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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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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諾拉‧羅伯茲]情網恢恢【唐納凡巫術家族三部曲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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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3: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四個多小時以後,摩根娜才抽出空來給自己沖杯茶,一個人獨處一會兒。剛才,招呼顧客,接打電話,驗收貨物,忙得她不可開交,納什的劇本,只是匆匆地測覽了前一兩頁。

  劇本深深地吸引了她,以至每次被人打斷,都使她忿然不悅。現在,她一邊燒水,一邊輕輕地吸吮著酸酸的青葡萄。曼蒂正在店裡招呼兩個大學生。摩根娜知道,因為都是男生,曼蒂用不著別人幫忙。

  她噓了口氣,開始泡茶,然後靜下心來讀納什的劇本。

  一小時後,壺裡的茶已經變涼,她也沒顧上喝一口。她看得如醉如癡,索性翻回到第一頁,又一次從頭讀起。劇本十分出色,她想。而且,因為她所愛的人能創造出如此豐富多彩、如此聰明過人、如此引人入勝的作品,自豪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才華橫溢,一點不假。她知道他很有天賦。他的電影總能給她帶來愉悅,使她深受感動。但她以前從未讀過什麼電影劇本。不知什麼緣故,她曾以為,那不過是個提綱,是個還要由導演、演員和技師們為觀眾添加血和肉的光禿禿的骨架而已。但是,眼前的這個劇本,情節編織得如此多彩,又處處洋溢著生機和神韻,一點不像印在紙上的文字。她分明能眼有所見,耳有所聞,心有所感。

  她在想像,經過演員、攝影師和導演的添磚加瓦,納什的電影當選為本十年的最佳影片,當是十拿九穩之事。

  她驚訝的是,她認為風度可人、多少有點自負、常常表現出捨我其誰的這個男人,內心深處卻蘊藏著這樣的品質。而就在前一個夜晚,他的百般柔情也同樣令她驚歎不已。

  她把劇本放到一邊,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以前還一直自以為眼光過人呢。這樣想著,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納什•科特蘭的寶葫蘆裡到底還有什麼別的珍藏?

  他正賣力地寫下一個劇本。靈感的火花已經迸發,納什不是一個輕易讓好主意溜走的人。

  摩根娜家的後門不上鎖,這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陣不安。但是他轉念又想,以摩根娜的聲望,加上那條在院子裡遊蕩的狼狗,沒人敢貿然闖入。

  按他的猜想,說不定摩根娜在自己家裡布下了某種消災免禍的符咒。

  他笨拙地在花瓶裡插放一大束鮮花。他對自己說,這一次,花兒是買來的,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這些花似乎偏偏不聽擺弄,花莖相互擠軋,花頭向下垂落。試了好幾次,看上去仍舊像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胡插亂擺的一樣。等他把花全部插完,一共是滿滿的三個花瓶。他愉快地承認,他絕對不會去當一個佈景師。

  不過這些花的香味很好聞。

  他看了一眼手錶。呀,時間已經不多了。於是他蹲伏在壁爐前,開始生火。他想像著,論起生火,恐怕他花的時間比摩根娜要長得多,費的勁也要大得多。但是柴堆裡最終還是躥出了歡快的火苗。爐火幾乎是多餘的,但他喜歡這種效果。

  他滿意地站起身,檢查自己精心佈置的場景。二人餐桌上鋪著一塊白桌布,那是他在摩根娜的餐廳裡,從餐具櫃的抽屜裡找到的。雖然也可以考慮使用餐廳,那裡天花板高高的,壁爐也很大,但他覺得客廳的氣氛更親密一些。

  瓷器也是她的,看上去年代久遠,討人喜歡。微微泛著白光的托盤的邊緣上點綴著纖小的玫瑰花蕾。沉甸甸的銀餐具和水晶香擯酒杯已經擺放整齊。同樣,這些也全是她的。帶深色玫瑰圖案的錦緞餐巾也被疊成了整齊的三角形。

  無可挑剔,他判斷道。然後罵了一聲。

  音樂。怎麼把音樂給忘啦?還有蠟燭。他衝向立體音響,在一大排碟片中翻找著。他決定放肖邦的作品,儘管與古典音樂相比他更喜愛滾石音樂。他打開音響,放入碟片,聽了開始的幾個音節後,不禁點頭稱是。然後,他又四處尋找蠟燭。

  十分鐘後,房間裡燃起了十多支蠟燭。火苗跳動,散發出香草、茉莉和檀香的芬芳。

  他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的傑作,就聽到外面傳來了摩根娜的汽車聲。他搶先半步,在潘恩的前面衝到門口。

  外面,摩根娜看到了納什的車,眉毛向上一揚。不過,他早到差不多半小時這件事並沒有使她感到不快。一絲一毫都沒有。她面帶微笑走向屋門,一隻胳臂夾著納什的劇本,另一隻手拿著一瓶香檳酒。

  他打開屋門,給了她一個長長的甜甜的吻。潘恩自己也要表示對主人的歡迎,於是極盡諂媚之能事,在他倆之間又蹦又跳。

  「嗨,」納什放開她的嘴唇,說道。

  「你好,」她把酒瓶和信封遞給納什,以便能在關門前撫弄一下潘恩的皮毛。「你到得早呀。」

  「我知道,」他掃了一眼酒瓶上的標籤。「嘿,我說,有什麼事要慶賀嗎?」

  「我想應該慶賀。」她伸直身體時,辮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實際上,這是給你的一個小小的賀禮。但是希望你不要一人獨享。」

  「樂意之極。我有什麼可慶賀的?」

  她朝他手中的信封點了點頭,「為了這個。你的故事。」

  他覺得,在心裡憋了一整天的那個小小的結解開了。「你喜歡?」

  「不,是愛。先讓我坐下,脫了鞋再告訴你為什麼。」

  「來,咱們到裡邊兒去,」他一隻胳臂夾著酒瓶和信封,另一隻胳臂摟住了她。「生意怎麼樣?』

  「嗯,還算順利。實際上,我想看看曼蒂能不能每天再為我擠出一兩個小時。我們一直在……」她走進客廳,聲音弱了下來。

  燭光如月光般神秘和浪漫,在水晶飾品忽隱忽視的銀色幻影中閃爍。空氣中瀰漫著花香和蠟香,耳邊索繞著小提琴演奏的旋律。壁爐裡,火苗在溫柔地跳動。

  她很少像現在這樣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此時此刻,她覺得喉嚨裡癢癢的,酸酸的。那是從如此純潔如此歡快的情感中湧出的淚,幾乎無法不讓它們流淌出來。

  她看了看他,搖曳不定的燭光在她的雙眸中投下了無數顆閃亮的星。「這是你為我準備的?」

  他有點窘,用手指節蹭了一下她的臉頰。「一定是小精靈們幹的。」

  她那彎彎的嘴唇輕輕地拂過他的嘴唇。「我特別喜歡小精靈。」

  他變換著身體姿勢,直到倆人的身體貼在一起。「你對劇作家印象如何?」

  她輕鬆地滑動手臂,攬住了他的腰。「我開始喜歡他們了。」

  「那才好呢。」倆人相吻時,納什發覺自己的胳臂實在礙事,不能讓他痛痛快快地親吻。「咱們幹嘛不少說點兒廢話,把香檳酒打開?」

  「這主意太棒啦。」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心滿意足的歎息,同時把腳從鞋裡抽了出來;他則走到一旁,從冰盒裡取出事先埋進去的酒瓶。他手裡轉動著摩根娜帶來的和他自己準備的兩瓶酒,讓摩根娜看它們同樣的標籤。

  「特裡帕賽?」

  她向他走過去,笑了。「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他把信封扔到一旁,把第二瓶酒插入冰盒,然後打開第一個酒瓶。酒瓶被啟開時,隨著令人興奮的砰的一聲脆響,香檳酒嘶嘶地冒了出來。他斟好酒,遞給她一杯,然後向她舉杯。「為魔力乾杯。」

  「永遠。」她低聲說,然後抿了一口酒。她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向長沙發。那裡,她可以蜷縮在壁爐旁,看爐裡的火。「告訴我,除了召喚小精靈們,你今天還幹了些什麼?」

  「我本來想讓你看看我的加利•格蘭特的那一面。」

  她嫣然一笑,用雙唇舔拭他的臉頰。「我喜歡你的方方面面。」

  他得意地把腳架到了咖啡桌上。「嗯,我花了不少時間擺弄這些花,想讓它們跟電影裡的一樣。」

  她向花瓶那邊望了一眼。「咱們得承認,你缺乏插花的天賦。不過我喜歡這些花。」

  「我覺得我的努力還是值得的。」他開心地把玩她的耳環。「先是給劇本潤色。想了很多你的事。接了一個萬分激動的代理人打來的電話。然後又是想你。」

  她咯咯笑著把頭靠到他的肩上。家。到家了。真的到家了。「聽起來像是很有成效的一天。你的代理人怎麼那麼興奮?」

  「呃,好像有個很感興趣的製片人給他打過電話。」

  她重新坐直身體,眼裡閃過欣喜的光芒。「你的劇本。」

  「這還真是頭一遭。」事情讓人覺得有點怪……不,納什想,能讓別人如此為他激動,感覺非常奇妙。「實際上,我是指我受到的待遇。不過,因為我的運氣一直不錯,我們已經跟電影廠敲定了。這個本子我打算用幾天時間修改一下,最後看一遍,然後就寄去。」

  「不是運氣,」她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你有魔力。在那兒。」

  她把一個手指抵到他的太陽穴上。「還有這兒。」手指又抵向他的心。「或者別的什麼出想像力的地方。」

  成年以後,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會臉紅,於是就去吻她。「謝謝。沒有你我寫不成。」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身體向後靠了靠。「我可不願意跟你爭論。所以,我就不爭了。」

  他的手懶懶地順著她肩上的辮子滑下去。他認識到,在一天結束之時,就這樣同一個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女人比肩而坐,感覺真是太好了。「你為什麼不對我做個剖析,告訴我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伸出自己的酒杯,讓他喝完杯中的香檳。「我懷疑你是否需要什麼自我剖析,不過我還是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慢慢說,我不願意你有任何保留。」

  「你的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的結構。即使在鮮血飛濺或妖魔扒窗的時候,也能體現某種超乎恐懼或戰慄的東西。在這點上,當然啦,雖然你也難免要讓一些觀眾因為墓地的場景或閣樓裡發生的事而心悸,但你並不滿足於此。」她轉過身,面對著他。「魔法和神力,正義的或邪惡的呼風喚雨的力量。你的電影不僅僅是表現這些東西的故事。它們關注的是人,是人的本性。那就是追求美好的事物,相信你的良知。這是一種有趣的慶典,慶祝你的與眾不同,即使這有時很難。最終,儘管有恐怖,有痛苦,有心碎,但也有愛,而這正是人人都想得到的東西。」

  「我讓卡桑德拉在墓地塵埃中遊蕩或對著那口大鍋吟唱,你也不介意嗎?」

  「藝術放縱。」摩根娜說話時,眉毛向上一挑。「我想,我當時覺得,你的創造力有可能被人們忽略。即使是在她為拯救漢納森而準備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時候。」

  他聳聳肩,喝完了杯中的酒。「假如卡桑德拉擁有正義的非凡之力,而又沒同邪惡的勢力哪怕只交手一次的話,這個故事就難以產生足夠的震撼力。注意,恐怖有其基本的規律。雖然我的故事結局並不完全與之相符,我認為它們還是適用的。」

  「終極的善對終極的惡?」她提示道。

  「可以算一條。無辜者必須受苦受難。」他補充說,「然後是按常規手法安排細節。那個無辜者必須流血。」

  「男權主義。」摩根娜淡淡地說。

  「或者女權主義。我沒有性別歧視。然後,通過巨大的犧牲,讓正義戰勝邪惡。」

  「還算公正。」

  「還有一點。我的個人偏好。」他用指尖順著她的臉向上劃了一下,使她感到一陣寒氣襲來。「要讓觀眾猜想,讓他們不停地猜想,在最後的畫面淡出後,已經被擊潰的惡魔是否會捲土重來。」

  她撇了撇嘴。「人們都知道惡魔會捲土重來。」

  「一點兒不錯。」他笑得咧開了嘴。「人們不時地以同樣的方式猜想,黑暗中,壁櫥裡,是不是真有什麼東西在貪婪地嚥著口水。燈光熄滅以後。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捏了一下她的耳垂。「或者,什麼東西正在窗外的灌木叢裡沙沙作響,或是潛伏在黑暗之中,已經做好準備,等待時機悄悄溜出,然後——」

  門鈴響起時,她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納什笑出了聲,摩根娜發出了一聲詛咒。

  「還是我去開門吧。」他提議說。

  她向下撫了撫裙子,努力使自己恢復常態。「也好。」

  他向外走的時候,她的身體在迅速地打了一個寒戰後終於放鬆下來。她承認,他很出色。太出色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被迷住,無法自拔。她還沒有決定是否原諒他,他已經帶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回來了。這個手舉大托盤的男子身穿無尾晚禮服,打著白色的蝴蝶結,胸前的衣袋上繡著傑茲•莫裡斯的字樣。

  「放桌上就行了,莫裡斯。」

  「我叫喬治,先生。」那人用悲傷的語調說道。

  「好吧,喬治。」納什向摩根娜眨了眨眼。「把所有的東西放到盤子裡就可以了。」

  「恐怕這要花點兒時間。」

  「我們不著急。」

  「咖啡奶油凍應該冷藏,先生。」喬治向納什指出。納什意識到,這個可憐人的喉嚨裡永久性地釘上了道歉這兩個字。

  「我把它拿到廚房去。」摩根娜站起身,拿那個裝奶油凍的盒子。從他們身旁走開時,她聽到喬治難過地咕噥著什麼香草色拉今天沒有了,他們只好拿菊苣色拉將就一下。

  「他簡直是為食物才活著的。」片刻之後,摩根娜回來時,納什解釋道,「一想到有些新來的外賣員如何粗心地對待這些裡面填了作料的蘑菇,他簡直能聲淚俱下。」

  「異教徒嘛。」

  「跟我說的一模一樣。似乎這能使喬治的心裡好受一點。或者,也許是為了小費。」

  「哎,看看喬治給咱們送來了什麼?」她緩步走到桌旁。「菊苣色拉。』

  「香草色拉——」

  「沒有了。我聽見了。啊,龍蝦。」

  「啊,莫裡斯。」

  「當然。」納什把她的椅子拉出來時,她微笑著轉向他。「真有莫裡斯這個人嗎?」

  「喬治傷心地報告說他己經死了三年了。但是他的精神永存。」

  她笑了起來,然後開始享用美食。「這真是個很有創意的外賣。」

  「我考慮過雞肉,但又一想你也許更喜歡這個。」

  「的確。」她把一片龍蝦肉在融化的黃油裡蘸了蘸,然後一邊用嘴唇吸吮,一邊看著他。「你佈置了一個非常吸引的舞台。」她輕撫他的手。「謝謝你。」

  「隨時效勞。」事實是,他希望今後還有無數個其他的機會,還有無數個其他的舞台。他和她做演員,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怎麼會有這麼認真的念頭?他不免生自己的氣。為緩和氣氛,他又倒了些香檳。

  「摩根娜?」

  「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發覺她的皮膚比美食更有吸引力。「利特爾頓太太的侄女要去參加舞會嗎?」

  她先是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頭向後一仰,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哎呀,納什,你真是個浪漫的人。」

  「好奇而已。」他無法抵抗她那雙眼睛眨動的樣子,只好苦笑一下。「好啦,好啦。我喜歡永遠快樂的姑娘,也喜歡那個後來者。她有心上人了嗎?」

  摩根娜又嘗了一片龍蝦肉。「好像她鼓足了勇氣,問馬修是否願意陪她去舞會。」

  「這對她是好事。後來呢?」

  「你看,這是我從利特爾頓太太那裡得來的二手情報,所以不一定十分準確。」

  納什探過身,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聽著,寶貝,我是個作家。你用不著為了戲劇效果而停頓,接著說就是了。」

  「根據我的情報,馬修臉紅了,還有點結結巴巴的,向上推了推他那漂亮的角質眼鏡框,說他想他會去的。」

  納什莊嚴地舉起酒杯。「為傑茜和馬修乾杯。」

  摩根娜也舉起自己的酒杯。「為初戀乾杯。初戀最甜。」

  這一點他不敢肯定,因為他在躲避這種經歷上過於成功了。「你的中學戀人後來怎麼啦?」

  「你怎麼認為我有過?」

  「難道不是人人都有嗎?」

  她眉梢微微一挑,算是默認。「實際上,是有一個男生。他叫喬伊,是籃球隊的。」

  「籃球選手。」

  「恐怕只能算個板凳隊員。不過他個頭兒很高。那段時間,我很在意身高,因為我比班上的半數男生還高。四年級那年,我們頻繁約會,」她啜了一口酒,「沒少在他那輛92年的平托轎車裡接吻。」

  「在後座上?」納什邊吃邊問。

  「我想是的。」

  「我喜歡清晰的畫面。」他咧著嘴說,「不要停。我看清楚了。外景。夜晚。昏暗寂靜的公路上停靠的汽車。兩個熱戀中人相擁相抱,在收音機播放的《夏日故事》的主題歌中狂吻。」

  「我想是《加州酒店》。」她糾正說。

  「那也不妨。然後,吉他最後的重複逐漸減弱……」

  「恐怕差不太多。秋天,他去了伯克利,我去了拉德克裡夫。要讓我的心掛念三千哩以外的人,光有身高和兩片香唇遠遠不夠。」

  納什不禁為所有的男人扼腕歎息。「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

  「我相信,喬伊恢復之快,令人驚歎。他娶了一個學經濟的,後來搬到了聖路易斯。按上次的計算,他們已經為自己的籃球隊生了三分之一的隊員。」

  「幸運的老喬伊。」

  這一次,輪到摩根娜斟酒了。「你呢?」

  「我不怎麼打籃球。」

  「我說的是中學戀人。」

  「哦。」他向後靠了靠,心裡把玩著這一時刻:身後辟啪作響的爐火,透過燭光向他微笑的女人,香檳酒帶來的飄飄欲仙的感覺。「她叫薇琦,是個拉拉隊長。」

  「還有呢?」摩根娜鼓勵他。

  「差不多單相思了兩個月,我才鼓起勇氣約她出去。我有點兒害羞。」

  摩根娜從眼鏡框的上方朝他笑了一下。「告訴我能讓我相信的事。」

  「不,不,是真的。我在三年級的中間轉入那個學校。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幫派和團伙已經是堅不可摧,用撬棍才能把它們撬開。你游離在圈子之外,要用很長的時間去觀察,去想像。」

