹嗎不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呢?'

  納什看到了機會,於是緊緊抓住不放。'我還沒編好呢,所以講不出來。這裡正好需要你。我喜歡掌握豐富的背景材料。從書裡我能瞭解很多情況。'他攤了攤手。'我已經掌握了一些棗我的研究往往會互相交叉重疊,這樣我就能瞭解有關鬼神的方方面面。我需要個人的視角。嗯,比如說,你怎麼掌握魔法的呀,是不是參加各種儀式呀,更喜歡哪類飾物呀。'

  摩根娜用指尖輕輕地在酒杯的邊緣上滑動。'恐怕你一開始就得出了錯誤的印象……聽起來好像我參加了某個俱樂部。'

  '女巫會,或俱樂部……一群志趣相投的人。'

  '我不屬於任何女巫會。我喜歡獨來獨往。'

  他饒有興趣地俯過身去。'為什麼?'

  '有的團體相當虔誠,有的就不是那麼回事。還有的只是想淺嘗一下最神秘的事物罷了。'

  '黑色魔法。'

  '不管你叫它什麼。'

  '而你是一個白色女巫。'

  '你很喜歡標籤。'慌亂中她又拿起了酒杯。和納什不同,她不介意討論她這行當的本質。不過,一旦她同意討論,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被尊重,被接受。'我們都有某種與生俱來的魔力,納什。你的魔力在於講述供人消遣的故事。以及吸引婦女。'她彎彎的嘴唇抿了一口酒。'我知道,你尊重你的魔力,你使用你的魔力。而我和你完全一樣。'

  '你的魔力是什麼?'

  她不緊不慢地放下酒杯,抬起眼睛,與他對視。她的眼神使他覺得問她這個問題實在愚蠢。魔力明明就在那裡棗能令男人匍匐倒地的那種魔力。他的嘴變得如此乾澀,以致喝的是酒,感覺卻像是沙。

  '你想要什麼,是表演嗎?'隱隱約約的不耐煩的暗示已經滲入她的語氣之中。

  他吃力地吸了口氣,擺脫了幾乎被他以為是鬼魂附體的那種狀態棗如果他相信鬼魂附體的話。'來一個也不妨嘛。'也許這是在摸老虎的尾巴,但他無法抗拒。怒氣使她的臉頰泛出紅暈,而且微微發亮,看上去宛若一隻剛摘的桃。'你剛才在想什麼?'

  她覺得一種令人討厭的慾望迅速襲來,使她異常惱怒。'用指尖點亮燈泡?要不要我呼風喚雨,或者把月亮拽下來?'

  '悉聽尊便。'

  膽大妄為,她站起身時心中說道。力量在體內聚集,週身血液發熱。有他好看的,如果她棗

  '摩根娜。'

  她猛地轉過身去,憤怒在吞噬她。她用力向後甩了風頭髮,讓自己放鬆下來。'安娜。'

  納什說不出為什麼會覺得似乎剛剛躲過一場大難。但他知道,有那麼一瞬間,他全身心都在摩根娜身上,就是地震也不會有任何覺察。她剛才已經將他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中,而現在他被放開了。他有點茫然,有點遲鈍,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那個苗條的金髮姑娘。

  她很可愛,而且,雖然比摩根娜矮一頭,但週身散發一種奇特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力量。她的眼睛盯在摩根娜身上,那是一雙目光又柔和又沉靜的灰眼睛。她的懷中抱著一個盒子,裡面裝滿了帶花的藥草。

  '你沒掛關門的牌子,'安娜斯塔西亞說,'所以我就從前門進來了。'

  '我來拿。'信息在兩個女人之間迅速傳遞。納什不用聽就知道說的是什麼。'安娜,這位是納什•科特蘭。納什,我表妹,安娜斯塔西亞。'

  '抱歉,打擾了。'她的嗓音溫柔舒緩,和眼睛一樣令人感到慰藉。'沒打擾,'納什站起身時,摩根娜說道,'納什和我剛剛談完。'

  '剛剛開始,'他對她說,'但是我們以後可以接著談。很高興見到你。'他對安娜斯塔西亞說,然後對摩根娜笑了笑,把她的頭髮掖到了她的耳根後面。'下次再見。'

  '納什,'摩根娜放下盒子,取出一小盆花,'禮物。'她把花盆遞給他,連同她那最甜蜜的笑容。'甜豌豆,'她解釋說,'象徵死亡。'

  他無法抗拒。他從盒子上方探過身,和她碰了碰嘴唇。'玩笑而已。'說著,他漫步走出了商店。

  摩根娜禁不住笑了起來。

  安娜斯塔西亞滿意地噓了口氣,坐到一把椅子上。'想跟我說說嗎?'

  '沒什麼可說的。他是個迷人的討厭鬼。一個對女巫的看法很典型的作家。'

  '噢,就是那個納什•科特蘭啊。'安娜餘興未盡,端起摩根娜剩下的半杯酒抿了一口。'你和塞巴斯蒂安拉我去看的那部血淋淋的電影就是他寫的。'

  '確實相當聰明,相當巧妙。'

  '嗯,'安娜斯塔西亞又抿了一口酒,'而且血淋淋的。你總是很欣賞這類東西。'

  '看到邪惡,你更樂於從善。'她皺了皺眉。'遺憾的是,納什•科特蘭寫得太出色了。'

  '也許是吧。我倒更願意看馬克斯兄弟的。'她機械地走過去檢查窗台上的藥草。'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剛才的緊張氣氛。我進屋時你看上去似乎正要把他變成一隻癩蛤蟆。'

  這個想法使摩根娜片刻之間感到十分愉快。'我真忍不住了。那種自命不凡的架勢,真讓人生氣。'

  '你也太容易生氣了。你說過要學會控制的。說過沒有,親愛的?'

  摩根娜板著臉,抓起了納什的杯子。'他不是用兩條腿從這裡走出去的嗎?'她抿了一口酒,但馬上意識到拿錯了杯子。納什在酒裡留下了太多的東西。

  一個強大的男人,她把杯子放回去時心中說道。儘管笑容可掬,舉止從容,他是一個強大的男人。

  剛才要是想到念了咒語再把花兒給他才好呢。但她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也許有什麼東西正把他倆往一起推,但是她對付得了。她會去對付這件事的,還有納什•科特蘭,而且用不著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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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1: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週日下午的寧靜使摩根娜陶然自得。這一天屬於她自己,可以稍稍放任一下——從第一次呼吸開始,摩根娜就很珍惜這種機會。這倒不是因為可以擺脫工作。她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確保經營順利並能贏利——不靠魔力為自己鋪路。她只是堅信,對工作最好的獎勵就是放鬆。

  和別的店主不同,摩根娜不在賬簿、盤點和日常費用上過分操心。她只去做她認為需要做的事並確保做好。然後,只要能夠脫身——哪怕一次只有一個小時——她也會把生意忘得乾乾淨淨。

  在這樣美好的日子裡,有些店主把自己關在屋裡,對著分類賬本絞盡腦汁,摩根娜對此百思不解。她雇了一名會計做這種事。

  她沒雇管家,但這只是因為她不願意別人碰她的個人物品。照管這些東西的,是她自己,只有她自己。她的花園很大——她早就想通了,對待園藝不必像表妹安娜斯塔西亞那樣上心——但她自己栽花種草。她覺得,播種、澆水、除草、收穫,循環往復,其中有無窮的樂趣。

  此刻,在一束強烈的陽光下,她跪在帶假山石的寬大的庭院裡。藥草和春天的鱗莖長勢喜人,空氣中瀰漫著艾菊和風信子的芬芳、茉莉的清幽和茴芹的濃香。音樂從窗內飄來,六孔錫笛和長笛演奏的傳統的愛爾蘭曲調,歡快地撞擊著從她身後幾百碼處的礁石中傳來的陣陣濤聲。

  這是寶貴而完美的一天。頭上的藍天如玻璃般清澈,微風習習,送來海水和野花的氣息。偶有遊客或當地人前來賞景時,越過院子正面的矮牆和籬笆樹,能聽到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盧娜趴在不遠的一束陽光下,緊盯著小鳥兒的眼睛幾乎豎成了一條縫,偶爾還搖搖尾巴。倘若摩根娜不在身旁,它興許會設法為自己弄一份快餐——別看它塊頭不小,動起來卻疾如閃電。但女主人對它這個習慣素來毫不客氣。

  當那隻狗緩緩踱來,把頭扎進摩根娜的大腿時,盧娜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埋頭睡去。狗是沒有尊嚴的。

  心滿意足的摩根娜向後坐在腳跟上,審視自己的庭院,一邊撫摸狗的皮毛。也許她會採一些嫩枝——當歸膏和牛膝草粉已經剩得不多了。今晚,她決定。如果有月亮的話。這種事情最好是在月光下完成。

  從現在起,她要盡情地享受陽光。她揚起臉,對著太陽,讓它的溫暖和生機灑在自己的身上。坐在這裡,她永遠不會感受不到這個地方的美麗。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雖然到過很多國家,見過很多神奇的地方,但她只屬於這裡。

  因為,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這裡才是她找到愛、分享受、結婚生子的地方。摩根娜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那樣的日子可以等一等,她沉思著。對現在的這種生活,她覺得十分稱心。即使生活需要改變的那個時刻來臨時,她也要完全持這種自我。 當那條狗躍起身,喉嚨裡發出警告聲時,摩根娜甚至懶得朝四周看一下。她知道是納什來了。她用不著水晶球或黑鏡子告訴她。雖然她不能以超人的視力自詡——表兄塞巴斯蒂安比她更精於此道,但是,要想知道,只需身為女人就夠了。

  狗發出一聲聲急促的不友好的吠叫時,她微笑著坐直了身體。她想看看納什•科特蘭究竟如何應付這種局面。

  一個人會做出什麼反應,當他看到他想見的女人身邊蹲著一隻……?他當然清楚,那不可能是一隻真正的狼,可它看上去實在太像啦。他更清楚的是,只要摩根挪口令一出,這頭健碩的銀灰色的猛獸就會騰空而起,直撲他的喉嚨。

  納什清了清喉嚨,接著身體突然搖晃了一下——不知什麼東西在舔拭他的小腿。他向下掃了一眼後發現,盧娜,至少是盧娜,決定對他友好相待。「你的狗真不錯,」他小心地說,「好狗,大狗。

  摩根娜屈尊下就,順著肩膀看了一眼。「星期天出來兜風?」

  「差不多吧。」

  狗又發出了低低的危險的吼叫。當那露著利齒的大家從朝納什潛行而來,準備嗅他的鞋時,他覺得冷汗順著脊樑向下流。

  「我,啊……」狗抬眼看他,銀灰色的皮毛中那雙又深又亮的藍眼睛使他驚駭不已。

  「天,你真漂亮,是不是?」他伸出了一隻手。他衷心希望狗能讓他留住那隻手。狗在他的手上聞了個遍,最後讚許似的舔了一下。

  摩根娜雙唇微啟,仔細地觀察他們。潘恩從未幹過咬人腳踝的事,但也從來沒有這麼快就交上了朋友。「你對付動物倒是挺在行的。」

  納什已經蹲在地上,在狗的身上輕快地抓撓起來。童年時代,他一直渴望有一條狗。他驚訝地發現,童年的這個願望從未真正消失。「它們知道我童心未泯。什麼品種?」

  「潘恩?」她的笑容舒緩而神秘,「就叫它唐納凡吧。找我有什麼事嗎,納什?」

  他看了看摩根娜。她沐浴在陽光之中,頭戴一頂寬邊草帽,頭髮縛成一束。牛仔褲緊緊的,T恤衫又寬又大。由於沒戴園藝手套,手上沾滿了肥沃的深色的泥土。腳上沒有穿鞋。納什從未想過光著的腳會是性感的。直到現在。

  「除了問這條狗的事以外。」她補充說,聲音中略帶一絲輕鬆的調侃,納什不得不勉強笑了一下。

  「抱歉,我走神了。』

  成為別人神往的對象,她並不覺得是對自己的冒犯。「先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好不好?」

  「算了吧,親愛的。你知道你很有名氣。」他起身走去,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我在你商店旁邊那家餐館吃的晚飯,跟女招待聊過。」

  「這我敢打賭。」

  他伸出手,擺弄她戴在身上的護身符。一件有趣的東西,他想。形狀如半個月亮,上面刻著文子——希臘文?還是阿拉伯文?他不是學者。「不管怎麼說,她消息靈通得很。又癡迷,又害怕。你是不是影響了很多人,就像這樣?」

  「不計其數。」她已經學會了欣賞這種事。「她有沒有告訴你每逢滿月我都騎著掃帚把兒飛越海灣?」

  「差不多。」他放下了護身符。「我感興趣的是挺聰明的人怎麼會允許自己那麼迷戀超自然的力量呢?」

  「你自己不正是靠這個吃飯嗎?」

  「千真萬確。嗯,說到我的飯碗,我覺得你和我都沒開好頭兒。咱們重新開始怎麼樣?」

  在如此美好的日子裡,很難跟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賭氣。「重新來?」

  他覺得,用迂迴方式把談話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可能是個好辦法。「對花卉和藥材你知道很多吧?」

  「略知一二吧。」她扭扭身體,想把一盆檸檬嫩枝栽完。

  「也許你能告訴我,我的院子裡種了些什麼,以及我應該做些什麼?」

  「雇個園林專家。」她說。她馬上又心軟了,臉上露出了微笑。「我想也許我會找時間看一下。」

  「太感謝了。」他擦了擦她臉上的泥點。「真的,你能幫我寫這個劇本,摩根娜。從書本上學習並不難,這誰都行。我尋求的是一種不同的觀點,更有個性的東西。而且,我——」

  「怎麼啦?」

  「你的眼裡有星星,」他嘟嚷著說,「小小的金星……像陽光出現在午夜的海面上。」

  「你可以擁有任何東西,如果你知道怎麼得到它。」那雙迷人的眼睛使他愣住了神。即使需要拯救自己的靈魂,他也不會向別處看。「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納什?」

  「想給人們一兩個小時,讓他們開心一下。想知道人們一進入我的世界就會忘掉他們的煩惱,忘掉現實,忘掉一切。好的故事就像一扇門,任何時候,只要需要,你都能進去。在你讀過、看過或聽過以後,你還可以再出來。一旦擁有,永遠擁有。」

  他有些驚詫,而且有些尷尬,於是打住了話頭兒。這種哲理探討與他的職業形象太不相稱了。過去,他曾經任由採訪專家糾纏,幾個鐘頭裡也沒讓他們挖出一句如此樸實和真實的話來。而現在,摩根娜所做的就是不斷地提問。

  「還有,當然啦,我想大撈一筆。」他補充道,並勉強地笑了笑。他覺得腦袋輕飄飄的,皮膚也在發燙。

  「我不認為一種慾望必須排斥另一種慾望。從久遠的過去直到我母親,我的家族代代都有故事大師。我們懂得故事的價值。」她沒有一開始就把他打發掉,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她尊重他做的事。這一點同樣也存在於她的血液之中。

  「你想想看。」她向前俯過身去,而他則覺得有什麼東西,某種超越她的美麗的東西,在他的五臟六腑裡撞擊。「即使我同意幫助你,我也不願意你重提那些俗不可耐的東西。乾癟的老太婆,一邊嘀嘀咕咕,一邊往大鍋裡摻天仙子。」

  他微微一笑。「那就說服我。」

  「小心點兒,納什。」她囁嚅著站起身來。「到裡邊去吧。我有點渴了。」

  不再擔心被她的護身狗撕咬——它正滿意地在他們身旁走著——納什得以從容地欣賞她的住所。他已經知道,蒙特雷半島一帶的石房子都很獨特,極不尋常。他自己就買了一棟。但歲月和雅致使摩根娜的房子更具魅力。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石房子,有角屋和塔樓——適合女巫,他想。不過,房子既非哥特式的風格,也不陰森恐怖。高大雅致的窗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爬蔓的花兒貼著牆壁攀援而上,纏繞在帶花邊的鐵格上。石磚上刻著展翅飛翔的仙女和美人魚,更添了一分魅力。排水管則做成了一個個可愛的身披長袍的人物形象。

  內景,夜間,他沉思默想。在古老的海濱石房最高處的塔樓裡,美麗的年輕女巫坐在一圈燭光之中。房間昏暗,燭光閃爍在塑像的臉上、銀酒杯的杯把兒上和一個晶瑩的水晶球上。她穿著一件一直敞到腰部的薄如蟬翼的白色長裙,一個沉甸甸的雕刻的護身符垂在兩個隆起的乳峰之間。她把兩張照片高高地舉向空中,石磚中似乎在發出嗡嗡的響聲。

  燭光搖曳不定。門窗緊閉的屋內陣風驟起,吹起她的頭髮,長裙也隨之飄舞起來。她口中唸唸有詞。古老的詞語,低沉而壓抑的聲音。她把照片在蠟燭的火焰上觸了一下……不,擦了一下。她……對,她從一個有裂紋的藍碗裡倒出一種發光的液體,灑在照片上。蒸氣發出嘶嘶的響聲。響聲是低低的,節奏則飄忽不定。她的身體隨之晃動,把兩張照片面對面貼在一起,放在一個銀托盤上。隨著照片化為一體,神秘的微笑在她臉上閃過。

  淡出。

  他喜歡這個場景,不過他覺得摩根娜還能為其中的愛情戲添一點兒彩。

  摩根娜對他的沉默感到滿意,帶他到房子的側面轉了轉。那裡,不時傳來海水撞擊岩石的隆隆聲;歷經風雨、枝幹盤結捲曲的柏樹林護衛著庭院。他們走過一個五角形的石頭天井,天井的最高處矗立著一個女性的銅像,腳下的小池中流水汩汩作響。

  「她是什麼人?」納什問。

  「她有很多名字。」摩根娜走到銅像那裡,拿起一個長柄小勺,浸入清澈的池水中。她抿了一口,然後把剩下的池水灑在地上,敬奉那位女神。她一聲不響,又從天井走回,進了一間陽光充沛、一塵不染的廚房。「你相信造物主嗎?」

  這問題使他頗感意外。「相信,當然,我想。」他在摩根娜走過白瓷磚地面,到洗滌槽那裡沖手時,不自然地敷衍著。「這——你的魔法——是宗教性的嗎?」

  她微笑著拿出一罐檸檬水。「生活就是一種宗教。你別擔心,納什——我不會勸你信教的。」她在兩個玻璃杯裡放滿冰塊。「這不應該讓你覺得不自在啊。你的故事不就總離不開善和惡嗎?其實人始終都在選擇,要麼從善,要麼做惡。」

  「那你呢?」

  她遞給他一個杯子,然後轉身穿過門廊走出廚房。「你可能會說,我總是盡量抑制自己不那麼有吸引力的衝動。」她瞥了他一眼。「但並非總是有效。」

  她一邊說,一邊把納什引向一個寬大的走廊。兩邊的牆壁裝飾著華麗的燭台、帶蝕刻圖案的銀盤和銅盤,以及褪了色的掛毯,上面描繪的是民間傳說和神話中的景象。

  她選擇了她的祖母總是稱之為休息室的那個房間。牆壁是暖人的玫瑰紅色,寬條栗木地板上的布哈拉小地毯的圖案也是同樣的色調。壁爐上方是一個精美的亞當式壁爐台,壁爐裡堆放著木柴,如果夜間天氣變冷,或者摩根娜願意,馬上就可以點燃。

  但是此時只有一陣微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屋裡,撩動薄薄的窗簾,送來庭園裡的花香。

  和她的商店一樣,房間裡四處擺放著水晶飾品、工藝品和手杖,以及她收藏的部分雕塑作品。錫的巫師、銅的仙女、陶瓷的龍。

  「了不起。」他的手在一架金豎琴的琴弦上撫過,琴聲輕柔而甜美。「你彈嗎?」

  「高興的時候。」看著納什在屋裡走來走去,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她覺得很有意思。她欣賞誠實的好奇心。納什端起一隻刻著圖案的高腳銀杯聞了聞。「聞上去像……」

  「地獄之火?」她提示道。納什把杯子放回原處,又去把玩一個細長的鑲著寶石纏著絲線的紫晶手杖。「魔杖?」

  「當然啦。你許願的時候要小心點兒。」摩根娜對他說,一邊輕輕地從他手中接過手杖。

  他聳聳肩,轉身觀賞其他東西,沒有看到手杖被摩根娜放到一旁時光芒四射。「這類東西我也收集了不少,也許什麼時候你可以看看。」他向一個晶瑩的玻璃球俯下身去,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上個月我在拍賣會上買了一個沙曼人的面罩和一面——叫什麼來著?——水晶鏡。看起來我們有一些共同之處。」

  「同樣的藝術品位。」她坐到了沙發的扶手上。

  「以及文學品位。」他在一個書架上翻看。「《愛情真諦》,布萊德伯利。這本書我有金色曙光出的第一版。斯蒂文•金、亨特•布朗、邁克卡弗裡。嘿,這是——?」他抽出一本書,虔誠地打開。「這是第一版的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庫拉》。」他朝摩根娜看了一眼。「你能替我拿一下嗎?」

  「我到你身邊才能替你拿。」

  「我一直希望他能滿意我的《午夜血》。」他把那本書放回原處,另幾本書又引起了他的注意。「《四個金球》。《仙境國王》。」他用手指在精緻的書卷上劃了一下。「《把你的風吹起來》。她的書你收全了,」妒意在他血液中攪動,「而且是第一版的。」

  「你讀布裡娜的書?」

  「你真會開玩笑。」簡直像老友重逢,他不由得要摸一摸,看一看,甚至聞一聞。「她的每一本書我都看過十幾遍。誰要是認為它們只是為小孩子寫的,那就是個傻瓜。詩意,魔力,美德,全被融為一體。而且,當然,插圖也十分精美。為得到一幅插圖的原作,讓我破產都行,可她就是不肯賣。」

  摩根娜覺得十分有趣,歪了歪頭。「你問過她?」

  「我通過她的代理人透過口風,可憐巴巴地懇求。沒門兒。她住在愛爾蘭的某個城堡裡,沒準兒牆壁上貼滿了她的素描。但願……」他轉身看了一眼正默默發笑的摩根娜。

  「實際上,她把畫保存在厚厚的畫冊裡,等待著她千思萬想的孫兒們。」

  「唐納凡,」他把兩手的拇指插進褲袋,「布裡娜•唐納凡。是你母親。」

  「是的,而且,她要是知道你欣賞她的作品會很高興的。」她舉起酒杯。「一個故事大師敬另一個故事大師。我父母在那所房子斷斷續續住了不少年。實際上,她是在肚子裡懷著我的時候在樓上寫出她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書。她總說是我堅持要她把那個故事寫下去的。」

  「你母親相信你是個女巫嗎?」

  「你最好問她自己,如果有機會。」

  「你又有意迴避。」他走過去,挨著她在沙發上舒服地坐下。和一個週身一切事物都讓他喜愛的女人在一起,不可能覺得不舒服。「這麼說吧。你的家庭干涉過你的興趣嗎?」

  摩根娜欣賞他放鬆的樣子:伸著兩條腿,身體很舒適,好像已經在她的沙發上自自在在地坐過好多年似的。「我的家庭始終都很清楚,需要把精力集中在個人的發展上。你父母干涉過你的興趣嗎?」

  「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我父母。」

  「對不起。」目光裡的嘲笑立即變成了同情。她的親人一直是她生活的核心。她簡直無法想像沒有他們的生活。

  「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他卻站了起來,因為摩根娜把慰藉人的手放到他肩上的方式使他覺得不自在。他已遠離痛苦的舊日時光,不再需要同情。「我對你家庭的反應很感興趣。我是說,大多數父母會怎麼想,怎麼做,如果他們發現自己的小孩在唸咒語?你是不是很小就決定投身巫術了?」

  同情心像一陣煙似的消失了。「投身?」她重複道,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說不定我需要一個序幕,你知道,告訴讀者主要人物是如何牽扯進來的。」

  此刻,他更注意的不是摩根娜,而是房間自身和它的氛圍。她來回走著,整理自己的思緒——不是緊張不安地,甚至一點都不急促,而是非常從容,使人明顯感覺他是在細心觀察周圍的一切事物。

  「也許她被鄰居的小孩欺侮,於是將其變成一隻青蛙。」他繼續說,顯然看出摩根娜的下巴已經繃了起來。「要不就是偶然遇到一個傳授魔法的女人。我比較喜歡這樣。」他踱著方步,玩味著頭腦中冒出的種種奇思異想,那些可以為故事編織出整塊彩錦的根根細線。「就是還沒想好寫什麼樣的天使,所以,我想咱們還是別兜圈子了。你告訴我,你是怎麼開始的——你讀過的書,什麼都行。這樣我就能把它編成故事。」

  她需要控制自己的怒氣了,而且要格外小心。她說話時,聲音是柔和的,但語氣中有某種東西使納什在地毯中間停住了腳步。「我生來就有不安分的血液。我是一個世襲女巫,我繼承的遺產可以追溯到凱爾特時代的芬蘭人。我的魔力是世代相傳的一個禮物。等我找到一個有力量的男人,就跟他生孩子,再由孩子們把我的魔力接過去。」

  他被打動了,點了點頭。「了不起。」看來摩根娜還是不願意直說,他想。得想點辦法。不安分的血液,從這兒突破可能性很大。「那麼,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到自己是個女巫的?」

  他的語氣使她的憤怒又升了一級。她強壓胸中怒火,房間隨之抖動起來。納什迅速地將她從沙發上拽起,快得她來不及抗議。房間停止抖動時,納什已經把她拖到了門口。

  「只是一場小地震。」納什說,但胳臂仍然摟著她。「上次大地震時我在洛杉礬。」因為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對她咧著嘴笑了一下。「從那以後,遇到地震我就緊張。」

  這麼說,他把這當作小地震了。這也挺好嘛,摩根娜想。她絕對沒有任何理由發火,或期望納什按她的本來面目接受她。不管怎麼說,納什能挺身保護她,讓人感覺甜蜜蜜的。

  「你可以搬到中西部呀。」

  「龍捲風。」既然他現在在這兒,她也在這兒,納什看不出任何理由不讓自己的雙手順著她的後背向上撫去。她那小鳥依人任其撫弄的樣子讓他快活。

  摩根娜揚了揚頭。當心在熱切地跳動時,生氣似乎是在浪費時間。這樣互相試探也許並不聰明。但智慧常常是盲目的。「東海岸。」說著,她讓自己的雙手撫向他的胸膛。

  「暴風雪。」他拉近了她。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倆的身體能如此完美地相融。不過這種疑惑只是瞬間的事。

  「南方。」她用胳臂繞住他的脖子,透過黑色的睫毛死死地盯著他。

  「颶風。」他掀掉了她的帽子,使她的頭髮像溫暖的絲綢一樣落入他的手中。「到處都是災難。」他喃喃地說,「不如原地不動,對付這裡的災難。那災難就是你。」

  「你用不著對付我,納什。」她的櫻唇戲弄地在他嘴上蹭了一下。「但是歡迎你試一試。」

  他信心十足地噙住了她的嘴。他不把女人視為災難。

  也許他應該。它的震撼勝過任何地震,它的肆虐超過任何暴風雪。他覺不出大地的震撼,聽不到狂風的怒吼,但她的雙唇迎著他張開時他知道,自己正被一種男人尚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力量拖進災難之一中。她貼在他的身上,溫暖而柔軟,像熔化的蠟一樣。他若相信這種事的話,他就會說,摩根娜的身體是為一個目的而塑造的,那就是與他般配,天衣無縫地般配。他的手伸到她寬鬆的長裙裡,在她後背細膩的肌膚上滑動,把她貼得更緊。他要確信這是真實的,不是白日夢,不是幻覺。

  他品嚐得出現實的滋味,但即使如此,仍有一種夜半時分夢幻般的感覺。她的嘴屈從地迎合著他,手臂卻像天鵝絨擰成的繩索,箍在他的脖子上。

  空氣中飄浮著一種聲音,摩根娜哼出的某種聲音,他聽不懂的某種聲音。不過在那聲音以一聲歎息而結束前,他想他在摩根娜的低語中感覺到了驚訝,也許還有一絲恐懼。

  她是一個欣賞男人的情趣和氣質的女人。從來沒有人要她以追求快樂為恥辱,當然是同合適的男人,在合適的時間。她也從未學會害怕自己女性的魅力,只知道讚美它,珍惜它,尊重它。

  然而,此時此刻,她第一次感到了同男人相處時悄然而至的恐懼。

  親吻的單純滿足基本的需求。但這個親吻並不單純。當興奮和不安共同在肌膚上舞動時,親吻怎麼會是單純的呢?

