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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諾拉‧羅伯茲]愛上火爆佳人【Born In Ice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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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2: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愛上火爆佳人(Born In Ice系列)作者:諾拉‧羅伯特 

一個傲慢的呆子!席羅根愈想愈生氣,康美姬根本只是個固執、無理、脾氣暴躁的傢伙!
她整個人就像一團紅色火焰,烈性而自我,灼痛別人也灼痛自己;
而他,席羅根,身 為最年輕的全球畫廊第三代傳人,手掌大權、力能喚雨,
渾身無一處不充滿成功男人的致命魅力,他何曾受過這種氣?
每個藝術家都可望得到他雙手的庇蔭,而這個可惡的女人卻對他嗤之以鼻,
把他這個堂堂總裁看得一文不值!就算她才氣過人、個性獨特、擁有無人可及的天分……
還有……還有就算她身材動人、漂亮的臉蛋既無邪又性感,
整個人宛如天使般純淨而未加包裝,總能勾惹起男人最深 層的情慾……
可恨!他這哪是在氣她?他真恨自己為何偏偏就是無法逃開她火焰般的魅惑,
明知可能灼傷自己,還是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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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3: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他肯定會在酒吧裡!在這樣寒風刺骨的午後,一位聰明的男人當然會知道處於何處最適合取暖,而最好的選擇絕對不會是自家的火爐邊。

  美姬相信康湯米正是一位聰明的男人,所以她毫不期待會在家裡找到他。

  父親一定在酒吧裡被 朋友和笑聲包圍著,美姬心想。他總愛大笑或大哭著發洩情緒,任憑思路隨著遙不可及的夢想飛旋到天邊。也許有些人會以為康湯米是個痧子,然而美姬絕對不這麼認為。

  當她將車子駛進村裡時,街上空蕩蕩地,沒有任何活動的生物——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沒有人會有閒情在冰窖裡散步。她很快就見到父親的老雪佛萊以及一些她熟識的車子停在街邊。歐提姆的酒吧今天顯然生意興隆。

  美姬將車停在最靠近酒吧入口的空位。一走下來,猛烈的冷風襲擊上她的背脊,使她不由自主的將身體更蜷縮在羊毛夾克底下,羊毛帽也拉得低低的,幾乎就要遮住視線。寒氣染紅她的面頰,一股潮濕的味道直直衝上她的鼻頭。身為農人的女人,美姬可以輕易預測天黑之前白雪就會降臨大地。

  這是她記憶中最嚴寒的一月份,冬神殘酷的籠罩了克雷爾郡的每一寸角落,街邊小店前的花圃被風霜摧殘得只剩下幾株可憐兮兮的枯枝。

  儘管為花兒感覺遺憾,但此刻埋藏在她心裡的好消息卻如溫暖的春陽搬,彷彿枯死的花兒也會因為她的好消息而再次活轉。

  歐家酒吧裡的溫度和氣氛與街道成絕對正比,美姬一推開門就感覺到暖和的氣息直撲臉龐,空氣裡充滿濃濃的炭火味兒歐提姆妻子黛拉特製的燉肉味。當然更少不了煙草和啤酒的味道。

  首先進入美姬眼簾的是一頭亂髮的墨非,穿著靴子的長腿悠閒地往前伸展,他清亮的歌聲隨著手上的手風琴一同溢出,憂鬱柔美的曲調宛若情人眼裡滴落的淚水。墨非也看見她了,他淺淺一笑,待修剪的黑髮蓋過眉梢,他需要向後仰頭才能將它們甩到腦後。

  站在吧檯後方的歐提姆正在擦洗酒杯,他有著肥大的啤酒肚,圍裙只能勉強遮蓋龐大的身軀,每次笑起來時眼睛都會瞇成一條可愛的細縫。當他見到美姬時,依然繼續手裡的工作,知道美姬會和所有店裡的老顧客一樣,耐心等到墨非的音樂結束後才開口點酒。

  美姬接著見到黎大維正在享受他哥哥每個月從波士頓寄來的美國香煙,而小巧整潔的陸太太雙手織著粉紅毛衣,腳也沒閒著配合音樂輕聲打著節拍。再來還有老強尼,失去牙齒的嘴笑得開開得,手指緊緊與結髮五十年得老妻相握,像對新婚夫妻般親暱的依偎在一起,萬分陶醉在墨非的音樂聲中。

  吧檯上放置的電視機正無聲地播放著英國的肥皂劇,劇中人物穿著華麗的服飾,梳著時髦油亮的髮型,圍坐在擺放銀製餐具的圓桌邊,飲水晶酒杯的紅葡萄酒。

  電視裡看似燦爛輝煌的生活距離這個連牆壁都被煙熏得昏黃得小酒吧來說,實在太遙遠、太不真實了。美姬對劇中人嗤之以鼻,但同時也有一份強烈而短暫的羨慕閃過她的心扉。

  有朝一日,當她也擁有如此的財富時——當然啦,她其實並不在意是否真的能擁有——美姬相信她會知道該怎麼做。

  最後她才看見他,獨自一個人靜靜坐在角落裡,但絲毫不顯得離群,就像他原本就完全屬於這個房間一樣這麼悠閒自在。在所有她認識得男人中,美姬不曾像愛康湯米一樣,以全副的信任去深愛著這位男人。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他身邊坐下,將頭斜斜枕在他的肩膀上。

  對他的愛意像火苗一樣從她心底緩緩升起,全身骨頭都暖烘烘的,卻非劇烈燃燒的熊熊火焰。他將美姬摟近身畔,嘴唇輕輕刷過她的額角。

  當音樂結束時,美姬執起他的手,靠在自己唇邊吻一下。「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

  「你怎麼知道我正在想你?親愛的美姬。」

  「一定是因為我也在想你。」她露出笑容。康湯米的身材不算高大,但顯得強壯結實。當他咧嘴笑時,眼角得細紋便會加深,像扇子一樣擴散開來。在美姬 眼中,這些歲月的痕跡只會讓他更迷人。

  他的頭髮原本是濃密的火紅色,現在已經有些稀薄了,幾抹灰白像煙一樣從火焰中竄出,對美姬而言,他的的確確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男人。

  「爸。」她輕輕開口:「我有件消息要告訴你。」

  「我猜也是,你的臉上寫滿了好消息三個字。」

  他俏皮地眨眨眼,摘下美姬的毛線帽,長而濃的紅髮傾洩而下,宛若燃燒中的火焰。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將她抱在懷中的景象——一張緊縮發皺的小臉為新來到這世界而嚎啕大哭,兩隻小拳頭瘋狂地揮舞著,稀疏的頭髮像新鑄的銅板般閃閃發亮。

  她從未因為沒有兒子而失望,卻為著上天賜予他兩位女兒而虔誠地感激著。

  「給我女兒一杯喝的,提姆!」

  「我要茶。」美姬叫:「實在太冷了。」她暫時壓抑宣佈好消息的興奮心情,渴望延長這份喜悅的時間。「你怎麼在這裡唱歌喝酒?墨非,誰來為你的乳牛取暖呢?」

  「讓它在彼此身上尋求溫暖吧!」他吼回去。「如果這種天氣持續下去,來春時我就會有一大群小牛了——它們打發漫漫冬夜的方法就和全世界人們一樣。」

  「哦,坐在火爐邊讀本好書,是嗎?」美姬一說,整間房間立刻充滿低低的笑聲,因為墨非愛讀書的習慣是眾所皆知的。

  「唉,我試著讓它們體會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妙滋味,可惜它們比較喜歡找尋安靜。你那轟隆作響的熔爐呢?怎麼不留在家裡玩你的玻璃?」

  「爸。」美姬等墨非走向吧檯,再次牽起父親的手。「我要第一個告訴你。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帶了幾件作品到馬格尼的店裡嗎?」

  「我現在才知道啊!」他掏出煙斗。「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想自己去嘛!」

  「你這個小孤僻。」他溺愛的捏捏美姬的鼻頭。

  「爸,他買它們了!」她那雙和湯米一模一樣的綠色眼睛閃閃發亮。「我帶了四件去,而他全部買下來,還當場付清!」

  「天哪!美姬!天哪!」他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拉著她,帶她在房間裡不停旋轉。「聽我說!各位先生小姐們!我的美姬在恩尼斯賣出了她的作品!」

  整個房間立刻充斥喝采與掌聲,隨之而來的是連珠炮似的詢問聲

  「馬格尼的店,是的。」美姬忙著回答問題,「四件,他還想看別的。兩隻花瓶、一隻碗,還有一個……呃,我想可以稱之為紙鎮。」她大笑著。

  她向著父親舉起酒杯,「敬康湯米對我的信心。「

  「哦,不,美姬。」她父親猛烈搖著頭,眼裡淚光迷濛。「該敬你,全部的榮耀都屬於你」他傾斜酒杯,讓火辣辣的液體順著喉嚨一路燃燒到體內。「奏樂吧,墨非,我想釋我女兒跳舞!」

  墨非順從的奏起一支傑格舞曲。在掌聲和尖叫聲的伴奏下,湯米帶著女兒在地板上旋轉起舞。黛拉從廚房裡走  出來,臉孔放廚房的爐火熏得發紅.她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拉起丈夫也舞進房問中央。從傑格舞到利爾舞.再轉為號管舞曲,美姬在不同舞伴間來迴旋轉。直到她雙腿開始發酸發軟。

  在此之後酒吧的人,很快就從別人口中得知這個好消息。美姬知道在日落之前,附近二十公里內的全都會知道了!

  而這正是她所期盼得到的名望。

  「夠了,夠了。」她坐倒在椅子上,一口喝乾她的茶。「我的心臟都快爆炸了。」

  「我也是,滿心都是對你的驕傲。」湯米的笑容依然燦爛,但眼底閃過一抹陰鬱。「我們應該去告訴你母親,還有你妹妹。」

  「稍晚我會告訴萊娜的。」她自己的情緒也因為提及母親而動搖。

  「好吧!」他彎身輕撫女兒的臉頰。「今天是你的日子,康美姬,別讓任何事情掃了興致。」

  「不,這是我們的日子——如果沒有你,我永遠做不出第一顆玻璃球。」

  「那麼,就讓我們兩個分享吧!」一瞬間,他感覺有些氣悶,身體好像發熱一樣,腦袋也昏昏的。大概需要一點新鮮空氣。他想。「我正好有兜風的情緒,想聞聞海水的味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當然啦!」美姬立刻站起身。「但外面冷得要命,風更刮得像地獄一樣,這樣你還想去懸崖邊嗎?」

  「我覺得我需要去。」湯米拿起外套,圍上圍巾,感覺視線前有許多灰暗的顏色在旋轉。他很遺憾發現自己有些醉了。無論如何,今天值得一醉! 「明天晚上讓我們開個派對!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最好的音樂,我要每位認識的人都來慶祝我的成功!」

  直到他們走出門外,走進冰冷的空氣中,美姬才接口道:「派對?爸,你知道她不會答應的。」

  「我現在至少還是家裡的主人」他的下顎高高仰起,和女兒慣有的動作一模一樣  「一定要有派對。美姬,我會和你母親交涉,你來開車好嗎?「

  「好」她知道一旦父做了決定,再爭論也無濟於事。

  然而美姬深深慶幸父親這樣的個性.否則她將永遠別想有機會到威尼斯學習製作玻璃藝術品,永遠別想擁有自己的工作室;她母親知道了此事所花費的大筆金錢,沒一天讓他好過.但是湯米堅持不退讓。

  「告訴我,你目前在做什麼?」

  「嗯,可以算是一個瓶子吧?我希望它長得非常細瘦、非常修長,從底部到頂部越來越窄,然後在最頂端盛開,有點像百合花的模樣,至於顏色必須幽雅細緻,和水蜜桃果肉一樣柔和。」

  就像東西已經成形在她手中一樣,美姬總是能在腦海中清楚地看見它的模樣。

  「你的心眼總能看見這麼美的東西。」

  「要看見它們很容易,」美姬對父親微笑。「難的是將它們現實的過程。」

  「你一定做得到。」湯米疼愛地拍拍她的手,然後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美姬駕車轉過彎,狹窄的路向著海邊延伸。在西邊天際,雲朵飛也似地乘風而過,即將來臨的暴風雨將它們染上陰沉的灰色,幾塊補丁似的明亮幕處在暗色彩的夾縫中,眼看漸漸被吞噬,時而縮小、時而擴大,彷彿在掙扎著想為天空帶來多點光明。

  路又轉了一次,然後直直向前延伸,父親的一聲歎息讓美姬扭頭望了一眼,他看來有些蒼白,眼神也顯得憔悴無神。「你好像累了,爸,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家嗎?」

  「不,不要。」湯米拿出煙斗,心不在焉地在手掌上輕輕敲擊。「我想看海。暴風雨就要聚集了,美姬,我們會  在露普漢看見一場好秀。」

  「我相信。」路面越來越狹窄.兩旁是比還高大的灌木林.在冬天無情的摧殘下已經枯黃殘敗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爸。」

  「想什麼?」

  「如果我能再多賣出幾件作品,我就能再建一座熔爐。我希望能做出更多的顏色,耐火磚並不很貴但我需要至少兩百塊。」

  「我幫你存錢。」

  「我不要再讓你出錢了!」她非常堅持。「我很高興,爸,但這次我要自己來。」

  他用力捏緊了煙斗。「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父親是用來做什麼的?你又不是要時髦表裳或什麼華而不實的玩意——既然只是耐火磚,你就該得到!」

  「我會得到的!」美姬老實不客氣地頂回去。「可是我要自己買——這不是錢的問題,只是自己的決心。」

  「你已經還了我十倍以上的報償。」弛稍稍向後靠.把車窗開啟一道細縫後才點燃煙斗。「我是個非常富有的男人,美姬我有兩個可愛的女兒,每一位都是無價的珠寶,這已經是上天對我最佳的恩賜了。」

  美姬注意到他並沒有將母親包括在他的財富裡。「你還有像彩虹一樣燦爛的夢想呢!」

  「當然。」說到這裡,湯米再度陷入沉寂。

  車子駛過一棟古舊的石屋,沒有屋頂,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灰綠色的原野上,在昏暗的光線中展現出一股不可思議的美感。

  眼前的景象應該令人感到悲愴,但湯米只感到它的美麗。儘管他以為自己並不瞭解美姬熱愛的孤獨感,然而看見這樣的景色——低壓的天空與廣闊的地平線相接,其中全然沒有人跡——他頓時感覺自己懂得美姬的心情了!

  鹹鹹的海的氣息,從穿縫中流竄進來;曾經,他夢想著能橫越過大洋。

  曾經,他做過數不盡的夢想。

  他總是在尋找彩虹那端的金子,而且也知道最終只有失敗在那端等著他。雖然生為一位農夫,但他的心卻從來不屬於農務,現在的他只剩下幾頃農地,僅僅足夠女兒萊娜種種花草蔬菜、足夠提醒他曾經失去的大片土地。

  他著實有過太多夢想、太多計劃!想著想著,一聲歎息再次從嘴角溢出,妻子梅芙說得一點不錯,他只空有夢想計劃,卻從來沒有讓它們實現。

  車子又經過了一小群房屋和一棟酒吧.酒台老闆曾宣稱他實距離紐約最近的酒吧。每每看見它,總不由得讓湯米得心情振奮起來。

  「你想我們能飄到紐約去嗎?美姬,在那裡好好喝上一品脫啤酒。」

  「第一杯讓我請你。」

  他知了,但當美姬將車駛到路的盡頭時,一股緊張感和奠名的催促峰擁上他的心頭——大西洋在他眼前延伸,  延伸到美國!

  他們挽著手臂走進呼嘯的風中,步伐不穩如喝醉酒的人。踉蹌了一陣,兩人發出大笑,然後才站穩腳開始行走。

  「這種天氣會到這裡來的只有瘋子。」

  「沒錯,而且是快樂的瘋子!感覺這風,美姬!它好像要把我們吹到都柏林一樣!你還記得我們去都柏林的那次嗎?」

  「是啊,看見一個耍把戲的拋綵球,好看得很。但我最喜歡看的還是你想學他的動作的樣子。」

  他的笑聲像海一樣蔓延到天際。「哦.想想那些被我咂爛的蘋果!」

  「可不是嗎?我們還吃了好幾星期的蘋果派。」

  「我還以為這個新把戲可以讓我在博覽會上賺進幾塊錢呢!」

  「然後再把每一分錢都花在我和萊娜的禮物上.對不?「

  血色再次回到他的瞼上,美姬注意到父親雙眼也顯得炯炯有神了。

  她順從的跟隨他走過崎嶇不平的草地,迎向凜冽的海風,站住世界的邊緣,看著大西洋派遣它的海戰士不斷攻擊傲然冷酷的岩石。海水在石面粉碎,留下無數的小水花在岩石縫中掙扎喘息。

  她忍不住懷疑父親之所以經常到此處來,是否因為海浪喝岩石得互不退讓會讓他聯想起自己的婚姻?他的婚姻就像這場永無休止的戰爭,憤怒與尖酸的話語是他妻子用來鞭撻他心房的武器,然後漸漸地,他就像那些岩石一樣,麻木再沒有知覺了。

  「你為什麼還和她在一起?爸。」

  「什麼?」湯米將注意力從海的那端拉回女兒身上。

  「你為什麼還和她在一起?」美姬重複她的問題。「萊娜和我已經成年了,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這不快樂的地方?」

  「她是我的妻子。「他簡潔的回答。

  「這怎麼能算答案?」美姬追問道:「你們之間沒有愛情,甚至沒有共同興趣,從我有記憶起,你和她在一起的生活與地獄沒兩樣!」

  「你太苛責她了。你母親和我之間會演變成這樣,我該負的責任和她一樣多。婚姻是非常微妙而困難的關係,美姬,它是兩顆心和兩份理想的平衡點,如果某一端太重,另一端將無法負荷,等你自己結婚以後就會懂得。」

  「我永遠不結婚。」她的語調嚴厲、彷彿在上帝面前起誓。「我永遠不會給任何人折磨我的權利。」

  「不要這樣說~!」湯米緊緊圈住女兒,聲音裡盛滿憂慮。「全世界再也沒有比婚姻更珍貴的事物了!」

  「如果真如你所說,為什麼它會像監獄一樣。」

  「它不應該是這樣的。」一陣虛弱感湧上他全身,寒冷像冰一樣刺進他的骨子裡。「你母親和我不是你的好榜樣,我真的非常遺憾、非常抱歉,遠比你能想像得還要深切。但我知道婚姻應該是怎樣的。美姬,我的女兒,當你付出全心去愛你所愛時,它會是天堂而非地獄啊!」

  美姬將瞼埋進父親的外套裡,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早在多年以前,她就明白這場婚姻絕非他的夭堂;而且,若非因為她,她無須走進這個監獄。

  「你愛過她嗎?」

  「是的.就像你的熔爐一樣炙熱。你就是在那場火焰中誕生的。美姬,就像你最完美的作品一樣,不論這場火如何熄滅的,它確實燃燒過。如果它不是這麼激烈、這麼狂熱,也許我們能讓它燃燒得更久。」

  美姬抬頭研讀他的表情。「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回憶像一把塗了蜂蜜的利刃,同時帶來疼癱和甜密。湯米面同海洋,但願身體能隨著視線一同飄洋過海到那一邊的陸地,尋找那位他放手讓她走的女人。「是的,曾經有過。但那是不應該存在的、沒有權利存在的。我必須告訴你,當愛情要射中你的心房時,是擋也擋不住的.即使鮮血淋漓也是種喜悅;所以,不要對我說永遠,美姬,我希望你能得到我所無法得到的。」

  「我已經二十三歲了.爸,我知道教堂的那一套,但我抵死不信上帝會懲罰一位終身只犯過一次錯誤的男人!」

  「錯誤——」湯米皺起眉頭,把煙斗塞進嘴裡「我的婚姻不是個錯誤,你永遠別再這麼說你和萊娜都是這麼來的。你們出生時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想想如果沒有你們,現在我會在哪裡呢?一個將近七十歲的男人,孤單一個人!」他用雙手捧著美姬的臉,眼眸嚴肅的凝視她。「每天我都在感謝上帝讓我遇見你的母親,讓我倆之間能留下些什麼。在所有我做過的事情中,你和萊娜是我最真實的歡樂;現在起,再也別跟我提起錯誤或不快樂之類的字眼,聽懂了嗎?」

  「我愛你,爸。」

  他的臉龐柔和下來。「我知道。」早先襲擊他的那份急迫感再次圍剿他全副心靈,好像連風也在他耳畔低聲催促著。「有件事我想請你答應我,美姬。」「什麼事?」

  他深深望進她的眼底,手指愛撫地摸索她的臉龐,彷彿他突然需要將她的五官深刻地忘記在腦海——她那線條明顯的下顎、兩邊顴骨柔和的弧線,還有像大海一樣一樣生氣無窮的綠色眼眸。

  「你很堅強,美姬,在鋼鐵的外表下卻有一顆真誠的心。上帝知道你有多聰明,我一輩子也不可能開始瞭解你已經懂得的東西,也不明白你是怎麼懂得它們,你是我最閃亮的星星,美姬,而萊娜是我最柔美的玫瑰,我希望你們兩個都能不斷追逐夢想,而當你們在追夢時,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我。」

  海浪砰然的拍擊聲漸漸在他耳畔隱退,眼前的光亮也開始暗淡。有那麼一瞬間,美姬的臉孔顯得模糊不清,好像就要飄向遠方一樣。

  「怎麼了?」美姬警覺地攫住他的身體。他的臉色像此刻的天空一樣灰暗.而且突然老得很。「你不舒服嗎?爸,我扶你回車裡。」

  「不。」這是最後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能讓他在這裡——站在這國家最遠的一角——結束他所開始的一切。「我很好,只是有點疼痛而已。」

  「你好冷啊!「觸手之處.父親的身體確實像冰袋一樣。

  「聽我說.」湯米的聲音變礙尖銳急促:「不要讓任何事情阻擋你想去的方向、制止你想做的事.不管你想要揚名世界——」他一顛簸.整個身體跪倒在地上。

  「爸!」強烈的畏懼與驚慌在她體內爆炸。「爸!到底怎麼了?是心臟嗎?」

  不,不是心臟,他感到朦朧隱約的疼痛傳來.耳裡也昕見澎湃而迅速的拍擊聲響。他感覺到身體裡有某種東西在碎裂、在爆炸。在一點一滴地遠離他的身軀。「不要對自己太嚴厲,美姬,答應我,你永遠不會失去深藏在心裡的東西,你會照頤你的妹妹.還有你的母親——你答應我。」

  「你要設法站起來!」她試著拉他,拒絕去感覺恐懼。「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爸!你必須立刻站起來!」

  「答應我——」

  「是的!我答應你!在上帝面前發誓,我會照顧她們,永遠!」她的牙齒在打顫.鹹鹹的淚水趁隙從臉龐滑進她的嘴裡。

  「我需要一位牧師。」他喘著。

  「不,你不需要,你只需要趕走身上的寒意!」然而美姬知道自己在說謊,他正從她的審判溜走;不管她多麼使力抓緊他的身子,他的靈魂是漸漸遠離。「別這樣離開我,啊!不要!」百般絕望中,她扭頭張望四周,本來路上經常有行人漫步。然而此刻一個影子也沒有,於是她咬牙吞落放聲求助的衝動。「再試一試,爸,來,站起來,我虹去找醫生!」

  他把頭靠在美姬肩上,微弱地歎著氣。現在已經不再疼痛了。剩下的只有麻木,只有空白。「美姬。」他說了一聲,然後再低聲念了另一個名字;一個陌生人的名字。一切就結束了。「不!」彷彿要保護他不受冷風吹襲,美姬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身軀。不停啜泣著、搖晃再也不會覺得寒冷的父親……

  康湯米的守靈會正如他期望為女開的慶祝派對一樣,有吃不完的美食和美妙的音樂。儘管他並非有錢人,但在朋友方面,他卻是最富有的。

  所有他生前的朋友此刻都聚集在屋子裡,有的來自村中,有的來自農舍,也有從更遠的地方趕來的,廚房裡已經被他們所帶來的麵包、蛋糕、菜餚等塞得滿滿的。

  火爐稍微驅走了窗外咆哮的風雨所帶來的寒意以及哀悼的陰鬱氣氛,但在美姬心中,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感覺溫暖。她坐在小起居室的火爐邊,周圍充滿了人群。從跳躍的火光中,美姬見到高聳的懸崖、沸騰的海水——還有她自己,獨自抱著死去的父親……

  「美姬「

  她嚇了一跳,轉頭看見墨非蹲在她面前,將自己手裡一杯冒著蒸汽的飲料塞進她手裡。

  「這是什麼?「

  「大半是熱茶,摻了一點威士忌。」他的眼神溫柔而悲傷。「趁熱喝下去才是好女孩。要不要吃點東西?這樣會讓你舒服一點。」

  「我吃不下。」美姬說,但照著他的話喝了一口,感受到每一滴灼燙的液體通過喉嚨。「我不應該帶他到那裡去的,墨非,我早該注意到他生病了。」

  「你明知道你說的是廢話。他離開酒吧時看來好得很,而且他還跳了舞,不是嗎?」

  跳舞?她回想著,在父親去世當天與他共舞——這段悲傷記憶何時才會平復?「但,如果我們沒有住得這麼遠,沒有……」

  「醫生和你解釋得很清楚了,美姬,就算如你所說的,整件事也不會有多大改變。他得的是動脈瘤,而且發作得太快了。」

  「對,實在太快了。」她的手開始顫抖,匆匆又喝下一口。事情的確發生得太快了,但在那之後得每一秒鐘竟然都像一世紀這麼漫長。她必須帶著父親的屍體、獨自駕車離開海邊,而她的每寸呼吸和雙手都是冰冷僵硬的……

  「我從未見過任何人比他更以你為傲。」墨非遲疑一會兒,低頭凝望自己的手掌。「他就像我的第二位父親,美姬。」

  「我知道。」她伸手輕撫墨非額前的亂髮。「他也知道。」

  他等於失去了兩次父親。「我只想告訴你,如果有任何事、任何需要幫忙的事,你千萬不要和我客氣。」

  「聽見你這麼說,我真的很感激。」

  墨非再次抬起頭,藍色眼珠與她相遇。「我知道他不得不賣出土地時的痛苦,更困難的是買主卻是我。」

  「別這麼說。」美姬將杯子放在一旁,用雙手覆蓋他的大手。「他從不看重土地。」

  「但你的母親……」

  「就算是聖人買去的,她也少不了說說。」美姬尖銳的表示:「聽我說,被你買去實在是最好的,萊娜和我一點也不會吝惜或嫉妒,真的,墨非。」她讓自己展開微笑面對他,因為他們倆都需要一點鼓勵。「你能做到他所做不到的,那些地現在成長得好極了。我們從此別再提起這種話,好嗎?」

  說完,美姬抬頭向四周張望,才省悟到周圍竟然聚集了這麼多人——她彷彿剛從一間空蕩的房間走進另一間人群擁擠的房聞。有人正在吹奏橫笛,歐提姆的女兒配合樂聲吟唱著曲子,房聞另一端斷斷續續飄來幾聲笑聲,還有一個小嬰兒在哭泣,人們分散在各角落談論著康湯米、天氣、麥家的病馬和董家漏水的屋頂。

  「他喜愛被朋友環繞,」想到父親。她的心臟還是緊揪成一團。「如果可能的話,他會讓屋子每天都這樣滿滿的,所以他從來不明白我喜歡獨處的心情。」她深吸一口氣,

  試著讓聲音聽來輕鬆如常。「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一個叫做艾曼達的人?」

  「艾曼達?」墨非收緊眉頭思索一會兒。「沒有。你問這做什麼?」

  「沒什麼,可能是我昕聽了。」她聳聳肩,把那個名字拋在腦後。父親當然不會在臨死前叫著一位陌生女人的名字。「我想去廚房幫幫萊娜,謝謝你的飲料,墨非,還有其他一切。」她親吻他一下再站起身。

  當然,想要在此刻穿過人群走出房間委實不易,每一位親朋鄰居都想拉著她說些安慰的話,或與她聊起某樁關於父親的往事。

  「老天,我會多麼想念他啊!」歐提姆癟不掩飾滿眶的淚水。「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可愛的朋友了!他老是開玩笑要自己開一間酒吧,和我搶飯碗,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她也知道這並非開玩笑,而是另一個未能實現的夢想。

  「他想成為詩人。」另一人插入美姬和提姆的話題。「說他只缺一些詞藻。」

  「他有一顆充滿詩情的心。」提姆幾乎泣不成聲。「整個地球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男人。」

  美姬又和牧師談了些關於明天葬禮的事,終於成功溜出房間,走進廚房。

  這裡又是另一群人聚集的地方,女人們忙著準備各式各樣的食物,孩子們則在母親腳邊磨蹭追逐。

  萊娜站在爐火前,她的表情沉穩平靜,雙手熟練穩定,但美姬卻看得出那雙眼眸裡的哀傷氣氛,還有她柔軟的唇角其實並無絲毫笑意。

  「你最好吃下以整盤食物。」一位鄰居婦人看見美姬進來,立刻開始聚集她觸手可及的所有食物。

  「我只是來幫忙的。」

  「只要你肯吃點東西,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你知道你父親有一次賣給我一隻公雞,宣稱它是全郡最棒的公雞,保證會讓我的母雞快活似神仙。湯米就是有能力讓你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儘管理智告訴你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她邊說邊忙著把食物堆在 盤子裡。「唉,結果那只東西的脾氣糟透了,甚至不曾報過曉。」

  美姬只是微微一笑,雖然她早已知道這段故事,但還是問了婦人期待她提的問題:「那後來你怎麼處理她呢?」

  「我扭斷了她的頸子,扔到鍋子裡煮了。我還請了你父親一碗呢!他說這是他吃過最棒的。」她笑著,把裝滿食物的盤子捧到美姬面前。

  「真是如此嗎?」

  「那肉簡直就像最堅韌的皮革一樣硬,但湯米吃得一乾二淨。上帝祝福他。」

  美姬還是吃下了婦人遞給她的食物.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她邊吃邊聽著每一件關於父親的小故事,也補充一些自己知道的。

  當日落西沉時,廚房裡曲人潮漸漸散去,她坐在椅子上.把小狗抱在膝頭。

  「他是這麼被人們喜愛。」美姬說。

  「是的。」萊娜依然站在爐火邊.手上拿著毛巾,雙眼顯得迷濛黯淡。現在沒有人需要她服務了,沒有事情能讓她的腦子和雙手保持忙碌,於是憂傷開始一點一點啃噬她的心。於是萊娜叉把眼前的每一隻碗盤堆疊起來。

  萊娜的身材纖細苗條,一頭玫瑰紅的長髮柔順的盤在腦後,雪白的圍裙遮蓋在一身素色洋裝上。

  她的每一舉手投足總這麼優雅流暢,如果能有足夠的金錢和機會,她很可能成為一位舞蹈家。

  和妹妹整潔的外喪形成強烈的對比,美姬火紅的亂髮爬滿了她的兩腮,身上的裙子忘了燙,毛衣也需要修補了

  「看來明天還是不會晴朗」萊娜捧著盤子,出神的注視窗外狂暴的氣候。

  「但大家還是會來.就像今天一佯、」

  「儀式以後我們再請他們回來這裡。食物太多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萊娜的聲音逐漸變小。