  她覺得憐憫之情在胸中湧動,但又不知道他是否願意接受。「於是你用了很長的時間觀察那個薇琦。」

  「我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觀察薇琦。感覺上像是用了好幾十年。第一次看她跳C步,我就愛上了她。」他停了下來,觀察摩根娜的反應。「你當過拉拉隊長嗎?」

  「沒當過,對不起。」

  「太遺憾了。我現在看C跳還是那麼激動。不管怎麼說吧,我硬著頭皮請她去看電影。那是《十三號,星期五》。是電影名字,不是約會日期。當傑森把那些悶悶不樂的露營者踢得落荒而逃時,我傳了一個不算好的球。薇琦接了我的球。在以後的學生生活中,我倆成了眾人矚目的對象。後來她為了那個騎摩托車和小馬的無賴把我給甩了。」

  「水性揚花。」

  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膀,匆匆吃完自己的龍蝦。「後來聽說她跟他私奔,去了艾爾帕索,住在一個活動房屋區。她撕碎了我的心,自己也沒得到好報。」

  摩根娜歪著頭,瞇著眼睛看了看他。「我覺得你是在胡編亂造。」

  「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不喜歡談自己的過去,不喜歡對任何人談。為了轉移摩根娜的注意力,他站起身,換了新的音樂。現在是舒緩的夢幻般的格什溫。回到桌前,他拉著她的手,使她站起身來。「我想摟著你。」他簡單地說。

  摩根娜輕盈地步入他的雙臂之中,讓他領步。開始時他們只是隨著音樂輕輕地搖動身體,他的手臂纏著她的腰,她摟著他的脖子,四目相對而視。然後他帶著她翩翩起舞,兩人的身體隨著舒柔的音樂節奏而流動。

  他不知道自己以後是否總會想起燭光中的她。燭光太適合她了。愛爾蘭人奶油般的皮膚泛著微光,嬌柔得如同那些鑲嵌玫瑰花蕾的瓷器。一頭秀髮,黑得如同窗外深深的夜,閃著點點光斑。一雙明眸裡是更多的光斑,猶如月光撒滿深邃的午夜星空。

  第一個吻是平靜的。那是兩雙嘴唇輕柔的相觸,給人以更多承諾的相觸。對任何可能的遐想,這都是一種承諾。他再次俯下身去,她的嘴唇則向上相迎,像玫瑰花蕾緩緩綻開。這時,他覺得香檳酒在腦袋裡旋轉。

  她的手指絲綢般輕柔地在他的頸上滑動,戲弄著他體表的神經。她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一聲使他週身熱血沸騰的呻吟。隨著更深的親吻,她的身體也更緊地向他靠去。她的眼睛仍然睜著,彷彿要把他吸到裡面去。

  被她身體的急促抖動所喚起,他的手順著她的後背向上摸去。他注視著她,渴望著她,猛然間扯下了繫在她辮子上的緞帶,然後用緊張的手指摸索著,鬆開纏繞在一起的髮辮。他向後拽她的頭,掠奪般地親吻那張大大的未塗唇膏的嘴。這時,他聽得出她的呼吸愈加急促,看得到她的目光愈加朦朧。

  她品嚐著危險、歡樂和絕望。它們摻合在一起,在她的體內翻轉攪動,那種體驗比任何酒都更醇烈。在她雙手的下面,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它們放鬆時,會發生什麼事?一想到這兒,她在懼怕和愉悅的混合作用下顫慄起來。

  慾望有多種方式。今晚,她知道,不會是他們熟悉的那種耐心的虔誠的探索。今晚將燃起沖天烈焰。

  不知什麼東西怦地響了一下。他聽到的只是控制自己的鎖鏈已經崩斷。他脫開身,手仍然抓著她的胳膊。他的身體裡只有疼痛和渴望。她什麼都沒有說,仍然站在那裡。親吻後嘴唇是柔軟而腫脹的,和窗外不眠之夜一樣黑的頭髮散落在肩膀上,眼裡是迷霧和承諾。

  他又一次向後拽她的頭。他把她的嘴唇當作美味佳餚,一邊享用,一邊把她從地上抱起。

  她從不相信她會允許自己聽任別人擺佈。她錯了。在他跨出客廳,沿樓梯拾階而上的時候,她的心,她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隨他而去。不顧一切地,心甘情願地,她讓自己的嘴唇迅速滑過他的臉,向下親到喉嚨,再返回向上,迎接他那貪婪的嘴。

  在臥室門口,甚至在看到她把蠟燭和唱片帶在身旁時,他也沒有停下腳步。床映照在燭光之中,向他們發出呼喚。他抱著她翻倒在床上。

  急切的手、飢餓的嘴、渴望的話語。他總嫌不夠。沒有什麼能滿足這種持久的需求。他知道她在追隨著他。乾柴烈火,琴瑟相和,但他還要更深更快地驅動她,直到宇宙間只剩下灼人的烈焰和狂虐的風。

  她覺得透不過氣。空氣太凝重了。而且灼熱,熱得她奇怪自己的皮膚竟然沒有化成烈焰。她向他伸出手去,以為自己會請求他,乞求他,哪怕只是稍停一刻,好讓自己恢復一下神志。但是他的嘴又撲了上來,使她這一點點願望也終於煙消雲散。

  在貪婪的混沌之中,他猛地向下扯她胸前的衣服。就像發生了一場微型爆破,衣扣紛紛綻開,露出略微發紅的皮膚和誘人的黑色絲帶。隨著氣喘吁吁的一聲咒罵,他把她薄如蟬翼的衣服向兩旁扯去,一對乳房滑落到兩隻不安分的手上。當那張貪婪的嘴燒灼她的肌膚時,她叫了起來。不是害怕,不是疼痛,而是驚歎。

  他是殘忍的,無情的,魯莽的。需求像一把燒得通紅的慾望之刃,在他的身體裡劃來劃去,割斷了連接文明開化的一切紐帶。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抓著,所過之處留下的是疼痛和震顫。

  她的反應不是屈從,不是臣服,而是一種與他不分上下的極度膨脹的貪婪。她接受,她折磨,她挑逗。

  他們在床上翻滾,深深地陷入一場情慾的戰爭之中。狂野不羈的手撕扯拉拽著衣服,追尋因燥熱而愈加滑潤的肌膚相親的快感。他隨心所欲地做著一切,讓曾經在心中編織的那些邪惡的夢幻一一實現。觸摸,品嚐,饗饜。

  她奮力搏擊。一個大浪捲來,將她高高拋起,她在滅頂之災中死死地抱著他。他的名字成了她顫抖的雙唇詠唱的一首讚美詩。在她又一次被送上浪尖時,讚美詩結束了詠唱,終止符是一聲抽泣。

  眩暈之中,她在他的上邊伏起身來。他能看到燭光在她身上抖動,她的目光也因他的贈予而變得朦朧迷亂。他知道,今晚,明天,以及今後無數個日日夜夜,如果沒有她的話,他會死去。

  他又把她壓倒在床墊上,並且緊緊地抓著她的雙手。他在急促的呼吸中堅持著,時間長得足以使兩人的目光相遇。在她的眼睛裡,他看到的是挑戰?還是勝利?

  他又縱身躍入大海。她被按住的雙手攥成了拳,身體挺起,向他迎去。

  速度。力量。榮耀。他們以摧毀一切的本能所產生的力量,以同一個節奏蕩起雙槳,共同駛向大海的深處。在灼人的親吻中,他的嘴又在追逐著她。她的雙臂緊緊地摟著他的身體,修剪整齊的短短的指甲順著他的後背拚命地向下劃去。

  他感覺她那敏捷的身體在抽動,聽見她由於令人眩暈的快感而發出斷續的喘息。接著,當他追隨她從驚濤駭浪中躍出時,頭腦中已是茫然一片空白。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艱難地恢復了理智。他從她的身上翻了下來,想讓她正常地呼吸。此時,她四肢攤開,趴在床上。而他則一邊喘息,一邊凝視屋中的暗處,心中一幕一幕地回閃著剛才發生在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他不知道應該感到驚訝還是高興。

  他應該感到,哦,他認為蹂躪也許更為恰當。他當然沒有為美麗的東西擔心過。但過去在和女人做愛時無論快感多麼強烈,他從未跨越界限,進入瘋狂狀態。他認識到,瘋狂有它自己的尺度。但是他拿不準摩根娜對自己的衣服被扯掉有什麼看法。

  納什試探性地把一隻手放到她的肩上。她抖了一下。他退縮了,把手收了回去。「摩根娜……你沒事吧?」

  她發出了某種聲音,介乎於耳語和呻吟之間的某種聲音。她會哭出來嗎?這個想法突然讓他害怕起來。別那麼沒出息,科特蘭,他在心中對自己狠狠地說,然後開始了又一次嘗試。他用一隻手向下撫摸她的頭髮。

  「寶貝兒。摩根娜。對不起,如果我……」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慢慢地轉過頭,勉強抬起一隻癱軟的手,攏起散亂在眼前的頭髮。她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你剛才是在說話嗎?」

  「我只是……你沒事吧?」

  她噓了一口氣。長長的,像貓的聲音,使他軟弱無力的身體為之一顫。「沒事?」這個字眼在她的口中轉著,似乎她是在用舌頭品嚐它的滋味。「我可不這樣認為。等我能動彈時再問我吧。」她的手滑過皺巴巴的床單,去抓他的手。「你呢?」

  「我什麼?」

  「沒事吧?」

  「被蹂躪的不是我。」

  這個字眼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慵懶的笑容。「不是你?我還以為我幹得挺漂亮呢。」她伸了伸腰,高興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差不多又處於工作狀態了。「給我一個小時,我會再試一次。」

  擔憂在一點點地消除。「你不生氣嗎?」

  「我的樣子像生氣嗎?」

  他琢磨著。她看上去像一隻能高興地吞下一加侖奶油的貓。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咧嘴笑了起來。「不像,我看不像。」

  「你對自己很滿意,是不是?」

  「也許是吧。」他開始伸出手臂,想把她拉得更近些,卻發現手指被她乳罩上的什麼東西纏住了。「你呢?」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壞笑竟然沒使他的臉變歪。他注視著她,一邊用手指纏繞被扯斷的緞帶,差點兒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摩根娜用手撐著跪了起來。她注意到,納什志滿意得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你知道嗎,納什?」

  「不知道。你指什麼?」

  「我看我必須把你臉上的壞笑抹掉。」

  「是嗎?怎麼抹法?」

  把頭髮向後一甩,撲到他的身上。緩緩地,輕輕地,她的身體向下滑去。「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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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4: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對納什而言,生活是十全十美的。他做自己熱愛的工作,而且為此得到豐厚的報酬。他有健康,有新居,在電影界頗受器重。最妙的是,他正和一個迷人的女子愛得熱火朝天。過去的幾周裡,他發現自己不僅被那個女人所吸引,而且已在心中將其視為知己。

  一次次嘗試和失敗,使納什領悟到,只能給你帶來床第之樂的女人,滿足你的身體,但禁錮你的心靈。在摩根娜身上,他發現了一個能夠與之同樂、與之交流、與之爭辯、與之相愛的女人,而且其中滲透著一種過去從未體驗過的親近感。

  一種他過去沒意識到自己也會需要的親近感。

  有時他甚至忘了摩根娜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現在,做完了要求自己每週必做三次的俯臥撐後,他開始仔細思考他倆最近共同度過的那幾天。

  他們興高采烈地長途跋涉,驅車去大索爾海港遊覽。登高遠望,微風吹拂他們的頭髮,小山、海水和峭壁構成的美景盡收眼底。和別的遊客一樣,他倆用她的照相機拍照,用他的攝像機錄像。

  雖然他覺得有點蠢,還是揀了幾塊小鵝卵石——趁她沒看見時——塞進口袋,作為對那一天的小小的紀念。

  她在卡摩爾的商店裡流連忘返,他亦步亦趨,不離左右。她把一個個包好的商品往他懷裡塞,他順從地一一接過。

  漂亮的咖啡館裡,繁花似錦的露台上,他們同享美食。落日的餘輝中,他們在海灘上共進野餐。巨大的火球欲升還落,最終沉入深藍色的大海時,他的胳臂摟著她,她的頭依在他的肩上。

  黃昏中靜靜的吻。舒心的開懷大笑。擁擠的人群裡親暱的眼神。

  他幾乎是在向她大獻慇勤。

  納什哼了一聲,讓自己的胳臂放鬆下來。獻慇勤?不,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斷然地對自己說,一邊滾了一下,仰面躺了下來。他們只是欣賞對方的陪伴。非常欣賞。但不是慇勤。慇勤有一種討厭的習慣,往往會導致婚姻。

  而納什很早以前就已斷定,婚姻是他即使沒有也過得去的一種人生經歷。

  他站起身,想放鬆一下過去的半小時裡變得僵硬的肌肉。這時,一個小小的疑惑鑽進他的心裡。他有沒有做過什麼,使摩根娜認為他倆的事也許會導致什麼……呃,什麼法定的和永久的東西?對迪迪,他從一開始就把一切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可她仍然滿懷信心地以為能讓他回心轉意。

  對摩根娜,他什麼都沒說過。他對摩根娜迷戀太深,顧不上考慮實際問題。

  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傷害她。她太重要,太不一般。她是……

  慢一點吧,科特蘭,他不安地警告自己。當然,她很重要。他在乎她。但這不意味著他將考慮愛情問題。愛情也有一種導致婚姻的討厭的習慣。

  他眉頭緊鎖,站在擺放著力量練習器械的屋子中央。他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臉上不覺沁出了汗珠。不錯,是的,他在乎她。也許遠遠超過對其他人的關注。但是,香橙花、家庭旅行車、兩人的安樂窩,到那一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他揉著心口,鼓起勇氣更近地探視自己的心。為什麼會如此頻繁地想起她?他記不起任何一個女人曾像摩根娜那樣深地闖入他的生活。有時,不管他在幹什麼,都會停下來,只是去猜想摩根娜當時在幹什麼。他現在甚至連覺都睡不安穩,除非有摩根娜在身邊。早晨醒來如果身邊沒有摩根娜,他就會以惱人的失望感開始一天的生活。

  這是一個不祥的徵兆,他抓起毛巾擦臉時對自己說。一個早就應該覺察到的徵兆。怎麼會沒聽到警鈴的響聲呢?他不禁納悶。耳邊沒有人悄悄地告訴他,現在是時候了,該小心地大步撤出了。

  相反,他卻一直在悶頭向前猛扎。

  不過,幸好他還沒有越過懸崖的邊緣。納什•科特蘭不會的。他深吸一口氣,把毛巾扔到一旁。不過是新奇罷了,他在心裡判斷。摩根娜在他身上喚起的那種衝動的感覺很快就會消退。

  他離開房間去淋浴時,像癮君子一樣地安慰自己,他沒有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任何時候他都能急流勇退。

  但是,就像手指禁不住要去抓癢,他的心在不停地擔憂。也許他沒有問題,也許他能控制,可是摩根娜呢?她會不會不能自拔?如果她和他同樣投入,她會想像——想像什麼呢?郊區的生活?繡名字的毛巾?震耳欲聾的割草機?