  她要相信,這力量是來自自己,存在於自己身上。她要為吞沒他倆的這種感情漩渦負責。幻覺常常和願望一樣迅速,和意志一樣強大。

  但恐懼是不可否認的,而且她知道,之所以恐懼是因為她意識到這是某種她無法達到、無法駕馭、無法預料的東西。她知道,符咒對弱者和強者同樣有效。化解符咒談何容易。需要行動。

  她從他的胳臂裡滑了出來,動作是緩慢而堅定的。哪怕只是瞬間,她也不想讓納什看出,他的魅力征服了她。她用一隻手捂著護身符,覺得情緒比剛才穩定些了。

  納什覺得自己像是一場火車事故的最後一名倖存者。他把雙手插進衣袋,免得再去抓她。他不介意玩火——他只是喜歡搞定自己是手持火柴的那個人。他十分清楚是誰主持了剛才那場小小的實驗,顯然不是他納什•科特蘭。

  「你去催眠術吧?」他問她。我沒事兒,摩根娜對自己說。一點事兒都沒有。但她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好不容易才略帶挑逗地笑了一下。「我剛才對你催眠了嗎,納什?」

  納什有點慌亂,慢慢走到窗口,然後又走回來。「我只是想弄清楚,當我吻你時,那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的頭腦完全清醒了。流淌在她血液中的自尊是另一種歲月無法消除的東西。「你有什麼主意都可以。我用不著借助魔法使一個男人喜歡我。」她伸出一個手指,觸摸納什在她嘴唇上留下的慾望。「如果我決定要你,那你就不僅僅是願意的問題了。」手指下的嘴唇抿了起來。「你會感激涕零。」

  納什不懷疑這一點,而且正是這一點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衝擊。「假如我對你說這番話,你一定會宣稱我是性別歧視者和利己主義者。」

  她怠倦地拿起自己的酒杯。「事實與性別或自我是毫不相干的。」那只白貓悄悄地躍到了沙發的靠背上。摩根娜抬起一隻手撫摸盧娜的頭,視線卻未從納什身上移開。「如果你不願冒險,我們可以中斷我們……創造性的夥伴關係。」

  「你以為我怕你嗎?」他覺得有點可笑。這使他的情緒略好了一點。「寶貝兒,很久以前我就不讓腎上腺素替我思考問題了。」

  「這我就放心了。我可不願意把你想成聰明女人的愛情奴隸。」

  「關鍵是,」他從牙縫裡說,「如果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先制定規則。」

  這有點兒不正常,納什想。五分鐘以前,懷裡還抱著這個美麗、性感、千嬌百媚的女人,現在卻想方設法阻止她誘惑自己。

  「不行。」摩根娜撇著嘴考慮了一下。「我對規則不太在行。你只能碰運氣了。但是我願意妥協一下。如果你不再對巫術拍那些自命不凡的小快照,我就不會把你誘入任何危險的境地。」她用手指向後攏了攏頭髮。「那會惹惱我的。而我一被惹惱有時就會做出事後後悔的事。」

  「可我必須提問題呀。」

  「那就學會接受別人的回答。」她冷靜而堅定地站起身。「我不撒謊——至少很少撒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同意讓你瞭解我的事。大概是因為你身上有某種吸引人的東西,而且當然也因為我對小說家懷有極大的敬意。除了出色的天賦,你還有一種不俗的氣質和一顆探索的心——儘管有點憤世嫉俗。此外,大概還因為我的至親至愛接受了你。」

  「比如?」

  「安娜斯塔西亞——還有潘恩和盧娜。對人的個性,他們都是傑出的鑒賞家。」

  這麼說,他已經通過了一個表妹、一隻獵和一條狗的檢閱。「安娜斯塔西亞也是女巫嗎?」

  她的眼睛仍然不眨一下。「咱們將討論我的事,並且泛泛地探討一下巫術。安娜和咱們無關。」

  「好吧。咱們什麼時候開始?」

  他們已經開始了。想到此,她幾乎歎息起來。「我星期天不工作。你可以明天晚上來。九點。」

  「不是半夜?哦,對不起,」他很快地說,「習慣的力量。我想使用錄音機,如果可以的話。」

  「當然。」

  「需要帶別的東西嗎?」

  「蝙蝠舌頭和烏頭草。」她微微一笑,「對不起,習慣的力量。」

  他哈哈笑著,優雅地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喜歡你的風格,摩根娜。」

  「走著瞧吧。」

  她一直等到太陽落山,然後穿上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長裙。有備無患,當她最後準備停當,悄悄走進塔樓的房間時對自己說道。她不願意承認納什的份量足以令她擔心,但既然自己在擔心,就不妨謹慎一點。

  她口唸咒語,劃出了一個保護圈,然後點燃了蠟燭。吸著檀香木和藥草的香味,她在圓圈的中間跪下,舉起了雙臂。

  「火啊、水啊、土啊、風啊,不要停止,也不要加快。只讓我在此刻看到你們。啊,如我所願,一切準備就緒。」

  魔力潛入她的體內,猶如她的呼吸,潔淨而清爽。她用雙手捧著那個晶瑩的水晶球,高高舉起,任由燭光在上面閃爍。

  煙霧、光輝、影子。

  水晶球與它們一起舞動,接著,似乎刮過一陣風,消隱在純潔的令人眩暈的白光之中。

  在那裡面,她看到了柏樹林。月光透過古老而神秘的樹木,灑落在地面上。她能聞到風的氣息,聽到風的聲音,以及來自大海的呼喚——有人說那是女神在歌唱。

  燭光。在屋裡。在水晶球裡。

  她自己。在屋裡。在光環中。

  她的白色長裙上,繫著一條水晶腰帶。頭髮沒有扎縛,腳是光著的。爐火已被她的手和她的意志點燃,正如月光一樣冷靜地燃燒。這是一個慶典之夜。

  一隻貓頭鷹在呼號。她轉過身,看到它白色的翅膀一閃而過,像刀一樣劃過夜空。她盯著它消失在夜幕之中。這時,她看到了納什。

  納什從一棵柏樹後閃出身來,步入空曠之處。他的眼裡全是她的影像。

  慾望。渴求。命運。

  籠罩在光環裡的摩根娜伸出雙臂,把納什迎入她的懷抱。

  短促的咒罵聲在塔樓房間的四壁迴響。她覺得自己被出賣了。被自己。她一隻手向上揮去。蠟燭熄滅了。她呆在原來的地方,在黑暗中生自己的氣。

  她咒罵自己。她想,如果她不會魔法,也許感覺會好一些。

  幾英里外,在一台嘩嘩作響的電視機前,他從小睡中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納什用手擦著臉,費勁地坐起身來。

  見鬼的夢!他揉著扭了筋的脖子,心裡罵道。生動得足以讓他好幾個敏感的地方感到疼痛。而且他知道這全是自己的錯。他打著哈欠,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他自己做的那碗爆玉米花。

  他沒有竭盡全力把摩根娜從腦海中驅除出去。所以,如果他繼續想像如何欣賞摩根娜在林中跳女巫舞蹈,想像如何剝光她的白色絲袍,並且在月光下與她在鬆軟的大地上做愛,然後才肯結束這場夢幻的話,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

  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於是就在黑暗中摸索那瓶微微發溫的啤酒。真是撞見鬼了,他心裡說。他簡直敢發誓,他聞到了蠟燭燃燒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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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2: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週日下午的寧靜使摩根娜陶然自得。這一天屬於她自己,可以稍稍放任一下——從第一次呼吸開始,摩根娜就很珍惜這種機會。這倒不是因為可以擺脫工作。她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確保經營順利並能贏利——不靠魔力為自己鋪路。她只是堅信,對工作最好的獎勵就是放鬆。

  和別的店主不同,摩根娜不在賬簿、盤點和日常費用上過分操心。她只去做她認為需要做的事並確保做好。然後,只要能夠脫身——哪怕一次只有一個小時——她也會把生意忘得乾乾淨淨。

  在這樣美好的日子裡,有些店主把自己關在屋裡,對著分類賬本絞盡腦汁,摩根娜對此百思不解。她雇了一名會計做這種事。

  她沒雇管家,但這只是因為她不願意別人碰她的個人物品。照管這些東西的,是她自己,只有她自己。她的花園很大——她早就想通了,對待園藝不必像表妹安娜斯塔西亞那樣上心——但她自己栽花種草。她覺得,播種、澆水、除草、收穫,循環往復,其中有無窮的樂趣。

  此刻,在一束強烈的陽光下,她跪在帶假山石的寬大的庭院裡。藥草和春天的鱗莖長勢喜人,空氣中瀰漫著艾菊和風信子的芬芳、茉莉的清幽和茴芹的濃香。音樂從窗內飄來,六孔錫笛和長笛演奏的傳統的愛爾蘭曲調,歡快地撞擊著從她身後幾百碼處的礁石中傳來的陣陣濤聲。

  這是寶貴而完美的一天。頭上的藍天如玻璃般清澈,微風習習,送來海水和野花的氣息。偶有遊客或當地人前來賞景時,越過院子正面的矮牆和籬笆樹,能聽到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盧娜趴在不遠的一束陽光下,緊盯著小鳥兒的眼睛幾乎豎成了一條縫,偶爾還搖搖尾巴。倘若摩根娜不在身旁,它興許會設法為自己弄一份快餐——別看它塊頭不小,動起來卻疾如閃電。但女主人對它這個習慣素來毫不客氣。

  當那隻狗緩緩踱來,把頭扎進摩根娜的大腿時,盧娜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埋頭睡去。狗是沒有尊嚴的。

  心滿意足的摩根娜向後坐在腳跟上,審視自己的庭院,一邊撫摸狗的皮毛。也許她會採一些嫩枝——當歸膏和牛膝草粉已經剩得不多了。今晚,她決定。如果有月亮的話。這種事情最好是在月光下完成。

  從現在起,她要盡情地享受陽光。她揚起臉,對著太陽,讓它的溫暖和生機灑在自己的身上。坐在這裡,她永遠不會感受不到這個地方的美麗。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雖然到過很多國家,見過很多神奇的地方,但她只屬於這裡。

  因為,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這裡才是她找到愛、分享受、結婚生子的地方。摩根娜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那樣的日子可以等一等,她沉思著。對現在的這種生活,她覺得十分稱心。即使生活需要改變的那個時刻來臨時,她也要完全持這種自我。 當那條狗躍起身,喉嚨裡發出警告聲時,摩根娜甚至懶得朝四周看一下。她知道是納什來了。她用不著水晶球或黑鏡子告訴她。雖然她不能以超人的視力自詡——表兄塞巴斯蒂安比她更精於此道,但是,要想知道,只需身為女人就夠了。

  狗發出一聲聲急促的不友好的吠叫時,她微笑著坐直了身體。她想看看納什•科特蘭究竟如何應付這種局面。

  一個人會做出什麼反應,當他看到他想見的女人身邊蹲著一隻……?他當然清楚,那不可能是一隻真正的狼,可它看上去實在太像啦。他更清楚的是,只要摩根挪口令一出,這頭健碩的銀灰色的猛獸就會騰空而起,直撲他的喉嚨。

  納什清了清喉嚨,接著身體突然搖晃了一下——不知什麼東西在舔拭他的小腿。他向下掃了一眼後發現,盧娜,至少是盧娜,決定對他友好相待。「你的狗真不錯,」他小心地說,「好狗,大狗。

  摩根娜屈尊下就,順著肩膀看了一眼。「星期天出來兜風?」

  「差不多吧。」

  狗又發出了低低的危險的吼叫。當那露著利齒的大家從朝納什潛行而來,準備嗅他的鞋時,他覺得冷汗順著脊樑向下流。

  「我,啊……」狗抬眼看他,銀灰色的皮毛中那雙又深又亮的藍眼睛使他驚駭不已。

  「天,你真漂亮,是不是?」他伸出了一隻手。他衷心希望狗能讓他留住那隻手。狗在他的手上聞了個遍,最後讚許似的舔了一下。

  摩根娜雙唇微啟,仔細地觀察他們。潘恩從未幹過咬人腳踝的事,但也從來沒有這麼快就交上了朋友。「你對付動物倒是挺在行的。」

  納什已經蹲在地上,在狗的身上輕快地抓撓起來。童年時代,他一直渴望有一條狗。他驚訝地發現,童年的這個願望從未真正消失。「它們知道我童心未泯。什麼品種?」

  「潘恩?」她的笑容舒緩而神秘,「就叫它唐納凡吧。找我有什麼事嗎,納什?」

  他看了看摩根娜。她沐浴在陽光之中,頭戴一頂寬邊草帽,頭髮縛成一束。牛仔褲緊緊的,T恤衫又寬又大。由於沒戴園藝手套,手上沾滿了肥沃的深色的泥土。腳上沒有穿鞋。納什從未想過光著的腳會是性感的。直到現在。

  「除了問這條狗的事以外。」她補充說,聲音中略帶一絲輕鬆的調侃,納什不得不勉強笑了一下。

  「抱歉,我走神了。』

  成為別人神往的對象,她並不覺得是對自己的冒犯。「先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好不好?」

  「算了吧,親愛的。你知道你很有名氣。」他起身走去,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我在你商店旁邊那家餐館吃的晚飯,跟女招待聊過。」

  「這我敢打賭。」

  他伸出手,擺弄她戴在身上的護身符。一件有趣的東西,他想。形狀如半個月亮,上面刻著文子——希臘文?還是阿拉伯文?他不是學者。「不管怎麼說,她消息靈通得很。又癡迷,又害怕。你是不是影響了很多人,就像這樣?」

  「不計其數。」她已經學會了欣賞這種事。「她有沒有告訴你每逢滿月我都騎著掃帚把兒飛越海灣?」

  「差不多。」他放下了護身符。「我感興趣的是挺聰明的人怎麼會允許自己那麼迷戀超自然的力量呢?」

  「你自己不正是靠這個吃飯嗎?」

  「千真萬確。嗯,說到我的飯碗,我覺得你和我都沒開好頭兒。咱們重新開始怎麼樣?」

  在如此美好的日子裡,很難跟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賭氣。「重新來?」

  他覺得,用迂迴方式把談話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可能是個好辦法。「對花卉和藥材你知道很多吧?」

  「略知一二吧。」她扭扭身體,想把一盆檸檬嫩枝栽完。

  「也許你能告訴我,我的院子裡種了些什麼,以及我應該做些什麼?」

  「雇個園林專家。」她說。她馬上又心軟了,臉上露出了微笑。「我想也許我會找時間看一下。」

  「太感謝了。」他擦了擦她臉上的泥點。「真的,你能幫我寫這個劇本,摩根娜。從書本上學習並不難,這誰都行。我尋求的是一種不同的觀點,更有個性的東西。而且,我——」

  「怎麼啦?」

  「你的眼裡有星星,」他嘟嚷著說,「小小的金星……像陽光出現在午夜的海面上。」

  「你可以擁有任何東西,如果你知道怎麼得到它。」那雙迷人的眼睛使他愣住了神。即使需要拯救自己的靈魂,他也不會向別處看。「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納什?」

  「想給人們一兩個小時,讓他們開心一下。想知道人們一進入我的世界就會忘掉他們的煩惱,忘掉現實,忘掉一切。好的故事就像一扇門,任何時候,只要需要,你都能進去。在你讀過、看過或聽過以後,你還可以再出來。一旦擁有,永遠擁有。」

  他有些驚詫,而且有些尷尬,於是打住了話頭兒。這種哲理探討與他的職業形象太不相稱了。過去,他曾經任由採訪專家糾纏,幾個鐘頭裡也沒讓他們挖出一句如此樸實和真實的話來。而現在,摩根娜所做的就是不斷地提問。

  「還有,當然啦,我想大撈一筆。」他補充道,並勉強地笑了笑。他覺得腦袋輕飄飄的,皮膚也在發燙。

  「我不認為一種慾望必須排斥另一種慾望。從久遠的過去直到我母親,我的家族代代都有故事大師。我們懂得故事的價值。」她沒有一開始就把他打發掉,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她尊重他做的事。這一點同樣也存在於她的血液之中。

  「你想想看。」她向前俯過身去,而他則覺得有什麼東西,某種超越她的美麗的東西,在他的五臟六腑裡撞擊。「即使我同意幫助你,我也不願意你重提那些俗不可耐的東西。乾癟的老太婆,一邊嘀嘀咕咕,一邊往大鍋裡摻天仙子。」

  他微微一笑。「那就說服我。」

  「小心點兒,納什。」她囁嚅著站起身來。「到裡邊去吧。我有點渴了。」

  不再擔心被她的護身狗撕咬——它正滿意地在他們身旁走著——納什得以從容地欣賞她的住所。他已經知道,蒙特雷半島一帶的石房子都很獨特,極不尋常。他自己就買了一棟。但歲月和雅致使摩根娜的房子更具魅力。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石房子,有角屋和塔樓——適合女巫,他想。不過,房子既非哥特式的風格,也不陰森恐怖。高大雅致的窗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爬蔓的花兒貼著牆壁攀援而上,纏繞在帶花邊的鐵格上。石磚上刻著展翅飛翔的仙女和美人魚,更添了一分魅力。排水管則做成了一個個可愛的身披長袍的人物形象。

  內景,夜間,他沉思默想。在古老的海濱石房最高處的塔樓裡,美麗的年輕女巫坐在一圈燭光之中。房間昏暗,燭光閃爍在塑像的臉上、銀酒杯的杯把兒上和一個晶瑩的水晶球上。她穿著一件一直敞到腰部的薄如蟬翼的白色長裙,一個沉甸甸的雕刻的護身符垂在兩個隆起的乳峰之間。她把兩張照片高高地舉向空中,石磚中似乎在發出嗡嗡的響聲。

  燭光搖曳不定。門窗緊閉的屋內陣風驟起,吹起她的頭髮,長裙也隨之飄舞起來。她口中唸唸有詞。古老的詞語,低沉而壓抑的聲音。她把照片在蠟燭的火焰上觸了一下……不,擦了一下。她……對,她從一個有裂紋的藍碗裡倒出一種發光的液體,灑在照片上。蒸氣發出嘶嘶的響聲。響聲是低低的,節奏則飄忽不定。她的身體隨之晃動,把兩張照片面對面貼在一起,放在一個銀托盤上。隨著照片化為一體,神秘的微笑在她臉上閃過。

  淡出。

  他喜歡這個場景,不過他覺得摩根娜還能為其中的愛情戲添一點兒彩。

  摩根娜對他的沉默感到滿意,帶他到房子的側面轉了轉。那裡,不時傳來海水撞擊岩石的隆隆聲;歷經風雨、枝幹盤結捲曲的柏樹林護衛著庭院。他們走過一個五角形的石頭天井,天井的最高處矗立著一個女性的銅像,腳下的小池中流水汩汩作響。

  「她是什麼人?」納什問。

  「她有很多名字。」摩根娜走到銅像那裡,拿起一個長柄小勺,浸入清澈的池水中。她抿了一口,然後把剩下的池水灑在地上,敬奉那位女神。她一聲不響,又從天井走回,進了一間陽光充沛、一塵不染的廚房。「你相信造物主嗎?」

  這問題使他頗感意外。「相信,當然,我想。」他在摩根娜走過白瓷磚地面,到洗滌槽那裡沖手時,不自然地敷衍著。「這——你的魔法——是宗教性的嗎?」

  她微笑著拿出一罐檸檬水。「生活就是一種宗教。你別擔心,納什——我不會勸你信教的。」她在兩個玻璃杯裡放滿冰塊。「這不應該讓你覺得不自在啊。你的故事不就總離不開善和惡嗎?其實人始終都在選擇,要麼從善,要麼做惡。」

  「那你呢?」

  她遞給他一個杯子,然後轉身穿過門廊走出廚房。「你可能會說,我總是盡量抑制自己不那麼有吸引力的衝動。」她瞥了他一眼。「但並非總是有效。」

  她一邊說,一邊把納什引向一個寬大的走廊。兩邊的牆壁裝飾著華麗的燭台、帶蝕刻圖案的銀盤和銅盤,以及褪了色的掛毯,上面描繪的是民間傳說和神話中的景象。

  她選擇了她的祖母總是稱之為休息室的那個房間。牆壁是暖人的玫瑰紅色,寬條栗木地板上的布哈拉小地毯的圖案也是同樣的色調。壁爐上方是一個精美的亞當式壁爐台,壁爐裡堆放著木柴,如果夜間天氣變冷,或者摩根娜願意,馬上就可以點燃。

  但是此時只有一陣微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屋裡,撩動薄薄的窗簾,送來庭園裡的花香。

  和她的商店一樣,房間裡四處擺放著水晶飾品、工藝品和手杖,以及她收藏的部分雕塑作品。錫的巫師、銅的仙女、陶瓷的龍。

  「了不起。」他的手在一架金豎琴的琴弦上撫過,琴聲輕柔而甜美。「你彈嗎?」

  「高興的時候。」看著納什在屋裡走來走去,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她覺得很有意思。她欣賞誠實的好奇心。納什端起一隻刻著圖案的高腳銀杯聞了聞。「聞上去像……」

  「地獄之火?」她提示道。納什把杯子放回原處,又去把玩一個細長的鑲著寶石纏著絲線的紫晶手杖。「魔杖?」

  「當然啦。你許願的時候要小心點兒。」摩根娜對他說,一邊輕輕地從他手中接過手杖。

  他聳聳肩,轉身觀賞其他東西,沒有看到手杖被摩根娜放到一旁時光芒四射。「這類東西我也收集了不少,也許什麼時候你可以看看。」他向一個晶瑩的玻璃球俯下身去,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上個月我在拍賣會上買了一個沙曼人的面罩和一面——叫什麼來著?——水晶鏡。看起來我們有一些共同之處。」

  「同樣的藝術品位。」她坐到了沙發的扶手上。

  「以及文學品位。」他在一個書架上翻看。「《愛情真諦》,布萊德伯利。這本書我有金色曙光出的第一版。斯蒂文•金、亨特•布朗、邁克卡弗裡。嘿,這是——?」他抽出一本書,虔誠地打開。「這是第一版的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庫拉》。」他朝摩根娜看了一眼。「你能替我拿一下嗎?」

  「我到你身邊才能替你拿。」

  「我一直希望他能滿意我的《午夜血》。」他把那本書放回原處,另幾本書又引起了他的注意。「《四個金球》。《仙境國王》。」他用手指在精緻的書卷上劃了一下。「《把你的風吹起來》。她的書你收全了,」妒意在他血液中攪動,「而且是第一版的。」

  「你讀布裡娜的書?」

  「你真會開玩笑。」簡直像老友重逢,他不由得要摸一摸,看一看,甚至聞一聞。「她的每一本書我都看過十幾遍。誰要是認為它們只是為小孩子寫的,那就是個傻瓜。詩意,魔力,美德,全被融為一體。而且,當然,插圖也十分精美。為得到一幅插圖的原作,讓我破產都行,可她就是不肯賣。」

  摩根娜覺得十分有趣,歪了歪頭。「你問過她?」

  「我通過她的代理人透過口風,可憐巴巴地懇求。沒門兒。她住在愛爾蘭的某個城堡裡,沒準兒牆壁上貼滿了她的素描。但願……」他轉身看了一眼正默默發笑的摩根娜。

  「實際上,她把畫保存在厚厚的畫冊裡,等待著她千思萬想的孫兒們。」

  「唐納凡,」他把兩手的拇指插進褲袋,「布裡娜•唐納凡。是你母親。」

  「是的,而且,她要是知道你欣賞她的作品會很高興的。」她舉起酒杯。「一個故事大師敬另一個故事大師。我父母在那所房子斷斷續續住了不少年。實際上,她是在肚子裡懷著我的時候在樓上寫出她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書。她總說是我堅持要她把那個故事寫下去的。」

  「你母親相信你是個女巫嗎?」

  「你最好問她自己,如果有機會。」

  「你又有意迴避。」他走過去,挨著她在沙發上舒服地坐下。和一個週身一切事物都讓他喜愛的女人在一起,不可能覺得不舒服。「這麼說吧。你的家庭干涉過你的興趣嗎?」

  摩根娜欣賞他放鬆的樣子:伸著兩條腿,身體很舒適,好像已經在她的沙發上自自在在地坐過好多年似的。「我的家庭始終都很清楚,需要把精力集中在個人的發展上。你父母干涉過你的興趣嗎?」

  「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我父母。」

  「對不起。」目光裡的嘲笑立即變成了同情。她的親人一直是她生活的核心。她簡直無法想像沒有他們的生活。

  「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他卻站了起來,因為摩根娜把慰藉人的手放到他肩上的方式使他覺得不自在。他已遠離痛苦的舊日時光,不再需要同情。「我對你家庭的反應很感興趣。我是說,大多數父母會怎麼想,怎麼做,如果他們發現自己的小孩在唸咒語?你是不是很小就決定投身巫術了?」

  同情心像一陣煙似的消失了。「投身?」她重複道,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說不定我需要一個序幕,你知道,告訴讀者主要人物是如何牽扯進來的。」

  此刻,他更注意的不是摩根娜,而是房間自身和它的氛圍。她來回走著,整理自己的思緒——不是緊張不安地,甚至一點都不急促,而是非常從容,使人明顯感覺他是在細心觀察周圍的一切事物。

  「也許她被鄰居的小孩欺侮,於是將其變成一隻青蛙。」他繼續說,顯然看出摩根娜的下巴已經繃了起來。「要不就是偶然遇到一個傳授魔法的女人。我比較喜歡這樣。」他踱著方步,玩味著頭腦中冒出的種種奇思異想,那些可以為故事編織出整塊彩錦的根根細線。「就是還沒想好寫什麼樣的天使,所以,我想咱們還是別兜圈子了。你告訴我,你是怎麼開始的——你讀過的書,什麼都行。這樣我就能把它編成故事。」

  她需要控制自己的怒氣了,而且要格外小心。她說話時,聲音是柔和的,但語氣中有某種東西使納什在地毯中間停住了腳步。「我生來就有不安分的血液。我是一個世襲女巫,我繼承的遺產可以追溯到凱爾特時代的芬蘭人。我的魔力是世代相傳的一個禮物。等我找到一個有力量的男人,就跟他生孩子,再由孩子們把我的魔力接過去。」

  他被打動了,點了點頭。「了不起。」看來摩根娜還是不願意直說,他想。得想點辦法。不安分的血液,從這兒突破可能性很大。「那麼,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到自己是個女巫的?」

  他的語氣使她的憤怒又升了一級。她強壓胸中怒火,房間隨之抖動起來。納什迅速地將她從沙發上拽起,快得她來不及抗議。房間停止抖動時,納什已經把她拖到了門口。

  「只是一場小地震。」納什說,但胳臂仍然摟著她。「上次大地震時我在洛杉礬。」因為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對她咧著嘴笑了一下。「從那以後,遇到地震我就緊張。」

  這麼說,他把這當作小地震了。這也挺好嘛,摩根娜想。她絕對沒有任何理由發火,或期望納什按她的本來面目接受她。不管怎麼說,納什能挺身保護她,讓人感覺甜蜜蜜的。

  「你可以搬到中西部呀。」

  「龍捲風。」既然他現在在這兒,她也在這兒,納什看不出任何理由不讓自己的雙手順著她的後背向上撫去。她那小鳥依人任其撫弄的樣子讓他快活。

  摩根娜揚了揚頭。當心在熱切地跳動時,生氣似乎是在浪費時間。這樣互相試探也許並不聰明。但智慧常常是盲目的。「東海岸。」說著,她讓自己的雙手撫向他的胸膛。

  「暴風雪。」他拉近了她。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倆的身體能如此完美地相融。不過這種疑惑只是瞬間的事。

  「南方。」她用胳臂繞住他的脖子,透過黑色的睫毛死死地盯著他。

  「颶風。」他掀掉了她的帽子,使她的頭髮像溫暖的絲綢一樣落入他的手中。「到處都是災難。」他喃喃地說,「不如原地不動,對付這裡的災難。那災難就是你。」

  「你用不著對付我,納什。」她的櫻唇戲弄地在他嘴上蹭了一下。「但是歡迎你試一試。」

  他信心十足地噙住了她的嘴。他不把女人視為災難。

  也許他應該。它的震撼勝過任何地震,它的肆虐超過任何暴風雪。他覺不出大地的震撼,聽不到狂風的怒吼,但她的雙唇迎著他張開時他知道,自己正被一種男人尚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力量拖進災難之一中。她貼在他的身上,溫暖而柔軟,像熔化的蠟一樣。他若相信這種事的話,他就會說,摩根娜的身體是為一個目的而塑造的,那就是與他般配,天衣無縫地般配。他的手伸到她寬鬆的長裙裡,在她後背細膩的肌膚上滑動,把她貼得更緊。他要確信這是真實的,不是白日夢,不是幻覺。

  他品嚐得出現實的滋味,但即使如此,仍有一種夜半時分夢幻般的感覺。她的嘴屈從地迎合著他,手臂卻像天鵝絨擰成的繩索,箍在他的脖子上。

  空氣中飄浮著一種聲音,摩根娜哼出的某種聲音,他聽不懂的某種聲音。不過在那聲音以一聲歎息而結束前,他想他在摩根娜的低語中感覺到了驚訝,也許還有一絲恐懼。

  她是一個欣賞男人的情趣和氣質的女人。從來沒有人要她以追求快樂為恥辱,當然是同合適的男人,在合適的時間。她也從未學會害怕自己女性的魅力,只知道讚美它,珍惜它,尊重它。

  然而,此時此刻,她第一次感到了同男人相處時悄然而至的恐懼。

  親吻的單純滿足基本的需求。但這個親吻並不單純。當興奮和不安共同在肌膚上舞動時,親吻怎麼會是單純的呢?