  「她沒有離開過自己房間嗎?「

  萊娜停頓良久,才慢慢開始重新堆疊盤子。「她身體不舒服。」

  「老天!她丈夫過世.每位認識他的人都趕來了,而她甚至不願假裝悲傷!」

  「她當然悲傷。」萊娜的聲音僵硬起來,她無法忍受這個時候和姐姐展開爭執,尤其她的胸口正漲得十分難受,簡直就要喘不過氣來。「他們在一起住了二十幾年。」

  「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什麼?你為什麼到現在還要幫她辯護?「

  萊娜兩手夾緊盤子,緊到盤子好像隨時都會裂成兩半。「我並沒有為她辯護,只是說出事實。難道我們不能和平相處嗎?至少在我們埋葬他之前,我們不能讓這間屋子保持和平嗎?」

  「這個屋子從來沒有和平可言。」梅芙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的臉沒有絲毫淚痕、沒有憂愁,有的只是無比的冷

  醅與嚴肅「就算死了,他還是能讓我的生活痛苦難熬。」

  「不要說他!」美姬忍了整天的怒氣在瞬間爆發,她推開桌子站起身,小狗跳到地上跑向一旁。「你不准中傷他!」

  「我有說話的權利。」梅芙的手緊緊攀著脖子上的羊毛圍巾,她始終想得到一條絲綢制的。

  「他活著的時候,除了痛苦和煩惱,什麼也不曾給過我;現在他死了,只遺留給我更多痛苦!」

  「我可看不見你的眼裡有眼淚,媽。」

  「你以後也休想看見。我生來就不是偽君子,只是說出上帝要我說的實話,他對我做的事足夠讓他今天下地獄!」她尖銳的視線在美姬和萊娜身上來回游移。「上帝永不會原諒他!我也不會!」

  「你又知道上帝此刻在想什麼?」美姬不客氣的反問:「你的祈禱書和念珠真能指引你通往上帝的路?」

  「不准你褻瀆神明!」梅美的雙頰被憤怒漲得火紅。

  「在這間屋子裡,你不准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

  「我有說話的權利。」美姬用母親自己的話反駁道,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我可以告訴你,康湯米全然不需要你的原諒。」

  「夠了。」儘管她的體內正在戰慄,萊娜還是伸出穩定的手按在美姬肩膀。她深吸一口氣,謹慎地確定自己發出的聲音是平和冷靜的語調。

  「我已經告訴你了,媽,我會把這間屋子給你,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什麼……」美姬的注意力轉向妹妹。

  「你聽見遺囑裡的內容了「萊娜說,但美姬茫然的搖搖頭

  「我根本沒有在聽那些律師的廢話」

  「他把這裡留給她!」梅芙伸出還在發抖的手指。「他把屋子留給她!我忍受了這麼多年,犧牲了我的一切,而他連我住的地方都奪走了!」

  「等她確定自己有遮風擋雨的屋頂,不用再擔心以後的生活,她就會心滿意足了。」梅芙離開廚房後,美姬這樣對萊娜說。

  萊娜知道姐姐說的是正確的,不過她相信自己有能力維持這個屋子的平靜,因為打從有記憶起,她每天都在做同樣的事。「我會保有這間房子,而她繼續住在這裡,我可以同時照顧她。」

  「你真是聖人。』』美姬喃喃宣語著.但聲音裡並無諷刺的意味。「讓我們倆一起來照顧。」她已經決定暫時將新熔爐的事擱在一旁,只要馬格尼會繼續買她的作品,她就有能力維繫兩個家的生活。

  「我考慮過……不久之前我才和爸談過,而我一直在盤算……」萊娜遲疑著,沒有把話說完。

  美姬把自己紛亂的思緒拋開。「繼續說啊。」

  「我知道這棟房子需要一點整修工程,但現在我只剩下一點點祖母的遺產,而且房子的貸款還沒有還清。」

  「我會還清的。」

  「不要你還。」

  「本來就該我還。」 美姬起身拿茶壺。「他抵押那房子是為了送我去威尼斯學做玻璃,不是嗎?何況他還忍受媽不信不歇的指責。感謝他讓我受了三年的訓練,我當然該還這筆錢。」

  「房子是我的,」萊娜堅持不退讓。「貸款也是我的。」

  美姬深深望了她一眼,知道萊娜一旦下了決心,那顆腦袋就會固執到底。「唉,我們可以為此爭執一輩子,讓我們一起付吧,如果你不讓我這麼做,萊娜,就算我是為了他吧!我需要這麼說。」

  「再說吧!」萊娜拿起美姬為她倒的茶。

  「告訴我.你剛才說在考慮的事。」  

  「好。」她只希望整件事聽起來不會太愚蠢。「我想用這房子來經營一家附早餐的家庭旅舍。」

  「經營旅館?」 美姬目瞪口呆。「你不怕那些客人的噪音?萊娜,而且你必須從清早工作到半夜啊!」

  「我喜歡和人們相處。」萊娜平靜的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喜歡過隱居的生活,而且我想我很快就會抓到竅門,有能力讓客人住得很舒服。」她挺起下顎,「外公經營過一間旅館,他去世時外婆就繼續經營。我當然也辦得到。」

  「我沒說你辦不到,只是不懂你為什想這麼做?每天見到陌生人進進出出會快樂嗎?「真奇怪,光是想就會讓美姬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只希望客人會來。樓上的臥室當然需要粉刷。「想到所有的細節,萊娜的眼神變得朦朧如夢。「要貼一些新壁紙、換一兩塊新地毯,但願水管還可以使用;另外,我實在需要多添一間浴室,也許會在廚房旁邊加一間套房,這樣媽不會被打攪。我還會把花園整理一下,裝上一塊小招牌。你看,我不是要經營多大得事業,只要小而有格調,讓人感覺舒適自在。」

  「你真的想這麼做?」 美姬可以從妹妹眼裡看出她的心情。「你是認真的?」

  「是的,我是認真的。」

  「那就做吧!」 美姬握著她的手。「萊娜,去粉刷你的房間、整修你的水管、掛上你的招牌!他會樂於見到你這麼做的。」

  「我也相信如此。當我把這計劃告訴他時,他放聲大笑。你知道他大笑的樣子。」

  「我知道。」

  「然後他親我,笑我是旅館老闆的外孫女在繼承家業呢!如果我很快開始,今年夏天就可以開張了。那些從西邊來的旅客尤其喜歡在夏天來訪。他們會需要一個舒適的地方過夜,我還可以——」萊娜眨著眼。「哦,聽聽我們在說什麼,明天還要埋葬我們的父親呢。」

  「可是他就是喜歡聽我們說這些啊!」美姬終於能發自內心的微笑了。「像這樣偉大的計劃,他只為你雀躍喝彩。」

  「我們康家人哪!」萊娜搖著頭,「總有說不完的偉大計劃。」

  「萊娜,那天在懸崖上他提到你,說你是他的玫瑰。他希望你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而她是他的星星,美姬心想,她要盡一切力量讓自己閃耀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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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3: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獨自站在農舍小屋門口,看著大雨落在墨非的土地上,而太陽正在她身後固執地散射陽光。

  對於美姬來說,這層厚重的雨簾無異是用來隔絕整個世界的最佳屏障,使那片山坡地、牧場和牛群盡皆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因為那些石牆和綠色的原野早已不再屬於康家了,美姬所擁有的只有眼前野草叢生的花園和潮濕的空氣。

  她生來便是農人的女兒,但她水遠不會成為一位農人。父親去世五年了,這段時間她盡力為自己在藝術界爭取一席地——也許還不如父親所說的揚名天下,然而她不斷將作品賣到各地方,從恩尼斯到科克,現在已經打進哥耳威的市場了。

  實際說來,她所需要的已經足夠了,也許想要的更多,可是,每當她開始對現狀感覺煩躁而蠢蠢欲動時,她只需要提醒自己,伴隨慾望而來的通常是極沉重的代價。

  只是經常在這樣的早晨,當雨神和太陽展開拉鋸戰時,美姬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父親、想到那些他無法實現的夢想。

  他去世之前不曾得到財富、不曾嘗過成功的滋味,甚至失去了康家流傳數代的土地。

  那些土地被賣去償付稅款、債務以及父親那些偉大的計劃。對此,美姬沒有絲毫怨懟,也許只有些許遺憾,彷彿小時候在那片土地上奔跑嬉戲的回憶也跟隨土地的失去而永遠不復了——但也僅止於此,而且這份傷感也早就遠去了。事實上,她對耕耘土地毫無興趣,不像妹妹萊娜,至少享受著花園裡蔬果花草成長的喜悅;對美姬而言,就算她不去照料自己的花園,反正野花也會按照季節盛開,她又何需費心呢?

  她擁有自己的小天地,而超過此範圍的任何事物都不在她的思緒中。她喜愛自給自足,沉浸在一個人的生活裡,不希望任何人打擾她目前平靜而孤獨的生活。

  從父母婚姻的教訓中,美姬深信渴求得到更多的慾望只會帶來不幸和不滿。

  稍微站出門外,她放縱雨水打濕自己的臉龐,不去理會廚房裡傳來的電話鈴聲。

  她不喜歡被電話控制,好像任何人都可以隨時召喚她似的,這算是一種習慣還是原則?起碼當一件作品正漸漸在她腦海形成時,她絕對不會讓任何干擾打斷思路。

  她讓電話繼續響著,昂首步入雨中,向著她的工作室走去。

  在自己都柏林的辦公室裡,席羅根不耐煩地聽著電話那端傳來無止盡的鈴聲。

  他是個非常忙碌的男人,忙碌到沒有多餘時間能浪費在一個無禮暴躁又不講理的藝術家身上——她完全拒絕他雙手送上門的大好機會!

  他還有許事公文要過目、許多電話要回、許事帳目要盤算,尤其在他更應該去畫廊檢視新運來的美國原住民陶器,那些是他花了數月時間所挑選出的傑作。

  然而此時此刻能讓他煩惱的只有那個該死頑固的克雷爾郡女人!儘管他還不曾與她面對面,但她那非凡的天才已經霸佔了他全部腦海。

  他想得到康美姬作品的全部代理權!

  從出生以來,席羅根所受的教育引領他成為一位成功的商人,祖父開啟的事業在他手裡更為發揚光大,身為第三代的全球畫廊傳人,他很輕易就抓到竅門讓一角錢蛻變成一英鎊,因為席羅根是個不允許自己被拒絕的男人,他曾用一切手段——汗水、魅力和不屈不撓的頑固信念,去達到他的目的。

  在他的同僚或屬下眼中,席羅根是個幾近不講理的人。他本人對這份評價感到非常訝異,因為當他要求部屬不眠不休工作時,他只會驅策自己付出比大家更多的心力。對自己要求嚴格不僅僅是他的優點,更是席羅根邁向成功之路的必備條件。

  他很可以將全球畫廊交給某位經理去管理,而自己則愉快地享受成果,做一個富有而無須付出的男人——他的確可以這麼做,然而責任心和永不滿足的企圖心也是生來就在席羅根血液裡拂騰的因子。

  七年前,他同時失去了雙親。父親在車禍當時立即死亡,而母親僅僅多活了一小時。所以在羅根趕到之前、在他有接受這件殘酷的事實之前,他們已經先後去世了。但在生前,他們全體組合在一起。

  現在他想為全球畫廊做一番改革。這次的改革若成功便能將把畫廊的名聲提升至全世界。在祖父和父親手中時,全球畫廊即是以展示世界性的藝術品著稱——羅根並非要改變這個目標,只是要稍微修正方向,讓世界上每塊土地上的人們能見到他們本地最傑出的藝術品。

  而玻璃藝術家康美姬便是他計劃中的第一步,他意圖將她塑造成愛爾蘭的第一顆明星!

  羅根清楚地記起那個刮著冷風的午後,當他與祖母共進午茶時,第一次見到康美姬的作品的震撼。那天他只買到她的兩件品。一件繽紛炫麗得宛如夢幻,輕巧的小圓柱體不過一個巴掌大,彩虹般的色彩相互糾纏旋轉,引領觀看者進入無限遼闊的想像世界。

  而另一件——他承認自己完完全全被它吸引而深深著迷著——卻是一場深紫色的惡夢,由底座起向著四面八方狂亂的伸展,全然沒有平衡美可言,它的形狀和顏色幾乎可以說是野性而醜陋的,可是它卻有著難以置信的性感。

  使羅根忍不住幻想是怎樣的女人能做出這兩件天壤之別的作品。

  他買下這兩件作品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從那時起,他盡可能嘗試與這位個性怪異的藝術家聯絡,希望能說服她接受他成為經紀人,但是羅根所有的努力均宣告失敗。

  兩次電話的接觸,她簡潔而無禮的表示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尤其是一位身在都柏林、受過高等教育卻缺乏品味的商人。

  哦,這完全是對他的侮辱!羅根有著被刺的感覺。

  她用愛爾蘭如音樂般的口音告訴她,她很滿足於掌握自己的步伐,自己選擇中意的地點售出作品,不需要任何人來指示她下一步該怎麼走!這是她的工作、她的作品,所以他何下回到自己的帳本裡計算分分角角,而讓她享受清靜呢?

  一個傲慢的呆子!羅根越想越氣憤,有無數藝術家渴望得到他雙手的庇陰,而當他自願向她伸出手時,這女人卻嗤之以鼻。

  當然他可以放棄她,羅根再次思索,就讓她繼續過隱居生活,一輩子埋名在鄉下小鎮裡,畢竟他或全球畫廊並不需要她。

  可是,該死的,他想要得到她!

  一股衝動沸騰了他的血脈,羅根拿起電話撥給秘書。

  「伊琳,把明後幾天的約會全部取消,我要離開一趟。」

  *    *    *

  席羅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衝動下所做的決定,當他必須對抗連綿的雨水,駕駛自己的奧斯汀在這樣坑坑洞洞的鄉村小路上以蝸牛般的速度「爬行」時,他的後悔更是提升數倍。

  憑著天生頑固的個性,他才放棄掉回頭的想法。看在上帝的份上,但願那個女人還有足夠的理智聽他說話,就算她喜歡把自己埋葬在這種充滿泥濘、陰雨不斷的鬼地方,起碼她的作品得成為他的。

  跟隨當地郵局給他的指示,羅根經過了一家名喚「山楂屋」的小旅舍,看見幾間小石屋、牲蓄的柵欄、一間堆放乾草的穀倉、還有一位坐在耕耘機上工作的男人——這是他離開村莊後所見到的第一位人類。那男人向羅根舉手打招呼,然後繼續工作。

  她顯然將自己隱藏得極好,羅根沉思著。他駕車轉過一條極其狹窄的彎口後,才勉強從一大叢亂糟糟的灌木林細縫中見到一間小農舍和花園的圍欄。

  雖然車子已經慢得不像話了,但羅根還是再度放慢了車速。

  農舍前的小車道上停放著一輛遍體生銹的老車。他將奧斯汀停放在老車後方,下車走進花園的柵門、在棗紅色的大門上重重敲了三下,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他再敲三下,最後不耐煩的走到窗邊向裡面窺視。

  一小叢火焰在壁爐裡悶燒著,房間角落擺放一張鬆軟的沙發椅,紅藍紫三色混雜的花紋有種粗獷的氣質。要不是看見她的玻璃作品遍散在房間每個角落,他幾乎會以為自己敲錯門了。

  小小的房間裡凡是可以放置的地方都被玻璃碗、花瓶或各式各樣的玻璃擺飾給佔據了。羅根擦拭玻璃窗上的水氣,看清楚壁爐架上有一隻張牙舞爪的玻璃燭台,清澈透明的玻璃看起來就像正在流動的瀑布在一瞬間被凍結起來。他感受到一陣巨大的情緒浪潮在胸腔翻湧而過。

  哦,他終於找到她了!現在只要她肯打開那扇該死的門。

  他放棄前門,走過潮濕的草地繞到農舍後方,看見更多野生花朵在此怒放,這位康小姐顯然不願意花時間整理她的花園。

  正準備舉手敲後門時,突然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吸引,低沉的轟鳴聲音就像大海的浪潮一樣,有著穩定的節奏。他轉過頭,往發出聲音的小屋走去。

  徐徐白煙從那棟小建築物的煙囪中散入天空。儘管氣候不好,小屋的幾扇窗子還是敞開著的,這應該就是她的工作室了,羅根邊猜測邊敲小屋的門。他的動作充滿自信,既然已經追蹤到她,他相信這次見面一定能達到他的目的。

  然而門裡毫無回音,他逕自開門,又等了一會兒才適應迎面撲來的熱氣和刺鼻的氣味。

  一位身材嬌小的女人坐在一張巨大的木製椅子裡,手裡握著一根長長的吹管。

  「關門!該死的,風會吹進來!」

  他的身體自動照她的話做,心裡卻被她命令的口氣激怒。「你的窗於也是開的。」

  「那是用來通風的,白癡。」她沒有再說一個字,甚至沒有花時間看他一眼,把嘴唇湊進吹管開始吹氣。

  一個氣泡在吹管另一端形成。不管他的心情如何,羅根確實被康美姬的動作吸引了。她的手指靈活地轉動手上的長桿子,時而抗拒地心引力,時而利用它,直到玻璃溶液的形狀令她感到滿意為止。

  他站在一旁絲毫不能影響她工作的情緒。

  她將玻璃氣泡推入熔爐中,再次聚集熔爐裡面的溶液,然後回到工作桌邊,將它來回在木板上滾動,使表面冷卻形成一層「外皮」。在整個過程中,她的雙手穩定地操作長長的吹管,好像控制呼吸一樣自然簡單,好像那笨重的玩意已經成為她雙手的延伸了。

  她以無比的耐性與專注力,一次次重複相同的步驟,依然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當美姬再度站直身體時,羅根開口想說話,但她發出一聲近似咆哮的聲音,於是他抬抬眉梢,繼續保持沉默。

  羅根站在門口,脫下外套拿在手裡,靜靜等著。

  房間裡充滿了熔爐散發的熱氣,他幾乎以為身上的衣服就要開始冒蒸汽了,而她卻顯得不為所動,改用一手巧妙地控制管子的旋轉動作,以一手拿起另一件新工具,看起來像尖頭鉗子,用來調整玻璃的形狀。

  好吧,羅根心想,他的耐性充足,一小時也好、兩小時也好,只要她能忍受這裡的熱度,那麼,他當然也能做到!

  看似隨時都會流下來的溶液在美姬的控制下漸漸成形。她加快了手的動作,以免工具粘在玻璃溶液上,每一分力氣都必須用得恰到好處才能準確得到她心目中的效果。她謹慎的再次對著吹管吹氣,然後將玻璃連接在一支熱燙的鐵桿頂端,最後將它送進冶煉爐裡。

  等她設定好溫度和定時器後,美姬走向房間角落的小冰箱,彎下腰從裡面拿出兩罐飲料,她轉身將其中一瓶投向羅根。

  羅根茫然的伸手接過。

  「還沒走啊?」她拉開罐頭拉環,喝下一大口冰涼的液體。「你那身西裝肯定讓你熱死了。」現在她的工作已經完成了,這才分出心神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的身材高瘦,黑色的頭髮像羽毛般平順整齊,而眼眸則是湖水藍。她再喝一口,默默審視著。雖然嘴唇形狀美好豐滿,但她不認為他經常用它們來微笑,因為那隻眼睛顯得如此冷靜而自信;至於他身上的衣著,美姬猜測那套西裝是在英國定做的,袖口上還鑲著金色袖扣。

  工作順利完成的滿足感讓美姬對他展開友善的笑容。

  「你迷路了嗎?」

  「不是。」她的笑容讓整個畫面在一瞬間彷彿靜止似的,蘊含一種特殊的魔力。「我打老遠來為了見你,康小姐,我是席羅根。」

  她的嘴角微微抬高幾度,看起來有輕蔑的意味。席羅根,她想想來了!那個想要掌管她工作的男人。「看來你的個性相當固執,席先生。我只能希望你有愉快的旅程,不至於浪費你的時間。」

  「這裡的路簡直糟透了。」

  「真不幸。」

  「但我不認為自己在浪費時間。」雖然此刻他比較需要一杯濃茶,但羅根還是打開手中的飲料罐頭。「你有間不錯的工作室。」

  「是的,就像我在電話裡告訴你的,我有足夠的能力經營自己。」

  「剛才你在進行的那件作品很有意思。」他走向一張散滿草稿紙、鉛筆和炭筆的桌子,拿起一張玻璃雕像的草圖。

  「你賣你的素描嗎?」

  「我是個玻璃藝術家,不是畫家,席先生。」

  羅根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圖畫。「只要你簽個名,我就能幫你賣到幾百鎊。」

  美姬全然不信地嗤哼一聲,將手裡的空罐扔進垃圾箱中。

  「那你剛完成的作品呢?你想開多少價?」

  「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也許我會買下它。」

  她仔細考慮著。從來沒人能說出她的作品價值多少,連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是,無論如何總得有一個價碼——就算她是藝術家,她還是得吃飯哪!

  她定價的公式向來簡單而且彈性極大,其中的變數包括她投入的時間、對該作品的喜好、最後再加上對買主的感覺。

  而她對席羅根的感覺肯定會讓他多付一些。

  「兩百五十磅。」她決定了,其中一百磅是來自他袖口的金鈕扣。

  「我開支票給你。」他綻開一個笑容。美姬立刻發現她很高興席羅根不常運用這項致命的武器。看著他的嘴唇向上彎曲,眼神也變得深幽神秘,莫名的魅力就這麼輕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雖然我會讓它成為私人的收集品——算是一種紀念品吧?容我這麼說——但我可以很輕鬆地以兩倍價錢在我畫廊中賣出。」

  「原來你就是這樣吸你顧客的血,席先生。」

  「那是因為你太低估自己的價碼了,康小姐。」他走向前,彷彿知道自己已經佔了優勢,靜靜等候美姬抬起頭與他視線相對後,才繼續說道:「這就是你需要我的原因。」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那是在這玻璃房裡。」他舉手比這個房間。「我親眼在這裡看慎你施展魔法棒,然而做生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對做生意沒有興趣。」

  「正是因為如此。」他再次微笑了,彷彿美姬的回答正是他所等待的。「而我,與你相反,對生意著迷。」

  美姬發現這樣坐在椅子上仰頭與他說話在地利上已經失去了優勢,但她並不在意。「我不想讓任何人干擾我的工作,席先生,我選擇自己該過的生活,而且衣食溫飽。」

  她再次強調:「我不需要經紀人。」

  「衣食溫飽?你擁有這麼高的天分卻僅僅衣食溫飽?美姬,你的確需要一位經紀人。」

  「你自以為清楚我需要什麼嗎?」她喃喃咒罵一聲,開始來回踱步。

  遠比你想像的還多幾倍!他很想這麼說。她需要照料母親的生活,還有貸款要付,此外玻璃的原料也需要一大筆錢。

  「我需要的是安靜和空間。」美姬轉身面向他,僅僅是他一個人站在工作室裡,就讓她感覺擁擠得快喘不過氣來。「我不需要像你這種人來指示我每星期製作三個花瓶、二十個紙鎮,或半打粉紅色高腳杯。我不是一條生產線,席先生,我是位藝術家。」

  羅根表情冷靜,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小記事本和一隻金筆,在本子上快速揮動著。

  「你在做什麼?」

  「記下你不喜歡接受製作花瓶、紙鎮和粉紅高腳杯的訂單。」

  美姬的嘴角幾乎就要上揚了,她很快壓抑下來。「我什麼訂單都不接。」

  他眨了眨眼。「我瞭解你的意思。我擁有一、兩座工廠,康小姐,我能分辨生產線和藝術家的區別。」

  「很好。」她雙手叉在腰部。「那麼你為什麼還需要我?」

  「我不需要。」羅根收起筆記本。「但我想要你。」

  她的下顎高高仰起。「但我不想要你。」

  「的確,但你需要我,而這就是我們能互相合作的原因。我會讓你成為富有的人,康小姐,而且不僅僅如此,我還能讓你成名。」

  他看見她的眼睛閃爍一下,羅根判斷那是野心在作祟,於是他很輕鬆的轉動開啟芝麻門的鑰匙。「你打算繼續做這些放在廚架上的杯杯盤盤嗎?還是希望你的作品被人讚賞,甚至崇拜?」他的聲音漸漸改變了,轉換成一種近乎冷血的諷刺口吻。「或者……你害怕自己的作品不夠格?」

  被當面戳穿心事、她的眼抻立刻燃燒成火。「我不怕!

  我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在威尼斯,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當學徒,學會做玻璃的技術、然而藝術卻是天生在我的血液裡!」她翹起大拇指指向著自己胸膛。「在這裡!它們隨著我的每一個呼吸進入玻璃裡,任何不喜歡我作品的人全部應該下地獄去!」

  「好極了。我可以為你在全球畫廊開展覽,而我們會計算有多少人該下地獄。」

  該死的!「你想讓那些自以為懂藝術的凱子,一面喝香檳一面像狗一樣嗅我的作品?」

  「你的確在害怕。」

  美姬從牙縫裡冷哼一聲。「你走,讓我慢慢考慮,你在這裡讓我很難思考。」

  「我們明天早晨再談。」他拿起外套。「也許你能建議我一個投宿的地方。」

  「山楂屋,就在路的盡頭。」

  「嗯,我來的時候看見了。」羅根穿上外套。「它的花園很可愛,修剪得很美。」

  「裡面也非常整潔合適,床鋪很軟,食物更棒,那是我妹妹開的,她對家務有天分。」

  羅根聽出美姬提起妹妹時語調的改變,但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那麼,我相信我能一覺到天明。」

  「出去吧!」她拉開門。「如果我想再和你談,我明天早上會打電話過去。」

  「很高興認識你,康小姐。」雖然她並沒有伸出手,但羅根還是執起美姬的手,望進她的眼底。「能看見你工作,我此行更值得了。」基於一股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衝動,他舉起美姬的手貼在自己唇邊。「我們明天見。」

  「如果我邀請你來的話。」美姬說完立刻將門關上。

  *    *    *

  山楂屋的鬆餅和麵包總是熱騰騰的,花兒總是最新鮮的,水壺也總保持在開滾的狀態。雖然現在距離旅遊季節還有一段時間,康萊娜依然讓羅根有最舒適的居住環境。

  自從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起,萊娜始終盡力讓每位客人賓至如歸。

  客廳整潔清爽,火花在壁爐裡跳躍著愉悅的舞蹈,花瓶裡的鮮花香味洋溢整個房間。

  萊娜為他端來新泡的熱茶。「席先生,如果你沒有特別的偏好,我會在七點開晚餐好嗎?」她已經想好晚上要如何料理那隻雞,好讓味道更鮮美。

  「很好,康小姐。」他淺飲一口茶,入口發現茶葉泡得恰到好處,和美姬拋給他的過甜飲料罐頭有著天壤之別。

  「你這裡非常舒服。」

  「謝謝你。」對萊娜而言,這不僅僅是她唯一的驕傲,更是她全心的喜悅。「如果你需要任何東西,不管是什麼,請盡量讓我知道。」

  「我可以用電話嗎?」

  「當然可以。」她正準備離開房間,將隱私權留紿羅根,而他卻舉起手阻止。

  「桌上的那個花瓶——是你姊姊的作品?」

  萊娜很快閉了眼睛,對這個問題感到許訝異。「是的,你見過美姬的作品?」

  「是的,我自己有兩件,而且我才買下她剛完成的那件。」他又喝了一口茶,不經意地打量萊娜。她和美姬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就像美姬自己的作品一樣,外表差異甚大,他思索著,這代表她們內心裡肯定會有部分相同之處。「我才剛離開她的工作室。」

  「你到美姬的工作室去?」只有真正被震撼時,萊娜才會用這種懷疑的口氣反問她的客人。「進去裡面嗎?」

  「難道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嗎?」

  萊娜臉龐揚起笑容,使她顯得燦爛迷人。「你似乎還活得很好。」

  「非常好。你姊姊實在是個非常天才的女人。」

  「確實如此。」

  羅根注意到她提及美姬時的語調,正如美姬提及她一樣,充滿難以言喻的驕傲之情。「你還有她別的作品嗎?」

  「有一些,她高興的時候就會帶幾件過來。如果你暫時沒有別的事,容我告退去準備晚餐了,席先生。」

  羅根一人坐在溫暖的客廳裡慢慢品嚐好茶,他不由得認為康家姊妹真是有意思的組合。萊娜身材較為高瘦,個性顯然比美姬可愛許多;她的髮色是柔美的玫瑰紅,而非美姬的火紅;五官幽雅細緻,一雙大眼睛是淺綠色的,蒼白得近乎透明,身上帶著甜美的野花香而不像美姬的煙熏味扣汗水味。

  萊娜正是他一心企盼尋找的典型。

  然而羅根發現他的心神卻總是繞回美姬身上,那嬌小的身體、陰鬱的眼睛和晴雨不定的脾氣大牽引他的思緒。他相信藝術家都有強烈的自尊心以及缺乏安全感,他們需要一雙堅強的手來引領方向。

  他的視線停駐在桌上那只漩渦狀的花瓶,心中充滿信心能引領康美姬走向成功之路。

  *    *    *

  「他來了嗎?」美姬從雨裡走進洋溢食物香味的廚房。

  萊娜手不停歇地繼續削馬鈴薯皮。「你在說誰?」

  「姓席的男人。」走到料理台邊,美姬拿起一個削好的紅蘿蔔咬了一口。「個子高高的、皮膚黝黑而英俊的凱子,你不會認錯的。」

  「他在客廳。你可以去找他喝茶聊天。」

  「我不想和他說話。」美姬把身體拉上料理台,在邊緣坐下、一腳高高翹起。「我想知道的是你對他的感覺。」

  「他很有禮貌、很健談。」

  美姬不耐地轉動眼珠子。「還是最適合結婚的那種男人呢!」

  「他是我的客人——」

  「付錢的客人。」

  「我不想在他背後說閒話。」萊娜說話的同時,雙手不曾停止過動作。

  「好個聖人。」美姬用力咀嚼蘿蔔。「你知道他來的目的是想成為我的經紀人嗎?」

  「經紀人?」萊娜的手稍微失去節奏。「什麼經紀人?」

  「管我的錢,然後把我的作品在他的畫廊展出,說服那些金主花大筆錢買下來。」她揮動剩餘的蘿蔔殘塊,加強說話的語調。「那個男人腦子裡只想著賺錢。」

  「畫廊?」萊娜不解道:「他是開畫廊的?」

  「在都柏林和科克都有他的畫廊;倫敦和紐約也有涉足、藝術界的每個人知道席羅根。」

  藝術界對萊娜來說就像月球一樣遙遠,但僅僅聽見姊姊這麼說,她已經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驕傲竄過心扉。「所以他對你的作品有興趣。」

  「他在上面聞到錢的銅臭味吧?」美姬冷哼一聲。「先打電話給我,又寄信來,現在居然找上門說我需要他。

  哈!真好笑。」

  「當然,你不需要。」

  「我不需要任何人。」

  「的確,」萊娜將削好皮的馬鈴薯拿到水槽清洗。

  「唉,我真痛恨你這種腔調,聽起來和媽完全一樣!」

  她從料理台上滑到地面,走到冰箱前。「我們過得很好。」

  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家裡有錢付水電、桌上有食物可吃、頭上有屋頂擋雨。」望著妹妹僵直的背脊,美姬的聲音漸漸透露出不耐煩:「我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萊娜。」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萊娜輕快的語調也開始焦躁。