  涼爽的水流噴在納什的臉上,他發現自己在咧著嘴笑。

  他說過自己不是男性至上主義者,現在卻擔心摩根娜心存婚姻和家庭的幻想。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荒唐。她並不比他更樂於跨出那致命的一步。

  但是,涼水噴射在臉上時,他又開始了想像。

  內景,白天。房間裡到處堆著玩具、塞滿衣服的塑料桶和髒盤子。屋子中央的一個遊戲圍欄裡,一個剛學走路的嬰兒在嚎啕大哭。我們的男主人公走進屋,手裡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他身穿深色西服,脖子上緊勒著一條領帶。鏡頭向一側傾斜,襯出他臉上疲憊的神色。一個一整天面對諸多難題的男人回到家中,即將面對的是更多的難題。

  「親愛的,」他強打精神說,「我回來啦。」

  嬰兒嚎啕著搖晃圍欄。無可奈何的男主人公把公文包扔到一旁,抱起啼哭不已的嬰兒。嬰兒的濕尿布垂垂欲落。

  「你又回來晚了。」妻子拖著腳步走進屋裡。冷峻憤怒的臉上披著蓬亂的頭髮。她身穿一件破舊的浴袍,腳上趿拉著一雙有絨毛的拖鞋。男主人公在手裡顛著潮乎乎的嚎哭的嬰兒,女主人公則雙手拍打自己的屁股,喋喋不休地歷數丈夫的全部缺點,中間不時地停下來,宣佈一項項重大事件。洗衣機漏水。下水槽堵塞。懷孕了——又一個。

  納什創造的這一場景剛使他身心開始鬆弛時,便逐漸淡出,取代它的是新的一幕。

  回家的路上,空氣中瀰漫著花和海的芬芳。微笑,因為即將回到你一心嚮往的地方。走在步行道上,手捧一束鬱金香。房門開啟,她出現在門口。頭髮梳成光滑的馬尾辮,笑盈盈的嘴唇送來歡迎。她在懷裡搖晃著一個漂亮的黑頭髮的嬰兒,嬰兒咯咯地笑著,伸出胖胖的手臂。他擁抱嬰兒,用鼻子嗅著。爽身粉。嬰兒。妻子身上淡淡的香水。

  「我們可想你了。」說著,妻子揚起瞼,等待溫馨的一吻。

  納什眨了眨眼。他手腕一扭,關上了龍頭,然後搖了搖腦袋。

  他過慮了,他承認。不過,既然知道第二幕比他寫過的任何東西更富幻想,也就說明他仍然能控制自己。

  他從噴頭下走出來時,心裡捉摸著摩根娜究竟什麼時候能到。

  摩根娜用力踩了一腳加速踏板,汽車傾斜著駛入了彎道。汽車疾馳在綠樹成蔭的路上,海風穿過開著的車窗,吹起她的頭髮,那感覺很好……不,簡直心曠神恰。因為她要趕往一個地方,去見一個改變了她的生活的人。

  沒有納什的時候,她是心滿意足的。大概她會一直這麼心滿意足,如果沒有遇到他的話。但她遇到了納什,所以沒有任何事情會和原來一樣。

  納什按她的真實面目接受了她。她不知道納什是否明白這有多麼重要。她有所懷疑。她自己也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才懂得它的意義。而對納什來說,他習慣於以傾斜的視角看待事物,並發現其中的幽默。她想像納什把她的……她的天賦看作是對科學的某種不小的玩笑。在某種意義上,也許本來就是。

  但對她來說,重要的是他知道,而且接受。在他眼裡,似乎她不是一個隨時會長出第二個腦袋的人。他把她當一個女人來看待。

  和他相愛是很容易的。雖然她從不認為自己屬於羅曼蒂克一類,但她理解人類創作的所有讚頌心靈幻想的書籍、歌曲和詩篇。的確,當你戀愛時,空氣問起來更純淨,花兒也更甜美。

  她一時興起,將一支玫瑰花呼喚到自己手中,並微笑著聞了聞那嬌嫩的含苞欲放的花蕾。她認識到,她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一支含苞欲放的玫瑰。

  這想法使她覺得自己有些愚蠢。輕浮,忘乎所以。那只是一相情願,她提醒自己。需要把它變成別人的想法。她想,遲早她能讓納什接受自己的想法。

  她不知道,還有多長時間事情就會複雜起來,但就目前而言,體驗流淌在心中的這種溫情,是再愉快不過的事。

  她駛人納什家的小路時,瞼L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從今晚,這個溫馨的週六之夜開始,她要做幾件事,給納什一個驚喜。地伸手摸了摸旁邊座位上的袋子,潘恩把頭探到了她的肩膀上。

  「就一會兒。」她對狗說,「然後你就能出去,愛看什麼看什麼。盧娜會領你到處轉的。」

  盧娜瞇著眼睛從座位上抬頭看了一眼。

  「不守規矩就把你們倆打發回家。罰你們倆自己呆著,直到星期一。」

  從車裡出來時,她覺得自己搖晃了一下,好像有一道簾子在心上飄動。她停住腳步,一隻手放在車門上,讓風從身上吹過。一陣柔和的微風。天色凝重而灰暗。沒有眩暈。她彷彿從陽光步人陰影。陰影中,神秘的事物等待破解。她想盡量看清迷霧以外的東西,然而濃重的迷霧只給了她一些稍縱即逝的暗示。

  然後太陽又回來了,周圍只有海水沖擊岩石的聲音。

  她沒有塞巴斯蒂安未卜先知的本領,沒有安娜斯塔西亞感情移人的修養,但是,她還是有所領悟。

  事情要起變化。而且很快。摩根娜還知道,那些變化也許不是她所希望的。

  她擺脫掉這種情緒,開始沿小路向前走去。明天總會變的,她提醒自己。特別是當一個人眼中只有現在的時候。既然現在意味著納什,她願意奮力保住它。

  沒等她走到門口,納什就開了門。他雙手掖在衣袋裡,面帶微笑,站在那裡看著她。「嗨,寶貝兒」

  「嗨。」她擺著手袋,伸出一隻胳臂,繞住他的脖於,身子朝他探去,準備接吻。「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

  「嗯。」他的手向下滑到她的兩側,然後又滑到她的兩胯。「我完全知道你有什麼感覺。心曠神怡。」

  她噗嗤一笑,消除了最後的一絲疑惑。「你說對了。」在純粹的情感的驅使下,她把那支玫瑰花遞給了她。

  「給我的?」他清楚地知道,當女人把玫瑰花蕾送給男人時,男人的反應該是怎樣的。

  「絕對是。」盧娜儼然主人似地踱進房子裡時,摩根娜又親了他一下。「你說怎麼樣——咱們一起過一個夜晚,」她把嘴唇誘人地移到他的耳朵上,「整整一夜……幹點兒——」她喘息著說,一邊用手指在他的胸脯上往上摸,「墮落的事?」

  他的血液在血管中湧動,在正被摩根娜百般折磨的耳朵裡呼嘯。「什麼時候開始呀?」

  「好哇。」她在他身上蹭了一下,然後頭向後一仰,看著他的眼睛。「幹嘛浪費時間?」

  「天,我喜歡敢做敢為的女人。」

  「那好。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計劃,我要跟你……」她的牙齒捉住了他的下唇,輕輕地吸吮著,「寶貝。而且要好幾個鐘頭呢。」

  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正常呼吸。但願不能。「想從這兒開始,一直幹到屋裡?」

  「呃——」她抽出身體,手向下一滑,抓住他的腰帶,拉著他進了屋。潘恩邁著重重的腳步跟在他們身後。它覺得不會從他倆那裡得到任何關注,索性繼續在房子裡巡遊起來。「我計劃好的事不能在外邊做。跟我來。」她扭過頭,給了他撩人的一瞥,然後向樓上走去。

  「當然。」

  在樓梯的最上一層,納什向她抓去。爭執片刻之後,她讓納什抱住了自己。輕輕的一吻,他倆好像滑進了一個燙人的浴缸。充溢著激情和幻想。可是當納什伸手拽她的拉鏈時,她卻靈巧地躲開了。

  「摩根娜……」

  她只是搖搖頭,隨後走進了臥室。

  「我要請你客。」她把手伸進手袋,拉出一條閃亮的黑絲巾,隨手扔在他的床上。他看看那條絲巾,又回頭看看她。他想像得出她戴著它的樣子。

  他想像得出把它從她身上扒下的情景。

  她的指尖開始感到刺痛。

  「我來的時候在路上停了一下。買了……幾樣東西。」

  他把玫瑰花放在梳妝台上,眼睛始終沒離開她。「到現在為止,我喜歡。」

  「哦,會更好的。」她從手袋裡又拿出了什麼東西,遞給了他。納什朝那個裝錄像帶的塑料盒皺了皺眉,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成人電影?」

  「看看名字。」

  他饒有興趣地把盒子翻了過來。馬上是一聲喊叫。「《恐怖的眼睛》?」他扭頭看她時,嘴咧得更大了。

  「贊成嗎?」

  「贊成,哇——太棒啦!經典作品。好幾年沒看了。」

  「還有呢。」她在床上倒提了一下手袋。散落在化妝品之間的是另外三盤錄像帶。像小孩子從聖誕樹下搶禮品盒一樣,納什一把將它們抓了過來。

  「《美國狼人在倫敦》、《艾爾姆大街的噩夢》、《德拉庫拉》。太棒啦!」他大笑著,彎腰把她抱向自己。「了不起的女人。你要看恐怖片過這個夜晚?」

  「中間有幾次很長的間斷。」

  這一次,他以一個迅速的動作拉開了摩根娜衣服上的拉鏈。「我告訴你——讓咱們以一首序曲開始整個樂章。」

  他倆滾到床上時,摩根娜笑著說:「我喜歡優美的序曲。」

  納什想像不出更為完美的週末。他們看電影——當然還做其他事情——直到黎明。睡得很晚,早餐也是在床上草草了事。

  納什想像不出更為完美的女人。她不但漂亮、聰明、性感,而且懂得欣賞《恐怖的眼睛》這類電影的精妙之處。

  甚至對摩根娜星期天下午拉著他幹活,他也毫不計較。在院子裡散步、修剪草坪、鋤草、栽花,這一切都有了嶄新的含義,因為他一抬頭,便能看到跪在草地上的摩根娜,穿著他的T恤衫,和他的用麻繩繫在腰間的牛仔褲。

  他不禁問自己,如果她永遠在這裡,而且近在眼前,生活會是怎麼樣的,生活能是怎麼樣的。

  納什用鼻子蹭著潘恩——它剛一遛小跑過來,用頭頂在納什的胸前——眼睛只顧盯著摩根娜,早把派給自己的鋤草任務忘到了腦後。

  摩根娜正哼哼著什麼。他聽不出是什麼曲調,但聽起來怪怪的。女巫的什麼歌,他猜想。世代相傳。她就是魔力。即使沒有祖傳的天賦,她也會充滿魔力。

  她把頭髮掖在納什那頂被壓扁的道奇隊的棒球帽裡。臉上不施粉黛,納什的牛仔褲像袋子一樣罩著她的臀部。但她看上去仍然楚楚動人。黑飾帶也好,斜紋棉布也好,摩根娜的女性的魅力像陽光一樣奪目。

  不僅如此。她的臉上有一種聖潔、一種信心、一種自我意識,他覺得那是根本不可抵抗的。

  納什能夠想像,她跪在那裡,就在那個地方,從現在開始,跪上一年。十年。而且仍然能夠讓他熱血沸騰。

  天啊。他的手軟綿綿地從狗的腦袋上滑了下來。他愛上了摩根娜。真的愛上了。完全被那個巨大的可怕的愛字抓住了。

  他該怎麼辦?

  他能控制自己?他迷迷糊糊地想。任何時候都能急流勇退?太可笑了。

  他兩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恐懼感使他的胃也翻騰起來。那是對雙方的擔心。摩根娜向他那邊看了一眼。她往下揪了揪帽子,讓帽簷遮住射向眼睛的光。

  「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我……我剛才是想進屋裡去,找點冰鎮飲料。」

  他幾乎跑著進了屋。摩根娜愣愣地看著他。

  懦夫。廢物。白癡。去廚房的路上,他不停地責罵自己。他倒滿一杯水,一飲而盡。也許是太陽曬的。缺乏睡眠。性慾過於強烈。

  他慢慢地把杯子放到一旁。什麼都不是。這是愛。

  走近點兒,女士們。先生們。走近點兒,看一個普通男人被一位淑女的愛嚇得變成一攤爛泥。

  他在洗臉池前彎下腰,往臉上潑水。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必須設法應付。就他視力所及,眼前無處可逃。他是一個成年人,納什提醒自己。因此,他要幹成年人的事,面對它。

  也許應該告訴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

  摩根娜,我簡直為你瘋狂。

  他大口吐著氣,又往臉上潑水。太軟弱。太矛盾。

  摩根娜,我已經認識到,我對你的感覺不只是被吸引。甚至不只是喜愛。

  這回他又噓了一口氣。廢話太多。太愚蠢。

  摩根娜,我愛你。

  簡單。中肯。不過,怪嚇人的。

  他的專長是嚇唬別人,他提醒自己。他有能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他挺直肩膀,打起精神,朝廚房外走去。

  牆上的電話驟然響起,他跳了一下,險些掉了腳上的鞋。

  「放鬆點,夥計。」他嘟嚷了一聲。

  「納什?」摩根娜站在廚房門口,眼裡充滿好奇和關心。「你沒事吧?」

  「我?啊,呃,我很好。」緊張的手在頭髮上抓了一把。「你怎麼樣?」

  「我很好。」她說得很慢。「你要接電話嗎?」

  「電話?」儘管心亂如麻,他還是向電話那兒瞟了一眼。「當然。」

  「那好。你接電話,我拿冷飲。」她向冰箱走去時,仍然皺著眉看著納什。

  納什抓起話筒,這才發現手掌是濕漉漉的。他勉強笑了一下,空著的一隻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

  「喂。」本來就不自然的笑容立即消失殆盡。摩根娜不由一驚,一手握著飲料瓶,一手搭在冰箱門上,愣在了那裡。

  她從沒見過納什這個樣子。冷漠。眼裡陰雨密佈。天鵝絨上結了冰。即使他向身後的櫃子靠去時,全身上下也是繃得緊緊的。

  摩根娜覺得順著脊樑打了一個寒戰。她以前就知道這個男人可能是危險的,而她此刻盯著的這個男人已經撕掉了所有的風度和溫和的幽默。正像納什根據自己的想像力可能創造出來的人物一樣,這個男人能做出突然的殘酷的暴力行為。

  電話那頭的人不管是誰,都應感謝自己和納什之間的距離。

  「麗安。」他說那個名字時的語氣是呆板的、冷漠的。在他耳邊扯著嗓門喋喋不休的那個聲音恨得他直咬牙根兒。往日的回憶,舊時的創傷,一起浮上心頭。他讓她嘮叨了一會兒,直到確信自己已經恢復了控制。「別兜圈子了,麗安。要多少?」

  他聽著電話那頭的哄騙、哀怨和指責。他的責任,對方提醒他。他的義務。他的家庭。

  「不,我管不著。你把自己和另一個失敗者拴在一起,不是我的錯。」在毫無幽默的微笑中,他撇了一下嘴唇。「對,不錯。運氣不好。要多少?」他重複了一遍,聽到對方要求的數目,眉梢動都沒動。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拉開一個抽屜,在裡面翻找,直到發現一小片廢紙和一根舊鉛筆頭。「往哪兒寄?」他劃拉了兩筆。「嗯,記住了。明天。」他把紙片扔到桌子上。「我說了我會的,說了沒有?快掛了吧。我還有事呢。當然。放心吧。」

  他掛上話筒,開始了一連串的咒罵。然後他的眼睛盯住了摩根娜。他忘了摩根娜在他家裡。她開口說話時,他搖了搖頭。

  「我要出去走走。」他突兀地說,接著便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摩根娜小心翼翼地把仍握在手裡的瓶子放在檯子上。她意識到,無論來電話的是什麼人,都不僅僅是激怒了他。她在納什的眼睛裡看到的不只是憤怒。她還看到了痛苦。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

  由於這個緣故,她打消了起初產生的出去追他的念頭。她要給他幾分鐘時間,讓他一個人呆一會兒。

  他邁著大步,匆匆向外走去。他走過了草坪。僅僅一小時前,他曾愉快地在那裡剪草。他沒有留意,擺脫了野草羈絆的花兒現在已經向著太陽昂起了頭。他機械地向庭院邊緣起伏不平的岩石走去。他的家園和海灣就以這些岩石為分界線。

  這是他被吸引到這個地方的另一個原因。狂野與靜謐的結合。

  這裡適合他,他想,一邊把手深深地插進褲袋。表面上,他是一個平和的隨遇而安的人。這些品質通常十分明顯。但是,他的內心常常——太經常了——湧動著魯莽。

  現在,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朝遠處的海水望去。他要看海鷗,看波浪,看船隻。而且他要等待,直到那種平和的心境重新回到身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下心來。感謝上帝,這是他的全部想法。感謝上帝,他沒把自己的感受講給摩根娜。僅僅是因為一個來自過去的電話。那個電話提醒他,他的生活中沒有愛的位置。

  他認識到,他本來也許會告訴她的。他本來會在一時衝動之下告訴摩根娜,說他愛她。也許——很可能——他已經開始制定計劃了。

  接下去他就會把事情搞糟。肯定會搞糟的。破壞關係是他的天性。

  他攥緊雙手,然後又鬆開,掙扎著站起了身。麗安,一想到她,納什短促地苦澀地大笑了一聲。他會把錢寄給她,她則從他的生活中淡出。又一次淡出。直到錢被花光。

  然後這個模式會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的整個後半生。

  「這兒很美。」摩根娜在他身後靜靜地說。

  他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搖了搖頭。納什覺得他本來就期待著她會跟來。而且他覺得摩根娜會期待著某種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的創造力到底有多豐富。是不是應該對摩根娜說,麗安是個舊日情人,早已被他甩掉,但她心有不甘?或者,也許可以編造一個有趣的故事,說一個黑社會首領的老婆正在勒索他,因為二人曾經有過一段短暫而瘋狂的戀情?這故事還說得過去。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摩根娜的同情心,對她說麗安是個貧困的寡婦——他最好的朋友的遺孀——不時地跟他討點兒錢花?

  哼,還可以跟她說電話是什麼人為警察基金會打來的。怎麼說都行。任何事情,除了苦澀的事實。

  她挨著他在岩石上坐下時,撫了撫他的肩膀。她沒提任何要求。沒說一句話。只是和他一樣,看著前面的海灣。等待著。聞著夜的氣息。煙霧和玫瑰的氣息。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衝動,只想轉過身,把頭埋在摩根娜的胸前。只想抱著她,只想被她抱,直到這種使他無所適從的憤怒徹底消失。

  而他知道,無論他多麼聰明,多麼圓滑,摩根娜除了事實以外什麼都不會相信。

  「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說,似乎在她的觀察和他的反應之間並沒有長時間的沉寂。「在洛杉礬,從我的公寓裡向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座公寓。我想,我沒意識到那是一種禁錮,直至搬到這裡。」

  「每個人都會不時地覺得自己在遭受禁錮,不論他住什麼地方。」她把手放到他的腿上。「我有這種感覺時,就去愛爾蘭。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散步。這樣做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以前在那裡走過,和以後會來的人。這時我就會想,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無論多壞,無論多好,任何事情都會過去,到達另一個層面。」

  「『世事皆有變,萬物永不滅。』」他咕噥了一句。

  她粲然地笑了。「就是嘛,我得說這句話是個精妙的概括。」她探過身,捧住他的臉。她的雙眸溫柔而清澈,她的聲音充滿隨時準備獻出的慰藉。「告訴我吧,納什。也許我無力幫你,但我可以傾聽。」

  「沒什麼可說的。」

  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她眼裡閃了一下。納什認出那是一種感情的傷痛,不由在心裡詛咒自己。「這麼說,你的床歡迎我,可你的心不歡迎。」

  「胡說,這兩件事互不相干。」他不願意別人逼他、催他、或誘使他,展示他不願向外人展示的那半個自己。

  「我明白了。」她的手從他臉上落了下來。有一會兒工夫,她禁不住想去幫他,想施展一個能使他平靜下來的簡單的魔法。但這樣做不合適;這不是真實的。而她知道,用魔法改變他的情感,只會對兩人都造成傷害。「那麼,好吧。我去把那些萬壽菊收拾一下。」

  她站了起來。沒有指責,沒有激烈的言辭。納什覺得,較之漠然的接受,他更願意摩根娜這樣。她剛邁開一步,納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他臉上矛盾的表情,但除了沉默,她什麼也沒給他。

  「麗安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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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的母親。

  使摩根娜掩飾住自己的震驚的,是納什眼裡極度的痛苦。她想起他對麗安講話時,聲音有多冷漠,臉色有多難看。可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母親啊。

  什麼事情才能使一個人對賦予自己生命的女人如此憎惡和怨恨?