  她要相信,這力量是來自自己,存在於自己身上。她要為吞沒他倆的這種感情漩渦負責。幻覺常常和願望一樣迅速,和意志一樣強大。

  但恐懼是不可否認的,而且她知道,之所以恐懼是因為她意識到這是某種她無法達到、無法駕馭、無法預料的東西。她知道,符咒對弱者和強者同樣有效。化解符咒談何容易。需要行動。

  她從他的胳臂裡滑了出來,動作是緩慢而堅定的。哪怕只是瞬間,她也不想讓納什看出,他的魅力征服了她。她用一隻手捂著護身符,覺得情緒比剛才穩定些了。

  納什覺得自己像是一場火車事故的最後一名倖存者。他把雙手插進衣袋,免得再去抓她。他不介意玩火——他只是喜歡搞定自己是手持火柴的那個人。他十分清楚是誰主持了剛才那場小小的實驗,顯然不是他納什•科特蘭。

  「你去催眠術吧?」他問她。我沒事兒,摩根娜對自己說。一點事兒都沒有。但她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好不容易才略帶挑逗地笑了一下。「我剛才對你催眠了嗎,納什?」

  納什有點慌亂,慢慢走到窗口,然後又走回來。「我只是想弄清楚,當我吻你時,那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的頭腦完全清醒了。流淌在她血液中的自尊是另一種歲月無法消除的東西。「你有什麼主意都可以。我用不著借助魔法使一個男人喜歡我。」她伸出一個手指,觸摸納什在她嘴唇上留下的慾望。「如果我決定要你,那你就不僅僅是願意的問題了。」手指下的嘴唇抿了起來。「你會感激涕零。」

  納什不懷疑這一點,而且正是這一點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衝擊。「假如我對你說這番話,你一定會宣稱我是性別歧視者和利己主義者。」

  她怠倦地拿起自己的酒杯。「事實與性別或自我是毫不相干的。」那只白貓悄悄地躍到了沙發的靠背上。摩根娜抬起一隻手撫摸盧娜的頭,視線卻未從納什身上移開。「如果你不願冒險,我們可以中斷我們……創造性的夥伴關係。」

  「你以為我怕你嗎?」他覺得有點可笑。這使他的情緒略好了一點。「寶貝兒,很久以前我就不讓腎上腺素替我思考問題了。」

  「這我就放心了。我可不願意把你想成聰明女人的愛情奴隸。」

  「關鍵是,」他從牙縫裡說,「如果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先制定規則。」

  這有點兒不正常,納什想。五分鐘以前,懷裡還抱著這個美麗、性感、千嬌百媚的女人,現在卻想方設法阻止她誘惑自己。

  「不行。」摩根娜撇著嘴考慮了一下。「我對規則不太在行。你只能碰運氣了。但是我願意妥協一下。如果你不再對巫術拍那些自命不凡的小快照,我就不會把你誘入任何危險的境地。」她用手指向後攏了攏頭髮。「那會惹惱我的。而我一被惹惱有時就會做出事後後悔的事。」

  「可我必須提問題呀。」

  「那就學會接受別人的回答。」她冷靜而堅定地站起身。「我不撒謊——至少很少撒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同意讓你瞭解我的事。大概是因為你身上有某種吸引人的東西,而且當然也因為我對小說家懷有極大的敬意。除了出色的天賦,你還有一種不俗的氣質和一顆探索的心——儘管有點憤世嫉俗。此外,大概還因為我的至親至愛接受了你。」

  「比如?」

  「安娜斯塔西亞——還有潘恩和盧娜。對人的個性,他們都是傑出的鑒賞家。」

  這麼說,他已經通過了一個表妹、一隻獵和一條狗的檢閱。「安娜斯塔西亞也是女巫嗎?」

  她的眼睛仍然不眨一下。「咱們將討論我的事,並且泛泛地探討一下巫術。安娜和咱們無關。」

  「好吧。咱們什麼時候開始?」

  他們已經開始了。想到此,她幾乎歎息起來。「我星期天不工作。你可以明天晚上來。九點。」

  「不是半夜?哦,對不起,」他很快地說,「習慣的力量。我想使用錄音機,如果可以的話。」

  「當然。」

  「需要帶別的東西嗎?」

  「蝙蝠舌頭和烏頭草。」她微微一笑,「對不起,習慣的力量。」

  他哈哈笑著,優雅地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喜歡你的風格,摩根娜。」

  「走著瞧吧。」

  她一直等到太陽落山,然後穿上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長裙。有備無患,當她最後準備停當,悄悄走進塔樓的房間時對自己說道。她不願意承認納什的份量足以令她擔心,但既然自己在擔心,就不妨謹慎一點。

  她口唸咒語,劃出了一個保護圈,然後點燃了蠟燭。吸著檀香木和藥草的香味,她在圓圈的中間跪下,舉起了雙臂。

  「火啊、水啊、土啊、風啊,不要停止,也不要加快。只讓我在此刻看到你們。啊,如我所願,一切準備就緒。」

  魔力潛入她的體內,猶如她的呼吸,潔淨而清爽。她用雙手捧著那個晶瑩的水晶球,高高舉起,任由燭光在上面閃爍。

  煙霧、光輝、影子。

  水晶球與它們一起舞動,接著,似乎刮過一陣風,消隱在純潔的令人眩暈的白光之中。

  在那裡面,她看到了柏樹林。月光透過古老而神秘的樹木,灑落在地面上。她能聞到風的氣息,聽到風的聲音,以及來自大海的呼喚——有人說那是女神在歌唱。

  燭光。在屋裡。在水晶球裡。

  她自己。在屋裡。在光環中。

  她的白色長裙上,繫著一條水晶腰帶。頭髮沒有扎縛,腳是光著的。爐火已被她的手和她的意志點燃,正如月光一樣冷靜地燃燒。這是一個慶典之夜。

  一隻貓頭鷹在呼號。她轉過身,看到它白色的翅膀一閃而過,像刀一樣劃過夜空。她盯著它消失在夜幕之中。這時,她看到了納什。

  納什從一棵柏樹後閃出身來,步入空曠之處。他的眼裡全是她的影像。

  慾望。渴求。命運。

  籠罩在光環裡的摩根娜伸出雙臂,把納什迎入她的懷抱。

  短促的咒罵聲在塔樓房間的四壁迴響。她覺得自己被出賣了。被自己。她一隻手向上揮去。蠟燭熄滅了。她呆在原來的地方,在黑暗中生自己的氣。

  她咒罵自己。她想,如果她不會魔法,也許感覺會好一些。

  幾英里外,在一台嘩嘩作響的電視機前,他從小睡中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納什用手擦著臉,費勁地坐起身來。

  見鬼的夢!他揉著扭了筋的脖子,心裡罵道。生動得足以讓他好幾個敏感的地方感到疼痛。而且他知道這全是自己的錯。他打著哈欠,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他自己做的那碗爆玉米花。

  他沒有竭盡全力把摩根娜從腦海中驅除出去。所以,如果他繼續想像如何欣賞摩根娜在林中跳女巫舞蹈,想像如何剝光她的白色絲袍,並且在月光下與她在鬆軟的大地上做愛,然後才肯結束這場夢幻的話,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

  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於是就在黑暗中摸索那瓶微微發溫的啤酒。真是撞見鬼了,他心裡說。他簡直敢發誓,他聞到了蠟燭燃燒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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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2: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星期一傍晚,摩根娜拐進自家車道時心裡已然不勝煩惱。預先定好的送貨在芝加哥被耽擱,剛才的一個鐘頭她一直在打電話查明原因。她很想按自己的方式處理此事——再沒有什麼比失職更讓她討厭了——但又十分清楚,衝動往往會使事情更加複雜。

  結果,寶貴的時間被白白浪費,把車停好後差不多已經天黑了。她本來希望,在對付納什之前,能在安靜的樹林裡散一會兒步,整理一下思緒——而且,哼,對了,再定定神。現在,這些全都做不到了。

  她坐了一會兒,愁眉不展地看著自己汽車前邊那輛黑黃兩色的摩托車。

  塞巴斯蒂安。太妙了。正好是她最不想見的。

  盧娜搶在她的前面鑽出車門,順著車道輕手輕腳地走到摩托車旁,在後輪上蹭了一下。

  「只要是男的,」摩根娜重重地關上車門,厭惡地說,「就少不了你。」

  盧娜哼哼卿卿地褒貶著什麼,闊步向前走去。潘恩用機智的眼睛和可愛的喉音在前門向他倆打著招呼。盧娜愛搭不理地走自己的路,但摩根娜停下腳步,在潘恩的身上摩挲了一陣,才把錢包扔到一旁。她能聽到立體音響正在播放貝多芬的舒柔的樂曲。

  她發現,塞巴斯蒂安果然就在她猜想的地方,四肢叉開,靠在長沙發上,穿靴子的兩腳舒適地搭在咖啡桌邊,眼睛半睜半閉,手裡握著一個葡萄酒杯。他微笑時,憂鬱的臉龐曲線變幻,富於雕刻美的嘴唇微微翹起,睫毛重重的眼睛顏色變深,和盧娜茶色的眼睛一樣銳利,足以摧毀一般女人的防線。

  他以古代人的致意方式,懶懶地抬起一隻手指纖細的長長的手。「摩根娜,我的真愛。」

  他總是漂亮得有點過分,她想,即使在他是個男孩時也是如此。「請隨意,表哥。」

  「謝謝,親愛的。」他朝她舉起酒杯。「這酒真棒。你的還是安娜的?」

  「我的。」

  「向你致意。」他站起身,優雅得像個舞蹈演員。她必須仰起腦袋,才能使自己的眼睛和他取平。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他身高六尺三,整整比她高出五時。「來吧。」他把酒杯遞給她。「看上去你能喝一點兒。」

  「我今天很煩。」

  他嘴角一咧,說:「我知道。」

  她本來也許想喝,但現在牙根早已咬得緊緊的了。「你知道我不喜歡你刺探我的心思。」

  「我用不著。」他以休戰的姿態雙手一攤,一個帶方形紫水晶石和精細金圈的戒指在小手指上閃閃發亮。「你剛才一直在發射信號。你知道你生氣時嗓門有多大。」

  「那我現在必須尖叫才成。」

  見她不想喝酒,他把杯子拿了回來。「親愛的,聖燭節後還沒見過你呢。」他的眼睛在對著她笑。「不想我嗎?」

  糟就糟在她還真想。無論塞巴斯蒂安如何戲弄她——從她在搖籃裡的時候,他就開始戲弄她——她都報以欣賞的態度。不過,這不能成為馬上就跟他十分親密的理由。

  「我一直很忙。」

  「我聽說了。」他摸了摸她的下巴,因為他知道這能惹她生氣。「跟我說說納什•科特蘭的事。」

  她兩眼直冒火花。「討厭,塞巴斯蒂安,收起你的魔指,少打探我的私事。」

  「我沒偷看。」他擺出一副十分冤枉的樣子。「我是先知者,藝術家,不是窺視狂。安娜告訴我了。」

  「是嗎?」她的臉繃了一會兒。「對不起。」她知道,至少塞巴斯蒂安在多少變得成熟並有了一定的自制力後,很少侵犯別人的隱私。除非他認為有那樣做的必要。「算了,沒什麼好說的。他是個作家。」

  「這我知道。我又不是沒欣賞過他的電影。他要跟你幹什麼?」

  「研究。他要寫一個女巫的傳說。」

  「傳——說,跟故事一樣,我希望。」

  她竭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別那麼粗魯,塞巴斯蒂安。」

  「我不過是擔心我的小表妹。」

  「得了吧,用不著。」她狠狠地拽了一把他搭在衣領上的一撮頭髮。「我能照顧自己。而且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就來這兒,所以——」

  「好啊,那你正好有時間餵我。」他友善地用一支胳臂攬住了她的肩膀。他打定主意,摩根娜不用大炮轟他,他就不會乖乖地離開,讓她見那個作家。「週末我跟我父母談過了。」

  「電話裡?」

  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他說話時偶爾露出的一絲愛爾蘭口音使他的語凋顯得格外生動。「真的,摩根娜,你知道打國際長途他們怎麼收費嗎?簡直是在吸你的血。」

  她大笑著用一隻胳臂挽住了他的腰。「好吧,我給你晚飯,你給我說說他們的情況。」

  她永遠不能真跟他生氣。不管怎麼說,他是自家人。心緒不寧時,家有時就是你的全部依靠。兩人在廚房吃飯時,他把有關摩根娜父母、姨媽和姨夫們——他們同時也是她的嬸嬸和叔叔——的最新情況一一講給了她。一個小時過後,她重新徹底放鬆下來。

  「我已經多年沒看過夜光下的愛爾蘭了。」摩根娜低聲說道。

  「去一次吧。你知道他們都很高興見你。」

  「也許我會的,夏至的時候。」

  「我們可以一塊兒去。你、安娜斯塔西亞、我。」

  「也許吧。」她歎息著往一旁推了推自己的盤子。「問題是,夏天正是我生意忙的時候。」

  「你老是把自己拴在生意上。」她盤子裡的那塊豬排更好,塞巴斯蒂安用叉子一叉,餵了自己。

  「我喜歡這樣,真的。和人打交道,雖說有的人有點兒怪。」

  他把兩個人的酒一飲而盡。「比如說?」

  她微微一笑,用胳臂肘支著向前探了探身。「有那麼一個小討厭鬼,幾周以來天天上我那兒糾纏,聲稱認識我的化身。」

  「可憐蟲。」

  「可不是嘛。幸好他是錯的——在我的生活中,以前從沒見過他。幾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我正要關門,他衝了進來,來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

  「哦。」塞巴斯蒂安吃完了最後一口豬排。他確信表妹已經能夠照顧自己。然而這並不能阻止他因為某個偽新時代人招惹摩根娜而感到不快。「你怎麼辦的?」

  「給他肚子上來了一拳。」她挺了一下肩膀,塞巴斯蒂安大笑起來。

  「風格,摩根娜。你真不俗。你沒把他變成牛蛙?」

  她神色莊嚴地挺直了身子。「你知道我不那樣幹。」

  「那吉米•巴基斯基又是怎麼回事?」

  「那不一樣——我那時才十三歲。」她無法抹去嘴角上的笑意。「再說,我又把他變目邋遢的小男孩了。」

  「那只是因為安娜為他求情罷了。」塞巴斯蒂安用叉子做了個姿態。「而且你還讓他臉上長了個瘤子。」

  「那是最輕的懲罰。」她伸出手,去握他的手。「該死,塞巴斯蒂安,我可想念你呢。」

  他緊緊地攥住她的手指。「我也想念你。還有安娜斯塔西亞。」

  她的心為之一動——將他們繫在一起的紐帶如此深遠,如此牢固,她不可能無動於衷。「這是什麼,愛嗎?」

  「我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他輕輕地吻她的手指,然後放開了她的手。他不想思考這個問題,或是放鬆警惕,讓表妹揣摩到他的心。「你這兒有沒有什麼帶鮮奶油的東西?」

  但她搖了搖頭。憂傷已經襲上心頭。雖然塞巴斯蒂安十分老練,能夠阻止憂傷侵害她的心境,可她偏偏不肯讓憂傷輕易溜走。「你辦的那個案子怎麼樣了——被綁架的那個小男孩?」

  痛苦來得突然而且強烈。他又一次強迫自己將痛苦驅散。「他們沒能及時趕到。舊金山警方盡了一切努力,但綁匪已經驚慌失措。他才八歲。」

  「我真難過。」悲傷在胸中湧動。他的悲傷,也是她自己的悲傷。她站起身,走過去,坐在他的腿上。「哦,塞巴斯蒂安,我真難過。」

  「你不能總想這件事。」他的臉頰在她的頭髮上蹭著,這使他覺得好受一些。由於她的分擔,他能感到撕心裂肺的悔恨和痛苦在減輕。「你再這樣我可不饒你了,可是,唉,我離那個孩子已經那麼近了。出了這種事,我有時想不通,上天賦予你這種能力,為什麼你卻無所作為呢?」

  「你不是無所作為。」她用雙手捧著他的臉。她的眼睛是濕潤的,堅強的。「我記不清有多少次都是你力挽狂瀾。這次誰也不想這樣。」

  「想起來就難過。」

  「我知道。」她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我高興你上我這兒來。」

  他用力抱了她一下,然後扶直了她的身體。「你看,我上這兒來是為了蹭一頓飯,高興高興,不是倒苦水來了。對不起。」

  「別傻了。」

  她的聲音那麼直率,引得他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好啦。如果你想讓我好受一點,來點兒鮮奶油怎麼樣?」

  她在他的兩眼之間出聲地親了一下。「熱奶油聖代怎麼樣?」

  「太棒了。」

  她站了起來。她對塞巴斯蒂安的好胃口早有領教,給他端出了一大碗。同時她也深知,不再談這件案子,是對他更好的幫助。他會熬過這一關,繼續前進。因為沒有其他道路。她想起了起居室裡的音樂,於是一個念頭送過去,古典音樂變成了搖滾。

  「這個更好聽。」塞巴斯蒂安說著,把雙腳支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現在,你是不是給我講講為什麼要幫這個科特蘭搞研究?」

  「我覺得這件事挺有意思。」她用普通人的方法給一罐奶油沙司加熱。她用的是微波爐。

  「你是說你覺得他這個人挺有意思吧?」

  「多少有點兒。」她挖出小山丘似的一勺法式香草冰淇凌。「當然啦,他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東西,他只是為了電影而探索。在這件事上我沒什麼問題,真的。」她仔細地舔了舔拇指上的冰淇凌。「沒問題,我指的是電影。那些電影都很有意思。他的態度嘛,現在……我想,在我們敲定之前也許我得讓他改變一下。」

  「危險的戰場,表妹。」

  「去你的,塞巴斯蒂安,生活本來就是危險的戰場。」她在冰淇凌小山上傾倒快要流成河的沙司。「這事說不定還挺好玩呢。」為了證明她的觀點,她又用鮮奶油為整個冰淇凌盆景蓋上了厚厚的雲層,然後以一個炫耀的動作,把碗放在塞巴斯蒂安的面前。

  「沒有果仁?」

  她把一個調羹塞到他手裡。「我不喜歡果仁,這是咱們兩個人吃的。」重新坐好後,她把自己的調羹深深地插進了聖代。「你沒準兒會喜歡他,」她嘴裡塞得滿滿地說,「納什。他有一種無拘無束的傲慢勁頭,男人們認為那樣才像男子漢。」其實本來就是,她憤憤地想。「而且,很顯然,他有非常流暢的想像力。他跟動物合得來——潘恩和盧娜對他反映不錯。他還是我母親的狂熱的崇拜者,幽默感挺強,人也聰明。還有,他開的車很迷人。」

  「聽起來你的魂兒快要丟了。」

  假如嘴裡的冰淇凌還沒嚥下,她肯定會被噎住。「別那麼無理。我覺得他這個人有趣而且有吸引力,並不意味著我像你說的那樣——你說得真無聊——丟了魂兒。」

  塞巴斯蒂安高興地發現她在發怒。這總是一個好徵兆。摩根娜離憤怒越近,就越容易透露實情。「那麼,你還是挺小心的。」

  「我當然小心啦,」她回擊說,「也許只是作為預防。」

  「你小心是因為你緊張不安。」

  「緊張?別荒唐了。」然而,她已經在用手指敲打桌子了。「他不就是個男人嘛。」

  「你呢,除了天賦以外,也是個女人呀。用我告訴你嗎,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

  她緊緊地握住了雙手,以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我懂生活的道理,謝謝你。我就是真把他當情人,也不關你的事。說不定我還願意呢。」

  塞巴斯蒂安很高興她已失去了對冰淇凌的興趣,一邊自顧自吃著一邊點頭。「問題是,和情人一起墮入愛河的危險總是存在的。小心點兒,摩根娜。」

  「愛和情慾是不同的。」她一本正經地說。這時,潘恩從桌子底下,從塞巴斯蒂安坐的那個位置,抬起頭,輕輕哼了一聲。

  「說到那個……」

  她站起身,眼裡充滿了警告。「放規矩點兒,塞巴斯蒂安。我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別擔心我。開門去吧。」隨即門鈴便響了起來。塞巴斯蒂安暗自笑著,看著她大步走出屋外。

  啊,摩根娜開門時心裡叫道。納什看上去太帥了。頭髮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肩膀上搭著一個破舊的帆布背包,牛仔褲的膝蓋上破了一個洞。

  「嗨。我想我來早了一點兒。」

  「沒關係。快進屋坐下。只是廚房有點亂……需要收拾一下。」

  「怎麼這樣說你的表哥呀?」塞巴斯蒂安捧著那碗快要吃完的冰淇凌,從走廊那頭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你好。」他對納什友好地點點頭。「你一定是科特蘭了。」

  摩根娜瞇起了眼睛,不過說話的語氣十分愉快。「納什,我表哥塞巴斯蒂安。他正要走。」

  「哦,我還能呆一會兒。我喜歡你的作品。」

  「謝謝你。我不認識你嗎?」他打量著塞巴斯蒂安,凝視他的目光由溫和變成了機警。「法外超人,對吧?」

  塞巴斯蒂安的嘴唇動了一下。「慚愧慚愧。」「我研究過你辦的一些案子。即使那些死硬的警察,對你在西雅圖擒住雅皮士殺手也是讚不絕口。也許你能——」

  「塞巴斯蒂安討厭談他的本行。」她對納什說。她轉向她的表哥時,露出了可怕的威脅的眼神。「是不是?」

  「實際上——」

  「你能順便看我,我真高興,親愛的。」她從他手中把碗奪過來時迅疾地發了一把力。「別像個生人似的。」

  他讓步了,因為他覺得現在探望摩根娜並深入討論她的境況畢竟為時尚早。「保重,親愛的。」他給了她一個長時間的吻,久久不願打住,直到他覺得納什可能已經坐不住時才放開她。「上帝保佑你。」

  「上帝保佑你。」摩根娜機械地回答著,一下子把他推出門外。「啊,再給我一點時間,馬上就能開始。」她高興地把頭髮向後一甩,因為她聽到塞巴斯蒂安在發動他的摩托車。「你要喝點茶嗎?」

  他的手塞在褲兜裡,眉毛擰作一團。「我更想喝咖啡。」他跟著她向廚房走去。「他是個什麼樣的表哥?」

  「塞巴斯蒂安?常常讓人討厭的那種表哥。」

  「不,我是說……」在廚房裡,他對著二人美餐後狼藉的飯桌皺了皺眉,「親表哥還是繞了三圈的遠房親戚?」

  她將一把老式水壺放在爐子上,然後又向一個非常現代的洗碗機裡放盤子。「我們的父親是親兄弟,」看到納什寬慰的神情,她忍俊不禁,「此生此世。」她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

  「此生……哦,當然啦。」他把背包放到一旁。「這麼說你們是投胎轉世。」

  「投胎轉世?」摩根娜重複著。「嗯,還算貼切。不管怎麼說,我父親、塞巴斯蒂安的父親、安娜的父親都出生在愛爾蘭。他們是三胞胎。」

  「你不是開玩笑吧?」摩根娜打開一小聽罐頭時,他斜靠在桌子上。「比起第七個兒子的第七個兒子,你們一點也不遜色。」

  她搖搖頭,掂量著準備放進茶裡的草藥的份量。「這種事倒不是非這樣不可,不過,他們娶了三姐妹,」她繼續說,「也是三胞胎。」

  潘恩向納什的腿上靠了靠,他摸著它的頭說;「真絕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安排。可是他們認出了自己的愛人,以及自己的命運。」她微笑著回頭瞄了一眼,然後把一小壺沖好的茶放到一旁。「他們命中注定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在某些方面未免讓他們感到失望。他們六人中間,可以說是愛心洋溢,而且他們本來也會向一大群孩子表示愛心。可是老天不遂人意。」