  「你以為我想要更多?我不滿足現狀?」難以承受的悲傷哽在她的胸口,她轉身注視窗外的綠地。「不是我,美姬。」

  美姬對著手裡的啤酒皺起眉頭,她知道永遠被夾在中間忍受一切的人是萊娜,而現在她有能力改變這種局面——她只需出賣自己的靈魂。

  「她又抱怨了?」

  「沒有。」萊娜伸手拂去後頸上的髮絲。「不是這回事。」

  「從你臉上我就能看出她的心情。」在萊娜開口以前,美姬揮手制止了她。「她水遠不會快樂的,萊娜,你不可能讓她滿足高興,我也辦不到,這輩子我們休想她能瞭解他這種人。」

  「他是哪種人?我們父親是怎樣的人?美姬。」

  「一位普通人,他有缺點,可是棒透了!你還記得嗎?萊娜,他買了隻騾子的那次,打算讓我們的老狗坐在騾子背上和旅客拍照好賺一大筆錢。」

  「記得。」萊娜本來想轉身走開,但被美姬抓住手。

  「我也記得他花了錢去餵養那只壞脾氣的騾子,遠比他過去的計劃還多得多。」

  「哦,可是那還是很有趣。那年夏天我們到懸崖邊,旅客們正陶醉在小提琴音樂裡,  而爸牽著那只笨騾子,我們的老狗喬見到它就像見到獅子一樣。」

  萊娜的面容柔軟下來。「可憐的喬,趴在騾子背上還全身發抖,然後那個德國人過來了,想和騾子拍張照片。」

  「沒想到騾子踢他。」美姬大笑,舉起啤酒灌下一大口,「不幸的德國人用三種語言尖叫,而喬嚇得滑到地上,騾子開始奔跑,把所有旅客都趕跑了,而那個小提琴手,你還記得嗎?竟然繼續演奏利爾舞曲,好像我們隨時會開始跳舞一樣。」

  「有關他的許多回憶是令人發笑,但你不能靠回憶和笑聲過活。」

  「而你也不能沒有它們,就像她一樣。他還活在我們心裡,而這個家庭反倒比較接近死亡。」

  「她病了。」萊娜簡短的表示。

  「她病了二十多年了。只要你還能照顧她,她就會繼續病下去。」

  這是事實,然而知道事實並不能改變萊娜的心意。

  「她是我們的母親。」

  「只有這點關聯。」美姬喝完啤酒,讓啤酒的苦味壓下她滿嘴的尖酸話語。「我又賣出一件,到月底就會有錢給你。」

  「我很感激你,她也是的。」

  「她會才有鬼!」美姬看出妹妹眼底混和著激動、憤怒與被傷害的情緒。「我不是為了她而這麼做。當我們有能力僱用看護時,你得讓她到自己的地方去住。」

  「我不需要——」

  「需要,」美咂硬生生打斷萊娜的話。「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條件。萊娜,我不會旁觀你一輩子對她唯命是從。紿她一位看護和一間村裡的房子。」

  「如果她願意這麼做。」

  「她必須這麼做。」美姬伸長脖子觀察妹妹。「她昨晚又讓你熬夜了?」

  「她睡不著。」萊娜覺得困窘,轉身料理晚餐。「她頭痛。」

  「哦,頭痛!」美姬很清楚母親的頭痛,因為它永遠發作在最恰當的時間——當她爭執失敗時,或當全家人想去一個她不贊成的地方時,她的頭總會突然陣痛起來。

  萊娜自己的頭開始痛了。「無論怎麼說,她依然是我的母親。」

  聖人萊娜!美姬還是這麼認為,但她確實被感動了。

  妹妹比她小一歲,但肩負責任的卻永遠是萊娜。「爸說你是好天使,而我是那個壞的,他總算說對了一件事。」她給萊娜一個紮實的擁抱。「告訴席先生,請他明天早上到農舍來,我要和他談談。」

  「那麼你準備讓他來管理嗎?」

  這個字眼讓美姬畏縮一下。

  「我只是和他談談。」她重複一次,然後飛快隱循到雨裡。

  *    *    *

  康美姬唯一的弱點就是她的家人。這個弱點讓她從清早天色還灰濛濛地就開始工作直到深夜。雖然在外表上,美姬總愛假裝為她只需要為自己的工作負責,然而在偽裝下的那顆心,著實充滿了對家庭永恆不變的愛意,以及伴隨愛而來的義務。

  她很想拒絕席羅根的提案,首先是自己的原則問題,在美姬的想法中,藝術和生意不應該也不能混為一談;想拒絕羅根的第二個原因是他那種典型的男人會帶給她不安感——他富有、充滿自信,而且一派紳士貴族的模樣;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同意羅根的說法,就等於承認她沒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前途。

  但美姬已經下了決心,在反轉難眠的夜晚,她決定要讓席羅根幫她成為有錢人。

  並非她無力維生。這五年來,萊娜的旅舍經營得相當成功,加上她賣出作品的收入,兩姊妹有充分的能力讓兩個家庭過得舒適,沒有過重的負擔,然而她們不可能維繫第三個家。

  美姬心中最終的目標卻是讓她們母親單獨住在另一個住所,如果羅根能幫她達成這個目的,她就會同意這筆交易。

  廚房外,細細的雨水不曾停上過。美姬煮著茶,一面思索著,席羅根是個需要謹慎應對的對手——最好能以恰到好處的藝術家傲氣,加上一點女性的溫柔面對他。前者不成問題,但後面一項則相當困難。

  美姬讓自己想像萊娜做家務的模樣,還有她蜷縮在火爐邊讀書的溫馨畫面,如果沒有母親尖銳的噪音破壞整個屋子的寧靜,萊娜可能已經結婚並養好幾個孩子。美姬很清楚這是緊鎖在妹妹心中的夢想,而只要那位患慢性憂鬱症的病人還住在家中,萊娜的夢就沒有實現的一天。

  雖然美姬一點也不瞭解萊娜怎麼會心甘情願將自己綁在一位男人和半打孩子身上?但她願意做任何事情去幫助妹妹完成這個夢想!

  如果可能的話,席羅根將扮演這位雪中送炭的教父角色。

  前門響起敲門聲。教父來了!美姬趕到前門開門,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羅根身上被雨水淋濕了,他還是和昨天一樣,穿著優雅高貴。美姬真懷疑此人是不是連睡覺也穿西裝、打領帶?

  「早安,席先生。」

  「你好,康小姐。」

  「要不要脫下外套呢?放在壁爐邊很快就會幹了。」

  「謝謝。」他脫下西裝外套,看著美姬接過後掛在壁爐旁的椅子背上,她今天看起來有些不同,羅根覺得她表現得很愉快,察覺美姬的改變不由得讓他起了警戒心。「請問克雷爾郡是不是每天都下雨?」

  「春天的氣候不錯。別擔心,席先生,都柏林的都市人不可能因為西邊的雨水過多而發霉。」她迅速拋給他一個誘惑的笑容,但眼睛裡卻閃著淘氣的光芒。「我正在煮茶,你要喝一杯嗎?」

  「當然。」但在美姬轉身走回廚房之前,羅根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臂膀制止了她。他的注意力並非在美姬身上,卻是落在一旁茶几上修長的玻璃雕像。冰也似的藍色玻璃如波浪般糾葛扭曲,而後從頂端傾洩而下,宛如正在流動的水。

  「很有意思的作品。」他評論道。

  「你真的這麼認為?」美姬壓抑下想立刻擺脫他手掌的衝動。羅根只是輕輕地托著她的手臂,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霸佔意味,使美姬感覺不舒眼。她可以聞到男人淡淡的古龍水味道和一股輕微的肥皂香味。當他伸出手指沿著玻璃曲線來回划動時,她不由得起了一陣戰慄,有那麼一瞬間,一個極其愚蠢的念頭閃過她腦海,彷彿他在觸摸的是頸部的曲線。

  「十足女人味。」羅根喃喃說道。儘管他的視線停留在雕像上,但美姬的每個小動作都沒有逃過他的注意。她臂膀的緊縮、突然閃過的顫抖、她嘗試遮掩的企圖,還有那頭長髮裡散發出的香味。「非常動人,一位女人即將屈服在男人懷抱中。」

  她得意起來,因為羅根說得正確元誤。「為什麼你會覺得屈服是件動人的事?」

  他望著她,深不見底的藍眼珠緊鎖在地臉上。「世界上再沒有比女人決定要獻身給她的愛人更動人的事。」他再次撫摸玻璃。「而你顯然十分明白這點。」

  「那男人呢?」

  他的嘴唇彎成淺淺的弧形,抓在她臂膀上的手更輕更柔,好像愛撫一般,而那對眼睛則來回在她臉上探索。

  「關於這點嗎?是決定於女人,美姬。」

  美姬無法動彈,感受強烈的性感衝擊過她的身體,最後僅僅點了一下頭表示認同。「至少我們還有一點共識——性和力量最後都取決於女人。」

  「是什麼原因驅策你做出這樣的作品?」

  「很難向一位生意人解釋藝術。」

  當她試著向後退時,羅根加重了手的力量,緊抓她的手臂。「試試看。」

  焦躁感像雷擊一樣猛烈竄過她的身體。「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計劃也沒有原因,可以說是被一種熱情操縱著,不是為了利益,否則我就會幫禮品店做玻璃天鵝了。天哪,想了就可怕!」

  他加深了笑容。「非常可怕,幸好我對玻璃天鵝沒有興趣,但我喜歡喝茶。」

  「茶在廚房裡。」美姬想再次走離他身邊,但他仍然用手掌的力量阻止她,怒火驟然從那雙綠色眼眸裡竄起。

  「你擋住我的路,席先生。」

  「我的想法正相反,我正要為你開路呢!」這次羅根才放開了她,無聲地跟隨她走進廚房。

  美姬的家和山楂屋的整潔舒適成強烈的對比。空氣裡沒有佳餚的香味,椅子上沒有鬆軟的椅墊,這裡的一切都講求實際簡單,而且沒有經過任何整理,幾乎可以說是散亂不堪。

  羅根忍不住幻想著她臥房的樣子,懷疑她的床鋪是否和他昨晚睡的一樣柔軟溫暖?更有甚者,他懷疑自己是否能和她同床共枕?不,不是「是否」,羅根在心中糾正自己,而是「何時」!

  美姬拿出兩個粗陶制的馬克杯。「你在山楂屋住得習慣嗎?」她邊問邊向杯裡倒茶。

  「很好。你妹妹很有魅力,而且烹飪技術讓人永難忘懷。」

  她的心情一下子鬆懈下來,往自己杯子裡加了三大匙砂糖。「萊娜的料理絕對有世界水準。她今天早上有沒有烘焙她的葡萄乾麵包?」

  「我吃了兩塊。」

  美姬咧嘴笑起來,將一腳翹在另一腳上。「家父總是說萊娜是金子做的寶貝、而我只是粗鉛制的。我敢說你在這裡絕對吃不到任何剛出爐的麵包,席先生,但我可能找得出幾塊冷藏的。」

  「不用了。」

  「你可能比較喜歡直截了當的談生意。」用兩手捧著馬克杯,美姬微微向前傾身。「如果我直截了當的告訴你,我對你的提議毫無興趣,你會怎麼說?」

  羅根思索著,喝下一口又濃又苦的熱茶。「我會說你在說謊,美姬。」他對著那雙燃燒的眼睛微笑。「因為如果你毫無興趣,你不會答應現在的面談,而我當然更不可能坐在你的廚房裡喝茶。」在美姬開口之前,他舉手制止了她。「無論如何,我同意你希望自己能拒絕我。」

  聰明的男人!美姬忍不住想,心情也隨之被安撫了少許。然而聰明的男人往往是最危險的生物。「我沒有興趣被人管理、領導、控制或不管什麼字眼。」

  「人們很少對自己需要的東西感到興趣。」他從杯子邊緣望著她,一面盤算下面要說的話,一面欣賞綠眼睛慢慢加深它們的顏色。「何不讓我把自己的立場解釋得更清楚些呢?你的藝術是你自己的領域,我無意由任何角度來干涉你在工作室裡的自由——你還是憑自己靈感創作你想做的成品。」

  「如果我的作品不合你意呢?」

  「我展示過,也賣出過許多我個人不喜歡的藝水品——而這就是生意,就像我不會干涉你的藝術一樣,你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意。」

  「我沒有權利對買主說不?」

  「沒有。」他坦率的回答。「如果你對某件作品有特殊情感,你就無法理智思考,或乾脆自己保留下來。因此,一旦作品到了我手裡,它就是我的。」

  美姬咬緊牙。「所以任何有錢的人都可以擁有它!」

  「一點沒錯。」

  她把手裡的杯子重重放到桌面,跳起身子在廚房裡來回轉圈圈。羅根發現她總是用全身來表達她的情緒,手、腳,和肩膀都配合憤怒的節奏運動。他很愉快地坐在原處靜靜欣賞這場好戲。

  「我把我的靈魂拉到現實世界,將它們具體化,而某個從都柏林或倫敦來的白癡,會將它買去給他的老婆當生日禮物,且他根本不懂得欣賞它們、不明白它們的意義?」

  「你對每位買你作品的人都有私人情感嗎?」

  「至少我知道它會到哪裡去,又在誰的手上。」

  「也許我該提醒你,在我們見面之前,我已經買了兩件你的作品。」

  「可不是嗎?正是這種下場!」

  毫不講理!羅根邊想邊歎了口氣。「美姬,」他再次開口時,盡量使用聽起來最理智的語調道:「你之所以需要一位經紀人正是為了排除這些困難,你再也不需要擔心銷售的事,只要專心創作。而且,你說得沒錯,如果某位從都柏林或倫敦來的人進入了我的畫廊,對你的某件作品感到興趣,它就屬於他的——只要他能付得起價錢。等到一年過後,在我的幫助之下,你會成為一位非常有錢的女人。」

  「你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感覺受到了侮辱,美姬被激怒的轉身面朝他。「席羅根,你以為我拿起吹管就在計算另一端會產生多少利益嗎?」

  「不,我沒有這麼想,當我一見到你工作時就知道了——我的重點是在於你的作品理應有更高的價值,而你的付出當然也應該得到更多回報。」

  她背靠在流理台邊緣、瞇起眼睛打量他。「你幫助我的原因是出於善意?」

  「我善良與否和此事毫無關係,我幫你是因為你的作品能增加我畫廊的價值。」

  「還有增加你的荷包的重量。」

  「總有一天你會向我解釋你為什麼這麼輕蔑金錢。此刻你的茶已經涼了。」

  美姬吐出一口長氣,她知道自己沒下足溫柔這道藥,於是她走回桌邊。「羅根,」她不斷提醒自己保持微笑。

  「我確定你在做生意方面非常優秀,你畫廊的品質和聲望可以反應出你個人的才能。」

  挺不錯的!羅根忍不住在心中讚道。「我也希望如此。」

  「毫無疑問地,任何藝術家都該因你的賞識而狂歡,但是,我向來自己掌握一切與工作有關的事,從製作到賣出成品——或者說,至少交給一位我認識而且依賴的人,而我不認識你。」

  「也不依賴我?」

  「如果說我不依賴全球畫廊那麼我就是個傻子,可是我實在難以去想像一樁這樣大的生意,我只是個單純的女人。」

  他的笑聲來得這麼突然、這麼響亮,美姬訝異地眨眼對他瞧。在她恢復鎮定之前,羅根已經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哦,不,美姬,單純兩個字絕對不能用在你身上;精明固執、才華洋溢、脾氣暴躁、美麗動人,這些都很適合你,但單純?絕不!」

  「我就說我很單純!」她用力抽回手、專心壓抑被他吸引的感覺。「而且我對白己的瞭解比你多得多!」

  「每當你完成一件作品時,就會大聲歡呼:這就是我!就是這種感覺才能讓美夢成真」

  美姬無法反駁,她沒想到會從這種生意人身上發現這個事實——利用藝術來賺錢並不表示瞭解藝術,而席羅根這位生意人顯然瞭解藝術。

  「我是個單純的女人。」她再次聲明,帶著挑釁的意味。「而且我喜次保持現狀。如果我同意讓你當我的經紀人,遊戲規則將由我來定。」

  他已經得到她了!羅根很清楚。然而一個聰明的談判者永遠不會自鳴得意。「哪些規則?」他問道。

  「除非我自己願意,否則不做任何公開宣傳,而我絕對不會願意的。」

  「這樣能增加神秘感,不是嗎?」

  她幾乎要笑了出來。「如果我出席展覽會,我不要穿得好像雜誌封面一樣。」

  「我肯定你對穿著的品味能反應你作品的風格。」

  「還有,如非我心甘情願,我不會對人和顏悅色甚至曲意奉承。」

  「藝術家的個性。」他舉茶乾杯。「這會讓價碼再上揚些。」

  雖然她真的覺得很有趣,但還是交抱起手臂,不讓表情太快緩和下來。「我永遠、永遠不複製我的作品,也不為迎合任何人的喜好而製作。」

  羅根皺起眉頭,用力搖著頭。「這點可能會讓我們的合約破裂。我正想請你做一隻獨角獸呢!四隻蹄和額上的角必須灑上金粉,非常高格調的作品。」

  她先是低聲笑著,然後放棄壓抑而大笑出來。「很好,羅根,也許是什麼奇跡讓我們能合作。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我會擬好合約,全球畫廊要得到你作品的全部代理權。」

  美姬眨眨眼,這種感覺好像把最好的部分拱手交出去。「那是指我決定出售的作品。」

  「當然。」

  她的視線穿過他身後,落在窗外的田野上。「還有什麼?」

  羅根遲疑著,她看起來竟然如此悲傷。「這不會讓你有任何改變,你還是你啊!」

  「你錯了。」她喃喃自語著,努力擺脫此刻的情緒,再次面對他。「繼續吧,還有什麼?」

  「我想在兩個月內舉行一場展覽,地點訂在都柏林的畫廊,因此我要看你已經完成的作品,而後安排運送事宜。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中,我也要你隨時通知我新作品的完成。我們會一件件定好價錢,不管展覽會後還有多少存貨,它們會繼續在都柏林和我們其他畫廊展出。」

  她冷靜地抽一口氣。「如果你能不把我的作品稱為貨物,我會很感激——」

  「成交!」他彈彈手指。「當然,你會得到詳細的清單,列名每件賣出的作品。此外,你也可以自己選擇幾件拍成相片,收錄在我們的目錄裡,或者把這些類事情全交給我們來幫你處理。」

  「那我何時收款呢?」她想知道。

  「我可以當場付錢。因為我對你的作品有信心。」

  美姬記起他曾經說過能以兩倍的價錢賣出,她也許不是個生意人,但起碼不是傻子。

  「還有其他的方法嗎?」

  「可以製成。我們先拿到你的作品,等賣出的時候,我們再扣除一定的百分比。」

  聽夾像賭博,美姬忍不住想,但她比較喜歡賭博。

  「你要抽多少?」

  已經準備好她的下一個反應,羅根鎮定的將視線與她正面相對。「百分之三十五。」

  她的喉嚨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彷彿快要窒息一樣。

  「三十五?三十五?你這個賊!你這個搶匪!」她猛然站起身。「你是只貪婪的禿鷹!席羅根!和你的百分之三十五一起下地獄去!」

  「所有的開銷都是我的,我要承受所有的風險。」他攤開雙手。「你只需要創造。」

  「哦,聽起來好像我只要屁股粘在椅子上,等著靈感像雨水一樣滴在我身上就得了!你什麼都不知道!」她又開始不耐煩地踱步,房間的空氣被她攪動得充滿熱氣與憤怒。「我必須提醒你,如果沒有我,你什麼都沒得賣!客人花錢買的是我的工作、我的汗水和我的靈魂!你拿百分之十五。」

  「三十。」

  「該死的羅根!二十!」

  「二十五。」他也站起身和她面對面。「全球值得你四分之一的心血和靈魂,美姬,我向你保證。」

  「四分之一?」她咬牙切齒讓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剝削藝術就是你賺錢的方法!」

  「同時讓藝術家的生活得到保證。想想吧,美姬,你的作品會在紐約、羅馬和巴黎展出,見過的人再也不會忘記它。」

  「哦,你真是狡猾的傢伙,羅根,改變方向來誘惑我。」她蹙眉望著他,然後伸出手。「可惡的,你得到你的百分之二十五。」

  而這正是他計劃得到的數字。羅根握住她的手。「我們會合作得很愉快,美姬。」

  但願如此,她衷心盼望。只要能讓母親住在村子裡,離開山楂屋遠遠的。「萬一結果並非如此,羅根,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因為他實在很喜歡美姬身上的味道,所以忍不住將他的手舉到唇邊。「我願意冒險。」

  他的嘴唇留戀了許久。她的脈搏開始加速。「如果你想誘惑我,你應該在我們交易成交之前開始進行。」

  這句話讓羅根感到驚訝和莫名的焦躁。「我向來喜歡公私分明。」

  「這又是我們之間的不同點。」美姬很高興見到她抓傷了那人彬彬有禮的表層。「我的私事和公事總是糾葛在一起,而且當心血來潮時,我會放縱自己同時沉溺在兩者之間。」她微微一笑,從羅根手裡溜走。「不過還沒有發生過。當它發生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你在戲弄我嗎?」

  她停頓一下,彷彿在思考重要的問題。「不,我只是解釋給你聽。現在我們去玻璃屋桃你要運到都柏林的作品。」她轉身從背後牆面的掛勾上拿起夾克。「你應該穿外套,讓豪華的西裝淋濕實在可惜。」

  羅根對她凝望了一會兒,懷疑他為什麼會有被羞辱的感覺?

  最後他一言不發,轉身走進客廳拿外套。

  美姬利用這機會先走到屋外,讓雨水冷卻身上的熱度。真荒唐!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竟然會因為一個吻手禮而被吸引。席羅根是個非常圓滑的,滑溜得像條蛇。他住在遙遠的另一端委實是件幸運的事,尤其更幸運的是,他絕非她要的典型!

  絕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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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修道院的廢墟旁生滿長長的野草,成為死人最佳的長眠之所。美姬每年會來探望父親兩次,一次在父親的生日,另一次則是她自己的生日——為了感謝他賜紿她生命。美姬從不在父親的祭日來此,甚至不允許自己私下為他哀悼。

  現在她並非來此哀悼,只是坐在他墓碑邊的草堆上,兩手抱著膝蓋。

  陽光穿過重重雲層在墳墓上滑動,空氣裡充滿野花香。萊娜為父親的墓前設計了美麗的花床,每當春天降臨大地,他的墳墓總是開滿繽紛的花朵。

  櫻花草的小花苞迎風點頭,美姬望著一隻鵲在墓碑上停駐一會兒,然後展翅飛向原野。一隻鵲報憂,她想,於是抬頭期望能找到另一隻,因為兩隻代表喜悅。

  蝴蝶在附近揮動輕薄的翅膀,無聲無息地飛舞著。她又看了許久,感動於那優雅的動作和燦爛的色彩。雖然靠海附近沒有適合的墓地,無法將他安葬在海邊,但她相信父親會喜歡這裡。

  美姬向後靠在父親的墓碑上,舒服地閉起雙眼。

  但願你還在,她默默想著,好讓我告訴你我現在的一切。

  如果席羅根是個守信用的男人,我很快就會成為有錢人,你將多麼為我高興哪!我們會有足夠的錢開你心目中的酒吧……峨,你真是個很爛的農人,但卻是最棒的父親!

  她盡了最大的努力遵守父親的誓言——照顧母親和妹妹,追尋自己的夢想。

  「美姬。」

  美姬張眼看見萊娜。她依然如此整潔宜人,美麗的長髮高高盤起,身上的衣服也經過細心整燙。「你看起來像老師。」美姬笑道:「一位非常可愛迷人的老師。」

  萊娜在她身邊跪坐。

  兩人坐在寂靜中,許久不語,聽著風在草叢間穿梭。

  「多適合拜訪墓園的日子!」美姬開口道:「他今天已經七十一歲了。他的花開得很好。」

  「有雜草。」萊娜邊說邊開始動手拔草。「早上我在廚房桌上看見錢了。美姬,那太多了。」

  「那是筆好交易。」

  「我寧可你自己留著用。」

  「我是在用——讓她能早點離開你。」

  萊娜歎息。「她不是我的負擔。」看見姊姊不以為然的表情,她聳聳肩說:「不像你想像的那般沉重,只有當她感覺不舒服的時候。」

  「而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如此。萊娜,我真愛你。」

  「我知道。」

  「而錢是我所知道最好的表現方法。爸希望我能幫你照顧她,而上帝知道我不可能像你一樣與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最後不是她把我送進瘋人院,就是我半夜將她殺了,然後把自己給送進拘留所裡。」

  「你和席羅根交易是為了她?」

  「不是。」美姬為這想法感到不悅。「也許是因為她,但這和為她而做是截然不同的事。只要把她安頓以後,你就能過自己的生活,你會結婚、會給我一大群外甥和甥女。」

  「你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不想結婚。」她再度合起雙眼。「我寧可和男人談談戀愛,但不給任何人承諾。我會寵壞你的孩子,每當你罵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跑來找美姬阿姨。」她張開眼。

  「你可以和墨非結婚。」

  萊娜仰頭大笑起來。「他如果知道會被嚇死。」

  「他一直迷戀你。」

  「的確——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不可能的!他是很迷人的男性,而我也非常欣賞他,但就像兄弟一樣,他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人選。」

  「這麼說你已經有計劃囉?」

  「我沒什麼好汁劃的。」萊娜平靜的表示。「我們別再討論這個話題吧!我不希望你是因為對我的義務而和席先生合作。也許我個人認為這對你的工作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我不要你因此而過得不快樂。」

  「這個月她有幾次讓你送食物到房間去?」

  「我沒有計算——」

  「你應該算算——」美姬打斷她的話。「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要結束了。一星期前我已經和他簽了約,兩星期後就要在都柏林的全球畫廊舉行展覽會。」

  「兩星期?真快!」

  「他不像浪費時間的男人。和我一起去吧,萊娜。」

  美姬握著妹妹的手。「我們讓姓席的付最豪華的旅館,在外面餐廳吃飯,然後逛街買些愚蠢的東西。」

  逛街、不用吃自己烹調的食物、睡醒了也無須整理床單……萊娜不由得心生渴望,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間。「我很想和你一起去,但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下。」

  「為什麼不行?上帝!她總可以自己活幾天吧?」

  「我就是做不到。」萊娜遲疑著,表情顯得憂鬱。「她上星期跌倒了。」

  「她有受傷嗎?」美姬握住萊娜的手指不自覺加重了力道。「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沒什麼大礙。當我在樓上整理房間時,她一個人到室外去,似乎是失足,她滑了一跤,臀部有瘀血,肩膀稍微被撞了一下。」

  「你有找賀醫生嗎?」

  「當然找了。他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只不過是沒保持平衡而已。如果她能多做些運動、好好吃東西,她就會強壯起來。」

  「這點誰不知道呢?」美姬心裡一面咒罵、一面又憤恨自己心底竟然升起陣陣罪惡感。「我打賭她後來一定回到床上,從那以後就沒下過床。」

  萊娜的嘴角扭曲成苦笑。「我說不動她。她抱怨自己內耳平衡失調,想去科克找專門醫生治療。」

  「哈!」美姬用力一甩頭,把眼裡的怒火全數射向天空。「我這輩子沒見過比康梅芙更會抱怨的人,而她還要拖你下水!」

  「但我還是做不到拋下她。」

  「我做得到。」美姬站起身,拍去膝蓋的草葉。「方法就是錢。萊娜,那就是她想要的。天知道她為此讓他過得多痛苦,就因為他沒有能力賺更多的錢。」像在保護父親一樣,美姬將手掌貼在他的墓碑上。

  「你說得沒錯,而他也讓她過得很不愉快。他們是我聽見過最不適合的兩人。」

  「把錢收好,萊娜,我們很快就會有更多,我會親眼在都柏林證實這一點。」

  「你離開之前會去見她嗎?」

  「會。」美姬面無表情地回答。

  *    *    *

  「我想你會喜歡她。」羅根將鬆餅浸入濃濃的奶油裡,一面對祖母微笑。「她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

  「很有意思?」席莉絲挑高一邊花白的眉毛。她太瞭解孫子了,從他每一分最細微的表情和語調就可以得知他的心情,然而在這次有關康美姬的話題裡,他卻顯得神秘兮兮。「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於是隨手攪動茶來拖延時間,之後才道:「她才華洋溢、想像力和直覺超乎常人,可是她卻獨自住在一間小農舍裡,裡面的裝潢大概只有她自己的美感才會欣賞。她對工作極其熱情,卻又不情願表現出來。一會兒顯得神秘迷人、一會兒又無禮得氣死人——然而兩種個性都是出自她的真心。」

  「一位相當矛盾的女人。」

  「確實如此。」他向後靠在鬆軟的椅墊上,將頭枕在椅子上。壁爐裡的炭火靜靜燃燒著,桌上的鮮花和鬆餅都散發新鮮的香味。羅根向來喜歡和祖母喝午茶,她家中的平靜和整潔以及祖母本身高貴的氣質,在在讓他留戀不返。

  席莉絲已經七十三歲了,外表看來卻要年輕十歲,肌膚象雪花膏一樣潔白。她的腦筋清楚,品味一流、胸襟寬大仁慈,尤其讓人咋舌的是她近乎狡獪的智慧。羅根經常告訴祖母,她正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

  對席莉絲來說,孫子這樣的奉承在讓她高興之餘卻也擔憂無比——她但願孫子能在全力發展事業之餘,也能找到旗鼓相當的另一半。

  「展覽會準備得如何了?」她問。

  「很好。如果我們的藝術家肯接她那該死的電話,整件事情就會更順利了。」他試著擺脫些微的焦躁感。「剛運來的那件作品真是棒極了。你一定要親自到畫廊來看看。」

  「我會的。」但她對藝術本身的興趣比藝術品來得大。

  「你有沒有提過她是個年輕女人?」

  「嗯?」

  「康美姬啊!你好像說她很年輕?」

  「哦,二十多吧?以她那個領域的成就來說,當然非常年輕。」

  「你說她很奢侈嗎?像——那女人叫什麼名字來著?馬麗蓮,那個做金屬雕像的藝術家。你說她每天都戴笨重的珠寶和毛皮圍巾。」

  「她一點也不像馬麗蓮!」感謝上帝,現在想到馬麗蓮倒追他的情形還會讓羅根全身起雞皮疙瘩。「美姬屬於穿棉衫和靴子的類型,她的頭髮象用割草機修剪的一樣。」

  「毫無吸引力可言。」

  「不,不,非常有吸引力——但品味特殊。」

  「像個男人婆?」

  「也不是。」他不舒服地回想著美姬身上散發的性感,還有她在他手掌下微微戰慄的感覺。「差得遠呢!」

  哦,原來如此。莉絲已經決定非見這位能讓孫子皺眉的女人不可。「她很吸引你?」

  「那是肯定的,否則我不會和她簽約。」羅根望著祖母。「純粹是公事,奶奶,公事而已。」

  「當然啦!」她微笑著為他倒茶。「不然你還想做什麼呢?」

  *    *    *

  經過整晚失眠,羅根在第二天早晨八點抵達畫廊。

  前晚他和派翠一起欣賞戲劇、直到用完晚餐才歸。派翠是一位過世朋友的妻子,她和往常一樣有魅力而又善解人意,然面讓他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的,卻非派翠的銀鈴笑聲或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而是康美姬。

  他很清楚盤桓在自己腦海揮之不去的女人正是這位個性古怪的藝術家。這是很自然的,羅根分析著,因為近來他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在準備她的展覽會上,他當然會不時想起她。

  而她對電話的厭惡讓羅根不得不依賴電報,然而一通接一通的電報卻只換來美姬簡單的三個字:別囉嗦!