  可那個人偏偏是納什。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觀察納什時,想起了她自己對家庭根深蒂固的忠誠。

  她明白了。是痛苦。在他的聲音裡,在他的臉上,有著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當時。以及現在。她看得真真切切,因為傲慢、自信和從容的表象已從他的臉上一一剝去。她的心為他而痛,但她知道這不能減輕他的痛苦。她遺憾自己沒有安娜斯塔西亞的天賦,不能分擔他的痛苦。

  不過她還是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重新坐下。是的,她不擅長感情移入,但她能給他支持,給他愛。

  「告訴我吧。」

  從哪兒開始?納什心想。他始終無法對自己解釋的事,怎麼向她解釋?

  他低頭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她有力的手指怎樣和自己的纏在一起。她在給他支持和理解,在他沒想到自己會需要的時候。

  他一直不願啟齒。拒絕他人分擔的情感,終於噴湧而出。

  「我想你需要瞭解我的外祖母。她是——」他在搜尋一個禮貌的說法,「一隻筆直朝前飛的箭。而且她期望每個人都在那條狹窄的航線上飛行。假如要我為她挑選一個形容詞的話,那就是偏狹。她在麗安十歲左右時就守了寡。那家保險公司是我外祖父開的,所以在他身後外祖母日子過得很寬裕。但她喜歡攢錢。她屬於空有錢財卻不享受人生的那種人。」

  他看著掠過水面的海鷗,陷入了沉默。他的手在摩根娜的手中不安地動著,摩根挪一語不發地等待。

  「總之,這聽起來也許讓人難過。孤身撫養兩個女兒的寡婦。直到你明白她這人喜歡獨斷專行。身為科特蘭寡婦,卻誰的話都用不著聽,只聽自己的。我只能猜想,她對自己的女兒相當粗暴。聖潔和性愛,像兩把夾帶雷電的利劍,高高地擎在她們頭上。可這對麗安來說不太管用。十七歲上她就懷了孕,而且不知道做父親的可能是誰。」

  他說這話時聲音裡有一絲鄙視,但摩根娜沒有漏掉。「你為這件事而怪她嗎?」

  「為這件事?」納什幽暗的眼睛看了看她。「不。不是因為這件事。那老太太一定是讓麗安過了差不多九個月的地獄時光。這事就看你聽誰說了。麗安是個可憐的孤獨的女孩,為了一個小小的過失受到無情的懲罰。或者,我的外祖母輕信了罪惡深重的女兒,成了一個長期受難的聖女。我的觀點是,我家有兩個自私的女人,她們除了自己,誰都不關心。」

  「她才十七歲,納什。」摩根娜平靜地說。

  憤怒在他臉上刻出了堅硬的線條。「難道這就可以為她開脫嗎?她只有十七歲,所以就可以跟那麼多男人亂來,連誰讓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她只有十七歲,所以就可以在生下我兩天後便遠走高飛,把我甩給那個滿腔怨恨的老太太,沒留一個字,沒打一個電話,甚至想都沒想過,一去就是二十六年。」

  他聲音中冰冷的感情擠壓著她的心。她想讓他靠近些,抱著他,直到最痛苦的時刻過去。可是當她伸出胳臂時,他卻猛地一閃,站了起來。

  「我需要走走。」

  她迅速做出了決定。她可以讓他一個人慢慢擺脫痛苦,也可以和他一起分擔。納什還未走出三步,她已來到他的身旁,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難過,納什。」

  他粗暴地搖了搖頭。空氣像春天一樣甜美,可吞進嘴裡卻苦得像膽汁。「對不起。我沒有理由把痛苦傳染給你。」

  她摸了摸他的臉頰。「我受得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忍受。他以前從未談過這件事,對任何人都未談起過。現在,開口講這種事,在他口中留下了苦澀的味道,他擔心永遠抹不去的苦澀的味道。他又慢慢地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始講述。

  「我和外祖母一起生活,直到五歲。那時我姨媽凱格琳已經結婚,丈夫在部隊,是個職業軍人。接下去的幾年裡,我跟他們四處漂泊,從一個基地到另一個基地。姨夫是個倔強的傢伙。他能容忍我,只是因為當他喝醉酒,威脅要把我趕走時,凱洛琳會又哭又鬧,不依不饒。」

  摩根娜能非常清晰地想像所有這一切。小男孩無助地夾在大人中間,人人可以擺佈,卻又不屬於任何人。「這讓你討厭。」

  「是的。我想這正中要害。我不知道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我討厭。回過頭看,我現在明白了,凱洛琳和麗安一樣喜怒無常,只是方式不同。她一會兒對你百依百順,一會兒又把你拋到腦後。起初她運氣不好,沒能懷孕。後來,我八九歲時,她發現自己就要有孩子了。於是我又被打發回外祖母家。凱格琳不再需要替補了。」

  一個無辜無助的孩子,在根本沒有愛心的人們中間被踢來踢去。這情景使摩根娜的眼裡佈滿了憤怒的淚水。

  「你知道嗎,她從不把我當人看。我是一個錯誤。這才是最糟糕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在她看來,問題的要害在於,我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之所以成為可能,不過是因為某個粗心的反叛的女孩兒犯了一個錯誤。」

  「不,」摩根娜驚駭地說,「她錯了。」

  「也許是吧。可是,這種事情你是擺脫不掉的。神父的罪過呵,肉體的邪惡呵,我都聽膩了。我生性懶惰,不好管教,心地邪惡——這是她喜歡使用的字眼。」他鐵青著臉,勉強對摩根娜笑了笑。「不過,想想我是怎麼被懷上的,她自然不會把我往好裡想。」

  「她是個可怕的女人,」摩根娜咬著嘴唇說,「她不配撫養你。」

  「嗯,她會同意你的後半句話。她想讓我明白,是她餵飽我的肚子,給我棲身的地方,我該感激不盡才是。可是我並不領情,而且經常離家出走。十二歲時,我被納入社會體制之中。寄養家庭。」

  他的肩膀不安地聳動著,隱隱洩漏出內心的騷動。他在院子裡來回走著,隨著記憶的折磨,步子也越邁越大。

  「有些家庭還算不錯。真正需要你的家庭。有些家庭要的只是你每月帶給他們的支票。不過有時你運氣不錯,會趕上一個好人家。我和這樣的人家過了一個聖誕節。漢德森一家。」他的聲音有了變化,裡面多了一分讚歎。「他們好極了——對我像對他們自己的孩子。你總能聞到烤糕點的香味。他們佈置聖誕樹,樹下是聖誕禮物。彩紙和緞帶。掛在壁爐上的長襪。看見一隻長襪上面有我的名字,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給了我一輛自行車。」他平靜地說,「漢德森先生從舊貨店買的,然後扛到地下室,把它修好。他把車漆成了紅色。令人目瞪口呆的消防車的紅色。所有電鍍的地方被他擦得珵亮。他花了不少時間,把那輛車拾掇得極不一般。他還教我如何在車條上插棒球明星卡。

  他羞怯地看了她一眼,她歪著頭問:「是嗎?」

  「哦,那是一輛了不起的自行車,可是我不會騎。我從來沒有過自行車。現在有車了,可都快十二歲了。誰知道呢,那輛車對我來說完全有可能變成一頭哈里豬呢。」

  摩根娜堅定地為他辯解:「這沒有什麼可恥的。」

  他狡黠地看了她一眼。「顯然你從未當過十一歲的男孩兒。當你對付不了一輛自行車的時候,要想把握通往成年的道路是很難的。於是我呆呆地看著那輛車,編造借口不去騎它。有作業呵。扭了腳腕呵。天要下雨呵。等等。雖然我挺鬼,可是她——漢德森太太——還是看穿了我。一天早上,別人還沒有醒,她就早早叫我起床,領我出去。她教我騎。扶後座。跟在我旁邊跑。我摔倒時逗我大笑。當我終於能夠搖搖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自己騎行時,她大叫起來。從來沒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回憶引起的激動使他有點尷尬。

  眼淚湧到了摩根娜的喉嚨裡。「他們一定是非常好的人。」

  「是的,非常好。我和他們在一起呆了六個月。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六個月。」他結束了那段記憶,繼續說道,「總之,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一過得舒服,外祖母就會猛拽那根鏈條,把我拉回她的身邊。於是我又開始度日如年,直到十八歲,再也不用別人告訴我該在哪裡生活,或應該如何生活。我一自由,就決定永遠那樣自由下去。」

  「你靠什麼生活呢?」

  「我要吃飯,於是就試了幾個比較正規的工作。」他看了看她,這次眼裡露出了一絲幽默。「我賣了一段時間的保險。」

  從他開始講話以來,摩根娜第一次笑出了聲。「我無法想像。」

  「我也是。這個活兒沒干多久。我想,談到這個問題,我能嘗試以寫作為生,真得謝謝那個老太太。她只要抓住我亂寫,就會給我一頓痛打。」

  「什麼?」摩根娜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她因為你寫東西打你?」

  「她哪裡懂得吸血鬼追隨者的精神世界,」他漠然地說,「所以,我想既然那是她最不想讓我幹的事,我就偏偏要干。我搬到了洛杉礬,在那兒略施小計,謀到一份差事,給幾個特技人員打雜。後來我又當了劇本校對,並且遇到了合適的人。最後又設法賣出了《飄浮的影子》。外祖母是在那部電影正拍攝時歸西的。我沒參加葬禮。」

  「如果你指望我會為此而批評你,我會讓你失望的。」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他吞吞吐吐地說。他在一棵柏樹下停住腳步,轉向摩根娜。「電影上映時,我二十六歲。那片子……哈,用句不合適的雙關語來說吧,是一個令人驚悸的成功。突然之間我成了叱吒風雲的人物。第二個劇本也被選中,還得了金球獎提名。從那時起,電話就開始來了。我姨母。她只不過需要一些鈔票渡過難關。她的丈夫從未升到中士以上,而她有三個想進大學唸書的孩子。接著是麗安。」

  他用兩手在臉上擦洗,希望能將怨恨、傷痛和記憶一起擦掉。

  「她先給你打的電話。」摩根娜提示他說。

  「不是。有一天她自己找上了門。那場面也許會很滑稽,假如她不是那麼可憐的話。這個陌生女人,臉上塗抹得像個丘比娃娃,站在我的門前,聲稱是我的母親。最糟的是,在她身上我能看出自己的影子。從頭到尾,她站在那兒,傾訴她生活中的淒慘故事,而我只想當她的面撞上房門。再從裡面閂上。我聽得見她說什麼我欠她的,因為生我毀了她的一生,第二次離婚後現在一無所有。於是我給她開了一張支票。」

  他說累了,順著柏樹向下一滑,坐到鬆軟的地上。太陽很低,影子很長。摩根娜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你為什麼給她錢,納什?」

  「那是她想要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東西給她。第一次支付讓她消停了大約一年。其間,我還會接到姨媽或哪個表弟的電話。」他攥起拳,在大腿上睡了一下。「然後幾個月平安無事,你會覺得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但是,他們就是不肯讓你忘記你是從哪兒來的。如果時不時地掏幾千塊錢就能辦到,應該說是很合算的。」

  摩根娜的眼睛升起了怒火。「他們沒有權利,沒有權利盤剝你。」

  「我有的是錢。」

  「我沒說錢。我說你呢。」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他們提醒我,讓我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幹什麼的。」

  「他們甚至不認識你。」她憤憤不平地說。

  「對,而且我也不認識他們。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摩根娜,你知道遺產是怎麼回事。知道血液裡流淌的是什麼。你繼承的是魔力。我繼承的是利己。」

  她搖了搖頭。「無論我們繼承什麼,都可以選擇,決定發揚還是拋棄。你和生你養你的人毫無相同之處。」

  他抓住她的肩膀,他覺得手指發緊。「甚至超出你的想像。我已經做了選擇。也許我不再躲避就是因為這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我知道我是什麼人。最喜歡獨處的人。摩根娜,我的未來沒有漢德森一家。因為我不想要。我不時地開出支票,然後大門一關,回到一人世界。這才是我想要的。沒有約束,沒有義務,沒有責任。」

  她不會同他爭論。在痛苦如此表面化的時候,她不想爭。換個時候,她會向他證明他的想法有多荒謬。此時此刻抱著她的這個男人,其實可以很溫柔、很慷慨、很甜蜜。這些東西,別人從未給過他。這些東西,他只留給了自己。

  但是她能給他一些東西。哪怕只是短暫一刻。

  「你用不著告訴我你是什麼人,納什。」她輕輕拂開納什臉上的頭髮。「我知道。我要求的東西沒有你不能給的。我接受的東西沒有你不想給的。」她抓起護身符,在上面合上他的手,然後又放上自己的手。與納什的眼睛對視的,是她深邃的目光。「這是一個誓言。」

  納什覺得手裡的金屬在變暖。他有些困惑,低頭看去,護身符發出脈動的光。「我不——」

  「一個誓言。」她重複說,「一個不能違背的誓言。有一樣東西,我能給的東西,我想叫你接受。你肯信任我嗎?」

  什麼東西悄悄地籠罩在他的頭上。像雲彩投射的一片陰影,涼爽、柔軟、輕如羽毛。緊張的手指在鬆弛,眼皮沉甸甸的,是種舒適的感覺。他聽到自己在遠處呼喚摩根娜的名字。接著,他進入了夢鄉。

  他醒來時,太陽是溫暖的、明亮的。他能聽到鳥兒的歌唱和海水拍打岩石的悅耳的聲音。他坐起身,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他身處一個遼闊的青草搖曳的牧場。草地上彩蝶飛舞,野花飄香。幾尺以外,一隻神態溫柔的小鹿停下安詳的腳步,細細端詳著他。悠閒的蜜蜂嗡嗡地飛,微風在高高的青草中輕聲吟唱。

  他似笑未笑地摸了摸下巴,隱隱約約地希望能摸到一把和李普•范•溫克爾一樣的鬍鬚。可是他沒有摸到鬍鬚,他也不覺得自己像個老人。他感覺神清氣爽。他站在那裡,看著遠處一片片的野花和波浪般的青草。頭頂上,天空宛若一個深藍色的大碗。那是晴朗的春天的顏色。

  他心中泛起一陣漣漪,溫柔得如同微風輕拂綠草。過了一會兒,他明白了。那是安祥和靜謐。他的心已經完全靜了下來。

  他聽到了音樂聲。豎琴演奏的令人心醉的優美旋律。他嘴角上滿含笑意,循著歌聲,驚起蝴蝶,在野花和草叢中向前走去。

  他在小溪旁發現了她。陽光下,溪水波光粼粼,在光滑的色澤如玉的岩石上流淌。摩根娜的白色長裙罩在草地上,頭上戴一頂寬沿帽,俏皮地遮住一隻眼睛。大腿上是一個小巧的金色豎琴。她手指輕撥琴弦,空氣中琴聲裊裊。

  「你在幹什麼呢?」他問她。

  「在等你。你休息得好嗎?」

  他在她身旁蹲下,一隻手猶猶豫豫地伸向她的肩膀。她是真實的。透過她的絲裙,他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暖。「摩根娜?」

  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笑了笑。「納什?」

  「咱們在什麼地方?」

  她又撥動了琴弦。琴聲像鳥兒似地展翅飛翔。「在夢裡,」她告訴他,「你的夢裡,我的夢裡。」她把豎琴放到一邊,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想呆在這裡,我們可以呆一會兒。如果你想到別處去,我們就到別處去。」

  她說得如此輕鬆,如此自然。「為什麼?」

  「因為你需要。」她把納什的手拉到自己的唇邊。「因為我愛你。」

  他沒有驚慌的感覺。她的話語輕鬆地流入他的心田,使他微笑起來。「這是真的嗎?」

  她先用臉頰在他的手上擦拭,然後又親了一下。「可以是真的。如果你希望這樣。」她的牙齒在他的皮膚上輕輕擦過,擦出了慾望的火花。「如果你想要我。」

  他摘下她頭上的帽子,扔到一旁,她的頭髮滑落到肩膀和後背上。「我是不是中了魔法?」

  「不比我中魔更深。」她捧住他的臉,使他的嘴唇湊向自己。「我想要你。」她喃喃地對著他的嘴說,「在這裡愛我吧,納什,就像這是第一次、最後一次、惟一的一次。」

  他怎能抵禦?如果這是一場夢,就讓它是一場夢吧。重要的是,她的雙臂在歡迎他,她的嘴唇在誘惑他。

  她是男人所要的一切,絲一樣的滑潤,蜜一樣的甜,融化在他的身上。他把她仰面放倒在鬆軟的青草上,她的身體柔軟得像和煦的春風。

  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他發現自己流連於細微的體驗之中。雙手下面天鵝絨般飄逸的頭髮,嘴角上令人愉悅的氣息,皮膚上沁人心脾的芬芳。她對他百般柔順,她輕輕的歎息使空氣變甜。她是用技巧、芳香和誘惑構成的隨心所欲的幻想。

  他在她的嘴裡吸吮。她想,他無法瞭解這一切有多容易。他倆性格迥異,但夢想相同。眼前的這一小時,或兩小時,他們可以分享對方,分享她用來遮護他們的寧靜。

  他拾起頭時,她對他微笑。他用指尖描畫她臉部的形狀時,眼睛暗了下來。「我希望這是真實的。」他說。

  「可以是真實的。不管你從這裡得到什麼,不管你要咱倆怎麼樣,都可以是真實的。」

  他試探著,又把嘴唇向她探去。是真實的。一雙櫻唇為他張開時那淹沒人的感覺是真實的。他們的唇和舌融在了一起,久久地,貪婪地,使他無法自拔。在他的下面,她急速的心跳是真實的。他用手去捂那顆心時,感覺得到有節奏的跳動。