  她在銀托盤上放了一壺咖啡。托盤裡已經擺好精緻的磁杯、裝糖和咖啡伴侶的兩個小罐,形狀都是獰笑的頭顱。

  「我來端。」納什對她說。他端起托盤時,向下看了一眼。「傳家寶?」

  「賣廉價小玩意兒的商店。我想你會喜歡的。」

  她領他進了客廳。盧娜蜷縮在沙發的中央。摩根娜在盧娜旁邊坐下,示意納什把托盤放到桌上。

  「要伴侶和糖嗎?」

  「都要,謝謝。」看她使用面目猙獰的容器,他覺得很有意思。「我敢打賭,萬聖節的時候你一定挺忙。」

  她遞給他一個杯子。「孩子們大老遠趕來,讓女巫治病,或是跟她搗亂。」每年的萬聖節前夕,由於對孩子們的鍾愛,她總要等最後一個糖果袋裝滿後才能安排自己的慶祝活動。「我想有的孩子會失望的,因為我不戴尖帽子,也不騎掃帚把兒。」她向杯裡倒茶,琥珀色的茉莉花茶晶瑩剔透,手指上的銀圈在檯燈的照耀下光輝照人。

  「大多數人對女巫持有兩種看法裡的一種。要麼是長著鷹鉤鼻子的乾癟老太婆,到處散發毒蘋果,要麼是手持星狀魔杖、頭上罩著光環的幽靈,告訴人們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和家一樣。」

  「恐怕我哪一類都不是。」

  「正因為如此,你才是我需要的。」他把杯子放到旁邊,伸手去掏背包。「可以了嗎?」他一邊問,一邊把磁帶錄音機放到桌上。

  「當然。」

  他按下錄音按鈕,然後又在背包裡掏了起來。「今天一整天我都泡在書裡——圖書館啊,書店什麼的。」他遞給她一本薄薄的軟封面的書。「你覺得這本書怎麼樣?」

  摩根娜彎起一道眉,對著書名琢磨起來。

  「《命運、財富和愛情:燭光儀式大全》,」她把書扔到他的腿上,態度之灑脫,足以令他打退堂鼓。「我希望你沒為這本書破費太多。」

  「六塊九毛五,而且從我的稅額中扣除。這麼說這類書你看不上眼嘍?」

  耐心,她對自己說,一邊蹭掉腳上的鞋,盤起雙腿。紅色短裙只遮住了大腿的一半。「點燃蠟燭,然後背誦一首耍小聰明的歌謠。你真以為凡夫俗子看一本書就能呼風喚雨?」

  「你總得從什麼地方開始學起呀。」

  她嘴裡怒斥著什麼,又抓過那本書,胡亂翻著。「如何引起別人的嫉妒。」她厭惡地念著,「如何贏得女人的芳心。如何發財。」啪的一聲她又扔掉了那本書。「你好好想想吧,納什,而且你應該感謝它不是在人人身上都能靈驗。比如,你經濟拮据,債台高築。你很想買輛新車,可信用卡已經透支。於是,你點上幾根蠟燭,許一個願——也許還跳個裸體舞以增加效果。阿布拉喀喀布拉。」她伸出了雙手。「你發現自己得到一張十萬元的支票。惟一的問題是,你敬愛的祖母只有撒手歸天才能把錢留給你。」

  「那好,看你怎麼介紹你的魔法。你當心點兒。」

  「跟我來。」說著她甩了一下頭。「凡事都有前因後果。你希望你的丈夫更浪漫一些。沙贊姆。咒語剛一念完,他突然變成一個見誰愛誰的唐磺——和城裡的每個女人都有一手。可你還要不失風度,再念一道咒符去阻止一場戰爭。靈倒是挺靈,可結果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噓了口氣。「對沒有準備的人或不負責任的人,魔法是不靈的。而且,從某本愚蠢的書上當然也別想學到。」

  「好啦,」他被她的一番理論所打動,舉起了雙手。「我服了。我要說的是,我花七塊錢就能在書店買到這本書。人們感興趣。」

  「人們一直都很感興趣。」她轉身時,頭髮滑落到肩上。「他們的興趣使他們被吊死、燒死或淹死,這種時候還少嗎?」她啜了一口茶。「今天我們比過去文明一點了。」

  「正是這樣。」他贊同道,「我之所以要寫現代的故事,原因就在於此。現代,有移動電話、有微波爐、有傳真機、有語音郵件的現代。可是人們仍然對魔法樂此不疲。我可以採用幾種方式。寫那些拿羊作犧牲品的狂人——」

  「這方面我可幫不了忙。」

  「沒關係,這我猜出來了。不管怎麼說,這也太容易了……太……啊,太平常了。我一直在考慮採用我在《享受寧靜》中採用的更富戲劇化的手法,也許再加上一點羅曼蒂克。不只是性。」盧娜已經爬到他的腿上,他正在撫摸它,長長的手指一直向下摸到它的脊柱。「我的想法是把鏡頭對準一個女人,一個碰巧有些特別之處的華麗的女人。她如何對待男人、對待工作、如何……我不知道……和商店打交道?她還必須認識別的女巫。她們都談些什麼?她們做什麼事逗自己開心?哎,你什麼時候斷定自己是個女巫的?」

  「大概是在我從嬰兒床上飄然升空的時候。」摩根娜看著他眼裡的笑意,淡淡地說。

  「這正是我想要的東西。」他向後靠了靠,盧娜像個小毛毯似的伏在他的腿上。「當時肯定讓你母親大驚失色。」

  「她倒是有所準備。」她活動身體時,膝蓋蹭了下他的腿。他的腿立刻覺得發燙,不過他不認為那是魔力的作用。純粹的化學反應。「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世襲女巫。」

  「不錯。」他的語調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麼,這件事有沒有讓你心煩——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糾正說,「當然啦。作為一個孩子,控制魔力更難一些。你經常會由於情感的緣故而失去控夜間出沒之物,正是他得意的謀生之道,換個其他的方式他還不願意呢。

  這倒不是因為他相信什麼妖怪精靈或孤魂野鬼,或者,在寫女巫的時候,真地相信女巫。男人不會在月出時分變成狼或蝙蝠,死人不會行走,女人也不會騎著掃帚把兒在夜空中穿行,除非是在書裡,或者在忽明忽暗、影影綽綽的銀幕上。

  在那裡,他愉快地說,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他是個明達之人,懂得幻想的價值和純粹娛樂的重要性。他又不愧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夢幻者,知道如何從民間傳說和迷信故事中塑造幽靈的形象,供大眾消遣。

  從《浮影》開始——那是他的第一部電影劇本,而且出人意料地成功——七年來他一直令恐怖電影迷們如醉如癡。

  事實是,納什喜歡看到自己的想像在銀幕上變成現實。鑽進住家附近的電影院,開心地嚼著爆玉米花,身邊的觀眾或屏氣凝神,或拚命尖叫,或以手掩面,這種樂趣實在無法抵禦。

  看到那些為他的電影掏腰包的觀眾能夠享受物有所值的戰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他研究起來總是不厭其煩。寫那部令人毛骨悚然但又不失雅趣的《午夜血》時,他在羅馬尼亞用了一周時間走訪一個人。那人發誓說自己是德拉庫拉宮廷執刑官弗拉德的直系後裔。可惜的是,這位宮廷後裔並未生出尖牙利齒或者變成蝙蝠,不過卻也證明了他滿肚子都是神鬼故事和傳說。

  正是這樣的民間傳說給了納什編織故事的靈感,特別是在講述者以自己的信仰為這些傳說增添了活力的時候。

  在人們的心目中,他是個神秘怪異的人。通過十七哩露天影院入口時,他這樣想著,暗自笑了一下。納什知道自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至少按加利福尼亞的標準是這樣。他不過是以想像謀生,靠的是玩弄基本的恐懼和迷信,而人們得到的樂趣實際上是一種愚蠢的恐懼。他覺得自己對社會的價值就在於、他能把魔鬼從密室中請出來,再將其彩色的形象投射到銀色的幕布上,通常還要摻入少許不加掩飾的性和閃閃爍爍的幽默。

  納什•科特蘭能賦予怪物以生命,把謙和的耶吉爾博士變成邪惡的海德先生,或幫助媽咪們嚇唬小孩兒。所有這些靠的是把字寫到紙上。也許這就是他有些玩世不恭的原因。哦,他實在太喜歡編織超自然力的故事了。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全是杜撰而已。故事。而且這樣的故事他有成百上千。

  他希望,摩根娜•唐納凡,那個受人喜愛的蒙特雷女巫,能幫助他創作下一個故事。過去的幾周裡,納什忙著拆行李,愉快地佈置新家,間或嘗試一下高爾夫球技——最後終於承認自己不行而放棄——有時乾脆就在陽台上欣賞外面的美景。其間,他總有一種衝動,要寫一個關於巫術的故事。如果真有命運這種東西,他想,那麼命運可以說對他青睞有加,把他引倒此地,只需輕鬆地開一會兒車,便可就教於一位專家。

  他隨著汽車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吹起口哨,心裡猜想著摩根娜的模樣。戴頭巾還是有流蘇的小帽?穿黑色的皺絲裙嗎?或許是個新時代的虔誠信徒,只通過她在亞特蘭蒂斯島的代言人迦金講話?不管哪種情況,他都毫不在意。正是因為世界上有癲狂之人,才使生活更富情調。

  他曾有意避免對這個女巫進行過於寬泛的研究。他要形成自製——和女人在某些男人面前會失去理智一樣。」

  他想伸手摸她的頭髮,不過轉念一想,最好還是不那麼做。「這種事經常發生嗎?失去控制?」

  她想起了前一天他把嘴貼在自己嘴上時的感受。「不像成熟以前那麼頻繁。我的脾氣有點問題,有時會做後悔的事,不過有些事情任何負責任的女巫都不會忘記。「不能傷害任何人,」她引述道,「決不能利用魔力傷害他人。」

  「這麼說你是一個嚴肅的負責任的女巫。而且你為你的顧客念愛情符咒。」

  她翹起了下巴。「當然我不那樣做。」

  「可是你接了那些照片——那個女人的侄孫女,還有地理課上的那個英俊小生。」

  什麼花招都騙不過他,她厭煩地想。「她讓我毫無辦法。」她有些窘,於是重重地把杯子拍在桌子上。「而且我拿了那些照片並不意味著我會用月亮灰噴灑他倆。」

  「是靠那種東西嗎?」 「不錯,可是——」她咬了一下舌頭。「你在拿我開心。既然你不打算相信別人的回答,為什麼還要問?」

  「我感興趣,可不一定非要相信。」他很感興趣,非常感興趣。他覺得自己在往她那邊滑,已經比剛才近了幾時。「也就是說對那場舞會你什麼都沒幹?」

  「我沒那麼說。」示弱以後,他撫弄起她的頭髮,摩根娜則有點生氣。「我只是搬掉了一個小小的障礙。其它任何事情都會干擾他們。」

  「什麼障礙?」月亮灰是什麼味兒,他沒有任何線索,不過他認為一定和她頭髮上的香水味兒一樣。

  「那女孩靦腆到了極點,我只是給她打打氣,讓她自信。剩下的全靠她自己了。」

  摩根娜有一個美麗的脖頸,十分纖巧,十分美麗。他想像在上面輕輕啃咬會是什麼感覺。咬上一兩個鐘頭。干正經事吧,他提醒自己。別分心。

  「你就這樣工作嗎?打氣?」

  她扭過頭,直視他的眼睛。「那要看具體情況。」

  「我看過不少書。女巫過去被人們視為村裡的聰明女人。釀造愛情香精呀,畫符唸咒呀,占卜算卦呀,還有消災去病什麼的。」

  「我的特長不是看病,或者算命。」

  「你的特長是什麼?」

  「魔力。」是驕傲還是生氣,她不清楚,反正她已讓驚雷響徹天空。

  納什朝窗口望去。「聽這雷聲像是要來一場暴風雨。」

  「可能。我幹嗎不回答你幾個問題,好讓你把暴風雨打發回老家去?」

  糟糕,她想讓他走。她知道自己在水晶球裡看到了什麼,而且知道,只要小心,只要得法,這種事情有時可以改變。但不管是什麼,她不想讓事情發展得如此迅速。

  還有他觸摸她的那種方式。僅僅是撫弄她的頭髮的長長的指尖,就在她的體內燃起了恐懼的火花。

  這使她異常惱火。

  「別急。」他輕鬆地說,心裡卻在琢磨,如果他再次冒險親她,是否還能體驗到只有來世才有的那種感受。「下點兒雨我不在乎。」

  「要下大雨了。」她咕噥著對自己說。這一點她要確保無誤。「那些書裡,其中有幾本也許對你有用,」她開始了,「講述歷史,介紹史實,使你對儀式有個大致瞭解。」她用一個手指在他遞過來的第一本書上戳了戳。「不是這本。在這個領域裡,總是要使用一些圈套的。」

  「墓地的灰塵?」

  她的眼珠轉了一下。「哦,別這樣。」

  「來吧,摩根娜,這是了不起的景象。」他動了動身子,一隻手滑到了她的雙手上,要她去看他所看到的東西。「內景,夜晚。我們美麗的女主人公穿過墓碑的陰影,消失在迷霧之中。貓頭鷹厲聲尖叫。與此相呼應的是遠處一隻狗長長的哀號。臉部特寫鏡頭:蒼白,無可挑剔,蒙著深色的頭巾。她在一座新墳前停下腳步,口中唸唸有詞,把剛翻起的泥土篩進她的魔袋。雷鳴電閃。淡出。」

  她竭盡全力不讓自己覺得受到了冒犯。簡直難以想像誰會認為她在墓地之中潛行。「納什,我正努力提醒自己你的工作是娛樂,而且,你領取藝術家執照實在綽綽有餘。」

  他不得不親吻她的手指。確實不得不那樣做。「這麼說你不在墓地花費大量時間。」

  她強壓怒火,以及突然而至的情慾。「你不相信我的本來面目,我接受這個事實。但我不會,決不會容忍被你當作笑料。」

  「別這麼緊張。」他撥開她肩上的頭髮,迅速在她後脖頸上按摩了幾下。「我承認,我平時比這幹得要好一些。我對那個發誓說自己是吸血鬼的狼狽的羅馬尼亞人做過十二小時的採訪。房裡沒有鏡子。他讓我從始至終戴著十字架。更別提大蒜味兒了。」納什一臉苦相地回憶著。「不過,我沒有什麼不適應,而且他也的確是個百寶箱。可是你……」

  「可是我……」她提示他。科特蘭的一個手指正以撫弄盧娜的技巧和感覺順著她的胳臂向上滑。她竭力不去理會。

  「我簡直不能相信,摩根娜。你是一個又堅強又聰明的女人。你有自己的風格和品位,更別說你身上香氣襲人這個事實了。我根本無法假裝認為你相信這些東西。」

  她的血液開始沸騰。她不會,也根本不能容忍納什在激怒她的同時又來誘惑她。「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就這麼做嗎?假裝?」

  「當某個九十高齡的婦女告訴我,她的愛人1922年作為狼人被射殺的時候,我是不會稱她騙子的。我會想,要麼她是個講故事的高手,要麼她當真相信。對我來說,兩種情況都無所謂。」

  「只要你能得到你的電影所需要的視角。」

  「那是我的謀生之道。想像。而且這不傷害任何人。」

  「哦,肯定不會。不會的,當你一走了之,然後和你的同夥一邊飲酒一邊嘲笑你採訪的狂人的時候。」怒火在她的眼裡燃燒。「你跟我來這一套,保證讓你口舌生瘡。」

  因為他看得出來她真生氣了,所以收住了自己的嬉笑。「我想說的是,我知道你手裡有豐富的數據,大量的事實和幻想,而這正是我要尋找的東西。我想,建立女巫的聲望,每年大概能使你的營業額增加百分之五十吧。這是一個出色的誘餌。你其實用不著跟我兜圈子。」

  「你認為我是假扮女巫,以便促進銷售。」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因為她擔心,如果離他太近,她會對他做出身體上的傷害。

  「我不這樣認為——嘿!」盧娜的爪子深深地抓進他的大腿,他跳了一下。

  摩根娜和盧娜交換了一下贊同的目光。「你坐在我的家裡,卻叫我江湖騙子、謊言家和竊賊。」

  「不是。」他扒拉開貓爪子,站起身來。「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可以跟我直來直去。」

  「跟你直來直去。」她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試圖恢復自制力,但未能做到。一方面,他在她不情願的情況下誘惑她,另一方面,他又對她百般譏諷。他認為她是一個騙子。哼,這個傲慢無理的蠢貨,沒讓他像驢一樣地大叫,把他十二時長的耳朵擰成麻花,就算他走運。她頑皮地笑了一下,轉過身來。「你要我跟你直來直去?」

  她的笑容使他稍微鬆了口氣。他剛才擔心她就要開始摔東西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能放鬆一些。你把事實講給我聽,虛構的工作由我來做。」

  「放鬆,」她點著頭說,「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兩人都應該放鬆。她向他走去,眼裡閃著光芒。「咱們幹嗎不把火生起來呢?什麼東西都不如溫暖舒適的火更能幫人放鬆。」

  「好主意。」而且絕對是個性感的主意。「我來生火。」

  「哦,不。」她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胳臂上。「還是我來吧。」

  她轉過身,雙臂甩向壁爐。她感覺得到淡爽清晰的意念在血液中奔騰。那是一種古代的技巧,是人們在一生中最先掌握,又最後喪失的一種技巧。她的眼睛,然後是她的思想,對準了乾燥的木柴。緊接著,煙霧繚繞,木柴辟啪作響,火苗呼呼地躥了起來。

  她滿意地壓了壓爐火,讓壁爐在歡快的火苗中發出光和熱。

  她收回雙臂,重新轉向納什,高興地看到他不僅面色煞白,而且張著大嘴。

  「好點兒了嗎?」她甜甜地問。

  他一屁股坐在了貓的身上。盧挪不滿地嚎叫著,向一旁躥去,毫不理會納什咕咕噥噥的道歉。「我想——」

  「你看上去可以喝一杯。」緊接著,摩根娜伸出了一隻手。一個細頸酒瓶在五尺開外的桌上騰空而起,落在她的手掌上。「白蘭地?」

  「不,」他用力吐了一口氣,「謝謝。」

  「我看我得喝一杯。」她打了一個響指。一隻窄口酒杯飄忽而來,懸浮在半空,任她向裡倒酒。她知道,這未免過於炫耀,不過卻能帶來極大的滿足。「你肯定不想喝點兒嗎?」

  「嗯。」

  她肩膀一聳,打發酒瓶飛回原處。叮噹一聲輕響,酒瓶落在了木製的桌面上。「哎,」她挨著他坐在長沙發上,「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

  幻覺,他想。催眠術。他張開嘴,但舌頭卻不聽使喚。摩根娜笑意依然,那只皮毛光滑的貓則對著他奸笑。特技效果。突然之間,一切變得如此明瞭,他對自己的愚蠢笑了起來。

  「肯定有一根繩兒。」說著,他站起身,四處尋找。「把戲很地道,寶貝兒。絕對一流。有一會兒我真讓你蒙住了。」

  「真的嗎?」她低聲說。

  「去年我雇了幾個馬戲團的人幫我準備一個類似這樣的聚會。你應該看過我們準備的東西。」

  他拿起酒瓶,尋找暗藏的機關和槓桿。他看到的只是年代久遠的愛爾蘭水晶和光滑的木塞。他聳聳肩,走到爐火前,蹲了下來。他懷疑摩根娜事先在木頭下面放了一小包燃料,然後通過手掌上的一個微型裝置將其引燃。他興奮地跳了起來。

  「這麼辦你看好不好?咱們把那傢伙帶到城裡去。那人是科學家,已經被她傾倒,不能自拔,一心想解釋她做的每一件事,使其符合邏輯。」他在充分發揮他的想像力。「也許他會悄悄溜進她主持的儀式。你去過嗎?」

  她已經完全消了火,剩下的是幽默。「當然啦。」

  「好極了。你可以把暗藏的道具給我。咱們可以讓他親眼看著她於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空中飄浮。咱們可以玩一把像這樣的篝火,讓她不用火柴就把火點著。但是他並不清楚這是真是假。觀眾也不知道。」

  她讓白蘭地溫暖地流遍全身。盛怒已經使她疲憊不堪。「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除了震驚和戰慄外,我想看看,這個傢伙,這個普通人,對於同一個女巫戀愛,是否能泰然處之。」

  她突然覺得有點難過,出神地看著手中的酒杯。「你不妨問問自己,一個女巫對於同一個普通人戀愛,是否能泰然處之。」

  「這正是我需要你的地方。」他從容地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不僅僅是女巫的角度,還有女人的角度。」恢復了愉快的感覺,他拍了拍她的膝蓋。「現在,咱們談談符咒吧。」

  摩根娜搖搖頭,把酒杯放到一旁,開心地笑了起來。「好,納什。咱們就談談魔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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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2: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他不寂寞。那一天,他用了好幾個小時,倘佯於書本之間,開啟心智,探索充滿事實與幻想的內心世界,怎麼會寂寞呢?從孩提時代,他便滿足於自娛自樂。這本來是生存的需要,現在卻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他同外祖母、姨媽一起生活或在寄養家庭度過的日子使他懂得,自己發明開心取樂的方法,比指望現實中的大人哄他玩強多了。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娛樂足以補償家務勞動、訓斥、禁閉或——若是外祖母——一記響亮的反手耳光。

  由於大人從不給他玩具,也不讓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他把自己的大腦變成了一個特別精緻的玩具。

  他常想,比起那些百般受寵的孩子,這倒使他多了一個優勢。不管怎麼說,想像力可以隨身攜帶,不會被打破,而且具有令人驚歎的可塑性。你破壞了規矩,生氣的大人也奪不走它。無論你被打發到什麼地方,都用不著把它丟在身後。

  即使納什現在買得起任何自己喜歡的東西,仍然對想像力帶給他的流動感心滿意足。當然他也十分樂於承認,成年人的玩具是了不起的娛樂的源泉。

  他能一連數小時把自己同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人隔絕起來而陶然自得。這不意味著孤獨。同穿梭於腦海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在一起,他不孤獨。他的想像力總是使他備感充實,即使偶爾沉涵於聲色犬馬之中,充其量不過像為磨坊收集穀物,平衡一下獨處的時光而已。

  但是寂寞?不。那簡直太荒唐了。

  現在他有朋友,也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去也好,留也好,都是自己的選擇,全隨自己的心意。他獨自擁有一所大房子,這使他十分開心。他可以餓了就吃,困了就睡,衣服也可以隨意亂扔。他的大多數朋友和同事,要麼婚姻不美滿,要麼已經痛苦地勞燕分飛,然後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浪費在埋怨自己的伴侶上。

  納什•科特蘭可不這樣。

  他沒結婚,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一匹和蚌一樣快樂的孤獨的狼。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使一隻蚌如此快樂?

  但納什知道使他快樂的是什麼。那就是能把筆記本電腦架在庭院小桌上,聽著身後淙淙的流水,在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中工作。那就是能夠把玩一部新的劇作並為其加工潤色,不必為鐘點、辦公室的繁文縟節或哪個焦急地等他回去關愛的女人勞心費神。

  這聽起來像寂寞男人的悼詞嗎?

  納什知道,他從來不適於從事傳統的工作,或同某個女人建立傳統的關係。天曉得他的祖母對他說過多少回,他永遠做不成任何稍微體面一點的事。她還不止一次地提到過,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女人都不會接受他。

  納什想,那個脖子僵硬的女人不會認為編寫神秘的傳說故事與體面沾一點邊。假如她還活在世上,對他三十三歲還未娶妻也肯定會嗤之以鼻,而且會頗為得意。

  不過,他也嘗試過另一條道路。他在堪薩斯城一家保險公司當幫手的短暫而糟糕的經歷證明,他永遠成不了一個九點到崗五點走人的上班族。當然,他最近一次認真戀愛的嘗試也已證明,他達不到同某個女人建立永久性關係的要求。

  那位前戀人,迪迪•德雷斯科爾,在他倆最後一次爭執中罵他是……她是怎麼說的?「你只是一個情感發育不良的自私的小男孩。你以為自己床上功夫了得,就可以不負責任地亂來。你寧肯和你的魔鬼廝混,也不願和一個女人建立認真的成人的關係。」

  納什記得,她還說了不少別的話,不過大意如此。她劈頭蓋臉地罵他不負責任,同時摔過去一個大理石煙缸。這些都不能真正怪她。他太讓她失望了。他不是做丈夫的材料,像她希望的那樣。而且,在他們六個月的相處中,無論她如何遷就和彌補,納什都達不到她的理想。

  所以,迪迪現在正準備嫁給為她治病的牙醫。一顆礙事的智齒引出了一束香橙花。納什不認為把這件事當作笑料有失忠厚。

  你比我合適,他對那位牙醫說。迪迪擁有令人想人非非的身段和燦爛的笑容,是個又聰明又友善的女人。不過把她惹急了的時候,她的臂力之大也不亞於職業棒球聯賽的外野手。

  想起迪迪結婚時跌跌撞撞地走在長長的走廊上,當然不會使他感到寂寞。

  他是一個自由的人、一個花花公子。他無牽無掛,無拘無束,愉快而富有活力。至於這意味著什麼,管它呢。

  可是,為什麼他會像垂死的肌體裡最後一個活著的細胞一樣,在這所大房子裡不停地踱來踱去呢?

  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什麼他幾次三番抓起聽筒,要和摩根娜通話呢?