  真是難以想像,羅根打開畫廊的玻璃門,一面想著,她竟然指責他囉嗦,簡直像在責罵一個被慣壞的孩子似的。他可是位成功的商人哪!看在老天的份上,還是一位即將為她帶來龐在財富的人,而她甚至不願花點時間拿起那只該死的電話筒。

  他重又鎖上身後的玻璃門,深吸進一口畫廊裡芬芳的氣息。這棟建築物華麗雄偉,是他祖父建造的;不久之後,他即將在此舉行康美姬的第一次展覽。

  蜿蜒的樓梯向上伸展,二樓有間大廳,屆時羅根會讓小型絃樂團在此演奏,而客人們會在優美的音樂聲中,一面啜飲香檳,一面品嚐他特別準備的魚子醬,輕鬆悠閒地欣賞美姬的作品。

  羅根在腦海裡刻畫理想的藍圖,一面朝著辦公室走去。

  在途經的小廚房裡,畫廊經理唐約瑟正在泡咖啡。

  「你今天來得真早。」約瑟見到羅根,對他招呼道:「要杯咖啡嗎?」

  「好。」

  雖然兩人年齡相當,但約瑟的頭頂已經開始稀薄了,為了彌補這項缺憾,他刻意將剩餘的頭髮留長,在腦後綁束馬尾。他的鼻樑曾經在玩馬球時被木槌打斷,現在顯得有些偏左,整體給人的感覺居然像中古時代的海盜。

  許多女人為他瘋狂。

  「你今天的臉色不太好。」

  「有點失眠。」羅根端起黑咖啡。「昨天的貨拆開了沒?」

  約瑟眨眨眼。「我就怕你提這個,貨還沒到呢。」

  「什麼?」

  約瑟的眼珠溜溜轉動,他跟隨羅根已超過十年,非常清楚這種語調背後的含意。「雖然昨天沒到,我猜今天早晨應該會到,因此我自己才一早趕過來。」

  「那女人在做什麼呀?她說得再明確、再簡潔不過了——她會將最後一件作品連夜運來啊!」

  「她是位藝術家,羅根,也許靈感被卡住了還是什麼的,所以延誤了運送的時間。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裕嘛!」

  「我不能讓她這樣拖拖拉拉。」正在氣頭上,羅根一把抓起吧檯上的電話,用不著看電話簿就直撥美姬的號碼,然後靜待電話鈴聲響了又響。「實在不負責任!」

  等羅根終於放棄等待,掛回話筒後,約瑟才掏出一根煙,對他說?「我們已經有三十幾件作品了。」他點燃打火機。「就算沒有這最後一件也足夠了。而且她的作品,就算像我每天都在藝術堆裡打混的人,看了也忍不住被吸引。」

  「這不是重點。」

  約瑟吐出一口煙,抿抿嘴唇。

  「我們說好要四十件,不是三十五,也不是三十六,四十!而且我發誓我一定要得到四十件。」

  「你要怎麼做?」他向遠去的羅根背影喊著。

  「去該死的克雷爾郡。」

  約瑟舉起咖啡杯。「祝你一路順風。」

  *    *    *

  這段飛行時間很短,不夠讓羅根有冷靜下來的機會。

  當他關上租來的車門,駛離雪儂機場時,他的嘴角里還不停地咒罵美姬。

  事實上,當他到達她的小農舍時,他的情緒正在沸騰狀態。

  真是偉大的女人!讓他離開工作崗位、違背他的義務。羅根向著她的前門走去,心裡還在叨叨含著。她以為自己是他旗下唯一的藝術家嗎?

  他敲門敲到拳頭開始疼痛了,依然沒人應門,於是他不顧禮節,擅自推門進入。「美姬!」從客廳走到廚房,全然不見她的蹤跡。「該死的!」毫不遲疑,他立刻轉身走出門外,走向美姬的工怍室。

  他早該猜到她一定會在這裡!

  她坐在長板凳上,僅僅抬頭瞥了他一眼。「你來得正好,我需要人幫忙。」

  「你為什麼不接該死的電活?如果你下定決心不去用它,那你要它做什麼?」

  「我也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把那個槌子遞紿我,好嗎?」

  他從工作桌上拿起槌子,手裡沉甸甸的重量讓他腦海閃過用它來敲這女人腦袋的畫面。「我的貨在哪裡?」

  「這裡。」她先用手刷了一下亂糟糟的長髮,然後才接過槌子。「我正要包裝。」

  「它昨天就該送到都柏林了!」

  「唉,因為我還沒有送出去,所以它昨天不可能到。」

  她開始敲木頭地板上的釘子,動作極為熟練迅速。「如果你跑這麼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會說你的無聊時間真是太多了。」

  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將她按坐在椅子上,她手裡的槌子掉在地上,差點砸到羅根的腳。在美姬來不及怒吼之前,他已經牢牢抓住她的下顎。

  「我沒有這麼多時間去浪費。」他的聲音平穩有力。

  「而且還是浪費在一個沒有責任感、漫不經心、攪亂我工作進度的女人身上!整個畫廊的員工都需要我,而你需要做的只是按照計劃把那件該死的貨物準時送出去。」

  美姬拍開他的手。「我根本不在意你的時間和進度,姓席的,和你簽合約的是一位藝術家,不是天殺的公司職員。」

  「又是哪門子的藝術家精神讓你沒辦法遵守這麼簡單的計劃?」

  她咬緊牙,很想揍他一拳,最後僅僅伸手一指,說:「那個。」

  羅根撇頭一望,頓時動彈不得,若不是剛才被憤怒遮住了眼睛,他絕不可能錯過它,甚至根本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那個玻璃雕塑靜靜站在房間遠端的角落,足足三呎高,大膽露骨的色彩誇張地佈滿在扭曲的形狀上,他相信這象徵著人體糾纏無解的四肢、看不出這份糾葛的起頭、也找不出終結點,就是這樣完美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毫不做作的性感,美麗得難以言喻。羅根走近,由各種角度打量著這座讓人一眼難忘的傑作。

  他感覺自己正親臨一場神秘的慶祝儀式。

  「你給它取什麼名字?」

  「屈服者。」美姬微微一笑,「靈感似乎是來自你,羅根。」被一種突來的衝動驅使,她推開工作桌站起身,感覺有些頭昏腦脹。「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把顏色調對。

  你一定不相信我重做了幾次,但我始終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在我腦子裡,而我必須使它完全成為那個樣子。」她笑著拿起槌子,向下一根釘子進攻。「不記得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了,兩天還是三天前?」美姬再次大笑,舉手撩撥一頭亂髮。「可是我一點也不累,感覺好極了,精力充沛得讓我整個人停不下來。」

  「這真是傑作,美姬。」

  「它是我做過最好的作品。」她轉身審視它、一手用槌子輕輕敲擊另一手掌心。「或許這輩子再也做不出比它更好的了。」

  「我來準備木箱。」羅根扭頭望了她一眼,這才注意到她看起來如此蒼白。「還會親自安排運送事宜。」

  「我正準備要自己做一個,不會花太久時間的。」

  「我不能信任你。」

  「當然能!」她的心情太好了,根本不在意他的挖苦「而且會比你的動作快,我已經量好尺寸了。」

  「要多久?」

  「一小時。」

  羅根點頭。「讓我借用你的電話安排貨車。我猜你的電話還沒壞吧?」

  「諷刺人的話從你口裡說出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她邊笑邊走向他。「就像這條領帶一樣。」

  在兩人還來不及進一步思考之前,美姬一把抓起他的領帶,將羅根拉向自己,溫熱的紅唇準確無誤地貼上他的,讓他驚嚇到無法動彈的地步。她的另一手滑進他的濃髮裡,拉他更向自己貼近,粘貼在一起的唇辦炙熱得好像要燃燒起來似的;然後,就像她開始得如此突然一樣,她很快就離開他身體,結束這個令人喘不過氣的熱吻。

  「只是一時衝動。」她仰頭對他微笑,儘管胸口的心臟正不聽使喚地亂跳。「要怪就怪我睡眠不足又精力過剩好了,現在——」

  羅根在她轉身離去前抓住她的臂膀,怎能讓她這麼簡單逃離呢?簡直把他當成白癡一樣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也有衝動。」他喃喃說了一句,兩手已經環繞美姬的頸項,她並沒有抗拒,讓他低頭一點一點靠近自己的唇。

  從美姬的眼裡,羅根看出刻意隱藏的驚喜,同時帶了點好玩的意味。這份好玩的表情很快就消失無蹤,他的吻和她的火熱不同,這麼柔軟而甜蜜,不可思議的好像在火熱的熔爐中見到玫瑰花瓣盛開一樣,抒解熱力的同時,又喚起心底更深處的激情,宛如花心一點一點被揭露、被發覺。

  美姬聽見介於呢喃和歎息之間的奇怪聲音從自己滾燙的喉嚨中發出,但她沒有抽身退開,他的嘴唇太誘人了,她不由得放開自己接受他,感覺就快要融化在他身上——一開始的熊熊烈火已經轉化為穩定而無止盡的燃燒。慢慢將她燃燒殆盡。

  她全身散發著無比的危險性,而他滿嘴都是她神秘的味道,滿腦子都想著征服、想著掠奪;終於,他身體裡另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在充滿禮教的環境中長大的自己,強迫他的身子向後退,震驚地省悟到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

  美姬的頭更昏了,必須用手按著工作桌才能維持身體的平衡,連續兩、三個深呼吸才讓她的視線恢復清晰,發現羅根正張目瞪著她,眼裡滿是飢渴和震撼。

  「好吧。」她試著開口;「這顯然是值得回憶的事。」

  羅根認為道歉實在顯得愚蠢,自責更是荒唐的行力,就算他腦海裡出現將她推倒在地上、撕開她衣褲的畫面,至少他不曾討諸行動,僅僅是一個吻而已。

  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該歸咎於她!

  「我們有公事要合作。」他簡潔地啟口。「讓任何事情在此時破壞這份合作關係是非常不智的,甚至可能讓所有的努力白費。」

  美姬昂起頭。「而且上床會讓事情更混淆、更不清不楚?」

  該死的她!竟然讓他變得好像蠢蛋一樣。「在目前,我以為我們應該專心在你的展覽會上。」

  「嗯。」她以整理工作桌為藉口,旋身背對他;事實上,她的確需要一點時間穩定自己的心情。康美姬絕不是個輕浮隨便的女人,更不可能輕易和所有吸引她的男人上床,□她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自由和智慧選擇她的情人。

  當然,她已經選擇了席羅根!

  「你為什麼吻我?」

  「因為你激怒了我。」

  她豐滿的嘴唇高高彎起。「可是我很可能經常這麼做,這是不是表示我們的嘴唇經常會粘在一起呢?」

  「這是自我控制的問題。」他知道自己聽起來像個拘謹的白癡,他真恨她讓自己變成這樣。

  「我相信你有,但我沒有。」她把手臂抱在胸口。「如果我決定要得到你,你會怎麼辦?和我打架嗎?」

  「恐怕真會變成這種局面。」想像中的畫面讓他覺得既幽默又可悲。「我們倆都需要全神貫注在公事上,這很可能是你事業的轉折點。」

  「是啊。」她的確需要隨時提醒自己這點。「所以我們會繼續利用對方。」

  「我們是互利。」他糾正道。老天!他需要一口新鮮空氣。「我去打電話了。」

  「羅根!」美姬等他走到門邊時叫道。「我和你一起去。」

  「去都柏林?今天?」

  「是的。等貨車到的時候我會準備好一切,我只需要在妹妹家停一會兒就好。」

  *    *    *

  美姬做到了她說的話,當作品被運上貨車時,她也將行李箱扔進羅根租來的車後座。

  「如果你能給我十分鐘時間,」當羅根將車駛上狹窄的道路時,美姬說道:「我想萊娜一定有準備茶或咖啡。」

  「沒問題。」他將車停在山楂屋,和美姬一起下車。

  她也不敲門,直直進入屋裡向著廚房走去。

  萊娜身上圍著一條白色圍裙,雙手沾滿麵粉。「哦,席先生、美姬,請你們原諒這片混亂,我正在準備客人晚餐要吃的派。」

  「我要去都柏林了。」

  「這麼快?」萊娜拿起一條毛巾,擦拭手上的麵粉。

  「展覽不是下星期才開始嗎?」

  「對,但我要早點去。她在房間裡嗎?」

  萊娜友善的笑容在瞬間僵硬一下。「嗯。要我去告訴她你來了嗎?」

  「我自己去。請你紿羅根一杯咖啡。」

  「當然。」萊娜擔憂地望著姊姊離開廚房的背影。「如果你喜歡待在客廳,席先生,我可以幫你把咖啡送過去。」

  「不用麻煩了。」羅根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來了。「只要不會打擾你,我就在這裡喝好了。」他補充一個輕鬆的笑容。「還有,請叫我羅根。」

  「我記得你喝黑咖啡。」

  「你的記憶真好。」

  「我盡量記得客人的喜好。你要不要蛋糕?我昨天做了一些巧克力的。」

  「一想起你的手藝就讓我很難拒絕。」他在桌邊坐下。

  「全部都是你自己做的?」

  「對,我……」她聽見第一聲高昂的聲音從隔壁房間傳來,頓時手忙腳亂。「客廳有升火,比這裡舒服得多,你真的不要過去坐嗎?」

  接著傳來幾聲碰撞聲,為萊娜雙頰帶來一抹紅暈。羅根不動聲色,僅僅舉杯喝咖啡。「她這次又在吼誰了?」

  萊娜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母親。她倆一向不合。」

  「有任何人是美姬合得來的嗎?」

  「只有對她胃口的。但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只是她很小心謹慎的偽裝起來而已。」萊娜歎了口氣,只要羅根不會覺得困窘就好了。「我幫你切蛋糕。」

  *    *    *

  「你從來沒有進步。」梅芙瞪著她的大女兒。「完全像你爸一樣!」

  「如果你以為這是在侮辱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梅芙不屑地抽抽鼻子,多年以來的不滿漸漸蝕去她的美貌,在她臉上堆積出深刻的線條,一張臉顯得浮腫蒼白。曾經金黃亮麗的髮色如今也褪成灰白,在腦後隨便挽成一個圓髻。她讓自己埋在枕頭堆裡,一手拿著聖經、一手捧一盒巧克力糖,電視機房間另一端發出低低的聲響。

  「去都柏林是嗎?萊娜告訴過我,大概打算浪費一大筆錢在旅館裡了。」

  「那是我的錢。」

  「哦,你總是不讓我忘記這一點。」聲音裡的酸味毫不保留地從口中吐出。梅芙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控制金錢的權利,永遠被人管著錢包拉鏈——她父母、她丈夫,現在更諷刺的是輪到她親生女兒來控制她。「想想他在你身上浪費多少錢!買玻璃材料、送你到國外,而結果呢?讓你扮演藝術家角色、好在我們面前趾高氣昂!」

  「他花在我身上的錢不曾浪費過,他給了我學習的機會。」

  「而我卻必須留在農場裡,像條牛一樣不停工作!」

  「你這輩子從來沒有工作過,工作的是萊娜,你只不過躺在床上大歎病痛。」

  「你以為我喜歡當個病人嗎?」

  「哦,是的!」美姬彷彿在品嚐美味一樣,說得津津有味。「我認為你已經迷上當病人了。」

  「這是我的報應啊!」梅芙將聖經緊緊抱在胸口,好像一面盾牌般。她認為自己已經付足了代價,為了一段錯誤的戀愛,她承受了何止千倍的懲罰?「而我得到的卻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

  「我有什麼恩要記得?你每天不停地抱怨是恩惠嗎?

  你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都清楚說明了對爸和我的不滿,這樣也算恩惠嗎?」

  「我給了你生命!」梅芙吼叫。「我幾乎死在產房裡,而且因為肚子裡有了你,我才和一個不愛我、我也不愛他的男人結婚,我犧牲一切都是為了你!」

  「犧牲?」美姬露出一臉厭煩的樣子。「你又做了什麼犧牲?」

  梅芙用自尊作為防護罩。「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而我得到的報酬卻只是一個不愛我的孩子。」

  「就因為你懷了我而結婚,給了我合法的名字,我就應該忽視你的所作所為以及你不曾盡到的義務嗎?背負十字架的是你自己,媽,我只是結果,不是起因。」

  「你怎麼能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梅芙滿臉漲得通紅,長指甲深深陷入毯子裡。「你對我從來沒有絲毫尊重、沒有仁慈,甚至沒有同情!」

  美姬感覺眼睛刺刺地發疼,聲音不由得提高幾度:「這是從你身上得到的遺傳。我今天來只是要告訴你,我不在的時候你別把萊娜當傭人使喚,如果我發現你讓她操勞過度,我會終止你的零用錢。」

  「你還會把食物從我嘴裡拿走呢!」

  美姬彎身靠近她,用手指在巧克力盒上輕敲數下。

  「一點也沒錯,我鐵定會這麼做。」

  「你最好尊重你母親!」梅芙將懷裡的聖經抱得更緊。

  「康美姬,你在把自己的靈魂送進地獄裡啊!」

  「我寧可放棄我在天堂裡的位置,也不要在地球上當個偽善者。」

  「美姬!」當美姬掉頭走向門邊時,梅芙大聲吼叫:「你永遠不會成氣候的!你完全像他一樣!上帝會詛咒你一輩子的,美姬,因為你不是在神聖婚姻下受孕的孩子!」

  「在我家裡,我可從來看不見婚姻有何神聖的地方。」

  美姬吼回去。「只有淒慘悲苦;此外,若我的誕生有任何罪惡存在,那絕對不在我身上。」

  她走出房間,重重將門關上,然後向後靠在門板上休息良久,直到心情稍微恢復平靜為止。

  永遠一樣的局面,美姬不由得回想起這麼多年來,只要她們同處在一個房間裡,最後水遠免不了互相侮辱、互相傷害。自從十二歲起,她就明白為什麼母親不愛她、不斷譴責她,她存在的事實使梅芙從夢境裡跌入現實世界。

  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一個七月大的嬰兒,還有一片沒農夫耕種的農地!

  挺直肩膀,美姬走回廚房,沒注意到自己雙眼裡的憤怒還沒有消退,在一張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在妹妹臉龐上飛快落下一吻。「我到都柏林再給你電話。」

  「美姬。」有這麼多話想說,卻又無話可說,萊娜最後只握握她的手。「我真想和你一起去。」

  「如果你的意志夠堅定你就可以去。羅根,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他站起身。「拜拜,萊娜,謝謝你的款待。」

  「我送你——」萊娜句子被房間裡的梅芙叫聲打斷。

  「你還是去看她吧!」美姬說完,很快走出屋子。她正要拉開車門裡,羅根的手卻按住她的肩頭。

  「你還好吧?」

  「不好,但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再用力一拉,她將車門打開,迅速鑽進車裡。

  羅根繞到另一邊座位,坐進駕駛座。「美姬——」

  「不要和我說話,什麼話都別說,不論你說什麼或做什麼都不能改變既成的事實,請你專心開車,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這就算幫我最大的忙了。」淚水從她眼裡滑落,她越哭越激烈、越哭越無法停止。

  羅根在安慰她的念頭和聽從她的話兩者之間掙扎良久,最後還是不發一語地開車,但卻伸出一手與她相握。

  等到接近機場的時候,美姬的哭泣聲停止了,僵硬的手指也鬆軟無力,他悄悄轉頭一望才發現她已經睡沉了。

  他將美姬抱進他的私人飛機上,安置在座位裡,她始終不曾醒來,即使他在飛行的整路上都凝視著她,美姬依然熟睡。

  *    *    *

  美姬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黑暗中,要不了幾分鐘,她就注意到身體底下的床不是自己的床。床單的香味和質料都不同,用不著出生在富豪之家,她也能分辨出包圍她身體的是高級的亞麻床單。

  一種不安的感覺突然閃過腦海,她向兩旁伸長手臂摸索,但願能確定她是床上唯一的人。這張床大得像湖,平滑柔軟的被單和溫暖的毯子如水般包裹著她的身子。感謝上帝!「湖面」上除了她別無他人。她心存感激地翻滾到大床中央。

  現在回想,腦袋裡最後清楚的記憶是在羅根的車中哭到無力,那是一次很棒的發洩,美姬忍不住這麼想,因為她此刻的感覺好極了,彷彿整個人重新活過來,所有不愉快的心情都隨著淚水傾洩而逝。

  躺在如此舒服的床上,讓靜謐的黑暗包圍實在是件奢侈的享受,但她決定還是先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比較實際,於是她慢慢滑下床緣,伸手探索四周,直到手指碰觸到床頭桌上的檯燈開關。

  柔和的光線在她的手指扭動下流洩而出,在溫暖的金黃色光照亮下.她環顧四周,屋頂是漂亮的鏤空鑲板,壁紙佈滿粉紅色的玫瑰花蕾,剛才爬下的床則是一張四柱大床;壁爐雖然沒有生火,但金屬爐架光亮得好像新鑄的銅板;豪華的寫字桌上擺放著一隻瓦特福特的花瓶,裡面插著新鮮的長莖玫瑰,桌面上有幾隻銀製小瓶子。

  牆上的鏡子裡反射出美姬的面容,一頭亂髮和浮腫的眼皮,顯得和周圍不太搭調,她忍不住咧嘴而笑,拉拉睡衣的長袖子——顯然有某位善心人士為她換了睡衣之後才把她扔到大床上,也許是位傭人,甚至是羅根本人,但無所謂,美姬的思緒很實際,反正對方的好心已經達到目的了,是誰都沒關係。

  如果這裡是旅館,肯定是間最高級的旅館,她站起身,走向最靠近床邊的一扇門。

  這間浴室和臥室一樣豪華,牆壁是鮮嫩的玫瑰色配上柔和的象牙色磁磚,巨大的澡盆和淋浴池是分開的。她貪婪地脫下睡衣,踩進淋浴池裡扭開水龍頭。

  簡直是天堂,美姬忍不住讚歎著。恰到好處的熱水沖擊在她的背部、頸部和肩膀,宛如技術絕佳的按摩師手指,和家中貧乏的淋浴設備實在有天壤之別。就連香皂也散發濃濃的檸檬香,一擦在肌膚上就好像穿上絲綢一樣光滑細緻。

  美姬看見自己僅有的少許盥洗用品已經被安放在寬闊的洗臉台上,她僅有的舊睡袍正掛在門後的錒制掛勾上。

  顯然有人在照顧她,美姬很快省悟,而此時她找不到任何反對的理由。

  心滿意足地沖了十五分鐘澡,她拿起一條厚厚的大毛巾,將身體從胸口到小腿密密實實地包裹起來,又用了放在檯面上的水晶上玻璃瓶裡的乳液擦身體,然後才取下毛巾換穿睡袍。

  光著一雙腳,帶著滿懷的好奇心,她悄悄展開深夜探險。

  她的房間位於長廊的末端,昏暗的壁燈打在地面。她踩著無聲的腳步走出房門,向著樓梯口走去。樓梯向上下兩端蜿蜒廷伸,她先選擇向下,手指隨著腳步在光潔亮麗的扶手上滑動。

  現在她已經能確定自己不在旅館裡,而是一座私人宅邸,很可能是羅根的家,她暗自判斷,因為隨處都陳列著藝術品。她看見梵高和馬蒂斯的畫,羨慕得嘴唇也濕潤起來了。

  隨意閒逛中,美姬找到了有著寬敞窗子的主客廳以及沙發排列得像會議室的接待室,此外還有一間她稱這為音樂室的房間,裡面放置了一架平台大鋼琴與金光閃閃的豎琴。

  屋子裡的每個角落、每樣擺飾都美不勝收,最教美姬的眼光留戀不捨的是羅根所收集的藝術品,數量之多足夠讓她欣賞好幾天也不厭倦。然而,在這當兒,她還有更重要的需要——她一心一意想從這間大得超過想像的屋子裡找出它的廚房所在!

  一扇透露光線的門吸引了她的注意。當她向裡面窺視時,看見羅根坐在桌子後方,面前整齊地堆了一大疊文件。這個兩層樓桃高的房間充斥著皮件和蜜蠟的味道,牆面的書架排滿了書,主要的色調是由深色木料和葡萄酒紅搭配而成,和房間主人以及裡面的文學氣息十分相配。

  她興味盎然地看著羅根專心閱覽每一份文件,迅速果斷地批改。這是美姬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到羅根沒有穿著西裝外套及領帶,他的領口扣子是解開的,襯衫袖口捲到了手肘處,黑髮也顯得有些散亂,她不禁想像他可能習慣在工作中不耐煩地揉亂頭髮。

  無論他手上的文件是什麼,羅根顯然全神貫注在其中,翻動文件和作筆記的動作彷彿配合著某種節奏般流暢憂雅。美姬猜測他絕對不是任由思緒胡亂奔馳的男人,不管他決定要做什麼,他都會以全副的專注力和熟練的技巧來完成工作。

  她想起羅根吻她的方式,不就是如此專心、如此熟練嗎?

  羅根讀著提案中的一項條款,不自主縮起眉頭,這句子不太恰當,需要一些修改……他停頓、思索,劃掉其中一句,重又寫過。工廠擴充部分是他整個計劃中相當重要的成功關鍵,他必須在年底將它付諸行動。

  除了擴充工廠,還有興建公寓的計劃,預計會讓幾百戶中等收入的家庭受惠。羅根有些感傷,但願自己的這些投資能讓更多愛爾蘭人願意留在自己的家鄉。

  他繼續斟酌下一項條款,忽然感覺自己的集中力被某樣事物給分化了,讓他無法專心思索眼前的句子。羅根向門口瞥了一眼,發現分散他心神的並非是某種「事物」,而是某個人!

  她赤裸著雙腳,兩隻睡矇朦的眼睛有點浮腫、身段被一件寬大的舊睡袍包裹著,火紅的頭髮向後梳攏,潔淨的臉龐也沒有任何點綴,象牙白的膚色透露些許玫瑰紅,一圈長睫毛上幾滴水珠閃亮著、圍著她昏昏欲睡的眼睛。明明應該是非常樸素不顯眼的打扮,此時此刻卻奪去了他全副的注意力。

  出自本能地,他的反應來得迅速猛烈,然而在火焰竄過身體之前,他毫不留情地扼殺了這份慾望。

  「抱歉打擾了你。」美姬綻開一個不經心的笑容,更加刺激了他的性衝動。「我在找廚房,我快餓死了。」

  「這一點也不稀奇。」話一出口,羅根立刻強迫自己清清嗓子,以免太沙啞的聲音洩漏了他的慾望。「你上次吃飯是多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耶,」她懶懶地靠在門把上,一面打著哈欠。

  「昨天吧?我猜。我現在還頭昏昏的。」

  「不是昨天,你昨天整天都沒醒過,從我們離開你妹妹家到今天為止。」

  「哦?」她聳聳肩膀。「現在什麼時候了?」

  「剛過八點,星期二。」

  「原來如此。」她走進房間,自然地在羅根對面的皮沙發裡蜷縮起來,好像她已經在這屋子裡住了一輩子一樣自在隨便。

  「你經常這樣睡上三十幾個小時嗎?」

  「只有在我太久沒睡的時候才會。」她伸著懶腰,手臂向天空伸展。「有時候它們就在你喉嚨裡,除非你把它完成,否則它不會放你去體息的。」

  羅根毅然決然地將視線從她赤裸的臂膀轉移,心不在焉地低頭凝視文件。他真恨自己的反應像賀爾蒙錯亂的少年人。「這樣很危險,尤其是你那種工作,不能掉以輕心。」

  「不會,因為你根本不累,清醒得要命。當人工作太久時,就不再想睡了;等我完成以後才會倒下睡到夠為止。」她再次展開笑顏。「廚房在哪?我快不行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拿起電話撳了幾個號碼。「康小姐醒了。」他對電話那端指示著:「請幫她準備餐點,在書房用,謝謝。」

  「真方便。」美姬等他放回聽筒後說。「但我可以自己炒些蛋來吃,不需要麻煩你的僕人。」

  「花錢請他們來就是要給他們找麻煩的。」

  「說得沒錯。」她的聲音乾澀不悅。「能有二十四小時全天伺候你的僕人真了不起!」不等他回答,她很快揮揮手。

  「算了,我不想空著肚子展開辯論。羅根,告訴我,我到底是怎麼被運到樓上的大床呢?」

  「我抱你上去的。」

  如果他期待看見一抹紅彩閃過美姬臉龐,他肯定會大失所望。「謝啦!」她只是簡單這麼說。

  「你睡得像塊石頭,我差點要拿鏡子貼在你鼻子前才能確定你還活著呢!」當然她現在活得很好、生龍活虎地。

  「你要喝杯白蘭地嗎?」

  「最好不要,我要先吃東西。」

  羅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櫥櫃裡拿出玻璃杯,為白己倒了一杯。「我們離開克雷爾郡的時候,你心情非常不好。」

  她高高昂起下巴。「你這樣形容真是太含蓄了。」就算說她哭成了淚人兒,美姬也毫不在意。對她來說,這只是單純的情緒發洩,就像大笑一樣是人類的自然反應。但她確實記得羅根握著她的手,而且沒有多說一句企圖平復她情緒的廢話。「如果我讓你感覺不舒服,我很抱歉。」

  她的確讓他感覺悲傷至極、但羅根只是聳聳肩。「你當時並不想聊?」

  「當時不想,現在也不想。」她很快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聲音變得尖銳鋒利,畢竟在他對她付出善意之後,委實不想再承受如此的無禮態度。「這與你一點干係也沒有,只不過是老套的家庭悲劇罷了!不過既然我現在舒服多了,我不在意告訴你被你握住手的感覺真好,我從沒想過你會去關心別人。」

  他直直凝視她的眼睛。「在我看來,我們倆個彼此間的瞭解還不夠,似乎不足以讓你下這種判斷。」

  「我總以為自己很會看人。但你說得也不錯,既然如此,告訴我——」美姬將手肘支撐在沙發扶手上,用拳頭抵著下顎。「你是什麼樣的人?席羅根。」

  他為這個突如其來的高難度問題愣了一下,好在僕人正好送來晚餐,及時為羅根解了圍,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哇,好香!」美姬對穿著制服的女僕道過謝,對方微微弓身後,在羅根驅退她之前已經悄然離開了書房。「你要分一點嗎?」

  「不用,我吃過了。」羅根沒有回到書桌前,反而在美姬身邊的椅子坐下。他注意到自己心情正起了奇妙的變化,彷彿坐在她身邊陪她用餐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現在既然你已經活過來了,或許明天早晨你可以去畫廊一趟。」