  他想讓時光放緩腳步。他慢慢地解開繫在她緊身內衣上的一顆顆小珍珠,露出溫暖柔潤的肌膚。他如夢如幻地探索,她的呼吸愈加急促。

  絲綢的滑潤。凝脂的色澤。

  他看著摩根娜的眼睛,指尖在她的皮膚上掠過。重重的睫毛後面,她的眼睛幽暗而恍惚。然後他又用嘴唇輕輕擦拭她的乳峰。

  甜蜜的玫瑰花瓣。

  在喃喃的讚許下,他張開嘴,繞著她的乳峰,用慵懶的的親吻戲弄她的肌膚,直至已然躁動的峰頂。從她的喘息中他知道,他已把她帶到歡樂與痛苦之間令人眩暈的那一點。

  他把她拉向自己,使兩人從容地步入親吻的瘋狂。她的雙手死命地抓他的頭髮。他感覺她的身體在拱起,在收緊,然後一個戰慄癱軟下來。當他抬頭看她時,她的眼裡閃爍著震驚和喜悅的光芒。

  「怎麼會——?」她又戰慄了一下。出乎意料地迅速地到達巔峰之後,她的身體在悸動。

  「魔力。」說著,他又把嘴唇壓在她滾燙的身上。「我做給你看。」

  他和她換了個位置。她從未見他這樣做過。她欣喜地走過每一段旅程。她的手,她的唇,給了他無拘無束的愛。她顫抖時,他也在顫抖。

  交織的歎息。相融的身體。夢囈般的邀請。透不過氣的響應。在慾火的驅使下,她扯掉他的襯衣,貼在他起伏不停的胸膛上,品嚐他熾熱濕潤的肌膚。

  有火的地方就有歡樂。他覺得自己的血在為她奔淌,心跳也在加快。

  在她對天堂美景的陣陣呼喚中,他們營造自己的伊甸園。他每次把嘴探向她,那魔力便會增加一分。她充滿佔有慾和誘惑力的雙手在他身上探索。她欣喜地發現,在她的撫摸下,他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動。

  他想——而且他需要——讓她和自己一樣的急迫。耳畔響著自己的心跳,他沿著她的身體一路拷問下去。摩根娜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呻吟。

  他貪婪地舔拭她的身體,她的雙手在草叢裡握成了拳。他把她從一個高峰推向另一個更險要的峰頂,她大聲叫了起來。她扭動著拱起身體,他陶醉在無以言喻的歡娛之中。

  他開始了返回的旅程,濕潤的肌膚滑過濕潤的肌膚。當他的嘴噙住她的雙唇時,她把他緊緊地拉向自己。他覺得她在張開雙臂,擁抱他,歡迎他。他的視覺模糊起來。

  他抑制著折磨人的慾火,緩緩地動著,盡情地享受,注視她臉上愉悅的光芒,感覺她迎向自己時脈搏的悸動。

  她喘息著睜開了眼睛。她看著他的眼睛,雙手順著他的胳臂向下滑。他倆手指纏繞在一起,不顧一切地翻滾起來。

  當她覺出他的身體癱軟的時候,當他的肌膚已經汗津津的時候,他把頭靠在了她的胸上。她的心跳使他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他開始感受摩根娜以外的世界。後背上溫暖的陽光。百囀千啾的小鳥。湍急的小溪旁繁茂的野花。

  在他的身下,她歎息一聲,抬起一隻手撫摸他的頭髮。她給了他寧靜,她得到了快樂。同時,她也因控制他的情感而破壞了自己最堅定的準則。

  也許這是一個錯誤,但她不會後悔。

  「摩根娜。」

  對那暗啞的耳語,她微微一笑。「睡吧,現在。」她對他說。

  黑暗中,他伸手摸她,發現床是空的。朦朧之中,他勉強睜開眼睛。他在床上,自己的床上,房間裡只有黎明前的靜謐。

  「摩根娜?」他不懂,為什麼明明知道她不在身邊,還要呼喚她的名字。

  是夢?他摸索著掀起被單,翻身下床。剛才是在做夢嗎?即使那只是一個夢,現實中似乎也沒有任何東西比它更真實、更生動、更重要。

  為了清醒一下頭腦,他走到窗口,深深地吸進涼爽的空氣。

  他們做過愛——了不起的愛——在小溪旁的草地上。

  不,那不可能。他靠在窗台上,像喝水一樣地把空氣咽進肚裡。他清晰地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坐在側院的樹下,談論——

  他驟然一驚。他已經把所有的事告訴了她。有關他家庭的不光彩的事,一股腦兒全部倒了出去。他怎麼會這樣做?他一隻手在頭上抓著,在房間裡走過來,又走過去。

  該死的電話,他想。不過他馬上又想到,那個電話使他避免了一個更大的錯誤。

  假如對摩根娜說了他愛她,那比對她講述自己的出身和成長經歷更糟——糟得多。至少現在摩根娜一點也不知道他倆的關係將向什麼方向發展。

  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再也無法挽回。他只有接受這個使他十分尷尬的事實。

  可是,在此之後,當他們在院子裡坐下以後,他是不是睡著了呢?

  夢。或者,那是一個夢?它是那麼清晰。他幾乎能聞到花的香味。而且,他當然記得她的身體在他的撫摸下溫柔似水的感覺。不只這些,還有很多很多。他能想起當時的感受,似乎他在此前的生命中所做的一切一直在把他引向那一時刻。引向他能和自己所愛的女人躺在草地上、感受心有所屬的寧靜時刻。

  幻想。只是幻想,恐慌情緒開始襲來時,他斷然地對自己說。他只是在樹下睡著了而已。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半夜時分,他回房間幹什麼來了——而且只有他自己?

  是她幹的。雙腿有些不穩,他倒在了床上。所有的事都是她幹的,然後她就離開了他。

  她別想溜走。他立起身來,但又倒了下去。

  他能記得醒來時的那分寧靜。太陽照在臉上,心曠神怡的寧靜。穿過草地、看到她彈撥豎琴並對他微笑時的寧靜。

  而當他問摩根娜為什麼時,她說……

  她說她愛他。

  納什覺得眩暈,於是用雙手夾住了腦袋。也許這是他想像出來的。所有的事。包括摩根娜。也許他已回到洛杉礬的公寓,剛從遙遠的夢中醒來。

  不管怎麼說,他並不真正相信女巫和符咒。他小心地用一隻手向掛在脖子上的項鏈摸去,握住了上面的那塊石頭。

  不相信?別騙人啦!

  摩根娜是真實的,而且愛他。更糟的是,他同樣愛她。

  他不想愛。那是荒唐的。但他愛上了她,而且愛得發狂,以致時時刻刻都在想她,都在渴望她,都在想像著,摩根娜也許——僅僅是也許——會在他的千呼萬喚中來到面前。

  在這一失去理性的事情中,這是最沒有理性的一個念頭。

  他需要清理自己的思路。一步一步地。他覺得很累,於是又倒在床上,兩眼瞪著暗處發愣。

  迷戀。這才是他的真實寫照。從迷戀到愛,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很長的、安全的一段路。她畢竟是一個魅力四射的女人。迷戀於一個魅力四射的女人,一個男人可以愉快地生活很長時間。每天早晨醒來時,臉上會掛著微笑,因為他知道摩根娜屬於他。

  納什開始編織一個美麗的幻想。接著又戛然而止。

  嘿,想什麼呢!

  摩根娜,他冷冷地說。他總是想著她。

  也許最應該做的是度個短假,趕快去什麼地方,乾乾淨淨地忘掉她。

  如果做得到的話。

  這小小的疑惑像塊石頭壓在他的心上。

  還沒開始,怎麼就知道不能把她忘掉?

  因為那不是迷戀,他在心裡慢慢地承認。遠遠不止迷戀。是愛。他不是為情慾所累。他已經跨出了那一大步。他愛上了她。

  是摩根娜使他愛上了她。

  這個想法使他一下坐了起來。她使他愛上了她。她是一個女巫。他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摩根娜會施展魔法,打個響指就能使他匍匐在她的腳下?

  他的一半拒絕這個想法,認為它荒謬可笑。他的另一半,充滿恐懼和自我懷疑的另一半,緊緊抓住這個想法不放。他思來想去,愈發感到迷茫。

  他對自己說,今天上午,他將坦然面對一個女巫。在這之後,他將做好戰鬥準備。納什•科特蘭一定會實現自己的目標。

  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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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5: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星期一上午不去店裡開門營業,總覺得不太對勁。這也是出於無奈,不僅為了她疲憊的身體,也是因為她的心情。給曼蒂打過電話後,摩根娜感覺上才輕鬆一些。曼蒂正好可以放鬆一下,中午開門不遲。

  休息一天摩根娜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她更願意在感覺好的時候再偷一天的閒。而現在,當她披著長裙下樓時,由於徹夜未眠,有些頭重腳輕,心情也極為惡劣。

  骰子已經擲出。手頭的雜事也已擺脫。摩根娜無精打采地歎息一聲,慢騰騰地走進廚房煮茶。她心中默想,魔力最令人尷尬的事情,就是你永遠無法讓自己無動於衷地施展它,忘記世界上還有更強大更重要的力量。

  燒水的工夫,她一隻手輕輕按著胃。走到窗前。她覺得空氣中有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徵兆。是否因為心緒不寧才有這種感覺?她不知道。盧娜在她的腳下來回來去地鑽了一會兒,發覺主人情緒不佳,就踮著腳尖溜了出去。

  她並沒有刻意去愛。她當然也不想讓情感的雪崩壓到頭上,把她擊倒,並且改變她的生活。而現在卻偏偏是這個局面。

  當然,任何時候都可以選擇。她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那樣做不容易。重大的事情很少是容易的。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轉身走到爐子那裡沖茶。杯子裡的茶幾乎剛剛沖好,她聽到有人打開了前門。

  「摩根娜!」

  摩根娜苦笑一下,又衝了兩杯茶。與此同時,她的表哥和表妹也進了廚房。「你看,」安娜斯塔西亞向摩根娜匆匆走去,同時朝塞巴斯蒂安瞟了一眼,「我跟你說過她不舒服。」

  摩根娜親了親她的臉頰。「我沒事。」

  「我說你沒事嘛。」塞巴斯蒂安一邊插嘴,一邊從櫃子上的廣口瓶裡掏出一塊餅乾。「鬧脾氣而已。你發射的信號又響又怪,把我從床上拖下來了。」

  「對不起。」她遞過去一個杯子。「我想是因為我不願意一個人呆著。」

  『你身體不太好。」安娜堅持說。沒容她深究,摩根娜躲開了她。

  「我昨晚沒睡好,早晨自然臉色不好。」

  塞巴斯蒂安喝了一口茶。他已經注意到摩根娜蒼白的臉色和黑黑的眼圈。忽然,他又看出了什麼問題,摩根娜正在竭力掩飾的問題。他坐了下來。他很耐心,而且總想和摩根娜比一比毅力。

  「伊甸園裡的麻煩。」他說,乏味的口吻足以使摩根娜的眼睛為之一亮。

  「我的問題自己能處理。謝謝。」

  「別招惹她了,塞巴斯蒂安。」安娜斯塔西亞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以示警告。「摩根娜,你是不是和納什吵架了?」

  「沒有。」她坐了下來。她太累了,不得不坐下。「沒有,」她接著說,「不過納什讓我擔心。昨天我瞭解了他的一些情況。關於他的家庭。」

  因為摩根娜對他們的信任不亞於對他們的愛,所以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們。從麗安的電話,直到柏樹下的那一刻。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因為只屬於她自己和納什,她沒有講。

  「可憐的孩子。」安娜斯塔西亞低聲說,「多痛苦啊,沒有人要,沒有人愛。」

  「而且不能愛別人。」摩根娜補充說,「不敢相信自己的感情。誰又能怪他呢?」

  「你在怪他。」

  她抬頭面對塞巴斯蒂安凝視的目光。詛咒他能看穿別人的心是無濟於事的。而且他說得一點不差。「不是真地責怪。只是讓人難受,讓人傷心,但我不怪他。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愛一個不能愛我、不想愛我的人。」

  「他需要時間。」安娜對她說。

  「我知道。我正在想可以給他多少時間。我發了誓。不勉強他。」她的聲音有些暗啞。她吞嚥著清了清喉嚨。「我不會違背誓言的。」

  趁她放鬆戒備,塞巴斯蒂安迅速捉住了她的手。他深入骨髓地看了一眼後鬆開了手。「天啊,摩根娜。你懷孕了。」

  她被塞巴斯蒂安的冒犯以及自己聽之任之的脆弱所激怒,一下子站了起來。但是,在她準備對他大發雷霆的時候,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關切和擔憂。

  「不像話,塞巴斯蒂安。那是女人特別願意自己宣佈的事情。」

  「坐下。」他命令道。如果安娜斯塔西亞沒把他趕開,他會把摩根娜抱到椅子上。

  「多長時間了?」安娜問道。

  摩根娜只是歎了口氣。「從春分開始。我剛知道幾天。」

  「你沒事吧?」沒等摩根娜回答,安娜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我看看。」安娜斯塔西亞一邊摸,一邊看著摩根娜的眼睛。她感覺到了長裙底下溫暖的肌膚、跳動的脈搏、流淌的血液,以及尚未成型的沉睡中的生命。她的嘴角翹了起來。「你沒事,」她說,「你們倆都沒事。」

  「只是今天早晨行動有點遲緩。」摩根娜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不想讓你們擔心。」

  「我還是要說,她應該坐下,或者躺下,臉色好了再起來。」塞巴斯蒂安不滿地看了看她倆。一想起他的表妹,他最疼愛的辯論夥伴,那麼脆弱,而且懷有身孕,他感到心神不安。摩根娜輕輕笑了一下,彎腰吻了吻他。

  「你是不是要為我瞎忙活了,表哥?」她高興起來,又親了他一下,然後才坐下。「但願如此。」

  「家裡人都在愛爾蘭,安娜和我理應照顧你。」

  安娜為她添茶,她心不在焉地嘟嚷了一聲謝謝。「你憑什麼認為我需要別人照顧?」

  塞巴斯蒂安沒搭理她的問題。「這兒我最大。」他提醒她,「而且,正因為如此,我想知道科特蘭有什麼打算。」

  安娜的嘴在杯子邊上咧了一下。「上帝啊,塞巴斯蒂安,太守舊了。你打算折騰折騰他嗎,因為他拿你的表妹不當回事?」

  「我可不像你們倆那樣對這件事毫不在乎。」他的眼睛暗了下來,而他的兩個表妹卻在轉著眼珠。「咱們把話說清楚,好不好?摩根娜,你想懷孕嗎?」

  「我已經懷孕了。」

  他把一隻手壓在她的手上,直到她又一次抬頭看他。「你非常清楚我是什麼意思。」

  她當然知道。她又歎息了一聲。「我只有一兩天的時間想這件事,不過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我明白我能收回所做的事。沒有什麼恥辱。我知道這個想法讓你不高興,安娜。」

  安娜搖了搖頭。「這件事必須由你自己決定。」

  「對,由我決定。我採取了避孕措施。可命運偏不理會。我問過自己的心,我相信我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她說話時嘴唇微微抖了一下,「這個時候,和這個男人。不管我多麼不安,不管我多麼害怕,我都無法動搖這個信念。所以,是的,我想懷孕。」

  塞巴斯蒂安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麼納什呢?他是怎麼想的?」摩根娜用不著回答。他馬上就明白了。他的聲音打雷似的,像要掀翻屋頂。「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沒告訴他?」

  摩根娜的目光銳利得足以將十個男人從膝蓋處砍斷。「別招惹我,不然我發誓要把你變成一個鼻涕蟲。」

  他只是挑起了一道眉。「回答問題。」

  「我自己也是剛剛確定。」她把頭髮向後一甩,站了起來。「再說,從昨天起,我就沒法把消息告訴他。」

  「他有權知道。」安娜平靜地說。

  「好吧。」摩根娜難以平靜,直到兩手握成了拳。「我會告訴他的。等我準備好的時候。你以為我要靠這個拴住他嗎?」她吃驚地發覺一顆淚珠滾到臉頰上,不耐煩地一把將其抹掉。

  「這件事必須讓他自己決定。」塞巴斯蒂安已經打定主意,如果納什做出錯誤的選擇,他將十分樂於打斷幾根重要的骨頭——用傳統的方式。

  「塞巴斯蒂安說得對,摩根娜。」安娜關切地但又非常堅定地站起身,用雙臂摟住她的表姐。「他要做出選擇,就像你一樣。如果他不知道,他就不能選擇。」

  「我懂。」為了減輕痛苦,摩根娜把頭靠在安娜的肩上。「今天上午我就去告訴他。」

  塞巴斯蒂安站起來,用一隻手撫摸摩根娜的頭髮。「我們會不離左右的。」

  摩根娜的微笑現在有了一絲平時的神韻。「別太近。」

  納什在床上翻來覆去,對著枕頭嘟嘟嚷囊。夢。一個接一個的夢。像電影鏡頭一樣在腦子裡進進出出。

  摩根娜。總是摩根娜。對他微笑,向他召喚,對他允諾種種奇妙的美好的事情。使他覺得充實,覺得有力,眼前充滿希望。

  外祖母。眼露凶光,用她那把無時無刻不握在手中的木勺重重地敲打他,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他是個廢物。

  自行車。在郊區的人行道上騎那輛閃閃發亮的紅色的車。風兒吹起他的頭髮,棒球明星卡在輪子上沙沙地響。

  麗安。站得很近,十分地近,手向外伸著,提醒他說他們是血脈相連。說他欠她,欠她,欠她。

  摩根娜。瘋狂地邪惡地大笑,騎著掃帚在幽暗的海灣上飛過,頭髮像雲一樣飄在身後。

  他自己。和外祖母一起跳進熱氣騰騰的大鍋,用那把可惡的勺子攪動裡面的肉。摩根娜的聲音——或者他母親的聲音?——像莎士比亞筆下神秘的姐妹裡的一個女人一樣,嘮叨個不停。

  「加倍,加倍,再努力也是白費。」

  他驚得坐了起來,氣喘吁吁地對著射進屋裡的陽光眨了眨眼睛。他抬起顫抖的手,用力擦臉。

  太棒了。簡直了不起。除此以外,他正在失去理智。

  他納悶,這是否也是摩根娜干的。她是不是潛入了他的心裡,指揮他的思想?哼,她別想一走了之。

  納什翻身下床,被自己的鞋絆了一下。他罵罵咧咧地把鞋踢開,茫然地向浴室走去。等他振作起來,他要和那個美麗的西部女巫正式攤牌。

  納什在噴頭下捧著自己的腦袋時,摩根娜在他家的車道上停了車。她是自己來的。她拒絕盧娜陪她一起來的時候,盧娜憤憤地絞著尾巴離開了她。摩根娜歎息著對自己保證,她會給它補償的。也許她會路過漁夫碼頭,買上一大堆海鮮,安撫盧娜的心。

  與此同時,她自己的心也令人擔憂。

  她掰了掰後視鏡,在上面端詳自己的臉。她不滿地哼了一聲,靠到了座椅背上。她是怎麼想的,竟以為簡單的化妝能掩飾緊張和憂慮?