  今晚不是他倆的工作時間。每週只給他兩個晚上,這一點摩根娜毫不通融。而且他必須承認,度過了起初不太順暢的一段時間後,從此便一路暢行無阻。只要他不隨便挖苦摩根娜。

  她極富幽默感,對戲劇也有良好的感覺。這很難得,因為二者都是他的故事所需要的。一周裡在她的陪伴下度過幾小時,算不上什麼犧牲。不錯,她固執地聲稱自己是個女巫,但這只是使整個事情更有情趣。她沒製造更多的特殊效果,甚至讓他有點失望。

  他成功地管住了自己,不去隨意觸摸她。大部分情況下是這樣。觸摸她的手指或撫弄她的頭髮,納什認為算不了什麼。至於她柔嫩誘人的嘴唇、細長白皙的脖頸、高聳的迷人的乳房……那可需要認真抵禦了。

  納什打斷了自己的思路。但願有什麼比沙發扶手更解氣的東西能讓他踢一腳。

  想要一個女人,這完全正常。該死,想像和她在被單下滾作一團的情景,甚至是件愉悅的事。然而,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念念不忘摩根娜,不但影響了工作,而且幾乎使他寢食不安。

  該好好控制一下了。

  這倒不是說他已經失去了控制,他提醒自己。他不是沒有道德的人。即使在摩根娜穿著褪色的粗糙的短衣短褲——這時,他的弱點最容易暴露——開門時,他也狙擊了自己本能的非分之想。不過,他的推論更多的是出於自衛本能,而非利他主義的考慮。承認這一點當然不太光彩。與她發生個人之間的糾纏,會把分內工作攪亂。總之,同一個親吻便能讓男人暈頭轉向的女人打交道,還是小心為上。

  他有一種感覺,較之迪迪不顧死活的糾纏,那種衝擊更能致人於死地。

  但他還是想給她打電話,聆聽她的聲音,問問是否可以見她,哪怕只是一兩個小時。

  不!他不寂寞!至少以前不寂寞,直到他關閉了機器和疲倦的大腦,去海灘散步時。直到他看到所有的那些人——一個個家庭、一對對情侶,以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一撥撥的親朋好友。只有他形影相吊,遙望落日滑入大海,心中渴望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想擁有的某種東西。一旦擁有又肯定不知如何對待的某種東西。

  有人天生就不適宜建立家庭。這是納什從自己的直接經驗中得出的體會。很久以前他便決定,要避免這個錯誤,免得讓一個蹩腳的父親去照料某個尚不知叫什麼名字也不知什麼模樣的孩子。

  但是,孤身一人站在那裡,看著那一個個家庭,使他心緒不寧,也使他的家顯得太大太空。一個願望油然而生——摩根娜與他相隨相伴。這樣,兩人就可以手牽著手,在海邊漫步而行。或是坐在一塊因年久而變白的木頭上,攬著她的雙肩,仰望天上最先露面的晚星。

  他詛咒一聲,猛地抓起話筒,敲擊摩根娜的號碼。聽到她的聲音時,他的嘴努了一下,但一意識到那是錄音,說她不在家,笑容頃刻便消失殆盡。

  他考慮是否留個口信,但卻掛了話機。說什麼呢,他問自己。我只是想跟你說話。我需要見你。我無法不讓自己想你。

  他搖著頭,重新在屋裡踱來踱去。來自大洋洲的面目猙獰但造型精美的面具,從牆上向下凝視著他。下邊的櫃子裡,帶華麗把手的鋒利的刀劍在燈光中閃閃發亮。為了消除緊張情緒,納什彎腰抓起一個伏都教玩偶,把一顆大頭針扎進了它的心臟。

  「好玩嗎,小兄弟?」

  他把玩偶往旁邊一扔,雙手插進了褲兜。他想,是離開這所房子的時候了。想那麼多幹什麼,不如去電影院。

  「該你買票了。」摩根娜耐心地對塞巴斯蒂安說,「我買爆米花,安娜選電影。」

  他們走在坎納利大街上,塞巴斯蒂安板著臉說:「上次就是我買的票。」

  「不對,不是你買的。」

  塞巴斯蒂安轉而求助於安娜斯塔西亞。她笑了笑,但搖著頭說:「上次是我買的。」她確認說,「你又想耍賴。」

  「耍賴?」他覺得受到了侮辱,於是在人行道中央停住了腳步。「多噁心的字眼。再說我清楚地記得——」

  「那是你想記得。」安娜斯塔西亞挽住他的胳臂,替他把話說完,「認輸吧,表哥。我可不想放棄我的權利。」

  他嘀咕了一聲,不過還是一手挽著摩根娜,一手挽著安娜斯塔西亞,拔腳走了起來。他特別想看施瓦辛格新拍的動作片,又非常擔心安娜會挑選在二號廳上映的愚蠢的愛情喜劇。倒不是他介意愛情片,而是因為他聽說,阿諾德這次又有了新的超越,從一群邪惡的、不斷變換形體的外星人手中拯救了整個地球。

  「別生氣。」摩根娜輕聲說,「下次是你挑。」

  她非常喜歡這種安排。只要情緒好,又有空閒,三個表兄妹就會出去看一場電影。幾年來無數個唇槍舌劍、大光其火和一事無成的夜晚才引出了現行的辦法。這辦法並非沒有漏洞,但通常總能防止他們在售票處掀起一場激烈的爭辯。

  「施加影響有失公正。」安娜斯塔西亞感覺塞巴斯蒂安在試圖左右她,於是補充了一句,「我已經決定了。」

  「不過是怕你浪費我的錢而已。」放棄爭辯的塞巴斯蒂安掃了一眼寥寥無幾的排隊的人。當他發現從對面走過來的那個男子時,精神為之一振。「啊哈,是不是太默契啦?」

  摩根娜已經看見了納什。她不知道自己是厭煩還是高興。在他倆的會面中,她一直設法使樣樣事情都做得四平八穩。考慮到只要兩人的距離在兩尺以內,空氣中便會迸發出性的火花,她決定不採用那些普通的把戲。

  她對付得了,她提醒自己,邊向納什遞去一個笑臉。「放假也不休息嗎?」

  納什陰鬱的情緒消失了。摩根娜秀髮繞肩,紅色的短裝襯出每一條曲線,看上去像一個若隱若現的天使。「差不多吧。我寫自己的電影感到吃力時,總愛看一場別人的電影。」雖然把眼睛從摩根娜身上移開有點費勁,他還是瞄了一眼塞巴斯蒂安和安娜斯塔西亞。「嗨。」

  「很高興又見到你。」安娜斯塔西亞插了進來,「真有意思,上次我們三看電影,就是看你的《死亡遊戲》。」

  「哦,是嗎?」

  「電影非常好。」

  「安娜應該知道,」塞巴斯蒂安插嘴說,「最後三十分鐘她是閉著眼睛看的。」

  「最高褒獎。」納什慢慢地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哎,你們打算看什麼?」

  安娜迅速看了一眼正往外掏錢包的塞巴斯蒂安。「施瓦辛格的片子。」

  「真的嗎?」納什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塞巴斯蒂安咯咯直樂,不過還是對摩根娜笑了一下。「一樣,我也是。」

  納什在放映廳裡挨著摩根娜坐好時心裡盤算著,他的好運來了。這部電影他在好萊塢的首映式上已經看過,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他自己說不定也會選它。據他回憶,這是一部精妙絕倫的片子。節奏很快,種種懸念巧妙地編織在一起,暴力中伴有大量的幽默。其中一個場景甚至使那些名人觀眾坐到了椅子邊上。如果他始終吉裡高照,放到第二盤時摩根娜就會蜷縮到他的身上。

  燈光變暗時,摩根娜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納什覺得自己不少腦細胞在融化,心中盼望這次仍然是兩部正片連續放映。

  正常情況下,納什的想像力一旦被一部影片喚起,他就會大踏步跨出現實。他喜歡一頭扎進電影情節,勝過了任何東西。至於是首次看一部電影,還是第二十次探望老友,他很少在意。看電影時,他總是感到輕鬆自在。但是今晚,銀幕上的事件卻把他弄得一頭霧水。

  他對身邊這個女人的感受太強烈了,以至無法關閉現實之門。

  電影院有其獨特的氣味。爆米花的暖香加黃油——那是生產特許證上打趣的說法——發出的油膩但不討厭的香味、糖果特有的甜味、溢出的飲料散發的糖漿味。納什總是很喜歡這種氣味。然而此刻,不管這種氣味多麼誘人,他也無法擺脫摩根娜身上的香水引發的夢幻般的性聯想。

  放映廳裡涼颼颼的,甚至有些冷。他一直沒想明白,在人們一動不動地坐上兩個小時的地方,幹嘛要把溫度調到讓人打顫的地步。不過,摩根娜的肌膚散發的香氣卻是熱烘烘的,熱得讓人興奮,似乎她是坐在強烈的陽光之中。

  無論侵略者或主人公做出何種驚人之舉,她都沒有大口喘息,或晃動身體,或蜷縮到他的身上。相反,她的目光始終緊緊地盯在銀幕上,只是偶爾輕輕地咀嚼從慢慢變癟的紙袋裡捏出的爆米花。

  有一次,她的確從牙縫中噓了一口氣,而目抓住了他倆之間的座椅扶手。納什俠義地把手罩在了她的手上。她沒扭頭看他,但她確實把手翻轉過來,手掌朝上,把自己的手指同他的手指叉在了一起。

  她禁不住要這樣做,摩根娜想。她不是鐵石心腸。她不過是一個發覺身邊的男人魅力難擋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且,見鬼,那男人很甜蜜。手握手坐在昏暗的電影院裡,本身就有某種不可否認的甜蜜的感覺。

  再說,這又有什麼害處呢?

  他們單獨相處時,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她要確保事情不致發展過快,或者偏離她所選擇的方向。其實用不著煞費心機地提防他,她略帶憤恨地提醒自己。納什並未企圖抱她,或再一次吻她,或以任何方式引誘她。

  除非算上這一事實:似乎他總是在以一種漫不經心然而又很友善的方式觸摸她。那種方式使摩根娜在他離開後的數小時裡在床上轉輾反側。

  事情的正面是,她樂於和他一起工作,幫助他進行研究。不僅因為他是一個令人開心的夥伴,擁有為她所尊重的智慧和天賦,而且因為實際上這也給了她一個機會,使她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說明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納什一個字也不相信。

  這沒有關係,摩根娜對自己說。這時,納什用自己的小臂暖暖地擦著她的小臂,電影演到哪裡,她已全然不知。把她的知識揉進去,編一個出色的故事,他用不著相信她說的話。不過,這讓她在一個很深的層面上感到失望。讓他相信,並且接受,那該有多痛快。

  當世界得到拯救,燈光慢慢亮起時,她從納什的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並非因為把手放在那裡覺得彆扭,而是因為摩根娜沒有心思冒險,讓塞巴斯蒂安奚落她。

  「選得好,安娜。」塞巴斯蒂安說。

  「等我心律正常時你再說這話吧。」

  他們沿著通道緩緩往外走時,安娜的表哥把一支胳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嚇壞了吧?」

  「當然沒有。」這次她不想承認。「兩個小時裡,大部分時間看著那出眾的身體光著上身,足以讓任何女人衝動。」

  他們走進燈光通明、人聲鼎沸的大廳。「比薩餅,」塞巴斯蒂安做出了決定。他回身看看納什。「想吃東西嗎?」

  「我什麼時候都有胃口。」

  「好極了。」塞巴斯蒂安推開門,把他們引入夜幕之中。「你買。」

  四人大吃特吃滴著奶酪的比薩餅時,納什心想,他們真是一個絕妙的三重唱小組。從買什麼比薩餅,到剛才那部電影裡外星人的哪種死亡方式最為有效,無論什麼事情他們都要爭論一番。他的判斷是,就像喜歡他們的美食一樣,摩根娜和塞巴斯蒂安喜歡相互攻擊,安娜斯塔西亞則不時地進進出出,擔任他倆的裁判。

  顯然,他們的感情紐帶連得很緊,因為,在口角和抱怨的下面,流淌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愛河。

  「別這麼蠢,親愛的。」當摩根娜對塞巴斯蒂安說這話時,納什感覺得出,在她心裡,「蠢」和「愛」的份量是相等的。聽她這麼說的時候,納什心中不禁又隱隱生出日落時在海灘上感到過的一絲妒意。

  和他一樣,他們也都是獨生子女。然而,和他不一樣,他們不孤獨。

  安娜斯塔西亞轉向他。什麼東西在她眼裡閃了一會兒。那眼神太像同情,以至他感到一陣尷尬。不過那眼神很快就不見了,她又成了一個笑容可掬的可愛的女人。

  「他們不是故意粗魯。」她輕輕地說,「他們管不住自己。」

  「粗魯?」摩根娜挽了一下頭髮,使它們灑落到一側的肩膀上,接著喝了一大口重度紅葡萄酒。「指出塞巴斯蒂安的毛病不是粗魯。不是粗魯,當這些毛病如此明顯的時候。」

  她一巴掌打開塞巴斯蒂安伸向她盤裡的比薩餅的手。「看見沒有?」她對納什說,「他總是貪得無厭。」

  「大度一點兒嘛。」塞巴斯蒂安說。

  「自負。」說著,她對表哥露齒一笑,美美地咬了一口比薩餅。「脾氣暴躁。」

  「胡說。」心滿意得地品著葡萄酒,塞巴斯蒂安向椅背上靠了靠。「我是難得的好脾氣。你才老發火呢。對不對,安娜?」

  「得了吧,實際上,你們倆都——」

  「她是本性難移。」塞巴斯蒂安打斷她的話,「小時候,稍不順心,她就像個女妖精似地嚎啕大哭,要不就躲在角落裡生悶氣。自製從來就不是她的強項。」

  「我不想指出這一點,」安娜斯塔西亞對他說,「但是摩根娜大哭,至少有一半的時候是你招惹了她。」

  「那當然。」毫無悔意的塞巴斯蒂安聳了聳肩。「太容易了。」他朝摩根娜眨了眨眼。「現在也一樣。」

  「雖然事隔多年,我還是後悔當初把你從天花板上放下來。」

  正在喝飲料的納什頓了一下。「對不起?」

  「一種特別下流的小把戲。」塞巴斯蒂安解釋說。對於敗在表妹手下,至今他仍耿耿於懷。

  「那是你罪有應得。」摩根娜的嘴在杯沿上撇了一下。「我是否已經原諒了你,還不好說呢。」

  安娜斯塔西亞只能表示贊同。「你老愛耍賴,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寡不敵眾,只好服軟。稍加努力,他甚至能在回憶中挖掘出一些幽默來。「我那時才十一歲。小男孩耍賴情有可原。不管怎麼說,那不是一條真蛇。」

  摩根娜輕蔑地說,「看上去可跟真的一樣。」

  塞巴斯蒂安嬉嘻地笑著,探過身去,把故事講給納什聽。「五一節的時候,我們全去了布裡娜姨媽和馬修姨夫家。我得承認,那時我總是想方設法惹惱我的小表妹,而且我知道她害怕蛇。」

  「靠彫蟲小技嚇唬人,那真像你。」摩根娜忿忿地說。

  「問題是,這小傢伙膽子忒大——就怕這一樣東西。」塞巴斯蒂安和貓一樣的褐色的眼睛由於幽默而亮了起來。「男孩子總歸是男孩子,於是我就把一條橡膠做的蛇扔到了她的床中央——當然是她在床上的時候。」

  納什止不住要咧開嘴笑,不過他看到摩根娜調皮的眼神時,還是努力把自己的笑變成了咳嗽。「那東西似乎不那麼可怕。」

  「他做的蛇絲絲地響,而且會爬。」安娜插了一句,說完拚命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塞巴斯蒂安懷舊地歎息了一聲。「那個魔法我琢磨了好幾個星期。施展魔法從不是我的長項,所以,總而言之,我那一招兒不太漂亮。不過——」他斜眼瞟了一下摩根娜,「倒挺管用。」

  納什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和他一起坐在桌前的,畢竟是三個有判斷力的人。

  「尖叫完了以後,我識破了塞巴斯蒂安可憐的小把戲,於是就把他弄到了天花板上,讓他吊在那兒,頭朝下。」她的語氣有些自鳴得意。「多長時間來著,親愛的?」

  「難熬的兩小時。」

  她微笑著說:「要不是我母親發現了你,叫我把你放下來,你現在還在那兒吊著呢。」

  「接下去的整整一個夏天,」安娜斯塔西亞插嘴說,「你們倆互相鬥法,而且誰都沒少吃苦頭兒。」

  塞巴斯蒂安和摩根娜相視而笑。然後摩根娜歪了歪頭,斜眼瞄了一下納什。她幾乎聽到了命運的車輪旋轉的聲音。「你肯定不想喝杯葡萄酒嗎?」

  「不喝,謝謝,我要開車。」他認識到,他們想讓他上場。他朝摩根娜微微一笑。他幹嘛要介意?這能使他成為這個小圈子的一員,而且還能為他的故事提供新的視角。「這麼說,你們,呃……小時候老是互相開玩笑?」

  「一個人要是有了特殊的天賦,很難滿足於普通的遊戲。」

  「無論咱們玩什麼,」塞巴斯蒂安對摩根娜說,「你都作弊。」

  「當然啦。」摩根娜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自己剩下的比薩餅遞給了他。「我喜歡贏唄。天不早了。」她站起身,在表哥表妹的臉頰上逐一親了一下。「開車送我回家好不好,納什?」

  「沒問題。」這正合他的心意。

  「小心點兒,科特蘭。」塞巴斯蒂安徽懶地說,「她喜歡玩火。」

  「我注意到了。」他握住摩根娜的手,領她走了出去。

  安娜斯塔西亞一隻手捧著臉,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看他倆之間頻頻迸發的火花,我真奇怪,剛才桌子底下竟沒燃起沖天烈焰。」

  「很快就會烈焰滾滾,」塞巴斯蒂安愣愣的眼睛變暗了,甚至有些黯然神傷,「不管她喜歡不喜歡。」

  安娜立即擔心起來,把一隻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不會有事吧?」

  他無法像自己希望的那樣看得一清二楚。事關家人,特別是涉及摩根娜時,這一點談何容易。「她難免會摔個觔斗,擦破點兒皮。」他有些難過。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輕鬆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她會度過這一關的,安娜。就像她說的,她喜歡贏。」

  摩根娜想的不是什麼戰鬥或者勝利,而是吹到臉上的風多麼涼爽和滑潤。她仰起頭,凝視昏暗的天空。夜空中,星星眨眼,一輪彎月時隱時現。

  陶醉於美景之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曲折迂迴的路上疾馳的敞篷汽車、朦朦朧朧的月光、夾帶海水味道的空氣。欣賞他,欣賞這個男人,更不是什麼難事。泰然而自信地駕車、大聲播放收音機中的音樂、渾身散發夜晚和神秘的氣息。

  她扭過頭,琢磨起他側面的臉部輪廓。哦,她會很喜歡的,如果用手指滑過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探尋面部骨骼的輪廓、撣拂一下那張聰明的嘴、或許再感受一下下巴上的不太過分的粗糙。那將是非常愉快的事。

  那麼,為什麼還要猶豫?雖然她從不亂來,或把每個有吸引力的男人都視為潛在的情人,但她意識到自己有一種被他所愛的深深的慾望。而且她已看出,無論如何,這件事很快就會發生。

  摩根娜意識到,這就是她的答案。她從不甘心成為命運的傀儡。

  但是,當然,如果她自己選擇了他,如果她始終把魔力保持在自己手中,那和由命運牽著鼻子走就不同了。她畢竟是自己的主人。

  「你今晚為什麼沒進城呢?」

  「我有點兒煩。煩自己。」

  她理解這種感受。雖然在她身上這不多見,但每次有了這種感覺,都難以忍受。「劇本順利嗎?」

  「相當順利。過幾天我應該把劇本寄給我的代理人。」他瞥了她一眼,但馬上就意識到不該這樣做。風兒吹拂她的秀髮,月光映照她的肌膚,看上去那麼漂亮,那麼迷人,他簡直不想把眼睛挪開。駕駛一輛飛馳的汽車,這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你幫了很大的忙。」

  『也就是說你跟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不是。摩根娜,我——」他已經開過摩根娜家的車道,於是一下收住了嘴,接著詛咒了一聲。他把車子倒回,轉入車道,但仍讓馬達開著。有一會兒工夫,他沉思不語地坐著,默默地看著那座房子。只有一扇窗戶亮著金黃色的燈光,其餘的一片漆黑。

  如果她請他進去,他就會跟她走,他只能跟她走。今晚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其實,自從他扭過頭,凝視她的眼睛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發生。這使他產生了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似乎他正走進別人的劇本,而結局尚未寫出。

  「你有點兒煩。」摩根娜低聲說,「這不像你啊。」衝動之下,她探過身,關掉了打火器。馬達的嘟嘟聲沒有了,他的頭卻轟轟地響了起來。他倆的身體擦碰著,繼續擦碰的願望使他的全身熱了起來。「你知道我煩的時候喜歡幹什麼嗎?」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似乎充滿了流動感,像綿軟的葡萄酒一樣在他的皮膚上流淌。他轉過身,看到那雙生動的藍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而他的手已經向她伸去。

  「幹什麼?」

  她緩緩地挪開身體,像幽靈似地從他的雙手中滑了出來。打開車門後,她慢慢繞到另一側,俯下身去,直到兩人幾乎嘴唇觸到嘴唇。「我去散步。」她伸直身體,仍然直視著他的眼睛,把一隻手遞給了他。「跟我來。我給你看一個魔法之地。」

  他本來可以拒絕。但他知道,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男人會不肯下車,握住那只主動伸過來的手,那人也肯定尚未出生。

  他們穿過草坪,離開那座只亮著一盞燈的房子,走入柏樹林神秘的陰影和寂靜的細語之中。搖曳的月光把相互纏繞的枝杈的怪影投射到鬆軟的林地上。難以覺察的微風在樹葉中發出嗡嗡的響聲,使他想起了摩根娜擺放在客廳裡的豎琴。

  她不慌不忙但目標明確地向前走,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是溫暖的,堅定的。

  「我喜歡夜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夜晚的芳香和情趣。有時我夜間醒來,會到這裡散步。」

  他聽得見海水沖擊岩石的響聲,心跳一樣穩定的響聲。不知什麼原因,他自己的心卻在胸中劇烈地跳動起來。

  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這些樹。」在陰影密佈的樹林裡,他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我愛上它們了。」

  她停住腳步,好奇地看著他。「是嗎?」

  「去年放假我來過這一帶。想逃避暑熱。可是沒有足夠的樹。」他把一隻手放在一個突兀地向下彎曲的樹幹上,感受那粗糙的樹皮。「我以前從來不屬於接近大自然的那類人。我一直住在城市裡,或者離城市不遠。不過我早就知道了,我必須住在向窗外一望就能看到這些樹的什麼地方。」

  「有時我們需要返噗歸真。」她又開始走了起來,她的腳踏在鬆軟的泥土上沒有一絲聲響。「有些古代的宗教信徒膜拜這樣的樹。」她燦然一笑。「我認為,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去愛它們,欣賞它們的年齡、美麗和堅韌。看這兒。」她又停下腳步,轉向了他。「這就是中心,就是心臟。純粹的魔力總是在人的心中。」

  他不可能說出為什麼他能理解,或為什麼他肯相信。也許是因為那輪彎月,或那個時刻。他只知道,他週身上下有一種躁動,腦海裡更是洶湧澎湃。而且,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告訴他,他以前來過這裡。和她一起。

  他抬起一隻手,碰了碰她的臉。他讓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撫到下巴。她沒有動。沒有向前,也沒有閃開。她只是繼續注視他。她在等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靜靜地說。

  「發生了什麼事?」

  「你。」他無法抗拒,抬起了另一隻手。於是,她的臉被捧起來,成了納什繃緊的手指的俘虜。「我做夢都夢見你。即使白天也夢見你。我無法不去想你,無法驅逐我喜歡的那種場景。攔也攔不住。」

  她把一隻手舉到他的手腕處,想感受他美妙的強烈的脈搏。「有那麼糟嗎?」

  「我不知道。我其實非常善於躲避複雜化的關係,摩根娜。我不想讓它有任何改變。」

  「那我們就讓它簡單點兒。」

  他不清楚摩根娜是否動了動,或自己動過沒有,但不管怎樣,她已經身處他的懷中,他正從她的嘴裡吸吮沁人心脾的甘泉。以前沒有什麼夢如此撩人。

  她舔舐他的舌頭,引他進得更深。她用使他的血液發燙的呻吟歡迎他。他終於陶醉了。他品嚐她長長的脖頸,舌頭在她脈搏跳動的地方滑動,輕輕啃咬她下巴下面敏感的肌膚,直到他覺出摩根娜的身體發出第一下迅疾的、無助的戰慄。於是,當兩人的嘴唇再次相遇時,他更深地、更用力地向裡吻去。

  她怎麼竟會認為自己還有任何選擇、任何控制?這裡,它們相互贈予的東西,和時光一樣古老,和春天一樣清新。

  當感情衝擊她的理智時,她虛弱地對自己說,但願只有愉悅,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但是,即使在她的身體因愉悅而悸動時,她也知道那遠遠不只是感官的愉悅。

  作為女人,她在過去的歲月中從未把心奉獻給別人。她不必疑慮重重地保護自己的心,因為任何時候它都是安全的。可是現在,在月光下,在沉默不語的老樹的見證下,她把心獻給了納什。

  迅疾而明快的渴望使她收緊了雙臂。他的名字從她的口中斷斷續續地蹦出。在那一刻,她知道了為什麼她需要把納什帶到這裡,帶到她最私密的地方。除了這裡,還有什麼地方更容易把心丟失?

  接下去的一會兒,她把他摟得更緊,讓身體吸進他所給予的一切,同時又希望自己能夠信守諾言,不使事情變得複雜。

  可是現在,事情不再那麼簡單了。無論對誰都是如此。她所能做的就是從容地利用剩下的時間,讓兩人都做好準備。

  在她本來會抽身而退的時候,他又把她拉進了懷裡。他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的嘴,形象、聲音和慾望則在他的腦海裡飛速旋轉。

  「納什,」她轉過頭,用臉頰撫愛地擦拭他的臉頰。「現在不行。」

  她輕柔的聲音淹沒在納什腦海裡的呼號之中。他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把她拖到地上,就在此時此地佔有她,證明她是錯的。必須是現在。而且會是現在。暴力的狂潮突然使他猛醒。他驚駭萬分,鬆開了手,因為他意識到他的手指已經掐進摩根娜的肉裡。

  「對不起。」他的雙手垂到了身體的兩側。「我弄疼你了嗎?」

  「沒有。」她深受感動,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唇上。「當然沒有。別擔心。」

  他怎麼會不擔心。他過去對女人從來都是溫文爾雅。有的女人也許會說他在感情上是粗心的,如果這是真的,他會為此而感到遺憾。但是,從來不會有人指責他動作粗魯。

  可他差點兒就把她拉倒在地,要了他拚命想要的東西,根本就沒想過摩根娜是否接受,是否願意。

  他哆哆嗦嗦地把手插進褲兜。「我說對了,我不喜歡這裡發生的事。這是我第二次吻你,也是我第二次覺得自己不得不這樣做。和我必須呼吸。吃飯或睡覺一樣。」

  她不得不十分謹慎地邁出每一步。「愛情同樣是生存的需要。」

  他懷疑這句話的正確,因為他的大部分歲月是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度過的。他端詳著她,搖了搖頭。「你知道,寶貝兒,假如我相信你真是女巫,那我得說,我讓你的符咒迷住了。」

  她很奇怪這句話使她覺得受到了傷害。唉,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這句話在他倆之間隔出的距離。她如何努力,也想不起以前曾被那個男人傷害過。大概戀愛就是這樣吧。以前她不用保護自己的心,可是現在需要多加提防了。

  「這麼說,你不相信。這倒很幸運。這只是一個吻而已,納什。」她面露微笑,心裡卻在希望陰影能夠遮住她眼裡的憂傷。「親一親沒什麼可怕的。」

  「我想要你。」他的嗓音粗糙起來,手也在兜裡握成了拳。這種需求裡有著一種無奈。大概正是因此險些引發了暴力。「這也許很危險。」

  她不懷疑這一點。「到時候我們會有辦法的。現在我累了。我要進去了。」

  這一次,他們穿過小樹林時,她沒有主動把手伸給納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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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2: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納什到店裡尋找女巫時,摩根娜的威卡已經開業五年零幾個月了。商店生意興隆,是因為摩根娜堅持商品要獨具特色,不辭辛苦地延長營業時間,以及真誠地喜歡買和賣這種遊戲。

  由於她的家庭在經濟運作上長久以來——任何人都說不清有多久遠——一直頗為成功,摩根娜得以從容地嘗試自己喜歡的種種工作,同時又可以引進好幾家信託基金的支持。她決定當一個企業家,是順理成章的事。她雄心勃勃,而且有強烈的自尊,她要自己養活自己。

  選擇經營一家商店之所以吸引摩根娜,是因為這能使她置身於自己喜歡和欣賞的東西之中。從第一筆銷售中她便發現,把那些東西交給同樣喜歡它們的顧客,是件很有樂趣的事。

  擁有自己的企業,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成就感、因擁有而產生的基本的自豪感、不斷進出你的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但是,凡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如果你天生就有一種責任感,那麼,即使你現在想一人獨處,也不能簡單地把門一鎖,遮簾一拉,關門了事。

  在摩根娜諸多的天賦中,不可否認,責任感是其中之一。

  此刻,她巴不得父母當初允許自己成為一個反覆無常、隨心所欲、胸無大志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們嘔心瀝血地將她撫養成人,也許她就會把店門一關,跳上自己的汽豐,飛馳而去,直到陰鬱的情緒煙消雲散。

  她不習慣心神不定的感覺。這種不舒暢的心境是一個男人造成的,這想法當然讓她不快。就其記憶所及,與任何男性打交道,摩根娜都是舉重若輕。那是——想到此,她不禁微微一笑——一種天賦。即使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就在父親和叔叔們中間周旋,集魅力、過失和固執於一身,獨行其道,游刃有餘。塞巴斯蒂安稍微麻煩一點兒,不過她認為自己至少也是屢屢得手。

  長成少女後,她很快便學會了如何對付男孩子,知道自己感興趣時怎麼做,不感興趣時怎麼做。隨著歲月的流逝,這已成為一件簡單的事,那便是,對待男人心中要有一定之規,必要時略加修正。

  她的女性的魅力,對她來說是一個快樂的源泉。而且她充分地意識到,這種魅力與另一種魔力相比毫不遜色。但她從不濫用魔力。她同男人的交往,無論最後導致友誼還是一段羅曼史,一直都很成功。

  直到現在。直到她遇見納什。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滑倒的?摩根娜為一個顧客把細長形狀的一瓶人參浴液包好並放進袋裡時,在心裡問自己。她是什麼時候聽任第六感官的驅使,從房間的這頭走到那頭,第一次和他開口說話的?她是什麼時候不敵好奇心和吸引力的火花,親吻了他?