  「嗯。」她點點頭,嘴裡塞滿麵包卷。「什麼時候?」

  「八點——再晚我就有約了,但我可以帶你去,然後給你一輛車自由使用。」

  「一輛車讓我自由使用?」她覺得非常有趣。「哦,我要一輛車做什麼呢?」

  「隨便你。」老天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她的態度激怒。

  「不然你也可以用兩條腿逛都柏林。」

  「我們今晚好像有點意見不合?」她解決了美味的蔬菜湯,開始進攻蜂蜜烤雞。「哇,你的廚師真是塊寶,羅根,你想我能不能從他那裡弄到這道食譜呢?」

  「你大可以試試。他是位法國人,孤僻又難相處、脾氣暴躁。」

  「聽起來除了國藉不同之外,我和他倒挺有相似之處的。告訴我,我明天是否需要搬到旅館去呢?」

  他早就想過這個問題,而且還考慮良久,如果能把美姬安頓在旅館,他當然會自在得多,但是也會無聊得多。

  「如果我的客房還住得習慣,這裡很歡迎你留下。」

  「哦,習慣得不得了!」美姬邊叉馬鈴薯、邊研讀羅根的表情。這麼大的屋子裡只住了你一個人嗎?」

  「對。」他挑高眉毛。「你會擔心嗎?」

  「擔心?哦,你是指我會不會害怕你半夜獸性大發來敲我的房門?」她的笑聲讓羅根無名火驟起。「就算如此,我也有拒絕的權利啊!羅根,就像如果我去敲你的門,你大可以說不嘛!我之所以這樣問,只是因為這兒有這麼多房間,一個人住實在太多了。」

  「這是我家祖傳的房子。」他僵硬地回答。「我從出生就住在這裡。」

  「的確是個好地方。」她推開餐盤,起身走到櫥櫃邊倒了一杯威士忌後,回到原位舒服地縮起雙腿。「乾杯。」

  她說完,一口氣將威士忌飲盡,感覺小腹間立時燃起一把火苗。

  「你還要一杯嗎?」

  「我夠了。一杯麻醉靈魂,兩杯麻醉頭腦——這是我父親說的。現在的我還需要一顆冷靜的腦袋。」美姬將空杯放在餐盤上,舞動身軀擺出舒服的姿勢,破舊的睡袍下擺在膝蓋彎曲處敞開。「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

  「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是個生意人,你經常提醒我記得這點。」他意志堅決地讓自己的思緒和眼光從美姬裸露的雙腿上移開。「家傳事業,我是第三代,在都柏林出生成長,血液裡生來就流著對藝術品的尊敬和愛好。」

  「當你發現藝術品可以讓你發大財,這份喜好和尊敬就更加倍啦!」

  「完全正確。」他淺飲一口白蘭地,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就是一位滿足於自身財富的成功商人。「賺錢的確能帶來某種程度的滿足,但還有別的——當我能將一位新藝術家成功地推上藝壇時,那種喜悅更人難以割捨。」

  美姬舔舔上唇,忍不住想,這男人委實太過自信了。

  「那麼,我在這裡就是為了讓你得到喜悅囉?」

  羅根注視她那雙惹人想發笑的眼神,點頭答道:「我相信你能辦得到,美姬——不論從任何角度來說。」

  坦白說,她實在無意在此時挑逗羅根,但她真的很難抗拒這麼安靜的氣氛誘惑。「也就是說,在你選擇的時間、你選擇的地方嗎?」

  「社會傳統不就是這樣嗎?由男人來決定前進的時間。」

  「哈!」她心頭的怒火被點燃,驟然伸出食指戳他的胸口。剛才的浪漫氣息在瞬間化成煙霧。「再跟我提傳統試試,我可不吃那一套!你應該要瞭解,當人類邁入二十一世紀時女人將為自己的一切作主;事實上,我們已經在這麼做了!」她向後靠在椅背上。「讓我告訴你,羅根,在我選擇的時間、我選擇的地方!」她提高了聲調;「我很清楚你這種人!你希望女人在外表現得像位貴婦,尖酸刻薄的句子永遠不會從她玫瑰花瓣般的嘴裡溜出,而等你決定好時間地點,只要手指一勾,她立刻化身為飢渴如虎的蕩婦,不顧一切自尊去滿足你的獸慾,等燈光一亮,她又得在瞬間變成花瓶!」

  羅根靜靜等待她的怒氣完全爆發乾淨,不停用喝酒的動作來掩飾嘴角的笑意。「這種女人聽起來確實很吸引人。」

  「蠢貨!」

  「潑婦!」他愉快地回敬她。「你想來些點心嗎?」

  這句突然冒出的問話讓美姬的喉嚨開始發癢想笑,最後終於讓笑聲釋放出來。誰會想到她竟然會開始喜歡他呢?「不用了,我可不想讓那位可憐的僕人再一次遠離她鍾愛的電視節目,或拋下正在與她調情的僕役長哪!」

  「我的僕役長今年七十六歲,已經脫離調戲女僕的年紀了。」

  「你又沒親跟見過!」美姬站起身,在滿牆的書架前閒逛,注意到聽有書都按照作者的姓氏排列。她不屑地嗤哼一聲,隨口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誰?」

  「那位女僕。」

  「你想知道我僕人的名字?」

  美姬的手指掠過一本愛爾蘭小說家喬依斯的小說。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僕人的名字?這是臨時測驗。」

  羅根張開嘴,隨即又合上了,心裡萬分感激美姬正背對著他,沒見到他的窘樣。知不知道某位僕人的名字有什麼特殊意義嗎?司倫?瑪倫?這種家務事是僕役長的工作啊!是布琪嗎?不是!真該死,到底……

  「南西!」他幾乎確定了。「她剛來不久,我記得才五個月左右。要我現在找她來作自我介紹嗎?」

  「不用了。」美姬從喬依斯瀏覽到英國詩人濟慈的書。

  「我只不過是一時的好奇而已。喂,羅根,你有沒有不是文學類的書?你知道我的意思,像偵探小說之類的,可以讓我用來打發時間?」

  他的圖書收藏可是這兒出名的呢!而她現在居然抱怨缺乏娛樂用的書籍,羅根努力練習控制他的脾氣和聲音。

  「我想你可以找到阿嘉莎的書。」

  「英國人!」她聳著肩膀。「永遠不夠血腥——除非他們在掠奪城堡什麼的。這是什麼?」她彎腰察看。「但丁是意大利人。」

  「我想應該是的。」

  「你看得懂嗎?還是拿來擺飾用的?」

  「我大略看過。」

  美姬繼續搜尋,期望能找到一些當代作家的作品。

  「我在威尼斯時沒有學什麼語言,只有俚語。正確的社交辭令一個字兒也沒有。」

  羅根起身走到另一櫥櫃的書前。「這本可能比較符合你的口味。」他遞給美姬一本湯馬斯的紅龍,「我記得裡面不少人被殺得很慘。」

  「太好了!」她將書夾在腋下。「那我就和你道晚安啦,好讓你安心回去工作。謝謝那張舒服的大床和可口的晚餐。」

  「不客氣。」他坐回書桌前,手指玩弄著筆,一面對著美姬瞧。「我希望在八點準時離開。飯廳在下樓梯手的左手邊,早餐從六點開始隨時有得吃。」

  「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在六點起床吃早餐,不過我會在八點之前準備好。」一股衝動突起,美姬走向他,一手放在他的椅子上,彎低身體貼近他的臉。「你很清楚,羅根,以私人的角度來說,我們倆絕非對方需要或想要的那一型。」

  「再同意不過了。」羅根答道。她睡袍前襟敞露的頸項肌膚顯得這麼柔軟、這麼潔白,聞起來還有一種帶著罪惡感的香味。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之間即將形成一種非常迷人的相互關係,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喜歡腳踏實地。」他的目光降落在她的唇上,流連許久,才又和她相對。

  「我卻喜歡攀登險峰。」她再俯身一吋,張嘴用牙齒輕咬他的下唇,羅根小腹中猛然竄起一簇火焰,筆直上升。

  「不過,我們還是先用你的方法好了,晚安。」

  美姬站直身體,任由他嘴上殘餘疼痛的感覺以及腹中的慾火滋生,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書房。羅根等到確定她已經走遠後,這才無奈地用雙手揉揉臉龐。

  老無爺!這個女人根本存心給他找麻煩嘛! 而且還是純粹慾望上的麻煩。

  他從不讓慾望凌駕理智,至少過了少年期的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懂得尊敬女人、欣賞女人的文明人。

  當然他也和一些女人有親密關係,但那都是在彼此已經發展一段感情做為基礎之後。對羅根來說,那些乃理智、成熱以及經過謹慎思考後的行為,他絕非被慾望操縱的野獸!

  然而,現在的他甚至無法確定他是否喜歡康美姬?如果他在此時此刻衝上樓敲開她房門,然後以不過分粗魯的手段占打了她,那他算什麼人呢?

  一個得到滿足的男人!他苦笑想著。

  或許他會有段艱辛的日子要熬——天殺的,他相信這就是她所期待的——然而,經過這段時間,當他終於將她帶上床時,他才能掌握完全的優勢!

  他更相信這點絕對值回票價!

  哪怕要他犧牲一晚的睡眠也是值得的!

  *    *    *

  美姬睡得像嬰兒般香甜,一覺睡到七點才醒。

  渾身充滿精力與期待,她很快就找到羅根所說的餐廳,滿心喜悅的發現列廚架上放滿了色香味俱全的愛爾蘭的傳統式早點。

  「早安,小姐。」昨晚為她端晚餐的女僕從廚房小跑步來到美姬身邊。「需要我為你拿什麼嗎?」

  「謝謝你,我自己來行了。」美姬從餐桌上拿了盤子,走向一盤精美的食物邊。

  「需要幫你倒咖啡或茶嗎?小姐。」

  「我想喝茶。」美姬嗅了一口培根的香味。「你叫南西是嗎?」

  「不是,小姐,我叫諾兒。」

  測驗不及格!席老爺,美姬暗自偷笑。「能否請你轉告廚師,諾兒,就說昨天的晚餐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可口的晚餐。」

  「他聽了會很高興的,小姐。」

  美姬不放過每一樣食物,在盤子裡堆得如山高。她懶得烹調,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但當美食這樣大咧咧地陳列在眼前,她肯定會把以前錯過的份完全補回來。

  「席先生會和我一起用餐嗎?」美姬將滿盤食物端回桌邊,隨口問諾兒。

  「他已經用過了,小姐。席先生的早餐時間是六點半,每天都一樣。」

  「真是奇怪的習慣,不是嗎?」美姬對女僕眨眨眼,一面在熱麵包上塗著厚厚的果醬。

  「嗯,是的。」諾兒臉微微紅了一下。「我必須提醒你,小姐,他已經準備好八點出發。」

  「謝謝,諾兒,我會留意的。」

  「如果有任何需要,你只要拉鈴我就會來。」說完,像只不發出聲音的小老鼠,諾兒迅速退進廚房。

  美姬盡情地享受認為是女王級的早餐,同時細細閱讀整齊放在一旁的早報。真是豪華舒適的生活方式!她不由得讚歎,只要一彈指就有人上前伺候。但相反的,這樣的生活方式不會讓羅根發瘋嗎?隨時隨地都有人在附近,可以說永遠沒有獨處的一刻。

  光是想到這點就讓她退縮畏懼。美姬確定長期處在這樣無法獨處的環境裡她一定會發瘋。

  她邊想邊環顧四周,望著光可鑒人的牆壁,桌上水晶燭台燦爛生輝,銀色餐具閃閃發亮,還有瓦特福特的玻璃和潔白細緻的瓷器餐盤。

  就算有這些豪華的傢俱和擺飾,她還是會發瘋!

  吃完早餐,她慢吞吞地喝著第二杯茶,將報紙從尾再次讀回頭,細心地將盤子裡的每一粒麵包屑都清乾淨,等屋子裡不知道何處傳來八點的鐘聲響時,她還在考慮著要不要再來一份培根?最後還是罵自己貪吃而作罷。

  她又花了些時間瀏覽牆壁上的藝術品。有幾幅水彩畫特別合她胃口,直到悠閒地逛完整間房子後,她才向玄關張望,看見羅根穿著一身整齊的灰色西裝和海藍色領帶,一面看著她,一面看手錶。「你遲到了」

  「有嗎?」

  「現在已經過了八分鐘了。」

  她抬抬眉毛,看出他的態度是認真嚴肅的,於是只好忍下笑聲。「我該受到鞭刑。」

  羅根的視線在她身上游移——她穿著一雙半統靴和暗色綁腿褲,上身是寬大的男性襯衫配上兩條皮帶,兩顆透明石頭在兩邊耳垂搖晃著,而且第一次見到她在臉上加了少許化妝品,無論如何,她並沒有帶表。

  「如果你沒有戴手錶,你怎麼能準時?」

  「你說到重點了,也許這就是我一向不準時的原因。」

  眼神還停留在她身上,羅根從口袋裡拿出記事簿和筆。

  「你在做什麼?」

  「記下要幫你準備一隻手錶,還有電話答錄機以及一份月曆。」

  「你真是慷慨啊,羅根。」美姬等到他開門、作勢請她出門時才向前走。「為什麼要幫我準備那些?」

  「手錶是用來提醒你時間;而當你不想接電活時,答錄機至少可以讓我留言;至於月曆嘛,有了它你才不會弄不清楚我要求的送貨時間。」

  美姬很想叫他吞下最後幾個字。「既然你今天早上的心情這麼好,我也不怕讓你知道那些東西不可能改變我分毫。我生來就沒有責任感,羅根,你可以問我家人求證。」

  她轉過身,不理會他不耐煩的催促,自顧自地欣賞起他的房子外觀。

  雖然石壁已經有些古舊,但整體的線條優雅得像年輕女人的曲線,融合尊貴和高雅的氣質;每扇窗子都光亮得像鑽石一樣,在太陽光下閃閃爍爍——任何一人看就知道這是富貴人家的房子。

  「真漂亮的地方。」

  「你若想參觀只能等待下一次機會,康美姬,我不喜歡遲到。」他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進等待已久的車子裡。

  「遲到會被審判嗎?」她大笑著向後靠在椅墊上,見他不說話,又問:「你是不是早上起床都會心情不好?」

  「我沒有。」他激烈的回答。至少當他有超過兩小時的睡眠時,他的確設有。「我今天有很多事情要辦」

  「哦,說得也是,像開拓疆土啦、贏大筆銀子啦!」

  夠了!他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輕蔑的口氣完全擊潰他最後一道忍耐力,他旋轉方向盤,讓車駛向路邊,一面詛咒在他車後不停撳喇叭的駕駛員。等車一停下來,他一把抓起美姬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提離座位,彷彿要揉碎她般往她唇上吻去。

  他將她的頭拉向後,放縱自己蹂躪她的唇。僅此一次,羅根不斷提醒自己,這只是為了抒解盤據在小腹中那條毒蛇的壓力。

  美姬全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反應,但這不表示她無法盡興享受。羅根非但沒有得到期待中的抒解,反而因為她的全心投入和激烈回應而害怕自己呼吸困難、害怕他腹中的壓力只有更緊繃、更無所適從。

  他倏然向後退,雙手用力抓緊方向盤,像酒醉駕駛一樣歪歪曲曲地駛回路上。

  「我不在意被吻窒息而死,但是,如果你不會因為想要而怒就更好了。」她的聲音顯得異常平靜,不僅僅因為他突然的吻使她意外,還有他突然的離去更讓她氣餒。

  羅根已經鎮定多了,盡可能專心在路面上,設法彌補因為她而損失的時間。「我曾經和你解釋過,現在不是恰當的時候。」

  「不恰當?而誰來決定恰當與否呢?」

  「我必須清楚和我睡覺的人是誰,而且是彼此有感情基礎、能相互尊重的對象。」

  美姬瞇起雙眼。「一個小小的親吻和在床上打滾之間,似乎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姓席的,你最好知道我不是那種拋個媚眼就可以和男人上床打滾的女人!」

  「我從來沒有說——」

  「哦,沒有嗎?」她根本就是惱羞成怒,因為她心裡知道自已有多急切、多願意和他上床。「至少在我看來,你認為我是個隨便的女人。很好,我不需要解釋過去的情史紿你聽,至於感情基礎和互相尊重嘛,得看你有沒有本事從我這裡得到,少年人。」

  「很好,我們算有共識了。」

  「共識就是你可以下地獄去!還有你的女僕叫做諾兒。」

  他一時沒有會意過來,轉頭瞪著她。「什麼?」

  「你的女僕,你這蠢貨!不是南西,是諾兒!」美姬抱起手臂,扭頭面對窗子。

  羅根搖搖頭。「謝謝你幫我弄清楚這件事,否則當我要把她介紹給鄰居時叫錯名字,那就丑大了。」

  「自命不凡的奸商。」她喃喃咒罵。

  「含血噴人的毒蛇。」

  接下來的一路上,兩人繼續保持這份夾帶怒氣的沉默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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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4: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都柏林的全球畫廊僅僅是其建築物本身就足以構成極具價值的觀光點;事實上,在無數關於建築藝術的雜誌和照片中,它都是閃亮的喬治王朝風格建築的代表作。雖然美姬已經在許多平面報導上見過它的樣子,但親眼所見時得到的震撼還是令她暫時停止呼吸。

  在威尼斯當學徒時她花盡了所有的時間走遍各處畫廊、美術館,然而沒有一處比得上羅根的畫廊來得華麗堂皇。

  但美姬只將讚歎放在心中,不發一語地眼隨羅根走迸大門。

  一進入裡面,那足堪媲美教堂的安愉氣氛、神聖的燈光效果和空氣裡洋溢的香味,實在讓美姬差點忍不住想跪地膜拜。大廳展示的主要是美國原住民的作品,陳列了許多陶土製的碗盤、色彩炫麗的籃子、儀式用的面具、巫師道具,和念珠串成的擺飾。

  美姬的注意力不自覺被一件奶油色的皮裙吸引住,它像張壁氈一樣掛在牆上、有著彩色的小珠子和圓潤的小石子做為裝飾。美姬覺得手指發癢.其想伸手去感受它的觸感。

  「讓人目不暇給。」無論如何,這是她僅有的讚美。

  「很高興得到你的認同。」

  「我從來沒有在照片以外見過印地安人的東西。」

  「這正是我將這些藝術品引進愛爾蘭的動機,我們的注意力經常集中在歐洲的歷史文化裡,而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太多別的文化。」

  「我很難相信製作這些東西的人們會是電影裡的野蠻人。不過話說回來一—我的祖先也當得起野蠻兩個字,在上戰場狂嘯廝殺之前,一定要脫光衣服把身體塗成藍色。 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液。」她微側著頭研究羅根——這個外表裝飾得完美整潔的年輕商人。」我們都流著野蠻人的血。」

  「有人說這種血統在某些人身上會越來越稀薄。至少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衝動想把身體塗成藍色了。」

  美姬大笑起來,但他已經在察看手錶了。

  「我們將利用二樓做為你的展覽會場」他邊說邊走向樓梯。

  「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嗎?」

  「有很多理由。」他頓感不耐煩的空氣再度包圍在他身畔,於是停下腳步等美姬跟上樓來。「對於這種類型的展覽,我偏好加入一些社交氣息,讓人們感覺愉快而放鬆自己時,才不會對藝術品產生遙不可及的錯覺,能更容易敞開心胸接受接受它們。」他站在樓梯最上一級,挑高眉毛觀察她的表情。「你有意見嗎?」

  「我希望人們能以認真的心情欣賞我的作品,不要當成派對裝飾品。」

  「我向你保證,他們會認真欣賞的。」尤其看見他標示的價錢時,羅根在心裡補充到,當然還要再加上他所採取的策略。「況且不論怎麼說,市場方面是我的工作範圍。」 他轉過身,打開雙扇大門,然後斜退一步讓美姬先走進去。

  她完全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光線從圓屋頂的天窗灑進這間美輪美奐的大廳,羅根選擇展示的作品像照鏡子一樣反射在光潔的深色地板上——這完全是她的夢,她最具野心,最秘密的夢想——美姬從未相信自己的作品能在這樣盛大華麗的地方展示。

  四週一座座奶白色的大理石基座將她的玻璃作品架高到視線水平,羅根只選擇了十二件作品放置在這間大廳裡。她瞭解這是相當聰明的做法。這樣能讓每件作品都顯得格外與眾不同。而放置在大廳正中央的是美姬的「屈服者」,像被火焰燃燒的冰山一樣燦爛奪目。

  看著自己的作品,她心頭突然竄起一陣疼痛——幾天之內,某人即將付出羅根開的價錢買下它,將它連根從她的生命中拔除。

  想得到更多的代價似乎就是失去你已經擁有的,她忍不住這樣想。

  她仍然沒有說話,逕自踩著靴子在大廳來回走動,發出答答的腳步聲響。羅根雙手插在口袋裡。「小件的作品在樓上的接待室展出,那裡的感覺比較親切溫馨。」他停頓一下,期待著某些回應,最後因為美姬毫無反應,他不耐煩的從齒縫間發出噓聲。該死的女人!她到底想怎麼樣?「我們會找絃樂團來演奏,當然還會準備香檳酒和魚子醬。」

  「當然。」美姬讓自己應聲道。她盡可能背對著羅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麼美麗的地方竟會有想哭的衝動?

  「我要求你參加,至少要來露個臉。你不需要做任何會違背你藝術家原則的事。」

  她的心臟跳得這麼快、這麼強烈,心跳聲音甚至大到她聽不出羅根話裡的不耐煩。「看起來……」她根本想不出任何形容詞。「還不錯。」

  「還不錯?」

  「是啊。」美姬轉過身子,此時其實是記憶中最令她驚慌失措的一刻。「你的品味很好。」

  「我的品味很好?」他喃喃重複著,對她顯然缺乏熱誠的態度感到驚愕。「謝謝你的讚美,美姬。這只下過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加上一打以上的專業人員辛苦工作,才完成這份『還不錯』的成果。」

  她舉起微微發抖的手整理頭髮。老天!難道他看不出來她其實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嗎?這裡已經全然超出她的想像領域,而她正像只面對大獵犬的小兔子一樣,被嚇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期待我說什麼呢?我完成了我的工作,把作品交到你手上,而你也盡力做好了你的部分。我們該為彼此慶賀,羅根。現在我想去看看你口中的溫馨接待室。」

  正當她舉步走向門口時,羅根卻站向前擋住她的去路。他胸口的怒火來得這麼猛烈、這麼駭人,他幾乎相信這把火可以將美姬的玻璃融化成溶液,甚至燒出美麗的色彩。

  「你這個不知感恩的鄉下人!」

  「鄉下人?我是嗎?」千般情緒在美姬胸口翻攪,有矛盾、有懼怕,也有憤怒。「你說得沒錯,我不知道感恩,因為我不會趴在你腳前親吻你的靴子,而且我會繼續保持這種不知感恩的態度!我從未期待你做任何超過那張該死合約上的條款,同樣的,你也休想期待能從我這裡得到更多!」

  滾燙的淚水在她眼裡蠢蠢欲動,隨時都會傾洩而下。美姬知道如果她不搶在第一時間衝出房間,她的肺部肯定會被過大的壓力爆破,於是她伸手想推開擋在前方的羅根。

  「我會讓你知道我期待什麼!」他按住她的肩頭,強迫她轉身面對自己。「還有我會得到什麼!」

  「抱歉。」唐約瑟從門口探頭進來。「看來我打擾了兩位。」

  看見這位以冷靜著稱的老闆失去理智,和一位身材嬌小,彷彿隨時會揮拳相向的女人怒目相對,約瑟真感到驚訝萬分。

  「沒有的事。」用盡每一分意志力,羅根總算放開美姬,同時向後退一步。在一眨眼的時間內,他又從狂怒的狀態恢復冷靜。「康小姐和我正在討論一些合約的內容。康美姬,這位是唐約瑟,是這間畫廊的負責人。」

  唐約瑟走向前執起美姬的手親吻。「很高興認識你,唐小姐,你真是一位天才藝術家。」

  「我也很高興認識像你這樣對藝術品感受如此敏銳的人,唐先生。」

  「約瑟,接下來我就將美姬交到你手裡,我還有約。」

  「這是我的榮幸,羅根。」他的雙眼閃過淘氣的眼神,仍然沒有放開美姬的手。

  羅根當然沒有忽略這種姿勢.更沒有忽略美姬竟然不抽回手的事實——她甚至在對著約瑟微笑。

  「你需要車的時候只要告訴約瑟,」羅根語調僵硬的說:「他會為你安排好司機,聽你吩咐。」

  「謝謝,羅根。」她嘴裡這麼說.卻連眼睛也沒對他掃上一眼。「但我相信約瑟會為我安排不少餘興節目。」

  「不然我今天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要做呢?」約瑟很快附和她。「你參觀過接待室了嗎?康小姐。」

  「還沒有。請叫我美姬,好嗎?」

  「當然。」兩人的手依然牽握著,約瑟牽著她走出門外。

  「我相信你會喜歡我們的成績。距離展覽會還有幾天,我們希望能讓你感到滿意,更歡迎你提出任何意見。」

  美姬扭頭望了站在原地的羅根一眼。「別讓我們耽誤了你的生意,羅根,我知道你一定很忙。」一甩頭她又對約瑟展開笑容。「我認識一位叫唐法蘭的人,住在恩尼斯附近,他是位商人,眼睛長得和你很像,有可能是你的親戚嗎?」

  「我有幾位表兄弟住在克雷爾郡,是我母親那邊的親戚,姓羅。」

  「我認識二十幾個姓羅的。哦——」美姬停頓在小接待室的拱形門入口,發出衷心的讚歎,小巧整齊的房間裡有個溫暖的壁爐和一套情人椅,好幾件她的小作品陳列在古董桌上,包括與羅根初見面時他買下的那件。

  「我認為這樣的擺設很優雅。」約瑟走進房裡,轉開燈光開關,玻璃在燈光照射進房間的同時彷彿活了起來,在光線下勃勃跳動著,閃耀美麗的光芒。「大廳的目的是要讓看的人忘了呼吸,這裡則為了讓人慢慢欣賞。」

  「是的。」她再度歎息。「我坐下休息會兒好嗎?約瑟,事實上我已經停止呼吸很久了。」她坐進一張小沙發裡,暫時閡起眼晴。「小時候,我父親買一隻公山羊給我,大約計劃要讓它繁殖吧?有天早上我和它在牧場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它突然發起脾氣,用頭頂我,真的,把我頂得飛了出去。剛才我一踏入大廳是就是這種感覺!好像什麼東西狠狠撞了我一下,把我撞上了天空。」

  「很緊張是嗎?」

  美姬張開眼睛,看出約瑟眼裡的瞭解。「我怕死了。可是我絕對不會讓他知道,該死的他總是表現得這麼傲氣凌人,不是嗎?」

  「他很有自信,但他確實擁有自信的條件。他在藝術方面的直覺異於常人,從來不會錯買一件作品,或錯捧某位藝術家。」約瑟向來愛管閒事,喜歡打探小道消息,現在他已經讓自己舒服地坐在美姬身邊,蹺起長腿擺出自在又自信的姿勢。「我看見你們時,你們正在起爭執。」

  「我們似乎很難達成一點點共識。」美姬勉強微笑。

  「我注意到了,真是很有意思。你知道嗎?美姬,我在他手下做了十多年的事,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堅決地想與某位藝術家簽約。」

  「因此我應該感到得意囉?」她歎息,再次閉上眼。「其實絕大部分的時間我的確感覺很高興,除了那些忙著和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作對的時間之外——他待我的態度永遠像王子對待鄉下人。」

  「他的態度一向如此。」

  「但是他別妄想我會接受他的態度。」美姬張眼站起身。「你能帶我參觀整間畫廊嗎?」

  「當然,或許你也願意和我談談你自己?」

  美姬昂首研究唐約瑟,在她眼裡這男人是個歡樂製造者,她從不排斥和這種人交朋友。「好吧。」她邊說邊挽起約瑟的手,兩人並肩走出房門。「以前有位想要成為詩人的農夫……」

  為了打發下午的時間,美姬參觀了都柏林市的博物館,沿著河邊的商店閒逛,為萊娜買了一口銀製的新月型胸針,上面鑲著一排暗紅的石榴石,她相信它會適合妹妹傾向保守的品味。

  至於自己,美姬在一對細長優雅的耳環上掙扎許久,那是以金銀銅三色糾纏而成,頂端和底端鑲著火蛋白石。她不斷提醒自己沒有多餘的金錢浪費在這種無用的小飾物上,尤其她還沒把握何時會賣出下一件作品呢!