  她緊緊地抿著嘴,向納什的房子望去。她不會讓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她不會一副脆弱和可憐巴巴的模樣告訴他這樣的消息。

  讓納什煩惱的人已經夠多了。

  她記得,她曾經認為納什完全是個無憂無慮的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的確是。他當然已經使他自己相信了這一點。不過,如果納什有資格給人這樣的印象,那麼她同樣也有資格。

  摩根娜做了一次放鬆的深呼吸,然後輕輕地吟誦起來。黑眼圈消失了,臉頰上也泛出了紅暈。她從車裡出來時,不眠之夜的所有表象已經全然不見。如果心跳得太快,她也能夠應付。她不會讓納什看出她正愛得發狂而且心存恐懼。

  她輕叩納什的房門時,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掌心卻沁出了汗珠。

  納什詛咒著,把一條腿套進牛仔褲,然後是另一條。「馬上就來。」他嘟嚷著提上褲子,赤著腳,光著上身,大步走下台階。還沒到喝咖啡的時間,就有人來,想起來不由牢騷滿腹。「什麼事?」說著,他猛地打開了門。然後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兩眼發愣。

  摩根娜看上去像早晨一樣清新美麗,像黑夜一樣性感誘人。納什不禁暗自稱奇,此時仍掛在身上的水珠怎麼會沒有變成蒸氣。

  「你好。」她探身蹭了蹭他的嘴唇。「攪了你的淋浴了吧?」

  「剛要洗完。」他不知所措,用手指攏了攏濕漉漉的頭髮。「你怎麼沒在店裡?」

  「我今天休息。」她信步走進屋裡。她希望自己聲音能保持自然,肌肉能保持放鬆。「你睡得好嗎?」

  「你應該知道。」看著她眼裡露出的一絲驚訝,他有點惱火。「你對我幹了些什麼,摩根娜?」

  「對你?我沒對你做任何事呀。」她又勉強笑了一下。「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現在非常需要咖啡。我給你煮點兒吧。」

  摩根娜還沒朝廚房轉身,納什就抓住了她的胳臂。「我自己會煮。」

  她掂量了一下納什眼中的憤怒,慢慢點了點頭。「你希望我過一會兒再來?」

  「不。咱們現在就解決。」當他大步走在走廊上時,她用力閉了一下眼睛。

  解決,她想著這個字眼,好像看到了逼真的災難的先兆。為什麼聽上去那麼像「了結」?她打起精神,跟著納什往廚房走,但她發現自己的勇氣在消退,於是轉彎進了客廳,在一把椅子的邊上坐了下來。

  納什需要咖啡,她對自己說。而她需要一點時間,重新考慮一下。

  她沒料到納什會如此憤怒,如此冷淡。那天他對麗安講話時就是這種神色。她也沒有料到,納什用那麼冰冷和近乎狂怒的目光看著自己,會讓她如此寒心。

  她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走著,一隻手護著孕育在腹中的新生命。她要保護那個生命,她向自己保證。不惜一切代價。

  他端著一杯冒熱氣的咖啡回屋裡時;她正站在窗旁。她的眼裡飽含著渴望。假如他不是心裡有數的話,他很可能會說她看上去很傷心,甚至很脆弱。

  但是他心裡有數。一個女巫自然是不會受傷害的。

  「你的花兒需要澆水了。」她對他說,「只把花兒栽上是不夠的。」她又默默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它們還需要照顧。」

  他一大口咖啡喝下去,燙著了舌頭。他本想走上前,把她攬到懷裡,拂去她聲音裡的憂傷。痛苦幫他抑制了這種衝動。「我沒心思談花兒。」

  「是啊。」她轉了一下身,脆弱的痕跡一掃而光。「看得出來。你有心思談什麼,納什?」

  「我要瞭解真相。全部真相。」

  她詢問般地把手掌朝上一翻,給了納什一個淺淺的愉快的微笑。「你想讓我從哪兒開始?」

  「別跟我兜圈子,摩根娜。我厭倦了。」他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肌肉緊得就要炸開。他抬起了頭。假如她再膽怯一分,納什的眼神就會使她出於自我防護而向後退縮。「對你來說整個事情一直是一場遊戲,對不對?從一開始,從我走進你的店門那一刻,你就斷定我是一個可能的候選人。」天,他意識到,這讓他覺得痛苦。想起他感受到的一切,想起他開始企盼的一切,他很難受。「我對你的……天賦的態度激怒了你,所以你就炫耀那些把戲。」

  摩根娜的心在胸膛裡顫抖,但她的聲音是堅強的。「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你在說我向你展示了自我,我不否認。我也不覺得羞恥。」

  他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咖啡濺得四處都是。被出賣的感覺如此強烈,以至壓倒了一切。該死,他愛她。是摩根娜使他愛上了她。而當他為此責備她的時候,她卻只是擺出一副冷靜可愛的樣子站在那兒。

  「我要知道你對我做了些什麼。」他又說了一遍。「然後我要你把它們收回。」

  「我對你說了,我沒有——」

  「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在恐慌和憤怒的驅使下,他抓住了她的胳臂。「摩根娜,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再對我說,你沒揮舞魔杖或畫符唸咒,讓我產生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

  「別裝蒜。我愛上你了。不想著你,我一個鐘頭都過不去。我不能想像,從現在起的一年裡,從現在起的十年裡,看不到你在身邊。」

  她的心融化了。「納什——」

  他猛地躲開摩根娜向他的臉頰伸來的手。摩根娜吃了一驚,手又落了下去。「你是怎麼做的?」他要她回答。「你是怎麼鑽進我的心裡的,就像這樣,竟然讓我想到了婚姻和家庭?到底是為什麼?想和凡人玩一把,直到你厭倦為止嗎?」

  「我是和你一樣的凡人。」她不緊不慢地說,「我吃飯,我睡覺,割破了會流血。我會變老。我有一樣的感覺。」

  「你和我不一樣。」他咬著牙根說。摩根娜覺得她的魔力在減弱,臉頰上的紅暈正在消退。

  「對。你說得對。我是不一樣,而且無法改變。我也不會改變。如果你覺得難以接受,那就讓我走。」

  「把我折騰成這個樣子,你別想一走了之。先解決問題。」他決然地搖了她一下。「解除你的符咒。」

  錯覺消失了,摩根娜用幽暗的眼睛看著他。「什麼符咒?」

  「凡是你用過的。你讓我把自己從不對人啟齒的事情袒露給你。你剝光了我的衣服。摩根娜,難道你就沒想過我會琢磨出來,如果我的頭腦正常,就決不會對你講我的家庭、我的背景?那是我的秘密。」他放開她,轉過了身,以免再有什麼過激的舉動。「你哄騙我講出了這些事,就像你哄騙我做其他事一樣。你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從來沒有利用你的感情。」她已經有些憤怒了。她收住了嘴,臉色更蒼白了。

  納什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抿了一下嘴唇。「真的嗎?」

  「不錯,昨天我利用了你的感情。在你母親來過電話以後,在你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以後,我想給你一種平和的心境。」

  「這麼說那是一道符咒?」

  雖然她只是抬了抬下巴,他還是搖晃了一下。此刻,她看上去那麼脆弱,像輕輕一碰就會破碎的玻璃一樣。「我讓感情控制了判斷力。如果我錯了,現在看來顯然是錯了,我向你道歉。」

  「呵,真輕鬆。我帶你漫遊了一圈,對不起,納什。」納什把手插進了褲兜裡。「那其他的事呢?」

  她抬起一隻顫抖的手去摸頭髮。「其他什麼?」

  「你是不是打算站在那兒對我說,你沒做那些事,以便操縱我的感情?讓我以為我愛上了你,以為我想和你共度一生?而且,天,想跟你生孩子?」因為他心裡仍然希望這樣,所以火氣更大了。「我非常清楚,這不是我的想法。絕對不是。」

  傷害在加深。但是,傷害的同時還激起了別的什麼。與她內心的感受相比,納什的憤怒、困惑和被出賣的感覺實在算不了什麼。只不過她在端詳納什時尚能控制住感情的韁繩罷了。

  「你是說我用魔法把你綁在我身上?我出於利己的目的用我的天賦對你施法,讓你愛上我?」

  「這正是我要說的。」

  摩根娜鬆開了韁繩。頃刻間,她的臉上又泛出了血色,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魔力,以及它所產生的力量,在她全身洋溢。「你這頭蠢驢。」

  他憤怒到極點,開始激烈地反擊。他說出來的話恰似驢子的嘶叫。他瞪大眼睛,又試了一次,摩根娜則在房間裡氣呼呼地轉著圈子。

  「這麼說你認為自己中了魔法。」她低聲說。她的怒火使書籍騰空而起,文學導彈在屋裡狂轟濫炸。納什儘管翻轉騰挪,還是沒能全部躲開。一本書砸著了他的鼻樑骨,他罵了起來。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恢復正常時,才暈暈乎乎地鬆了一口氣。

  「看,寶貝兒——」

  「不,你看,寶貝兒。」緊接著,她讓一陣狂風呼嘯著將傢俱捲起又拋下,堆成了一堆。「你認為我會浪費我的天賦迷惑像你這樣的人?你這個自以為是、驕傲自大的怪人。給我一個理由,告訴我為什麼不應該把你變成一條蛇!」

  他瞇著眼睛朝她走去。「我不跟你玩這一套。」

  「那你看好。」她一揮手,把納什發射到了房間的那一頭,離地兩尺高,重重地落在一把椅子上。他想站起來,不過又覺得更明智的做法是先讓呼吸恢復正常。

  為解心頭怒火,她又讓盤子在廚房裡飛轉起來。納什聽著盤子撞得叮噹亂響,只是無可奈何地歎息。

  「你應該知道,不要激怒一個女巫。」她對他說。壁爐裡的木柴躥出了火苗。「換個別的什麼女巫,沒有正直心、不管不顧的女巫,會幹出什麼事,難道你不知道?」

  「好啦,摩根娜。」他想站起來。她一巴掌把他拍回到椅子上,震得他上牙打下牙。

  「不要靠近我,現在不,永遠不。」儘管她努力控制,呼吸還是起伏不定。「我發誓,你要是靠近我,我就把你變成四條腿的什麼東西,讓你在月亮上嚎叫。」

  納什費勁地吐了一口氣。他不認為摩根娜會那樣幹。不會真那樣幹。比起苦苦哀求,不如堅定自己的立場。他的客廳現在是一片狼藉。見鬼,他的生活也是一片狼藉。他們將不得不面對此事。

  「收起來吧,摩根娜。」他的聲音令人驚歎地鎮靜和堅定。「這證明不了任何問題。」

  火氣已慢慢消盡,留給摩根娜的是空虛、痛心、可憐。「你說得很對。什麼也證明不了。我的脾氣,和我的感情一樣,有時會蒙蔽我的判斷力。不。」沒容納什站起來,她揮了揮手。「呆在那裡別動。我現在還不能相信我自己。」

  她把臉背了過去。火滅了。風停了。納什如釋重負,無聲地吐了口氣。看來,暴風雨已經過去。

  他大錯特錯了。

  「這麼說你不想和我相愛。」

  摩根娜的聲音裡有某種東西使他的眉毛擰到了一起。他想讓她轉過身,以便能看到她的臉,但她還是背對他,望著窗外。

  「我不想和任何人相愛。」他謹慎地說,希望能使自己信服。「這裡沒有什麼個人成見。」

  「沒有個人成見,」她重複了一句。

  「你看,摩根娜,我是一個糟糕的賭注。我喜歡按以前的方式生活。」

  「遇到我以前的那種方式。」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納什似乎覺得有什麼黏糊糊的東西在草叢裡婉蜒爬行。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手,確信那東西不是他自己。「不是因為你,是我。呃,我……哼,我不會坐在這兒道歉的,因為我不喜歡被符咒控制。」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你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且——」

  「哦,不要說了。不要費勁尋找聰明的借口了。」她轉過身,哽咽著說。

  他覺得好像摩根娜往他的心裡紮了一根長矛。摩根娜在哭泣。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向下淌。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把她抱在懷裡,用親吻為她擦去淚水。

  「摩根娜,別這樣。我從沒這個意思——」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他撞在了一堵牆上。他看不見,但摩根娜的確在他倆之間豎起了一堵牆,而且和磚牆一樣堅固。「住手。」他用手捶打隔開他倆的那個堅盾,嗓門由於恐慌和自責而失了起來。「這不是辦法。」

  她的心在流血。她感覺得到。「只能這樣,等我找到正確的辦法再說。」她想恨他,非常想恨他。是納什使她羞辱了自己。眼淚繼續流淌,她把兩手放到了肚子上。她需要保護的不止她自己。

  納什把自己無能為力的手攤到牆上。奇怪,他想。他覺得被隔離的似乎是他,而不是摩根娜。「看你哭,我受不了。」

  「你只能受一會兒了。不用擔心。女巫的眼淚和任何女人的眼淚一樣。軟弱而無用。」她穩定自己的情緒,眨掉眼淚,直到能看清東西。「你想要你的自由,納什?」

  假如辦得到,他會衝出一條血路,撲到摩根娜的面前。「見鬼,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無論你想要什麼,反正不是我。或者我們共同創造的東西。我保證,我不會強你所難。而且我絕不食言。」

  他感到了一種新的恐懼。一想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就要從指尖溜走,恐慌向他襲來。「讓我摸摸你。」

  「可以,如果你首先把我看作一個女人。」她自己也把一隻手放在了他對面的牆上。「由於我的特殊背景,你就認為我不需要被男人愛嗎,像任何一個女人被任何一個男人所愛那樣?」

  他對那堵牆又推又撞。「把這混賬東西拿掉。」

  那堵牆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可憐的防衛。「納什,我們的機緣在某一個點上相交而過。我這樣深地愛你,我想,不是任何人的過錯。」

  「摩根娜,求你了。」

  她端詳著他,搖了搖頭。她要把納什的模樣印到腦海裡,刻在心上,保存起來。「也許,因為我愛你,我把你拖進來了。我以前從沒有愛過,所以我也說不準。但是,我向你發誓,那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傷害你。」

  她生氣自己又要落淚,就慢慢退了回去。她站了一會兒——驕傲地、挺拔地、有力地站著。

  「我給你自由。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對你的任何控制,從此刻起立即解除。我利用我的技巧在你身上引起的任何感情,都將離你而去。你自由了,你可以離開我,離開我們共同創造的一切。」

  她閉上眼睛,舉起雙手。「祈求的愛是虛假的愛。我不會接受,也不會贈予。這樣的拋棄不損失任何東西。讓你的感情和你的思想擺脫我的羈絆吧。啊,如我所願,一切煙消雲散。」

  她的眼睛睜開了,裡面閃著晶瑩的淚花。「納什,你的能力高於你對自己的評價,」她平靜地說,「可你沒有發揮你的所能。」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摩根娜,不要這樣走開。」

  她微笑著說,「哦,我覺得我至少有權來一個戲劇性的退場,你不這樣認為嗎?」雖然摩根娜身在幾尺以外,納什敢發誓,他感覺嘴唇被輕輕吻了一下。「祝福你,納什。」話音未落,人已杳然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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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1:56: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他毫不懷疑自己就要發瘋。日復一日,他在屋裡屋外徘徊;夜復一夜,他在床上輾轉反側。

  摩根娜說過,他已經擺脫了她的羈絆。難道不是嗎?可為什麼他的感覺不是這樣呢?

  為什麼他還沒有停止想她、渴望她?為什麼她最後一次回眸相望時的模樣——眼中飽含幽怨,淚珠滾落兩腮——仍然歷歷在目?