  也許只是昨晚,在純粹的感情的驅使下她才邁出了錯誤的第一步。領他去小樹林,去那個微風清吟、月光搖曳的地方。

  以前,她沒帶任何男人去過那個地方。以後,她也不會再把別的男人帶到那裡。

  至少,夢中回首,她幾乎能讓自己相信,使她認為自己已經墮入情網的,是那個地方和那個夜晚。

  這種事這麼快地發生在她身上,而且幾乎身不由己,是她不願接受的。

  所以,她將拒絕接受,她會了結此事。

  摩根娜幾乎能聽到精靈們的嘲笑。她放下感情的困擾,繞過櫃檯,去招呼一位顧客。

  整個上午,生意進展緩慢,但有條不紊。摩根娜也說不清自己到底願意顧客盈門,還是店裡只有她和盧娜兩個。

  「我看這都怪你。」摩根娜把胳臂肘支在桌上,身體向下趴去,直到和那隻貓眼睛對著眼睛。「要不是你對他那麼友好,我不至於認為他不會讓人受到傷害。」

  盧娜一副大智大慧的模樣,只是擺了擺尾巴。

  「他一點兒不少傷人。」摩根娜繼續說,「可現在想退出已經太晚了。哦,當然了,」她說話時盧娜眨了眨眼,「我可以告訴他,交易已經結束。我可以找些借口,解釋為什麼不能再見他。如果我想承認自己是一個膽小鬼的話。」她深吸一口氣,把額頭貼在盧娜的額頭上。「可我不是膽小鬼。」盧娜在摩根娜的臉頰上調皮地拍了一下。「別想討好我。這件事要是鬧得不可收拾,我饒不了你。」

  店門被人打開時,摩根娜抬頭看了看。看到曼蒂,她欣慰地抿了一下嘴唇。「嗨。已經兩點啦?」

  「快了。」曼蒂把錢包塞進櫃檯後面,然後在盧娜的兩耳之間很快地撓了一下。「生意怎麼樣?」

  「挺好的。」

  「看得出來,你把那個大石英玫瑰賣出去了。」

  「大約一小時前。一個殷實家庭買下了它。波土頓的一對年輕夫婦。我把它放後面了,可以包裝發貨了。」

  「要我現在辦嗎?」

  「不,用不著。我可以賣東西時抽空干。要不你照顧生意時我再辦這件事。」

  「沒問題。你看上去有點煩,摩根娜。」

  摩根娜的一道眉毛挑了起來。「是嗎?」

  「就是。讓曼蒂女士看看吧。」她抓過摩根娜的手,定睛看她的手掌。「啊哈。毫無疑問。男人問題。」

  儘管被一語道破天機,而且觸到了痛處,摩根娜還是撇著嘴說:「我不願意懷疑你看手相的本事,曼蒂女士,不過你什麼時候都說是男人問題。」

  「我是撞大運。」曼蒂指出,「你要是看到那麼多人僅僅因為我給一個女巫幹活,就把他們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準會大吃一驚。」

  摩根娜饒有興趣地歪了歪頭。「我想我會吃驚的。」

  「你知道,他們之中很多人不太敢找你,而我卻很安全。我猜他們可能以為,我興許沒你那麼神,不過也不會差得太多,用不著擔心。有點兒像得了流感什麼的,我想。」

  幾個小時以來,摩根娜第一次開心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了。我想他們如果知道我不看手相會大失所望的。」

  「我不會跟他們說的。」曼蒂擎起一面用玉和銀製作的手鏡,照了照自己的臉。「不過我得告訴你,親愛的。我不用算命也能看出,要你命的是一個高大的金髮男人,頭髮和眼睛都很漂亮。」她用一個開瓶塞的螺旋刀在腦門中央比劃著,然後瞄了一眼摩根娜。「他讓你吃苦頭了?」

  「沒有,沒什麼對付不了的事。」

  「這些事很容易對付,」曼蒂把鏡子放到一旁,剝開一塊口香糖,「在它們鬧大了以前。」接著,她對摩根娜飛了一個笑臉。「有事只管說,我替你擋駕。」

  摩根娜開心地在曼蒂的臉蛋上拍了一下。「謝謝了,不過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走進裡屋時,摩根娜覺得情緒比剛才好了一些。到底在擔心什麼?其實,她能對付這件事。她會去對付這件事。她對納什的瞭解畢竟沒到足以為之牽腸掛肚的地步。

  他有很多事情可以使自己手腳不閒,納什對自己說。很多事情。他正四肢攤開,躺在沙發上。褪了色的六尺長的沙發墊中間已經塌陷,是從舊貨攤上買來的,因為用來午睡顯然非常時尚。他的大腿上攤著書籍,地板上也扔得到處都是。房間的那一頭,電視裡正在播放一部煽情的午後肥皂劇。雜亂不堪的咖啡桌上戳著一瓶隨時用來解渴的汽水。

  隔壁房間裡,被冷落的計算機悶悶不樂地趴在桌子上。納什覺得他幾乎聽得到它嗡嗡的牢騷聲。

  說他不在工作,倒也不像。納什無精打采地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疊了起來。或許他一直在沙發上躺著,或許上午的大部分時間他就那麼瞪著兩眼發愣。但是,他在思考。也許是劇本遇到了一點麻煩,但不像是使他寸步難行或是怎樣。他只是需要再多斟酌一會兒。

  他把那張紙最後折了一下,然後瞇著眼睛,把微型轟炸機射到了空中。為逗自己開心,隨著紙飛機滑翔、著陸、一頭栽進地板上的一堆其它模型上時,他又為其配上了音響效果。

  「有人破壞。」他冷冷地說,「組裝線上肯定有間諜。」他動了一下,讓自己更舒服些,然後著手打造另一架飛機,心卻不知飛往何處。

  內景,白天。巨大的、發出陣陣回聲的飛機庫裡空無一人。陰森森的光線穿過正面的開闊地,斜著灑落在一架噴氣式戰鬥機銀色的機殼上。緩慢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裡面有某種熟悉的東西,某種女性的氣息。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篤篤作響。她溜進門,從亮處躲進陰影之中。眩目的光線和軟帽的下垂的帽簷使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但遮不住裹著紅色皮短裝的身體。機庫的地面上擺動著一雙修長勻稱的秀腿。纖柔的手上拎著一隻黑色的皮箱。

  她緩緩地環顧四周,然後向飛機走去。她爬進座艙時,短裙高高撩起,露出光滑白皙的大腿。她溜到駕駛座上,然後擰開箱鎖。她的動作目的明確,效率很高。

  皮箱裡是一顆致命的微型炸彈。她把炸彈藏在儀表盤的下面。她放聲大笑。笑聲放蕩誘人。攝影機的鏡頭移到她的臉上。

  摩根娜的臉。

  納什詛咒著,把飛機拋向空中。飛機立即來了個倒栽蔥。這是在幹什麼?他問自己。編織關於摩根娜的故事。沉湎於不道德的象徵主義之中。因此,肯定是摩根娜爬進了他的飛機座艙,引爆了炸彈。大白天夢見她,沒有道理呀。

  他有工作要做,不是嗎?

  納什決心開始工作,於是晃了晃身體,讓書落到了地上。他用遙控板關上電視,然後拿起剛才撕過的筆記本。他用力敲了一下錄音機的播放鍵。不到五秒鐘他便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又關上了錄音機。他沒有任何心思傾聽摩根娜的聲音。

  他站起身,把那些書踢得到處都是,然後從上面邁了過去。不錯,他在想問題。他在想,必須離開這所該死的房子。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去什麼地方。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從鎖眼裡拔鑰匙時斷然地對自己說。他正在做一個理性的決定。身上癢時,抓一抓會舒服得多。

  摩根娜的情緒已經好多了。她剛剛打開收音機,正隨著輕柔的歌曲哼唱。這才是她需要的,她想。一杯讓人放鬆的菊花茶、一小時的獨處、以及一些愉快的有意義的工作。她把石英製品包好,貼上發貨標籤後,取出了存貨分類賬本。品茗、聽音樂、翻閱賬本,她可以快快活活地過一個下午。摩根娜心裡清楚,她肯定會這樣做的,如果不是什麼人打攪了她的話。

  如果稍加留意,納什大步走進屋門時她或許會有所察覺。不過,即使有任何準備,也已沒有意義,因為納什已經闊步走到桌前,一把抱起她,在她因吃驚而張大的嘴上久久地狠狠地吻了一下。

  「這是,」他抽空喘氣時說,「我的主意。」

  神經末梢嘶嘶作響,摩根娜好不容易才點了下頭。「我知道。」

  他讓雙手向下滑到她的髖部,使她動彈不得。「我喜歡這樣。」

  「對你有益。」她順著肩膀望去,發現曼蒂站在門道,正在得意地笑。「我能對付,曼蒂。」

  「哦,我知道你能。」曼蒂迅速使個眼色,撞上了門。

  「好了,現在。」摩根娜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她把兩手放在納什胸前,輕輕推開了他。她不願意納什發覺她的心在劇烈跳動,她的骨頭在迅速融化。要想保持上風,這樣可不行。「還有別的什麼嗎?」

  「我想還多著呢。」他看著她的眼睛,把她頂到了桌旁。「你想什麼時候開始?」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想我們可以把這叫做開門見山。」

  「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我就是這樣想的。」因為她穿著高跟鞋,他倆眼睛對著眼睛,所以納什只需輕輕向前探身,就能咬住她豐滿的下唇。「我想要你,而且我想,我恢復不了理智,直到我用幾個晚上和你做愛。各種各樣的愛。」

  她的心中掀起一陣狂飆。她不得不彎起手指,勾住桌邊,保持身體的平衡。但是,她說話時,聲音是低沉的、自信的。「我要說的是,一旦咱倆真地做愛,恐怕你永遠也別想恢復理智了。」

  他用一隻手托住她的臉,舔舐她的嘴唇。「我要冒險一試。」

  「也許吧。」她喘了兩下,才控制住呼吸。「我得想想,是否我也想冒這個險。」

  他含住了她的嘴唇。他已經感覺到她的反應。迅速的戰慄。「危險地生活。」

  「我正這樣生活呢。」她給了自己一點時間,體味納什帶給自己的愉悅。「如果我告訴你現在還不是時候,告訴你到了時候我們倆都會知道,你怎麼說?」

  他的手向上滑去,用拇指撫弄摩根娜乳房的曲線。「我會說你在迴避問題。」

  「那你就錯了。」他的撫摸如此溫柔,使她中了魔法似地把臉頰貼到他的臉上。「相信我,你錯了。」

  「讓你的時機見鬼去吧。跟我回家,摩根娜。」

  她輕輕歎息著抽出身來。「好吧。」她搖了搖頭,她的眼睛在變暗。「為了幫你,為了和你一起工作。不是和你睡覺。今天不行。」

  他咧咧嘴,靠過去在她的耳垂上戲弄地咬了一下。「那會給我很大的餘地,讓你回心轉意。」

  她向後退時,眼神是安詳的,甚至有些傷感。「也許在這之前你先改了主意。我去叫曼蒂,讓她今天替我照看一下。」

  她堅持自己開車,跟在他的後面,盧娜蜷縮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她將給他兩個小時,她向自己保證,只給兩個小時。離開之前,她要盡最大努力讓他定下神來,安心工作。

  她喜歡納什的房子。庭院裡,花木生長得過於繁茂,顯然需要園丁照料。外牆塗著灰泥的房子延向四周,窗戶是拱形的,房頂上鋪著紅瓦。這棟房子比摩根娜的家離海更近,所以動聽的海濤聲聲入耳。側面的院子裡,兩株柏樹樹幹彎向對方,枝權纏繞在一起,宛若一對相擁相抱的戀人。

  這房子適合他,摩根娜一邊尋思,一邊下車,走出車道,踏上沒過腳踝的草地。「你在這兒住多長時間了?」她問納什。

  「幾個月了。」他環顧一眼庭院,「我需要買一架剪草機了。」

  用不了多久,他會需要一部叢林開路機。「對,你需要。」

  「不過我挺喜歡自然景色。」

  「那是你懶。」對那些掙扎著從雜草中探出頭來的水仙花,摩根娜頓生同情之心。她向前門走去,盧娜皇后似地大模大樣地跟在後邊。

  「我得有人鼓勵才行。」他推開門時對摩根娜說,「大部分時間我都住公寓。這是我第一次給自己買的正規房子。」

  她環顧四周。大廳裡,牆壁又高又冷,通往樓上的樓梯扶欄以及露台欄杆使用的是貴重的深色木材。「至少你選得不錯。你在哪兒工作?」

  「沒有准地方。」

  「噢。」她順著門廳漫步而行,向第一個拱道裡瞥了一眼。那是一個又大又亂的生活區,寬大的窗戶沒裝窗簾,地上是光光的硬木地板。標誌,摩根娜想。尚未決定是否在此定居的男人的標誌。

  傢俱的搭配很不協調,而且上面堆滿了書籍、紙張、衣服和盤子——可能早已被主人遺忘。建在一面牆上的櫃子裡,胡亂塞著更多的書籍。還有玩具,她發現。她自己就常把水晶製品視作玩具。那些小玩意兒給她帶來愉快,安撫她的情緒,幫她消磨時間。

  她還看到了掛在牆上的表情嚴酷的華麗面罩、一幅麥斯菲爾德•帕裡士精美的仙女圖、一個電影道具——按她的想像,那是《魔影》中的一隻狼爪。納什拿它當鎮紙用。緊挨著他獲得的那尊奧斯卡金像,擺著一個棺材狀的銀盒。這兩樣東西都需要認真打掃灰塵。摩根娜抿著嘴,拿起一個伏都教玩偶,玩偶的心上紮著一根致命的大頭針。

  「有我認識的人嗎?」

  他笑了一下。能把她領到自己的家,他很高興。而且,他對家裡的雜亂無章習以為常,所以毫不覺得尷尬。「只要靈驗就行。通常是個製片人,有時是個政治家。還有一次是那個斤斤計較的國稅局代理人。我一直想跟你說呢,」他的眼睛一邊掃過摩根娜合身的紫色絲綢短裝,一邊補充說,「你在衣著上品位不俗。」

  「承蒙誇獎。」摩根娜來了興致。她放下那個不幸的玩偶,拍了拍它被損壞了的頭,然後又拿起了一副破舊的魔術紙牌。「你看這些牌嗎?」

  「不看。是別人給我的。據說它們原來是屬於魔術大師胡迪尼或什麼人的。」

  「噢。」她扇了一下,指尖似能感覺出陳舊的細細的灰塵。「如果你想知道它們的來歷,可以找機會問向塞巴斯蒂安。他能告訴你。過來,」她舉起紙牌,「洗牌切牌吧。」

  納什樂於從命,接她說的做了一遍。「咱倆要玩牌嗎?」

  她只是微微一笑,把牌拿了回去。「既然座位都佔滿了,咱們就在地板上玩吧。」她跪下來後,示意納什跟她一起跪下。然後頭髮向後一甩,按凱爾特人的方式劃了一個十字。「你要全神貫注,」她說,「但你的創造力並未枯竭或被阻斷。變化就要出現了。」她抬眼看了看他。那雙愛爾蘭眼睛藍得令人眩目,足以引誘一個聖人相信任何事情。「也許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變化,而且不容易接受。」

  她念的已經不再是紙牌,而是先知者發出的微弱的光。若是塞巴斯蒂安,那光會明亮得多。

  「你必須記住,有些東西會在你的血液中流過,有的則被清洗出去。我們並非總是平時的我們。」她把一隻手放到他的手上時,她的眼睛變了,變柔和了。「而且,你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孤獨。你從不孤獨。」

  被她一語中的,納什不能一笑了之。相反,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唇上,藉以徹底迴避這個問題。「我帶你到這兒來不是給我算命。」

  「我知道你為什麼叫我上這兒來。那件事是不會發生的。暫時不會。」她不無遺憾地抽回自己的手。「而且,我現在說的其實不是你的命運,而是你的現狀。」她默默地重新把牌收齊。「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如果我能的話。把你故事裡的問題告訴我吧。」

  「除了這件事以外嗎——在我應該構思故事的時候總是想你?」

  「是的,」她蜷起了雙腿,「除了這件事以外。」

  「我想這是個動機問題。卡桑德拉的動機。這是我給她起的名字。她是女巫,是因為她想要魔力,想改變各種事情嗎?她尋求的是復仇,是愛,還是逃離現實的輕鬆方法?」

  「為什麼必須是其中之一?為什麼不能接受她有天賦這一事實呢?」

  「那樣就太容易了。」

  摩根娜搖了搖頭。「不,並不容易。和別人雷同才更容易,容易得多。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有些做媽媽的一度不讓她們的孩子跟我玩。我是個壞榜樣。古怪。和別人不一樣。不能成為大家的一員,我很傷心。」

  他理解地點了點頭。「我呢,總是新來的孩子。很少在一個地方呆上足夠的時間,被別人接受。有人總想把新來的孩子打個鼻青臉腫。別問我為什麼。四處漂泊,結果總是不合群,在學校也跟不上別人,心裡老在盼著快點長大,離開那個鬼地方。」他有些生自己的氣,於是停了下來。「無論如何,關於卡桑德拉——」

  「你怎麼辦呢?」她有安娜斯塔西亞、塞巴斯蒂安、她的家人,她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

  納什不安地聳著肩膀,伸手摸她的護身符。「你就拚命地逃唄。而且,既然十次裡有九次讓人踢了屁股,你就知道往安全的地方跑了。在書裡,在電影裡,或者就在你自己的頭腦裡。我剛長大,就在電影院找了份工作,賣小食品。就這樣,我看電影還能掙錢。」辛酸的回憶從眼裡消失,他的臉明朗起來。「我喜歡電影。簡直發狂。」

  她笑了。「這麼說你現在是寫電影掙錢。」

  「滿足愛好的最好方法。如果我能讓這個劇本成型。」他用一個流暢的動作,抓住摩根娜的一撮頭髮,纏在自己的手腕上。「我需要的是靈感。」他咕噥著,把她拖向自己,打算親吻她。

  「你需要的,」她對他說,「是集中精力。」

  「我正在集中精力。」他輕輕地咬住她的嘴唇往後拽。「相信我,我正在集中精力。你不想妨礙一個富於創造力的天才,對吧?」

  「的確不想。」她覺得,讓他清楚地瞭解自己在幹什麼,現在是時候了。也許這還能幫他開闊思路,寫好他的故事。「靈感,」說著,她用雙手輕輕繞住他的脖子,「快來吧。」

  他倆也隨著靈感的迸發升起來了。她的嘴唇與納什剛一相遇,她就把他倆提到了離地面六寸的地方。他忙著品嚐親吻的滋味,竟然沒有覺察。摩根娜伏在他的身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陶醉得忘記了自我。她停止親吻時,兩人已經飄浮在半空中。

  「我想咱們最好還是打住。」

  他用鼻子愛撫她的脖頸。「為什麼?」

  她故意向下看去。「我本來不想問你是否恐高。」

  摩根娜想,要是能夠看見納什跟她一起往下看時臉上的表情就好了——目瞪口呆,純粹的喜劇場面。那一連串的詛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隨著納什的詛咒,摩根娜把他倆輕輕送回了地面。

  納什的膝蓋半天沒能伸直。他臉色煞白,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的腸胃咕咕地翻滾著,似乎有人在撥動琴弦。「你他媽怎麼幹的?」

  「小孩子的把戲。某種特殊的小孩兒。」她有足夠的同情心去撫摸他的臉頰。「還記得那個像狼一樣哭嚎的男孩嗎,納什?那狼過去曾經是真實的。哎,說起超自然力,你不是玩了好多年了嗎?這回你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女巫。」

  他非常緩慢地、非常自信地向兩側搖晃自己的腦袋。但他抓著摩根娜肩膀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胡說八道。」

  她盡情地歎息了一聲。「那好。讓我想想。簡單但高雅一點兒的東西。」她閉上眼睛,舉起了雙手。

  有那麼一會兒,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站在一間亂糟糟的屋子的中間,手掌微微合著,優雅地舉著手臂。然後她變了。天,他看得出她在變。她的美麗更加令人眩目。是光線在作怪,他告訴自己。啊,她微笑的方式。豐滿的、末塗唇膏的嘴唇彎彎的,睫毛的影子映在臉頰上,頭髮無拘無束地灑落至腰間。

  她的頭發動起來了。起初是輕柔地扇動,宛如調皮的微風在嬉戲。接著便飛了起來,像一條婉蜒清澈的小溪,繞住了她的臉,又從臉上飛開。納什的眼前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形象。刻在一艘古代輪船船首上的一個美麗的木雕少女。

  但是屋裡並沒有颳風啊。然而,他卻又明明感到了風。寒意掠過他的肌膚,吹拂他的臉頰。他能聽到風兒鑽進屋裡時發出的哨響。他吞嚥時,聽到喉嚨裡也響了一聲。

  她身體筆直,一動不動地站著。她開始吟誦時,一縷微弱的金色的光芒在她四周閃耀。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瀉入室內,輕柔的雪花開始飄落。飄自納什家中的天花板。雪花在他的頭上盤旋,在他的皮膚上舞動。他呆若木雞,透不過氣。

  「住手!」他粗著嗓門命令道,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摩根娜放下胳臂,睜開了眼睛。微型暴風雪止住了,好像從未發生。風也停了,不再有一點動靜。不出摩根娜所料,納什盯著她的樣子,似乎她長了三個腦袋。

  「剛才也許有點幾過分了。」她承認道。

  「我——你——」他拚命恢復對舌頭的控制。「你到底幹了些什麼?」

  「對自然元素非常簡單的呼喚。」她覺得納什不像剛才那樣蒼白了,但他的眼睛對那張臉來說還是顯得過大。「我沒有嚇唬你的意思。」

  「你不是在嚇唬我。你,是在迷惑我。」他承認說。他像一條落水狗似地搖晃著身體,命令自己恢復理智。如果他真看到了他剛才看到的東西,其中必有緣故。摩根娜不可能在他家裡預先設下圈套。

  可是這裡肯定有圈套。

  他推了推椅子,站起身來,開始在屋子裡四處搜尋。也許他的動作有點愚蠢。也許他的關節感覺就像銹住了一樣。但他畢竟在走動。「好了,寶貝,你是怎麼弄的?了不起,而且我跟其他人一樣,也願意讓你玩笑一番,可是我想知道其中的奧妙。」

  「納什,」她的聲音是沉靜的,不容違抗的,「不要找了。看我。」

  他轉過身,看了看她。他明白了。儘管他知道那不可能,不合理。他長長地、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天,是真的,啊?」

  「是的。你想坐下來嗎?」

  「不想。」但他坐到了咖啡桌上。「你以前對我說的所有的話,沒有一句是編造的。」

  「對,沒有一句是編造的。我生下來就是個女巫,就像我母親、我父親一樣,還有我母親的母親、以及她的母親,可以倒退好幾代。」她溫柔地說,「我不騎掃帚——除非在笑話裡。或對年輕的公主唸咒,或是散發有毒的蘋果。」

  那不可能啊。可能嗎?「再來點兒別的。」

  一絲不耐煩的神色在她臉上掠過。「我也不是一頭受過訓練的海豹。」

  「再來點兒別的。」他堅持說,一邊腦筋飛轉,考慮選擇什麼。「你能隱身嗎,或者——」

  「哦,真的,納什。」

  他又來了精神。「哎,給我一點時間。我幫你從這裡消失。也許你能——」一本書飛離書架,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他倒退著,揉了揉腦袋。「好了,好了。別介意。」

  「這不是串演的小節目。」她一本正經地說,「我之所以這麼直截了當地向你展示,不過是因為你太蠢了。你不肯相信,而既然咱們似乎正在建立某種關係,我希望你最好還是相信。」她拂了拂身上的短裙。「你相信了,我們就可以用點兒時間全面考慮一下,然後再繼續進行。」

  「繼續進行吧。」他重複她的話說。「也許下一步是談談這件事。」

  「現在不行。」她覺得納什已經後退了一步,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見鬼,摩根娜,你不能耍完我以後就這麼冷靜地走出我的家門。天啊,你真是個女巫。」

  「對。」她向後甩了甩頭髮。「我相信我們已經明確了這一點。」

  他的腦筋又開始轉起來。現實剛才跟他繞了一個長長的、緩慢的彎。「我還有一百萬個問題要問呢。」

  她拿起了她的手袋。「這一百萬個問題裡,有幾個你已經問過了。往回倒倒你的磁帶。我給你的所有答案都是真實的。」

  「我不想聽磁帶,我想跟你談。」

  「就現在而言,我想要什麼才是重要的。」她打開手袋,取出一塊拴在銀鏈上的形狀像小手杖的翡翠。她本來就應該知道,今天上午她覺得非要把它放在手袋裡,是有理由的。「來。」她向前探身,把鏈子套在他的脖子上。

  「謝謝,可是我不大喜歡首飾。」

  「那就把它當成護身符。」她在他兩邊的臉頰上吻了吻。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東西。「什麼樣的護身符?」

  「幫你排除雜念,提高你的創造力,而且——看見翡翠上那塊紫色小石頭了嗎?」

  「嗯。」

  「紫水晶。」她彎起嘴唇,親吻納什。「保護你免遭巫術傷害。」摩根娜向拱門走去,那隻貓也站了起來。「去睡一個小時,納什。你的大腦累了。醒了以後你再工作。到了合適的時候,你會找到我的。」說著她悄悄走出了屋門。

  納什皺著眉,舉起那塊精緻小巧的綠色的石頭,仔細察看。排除雜念。不錯,這他用得著。此時此刻,他的思緒和煙霧一樣朦朧。

  他的拇指撫摸鑲在翡翠上的那塊紫水晶。免遭巫術傷害。他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摩根娜駕車離去。

  他非常肯定,這一點他也用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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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3: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需要做的事情是思考,不是睡覺,儘管他也懷疑,任何人遇到過去的十五分鐘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是否還有能力思考。說真的,過去幾年裡他採訪過的任何一個超心理學家,如果領教了摩根娜向他展示的東西,都難免會癲狂不已。

  然而,理性的第一步難道不是想辦法證明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是虛假的嗎?