  最後她還是買下了那對耳環,決定讓預算滾到地獄去。

  傍晚最後一小時,她從美術店裡買了本素描簿,畫下夕陽以及「半便士大橋」的倒影。等司機送她回到羅根家時,已經過了七點了。

  羅根從客廳裡走出來,在美姬來到樓梯前擋住了她。

  「我還擔心你是否請司機送你回克雷爾郡了呢!」

  「我的確考慮過。「她攏攏紊亂的頭髮,我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都柏林了。」她不由得想起她的父親。「我幾乎忘了這是個多麼吵雜的城市。」

  「你還沒有吃晚飯吧?」

  「沒有。」

  「晚餐平常在七點開始,但如果你願意加入我們一起用餐,我可以延到八點開飯。」

  「我們?」

  「我祖母。她非常期待能見到你。」

  「哦。」美姬的心情猛然下跌,她真不想進行這類社交性質的會面。「我不想耽誤你們的晚餐。」

  「不會。如果你需要換衣服,我就在客廳等你。」

  「換什麼衣服?」她屈服的將素描簿夾在腋下。「真遺憾!我把所有的正式服裝都留在家裡沒帶來,如果我的穿著會讓你困窘,我很樂意在自己房間用餐。 」

  「我沒有這個意思,美姬。」羅根拉著她的手走進客廳。」「祖母。」他對一位坐在錦繡椅上的莊嚴婦人叫道。「這位是康美姬小姐;美姬,我祖母席莉絲。」

  「很高興這麼快就能與你見面。」莉絲伸出纖細的手,手指上帶著一隻閃亮的藍寶石戒指,與她的耳環正相稱。「能有機會招待你是我們家的榮幸,親愛的,想當時還是我買下了第一件你的作品,這才激起羅根的興趣呢。」

  「謝謝你。這麼說你是位收集家嗎?」

  「生來血液裡就有份狂熱。請坐嘛!羅根,幫這女孩子倒點喝的。」

  羅根順從的走到餐廚架旁。「你想要點什麼?美姬。」

  「什麼都可以。」 美姬將皮包和素描簿放在一旁,決定屈服一、兩個小時,盡可能保持禮節。「第一次開展覽很興奮、很刺激吧?」莉絲開口道。真奇怪,這女孩給人的印象很深刻,彷彿是奶油和火餡的融合體,當別的女人都巴不得天天穿絲綢禮服,配戴鑽石飾物時,她卻只穿舊棉衫。

  「老實說,席太太,我真是難以想像。」她接受美姬遞來的酒杯,但願它足夠幫自已渡過整段交際時間。

  「聊聊你對畫廊的感覺。」

  「太棒了,真是偉大的藝術殿堂。」

  「哦。」莉絲親熱地捏捏美姬的手。「如果我的麥可聽見這些話,他會多麼快樂呵!你所說的感覺正是他期待得到的呢!他是個失敗的藝術家,你知道吧?」

  美姬斜目瞥了羅根一眼。「我不知道。」

  「他想成為畫家。他有欣賞的能力,但沒繪畫的才能,於是他創造了這樣一個環境去喝采別人的成就。」莉絲向後靠。 「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羅根繼承了他的氣質和外表。」

  「你一定很以他為傲。」

  「是的,我相信你家人一定也很以你的成就為榮。」

  「我不確定。這種事很難說。」 美姬低頭喝了口酒,發現羅根幫她選了雪莉酒。她得很努力才能不讓痛苦的表情形於色。幸好僕役長來到門口宣佈可以用餐了。

  「正好。」美姬萬分感激地放下酒杯。「我餓壞了。」

  「那麼我們就不耽擱了。」羅根扶祖母站起身。「廚師很高興你稱讚他的料理。」

  「哦,他的廚藝的確傑出,不過我可不好意思讓他知道我的烹飪技術真是糟透了,所以只要是別人做的東西我一定會吃得精光。」

  「放心,我們不會告訴他的。」羅根先為祖母拉了張椅子,再幫美姬。

  美姬同意道:「很好,因為我決定出賣萊娜的幾張食譜和他交換。」

  「萊娜是美姬的妹妹。」湯端上桌時,羅根向莉絲解釋著。「她在克雷爾郡經營著一家旅舍,她的料理實在一流。」

  「原來你妹妹是位廚房裡的藝術家啊!」

  「是啊!」美姬發現她比預料中還要喜歡與席莉絲聊天。「萊娜好像有魔術棒一樣。」

  「你說在克雷爾郡嗎?」莉絲接過羅根遞給她的酒。「那裡我很熟,我自己就是從哥耳威來的。」

  「真的嗎?」美姬又驚又喜,忽然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家。

  「我父親在哥耳威經營貨運業,麥可就是在那裡認識我的。」

  「我的外婆正是哥耳威人。」雖然美姬寧可吃也不喜歡與人交談,但此時她很享受這樣邊吃邊聊的晚餐。「直到婚後她才搬離哥耳威,大概己經六十年了。她的父親是位商人。」

  「她的名字呢?」

  「婚前是費雪倫。」

  「費雪倫!」莉絲雙眸閃閃發亮「她是費柯林和瑪麗的女兒?」

  「是啊,你認識她?」

  「哦,是的,我們住的地方只有幾分鐘遠,我的年紀比她小一點,但我們經常在一起玩。」莉絲對美姬眨眨眼睛,「我暗戀美姬的舅公尼奧近乎癡狂,而且無恥的利用雪倫接近她哥哥。」

  「開玩笑,你才不需要利用別人去吸引男人的注意呢!」羅根說

  「啊呀,你的嘴真甜!」莉絲笑著拍拍孫子的手背。「小心這個男人哪,美姬。」

  「他絕不會在我身上浪費糖。」

  「因為全部都被醋融化了。」羅根以最愉快的口氣道。

  美姬決定不去理會他,轉向莉絲繼續說:「我和舅公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但我聽說他年輕時相當英俊,而且對女孩子很有一套。」

  「是哦!」莉絲再次大笑,笑聲聽來年輕充滿活力。「那時候我經常夢見他呢!事實上——」她轉頭看羅根,眼睛裡的調皮光茫讓美姬欣賞不已。「——如果麥可沒有出現偷走我的心,我會立誓非尼奧不嫁呢!真有意思,不是嗎?你們兩個很可能變成表兄妹,事情一切都不一樣了。」

  羅棍瞥了美姬一眼,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只好舉起酒杯喝酒。

  美姬則邊喝湯邊偷笑。「費尼奧始終沒有結婚,你知道嗎?他現在還在哥耳威打光棍。席太太,或許正是因為被你的移情別戀傷透了心。」

  莉絲的臉上閃過一抹紅暈。「實際上尼奧根本沒有注意過我。」

  「他是個瞎子嗎?」羅根的問話換來祖母燦爛的微笑。

  「他沒瞎。」美姬心滿意足地對著剛送上來的鱒魚發出讚歎。「可是想必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男人。」

  「你說他沒有結婚?」莉絲追問。

  「沒有,我妹妹經常與他通信。」美姬眼睛發亮。「我會請她在下封信裡提起你,讓我們看看他的記憶有沒有比年少錯誤的判斷來得好些?」

  莉絲笑著搖頭。「自從我和麥可離開哥耳威到都柏林來已經五十五年了。」想到逝去的年華不禁悲喜交集。雖然丈夫已經去世十幾年了,但她依然如此思念他。莉絲將手按在羅根手上。「雪倫嫁給一位旅舍老闆是嗎?」

  「是的,她的先生先她十年去世。」

  「還好她有女兒能安慰她。」

  「我的母親。但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從她的身上得到安慰?」一股酸澀的感覺混合嘴裡鱒魚的美味,美姬趕快嚥下一口酒沖淡這惱人的味覺。

  「雪倫結婚後,我們還通了幾年信,她很以女兒為傲——叫做梅芙是嗎?」

  「是的。」美姬試著幻想母親身為少女的模樣,不幸失敗了。

  「雪倫說她是個可愛的孩子,一頭漂亮的金髮,魔鬼的脾氣和天使的嗓音。」

  美姬差點噎到,迅速將口中食物吞下。「天使的嗓音? 我母親?」

  「是啊,怎麼了?雪倫說她的歌聲就像天使一樣,而且一心想成為職業歌者。我記得她曾經做過一段時間。」莉絲停下來思索著,美姬只是瞪著難以置信的眼睛望著她。「對,沒錯。她還曾經到可爾來演唱,但我沒能去看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雪倫還寄了幾張剪報給我呢!」莉絲笑笑,好奇地質疑道:「她沒有繼續唱了嗎?」

  「沒有。」美姬輕輕喘了一口氣,除了抱怨和指責外,她從未聽過毋親提高聲調。職業歌者?聲音像天使,想來她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我猜,」莉絲繼續:「她大概比較樂於做家庭主婦吧!」

  樂於做家庭主婦?美姬肯定這一定不是生她的那位梅芙。「我猜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緩緩接道。

  「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雪倫做了結婚的決定而搬離哥耳威,我真想念她,不過她離不開她的強尼和她的旅舍。」

  美姬盡可能暫時將母親的身影排出腦海,決定謹慎的將話題帶過。「我記得外公的旅館,萊娜和我曾經在那裡工作過一個暑假。我沒有繼續做下去。」

  「這是藝術界的幸運。」

  美姬對羅根的讚美微微點頭。「或許吧,但確實讓我鬆了口氣。」

  「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怎麼會對玻璃產生興趣?」

  「我祖母有一隻威尼斯玻璃花瓶,細長幽雅的造型,像新生嫩葉一樣的淺綠色,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東西。她告訴我這是火焰和呼吸做出來的。」美姬陶醉在往事裡,眼神朦朧似夢。「在我聽來簡直像神話故事,用火焰和呼吸這種無形的東西竟然可以做出有實際形體的作品。祖母又給我一本書,書裡有玻璃屋的照片、做玻璃的工人,吹管和熔爐。從那一刻起我再也沒想要任何其他東西,只一心一意想親手做出自己的玻璃作品。」

  「羅根也一樣。」莉絲喃喃說:「年紀輕輕就決定了未來方向。」她的視線流從美姬身上轉到孫子身上,「而現在你們相遇了。」

  基於種種理由,美姬幾乎離不開畫廊。一來是約瑟和其他的畫廊職員都積極地歡迎她,甚至請她提供各種意見藝術品陳列的方式。

  除此之外,她投注了大量的時間為美國原住民的作品作素描。面對那些彩色籃子、細緻的珠飾、各種儀式所使用的面具……她簡直欲罷不能,無數的靈感像滿天星斗在腦海閃現、跳動,讓她迫不及待想把這一切呈現在畫紙上。

  美姬寧可將思緒埋在工作裡,否則只要腦細胞開始向別的方向奔馳,就會讓她想起莉絲所說的關於梅芙的事。她真懷疑究竟有多少關於父母的事是被遮掩在外表之下,而她卻始終忽略的?她的母親在婚前有自己的事業領域,她的父親心則另有所屬,而他們倆人為了她而被彼此鎖在一起,鎖在一間監獄裡,同時將自身的渴望從此埋葬不見天日……

  她必須探索更多未知,然而她又畏懼真相只會更進一步向她證明、她根本不瞭解這兩位創造了她生命的人。

  於是,美姬將這份心情擱在一旁,縱情地在畫廊流連忘返。

  由於沒有人提出抗議,所以她大方地將羅根的辦公室變成自己的工作室。那裡的光線很好,尤其又位於整座建築物的後方,不會經常被打擾。地方不大,看得出羅根決心盡可能利用每一吋空間來展示藝術品,而非用在私人的辦公領域。

  美姬在羅根那張美麗閃亮的桃花木辦公桌上鋪了一張塑料墊和一疊厚厚的報紙當作自己的工作桌。先前所繪的炭筆和鉛筆的素描只不過是草圖而已,她現在正急著想為它們加上色彩、加上生命。從畫廊附近的美術店買來的一些壓克力顏料常常無法滿足她,她開始使用手邊能抓到任何的「顏料」作畫——她會將畫筆插入咖啡渣裡或沾水的菸灰中,甚至利用口紅及眼線筆來勾輪廓邊。

  儘管她相信自己的繪畫還算合格,但美姬永遠不會考慮用畫筆來取代吹管,她只不過是借用繪畫來讓靈感實際化。而羅根竟然將她的幾張畫加框懸掛,這舉動讓美姬困窘的程度過高過喜悅。

  無論如何,她不斷提醒自己,人們只會買他們相信有價值的東西;於是從另個角度來看,美姬認為自己變得越來越斤斤計較,經常打量自己的作品而在心中計算著它們將會帶來多少利益?老天,她知道自己已經被羅根口中形容的未來給深深打動了,如果最後她無法「衣錦還鄉」, 她會恨死自己!

  「失敗」是不是會遺傳的因子呢?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會像父親樣,每每跌倒於追逐夢想的路途上?她的全副心思都被眼前工作和越來越沉重的心情霸佔住。所以當辦公門突然被打開時,她吃了一驚,很快就將驚嚇轉為對「闖入者」的憤怒。

  「出去,出去,難不成我非得把該死的門給鎖上才行嗎?」

  「我正是這麼想。」羅根關上門。「你在搞什麼鬼?」

  「實驗核子武器!」她隨口回去。「我看起來像在做什麼?」被突如其來的打擾給激怒了,她把怒意化為威力十足的火光從雙眼射出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想這整間畫廊,包括這間辦公室都是屬於我的。」

  「沒人忘記這點!」美姬將畫筆浸在她調好的顏料中。「這裡每一個人開口閉口都是席先生這、席先生那的,教人想忘也忘不了。」

  羅根的視線從她的臉下降到她的手、有一瞬間他完全驚嚇到說不出話來。「我的老天,你在做什麼?」他跳上前,望著自己那張價值連城的寶貝古董桌上鋪滿了「色彩繽紛」的報紙、一罐又一罐的顏料桶、銅筆和松節油。「你這瘋女人,你知不知道這張桌子是喬治二世的!」

  「它挺牢固的。」這就是她的回答、全然沒有把古早的英國國王放在眼裡。「你擋住我的光線了。」她揮動沾滿顏料的手,羅根下意識地後退躲避。「我在報紙下加了一張塑料墊。」她好心地補充道。

  「哦,那還可以。」他拉扯她的頭髮,讓兩人鼻尖相對。「如果你需要該死的畫架,我可以給你一個。」

  「不需要畫架,只要一點隱私權,所以你最好能讓自己消失,就像你過去兩天一樣——」她邊說邊推了他一把。「啊!」兩人同時低頭看著他西裝外套上的血紅手印子。

  「笨蛋!」羅根憤恨的瞇起眼睛,而美姬卻吃吃的笑。

  「我很抱歉,真心的。」但她的真心抱歉卻跟著一連串笑聲。「我工作的時候都是一團混亂。就我的觀察,你有一整倉庫的西裝,想必不會在意區區一件吧?」

  「那是你的想法!」他的動作快得像狡猾的蛇一樣,手指一沾桌上的顏料立刻往她的臉上抹去,聽見她發出的尖叫而產生報復的快感。

  美姬用手背擦拭臉頰上的顏料。「看來你日子過得很無聊,想找人遊戲打發時間嗎?」在大笑中,她拿起一管膏狀的黃色顏料。

  「如果你夠膽,」他又好氣又好笑。「我會讓你把它們全部吞下去。」

  「姓康的人從來不拒絕任何挑戰。」她開始動手擠壓顏料,但兩人滿腹的復仇心卻在此時被開門聲打斷了。

  「羅根,不知道你有沒有——」一位穿著香奈兒套裝的高雅女人打開辦公室門,說到一半的話頓時止住,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在——忙。」

  「你來得正是時候。」羅根冷靜的撕下一角報紙擦拭手指上的顏料。「不然我們兩個大概就要出洋相了。」

  或許吧?美姬想,但一定會很好玩。她把手裡的顏料放在一旁,心頭湧上一股荒唐的遺憾感。

  「韓派翠,這位是康美姬,我們的主力藝術家。」

  就是她?這個渾身髒兮兮、頂著一頭亂髮的女人就是康美姬?派翠訝異地想,然而一張細緻的臉龐並沒有揭露她的任何心事,只表現出禮貌範圍內的好奇心。「真榮幸見能在此見到你。」

  「我也很榮幸能見到你,韓小姐。」

  「是韓太太。」派翠微微牽動嘴角。「但請叫我派翠。」

  韓派翠就像一朵玫瑰,纖細迷人,然而她也發現那張細緻的鵝蛋臉顯得不怎麼快樂。「我馬上就要離開了,相信你想和羅根單獨談吧?」

  「請不要因為我而倉促離去。」派翠只有嘴角顯出微笑,眼眸裡卻無分毫笑意。「我剛才和約瑟在樓上欣賞你的作品,你真是了不起的天才。」

  「謝謝你。」美姬趁隙從羅根胸前的口袋裡搶去他的手帕。

  「不要——」兩個字才脫離他的嘴,美姬已經將他的愛爾蘭亞麻手帕浸在松節油裡。羅根發出一聲類似咆哮的吼聲,從她手中搶回來,擦拭自己手上剩餘的顏料。「我的辦公室似乎變成畫家的閣樓了。」

  「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在閣樓工作過。」美姬故意用誇張的愛爾蘭口音宣佈。「如果你對羅根有足夠的認識,你就會發現他是個非常挑剔的人。」

  「我不挑剔。」他咬緊牙否認道。

  「好吧,你說不是就不是。」美姬轉動眼珠子。「至少是個瘋子,心情變動的速度比日出時雲彩顏色變化還要厲害。」

  兩個人再次咬牙切齒地面對面,無意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兩人世界,將派翠摒絕於外。她很容易感受到空氣中的壓力,也很敏感地發現自己是這小房間中多餘的第三者。

  「真的很抱歉,似乎我來得不是時候。」她很氣自己的聲音為何變得如此拘謹僵硬。

  「絕對不會。」羅根緊鎖的眉頭在轉向派翠的瞬間,立刻變成迷人的笑容。「無論何時見到你都是件再愉快不過的事。」

  「我原本是想進來問你一聲,今晚柯家夫婦請我吃飯,希望你也能一起去。」

  「很抱歉,派翠。」羅根低頭看著無藥可救的手帕,只好隨手將它扔在攤開的報紙上。「展覽明天開始,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

  「廢話。」美姬咧開嘴到他笑著。「我可不想干擾你的社交生活。」

  「這不是你的原因——只是自己的責任問題。幫我向瑪莉和喬治說聲抱歉。」

  「好的。」派翠將臉頰湊上前讓羅根親吻。刺鼻的松節油氣味蓋過她身上的花香。「很高興認識你,康小姐,我萬分期待明天晚上。」

  「請叫我美姬。」她說。「還有,謝謝你,我們都期待能做到最好。祝你玩得愉快,派翠。」美姬一面清理畫筆,嘴裡一面哼著小曲。「她很迷人。」等派翠一離開房間,美姬就發出結論。「老朋友?」

  「對。」

  對這句意味深長的話,羅根僅僅抬起眉毛。「一位守寡的老朋友。」

  「哦。」

  「你的反應很有意思。」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他開始豎起防衛的盾牌。「我和派翠認識已經十五年了。」

  「我的天!那你真是個遲鈍的傢伙。」美姬一屁股坐上桌子,用畫筆輕輕敲著嘴唇。「身邊有這樣一位美麗有品味的女人——而且我得說,她和你顯然是同類型的人——然而十五年來你卻沒有對她動過手?」

  「動過手?」他的聲音冷若冰霜。「實在是非常不得體的用詞,但暫且略過不論。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從很多小地方看得出來。」 美姬聳聳肩膀,從桌上滑下來。「有親密關係和精神戀愛給旁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我賭你一定認為你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自然會這麼認為。」

  「你這個白癡。」一份對派翠的同情湧上她心頭。「她有點愛上了你呢!」

  這句話和美姬說它時的自信讓羅根受了驚嚇。「太荒唐了。」

  「荒唐的是你,居然一點也沒感受到。」她邊說邊收拾畫具。「我有點同情韓太太,不能付出完全的同情是因為我自己也對你感興趣,所以我無法想像你從她的床上跳到我床上的畫面。」

  她實在是全世界最會激怒他的女人。「這個話題太可笑了,我還有很多公事要辦。」

  「既然如此,我不耽誤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把這些畫攤在廚房裡晾乾。」

  「只要它們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就好。」還包括它們的作者,羅根在心裡多加一句。他錯在低頭看了一眼。「你做了什麼?」

  「把你的桌子弄亂——你已經說過了。不過現在我正在清理它。」

  他不發一語,拿起一張放在桌角的畫,輕而易舉就看出她的靈感來源,看出她如何將美國原住民的藝術轉換為完全屬於她康美姬本身的東西。

  不論她個人多擅長激怒他,他總是一再被她的天才震撼。

  「你並非在浪費時間,我看得出來。」

  「這是我們倆少有的小小共同點。你能說說你對它的感覺嗎?」

  「你非常瞭解自尊和美麗的含意。」

  「很好的恭維。」她微笑相向。

  「你的作品暴露你的心,美姬,讓你顯得更令人困惑。感受敏銳、妄自尊大,富有同情心卻又嚴厲無情。」

  「如果你要說我個性陰鬱,我無話反駁。」她的胸口再次感受到一股強大的牽扯力,又快又猛,拉扯得她心頭生痛。她真不知道何時他才會用看她作品的眼神來看她?「這不是我的缺點。」

  「這只會讓你變得難以相處。」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相處,除了自己。」她用手指在羅根的臉頰上劃下。「我想跟你上床,羅根,你知我知,但我不是適合你的韓太太,以丈夫之意為己意。」

  羅根伸手握住她的手碗,當感覺她的脈搏跳動不尋常時,他很訝異的發現自己竟然有一絲喜悅。「你要的是什麼?」

  她應該有答案的,話應該就在她的舌尖上,然而在幾聲怦然心跳之間,她遺失了答案。「等我想到再告訴你。」她傾向前,踮起腳尖用嘴唇刷過他的唇。「但目前,這樣就足夠了。」

  她拿回羅根手中的畫和幾張散在桌上的。

  「美姬。」他對正要步出門口的美姬叫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先把臉上的顏色擦乾淨。」

  她皺起鼻頭,眼珠變成鬥雞眼,立刻看見一抹紅色的顏料。「天殺的。」她一面咒罵一面走出房間,用力摔上門。

  美姬最後那聲咒罵稍微平息了羅根受傷的自尊,但他依然很難接受美姬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他冷靜的心湖激起狂瀾的事實。無論如何,現在沒有時間解決她所帶來的混亂,倘若有充足的時間,他很可以將她拉到一間安靜的房間,簡單而直接地發洩被她點燃的煩躁與瘋狂的飢渴,直到他的慾望完全抒解為止。

  有朝一日,他肯定自己會得到控制她的能力,屆時他才能再次找回心中的平靜。

  羅根凝望著她遺留下來的一張畫,幾筆狀似漫不經心的粗線條,卻將美姬狂野奔放的天分展露無遺,固執而堅決地要求觀看的人對它付出全部的注意力。

  就像創造它的藝術家本身一樣,羅根沉思著,她就是讓人難以忽略!

  他刻意背對這張畫不去看它,然而它的每一筆線條、每一抹色彩都鮮明激烈地在他腦中浮現,殘酷地撕扯他的腦細胞,就像她的味道依然存留在他身畔,撕扯他的神經纖維。

  「席先生。」

  羅根吞回一聲歎息。一位瘦小男人出現在門口,手裡緊緊抓住一隻破舊的畫夾。

  「亞曼。」他招呼這位頭髮灰白、穿著檻褸的男人,就像招呼一位衣衫筆挺的顧客一樣親切有禮。「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我一直在工作。」亞曼的左眼皮神經性地跳動幾下。「我有許多新畫,席先生。」

  或許他真的有在工作,羅根瞭解,只是他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喝酒上。他發紅的臉頰、佈滿血絲的有和擅抖手,再明白不過地解釋了他最近的行為。亞曼才三十多歲,但酒精讓他顯得又老又憔悴。「希望你有時間看看,先生。」他的手指一伸一縮地握著畫夾,眼裡露出無限求懇。

  「我明天有個展覽,亞曼,很大的展覽。」

  「我知道,報紙上有登。」亞曼緊張地舔舐下唇,他從路邊賣畫得到的最後一分錢都送進了酒吧,如果再不付房租,幾天之內他將露宿街頭了。「我把畫留下,星期一再來,席先生 ,我有——有幾張不錯,我希望讓你第一個看。」

  羅根用不著開口問就知道亞曼已經身無分文了,開口只會讓他難堪而已。

  「我的辦公室正巧有點紊亂。」羅根和藹的說:「我們到樓上去看你的畫!」

  「謝謝你。」亞曼血紅的雙眼閃出笑意,這樣的表情比眼淚還要淒慘。「謝謝你,席先生,我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的,我保證。」

  「我正想喝杯茶。」羅根以漫不經心的姿勢扶著亞曼的手臂,以免他走路不穩。「你願意陪我喝一杯嗎?」

  「哦,當然願意,席先生。」

  美姬迅速退到後面不讓羅根發現,剛才的她多麼肯定羅根會一腳踢出這位寒酸的藝術家,或者乾脆讓他部下為他代勞,以免弄髒他的鞋子,沒想到羅根卻邀請那男人上樓,姿態還親熱得像招待一位有錢的客人。

  誰會想到席羅根也有這樣仁慈的一面?

  望著他們走上樓的背影,美姬再不懷疑羅根會買下那男人的幾張畫,至少足夠維持他幾天的生活。這樣的畫面讓她感動不已,比起全球畫廊每年在世界各地的龐大捐獻更讓她印象深刻。

  羅根真心關懷每雙創造藝術的手,就像他關愛藝術品本身一樣。這份全新的認知讓美姬在喜悅之餘更感到羞愧。她回到羅根辦公室裡清理剩餘的雜亂,同時默默消化了自己對羅根的瞭解。

  二十四小時之後,美姬坐在羅根客房中的床緣上,把頭埋在膝蓋裡,不停詛咒自己越來越覺得不舒服的身體。面對自己,她也羞於承認緊張征服了她,可是,當喉嚨的腫塊依然持續、身體的顫抖也還沒平息時,她又找不到任何自我安慰的借口。

  「這沒什麼。」同樣的話,她對自己說了不下百遍。「管他們心裡怎麼想、怎麼認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的觀點。」

  但是,老天!我怎麼會讓自己陷入現在的局面呢?

  緩緩呼出一口氣,她抬起暈眩的頭,房間另一端的鏡子清晰地反映出她此刻的模樣。

  她身上只穿了內衣,而原本已經蒼白得過分的肌膚,在黑色蕾絲的襯托下顯得更駭人。她的臉色難看極了,眼眶明顯地發紅。美姬發出一聲顫抖的呻吟.再次把臉埋進膝蓋裡。

  想想她就要讓自己成為公開展示物了!天哪!她原本可以在雷爾郡過得好好的,不是嗎?那是屬於她的地方,她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擾、靜靜地與沉默的田野和早晨的迷霧為伴。如果不是被席羅根的甜言蜜語誘惑,她根本不會在這裡。

  他是個惡魔!美姬全然忘卻了之前才對他產生的好印象,憤恨的咒罵他。這個怪物,只知道利用無辜的藝術家來滿足他的貪婪!他會將她最後一滴血給搾乾,然後像用光的顏料罐一樣隨手扔在角落裡。

  只要她還有站得起來的力量,她肯定會謀殺他!

  房門響起輕微敲門聲。走開!美姬在心裡吼道,走得遠遠的、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

  敲門聲再度響起,接著傳來一聲溫柔的詢問:「美姬,親愛的,你準備好了嗎?」

  是席太太。美姬不得不嚥回尖叫的衝動。「沒有,我還沒好。」她努力想讓聲音聽起來堅決有魄力.但結果卻衰弱得可憐兮兮。「我不去了。」

  席莉絲溜進房間「哦,甜心。」

  像個母親般,她來到美姬身邊用手臂環著女孩的肩膀。「沒事的,你只是有點緊張罷了。」

  「我很好。」嘴裡這麼說,但美姬拋掉自尊將臉埋進莉絲的肩頭。「我只是不想去了。」

  「你當然要去。」莉絲迅速抬起美姬的瞼,她很清楚要攻擊哪個弱點。「你不想讓他們以為你在害怕吧?對嗎?」她無情的這麼說。

  「我才不怕!」美姬抬高下鄂,但胃裡卻在翻滾一鍋令人作嘔的熱油「我只是沒興趣去。」

  莉絲微微一笑,摸著美姬的頭靜靜地等待著。

  「我不能面時,席太太。」美姬終於爆發出來。「我就是不能!我在羞辱自己,而我最恨這種事情!我不要被吊死在眾人面前。」

  「我完全瞭解你的感受,但你不是在羞辱自己。」她執起美姬冰冷的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你和你的作品都會變成陳列物,然而這也是藝術界裡最愚蠢的一點。他們會對你感到好奇、會討論、會猜測種種關於你的事——讓他們去!」

  「這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我當然不習慣被人胡亂猜測,也不會喜歡那樣.但我的作品……」她抿緊雙唇。「是我所有的最好的部分,如果它們不夠好——」

  「羅根認為它們很好。」

  「他又知道什麼!」美姬發牢騷。

  「真的,他知道很多。」莉絲微側著頭沉思。「你想讓我下樓告訴他.你太害怕、太沒有自信了,所以決定不參加展覽會了嗎?」

  「不要!」美姬無助地用雙手蒙著臉,「他設計了我!那個比蛇還狡猾的男人、那個該死的貪心鬼——對不起。」

  莉絲忍住笑聲。「沒有關係。現在你在這裡等著,我下樓去叫羅根先走。他已經準備完畢,在門口不停肺踱步呢!」

  「我從未見過向他這麼挑剔時間的人。」

  「這是席家男人的特徵。麥可的守時觀也經常把我逼瘋,上帝保佑他。」她拍拍美姬的手。「我等下再回來幫你打扮。」

  「席太太。」美姬絕望的抓住莉絲的袖子,「 你能不能告訴他我已經死了,他們可以利用展覽會順便幫我守靈。你知道的,死掉的藝術家通常比活的更賺錢。」

  「看看你!」莉絲鬆開美姬硬梆梆的手指。「你現在已經好得多了。走,去洗把瞼去。」

  「但是——」

  「我會整晚在你身邊扮演祖母的角色。」莉絲堅決的說:「我相信雪倫會樂於見到我這麼做的。現在我說去洗臉,美姬。」

  「是的,席太太。」因為已經沒有路可走了,美姬只好顫顫地站起身子。「你不會告訴他……我的意思是,我會萬分感激你,如果你不要向羅根提起我……」

  「身為女人,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她有絕對的權利慢慢打扮。」

  「我想也是。」美姬露出個淒慘無比的笑容。「聽起來我像個十幾歲的白癡女,但這總比其他的解釋好。」

  「把羅根留給我去應付。」

  「還有一件事。」美姬很清楚自己在拖延時間。「你能不能找到你說的那些剪報?關於我母親的。」

  「我想可以。我也曾經考慮過,你應該會想看它們的」

  「是的,我想看,謝謝你。」

  「我會幫你找到的。現在去整理臉吧!我會把羅根先趕走。」她給美姬一個鼓舞的笑容才離開房間。

  當莉絲找到羅根時,他的耐心已經快崩潰了。「她哪層該死的地獄?」他一見到祖母就追問。「她已經打扮了兩個小時了!」

  「對啊。」莉絲大方的表示:「她今晚要給人的印象非常重要,不是嗎?」

  「當然重要!」如果她沒成功,他的夢想就會伴隨她的夢想一併墜到無底深淵去,永失重見天日的機會。他急需美姬立刻出現,光彩耀眼而讓所有人都感到震撼。「但她為什麼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她只要穿好衣服、整理頭髮就成啦!」

  「如果你真心這麼想,那我只能說你單身太久了,親愛的。」莉絲滿心慈愛的伸手整理他已經完美無瑕的領帶。「你穿禮服的樣子真是英俊。」

  「奶奶,你在拖延時間。」

  「沒有,一點也沒有。」她對孫子微笑,拍拍他沒有灰塵領子。「我只是下樓告訴你自己先走,等美姬準備好我們再去。」

  「她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但她就是還沒有嘛!再說,如果她遲到得恰到好處,不是更有戲劇效果嗎?你很明白這種刻意營造的效果,不是嗎?」

  這倒是事實。「好吧。」他看看手錶,輕聲詛咒,如果他不在一分鐘內出發,他肯定會遲到。羅根提醒自己,不論他有多麼想親自帶美姬進入畫廊,他必須趕去做最後的檢查,這是他的職責所在。「那我就把她交給你了,我到了之後就派司機回來接你們。你能讓她在一小時內到達嗎?」

  「你可以相信我,親愛的。」

  「我一直都相信你。」羅根親吻祖母的面頰,然後向後退一步。「等等,席太太,我還沒有稱讚過你今天有多美麗。」

  「沒有,我正覺得心碎呢」

  「你永遠都這麼美麗,絕對會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說得好。現在快去吧!把美姬交給我。」

  「樂於從命。」他忍不住再往樓上投了一個憤恨的眼光。「我祝你好運。」

  等門確實關上後,莉絲才發出一聲歎息。她的確需要所有的運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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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5: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沒有任何小細節被忽略——燈光完美無缺、玻璃的每一分曲線都反射出燦爛輝煌的效果、華爾滋音樂悠揚的溢滿整個房間、穿著制服的服務生端著銀色托盤頂著一杯杯冒著氣泡的香檳酒杯在客人間來回穿梭;銀鈴似的水晶杯碰撞聲和低低的說話聲,是小提琴旋律的最佳伴奏。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完美的,羅根不滿的想著,除了藝術家本身之外!

  「真是了不起,羅根。」派翠站在他身邊,穿著銀白色貼身禮服。「你的展覽非常成功。」

  羅根轉向她,微笑應道:「似乎如此。」

  他的視線在她瞼龐停駐良久,使派翠感到不安。「怎麼了?我鼻子上有沾東西嗎?」

  「沒有。」他迅速舉起酒杯遮掩,心裡暗自咒罵美姬在他腦袋裡種下的荒唐念頭。使他和老朋友之間產生莫名其妙的隔閡。

  派翠愛著他?太可笑了!