  他試圖對自己說,摩根娜沒有解除她的符咒。但他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一周以後,他認輸了。他開車駛過摩根娜的家。房子是空的。他去店裡,異常冷漠和不友好的曼蒂告訴他摩根娜出門在外,但不肯說她去了什麼地方,或什麼時候回來。

  他應該有一種解脫感才是。他這樣對自己說。他頑強地擺脫了有關摩根娜的念頭,重新拾起了遇到她以前的生活。

  但是,走在海灘時他又心生遐想:和她一起漫步海灘,呀呀學語的孩子在他倆之間奔跑,會是何等情景。

  這種想像逼得他開車去了洛杉礬,在那裡住了幾天。

  他要讓自己相信,洛杉機的繁忙。擁擠和喧鬧會使他覺得好受一些。他和代理人在馬球俱樂部共進午餐,為他的劇本挑選演員。他一個人逛夜總會,用音樂和笑聲滿足自己。他甚至想,搬到北方是不是一個錯誤。也許他屬於城市的中心,周圍到處是陌生的面孔和引人注意的東西。

  可是,三天過後;他的心又開始渴望家的感覺,懷念春風的吹拂和海水的呼嘯。當然,還有摩根娜。

  他又回到威卡,詢問曼蒂,語氣之生硬足以令顧客側目,竊竊私語。可是曼蒂始終不為所動。

  他無計可施,索性把車停在摩根娜家的車道上,在她的房子附近靜候。已經快一個月了,他寬慰自己,摩根娜遲早會回來。她的家在這兒,她的事業在這兒。

  扯淡。在這兒的是他。在等待她。

  太陽落山時,他把胳臂肘搭在方向盤上,雙手托住了兩腮。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他承認。等待她。而且,他等在這兒,不是為了一次理性的談話,像他在過去的幾周裡試圖讓自己相信的那樣。

  他等待,是為了乞求,為了承諾,為了抗爭,為了做任何需要做的事情,以挽救這個局面。讓摩根娜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來。

  他握住仍然拴在脖子上的那塊石頭,猜想是否能把摩根娜呼喚回來。值得一試。比刊登私人啟事好多了,他苦笑著想。於是,他緊閉雙目,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摩根娜身上。

  「哼,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如果你想聽。你不能這樣把我趕走。你不能。不能僅僅因為我是一個白癡就……」

  他覺得身邊有人。他真地感覺到了。他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轉過身,抬頭著去。他看到了塞巴斯蒂安開心的面孔。

  「怎麼回事?」塞巴斯蒂安故作不解。「業餘守夜員?」

  納什想都沒想,一下子打開了車門。「她在哪兒?」他兩手抓住塞巴斯蒂安的襯衫,厲聲問道。「你知道。無論如何你得告訴我。」

  塞巴斯蒂安的眼睛令人恐懼地暗了下來。「小心,朋友。幾個星期了,我一直想和你一對一地練練呢。」

  一場不擇手段的精彩對打。這個念頭對納什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那好啊,咱們就——」

  「規矩點兒,」安娜斯塔西亞命令道,「你們兩個。」她用一雙纖弱的手,推開了這兩個男人。「我肯定你們會打得挺開心,讓對方來個鼻青臉腫,不過我不會容忍的。」

  納什一雙沮喪的拳頭垂到了身體兩側。「我想知道她在哪兒。」

  塞巴斯蒂安聳聳肩,靠在汽車的前蓋上。「你的要求在這兒沒有多大份量。」他把兩腳搭在了一起。這時,安娜斯塔西亞又一次站到了兩人之間。「納什,你看上去怎麼失魂落魄的,可憐的傢伙。」這話讓他自己十分得意。「受良心譴責了?」

  「塞巴斯蒂安,」安娜平靜的聲音裡既有責備,又有同情,「別挖苦人。你看不出來他很難過嗎?」

  「我的心在流血。」

  安娜把一隻手放到納什的胳臂上。「而且,他愛上了摩根娜?」

  塞巴斯蒂安的反應是一聲短促的大笑。「別讓那副可憐相折磨你的感情,安娜。」

  安娜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不情願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變暗了。他把手放到了納什的肩膀上。沒等納什憤怒地躲開他的手,他又大笑起來。「聖靈作證,他是愛上摩根娜了。」他對納什搖了搖頭。「你怎麼把事情弄得這麼糟?」

  「我的事用不著跟你解釋。」納什嘟嚷了一句。他心不在焉地摸了一下肩膀,那地方的感覺就像被太陽灼傷了一樣。「需要說的,我會對摩根娜說。」

  塞巴斯蒂安不再那樣強硬,但他也看不出任何讓納什輕鬆一點的理由。「我認為她的印象是,你已經把話說清楚了。而且,以她目前的狀況,她不想再聽你那些無恥的指責。」

  「什麼狀況?」納什的心不跳了。「她病了?」他又抓住了塞巴斯蒂安的襯衣,不過手上的力量已經不見了。「她怎麼了?」

  兩個表兄妹對了一下眼神。那麼迅速,那麼微妙,納什沒有絲毫覺察。「她沒生病。」安娜說。她很生氣摩根娜沒把孩子的事告訴納什。「實際上,她身體很好。塞巴斯蒂安的意思是,你們上次的事讓她心裡有點兒煩。」

  納什鬆開了手指。呼吸恢復正常後,他點了點頭。「明白了,你們讓我乞求。我會乞求的。我必須見她。我跪在地上求她以後,如果她堅持把我從她的生活中一腳踢出去,我會接受的。」

  「她在愛爾蘭,」安娜對他說,「和我們的家人在一起。」她的臉上綻開了美麗的笑容。「你有護照嗎?」

  摩根娜很高興回到了家。無論從山丘裡吹來的微風,還是掠過海峽的狂風,愛爾蘭的空氣總是令人感到慰藉。

  雖然她知道不久就要回去,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之中,但還是滿懷感激之情——對使她得以休養的這一個星期。

  對她的家人。

  在母親家的起居室裡,她舒展地坐在窗邊的一個座位上,感覺如此親切,如此寧靜,和她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她感受照在臉上的太陽,似乎只屬於愛爾蘭的明亮的太陽。透過鑽石狀的窗格玻璃,她能看到海灘上陡直的峭壁。崎嶇狹窄的海灘上翻滾著大海的波濤。換一個角度,她能看到傾斜的草地,碧綠的青草裡簇簇鮮花隨風起舞。

  摩根娜的母親坐在房間對面,正在畫素描。這是一個溫馨的時刻,它使摩根娜甜蜜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在逝去的歲月裡,她的母親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她的頭髮和女兒一樣黑,一樣密,只是剪得很短,優雅地襯托著她的臉龐。她的皮膚很光滑,有一種愛爾蘭血統特有的美麗的光澤。深藍色的眼睛比摩根娜更經常地蒙上一層夢幻的情調,但看人看事卻同樣地入木三分。

  摩根娜看她的時候,她被籠罩在傾訴不盡的深深的愛意之中。「你那麼美,母親。」

  布裡娜抬起頭,笑著說;「我不想爭論,因為聽到長大了的女兒這麼說,那感覺真是太妙了。」她的聲音裡有一種令人愉悅的明快的鄉音。「你知道嗎,親愛的,你來這兒,對大家來說是多好的事嗎?」

  摩根娜抬起一條腿,手指交叉兜住膝蓋。「我知道對我來說這有多好。而且知道我多麼感激您,因為您還沒有問我那些問題,其實我知道您是想問的。」

  「你這麼想倒也應該。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你父親裝聾作啞,沒逼你說出實情。」她的目光變柔和了。「他那麼疼愛你。」

  「我知道。」摩根娜覺得軟弱的淚水又要溢出,急忙眨了眨眼睛。「對不起。我的情緒,」她搖了搖頭,站起身說,「我似乎無法控制。」

  「親愛的。」布裡娜伸出雙手等待著,直到摩根娜走過來將它們握住。「你知道什麼事情都可以跟我說。任何事情。你準備好的時候。」

  「母親。」尋求慰藉的摩根娜跪下來,把頭伏在布裡娜的腿上。母親撫摸她的頭髮時,她淚眼汪汪地對母親笑了笑。「最近我逐漸認識到,我有你們,有你們每一個親人,是多麼幸運。你們愛我,需要我,關心我。我以前沒對您說過我多麼感激您。」

  布裡娜有些不解,搖了搖懷裡的女兒。「家庭本來就意味著愛心。需要和關懷。」

  「但並不是所有家庭都這樣,」摩根娜抬起了頭,此時她的眼睛不再濕潤了,而且洋溢著熱情。「對嗎?」

  「那是他們的失敗。什麼事情讓你傷心,摩根娜?」

  她又握住了母親的手。「我想過,沒有人需要,沒有人愛,該是什麼感覺。從很小的時候人家就告訴你,你是一個錯誤、一個負擔、只是別人礙於義務必須容忍的什麼東西。還有什麼比這更殘酷嗎?」

  「沒有。沒有什麼比缺少愛心的生活更殘酷。」她的語氣更溫存了。「你戀愛了?」

  摩根娜用不著直接回答。「他也受到了傷害,你知道。你和你們所有人給我的東西,我理所當然地接受的東西,他從來沒得到過。不過,儘管這樣,他還是成了一個很出色的人。呃,你會喜歡他的。」她把臉貼在母親的手掌上。「他很風趣,也很溫柔。他的思維,哦,是那麼活躍。但是他的另一半是封閉的。不是他有意這樣,是別人造成的。無論我施展什麼魔力,都打不開那把鎖。」她向後坐在了腳跟上。「他不想愛我,而我又不能——而且也不會——要求他不想給的東西。」

  「是不能。」布裡娜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兒。「在這件事上,你太強大,太驕傲,又太聰明了。不過人是會變的,摩根娜。到時候……」

  「沒有時間了。聖誕節前我就要生了。他的孩子。」

  布裡娜要說的所有寬心話都卡在了喉嚨裡。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她的寶貝女兒現在也懷上了小寶貝兒。「你身體沒事吧?」她費力地問了一句。

  摩根娜笑了一下。她高興的是這應該算作第一個問題。「沒事。」

  「肯定嗎?」

  「非常肯定。」

  「哦,親愛的。」布裡娜站起身,把摩根娜抱在懷裡搖晃著。「我的小寶貝兒。」

  「我很快就是大寶貝兒了。」

  她們鬆開對方時一起笑了起來。「我為你高興。也為你難過。」

  「我知道。我想要這個孩子。相信我,比哪個母親都更想要。不僅因為這也許是孩子的父親留給我的全部,而且也是為了這孩子自己。」

  「你感覺怎麼樣?」

  「怪怪的,」摩根挪說,「一會兒覺得挺結實,一會幾又十分虛弱。不是病,但有時頭暈。」

  布裡娜理解地點了點頭。「你說這個作父親的是個好人?」

  「是的,是個好人。」

  「這麼說,你告訴他時,他只是吃驚,沒有準備……」她注意到摩根娜游離的目光。「摩根娜,你還是孩子的時候,一想規避什麼,就從我的肩膀上往遠處看。」

  這句話的語氣使摩根娜把目光移回到母親的眼睛上。「我沒告訴他。不要,媽媽。」母親還沒來得及責備她,她就懇求說,「我原來打算告訴他,可是事情搞砸了。我知道,不告訴他是錯誤的,可是,告訴他實情,以此把他拴在自己身上,同樣不對。這是我的選擇。」

  「錯誤的選擇。」

  和母親一樣,摩根娜的下巴也扭了一下。「我自己的選擇,不管正確還是錯誤。我不會請求您同意,但是我要求您尊重。而且我還要求您暫時不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

  「什麼包括父親?」馬修進屋時問道,曾經是潘恩前輩的那隻狼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

  「女人家的悄悄話。」摩根娜平靜地說,一邊走過去親吻父親的臉頰。「你好,美男子。」

  他擰了擰摩根娜的鼻子。「你們女人家有秘密,瞞不過我。」

  「不准偷看。」摩根娜說,因為她知道,父親幾乎能和塞巴斯蒂安一樣輕而易舉地洞悉人心。「哎,別人都在哪兒呢?」

  馬修並不滿意,但是他有耐心。如果摩根娜不早點兒告訴他,他會自己去瞭解。畢竟他是摩根娜的父親。

  「道格拉斯和瑪琳在廚房,正在爭論午飯該由誰做、該做什麼。凱米拉正逼帕特裡克喝杜松子酒呢,」馬修詭秘地笑了笑,「帕特裡克不太服氣。指責她在牌上做了手腳。」

  布裡娜以她特有的笑容看了看他。「她做了嗎?」

  「當然。」馬修摸了摸狼身上銀色的毛。「你妹妹是個天生的騙子。」

  布裡娜溫柔地看著他說:「你弟弟是個可憐的輸家。」

  摩根娜開懷地笑著,把父親和母親一起挽了起來。「你們六個人竟能共同生活在這個地方,又沒惹惱天神,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謎。走,咱們下樓,給他們搗亂去。」

  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像唐納凡全家人聚餐那樣提起摩根娜的興致了。而這正是摩根娜所需要的。懷著一顆愛心,看那幾個孿生兄弟姐妹及其配偶之間的爭吵和鬥法,比坐在三層劇場的前排看馬戲表演有趣得多。

  摩根娜十分清楚,他們並不是任何時候都很融洽。不過她同樣清楚的是,無論有什麼摩擦,他們都會像太陽和光線共同升起一樣,共同面對家族的危機。

  她不想給他們帶來危機。她只想和他們共度一段時光。

  他們是兩組三胞胎,這固然不假,但三兄弟或三姐妹之間在外表上很少相似之處。摩根娜的父親是瘦高個兒,舉止莊重,長著一頭濃密的銀灰色的頭髮。帕特裡克,安娜斯塔西亞的父親,個頭兒不比摩根娜高,有拳擊手的強健體魄和一顆頑皮的心。道格拉斯差不多有六英尺四英吋高,謝了頂的頭髮戲劇性地向後梳成V型。他是個性情古怪的人。此刻,他正突發奇想,用放大鏡看自己的脖子。

  他剛剛脫掉他的獵帽和披風,否則他的妻子凱米拉就拒絕和他一起用餐。

  凱米拉常被視為這夥人裡最小的一個,人長得漂亮豐滿,像只可愛的鴿子,但意志卻如鋼鐵般堅強。與丈夫的古怪相比,她也毫不遜色。今天上午,她正嘗試一種新髮型,讓頭上繞滿了耀眼的桔黃色的發卷兒,耳朵上還吊著一根長長的鷹的羽毛。

  高大莊嚴的瑪琳是摩根娜所知道的本領最大的女巫,她那富於感染力的大笑能讓筏運工人心裡發毛。

  與摩根娜安靜的母親和莊重的父親一起,他們組成了一個雜耍班子。而且個個身懷巫術。聽他們插科打諢時,摩根娜心中充滿了愛意。

  「你的貓又爬上我屋裡的窗簾了。」凱米拉揮著她的叉子對瑪琳說。

  「噢,」瑪琳聳了聳結實的肩膀,「逮耗子唄,有什麼大不了的。」

  凱米拉頭上厚重的發卷兒微微顫了起來。「你非常清楚,這房子裡沒有一隻老鼠。道格拉斯早把它們咒出去了。」

  「而且還幹了一件半生不熟的好事。」馬修抱怨說。

  「半生不熟?」凱米拉氣呼呼地為丈夫辯解,「不就是那張餅嘛。」

  「嘿,這也是道格做的。」帕特裡克撇著嘴插了一句,「不過,我倒是喜歡蘋果嚼起來嘎吱嘎吱地響。

  「那是新配方。」道格拉斯像隻貓頭贗似地凝視他的放大鏡。「有益健康。」

  「那隻貓——」凱米拉仍然揪住那隻貓不放。她十分清楚自己已經控制不住這場談活了。

  「貓和馬一樣有益健康,」帕特裡克開心地說,「對不對,寶貝兒?」他快活地對妻子使了個眼色。作為回應,瑪琳同樣快活地咯咯笑了起來。

  「我才不管貓是不是有益健康呢,」凱米拉忍不住了。

  「哦,好了,好了……」道格拉斯拍了拍她回乎乎的手。「咱們不能讓一隻病貓在這兒轉來轉去,對不對?蕾妮會好好給它治一治的。」

  「這隻貓沒有病。」凱米拉氣極敗壞地說,「道格拉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堅持下去。」

  「堅持什麼?」他生氣地問,「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貓沒有病,還有什麼問題?哎,摩根娜,好姑娘,你怎麼不吃餅了?」

  摩根娜只顧開心地笑。「太好吃了,道格拉斯,我想留點兒以後吃。」她跳起來,輕快地繞過桌子,在每張瞼上出聲地親了一下。「我愛你們,愛你們每一個人。」

  「摩根娜,」布裡娜朝奔出屋外的女兒喊了一聲,「你去哪兒?」

  「去海灘散步。在海灘上好好地走走。」

  道格拉斯煞有介事地看了看他的放大鏡,「這孩子舉止古怪。」他宣佈說。因為飯快吃完了,他抄起帽子,頂在了頭上。「你們說呢?」

  納什感覺有點古怪。也許這跟他兩天沒睡有關。飛機、火車、出租車和交通車,大約二十小時的持續旅行造成了他現在這種頭昏眼花的朦朧狀態。不過,他總算設法從西海岸趕到東海岸,搭上紐約的一趟航班,並且在跨越大西洋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然後從都柏林坐火車南下,接著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一輛他可以買、可以租或可以偷的汽車,走完沃特福德和唐納凡城堡之間顛簸不平的最後幾哩路。

  他知道,在路上必須靠正確的一側駕駛。或者,索性就逆向行駛。不過他也懷疑,靠哪一側開車到底有什麼關係。那條壓滿車轍、到處是溝溝坎坎的土路很難被認為是一條真正的路。

  他花了相當於一千二百美金的錢弄到手的那輛汽車——沒人能說愛爾蘭人討價還價不夠精明——每顛簸一下似乎都會立即散架。他已經不再為消聲器不能工作而有任何顧忌,汽車的噪音足以吵醒沉睡的死者。

  他心急如焚,並非因為高聳的峭壁和鬱鬱蔥蔥的大地沒有風格和魅力,而是因為他擔心,等他搖搖晃晃地翻過最後一座小山時,手裡會只剩下方向盤。

  西邊的山就是鬼見愁。他猜得出來,因為把汽車賣給他的那個狡猾的馬販子沒少向他要指路錢。西邊是那座山,東邊是聖喬治海峽,下午茶以前你就能到唐納凡家的城堡。

  納什已經在想,下午茶前,他會發現自己葬身在沼澤地裡。

  「如果我活著,」納什嘮叨著說,「如果我活著找到她,我一定殺了她。一點一點地,」他美滋滋地說,「讓她知道我是認真的。」

  然後再把她帶到某個又昏暗又安靜的地方,跟她做一個星期的愛。然後睡一個星期的覺,睡醒後再從頭來過。

  如果,他提醒自己,他還活著。

  汽車僻啪亂響,上躥下跳,震得他骨頭髮酥。納什咬著牙根,又罵又哄又是威脅,結結巴巴的汽車終於被他惹翻。他的嘴張得老大,猛踩了一腳剎車。這個動作減弱了下降速度。汽車衝下山時,他沒聞到橡膠燃燒的氣味,也沒看到滾滾的濃煙正從引擎蓋裡往外冒。