  他神情恍惚地走回起居室,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親眼所見,親身所感,是他無法否認的。不過,過一段時間,也許能有個合乎邏輯的解釋。

  作為第一步,他擺好了他在思考時喜歡的姿勢。他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催眠術。他不願意相信,別人能使他進入恍惚狀態或產生幻覺,不過這不失為一種可能。而且是更容易接受的一種可能,因為他現在又是獨自一個人了。

  如果他不相信這一點,或其他合乎邏輯的解釋,他就必須接受,摩根娜完全是她自己所說的那種人。

  一個世襲女巫,身上流淌著精靈的血液。

  納什用腳趾蹭掉了鞋,試著動腦思考。但他的腦子裡全是摩根娜——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她閉上眼睛,把手舉向天花板前眼裡閃現的幽暗的神秘的光。

  他想起了摩根娜對白蘭地酒瓶施展魔法時眼裡閃現的同樣的光。

  他的心砰地跳了一下,讓他很不舒服。騙局,納什提醒自己。首先假定都是騙局,然後從邏輯上分析摩根娜如何製造騙局,才是更為明智的做法。一個女人究竟怎樣把一個重一百六十五磅的男人從地面提起六尺呢?

  電動力學?納什始終認為這裡存在真正的可能性。為自己的劇本《黑色禮物》進行了初始研究後,他便開始相信,某些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或情感移動物體。對納什的思維方式來說,那是比相信鬼神的存在更合邏輯的解釋。針對照片在房中飛舞、書本從書架上飛出等等,科學家們做過詳盡的研究。人們常常認為年輕的女孩兒有這種天賦。女孩兒長大,成了女人。摩根娜當然已是女人。

  摩根娜把他和她自己從地面提了起來。納什想,科研人員的描述會比他詳盡得多。不過,沒準兒他能……

  他停了下來,因為他意識到,這是小說裡喬納森•麥吉利思在故事中的思考和反應方式。他想,這是不是摩根娜所希望的呢?

  聽磁帶,摩根娜是這樣對他說的。那麼,好,他就要這麼做。他挪動一下身體,敲了敲錄音機的按鍵,把裡面的磁帶倒到頭兒,然後開始播放。

  微型錄音機裡飄出摩根娜霧濛濛的聲音。

  「做一個女巫,沒有必要加入女巫會,就像做一個男人不一定非要參加男人俱樂部。有人覺得參加一個團體是有益的,能給人帶來安慰。有人則只是喜歡它的社交功能。」稍稍停頓之後,是摩根娜挪動身體時絲綢衣服發出的沙沙聲。「你參加團體嗎,納什?」

  「不。團體通常都有別人制定的規矩。而且它們喜歡分派你不喜歡的工作。」

  摩根娜輕盈的笑聲飄進屋裡。「我們之中也有人喜歡我行我素,獨來獨往。然而,女巫會的歷史源遠流長。我曾祖母的曾祖母是她所在的愛爾蘭一個女巫會的高層女祭司。在她之後是她的女兒。一個女巫的杯子、一根魔棒和其他幾件慶典用品傳給了我。也許你注意到了掛在門廳牆上的那個用於慶典的盤子。它可以追溯至火刑時代。」

  「火刑時代?」

  「對女巫的殘酷迫害。始於十四世紀,持續三百餘年。歷史表明,人類往往有一種對什麼人加以迫害的需要。我想現在輪到我們了。」

  她繼續說,他繼續問,但納什聽那些話時卻很費勁。她的聲音本身如此誘人。那聲音只屬於月光,用來揭示秘密,是熱情的午夜承諾。倘若閉上眼睛,他幾乎會相信摩根娜正和自己在一起,和他並肩蜷坐在沙發上,她修長迷人的雙腿和他纏在一起,她呼出的氣息溫暖著他的臉頰。

  他昏昏然墮入夢鄉,臉上甚至掛著笑容。

  他醒來時,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睡眼惺忪的納什用手在臉上擦了擦,接著又因脖頸肌肉僵直而罵了一聲。他在沙發上推了一下,使自己處於半坐半躺的姿勢,然後掃了一眼手錶。

  睡這麼死並不奇怪,他想。過去的幾天裡,他一直在燃燒能量,卻只出不進,除了打個瞌睡以外。他機械地伸出手去,抓過那個一公升裝的飲料瓶,把溫吞吞的汽水大口灌進肚裡。

  也許這全是一場夢。納什向後坐了坐。他很奇怪,午睡時的混沌狀態這麼快就不見了。完全可能是一場夢。除了……他用手指擺弄胸脯上的石頭。和石頭一起留下的,是一縷揮之不去的淡淡的香味,摩根娜特有的香味。

  那麼,好吧,他想。他要堅持原來的看法,不再懷疑自己的理智。她畢竟做了她所做的事。他畢竟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東西。

  其實事情並非如此複雜,納什想。只是需要調整一下你的思維方式,接受新事物而已。過去,人們一度認為太空旅行純屬幻想。另一方面,倒退幾個世紀,巫術被人們毫不懷疑地接受。

  也許現實同你碰巧生活在哪個世紀大有關係。這一點也許能讓他的大腦正常工作。

  他又灌了一口汽水。蓋瓶蓋時,他做了一個鬼臉。他意識到,他不僅僅口渴。他也餓。餓得厲害。

  而比肚子重要得多的,是他的大腦。整個故事似乎在裡面轉動,一盤一盤地轉動。他第一次能夠看到這個故事,而且看得真真切切。他興奮得急速地敲打手指。每當故事在他面前展開時,他都這樣做。他翻身而起,朝廚房奔去。

  他要給自己弄一個特大號的三明治,煮一壺這個星球上最濃的咖啡,然後開始工作。

  摩根娜坐在安娜斯塔西亞家陽光明媚的露台上,一邊讚羨表妹家生機勃然的花園,一邊喝著爽口的草藥冰茶。從佩斯卡德洛海岬的這個位置,她能看到外面喀摩爾海灣湛藍的海水,注視船隻在輕柔的春風中悠蕩而行。

  這裡,避開了旅遊者的必經之路,遠離坎納裡大街的喧鬧以及漁夫碼頭的人群和氣味,她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平靜的露台上花木掩映,聽不到一點兒汽車的響聲。只有蜜蜂、小鳥、海水和風。

  她明白安娜斯塔西亞為什麼住在這個地方。這裡有表妹渴望的靜謐和隱秘。陸地與大海相交之處,有一種戲劇化的情趣。枝權纏繞在一起的樹木,海鷗的高聲鳴叫。但在環繞這個莊園的起伏的院牆內,又能讓你享受安寧。沉默的紮實的長春籐順著房子攀援而上,安娜精心照料的花壇裡長滿了芳香怡人的藥草。

  摩根娜每次來這裡,都會感到無比輕鬆。而她只要一有煩惱,她不止一次地想,就會跑到這裡來。這地方太像安娜斯塔西亞了。可愛,熱忱,不工心計。

  「新鮮出爐。」安娜端著托盤從敞開的法式屋門進來時高聲通報。

  「哦,天,安娜——奶油甜餅。我最喜歡的。」

  安娜斯塔西亞咯咯笑著,把托盤放在玻璃桌上。「今天早晨我就急著要烤點兒甜餅。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

  摩根娜迫不及待地咬了第一口。滑潤的巧克力在舌頭上融化時,她瞇起了眼睛。「我的天啊。」

  「說真的,」安娜在一個能越過花園和草地一直看到海灣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可沒料到大白天你會來這兒。」

  「我正盡情享受充裕的午餐時間。」她又咬了一口甜餅。「有曼蒂在,店裡沒問題。」

  「你呢?」

  「我不也總是這樣嗎?」

  安娜把一隻手放在摩根娜的手上。摩根娜還沒來得及把手合上,安娜就已感覺出一絲淡淡的憂傷。「你心情煩躁。我感覺到了,沒辦法。咱們太親近了。」

  「當然沒辦法。就像我今天非要上這兒來一樣,儘管可能會給你添麻煩。」

  「我願意幫忙。」

  「當然啦,你是草藥醫生嘛。」摩根娜輕輕地說,「來點兒菟葵香精怎麼樣?」

  安娜笑了。菟葵,俗稱聖誕玫瑰,號稱能治癲狂。「為你的理智擔心啦,親愛的?」

  「至少吧。」她聳聳肩,又挑了一塊甜餅。「要不我就用個簡便的辦法。把玫瑰和當歸摻在一起,加點兒人參,再隨便撒點兒月亮灰。」

  「愛情香精?」安娜自己也嘗了一口甜餅。「那人我認識嗎?」

  「當然是納什。」

  「當然。事情不太妙?」

  一道細紋出現在摩根娜的雙眉之間。「我不知道妙不妙。不過我的確知道,我寧願自己不那麼上心。把一個男人拴住,是非常基本的辦法。」

  「但不令人滿意。」

  「是的,」摩根娜承認道,「我無法想像這能令人滿意。所以我還是喜歡普通的做法。」她呷了一口提神的茶,注視海灣裡揚起的雪白的船帆。她意識到,她過去一直認為自己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現在,她沒去捆綁別人,可自己卻被拴得結結實實。

  「說實話,安娜,我從來沒認真想過,讓一個男人愛上我會是什麼滋味。真愛。問題是,這次我太癡心了。」

  安娜想,對這種心病,她很難開出什麼良藥。「你告訴他了嗎?」

  摩根娜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她吃驚地閉上了眼睛。「我自己還沒徹底弄清楚的事,不能跟他說。所以我在等待。月光消失,黎明破曉。」她輕輕吟唱起來,「黑夜到白天,白天到黑夜。沒有安寧,沒有依靠,直到兩心相印,百年好合。」她睜開眼,勉強笑了一下。「以前,這首歌聽起來總是覺得過於誇張。」

  「尋找愛情就像尋找空氣。沒有它我們無法生存。」

  「但是怎樣才算知足呢?」這是自從離開納什以後最讓她困擾的問題。「我們如何知道怎樣才算知足呢?」

  「當我們幸福時,我想。」

  摩根娜覺得答案大概是正確的——可是能做到嗎?「你是不是認為我們被寵壞了,安娜?」

  「寵壞了?在哪方面?」

  「期望過高,我想。」她的手向上撩了撩,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姿態。「我們的父母。我的、你的、塞巴斯蒂安的。家裡總是充滿了深切的愛。支持、理解和尊重。愛的樂趣,還有大度。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得到。」

  「我不認為知道愛可以很深刻、很真誠、很持久,就意味著被寵壞了。」

  「可是,滿足於眼前不也就知足了嗎?眼前的愛和激情?」看著一隻蜜蜂在漏斗花的花梗旁大獻慇勤,她皺起了眉頭。「我想也許能知足。」

  「對某些人可以。至於你知不知足,你可得想清楚喲。」

  摩根娜站起身,忿忿地抱怨說:「欺人太甚。我討厭別人指揮我。」

  安娜斯塔西亞和表姐爭辯時,笑意在嘴角上凝固了。「我太知道了,親愛的。就我記憶所及,你一直是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只靠人格的力量。」

  摩根娜斜眼看了看她。「我覺得你的意思是我過去以大欺小。」

  「一點兒沒有這個意思。塞巴斯蒂安才專門欺負比他小的。」安娜挖苦她說,「我們不妨說你以前——現在也是——意志堅強。」

  氣急敗壞的摩根娜彎下腰,在一株花頭碩大的芍葯上使勁吸了一口氣。「我想我可以把這話當作恭維。但是意志堅強目前沒有用處。」她在窄窄的石子路上走著,石路婉蜒穿過爭奇鬥艷的花叢和盤根錯節的葡萄架。「我一個多星期沒見他了,安娜。我的上帝,」她說,「這讓我聽上去像個哭哭啼啼、優柔寡斷的軟骨頭。」

  安娜很快地抱了摩根娜一下。即使這時,她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不,不像。聽上去好像你是個沒有耐心的女人。」

  「嗯,我是沒有耐心。」她承認說,「雖然我已經準備好,必要的時候迴避他,但一直沒這個必要。」她向安娜投去一個悔恨的目光。「自尊心被輕輕刺了一下。」

  「你給他打過電話嗎?」

  「沒打過。」摩根娜的嘴噘得老高。「開始沒打是因為我想最好給兩人一點兒時間。後來……」她一直善於自嘲,而現在她正在嘲笑自己。「呃,後來沒打是因為他竟然沒來撞翻我的門。這可把我氣壞了。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往店裡或家裡。沒頭沒腦地問幾個關於巫術的問題,我回答時電話那頭光是哼哼卿卿、吞吞吐吐的,然後就掛了。」她把握成拳頭的雙手猛地塞進裙子兜裡。「我幾乎聽得見小輪子在他的小腦袋裡打轉。」

  「那麼說他在工作。照我想像,作家寫作時可能十分專注。」

  「安娜,」摩根娜耐心地說,「別離正題。你應該為我遺憾,不是替他開脫。」

  安娜順從地收起臉上的訕笑。「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你還是那麼心軟。」摩根娜親了親她的臉頰。「不過我原諒你了。」

  她倆繼續向前走,一隻美麗的黃蝴蝶從她們頭上飛過。安娜心不在焉地抬起一隻手,那只蝴蝶害羞地舞進她的手裡。她停下來,撫摸蝴蝶脆弱的翅膀。「你幹嘛不告訴我你打算拿他怎麼辦,這個讓你如此瘋狂的只顧自己的作家?」

  摩根娜皺著眉,用一個手指在蝴蝶的尾巴上輕輕擦了一下。「我在考慮去愛爾蘭呆幾個星期。」

  安娜懷著最美好的祝願放了那只蝴蝶,然後轉向她的表姐。「祝你旅途愉快,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逃跑只是拖延而已。不解決問題。」

  「正因為如此,我才沒裝行李。」摩根娜歎息一聲。「安娜,我離開他以前,他已經相信了那個真實的我。我當時想給他點兒時間,讓他接受這一點。」

  這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安娜想。她伸出一隻撫慰的手,繞住了摩根娜的腰。「也許他要多用幾天時間。」她小心地說,「也許他根本就無法接受。」

  「我知道。」她越過海水,向地平線望去。我們永遠不會確切知道地平線以外到底是什麼。「安娜,明天清晨之前我們就會成為戀人。這一點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今晚會讓我快樂還是痛苦。」

  納什簡直欣喜若狂。在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哪個故事像現在這個一樣,如此迅速又如此清晰地從腦海裡順暢地流出。他通宵達旦熬了一夜寫出的電影腳本,已經放到了代理人的桌上。根據以往的紀錄,他不擔心劇本的出售——在一次愉快的通話中,代理人告訴他此事即將拍板。實際上,他甚至想都沒想過出售、拍攝和後期製作的事,這還是第一次。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故事之中。

  他一刻不停地寫。凌晨三點半醒來,睜眼就開始敲擊鍵盤。午後匆匆喝咖啡時,故事仍像一群蜜蜂一樣在他腦中嗡嗡地飛。餓了他便隨手找點兒吃的,眼睛拒絕睜開時才倒下睡覺。他生活在用想像力編織的傾斜的現實之中。

  如果他做夢,那夢也是一個個超現實主義的片斷。夢中,他自己和摩根娜的性愛形象在他勤奮創造的虛幻世界中翩翩而行。

  他會在對她的渴望中醒來,有時甚至難以忍受。然後他會發現,某種力量驅趕著他,繼續完成當初使他倆走到一起的那件工作。

  有時,在他就要進入疲憊不堪的睡眠前,他覺得能聽到摩根娜的聲音。

  還不是時候。

  但他的感覺是,那個時候正在到來。

  電話響起的時候,他不理睬。之後,他也懶得分神,回答那個錄音電話。如果他覺得需要空氣,就抱著電腦去室外。倘若能想出辦法,沖澡時他也會把電腦一併帶上。

  最後,每當一頁紙從打印機裡送出,他便迫不及待地抓到手裡。這兒需要調整一下,他想,然後就在空白處草草記上兩筆。那幾需要稍加修改,於是他當即完成。當他朗讀時,他知道了。他知道,他從未幹過如此漂亮的工作。

  他也從未如此迅速地幹完一項工作。從他坐下來開始寫起,只過去了十天。在這十天裡,大概他一共只睡過三十到四十小時,但他並無倦意。

  他得意洋洋。

  收齊打印稿後,他開始尋找信封。他在書籍、筆記本和盤子裡翻找,把它們弄得到處都是。

  現在他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把劇本拿給摩根娜。不管用的是什麼手段,是她鼓勵自己寫這個劇本,她也將是這個劇本的第一個讀者。

  他找到了一個上面帶符號、糊塗亂寫過的大信封。他把那些紙塞進信封後,朝辦公室外走去。幸運的是,在大廳的一面鏡子裡,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他的頭髮直立著,下巴也已經像模像樣地有了蓄須的雛形。他好奇地用手摸摸自己的鬍鬚,甚至琢磨著是否以後真地把它留起來。這些還不要緊,問題是他正站在大廳裡,手裡拿著一個大信封,除了一條紅短褲和摩根娜給他的那條銀項鏈外,身上什麼都沒穿。

  總之,用點時間梳洗穿戴方為上策。

  三十分鐘後,他又匆匆跑下了樓。這一次,他的著裝比原來保守,穿上了牛仔褲和一件只是在左側腋下有一個洞的藍運動衫。他必須承認,他的臥房、浴室以及房子裡的其它各處,即使他自己看了也會大吃一驚。那樣子看上去就像一隻軍容不整的部隊駐紮過數週一樣。

  他運氣不錯,找到了不髒、不皺也沒被踢到床底下去的衣服。乾淨的毛巾自然沒有,他不得不拿摞在一起的三張紙面巾湊合著用。不過,剃鬚刀、梳子和一雙成對的鞋還是讓他找到了,所以總的來說還不算太糟。

  尋找鑰匙又令人心焦地用去了十五分鐘。只有天知道鑰匙為什麼會在冰箱裡的第二個格子上,旁邊是一隻發霉的桃。可畢竟還是找到了。他還注意到,在他取走鑰匙後,冰箱裡剩下的全部東西是那只讓人討厭的桃和一個一夸脫裝的空牛奶盒。

  以後會有時間辦這些事。

  他抓起劇本,朝門外走去。

  直到引擎被點燃,儀表盤亮了燈,納什才發現時間已近午夜。他猶豫不決,考慮是否先給摩根娜打個電話,或乾脆推遲此次拜訪,明天上午再說。

  去它的吧,他打定主意,飛一般地上了路。他現在就想得到她。

  僅僅幾哩以外,摩根娜正在關她的房門。之後,她離開房子,走入銀色的月光中。腰間束著一根水晶帶的長裙法衣在她身上飄揚。懷裡抱著一個樸素的籃子,裡面裝有春分慶典時用得著的所有物品。

  春回大地,感恩時節。那是一個歡樂之夜,慶典之夜。但她的眼睛卻有些發澀。今夜,當光明與黑暗平分秋色時,她的生活將會改變。

  這一點她十分清楚,儘管她沒有再看一眼。沒必要看,她的心已經告訴了她。

  她幾乎一直呆在家裡,承認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對命運的挑戰,她想。蟄伏是懦夫的行為。她要照常進行慶典,就像她以及和她一樣的人所做的那樣,世世代代,永不間斷。

  該來的時候納什自然會來。她將欣然接受。

  她向小樹林走去,盤旋曲折的陰影一直伸向草坪。夜晚的空氣中散發著春天的氣息。那是夜間開花的植物、大海的波濤和她辛勤耕耘的大地的芳香。

  她聽到一聲貓頭鷹的嚎叫,叫聲低沉而寂寞。但她沒有尋找它那白色的翅膀。現在不。

  還有其他聲音。溫和的風從林木間掠過;撫愛著枝椏,輕輕撣拂上面的嫩葉。以及只有某些特殊的耳朵才能聽到的輕柔的音樂。仙境之歌,一首比人類還要古老的歌。

  在這個幽暗的小樹林裡,有頭頂上若隱若現的星辰做伴,她不寂寞。在這裡,她從不寂寞。

  快走到魔力之地時,隨著心境的變化,眼前的迷霧逐漸消逝。她把籃子放到地上,靜默了片刻。她閉著眼睛,雙手鬆弛地垂在身體兩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吸吮著夜的芳香和美麗。

  即使雙目緊閉,她也能看見銀白色的月亮穿行在昏暗的夜空之中。她能看見月亮正把光明慷慨地灑在樹上,並穿過樹木灑在她的身上。洋溢在她體內的魔力,和月光一樣清澈、一樣純潔、一樣可愛。

  她安詳地打開籃子。她從裡面取出一塊鑲銀邊的白布,那是她家數代相傳之物。有人說那是年輕的國王送給愛他的莫琳的禮物。她把白布在鬆軟的地上鋪好,隨即跪了下來。

  一小塊圓點心、一個裝有葡萄酒的晶瑩的細頸小瓶、蠟燭、把手上刻著標記的女巫用的刀、慶典用的盤子和杯子、一個用桅子花編織的小花環。還有別的花……翠雀花、漏斗花,襯著迷途香和麝香草的枝葉。她把它們拆開,和玫瑰花瓣一起,撒在那塊布上。

  做完這些以後,她立起身,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劃好之後,她沿著圓圈擺放像冰一樣純淨的蠟燭。一共是十四支,象徵月盈和月虧之間的天數。然後她抬起一隻手,慢慢地在一支支蠟燭旁邊走過。

  蠟燭一個接一個地躥出了火苗,然後便穩穩地燃燒起來。摩根娜站到這個光環的中央,解開水晶帶的掛鉤,水晶帶像一根火繩一樣滑落到布上。她把雙臂從薄薄的長裙中伸出,長裙像正在融化的雪一樣飄落到她的腳上。

  她開始跳古代舞蹈,金色的燭光映照在她的肌膚上。

  差五分鐘半夜十二點,納什的車停在了摩根娜家的車道上。他罵了一聲,因為他發現沒有一扇窗裡亮著燈。

  只好叫醒她,他達觀地想。女巫需要睡多長時間?他對自己咧了咧嘴。只能問她。

  不過,她也是一個女人。女人往往會怒氣衝天,如果你半夜造訪,把她們從床上拖起來。找什麼借口鋪墊一下,也許不無幫助。

  他用胳臂把信封一夾,開始對摩根娜的花壇展開突襲。他不相信摩根娜會發覺他偷了幾朵花。畢竟她的花似乎多得數不清。花壇裡香氣襲人,使他不能自已,結果採了滿滿一懷的鬱金香、豌豆花、水仙花和桂竹香。

  自鳴得意的納什掂了掂懷裡的花,向摩根娜家的前門信步走去。在他騰出手來敲門前,潘恩先叫了兩聲。但是,在潘恩致意或納什敲門後,沒有人啪地一聲把燈打開。

  他回頭看看車道,確認摩根娜的車還在那裡,然後又用力敲門。大概睡得像石頭,他想,不由心生一股怨氣。他有事情要做,要緊的事。他必須見她,而且必須是今晚。

  他不甘心,於是把文稿放到門廊上,試著轉了轉門把手。潘恩又叫了起來,但在納什聽來,那隻狗高興多於警覺。發現門是鎖著的,納什繞到了房子的一側。他鐵了心,非要在今晚過去之前進去,找到摩根娜。

  突然而至的緊迫感使他加快了腳步,但在房子正面與側廊之間的什麼地方,他發現自己正朝小樹林那邊張望。

  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必須去。雖然理智告訴他,深更半夜去樹林裡遊逛委實太蠢,但他聽從心的指引。

  也許是陰影,或風的歎息,才使他的腳步那麼輕。不知為什麼,納什覺得,隨便弄出什麼動靜,都是對神明的褻瀆。今晚,空氣中有一種特殊的氣質,而且那麼可愛,幾乎令人無法消受。

  然而,每走一步,腦袋裡血液的流動似乎就加快一分。

  這時,他看見遠處有一個幽靈似的白色的影子。他正要大聲喊叫,什麼東西發出的沙沙的響聲,引他向上看去。那裡,在一根彎曲的柏樹枝上,趴著一隻巨大的白色的貓頭鷹。在納什的注視下,這隻大鳥無聲地滑翔著離開樹枝,朝小樹林的中心飛去。

  耳鼓裡脈搏通通作響,心也在猛烈地撞擊著肋骨。他知道,即使轉身走開,也會有什麼東西把他拖向那同一個中心。

  於是他繼續向前走去。

  摩根娜就在那裡,跪在一塊白布上。月光宛如銀色的葡萄美酒,落在她的身上。他又開始呼喚她的名字,但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啞了一般。她的四周是一圈蠟燭,腰間珠寶耀眼,頭上是似錦的繁花。

  她讓小小的金色火焰在雪白的蠟燭上方噴射火花時,她脫去長裙、赤裸的身體耀眼地矗立在火焰的中央時,她以令他屏氣凝神的優雅的風姿輕歌曼舞時,納什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陰影之中。

  月光在她的肌膚上搖曳,輕吻她的乳房,愛撫她的雙腿。她抬頭仰望天上的繁星時,秀髮直瀉後背。宛若一道黑檀木的瀑布。

  他想起了他的夢。栩栩如生的回憶使夢幻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攝人心魄的影像,影像的中央是舞中的摩根娜。鮮花的香氣如此強烈,幾乎令他眩暈。他的視覺霎時間模糊起來。他晃了晃腦袋,讓眼睛能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那影像已經變了。摩根娜已重新跪下,在一個銀杯裡吸吮著什麼。此時,蠟燭的火苗離奇地高高昇起,金色的柵欄將她環繞在中間。透過火苗,納什能看到,她的皮膚微微發亮,乳峰間、手腕上銀飾物閃爍不定。他能聽到她的聲音,先是輕輕的吟誦,然後越來越響,似乎成千上萬的人在和她一同吟唱。

  有一會兒工夫,小樹林裡充滿了溫馨的輕盈的光。它不同於光明,也不是陰影。它搖搖曳曳,飄忽不定,像寶劍的鋒刃在陽光下閃爍。他能感到自己的臉正溫暖地沐浴其間。

  然後,蠟燭的火苗逐漸縮小,恢復到原來的大小,吟唱聲也重新歸於沉寂。

  她正緩緩站起。她披上白色的長裙,繫上了水晶帶。

  那隻貓頭鷹,那只在萬變不離摩根娜的夢幻中被他忘在腦後的白色大鳥,叫了兩聲後,像飄逸的雲彩一樣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轉過身,她感到喉嚨一陣發緊。他邁出陰影,他的心在胸中狂跳。