  「抱歉,我想我有點分神了,不知道美姬怎麼這麼久還沒到?」

  「我相信她很快就到了。」派翠伸出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即使她還沒有來,在場所有人都已經沉醉在你們努力的成果裡了。」

  「這是我們運氣好。她總是遲到。」他低聲加了一句牢騷:「對時間的觀念和三歲小孩子一樣。」

  「羅根哪!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裡!我的女兒也和你在一起哪?」

  「你好,寇太太。」羅根牽起派翠母親纖細的手。「真高興能見到你,展覽會沒有你就不算成功的展覽了。」

  「真是會說話。」她高興的抖抖身上的貂皮圍巾,寇安妮對美麗和虛榮有著相同份量的執著,深深相信保持青春美麗的外貌是女人的天職,就像養孩子、照顧家庭一樣不可忽略。這樣堅持的結果使她依然保持光潤的肌膚和少女的面容,可以說在和歲月的戰爭中打了漂亮的一仗。

  「你的先生呢?」羅根問。

  「他現在不知道又躲到哪裡抽他的雪茄,談他的世界經濟觀了。」羅根招手叫來位服務生,為她拿了一杯香檳,她以微笑表示謝意。「就算他再喜歡你,也無法改善他對藝術的無動於衷。這真是傑出的作品!」她指著身後的玻璃雕像,燦爛的色彩從底座如爆炸般向上延伸。「派翠說她昨天已經見過這位藝術家了,我也迫不及待想見到她呢!」

  「她還沒到。」羅根技巧的掩飾了心中的不耐煩。「你會發現康小姐就像她的作品一樣充滿矛盾。」

  「而且一樣傑出。我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羅根,我每天都纏著派翠請你過來聚一聚!」她給女兒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目光裡說:別傻站著啊!難道你想讓他從你手裡溜走嗎?

  「我最近始終在忙這個展覽,所以忽略老朋友了。」

  「沒關係,只希望你下星期能抽一天空和我們共進晚餐。」

  「我很樂意。」羅根看見約瑟拋來的眼神。「請容我失陪一下。」

  「你一定要做得這麼明顯嗎?媽。」派翠等羅根一走入人群,低聲質問安妮。

  「總有人幫你一把吧!可憐的女孩,他把你當成妹妹呢!」安妮對著遠方的熟人露出笑容,然後低聲道:「男人不會娶他當成妹妹的女人,而且你也該再婚了,到哪裡去找比他更好的男人?再磨蹭下去,很快就會有別人出現,把他從你面前搶走。露出笑臉啊,你!不要老是擺出寡婦的臉孔!」

  派翠盡責的強迫自己嘴角上揚。

  「聯絡上她們了嗎?」羅椒一走到約瑟面前,忙不迭追問道。

  「她們馬上就會到。」

  「遲到了一個小時以上了!」

  「給你好消息高興一下吧!我們已經賣出十件作品,僅僅是那座『屈服者』至少就有十個人出價。」

  「那件不賣。」羅根凝視那座宛如火焰燃燒般華麗奪目的雕像。「我們要先安排循環展出,和其他一些非賣品在我們羅馬、巴黎和紐約的畫廊展覽。」

  「你決定就好。」約瑟簡單的表示,「但我得告訴你,費上將出價二萬五千磅。」

  「是嗎?記得和他周旋下去。」

  「放心。現在我正在和幾位藝術評論家『周旋』呢!我想你應該……」約瑟停頓下來,他發現羅根的視線落在他身後,於是扭頭向後望,立時發出一聲低低的口哨。「雖然遲到了,但她可真像明星出場。」

  約瑟又轉頭望了派翠一眼,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她也注意到羅根的反應。約瑟忍不住為這女人感到些許悲哀,他知道暗戀一位始終將自己當成朋友的對象有多麼痛苦。

  「要我帶她認識大家嗎?」約瑟問。

  「什麼?不——不,我自己來。」

  羅根從未想過美姬能有這樣的風貌——亮麗得讓人目不轉睛、性感得讓人垂涎欲滴。她選擇了一件黑色單調的晚禮服、從喉嚨披掛到足踝,但沒有人能稱它樸素,因為一排發亮的黑色扣子沿著她的身體曲線旋轉而下,她將胸口的扣子敞開到乳溝處,而下擺則開叉到大腿處,一頭長髮漫不經心地盤在她的臉龐,她看起來勇氣十足,而又傲慢無比。

  至少,她現在的確如此。不久之前讓她困窘到極點的緊張感,現在已經被她單純的固執打敗了——她已經來到了這裡,而且是為了成功而來的!

  「你遲到得太過分了。」抱怨是羅根最後一道防線,一面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親吻、一面低聲發著牢騷。當兩人視線相遇時,他又說:「而且美麗得太過分了。」

  「這麼說,你批准了這件衣服囉?」

  「我不會用這兩個字,但——是的。」

  她笑了。「你肯定怕我靴子和破牛仔褲來吧?」

  「有我祖母把關,這是不可能的。」

  「她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女人,你真是幸運兒才能擁有她。」

  「我很清楚這點。」

  「不可能。至少不是完全清楚,因為你從不知道有任何差別。」她深吸一口氣,現場已經有無數只眼睛盯在她身上。「現在已經進入虎穴了,不是嗎?別擔心,」在羅根開口前,她先聲明:「我會控制我的言行舉止,因為事關我的未來。」

  「這只是個開始.美姬。」

  當他牽著她進入燈光和人群中時,美姬非常害怕他說的是事實。

  無論如何,她做到了自我控制。整個過程似乎相當平順地在她不停握手、接受恭維及回答問題中過去了。第一個小時就像夢一般,閃爍著水晶杯的光輝、玻璃的反光和各式珠寶的冷眼觀賞的觀眾,彷彿周圍的一切都不是現實世界。

  「這個,哦,這個,」一個禿頭有著山羊鬍的男人,操著濃厚的英國口音,指著美姬的一件作品發表意見:「你取名為『監禁』,代表你的創造力和你的性慾都掙扎著要得到自由,最終來說,這是人類本性的掙扎與矛盾,真是太漂亮了,也太陰沉了!」

  「這是六個郡」美姬簡單地回答。

  禿頭男人眨著眼。「什麼?」

  「代表愛爾蘭的六個郡。」 她重複一次,眼睛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被監禁著。」

  「 哦。」

  站在這位自以為是的評論家旁邊,約瑟硬生生忍住笑聲。「我注意到這件作品的顏色使用真是大膽,透明的部分在細緻和大膽兩個極端中間形成一段曖昧不明的緊張地帶。」

  「啊,正是如此。」禿頭男人點頭,清了清嗓子:「請容我失陪。」

  美姬帶著勝利的笑容看著他落荒而逃。「唉,我想他不可能將它買回家了,你認為呢?約瑟。」

  「你真是個壞心眼的女人。」他大笑著,一手輕扶她的腰,帶她在房間四處走動。「哦,寇太太。」約瑟輕輕捏了一下美姬的手,給她暗示。「你還是這麼美麗。」

  「約瑟,你的嘴總是這麼甜。而這位——」 寇安妮的注意力從約瑟轉移到美姬身上。「就是天才創作者!我是多麼期待能見到你啊,親愛的。你昨天見過我女兒派翠了。」

  「是的。」美姬發現安妮的手就像絲緞一樣滑膩細緻。「她一定和羅根在一起,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們真相稱的一對,哦?」

  「非常相稱。」美姬微微挑高眉毛,她很聽得出來話裡的警告意味。「你住在都柏林嗎?寇太太。」

  「是的,距離席家宅邸只有幾棟屋子。你是從西邊來的?」

  「是的,克雷爾郡。」

  「漂亮的鄉下,那些稀奇古怪的房子和稻草屋頂真是可愛。我聽說你家庭是種田的?」安妮也挑高眉毛。

  「曾經是。」

  「那麼這次經驗對你而言一定非常刺激,尤其你受的是鄉下教育。我想你很喜歡都柏林吧?什麼時候要回去呢?」

  「我想很快。」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念鄉村,對不適合都市生活的人來說,都柏林實在是個複雜的地方,簡直就像另一個國家一樣。」

  「至少語言還能相通。」美姬平靜的回答:「希望你今晚能玩得盡興,寇太太,容我先失陪了好嗎?」

  美姬邊走邊想,如果羅根將任何康美姬的作品賣給這個女人,他就該被活活吊死。她寧可將所有作品摔成爛泥,也好過見到它們在寇安妮手裡。

  她盡可能克制住自己的脾氣走向大廳外,到了接待室發現這裡也是同樣的情形,擠滿了人,大家說著、笑著、討論著她。她的太陽穴開始跳動,轉身又向樓下走去,決定給自己找罐啤酒,好好清靜幾分鐘。

  她漫步走到廚房,見到一位微胖的男人正在吸雪茄。

  「被逮住了。」他有點害羞的笑道。

  「那就讓我們兩個分享這裡的安靜吧,我是來找杯啤酒的。」

  「讓我為你服務。」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你不會希望我熄掉雪茄吧?」

  聽出他聲音裡的懇求意味,美姬忍不住想笑。「不會。我父親生前總是抽全世界最爛的菸鬥,我已經習慣了。」

  「你真是個好姑娘。」他為自己拿了杯子。「我真討厭這種事情。」 他用手指指天花板。「是我老婆硬拖我來的。」

  「我也不喜歡。」

  「東西是很不錯啦,那麼顏色和形狀我還滿喜歡的,但我可一點也不懂啊!我老婆是專家,但我只喜歡看看——這樣就夠了。」

  「我也這麼想。」

  「在這種展覽會上,每個人都試著解釋藝術家腦袋在想什麼、這件玩意象徵什麼等等。」他滔滔不絕的發著牢騷:「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美姬很喜歡這個男人。「他們自己也不懂。」

  「對!正是如此!」他舉起酒杯一仰而盡。「他們自己也不懂,只是胡言亂語;可是,如果我這樣對我老婆說,她就會給我這種表情——」

  他瞇起雙眼、低垂雙眉,將額頭皺成一團,美姬看得大笑出來。

  「誰會在意他們怎麼想?」除了她,但很快又把這個念頭推出腦袋。「你不認為像這樣的聚會只不過是人們用來盛裝打扮、展現自己重要性的借口嗎?」

  「我的確這樣認為。」為了表示他再同意不過了,他將手裡的玻璃杯重重敲了一下美姬的杯子。「對我而言,你猜我今晚最想做什麼事?」

  「什麼?」

  「坐在沙發上,把腳蹺得高高的,手裡拿著冰啤酒看電視。」他百般遺憾的歎息。「但我不能讓我老婆——和羅根失望。」

  「這麼說你認識羅根?」

  「像我兒子一樣。第一次見到他時還不滿二十歲。他的父親和我有生意來往,而那孩子已經急著想參與了。」他隨手比著這間畫廊。「多聰明的孩子啊!他!」

  「你從事的哪一行?」

  「金融業。」

  「抱歉打擾了。」女性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談,兩人抬頭見到派翠出現在廚房門口。

  「哦。我寶貝來了。」

  美姬目瞪口呆的看著男人從椅子上彈跳起來,緊緊將派翠摟在懷裡.派翠沒有反杭或排斥,卻揚起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爸,你要把我捏斷了。」

  爸?他是韓派翠的爸爸?寇安妮的丈夫?這個給人好感的男人竟然娶了那個——冷血的蛇蠍女人?

  「來見見我的寶貝女兒。」寇丹尼的臉上滿是遮不住的驕傲。「是個大美人,對嗎?我的派翠。」

  「非常美麗。」美姬笑著站起身。「很高興能再與你見面。」

  「我也是。恭喜你的展覽成功。」

  「你的展覽?」丹尼一臉茫然。

  「我們始終沒有機會作自我介紹。」美姬大笑,向他伸出手。「我是康美姬。」

  「哦。」他先是說不出話來,努力回想剛才是否說了任何不當的話語?「很榮幸認識你。」他的腦袋還在停頓狀態當中。

  「謝謝你,和你聊天的十分鐘,是我今晚進大門口來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丹尼笑了:這個女人直率得很。「我喜歡那些顏色和形狀。」他滿懷希望的表示。

  「這是我今晚聽過最棒的讚美。」

  「爸,媽在找你。」派翠伸手拍去他領子上的灰塵。這種父女間親呢的小動作讓美姬感到一陣心痛,想起父親在世時,她也經常這樣做。

  「那我最好讓她盡快找到我。」他看著美姬,當美姬向他微笑時,他也咧嘴回報。「 希望還能再見到你,康小姐。」

  「我也是。」

  「你不和我們一起上去嗎?」派翠問。

  「不,再過一下。」美姬回答,不想再和派翠的母親說話。

  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美姬再度坐下來,現在只剩她一個人。

  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到她可以騙自己整間建築物都是空的,除了她沒有別人存在。

  她想讓自己相信她正單獨存在著,更想讓自己相信,心中突然翻起的憂傷只是對那片綠野和自己小窩的思念而已。她想念避世獨居的日子,想念只有熔爐轟然的聲音伴隨她的日子、想念能讓想像力自由奔馳、不受任何人駕馭的日子……

  不僅僅如此,她很清楚自己的感受,這個屬於她一生中最輝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她沒有任何人在身邊。樓上那些打扮時髦的人們全然不認識她、不關心她、不瞭解她!

  樓上沒有任何人在等待康美姬!

  至少她還有自己,而這樣就足夠了。美姬邊想邊站起身,她的作品得到認同,羅根的那些客人喜歡她的東西,而這正是最重要的第一步。

  她已經邁向成功的道路了。美姬一面這樣告訴自已,一面走出附房,向著螺旋狀的樓梯走去,彷彿那是通往名譽與財富的彩虹大道。她站在樓梯口,手握著扶手,腳踏在第一級階梯上,聽著宛如天籟般的音樂從樓上流洩下來,然後她猛一轉頭,向著畫廊外跑去,跑進無盡的黑暗裡……

  當鐘聲指示現在已經一點時,羅根用力拉扯他的黑色領帶,嘴裡喃喃咒罵著。這個人理當被活活殺死!他在昏暗的客廳來回踱步,氣惱美姬竟然像陣煙一樣在展覽會中途消失,留下他一個人不停向其他人說著愚蠢的借口。他早該知道那種脾氣的女人是靠不住的,原本他還滿心期望能建一座愛爾蘭藝術館,而這第一位經由他親手挑選的愛爾蘭藝術家卻這樣對待他,像個孩子般不負責任,全然沒有把這個特地為了讓她走上成功巔峰而開的派對放在心上!

  現在已經午夜了,他沒有一點美姬的消息。展覽會是成功的,而他個人的成就感也達到滿足。除了等待,羅根已經無事可做。除了等待,還有擔憂。她對都柏林不熟,儘管這是個美麗迷人的都市,依然有許多黑暗的小巷道潛伏著危機,對單身女子委實不安全這個念頭立刻讓羅根的整顆腦袋抽痛起來。

  當他再差兩步路就走到電話邊,準備打到醫院時,聽見前門傳來輕微的卡嗒聲。他立即衝到玄關。

  一見到她安然無恙、毫髮無傷,剛才想謀殺她的念頭立刻又竄升回他發痛的腦袋裡。「你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美姬原本期望他會和朋友去某家高級俱樂部喝酒聊天,沒想到他卻在家。於是她聳聳肩,微笑道:「哦,出去一下。你們都柏林的夜晚實在非常可愛。」

  羅根瞪著她,兩手已經握緊拳頭。「你是說,你在外面看風景直到清晨一點才回來?」

  「已經這麼晚了嗎?唉,我忘記注意時間了。既然如此,那就和你道晚安了。 」

  「不,等等!」他站上前擋住她。「對於你今晚的行為,你得先給我一個解釋。」

  「我不用向任何人解釋我的行為,但如果你能提出理由,或許我可以考慮。」

  「今晚將近兩百個人為了你而來,你這樣突然離去的行為實在非常無禮。」

  「我本來就不是這種人。」儘管再不願意承認,但美姬實在疲憊到極點了,她走過羅根身邊,一進入客廳立刻將可憐的雙腳從鞋跟裡釋收出來,高高擱置在腳墊上。「事實上,我自己都難以相信我能做到這麼有禮貌,我的嘴都快笑裂了 ,但願接下來一整個月我不需要再向任何生物微笑。我需要一杯白蘭地,羅根,外面冷得要命。」羅根這才注意到她薄薄的黑色禮服外面沒有任何外套。「你的外套呢?」

  「我沒有,你可以在筆記本上增加一條:給康美姬買一件合適的外套。」她伸手接過羅根遞來的酒杯。

  「該死,你的手冷的像冰塊。」

  「很快就會暖起來了。」美姬揚起眉毛,看著他走到壁爐邊生火。「怎麼?沒有僕人啦?」

  「住嘴!今晚我絕不忍受你的任何諷刺。」

  火餡貪婪的舔噬乾枯的木柴,搖曳不定的火光讓美姬看出他臉上佈滿了憤怒。她相信,對付憤怒最好的方法就是以牙還牙。

  「我做了什麼事要接受你的『容忍』?」她啜飲一口白蘭地,若非此刻兩人正怒目相視,她一定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感激灼熱的液體通過身體時引起的快感。「我去了你的展覽台,不是嗎?穿了合乎禮儀的衣服.還掛著合乎禮儀的愚蠢笑容。」

  「那是你的展覽!」他吼回去。「你這個不知感激,自私的可惡傢伙!」

  哪怕她的身體再疲憊,美姬也不可能放任他這麼責罵,她跳起來面對他。「我不反駁你的話,我正是你所說的那種人,而且從小就被人念到大,用不著你再來告訴我一次。幸好你只要關心我的作品就足夠了!」

  「你究竟知不知道,為了開這次展覽會,我們總共投注了多少時間、多少人力?」

  「那是你的工作。」她的聲音就像她的脊椎骨一樣僵硬。「你不是經常提醒我這點嗎?而且我也在那裡待了兩個鐘頭,像傻子般和一大堆陌生人交際。」

  羅根那冷靜而平穩的語調,像把鋒利的劍迅速劈開美姬的盔甲。「我從未答應你要待到派對結束,我只是需要一個人獨處,就這樣。」

  「然後在街上閒逛整夜?你在這裡的時候我必須負責你的安危,美姬,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差點報警。」

  「用不著你為我負責,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但她看得出羅根幽深的眼裡不僅僅是憤怒,還有深刻的關懷。「如果我讓你操心,我向你道歉,我真的只是去散步而已。」

  「你就這樣說走就走,把你生平第一次展覽置之不顧,甚至沒有向大家道別?」

  「是的!」酒杯脫離她的手,向壁爐飛去,破碎的玻璃像子彈一樣彈飛出來。「我必須離開!我不能呼吸、不能再忍受一秒鐘了!那些看著我、看著我作品的人,還有音樂、燈光、每件東西都那麼美好、那麼完美!我不知道自己會被它們嚇成這樣。」

  「你感到畏懼?」

  「是的,是的,你這天殺的!你現在快樂了嗎?當你第一天讓我看見那房間、讓我知道我的作品即將像夢一樣展現在眾人面前,我就開始害怕,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瞧你對我做了什麼?」她激動不已,「你開啟了這個潘朵拉的盒子,讓我所有的希望、恐懼和慾望全飛出來,你根本不瞭解有慾望是件多可怕的事!」

  羅根凝視著她,紅色的火餡和蒼白的肌膚裡在黑色的禮服裡。「我瞭解。」他用平靜溫柔的聲音回答。「你應該讓我知道,美姬。」他邊說邊向前走。

  美姬伸出手制止他的靠近。「不,不要,我不能忍受你現在才表現體貼,尤其這不是我應得的。貿然離開是我的錯,我的確又自私又不知好歹。」她無助地將雙手垂放在兩側。「但樓上沒有任何人等著我,沒有任何人!我好難過。」

  突然間她顯得如此脆弱,羅根更不敢上前觸碰她,生怕她會在自己手裡碎成千片。「如果你讓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如此重要,我會安排你的家人前來參加。」

  「你無法安排萊娜,何況,上帝不會讓你把我父親找回來。」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讓她覺著羞恥,她用雙手蒙住嘴,阻止一聲類似嗚咽的聲音從口中發出。「我太累了,沒別的。」她掙扎著想不奪回聲音的控制權。「當然,她太興奮了。今晚這樣突然離開,我欠你一聲抱歉,而且還要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

  羅根寧可見到她發怒或嚎啕大哭,總勝過現在這樣近乎矯情的禮貌,讓他別無選擇,唯有以禮貌回報。「最重要的是展覽會很成功。」

  「是的。」她的眼睛在火光中閃亮,「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你能讓我告退,我要回房睡覺了。」

  「當然。美姬,還有一件事——」

  她轉過身,羅根站在火前,金紅色的火光在他身後跳躍。「什麼事?」

  「我在等你,在樓上等著你。希望下一次你能記得這點,能感覺好些。」

  美姬沒有回答。他只聽見沙沙的衣裙磨擦聲穿過走廊,爬上樓梯,然後很快傳來一聲房門開關的聲響。

  他凝望火餡,看著火星四下散出,彈到石牆和鐵絲崗上,然後消失於無形。

  她就像火餡一樣反覆無常、情緒不穩,又燦爛耀眼,也同樣原始而危險。

  而他,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她。

  「什麼意思?走了?」羅根猛然從書桌椅上站起來,用憤慨的眼神看著約瑟。「她當然沒有走。」

  「但她的確走了,一小時前她到畫廊和我道別。」約瑟從口袋裡拿出個信封。「她要我把這轉交給你。」

  「是的,而且非常倉促,連看評論的時間都沒有。她定了飛雪儂機場的票,說她只有一點時間來道再見,讓我把信轉交給你,親了我一下,然後就跑出去了。」他微微一笑。「簡直就像一個小型的龍捲風。我很抱歉,羅根,如果我知道你想留住她,我會試著阻止她。雖然我相信我會被她擺平,可是至少會盡力嘗試。」

  「沒有關係。」羅根謹慎的坐回椅子。「她看起來如何?」

  「不耐煩、粗魯、心神不寧,和往常一樣。她只告訴我她想回家、回去工作。我不確定你是否已經知道了,所以才想來親自告訴你。我和費上將有約,時間差不多了。」

  「謝謝你親自跑一趟。我會在四點到畫廊,請幫我向上將問好。」

  「對了,他又加了五千元想買『屈服者』。」

  「不賣。」

  等約瑟走後,羅根才拿起桌上的信封,用拆信刀撕開,見到美姬潦草美麗的宇跡。

  親愛的羅根:

  對我的突然離去,我想你一定很生氣,但我無能為力,我需要立刻回到家開始工作,而且我不會為這些而向你道歉,但我要說聲謝謝。相信你很快就會展開一連串的電報攻勢,但我得先警告你,我已決定不去理會它們。請幫我問侯你祖母。

  哦,還有一件你也許會感興趣的事,我帶了半打廚師的食譜回家——他認為我魅力十足。

  把信放到一旁之前,羅根又仔細閱讀一次。這樣是最好的結局,相隔整個愛爾蘭,他們倆都會過得較快樂,也有更多生產力——至少他會如此。和一位你愛的女人在一起很難專心投入工作,尤其她無時無刻都在激怒你。

  如果他夠運氣,目前正在他心裡茁壯的感覺將會隨著時間和距離而慢慢消失。

  羅根疊好信紙放在一旁,他很高興美姬已經回去工作了,也很滿意他們畢竟完成了第一步計劃,更快樂她在無意間製造了機會讓他能冷靜思考自己紊亂的情緒。

  該死的是,他已經開始思念她了。

  天空清澈得像山泉。

  美姬坐在家門前的台階上,手肘撐在膝蓋上,望著一隻鵲飛進她的視線範圍。墨非的牛在遠處鳴叫,嗡嗡作響的聲音是他的耕耘機,而像海濤般怒吼的則是她的熔爐——美姬一回到家就點燃了熔爐。

  在遠方像緞帶一樣的道路,有一輛像玩具一樣小的紅色貨車,緩緩向她的方向爬來。

  喝茶的時間到了!美姬滿足的歎了口氣。

  首先傳來的是一聲精力十足的狗吠聲,然後是一陣樹叢的沙沙聲,美姬一聽就是康巴又逮到了一隻小鳥了,接下來是妹妹對它縱容之極的聲音。

  「別去惹那可憐的小東西,康巴。」

  再一聲狗叫聲,很快,它跳過樹籬,一見到美姬,康巴就快樂的吐著舌頭。

  「要從這裡進去,」萊娜指示它。「難道你要她回家發現樹籬倒塌了嗎?而且……啊!」她驟然看見美姬,停頓住腳步。「我不知道你在家。」她笑著打開花園門。

  「我才剛到。」美姬接受康巴的熱誠歡迎,直到萊娜命令它坐下。它將厚厚的前爪放在美姬腳上,好像確定這樣她才不會離開。

  「我剛好沒什麼事,」萊娜說。「所以我想來幫你整理花園。」

  「我覺得夠好了。」

  「你每次都這麼說。我帶了一些今天早上剛烤好的麵包來。」萊娜將籃子遞給美姬,感覺有些困窘,她看得出姊姊那平靜冷淡的眼神後面還隱藏了些什麼。「都柏林好玩嗎?」

  「很擠。」美姬將籃子放在階梯上,裡面的香味誘惑她揭開蓋子,撕下一大塊金黃的麵包。「很吵。」她再撕下一小塊丟到空中,康巴跳起來接住,整塊吞了下去,滿意得直搖尾巴,她又扔了另一塊才站起身。「我有東西要給你。」美姬轉身進屋子,留下萊娜一人站在門口。美姬回來時交給妹妹一個盒子和一隻牛皮紙袋。

  「其實你不用幫我帶東西……」萊娜打開盒子。「哦,美姬,這真是漂亮!我從來沒有這麼漂亮的東西。」她舉起胸針對著陽光看了又看。「你不應該這樣亂花錢。」

  「這是我的錢。」她簡單的回答。「我希望你戴它的時候不要穿圍裙。」

  「我又不是一直穿著圍裙。」萊娜心平氣和的說,細心的將胸針收回盒子裡,再把盒子放進口袋中。「謝謝你,美姬,真希望——」

  「你還沒看另外一樣呢。」美姬很清楚妹妹希望什麼,但她根本不想去聽,現在才遺憾沒有到都柏林參加她的展覽已經太遲了。

  萊娜看著姊姊的表情,卻讀不出任何訊息。「好吧。」打開牛皮紙袋,拿出裡面的紙張。「天啊!」不論剛才的胸針有多麼可愛迷人,都無從與這項禮物相比。「食譜?這麼多!蛋白牛奶酥、餡餅,還有——哦,看看看看這個雞,味道一定好極了!」

  「是的。」美姬搖頭看著萊娜忘形的反應。「我親口嘗過,還有那個湯——聽說香料是其中最重要的秘訣。」

  「你從哪裡得到的?」萊娜咬著下唇,專心讀著一張張手寫的紙張,彷彿它們是無價之寶。

  「羅根的廚師給我的。他是法國人。」

  「法國廚師的食譜!」萊娜的聲音帶著無比的崇敬。

  「我答應他,你會寄同等數量的食譜與他交換。」

  「我的?」萊娜眨著眼睛,好像剛從夢裡醒來。「為什麼?他不會要我的吧?」

  「他要。我把你的愛爾蘭燉魚湯和草莓派給誇上了天,又信誓旦旦的保證你一定會把食譜寄給他。」

  「我會的,謝謝你,美姬,這份禮物真是太好了。」萊娜上前擁抱美姬,因為她冷淡的反應使萊娜很快又鬆開了手臂。「你怎麼不告訴我展覽會怎麼樣?我努力想像那樣的畫面,但實在想不出來。」

  「進行的很順利,人很多。羅根似乎很瞭解怎麼搔那些人的癢處,以勾起他們的購買慾。有樂團演奏音東和穿著制服的服務生托著銀餐盤,上面放著香繽酒和各式各樣的小點心。」

  「會場一定非常美麗吧?我直以你為榮。」

  美姬雙眼的溫度降到冰點。「你是嗎?」

  「你知道我當然是。」

  「我只知道我需要你!該死,萊娜,我需要你陪我!」

  被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嚇到,康巴驚訝的抬起頭,不安的看看美姬,又看看主人。

  「如果我能去,我一定會去的。」

  「除了她,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去,我只不過是要求你能陪我一個晚上而已,僅僅一晚!在那裡我沒有任何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個愛我的人——就因為你選擇了她!你永遠這樣,她的重要超過我、超過爸,甚至超過你自己!」

  「這不是選擇誰的問題。」

  「是。」美姬的聲音冷如冰。「你終有一天會讓她扼殺你的心,就她殺了爸的心一樣。」

  「你太殘忍了,美姬。」

  美姬向後退,僵硬的手指握在門把上。」算了,就算沒有你或任何人,展覽會都已經結束了,而且還算很順利,我想他們應該已經賣出不少了,再幾個星期我就可以拿錢給你。」

  「讓你傷心我真的很難過,美姬。」萊娜的自尊還是讓她在聲音裡加上幾抹僵硬的氣氛。「我不在意那些錢。」

  「我在意。」美姬說完就砰然關上大門。

  美姬沒有追究原因,為什麼她獨處才僅僅三天,已經迫不及待的想有人陪伴?