  他的眼裡只有那座城堡。

  儘管聽說過城堡的名字,他並沒想到真會看到什麼城堡。但那的確是一座真正的城堡,高高地立在懸崖之上,面對狂驁不羈的大海。灰色的石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片片石英和雲母更是熠熠生輝。塔樓猶如長矛直刺青天,頂端飄著一面白旗。納什看著五角形的旗子,不禁心生敬畏和驚歎之情。

  他眨了眨眼,城堡仍在那裡,充滿了夢幻色彩,和他在一部電影裡塑造的景像一樣。假如有一個騎士策馬衝過吊橋——天啊,那兒真有一座吊橋——納什也會毫不奇怪。

  他大笑起來,開心的程度不亞於吃驚。他魯莽地踩了一腳油門,方向盤已經不能打轉,汽車筆直地駛入一個溝裡。

  納什一邊罵著他知道的所有髒話,一邊從汽車的殘骸裡向外爬,然後回身踢了一腳,眼睜睜地看著銹跡斑斑的擋泥板散了架。

  他瞇眼看了看太陽,心想整個旅程大約還需加上整整三英里的步行。他無可奈何,只好從後座裡拖出粗呢旅行袋,拔腳走了起來。

  當他看到那匹白馬在橋上飛馳而過時,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做出判斷,那是他的幻覺,還是現實。騎馬人雖然沒穿盔甲,外表卻十分引人注目——精瘦強壯,銀灰色的長髮似波浪般起伏。一支鷹牢牢地勾在騎馬人左臂的皮手套上,納什看了也不覺得奇怪。

  馬修朝那個蹣跚的行者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可憐。唉,尤利西斯,真可憐。連給你來一頓像樣的飯都不配。」那只鷹只是眨了眨眼,以示贊同。

  馬修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頭髮蓬亂、鬍子巴茬、眼神恍惚的男子。腦門上起了一個包,頭上的鮮血一直流到太陽穴。

  既然看見了那個傻瓜把車開進溝裡,榮譽感使他不能坐視不救。他拉住韁繩,讓坐騎停下,居高臨下地打量納什。

  「迷路了,對嗎,小伙子?」

  「不,我非常清楚我要去什麼地方。就是那兒。」他抬手指了指前方。

  馬修揚起了一道眉毛。「唐納凡城堡?你不知道那地方女巫成群,烏煙瘴氣?」

  「知道。我就是為此而去的。」

  馬修在馬鞍上挪了挪身子,重新審視納什。蓬頭垢面不假,但不是流浪漢。眼神由於疲勞而恍惚,但鋼鐵的意志閃爍其間。

  「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馬修繼續說道,「看你的模樣此時你絕對無法和女巫們較量。」

  「只和一個較量。」納什咬著牙說,「只是其中的一個。」

  「啊。你知道你流血了嗎?」

  「哪兒?」納什小心地抬起一隻手,厭惡地看了看血跡斑斑的手指。「花招兒。大概她詛咒了我的車。」

  「你是在說誰?」

  「摩根娜。摩根娜•唐納凡。」納什在他髒兮兮的褲子上擦了擦手指。「我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就是為了找她。」

  「小心走好,」馬修溫和地說,「你說的是我的女兒。」

  納什又累又疼,再也無法忍受,瞪了瞪那雙藍灰色的眼睛。也許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隻被壓扁的甲蟲,不過他毫不退縮。

  「我叫科特蘭,唐納凡先生。我是來找您女兒的。就是這麼回事。」

  「是嗎?」馬修饒有興趣地歪了歪頭。「那麼,好,上來吧,咱們去找找看。」他讓那只鷹高高飛走,伸出了沒摘手套的手。「和您相遇,榮幸之至,科特蘭。」

  「呃,」納什避開他的手,爬上了馬背,「同樣榮幸。」

  比起步行,騎馬用的時間自然要少,更何況馬修一路快馬加鞭。他們剛一跨過吊橋,進入庭院,一個個子高高的黑髮女子就從房門口衝了出來。

  納什咬著牙跳下馬背,朝她奔去。「你有很多問題需要回答,寶貝兒。你頭髮剪短了。你到底要——」那女子在他面前站住,用困惑的眼睛看他時,他立即愣住了。「我以為您是……對不起。」

  「你過獎了。」布裡娜回了他一句,然後爽朗地笑著,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馬修,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一個把車開進溝裡,似乎想找咱們摩根娜的年輕人。」

  布裡娜朝納什邁了一步,露出了犀利的目光。「是嗎,你?想見我的女兒?」 「我……是的,夫人。」

  一絲笑意掠過她的嘴唇。「她惹你不高興了?」

  「是的——哦,不。」他重重地噓了一口氣。「都是我自己惹的禍。請告訴我,她在這兒嗎?」

  「到裡邊去吧。」布裡娜輕輕地挽住了他的胳臂。「我給你的頭包一下,然後帶你找她。』

  「其實您只要——」他突然變啞了。他看到一隻巨大的眼睛從門口那兒窺視他。道格拉斯扔下他的放大鏡,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來的是何方聖賢?」

  「摩根娜的朋友。」布裡娜對他說,一邊用臂肘輕輕推推納什,讓他進屋。

  「啊。這姑娘舉止古怪。」道格拉斯說著,在納什的背上親切地拍了一下。「我告訴你吧。」

  涼爽的清風拍打摩根娜的臉龐,穿透她身上質地細密的毛線衫。受傷的心靈感到無比的純潔和慰藉。再過幾天,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家,重新面對現實了。

  她在一塊岩石上坐下,輕輕地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在這裡,獨自一人,她可以承認了。而且必須承認。她的創傷永遠也不會癒合。她永遠不再是完好無損的她。她將堅持下去,為自己和孩子創造美好的生活,因為她是堅強的,因為她感到驕傲。但是,某種缺憾將永遠與她相伴。

  不過,她已經擦乾了淚水,擺脫了自憐。愛爾蘭使她做到了這一點。她的確需要來這兒,在這個海灘上漫步,要自己記住,任何事情,無論多麼痛苦,都不會長久。

  除了愛情以外。

  她站起身,看著噴濺在岩石上的水花兒,開始往回走。她要煮一壺茶,也許還要讀一讀凱米拉的魔術紙牌,或者聽帕特裡克講一個長長的複雜的故事。然後,把孩子的事對他們和盤托出。她早該那樣做了。

  作為她的家人,他們會支持她。

  她十分難過的是,納什永遠也體驗不到家庭的和諧。

  她還沒看見納什,便感覺到了他的來臨。但是她以為那是她的心在和她開玩笑,在嘲弄她,因為她的無所畏懼是裝出來的。她非常緩慢地轉過了身,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能感到脈搏的跳動。

  他正邁著大步,順著海灘匆匆走來。海水濺濕了他的頭髮,上面的水珠閃閃發亮。兩天未刮的鬍鬚使他的臉顯得黑乎乎的,太陽穴上紮著整齊的白繃帶。他的眼神更是讓摩根娜忐忑不安。

  出於防衛,她後退了一步。這個動作使納什感到寒意襲人,不由停住了腳步。

  她看上去……哦,她看他的那種方式。她的眼睛不再濕潤。沒有使他心碎的淚水。但卻閃爍著光芒。似乎——似乎她害怕他。假如她撲向他,然後抓他。打他、罵他,也許他會感覺輕鬆得多。

  「摩根娜。」

  她覺得眩暈,一隻手按在深藏心底的秘密上。「你怎麼了?你受傷了?」

  「這……」他用手指碰了碰繃帶,「沒什麼。真的。汽車散架了,砸著了我。你母親在上面擦了點藥。我是說,在頭上。」

  「我母親?」凝視的目光閃過他的肩膀,轉向城堡的塔樓。「你見過我母親了?」

  「所有的人。」他很快地笑了一下。「他們……真不尋常。實際上,離城堡還有幾哩路的時候,我的車就掉溝裡了,準確地說。這樣我才遇見了你的父親。」他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可就是停不下來。「然後他們把我送進廚房,給我灌了很多茶,然後……見鬼,摩根娜,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其實我應該知道。你跟我說過,你要來愛爾蘭,在海灘上走一走。我應該知道的。很多事情我都應該知道的。」

  她抓住一塊岩石,以便保持身體的平衡。她十分害怕自己就要面臨一種新的危險,暈倒在他的腳下。「你趕了很遠的路。」她囁嚅著說。

  「我本來能早一點兒到的,可是——嘿。」摩根娜搖晃了一下,他一步跳了過去。摩根娜的第一反應是吃驚。在納什的懷裡,她覺得自己脆弱得可怕。

  但她的胳臂有足夠的力量推開納什。「不。」

  納什不予理會,拉過摩根娜,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裡。他像呼吸一樣,吸進她身上的香氣。「天,摩根娜,我只要一分鐘。讓我抱抱你。」

  她搖了搖頭,可是她的雙臂,她的不聽話的雙臂已經緊緊地抱住了他。他的嘴撲向她,噙住她的嘴時,她的呻吟不再是抗議,而是渴望。納什淹沒在她的親吻之中,就像一個快被烤乾的人跳入清澈涼爽的湖水之中。

  「什麼也不要說。」他嘟嚷著,一邊把吻灑在摩根娜的臉上。「在我把必須告訴你的話說完以前,什麼也不要說。」

  摩根娜想起了納什以前對她說過的話,於是拚命掙脫他的懷抱。「我不能再重新來過,納什。我不想。」

  「不行。」他抓住她的手腕,盯著摩根娜的眼睛在冒火。「這回不能再豎起那堵牆了,摩根娜。哪邊都不要。你保證。」

  她張開嘴,想要拒絕,但是納什的眼睛裡有某種她無力拒絕的東西。「我保證。」她簡單地說,「我想坐下。」

  「好。」他放開了她。他覺得,在他設法挽救被自己弄得一團糟的局面之前,最好還是不去碰她。當摩根娜在岩石上坐下,把手搭在腿上,抬起下巴時,納什想起,自己曾經決心要殺了她。

  「不管事情多糟,你都不應該逃跑。」

  她睜大了發亮的眼睛。「我?」

  「對,你。」他回敬道,「也許我是一個白癡,但在我明白過來以後,你沒有理由撇開我,讓我跟你一樣,獨自受這種煎熬。」

  「這麼說,是我的過錯。」

  「讓我這一個月瘋瘋癲癲,對,是你的錯。」他從牙縫噓出了一口氣。「別的事情,其餘的一切,都怪我。」他試探著伸出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她只能扭過臉去,不然就會哭出來。「在沒弄明白這是為什麼之前,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

  「我知道你會讓我跪下求你。」他不耐煩地說,「好吧,可以。為我說的所有那些蠢話,對不起。」

  她的嘴唇微微顫了一下。「所有的話?」

  他失去了耐心,一把拽起了她。「看著我,見鬼。我要你看著我聽我說。我要說我愛你;這和魔法或符咒毫不相干,從來就沒有關係;惟一相關的就是你,還有我。」

  當摩根娜閉上眼睛時,他覺得恐慌的情緒使他脊樑骨發緊。「別拒絕我,摩根娜。我知道我拒絕過你。我知道那是愚蠢的。我當時被嚇壞了。唉,我害怕極了。求你了。」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睜開眼睛,看著我。」她這樣做的時候,他的身體欣慰地抖了一下。他看出來了,現在還不算太晚。「這是我第一次,」他的措辭很謹慎。「我第一次為自己說過的話求你原諒。我可以告訴你,那些話並非我的本意,我只是以它們為借口把你推開而已。不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的確說了那些話。」

  「我理解害怕的心情。」她碰了碰他的手腕。「如果你要的是原諒,我原諒你了。沒有必要拒絕你的道歉。」

  「就這樣?」他把嘴唇貼到她的眉梢上,又貼到她的臉頰上。「大概你不想把我變成一條比目魚吧,一變就是三四年?」

  「第一次冒犯,不變。」她抽回身,希望能有什麼輕鬆友好的話題讓他倆談一會兒。「你剛剛長途旅行,而且已經累了。咱們幹嘛不回家去?風大了,而且也快到喝茶時間了。」

  「摩根娜,」他緊緊地抱著她,「我說了我愛你。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這種話。在遇到你以前,我一生中沒對任何人說過。第一次有些難,不過我想以後我們會容易一些。」

  她又向遠處望去。她的母親會把這看作是逃避。納什把這看作是拒絕。「你說過你愛我。」他的聲音發緊,他的手抓得更緊。

  「是的,我說過。」她的視線又和他相遇。「而且現在也是。」

  他又把她拉回來,把自己的眉頭搭在她的眉頭上。「這感覺真好。」他的聲音有些疑惑。「我以前不知道,愛上一個人而且被她愛,那感覺有多美好。我們可以從這兒開始,摩根娜。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出色的人,我也許會很蹩腳。我還不習慣讓什麼人屬於我。或是讓自己屬於什麼人。但是我會獻出我所擁有的一切。這是我的承諾。」

  她的身體一動不動。「你說什麼?」

  他縮回身,又緊張起來,手也插進了褲袋裡。「我說請你嫁給我,差不多吧。」

  「差不多?」

  他詛咒了一聲。「你看,我要你嫁給我。我的請求不太高明。如果你想等待,直到我布好舞台,兜裡揣著戒指,單膝跪下,那也可以。只是……我太愛你了,以前我不知道能有這種感覺,會有這種感覺。我需要一個機會,向你表明心跡。」

  「我不需要舞台,納什。我希望事情很簡單。」

  他握緊了手指。「你不想嫁給我。」

  「我想和你共同生活。哦,是的。非常想。但是你將要接受的不僅僅是我自己。」

  有那麼一會兒,納什困惑不解。接著他的臉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你是說你們家,以及,噢,唐納凡家的遺風。寶貝兒,你是我想要的一切,而且不僅如此。我愛的女人是女巫,這只不過更有意思而已。」

  摩根娜被感動了,她抬起一隻手,放在納什的瞼上。「納什,你太好了。對我來說絕對完美無缺。但是你得到的不僅是我。」她凝視著納什的眼睛說,「我懷上了你的孩子。」

  納什呆若木雞。「什麼?」

  她用不著重複一遍。她看到,納什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一屁股坐在她剛才坐過的岩石上。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後,才勉強說出話來。「孩子?你懷孕了?你懷了孩子啦?」

  摩根娜點了點頭,她的外表很平靜。「可以這麼說吧。」她停了片刻,等他說話。見納什沒有開口,她強迫自己繼續說道:「關於不想要家庭,你以前說得非常清楚,所以我認識到這件事會有影響,而且……」

  「你知道。」他不得不吞嚥一下,以便提高嗓音,蓋過風聲和海濤。「那天,最後那天,你就知道了。」

  「對,我知道。我去找你就是想告訴你。」

  他搖晃著站起身,走到水邊。他想起了摩根娜當時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話。這些事將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之中。摩根娜那樣離開他,把秘密深藏心底,難道還有什麼可奇怪的嗎?

  「你認為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摩根娜有些害怕,於是停了一下。「這不是我有意安排的。」

  他猛地朝摩根娜轉回身,眼睛也變得嚴厲起來。「同樣的錯誤我不會重犯,對你當然更不會。什麼時候生?」

  她把雙手搭在肚子上。「聖誕節前。是第一個晚上懷上的。春分那天。」

  「聖誕節。」他重複著說。他想起了紅色的自行車,想起了烘烤點心,想起了開懷大笑,想起了就要屬於他的家庭。摩根娜正在獻出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他只在內心深處悄悄渴望的東西。

  「你說我自由了,」他謹慎地說,「我可以離開你,離開我們共同創造的一切。你是指孩子。」

  她的眼睛在變暗,她的聲音堅強而動聽。「我愛這個孩子,我需要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不是一個錯誤,而是一個禮物。我寧肯獨自撫養這個孩子,也不願冒任何風險,讓他的生命哪怕有一分一秒不被珍惜。」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說出話來,但當他張口時,他的話句句發自肺腑。「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你,我要我們共同創造的一切。」

  摩根娜淚眼模糊地端詳著他。「那麼,你只管開口好了。」

  納什走回她的面前,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他只說了一句:「給我一個機會。」

  當他向前探過身時,摩根娜笑彎了的嘴唇迎了上去。「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

  「我就要當爸爸了。」他試探性地慢慢說道,接著大喊一聲,抱起了摩根娜。「我們有孩子了。」

  摩根娜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朗朗地笑了起來。「是的。」

  「我們是一家人了。」

  「是的。」

  他久久地用力地吻過她後,開始向前走去。「如果我們第一次幹得很漂亮,我們就能有更多的孩子,對不對?」

  「絕對正確。我們去哪兒?」

  「我要抱你回去,把你放在床上。和我一起。」

  「是個讓人高興的主意,不過你用不著抱我。」

  「每一步都要抱。你懷著孩子呢。我的孩子。我能看得見。內景,白天。灑滿陽光的房間,淡藍色的牆壁。」

  「黃色的。」

  「可以。明亮的黃色的牆壁。窗下是一個古老的微微發亮的嬰兒床,上邊掛著一個精緻的風鈴。屋裡響著快樂的咯咯的笑聲,胖胖的小手向上舉起,去抓風鈴上的銅環……」他停住了腳步,他的臉在摩根娜的面前晃了一下。「噢,男孩兒。」

  「什麼?你說什麼?」

  「他剛才踢了我一下。可能性有多大?我是說,有多大的可能,這個孩子,你知道,會繼承你的天賦?」

  她燦爛地笑著,用手指把納什的頭髮捲了一個卷兒。「你是說這孩子成為一個女巫的可能性有多大?非常之大。唐納凡家族的遺傳基因非常強大。」她笑嘻嘻地用鼻子蹭了蹭納什的脖子。「不過我敢打賭,她的眼睛像你。」

  「當然。」納什又向前跨了一步。他發覺自己已經笑得合不攏嘴。「我也敢打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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