  她遲疑了片刻。警告聲在耳畔悄悄響起。這個夜晚將給她帶來快樂。超乎她想像的快樂。代價將是痛苦。非她所願承受的痛苦。

  然後,她微笑著走出了那個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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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成千上萬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打轉。成千上萬種感覺激盪著他的心。摩根娜向他走過去時,身上的長裙像月亮上的塵埃似地在她四周飄浮。所有的念頭,所有的感覺,紛紛攘攘地匯向一點,對準了她。

  他想開口說話,想對她說點什麼,任何話都行,只要能表達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但是,他心裡七上八下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渴望。然而,他的感受又遠非過去的經驗所能相比,所以他清楚,那是他永遠無法描述、無法解釋的東西。

  他只知道,在這個籠罩著魔法的地方,在這個充滿魅力的時刻,面前只有一個女人。一個從容的耐心的聲音在他心裡悄悄地說,其實始終只有一個女人,他等待了一生的女人。

  摩根娜在離他只有一臂之遙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靜靜的影子在他倆之間輕盈地舞動。她只需再邁一步,加入那舒緩的舞蹈,便能投入他的懷抱。而她擔心,她已經跨越了某個界限,她已經不能再從他的面前轉身走開。

  她注視納什的眼睛,儘管她的神經伸出無數只小手,抓撓她的皮膚。她意識到,納什已經目瞪口呆,但她知道這不能怪他。如果納什也在感受掠過她全身的渴望和恐懼,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便有權那樣。

  她知道,他倆都不會輕鬆。今晚過去以後,紐帶將被蓋上封印。不管他倆今後做出什麼決定,這個紐帶都不會斷開。

  她伸出一隻手,在仍被納什抱在懷裡的鮮花上方輕輕地晃動。她問自己,不知他是否知道,以他所選的鮮花作禮物,實際上他正把愛、激情、忠誠和希望奉獻給她。

  「夜光下採摘的鮮花傳遞夜的魔力和秘密。」

  他已經忘記了那些花。像一個走出夢境的人一樣,他低頭看了看。「這是我從你花園裡偷的。」

  她的嘴唇迷人地彎了一下。他不懂得這些花的語言,她想。然而他的手卻得到了指引。「它們的香氣不會因此而減弱,禮物也不會因此而失去意義。」她把手從花上拿開,碰了碰他的臉頰。「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我。」

  「我……是的,」他不能否認把他領到小樹林來的那種衝動,「我知道。」

  「你為什麼來?」

  「我想……」他想起從家裡出來時的狂熱舉動,想起要見她的急迫心情。但是,不,還有比這更基本的東西。「我需要你。」

  她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現了躊躇。她能感到慾望的熱流從納什身上射出,溫暖著她,誘惑著她。如不加以阻止,那慾望能把她和他緊緊綁在一起,任何魔法和符咒都永遠不能幫她解脫。

  她的魔力不是絕對的。她自己的心願也並非總能實現。今晚接受他,是一種冒險。用所有的一切去冒險,包括使她保持獨立的力量。

  直到今晚,自由一直是她最珍貴的財富。當她再次抬頭凝視納什的眼睛時,實際上也就拋棄了那筆財富。

  「今晚,無論我給你什麼,都出自一顆自由的心;無論我接受什麼,都將義無反顧。」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那裡有他看不到的景象。「記住我的話。跟我來。」她牽著他的手,把他拉進燭光鑄成的圓圈之中。

  穿過火苗的瞬間,他立即感受到了變化。這裡,空氣更加純淨,香味更加生動,好像他們已經爬上鮮有人跡的高山之巔。這裡,甚至星星都顯得更近,而且他能看到月光從遮護他們的樹木中穿過時留下的蹤跡。那是鑲著銀邊的一縷縷白色的光。

  但摩根娜仍和原來一樣。她的手被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

  「這地方叫什麼?」他本能地把聲音降成了輕輕的耳語。不是因為害怕,是敬畏。四周響起豎琴演奏的愛爾蘭樂曲,納什的聲音似乎在慢慢飄浮,融入其間。

  「它不需要名字。」她從納什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魔力有很多種形式。」說著,她解開水晶腰帶。「我們將在這裡施展我們自己的魔力。」她又笑了一下。「它不會傷害任何人。」

  她把水晶帶慢慢地放在白布的邊上,然後轉向納什。月光照亮她的眼睛,她展開了雙臂。

  她抱住了他。她奉獻的嘴唇溫暖而柔軟。納什能品出她喝過的葡萄酒留下的酒香,以及她自己的更醇美、更醉人的芬芳。他不禁驚歎,沒有這種令人沉醉令人銷魂的體驗,男人竟然還能生存,竟然會有男人願意這樣生存。當摩根娜慫恿他開懷痛飲時,他覺得腦袋在迅速地旋轉。

  隨著一聲似乎發自心靈的呻吟,他把她拉向自己。鮮花擠壓在兩人中間,夜晚的空氣中散發出襲人的花香。他用力吻了一下她的嘴,接著又瘋狂地移到了她的臉上。

  從閉著的眼瞼後面,她能看到燭光的舞姿,看到她和納什重疊的身影在和燭光一起搖動。她能聽到樹葉對微風的吟唱發出深奧而純潔的迴響。那是夜晚特有的充滿魔力的音樂。納什的嘴唇又一次探向她時,她聽到納什在喃喃的耳語中呼喚自己的名字。

  但是,比這真實得多的,是摩根娜身體的感受。那口為他而溢滿的感情的深井,從未為他人溢滿的感情的深井,在她第二次把心捧給他的時候,井水終於從裡面溢出,匯成一條不停流淌的靜靜的小溪。

  有一會兒工夫,她擔心自己會被井水淹沒。這種擔心使她發出了痛苦的戰慄。納什對她嘟嚷了一句什麼,把她更緊地拉了過去。是需要,還是愜意,摩根娜不知道,但她還是重新平靜下來,並且接受了他。

  魅力難當的誘惑者,自己已經情迷意亂。

  納什在同囚禁於心中的一頭張牙舞爪的野獸奮力拼爭。那頭野獸要他快點兒咬住摩根娜,使她成為腹中之物。任何人,任何東西,從未像映照在燭光中的摩根娜那樣,使他體驗如此狂烈的無法遏制的慾望。從未有過。

  他把緊握的雙拳埋進她的頭髮,免得情急之下會扯下她身上的長裙。被本能遮蔽的理智告訴他,摩根娜會接受這個速度,會對這種吞噬人的慾望做出響應。但不是這種方式。不是這裡。不是現在。

  他把臉壓在她的頸彎上,緊緊地抱著她,擊退了剛才的念頭。

  理解並未使摩根娜的心跳平緩下來,而佔有和贈予這兩種慾望正在納什的心中搏殺,不分高低。納什的選擇將決定戰鬥的勝負。雖然摩根娜看不見,但她知道,這個夜晚他們如何相愛,在今後的歲月中對兩人都很重要。

  「納什,我——」

  他搖搖頭,後仰著把她的臉捧在手中。但他的手不住地顫抖。不住顫抖的還有他的心。他的眼睛是幽暗的,緊張的。摩根娜不知道它們能不能穿透她的身體,看懂她的心。

  「你把我嚇壞了。」他費勁地說,「我把自己嚇壞了。現在不同了,摩根娜。你明白嗎?」

  「明白。這很重要。」

  「很重要。」他哆哆嗦嗦地長噓了一口氣。「我擔心我會傷著你。」

  你會傷著我的。她深信不疑,不由顫抖了一下。無論她如何保護自己,痛苦都會來臨。但不是今晚。「你不會的。」她溫柔地吻了他一下。

  不會的,他的臉在摩根娜的臉頰上擦拭時,他在心中說道。他不會那麼做。他不能那麼做。雖然慾望仍在他的血液裡奔騰,但速度已經慢了下來。他那雙不再顫抖的手,把她的長裙從肩膀上褪了,並且隨著它滑下臂膀,直到法衣飄落到地上。

  欣賞她時產生的愉悅就像一隻柔軟的手撫在他的心上。在這之前,他看見過她的身體,那是看她裸著身體在圓圈裡跳舞的時候。但那更像一個夢,彷彿她是一個觸摸不到的美麗的幻影。

  現在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女人,如果伸手觸摸,定然不會落空。

  先是她的臉。他的指尖滑過她的臉頰、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向下直到她纖巧的脖頸。她是真實的。他的皮膚不是感到了她呼出的溫暖氣息嗎?他用手指觸摸的時候,不是正在感覺她的脈動嗎?

  女巫也好,凡人也好,摩根娜是他的。他要珍惜,要欣賞,要愉快地享用。就在這個地方。周圍是古老的沉默的樹,是時隱時現的光。還有魔力。

  她的眼睛變了,就像心中充滿慾望和期待的女人的眼睛一樣。他看著她的眼睛,好奇的手指滑過她肩膀兩側,向下撫到她的臂膀,然後又向上返回。摩根娜張開的兩片嘴唇裡,是起伏不定的喘息聲。

  一樣地輕柔,一樣地舒緩,他的手滑到了她的胸前。她的喘息被呻吟打斷,身體也蠕動起來,但他沒有任何佔有她的舉動,只有雙手在柔軟的乳峰上輕輕掠過。

  她不能動彈。即使地獄惡犬突然從樹上躥下來,對她張開利齒,她也會像現在這樣站在原地,身體顫抖著,眼睛無助地盯著他。他知道嗎?他能知道嗎,他的體貼和溫柔對她產生了多大的魔力?

  對她來說,除了他以外,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她看到的只有他的臉,感覺到的只有他的手。隨著一次次急促的呼吸,納什佔據了她的全部身心。

  他順著她身體的曲線,向下摸到她的肋部,然後又繞到她的後背。那裡,她的頭髮飄灑到他的手上,她的脊柱則在他的手下顫抖。他奇怪,當一個撫摸可以代替千言萬語時,他剛才為什麼非要對她開口講話。

  她的身體是由優雅的曲線、滑潤的皮膚和柔軟的肌肉組成的一席盛宴。但他已經沒有了飽享美食的衝動。這一次,只去品嚐、體味和誘惑不是更好嗎?滿足於感受一個女人的肌膚在自己的雙手下面吟唱,一個男人需要多大的力量?

  他的雙手掠過她的臀部;手指在修長可愛的大腿上滑動,然後變換角度返回。摩根娜已經又濕又熱。這個發現使他感到令人顫慄的快意。

  當他的膝蓋快要打彎時,他抱著她,把她放倒在布上,以便自己的嘴也能踏上剛才的愉快旅程。

  摩根娜激情難禁,扯下了納什的襯衣。她要體驗他的肌膚在自己身上滑過時的美妙感覺。他的肌肉是繃緊的。這向她表明,較之狂熱的激情,納什給她的溫柔需要更多的力量。她含糊地吐出了幾個字,納什的嘴又落到了她的唇上,使她得以脫掉他的牛仔褲,扔到一旁,讓他和自己一樣地易受攻擊。

  甜蜜的忘乎所以的樂趣。久久的纏綿徘惻的快意。他倆互獻最珍貴的禮物,月亮在他們身上灑下柔和的光。散落在他們身下的鮮花發出奇異的香味,融入夜色之中。雖然微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圍成一圈的燭火卻燃著筆直向上的真實的火苗。

  即使在激情控制了他們,使他們在壓扁的鮮花和弄皺的衣服上翻滾時,他們也不匆忙。黑暗中的什麼地方,那隻貓頭鷹又叫了一聲。蠟燭的火苗像長矛似地高高向上躥去,把他倆圍在裡面,把其他的一切攔在外面。

  她的身體在戰慄,但是再也沒有緊張和恐懼。他融入她的身體,她的雙臂抱住了他。

  血液在納什的頭腦裡奔流激盪。他看著摩根娜睜開眼睛。他看到兩顆金色的星星在深邃的藍眼睛裡閃爍,和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他俯下身,把嘴放到摩根娜的唇上,兩人一起舞動起來。他們的舞蹈比任何舞蹈都更古老,更有力。

  她感到了那舞蹈的美。比她所能想像的任何東西都強大的魔力。他給了她極大的滿足,即使在他倆都受著渴望的煎熬時,他也沒有失去溫柔。她迎向納什,與他共同跨出那最後的有力的一步時,眼睛裡滾落出兩顆晶瑩的淚珠。她聽到,滿懷激情的納什像禱告者一樣地呼喚她的名宇。

  納什戰慄著把頭埋進她的頭髮裡。這時,她看到一顆流星宛若一道火焰,在天鵝絨般的夜空中一閃而過。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他並不在意。他只知道身底下的摩根娜溫柔如夢,已經鬆弛的身體仍然蜷曲在他的身上。納什想,兩人要是一直那樣呆到日出,該有多好。

  然後他又有了一個更實際的想法:也許這樣會把她活活悶死。

  他挪動身體時,摩根娜像老虎鉗一樣死死地夾住了他。「呃——呃,」她睏倦地說。

  既然她堅持,納什想不妨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咬幾下。「也許我沒全壓在你身上,不過怎麼也得有六十多磅。而且,我想看著你。」

  他用胳臂肘支著身體,貪婪地親吻她的脖頸。

  摩根娜黑絲般的頭髮紛亂地攤落在白布上,中間夾雜著朵朵鮮花,使鈉什想起了吉普賽女人和仙女。還有女巫。

  他費勁地出了一口長氣。「凡人和女巫做愛時會怎麼樣?」

  她只好笑了一下,但笑得很慢,很深奧。「你有沒有注意我家塔屋上的怪獸滴水嘴?」納什的嘴張了一下,接著又閉上了。摩根娜用手指順著他的脊柱往下滑,一邊久久地朗聲笑了起來。「你輕信的時候我最喜歡。」

  他當時感覺那麼愜意,所以一點也不生氣。相反,他玩起了摩根娜的頭髮。「這似乎像是一個合理的問題。我是說,你是……我知道你是。但是仍然難以接受。即使在我今晚親眼目睹以後。」他的眼睛又轉向她,「我剛才一直盯著你呢。」

  她用指尖在他嘴唇上劃了一下。「我知道。」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東西。你。光線。音樂,」他的眉頭擰到了一起。「竟然還有音樂。」

  「給知道怎麼聽的人。給應該聽的人。」

  經歷了所有這些以後,已經不再那麼難以接受了。「你在這裡幹什麼呢?看上去像是某種儀式。」

  「今天夜裡是春分。神奇的夜。發生在我倆之間的事,也是神奇的。」

  由於無法抵禦,他吻了吻她的肩膀。「這話聽起來像是老生常談,但我以前從未有過這種體驗。跟任何人。」

  「是的,」她又笑了,「跟任何人。」她覺出了納什的衝動,脈搏一下子快了起來。「還要。」納什的嘴唇向她貼近時,她低聲說。

  他倆穿衣服時,夜一中已經晨曦初現。納什一邊穿運動衫,一邊看著摩根挪把壓壞的鮮花一一揀起。

  「我想是咱們給壓壞的。我得再給你偷一些。」

  她微笑著把鮮花放進懷裡。「這些花還很好呢。」她說。納什看到,摩根娜懷裡的鮮花此刻和剛採摘時一樣豐滿、一樣新鮮,不由睜大了眼睛。

  他把一隻手從她的頭髮裡穿了過去。「這種事我覺得我不會很快就習慣的。」

  她只是把花放到了他的手中。「替我拿一下。我得把那個圓圈拿掉。」她做了一個手勢,燭火旋即熄滅。她從地上拾起蠟燭,平靜地吟唱起來。

  「現在,月光下的燭圈,從我的右邊起來吧。任務已經完成,沒人受到傷害。你可以自由地離去,帶著我的愛心和謝意。啊,如我所願,一切煙消雲散。」

  她把最後一支蠟燭放進籃裡,隨後從地上提起那塊白布,疊好後,收了起來。

  「這就,呃……全完了嗎?」

  她提起籃子,轉身面對著他。「事情往往比我們想像的簡單。」她向納什伸出手,納什攥住了她的手指,這讓她很高興。「現在,讓簡單的原則告訴你,今晚剩下的時間裡,你願意分享我的床嗎?」

  他把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拉到自己的唇上,給了她一個簡單的回答:「願意。」

  納什懵懵懂懂地想,她簡直沒有滿足的時候。夜裡,他倆一次次翻向對方,時而飄飄忽忽地睡去,時而憂恍惚惚地做愛,夜色則不覺逐漸消退。此刻,當太陽在他閉著的眼瞼裡映出微弱的紅光時,她正用鼻子愛撫地蹭他的耳朵。

  他臉上掛著笑,對她咕噥著什麼,想讓自己從夢中醒來。她的頭很暖,舒服地壓在他的胸上。她把他的耳朵弄得癢癢的,似乎在告訴他,她不會反對清晨賴在床上,再愛一次。他十分樂於服從,於是抬手摸她的頭髮。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摩根娜的頭枕在他的胸上,嘴卻在他的耳邊,這怎麼可能呢?從解剖學的角度,這是解釋不通的呀。不過話說回來了,他親眼目睹摩根娜做過好幾件事,用現實世界的簡單法則都無法解釋。但是,這件事太奇怪了。即使在半睡半醒狀態,納什豐富的想像力也不禁活躍起來。

  若是睜開眼睛,會不會看到什麼超出他想像的離奇的事,使他對著黑夜高聲尖叫?

  白天,他提醒自己。現在已是白天。但這不是問題所在。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向下摸,直至摸到她的頭髮。柔軟、濃密,可是……天啊,腦袋的形狀不對頭。她變了。她已經……已經變成……當她的頭在納什的手底下動彈時,納什發出一聲壓抑的喊叫,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他睜開了眼睛。

  那隻貓躺在他的胸脯上,琥珀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而且頗為得意地——盯著他。這時,什麼涼乎乎的東西滑過他的臉頰,他顫了一下。他發現,潘恩前腿搭著床邊站在那裡,碩大的銀色的腦袋正好奇地歪向一邊。納什還沒來得及說出話來,那條狗又添了他一下。

  「呵,好傢伙。」納什等著自己腦筋清醒過來。脈搏恢復正常。這時,盧娜站起來,伸伸懶腰,然後前腿搭在他的胸脯上,瞄著他的臉。它發出咕咕噥噥的喉音,分明是在嘲笑他。「好啊,你們把我騙了。」他伸出手,撫摸那兩個毛茸茸的頭。

  潘恩把這視為歡迎,蹦到了床上。它落到了納什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幸好動作很輕。納什壓抑地哎喲了一聲,一下坐了起來,驚跑了盧娜,惹得它朝潘恩躥去。

  有那麼一會兒,兩隻動物怒目相向,吼叫起來,局面看上去有些緊張。不過納什正急著要從驚嚇中醒過神來,顧不上擔心貓毛或狗毛沒準兒會四處亂飛。

  「啊,和動物做遊戲?」

  納什倒吸了一口氣,抬頭一看,門口站著摩根娜。

  一看見摩根娜,盧娜立刻用尾巴在潘恩的臉上輕輕撣了一下,悠閒地踱到一個枕頭那裡,繞個圈後坐了下來,開始梳洗自己的後腿和臀部。潘恩也垂打著尾巴,撲通一聲坐了下來。納什估計,大約七十磅的肌肉把它的爪子鎖在了床墊上。

  「我的寵物好像格外喜歡你。」

  「是啊。我們是個快樂的大家庭。」

  摩根娜手裡端著一個冒熱氣的杯子,走到床邊。她已經穿戴整齊。寬寬的肩上披著紅色小披肩,上面點綴著珠子和刺繡圖案。墜在裙子前面小巧的扣鉤,超過短裙的下擺,一直垂到十分性感的膝蓋上方幾時遠的地方。

  納什捉摸著,他該把那些扣鉤一個個地解開,還是乾脆一把扯掉。這時,他嗅出一股和摩根娜的香水一樣奇異而誘人的香味。

  「是咖啡嗎?」

  摩根娜在床沿坐下,聞聞杯裡的東西。「是,我想是的。」

  納什嘴角一咧,伸手擺弄她的髮梢。頭髮已被摩根娜編成了複雜的髮辮。「你真會體貼人。」

  她的眼裡映出一絲驚訝。「什麼體貼人?噢,你認為我是拿給你的。」她邊看納什,邊用指尖敲了敲杯子。「你認為我煮了一壺咖啡,倒了一杯,決定給你端到床上,因為你討人喜歡。」

  挨了悶棍的納什充滿期望地最後看了一眼杯子。「唔,我——」

  「假如是這樣的話,」她打斷了納什,「你倒是猜得一點兒不錯。」

  他接過杯子,一邊喝著,一邊從杯口上方看著摩根娜。他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會品咖啡的人——沒有條件,通常他總是把咖啡煮得黑乎乎的——但他肯定這是密西西比以西找得到的最好的杯子。「謝謝,摩根娜……」他抬起手,扶住她耳邊複雜地掛在一起的珠子和石頭,不讓它們叮噹亂響。「我到底怎麼討人喜歡?」

  她哈哈笑著,推開杯子,使自己能去親他。「你真了不起,納什。」不僅僅是了不起,她想,一邊又親了他一下。被太陽漂出一縷縷淡色的頭髮蓬亂地圍著他睡意朦朧的臉,皺成一團的床單上肌肉出奇發達的胸脯充滿誘惑,非常溫暖又非常靈巧的嘴和她相廝相磨。他幹得太出色了。

  摩根娜不無遺憾地抽回了身子。「我必須工作去了。」

  「今天?」他懶洋洋地把手繞在她的後頸上,催她靠近自己。「難道你不知道今天全國都放假嗎?」

  「今天?」

  「當然。」她聞上去像夜一樣,他想。像一朵在月光下綻開的鮮花。「今天是全國戀愛日。對六十年代的頌揚。你應該慶祝才是,用——」

  「我懂了。你倒是挺會發明的。」說著,她咬住納什的下唇。「可我的商店要開門。」

  「你太不愛國了,摩根娜。真讓我吃驚。」

  「喝你的咖啡吧。」她站起身,免得納什讓她改變主意。「如果想吃早點,廚房裡有吃的。」

  「你這不是存心招惹我嗎?」趁摩根娜還沒撤走,納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認為你需要好好睡一覺,再說我也不想再給你任何時間,讓我分心。」

  他斜著眼睛向上看著她,一邊輕輕地咬她的指關節。「我倒是願意用幾個小時分分你的心。」

  她覺得膝蓋發軟。「以後會給你機會的。」

  「咱們不妨共進晚餐。」

  「不妨。」她的血液開始發燙,但是她無法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我買點什麼吃的帶來。好嗎?」

  「幹嘛不呢?」 他打開她的手,在手掌上親了一下。「七點半?」

  「好吧。你會放潘恩出去遛遛,對嗎?」

  「當然。」他用牙齒輕輕擦了一下摩根娜的手腕,使她的脈搏又快了起來。「摩根娜,還有一件事。」

  她的體內萌動著對他的渴望。「納什,我真的不能——」

  「別擔心。」但他看得出來,摩根娜在擔心,這使他心裡美滋滋的。「我不跟你搗亂。我這幾個鐘頭,光是想這件事就有意思極了。對了,昨晚我在你家門廊上留了點東西。希望你抽時間讀一讀。」

  「你的劇本?寫完了?」

  「寫完了,稍加修改就成,我想。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我就給你準備一條。」她探過身,又親了他一下。「再見。」

  「晚上見。」他端著正在變涼的咖啡向後靠了靠,然後詛咒了一聲。

  摩根娜在門口轉過了身。「怎麼啦?」

  「我的車停你後面了。我得穿上褲子。」

  她笑出了聲。「納什,真是的。」說著,她漫步走出屋去。盧娜也從床上跳下,跟了出去。

  「嗯,」納什對正在打瞌睡的潘恩說,「我想她能對付這件事。」

  他向後坐穩,準備在輝煌的獨處中享用他的咖啡。他一邊啜著咖啡,一邊打量那間屋子。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看著摩根娜用什麼東西把自己圍在她最私密的地方。

  有戲劇效果,當然。她走到哪兒,都有戲劇效果相隨。她選擇的大膽的寶石色就能體現這一點。牆是松綠色的。夜間被他倆踢開的床罩是翠綠色的。飄動的窗簾上,兩種色調扎眼地配在一起。窗下是一把裝飾成藍寶石色的坐臥兩用長椅,上面堆著石榴紅、紫水晶色和琥珀色的大靠枕。長椅的上方彎著一盞輕盈的銅燈,上面有一個球狀物,宛若壯麗的絳紅色的朝陽。臥床更是非同凡響,揉皺的床單有如一池綠水,四周是敦實的曲形的床頭和腳踏板。

  納什來了興致,於是開始起床。潘恩仍然蜷著腿,不過在納什友好地推了幾下後,有禮貌地滾了一下,在床的中間打起鼾來。納什光著身子,一手拿著杯子,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床頭櫃上立著一條摸得珵亮的銀龍,龍頭朝後,龍尾閃閃發光。張開的嘴裡含著一根燈芯,表明它能口噴烈焰。摩根娜有一個漂亮的帶鏡子的梳妝台,下面是一個帶墊的坐凳。納什一直覺得那個梳妝台有著強烈的女性的氣息。他能想像她坐在那裡,用鑲寶石、帶銀背的頭刷梳頭,或從梳妝台上挑選一個色彩絢麗的小瓶,用裡面的潤膚露在皮膚上塗抹。

  他無法抵制這種誘惑,拿起一個瓶子,打開長長的水晶蓋,聞了起來。這時,摩根娜儼然就在屋裡,就在身邊,他幾乎能看到她。這是一個女人複雜而強大的魔力。

  他不情願地蓋好瓶蓋,把瓶子放回原處。哼,他不想苦苦地等她一整天。一個鐘頭也不想等。

  別急,科特蘭,他告誡自己。摩根娜才走了五分鐘。他這樣子簡直像丟了魂。或是中了魔。這想法引發了一絲隱隱約約的疑惑,他皺了一陣眉後才將其忘掉。他沒受任何符咒的控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完全控制著自己的行動。只不過這屋裡她的氣息太濃,身處其間,免不了心旌搖蕩。

  他皺著眉,把手伸進摩根娜放在碗裡的一堆光滑的彩石,在裡面攪動著。如果說摩根娜迷住了他,也是可以解釋的。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在他看到了那麼多,瞭解了那麼多以後,想她的事多過想其他女人,是很自然的。研究法外之力畢竟是他所長。尋常的世界裡存在著不尋常的力量,摩根娜就是鮮活的證明。

  她是個了不起的情人。慷慨、奔放、響應能力簡直讓人難以消受。她有幽默,有智慧,有頭腦,還有輕盈的身體。單單這種組合就足以令男人匍匐在她的腳下。再加上仙境裡的塵埃,她是絕對無法抗拒的。

  再說,摩根娜幫他寫完了那個故事。納什越想,越覺得那個劇本是他迄今為止最出色的一部。

  但是,如果她不喜歡怎麼辦?這想法像只討厭的癩蛤蟆一樣鑽進他的心裡,讓他兩眼發愣。不能僅僅因為他倆曾經同床共枕,以及做過其他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就認為她會理解或欣賞他的作品。

  他是怎麼想的——劇本還沒潤色就拿給她看?

  太糟糕了,他厭惡地對自己說,一邊彎腰抓起牛仔褲。接下去的幾個鐘頭,他需要為這件事擔心了。納什大步走向浴室時,心中不禁納悶,他怎麼會陷得如此之深,讓一個女人在這麼多事情上把自己弄得方寸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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