  這三天中,她將每一分鐘醒著的時間花在玻璃屋裡,嘗試將她腦海裡和素描簿中的影像轉換為具體的玻璃作品。為了製作出最完美的色彩,她試遍各種化學元素,甚至包括危險的氰化鈉。在過程中她被灼傷兩次,其中一次還嚴重到必須立刻放下工作,自己做簡單的急救處理。

  沒有任何人或事打擾她這三天的隱居生活,電話鈴聲沒有響過,大門也無人問津。除了萊娜以外,她沒有和任何人交談過,然而那也是短暫而不愉快的交談。

  美姬已深深後悔,難過自己並沒有體諒萊娜。妹妹扮演的永遠是最困難的中間人,與其讓妹妹兩面為難,還不如讓直接面對她母親;此外,她還沒有告訴萊娜,她從席莉絲那裡聽來的關於母親過去的故事。

  但那些都可以暫且擱在一旁,現在的美姬極欲和一些她認識的朋友共度幾小時,分享一頓熱騰騰的晚餐和一杯冰涼的啤酒,但願這樣能幫她抒解這幾天不停工作的壓力,以及羅根尚未給她任何消息的事實。

  夏季才剛開始,傍晚的陽光依然愉快的散佈充足的光線和溫意。美姬騎著腳踏車向三哩路遠的村落行進。金銀花的香味和稻草的芳香一路伴隨著她,幾天以來的煩躁和激動的心情也隨之慢慢沉澱平息。

  轉過最後一個彎口進入村莊的範圍,她經過了肉店、藥店、雷家的小食物鋪以及一家整齊乾淨的小旅客;

  以前那是她祖父經營的。

  美姬在旅舍前停頓良久,試著想像母親在這裡度過的少女時代。根據席莉絲的說法,她應該是一位可愛的女孩,有著天使般的嗓音。

  如果這是事實,為什麼家裡幾乎不聞任何音樂聲?而且她也從未聽任何人提及梅芙的歌唱天分。美姬決定問人們打聽,而最佳的選擇無非就是歐家酒吧。

  當她將腳踏車停在酒吧附近時,美姬看見一家人在拍照和錄影,顯然是觀光客,正興奮得想將愛爾蘭村落古色古香的氣氛拍進錄影帶裡。

  女人拿著一架小型相機,笑著對準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美姬無意間走入她的鏡頭範圍內,於是她舉手向美姬打招呼。

  「你好,小姐。」

  「你好。」

  美姬忍著笑意聽那女人小聲對丈夫說:「她的口音真棒,不是嗎?問她哪裡可以吃飯,約翰。」

  「哦,抱歉,小姐。」

  觀光客永遠被村人歡迎,美姬轉身投入這場意外的小遊戲裡。「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是的,我們正想找個地方吃飯,不知道你是否能為我們推薦一下?」

  「當然,我很樂意這麼做。」由於這家人給美姬的印象不錯,美姬刻意誇張了西部口音來取悅他們。「如果你們想吃豪華大餐,最好的地方就是卓摩拉城堡,距離這裡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雖然消費不低,但那裡晚餐的味道比天堂還棒。」

  「我們今天穿的衣服不適合正式場所。」女人插進來:「其實我們比較希望能在村子裡吃一些簡單的東西。」

  「如果酒吧還對你的胃口,——歐家酒吧是這裡最好的選擇,它的油炸馬鈴薯片適合每個人的口味。」

  「這裡是愛爾蘭,任何地方都歡迎孩子。這裡就是歐家酒吧。」她指指有著灰白牆璧的建築物。「我正要去那裡,他們會非常歡迎你們在那裡用餐。」

  「謝謝你。」男人對美姬微笑。「我們會試試。」

  「祝你們玩得愉快。」 美姬說完就轉身向著酒吧走去。

  「近來可好?提姆。」她一進門就在吧檯前的空位坐下。

  「哇,看看是誰來了!"提姆展開愉快的笑容。「你自己好不好?美姬。」

  「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她和店裡的幾位客人交換笑容。「幫我弄一份你的牛肉三明治,提姆,還要一盤馬鈴薯片。不過還是先給我一品脫啤酒吧!」

  提姆轉頭向廚房吩咐了美姬的點餐。「告訴我你的都柏林之行如何?」 他邊問邊幫她倒啤酒。

  「聽我說。」美姬開始敘述她在都柏林的故事給店裡所有的主顧聽。說話的同時,那家美國觀光客也走進酒吧,在一張空桌旁坐下。

  「香檳和鵝肝醬?」提姆搖搖頭。「真有意思,不是嗎?這麼多人特地來看你的玻璃?你父親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得不得了,美姬。」

  「但願如此。」提姆將晚餐送到她面前。「不過說實話,我寧願吃你的牛肉三明治也好過一磅鵝肝醬。」

  他發出衷心的大笑。「這才是我們的好女孩。」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個管理我事情的男人,她祖母竟然是我外婆的朋友。」

  「你說真的?」提姆誇張的歎口氣。「世界多小啊!」

  「真的。」美姬同意,盡量讓語調顯得隨便自然。「她來自哥耳威,和外婆從小就認識,後來外婆搬到這裡,她們還持續通了好幾年信呢!」

  「真好,再也沒有比老朋友更迷人的。」

  「外婆寫信告訴她關於旅館和家庭等等瑣事,也提到我母親唱歌的事了。」

  「哦,那是很久以前了。」一面回想著,提姆一面擦拭酒杯。「我確定是在你出生之前。要我現在回想,我才想起她在放棄唱歌之前,最後一次演唱正是在這家酒吧。」

  「這裡?你讓她在這裡唱歌?」

  「是的。她的聲音非常甜美,到過好多國家演唱,有將近十年的時間我們幾乎見不到她人,之後她才回來停留了一段時間,我記得好像是你外婆身體不好的緣故。所以我問梅芙她是否願意在這裡唱一、兩個晚上?當然我們這裡不像她在都柏林、柯克那些舉行演唱會的地方這麼豪華啦!」

  「演唱會?十年?」

  「哦,是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開始就很成功,只知道始終急著想離開這裡。我知道她一點也不喜歡在旅館整理床鋪,她不喜歡我們這樣的村莊,更不避諱讓我們知道。」他眨眨眼。「無論如何,她回來的時候是相當成功的。她在這裡唱歌,和湯米……他一走進酒吧聽見她的歌聲,他們就一見鍾情了。」

  「接著他們就結婚了?」美姬小心翼翼的問:「她從此沒有再唱歌了?」

  「沒有,不唱了,也不談了。這事已經過去太久了。若不是你提起,我幾乎忘得一乾二淨。」

  然而美姬真懷疑母親是否忘得一乾二淨?如果要她突然扭轉人生、放棄她的藝術,她會有何感想呢?美姬確定自己會極度憤怒、極度悲傷。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幻想從此不再使用它們了……當她正要開始向成功跨近時,卻一下子要她全體放棄……

  即使放棄事業不能成為母親這幾年個性尖銳的全部借口,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美姬覺得自己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些消息,也需要和萊娜談談。她玩弄著啤酒杯,試著在腦袋裡將以前的和現在的母親串連起來。

  「這些三明冶是用來吃的。」提姆見她發楞許久,「不是用來看的。」

  「我有吃嘛!」為了證明,美姬狠狠咬下一大口。「再給我一品脫好嗎?提姆。」

  「當然。」他舉起一手招呼著剛進門的客人。「哇,今晚真是貴客群集。你好久沒來了,墨非。」

  看見美姬,墨非露出牙齒笑著,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我從小渴望能坐在名人身邊。」

  「.終於讓你如願以償啦!」她問敬道。「僅此一次,不收費。墨非啊,你準備什麼時候向我妹妹求愛呢?」

  這是個眾所皆知的老笑話了,但還是讓大家發出吃吃的笑聲。墨非用美姬的酒杯喝了一口,才歎道:「唉,親愛的,你知道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

  「我就知道你是花心的。」她搶回杯子。

  「我很想明天就和你結婚。」他這句聲明讓整個酒吧的客人爆出大笑聲和喝采聲,只有那家美國的觀光客露出滿臉的期待與好奇。「如果你答應的話。」

  「你可以安心了,因為我不會答應的。不過我可以吻你,讓你終生回味。」

  她的確這麼做了,給墨非一個又深又熱的甜吻,最後兩人相視大笑。「你到底有沒有想我?」美姬問。

  「一點也沒有。我要一品脫金氏啤酒,提姆,再給我和這位名人一樣的餐點。」他又偷了一塊美姬的馬鈴薯片,「我聽見你回來了。」

  「哦。」她的聲音有點僵硬。「你見過萊娜了?」

  「沒有,我『聽見』你回來了。」他重複道。「你的熔爐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

  「我姊姊從何克寄了兩張剪報給我。」

  「伊琳最近好嗎?」

  「好得很,孩子們也很好。」墨非拍拍胸前的口袋,皺起眉頭再拍另一個口袋。「哦,在這裡呢!」他掏出兩張折疊的剪報。「克雷爾郡藝術家征服都柏林。」他讀道:「星期日傍晚,來自克雷爾郡的玻璃藝術家康美姬於都柏林全球畫廊舉行了一聲展覽會,給藝術界帶來全新的衝擊。」

  「讓我看!」美姬從他手裡搶過來。「康小姐以其原始奔放的創作和精緻細膩的玻璃作品,博得眾位藝術評論家一致的好評與認同。這位新嶄露頭角的藝術家是位個子嬌小——嬌小?哈!」美姬大叫。

  「還我!」墨非又搶回去,繼續朗讀:「個子嬌小的年輕女郎,其美麗的容貌和天才的創作力——哈!你是嗎?」墨非描了美姬一眼,「正如她的作品一樣吸引了無數藝術愛好者,聞名世界的全球畫廊也以能展示康小姐的作品為榮。」

  「我相信她才剛開始展現她的才華,就像冰山的一角,她的天分將超乎所有人的預料。全球畫廊總裁席羅根表示:『能將康小姐的作品呈現給全世界是我們的驕傲。』」

  「他真的這麼說?」美姬把剪報奪回來,但墨非拿得遠遠的,不讓她得逞。

  「真的,白紙照字寫的嘛!先讓我念完,大家都想聽。」

  確實,整間酒吧正處於極度安靜的狀態.每隻眼晴都集中在墨非身上,等他繼續朗讀。

  「明年,全球畫廊計劃將康小姐和席先生親自挑選的幾件作品,展開全球性的循環展出。」念完全文,墨非心滿意足了,將剪報放在吧檯上。

  「這裡還有照片。」他展開另張剪報。「——個子嬌小、容貌美麗的康美姬小姐和幾件她的天才作品。沒話要說嗎?美姬。」

  美姬深深歎了口氣, 舉手揉亂一頭長髮。「大概只能說:敬我所有的朋友吧!」

  「你好安靜哪,美姬。」

  美姬微微一笑,蜷縮在墨非的小貨車上,聽著車子發出隆隆的聲音向前駛,她舒服得像只在曬太陽的貓咪。

  「我好像有點醉了 ,墨非。」她伸展四肢,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我真喜歡這樣的感覺。"

  「這是你應得的。」其實她比「一點醉」還要醉得多,所以當墨非擅自作主將她的腳踏車搬上他的貨車時,她才沒有出聲抗議。「我們都為你感到高興,從此以後,我會更看重你送給我的那個奶瓶。」

  「那是個花瓶,我告訴過你很多次,它不是奶瓶。你要把野花或葉子什麼的插在裡面。」

  他從來沒想過誰會帶野花去拜訪他。「那麼,你什麼時候還要再去都柏林?」

  「我不知道——總之暫時不會。在那裡我無法工作,而現在我只想工作。」想到都柏林,她不禁縮起眉頭。「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以我為榮的樣子,你知道嗎?」

  「什麼?」

  「唉,好像他願意多看一眼我的作品,我就應該感到榮幸了——彷彿偉大的、權威性的席先生正在給一位可憐貧窮、在夾縫中苦苦求生存的藝術家揚名至富的機會呢!我有請求他給我名譽和財富嗎?墨非,我想知道,我有請求他嗎?」

  他很熱悉這樣的語調,充滿憤慨與矛盾,干是他謹慎的道:「我無法回答,美姬,但難道你不想要嗎?」

  「當然想!我看起來像清高無求的聖人嗎?但請求?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求過他什麼——只有一開始時,求他快快滾蛋,而他有嗎?哈!」她抱起雙臂。「非但沒有,還誘惑我,墨非,那個該死的男人是全天下最狡猾、最有說服力的惡魔,現在好了,你看,我被卡得進退兩難!」

  墨非流暢地將車停在美姬家的柵門前。「但是,你想回到以前嗎?」

  「不想。可是這正是最可怕的部分。我想得到他口中所說、我能擁有的一切,想得我整顆心都糾結在一起,然而我又希望所有事情都不會改變,我依然是我,依然能過自己的生活,這就是我最感到恐懼的部分,我不知道是否能同時擁有兩者。」

  「你能的,美姬,你的固執不會讓你作任何退讓或犧牲。」

  她大笑起來,轉身給他一個響亮的吻。「哦,我愛你,墨非,和我一起到草原上,我們在月光下跳舞好不?」

  他笑著揉亂美姬的頭髮。「讓我把你的腳踏車搬下來,你乖乖回床上睡覺好不?」

  「我自己來。」 她爬出貨車外,但墨非已經行一步將腳踏車放回地面。「謝謝你送我回來,墨非。」

  「這是我的榮耀,康小姐,趕快去睡吧!」

  美姬推著腳踏車繞到屋子背後安置好,自己卻不進屋裡,反而越走越遠。她的頭的確有點昏了,腳步也有些浮動,但她一點也不想將這麼美好的夜晚浪費在床上——尤其是一個人在床上。

  不論是醉是醒,是黑夜還是白天,她總能找到路徑通往曾經屬於她的土地。

  她記得以前和父親一起走過這條路,她的小手被父親溫暖的大手包圍。他從不提及耕種或任何與農務有關的事,只聊夢,永永遠遠只談他的夢想。

  他從未觸及他的夢!

  而母親曾經那麼接近她的夢想,只是失去了。

  會是怎樣的悲傷?美姬試著想像,當你所想要的一切己經握在手中後,卻又讓它溜走,永遠無法復得……

  這不正是她自己此刻最害怕發生的事嗎?

  美姬躺在草地上,腦袋因著過多的酒精和過多的夢想而旋轉不住,在夜鶯的伴奏下,星星和月亮手牽手跳舞,整片草原只有她一個人,整個夜晚只有她一個人。

  她微笑著,闔起雙眼步入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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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5: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叫醒美姬的是條乳牛。它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眼對著蜷在草地上睡覺的生物瞧了又瞧,不過,在它的腦袋裡只有吃草和被擠牛奶兩樁事,所以它研究了一會,鼻子在美姬瞼龐噴了幾口大氣,便低頭吃起草來了。

  「唉,誰在吵我?」

  美姬的頭彷彿被人當成大鼓敲打不停般,痛得不得了,她翻身就扎扎實實地撞到乳牛的前腳。

  「我的天哪!」她張開佈滿血絲的雙眼,爆出尖叫,而這聲尖叫傳進自己耳裡卻像鑼在響,讓她的頭像要爆炸一樣,她不得不悟住耳朵,一面向旁邊爬開。

  那只乳牛對著她流動著眼珠子,低哼了幾聲。

  兩手還抱著頭,美姬勉強半跪起來。「我在這裡做什麼?」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一人一牛互相瞪著懷疑的眼光。「我一定是睡著了。哎喲!」現在是付宿醉代價的時侯。「如果你不介意,我得在這裡多坐一會兒 ,等我有力氣站起來再說。」

  乳牛再次轉動眼珠子,然後繼續享受他的青草大餐。

  早晨的陽光明亮溫暖,空氣裡充滿各種聲音——耕耘機的隆隆聲、遠處狗兒的吠叫和小鳥愉快的叫聲,這些聲音在美姬已經發痛的頭裡好像打雷一樣轟然作響。她努力想讓雙腳打直站起身,還是顛簸了一下,使她發出痛苦的呻吟。

  美姬謹慎的伸展四肢,等確定骨頭沒有鬆散後,再一一活動每個僵硬的關節,最後才轉動刺痛的眼睛打量四周。除了叫醒她的那隻牛外,還有更多乳牛在埋頭吃草。她記得昨晚和墨非吻別,記起自己在月光下漫步。

  而昨夜的夢,如浪潮般突然湧回她的腦海,如此生動、如此鮮明,使她在瞬間全然忘記了僵硬的關節和爆炸似的頭痛。

  夢裡的月亮和昨晚一樣,在天空中漫射光輝,銀白的色彩浸透天幕,但接下來,它開始燃燒,好像火炬一樣流動著藍色、紅色和金色,美麗得使她在夢裡也流下眼淚。

  她伸長雙手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到碰觸到它。一開始的觸感是柔軟的,當她用雙手捧住時,卻變得堅實而冰冷。從躺在手上的圓球裡,她望見自己,而在那些漩渦狀的色彩極深處,是她的心。

  這景像在她的腦袋旋轉,好像在宿醉的痛苦對抗似的,操控著她的身體跑過草原,跑向她的工作室。

  不到一小時,美姬已經在她的玻璃屋裡,不顧一切要將腦袋裡的景象化為實際。她無須先繪草圖,因為畫面已經太過清晰地刻在她的眼睛。

  她將聚集好的玻璃溶液在大理石板上弄平滑,直到冷卻.然後吹進她的氣息。當它再被加熱而又變成液狀時,她加上顏料粉末,又一次送進火焰裡,讓顏色融進玻璃裡。

  美姬一次次重複這樣的過程加玻璃、加熱、吹氣、加顏色為了抗拒地心引力,吹管在她手裡必須不停轉動,同時還得用工具磨搓發亮的圓球以保持它的形狀。

  她終於將圓球從吹管轉移到鐵桿時,她已經來來回回跑了不知道多少次。原本美姬很可以請一位學徒,至少多一雙手幫她傳遞工具、聚集玻璃溶液,然而她從未僱用任何人。於是她一面咒罵自己,一面勉強自己來回於熔爐和椅子中間。

  太陽爬升得更高了,光線從窗戶灑進金粉、在她身邊圍成一圈光輪。

  羅根打開門見到她時正是這個模樣——美姬坐在椅子上,手底下是一個液狀的五綵球,而身體周圍鑲著金色陽光。

  她僅僅抬頭看了他一。「脫掉該死的外套和領帶,我需要你的手。」

  「什麼?」

  「我需要你的手,該死,聽我的指示做,不要和我說話。」

  羅根真不確定自己能辦到。他很少被困入這樣目瞪口的窘境,但此時此刻,火焰的熱力加上陽光的燦爛,使她看起來完全像正在創造世界的神祇。

  他將公事包放在一旁,脫掉外套。

  「握著這個。」她從椅子站起來,一面對羅根指示:「然後像我這樣轉動鐵桿,看見沒?慢慢的、平穩的,不能停頓也不能突然改變節奏,否則我會殺了你。」

  羅根驚訝至極,難以相信美姬會願意將工作交到他手裡。被信賴的感覺使羅根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依照她的吩咐做,沒有多說一個字。手裡的桿子比他想像得還要溫暖、還要沉重,美姬的手握著他的,直到她認為他掌握了旋轉的節奏為止。

  「不要停!」她厲聲警替告:「相信我,它關係到你的死活!」

  他絲毫不懷疑這點。美姬走到熔爐邊收集溶液。

  「看見我剛才做的沒?一點也不難,我要你現在這樣做。」她從羅根手裡接過鐵桿。「現在去。萬一你拿太多,我可以剪掉一部分。」

  熔爐裡噴來的熱氣讓他停止呼吸。羅根將吹管伸進裡面,依照刀簡潔的吩咐,深入溶液底下轉動。他看著玻璃溶液聚集在桿子上,像熱淚一樣攀附著。

  美姬指使羅根重複同樣的程序,她將玻璃融進玻璃中、將顏色融進顏色裡,直到她對內部的的設計滿意後,再次吹氣讓它形成圓球狀。

  羅根看見它變成一個完美的圓型,大約足球的大小,在透明玻璃的內部充斥著各種鮮明的色彩,彷彿在流動、在跳躍、在旋轉般,生動得菲夷所思,從中央開始向四周蔓延成最細緻、最優雅的色調。如果他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肯定會以為這個玻璃球具有生命,是個活的生物。

  夢!他相信這是一個聚滿了夢想的玻璃球。

  「拿銼刀來。」美姬突然出聲。

  「什麼?」

  「銼刀!該死的。」她已經移動到一張鋪了防火墊的工作桌旁,一面用虎頭鉗固定住鐵桿,一面伸出另一手,好像外科醫生要開刀器具般,羅根將銼刀放入她攤開的手掌中。

  美姬屏住呼吸,開始用銼刀敲擊鐵桿,玻璃球滾落在防火墊上。「手套。」她命令道,「在椅子上,厚的那副,快!」

  眼睛一動不動的望著球體,美姬迅速戴上他遞過去的手套,用包裹著石綿的鐵叉,將玻璃球夾帶到那邊,設好定時器後,茫然地注視它許久。

  哦,她多想用赤裸的雙手捧住它、捧住她的夢啊!

  「這是月亮。」她輕聲道,「它推動潮汐、推動我們的生活,我們依靠它狩獵、依靠它收成、依靠它睡眠,如果夠幸運,我們還能將它捧在手心上,依靠它去尋夢。」

  「你要給它起什麼名字?」

  「還沒有想到。每個人都能從它看見他們最想看見的。」 就像看見自己的夢一樣。美姬舉手扶著額頭。「我累了。」她懶懶地倒在椅子上,頭向後仰著。

  羅根注意到她的瞼色蒼白,彷彿全身氣力都被搾乾了似的。「你又熬了整晚嗎?」

  「不,我有睡。」她笑笑。「睡在默非的牧場裡,頭頂掛著美麗的滿月。」

  「你在牧場睡覺』?」

  「我喝醉了。」美姬打了哈欠,張開眼睛大笑起來。「只有一點點啦。昨晚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誰——「羅根邊問邊向她走近。」——是墨非?」

  「我認識的人。就算發現我睡在他的穀倉裡,他也不會太吃驚。你能幫我拿罐喝的嗎?」看見他將眉毛挑高,她又笑了起來。「不是酒。那裡的冰箱裡有飲料,你要什麼自己拿。」 羅根照她的話做。「你是個還算及格的學徒,羅根。」

  「不客氣。」羅根將她的話當成道謝。等羅根接過飲料後,他才仔細環顧工作室,看出這幾天來她並沒有休息什麼,有許多件嶄新的作品陳列在工作架上,包括被美國原住民所激發的靈感而創作的作品。他研究著一件寬口的淺盤子,色彩凝重樸實。「很有趣的作品。」

  「嗯,實驗性的,但結果還不錯。我把透明玻璃和不透明玻璃混合。「她又打了個大哈欠。「然後用錫熏它。」

  「錫熏?算了。」他看見美姬張嘴彷彿要開始做深奧的解釋,連忙制止她。』「反止我聽不懂你的解釋。化學從來不是我的專長,我只對最後的作品感興趣。」

  「你應該說它就像我本人一樣吸引人。」

  羅根瞥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翹起。「你讀過報上的評論了,是不?你何不先去休息一下呢?我們等會兒再慢慢聊,讓我請你去吃晚餐。」

  「你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請我吃晚餐吧?」

  「有何不可?」

  美姬發現羅根和以前有些不同,他眼底有著令人費解的微妙改變,然而他控制得很好。無論如何,美姬相信與自己在一起幾小時一定能讓他恢復原狀。她對他微笑。

  「我們進屋去,喝些茶找點吃的,你再告訴我你來的原因。」

  「來著你。這是其中一個原因。」

  他語調中蘊含著某種東西.,讓美姬因為工作完成而變得遲鈍的腦袋突然敏銳起來。「那麼,你已經看到我了。」

  「是的。」他拿起公事包,打開工作室的門。「我要去喝茶。」

  「好,你可以自己煮。」她向外走,扭頭望了羅根一眼。「如果你會煮的話。」

  「我相信我會。你的花園很漂亮。」

  「我不在的時候萊娜幫我照料的。這是什麼?」 她看見後門邊放了一個紙箱。

  「我帶了一些東西來,包括你留在客廳的鞋子。」羅根將公事包交到美姬手中,自己彎腰拿起紙盒,把盒子放在廚房桌上。「茶葉在哪裡?」

  「爐子上面的櫥櫃裡。」

  當羅根在準備煮茶時,她逕自將盒子打開,注視裡面的東西一會兒之後,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我真佩服你水遠不會疏忽任何事情,羅根。如果我從不接電話,你憑什麼以為我會去聽這個可笑的電話答錄機?」

  「因為如果你不聽,我會把你殺了。」

  「還有這個。」她拿出一份月曆。「法國印象派畫家。」飽瀏覽每月的圖畫。「唉,至少很漂亮。」

  「那就用它。」他簡單的回答,一面把茶壺放在爐頭上。「除了答錄機,還有這個。」

  他從紙盒裡拿出一個天鵝絨的長盒子,直接將它打開,從其中拿出一隻修長的金錶,玻珀色的表面周圍鑲著一圈小鑽。

  「老天,我不能戴這玩意兒,這是淑女表,我洗澡的時候會忘記把它拿下來。」

  「是防水的。」

  「它會被我敲壞。」

  「我會再送你新的。」 羅根抓過她的手,準備解開她襯衫的袖扣。「這是什麼? 」他望見美姬手腕上的繃帶。」你發生什麼事?」

  「灼傷。」她的眼睛還停留在那只表上,沒暇注意到羅根眼裡的怒火燃燒。「我有點疏忽。」

  「該死,美姬,你不能這樣粗心!從現在起我豈不是每天都要擔心你會把自己燒死嗎?」

  「別說這麼可笑的話。」她很可以將雙手抽離,但羅根加重了手勁。「羅根,發發慈悲吧,做玻璃的人經常會被燒到啊!這又不是什麼致命傷。」

  「當然不是。」他僵硬的把手錶戴在她手上,為自己的緊張而憤怒。「我只是不喜歡聽見你這麼不當心。」他放開美姬的手,將自己雙手插進口袋裡。「傷得不嚴重吧?」

  「不。」美姬謹慎的觀察他的反應,他轉身走向燒滾的茶壺邊

  「需要我做點三明治嗎?」

  「隨便你。」

  「你還沒說你打算停留多久?」

  「我今晚就回去。我只是想和你面時面說幾句話,好過不停打沒人接聽的電話。」羅根已經恢復鎮定,把煮好的茶壺帶到桌邊。「我還帶了你向我祖母要的剪報。」

  「哦,剪報。」美姬看著他的公事包。「唉,她真好。我等下再看。」等她獨處的時候,美姬在心裡對自己說。

  「另外,還有一件東西我要當面交給你。」

  「還有?」她切下一片萊娜烘培的麵包。「今天的禮物真多。」

  「這不能算是禮物。」羅根打開公事包同一個信封。「你最好現在打開來。」

  「好吧。」她拍拍手上的麵包屑,撕開信封。當她看見支票上的數字時,必須抓住椅背才能保持身體平衡。「我的老天!」

  「每件有標價的作品都賣出去了。」 對她的反應感到異常滿意,羅根高興的看著美姬跌進椅子裡。「我得說這實在是一次相當成功的展覽。」

  「每件?」她喃喃重複著。「賣了這麼多?」

  她想到月亮、想到夢、想到生活的改變,突然感覺好虛弱,向前趴在桌上。「我不能呼吸了,我的肺死掉了。」事實上,她連說話都感到困難無比。

  「當然可以。」羅根走到她身後,按摩她的肩膀。「吸氣、吐氣,給自己幾分鐘時間。」

  「這裡有二十萬磅哪。」

  「還不夠,等我們開始循環展出,而且只放出一部分的作品到市場上時,它們的價值就會再增加。」美姬那彷彿要窒息般的聲音讓他笑起來。「吸氣、吐氣,美姬寶貝,我會安排運送你新完成的這些作品,循環展出可以在秋季舉行,因為你已經做了多。你也許想給自己放個假,好好玩一玩。」

  「放假?」她坐直身體。「我還沒想到那裡!什麼都不能想了。」

  「你還有很多時間。」羅根溺愛的拍拍她的頭,走去倒茶。「你今晚會和我一起用餐嗎?慶祝一下。」

  「好。」她喃喃回答。「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羅根,我從未相信這會是真的……我就是很難相信。」她舉手捂著嘴,一瞬間以為自己會開始啜泣,然而爆出來的卻是瘋狂而喜悅的大笑。「我有錢了,我是個富有的女人!」她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攬住羅根的脖子親吻他,立刻又旋身離去。「哦,我知道它對你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對我來說——對我,它是自由!束縛的鎖鏈斷了!不管她想或不想。」

  「你在說什麼?」

  她搖著頭,想到萊娜。「萊娜!羅根,好棒的夢哪!我得告訴她,現在就說!」她飛快將支票塞進口袋裡。「請你留在這裡喝茶吧!自己弄些吃的、打電話,要做什麼都可以。」

  「你要去哪裡?」

  「很快就回來。」她的腳好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身撲向他,想再次親吻他,匆促中她錯過了他的嘴唇,只親到臉頰。「不要走!」說完,她像火箭一樣射向門外,朝著田野飛奔而去。

 

  美姬好像裝了噴射引擎般翻過萊娜家的石牆,差點踩爛了妹妹的三色繭。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放聲大叫時,卻見到萊娜在一旁晾衣服。美姬用手按著胸口壓抑急促的心跳,萊娜只是一言不發的以熟練的動作繼續將衣服夾上晾衣繩。

  美姬看出妹妹的臉上仍然透露著受傷與生氣的痕跡,但一切都巧妙地冰凍在萊娜與生俱來的冷靜和自尊之下。康巴快樂地對美姬吠叫,正準備飛奔上前,卻被萊娜低低的命令止住,只能一臉遺憾的坐女主人腳邊,對著美姬不停搖尾巴。萊娜從身邊的衣籃裡拿出一條被單,將它晾在繩子上。

  「嗨,美姬。」

  看起來這場冷站還在繼續,美姬把雙手插進口袋裡想著。「嗨,萊娜。你有客人?」

  「對,現在正好客滿。有一對美國來的夫妻、一家英國人,還有一位從比利時來的年輕人。」

  「真像聯合國。」她嗅著空氣裡的香味。「你烤了派?」

  「對,正放在窗台邊等著冷卻。」因為不喜歡任何正面衝突,萊娜盡量將視線集中在晾衣繩上,一面工作一面說話。「我想過你說的話,美姬,我想向你道歉,我應該設法和你一起去的。」

  「那你為什麼沒有?」

  萊娜輕聲歎了口氣。「你永遠不會輕易放過,是嗎?」

  「不。」

  「我還有義務——不僅僅為了她。」她在美姬開口前搶先說:「而是對這裡!你並非唯一有夢想的人。」

  美姬衝到嘴裡的話語頓時冷卻下來,她轉身凝望這棟建築物的背後——油漆還是雪白的,敞開的玻璃窗在夏季的午後閃閃發亮,蕾絲窗簾隨風飄動,像新娘面紗一樣浪漫。還有草地上擁擠的花朵,爭先恐後地炫耀自己的色彩。「

  「你做得很好,萊娜,外公也會這麼說的。」

  「但你沒有。」

  「你錯了。」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美姬伸手放在妹妹臂膀上。「我不想和你爭論我有多瞭解你,無論如何,這並不是重點。如果這裡是你的夢,萊娜,你已經讓它燦爛發光了,我很抱歉向你發脾氣。」

  「哦,我已經習慣了。」除了語調中逆來順受的無奈之外,美姬看得出妹妹的冰牆已經解凍了。「如果你能等我把衣服晾完,我們可以喝茶,還有些鬆餅可以吃。」

  美姬感到空空如也的胃部正為這個提案大聲叫好。但她搖搖頭。「我沒有時間,羅根還在農舍等我。」

  「你把他留在那裡?你應該帶他一起來的嘛!怎麼能讓客人這樣等你呢?」

  「他不是客人,他是……唉,我也不知道他算什麼?反正不重要,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好吧,快拿給我看,看完你應回羅根那裡去,如果你屋裡沒有吃的,就從這裡帶點過去;他大老遠從都柏林到這裡來,而且——」

  「你能不能別擔心姓席的呢?」 美妞不耐煩地打斷,從口袋裡抽出支票。「看看這個。」

  萊娜望著那張紙,嘴巴張得老大,手裡的衣夾掉到地面,枕頭套也跟著飛揚起來。「這是什麼?」

  「支票啊!你瞎啦?一張又肥又美的支票!他賣光了,他把所有票價的全賣出去!」

  「賣這麼多錢?」萊娜只能對著那些零目瞪口呆。」這多麼錢,怎麼可能?」

  「因為我是個天才啊!」美姬抓住萊娜的肩頭,帶著她旋轉。「你還沒讀過報紙嗎?他們說我有原始奔入的創作力呢!」她大笑。

  「美姬,等等!我的頭很昏哪。」

  「儘管昏吧!我們有錢了,你知道嗎?」她們相摟著翻倒在地上,美姬笑著在草地上打滾,康巴在兩姊妹周圍興奮地繞圈。「我可以買那個我想了好久的玻璃車床了!你也可以買你始終假裝不需要的新爐子!而且我們可以去度假,世界任何地方都行!我可以買個新床!」她向後倒在草地上,向著康巴吹口哨。「你可以讓山楂屋加蓋幾間房,如果你喜歡的話。」

  「我簡直不能相信!」

  「我們會找間屋子。」美姬撐起身子,伸手環繞康巴的頸項。「不管她要哪一種都成,再顧個人來餵她,照顧她。」

  萊娜眨著眼,為著心底冒起的喜悅感到一陣罪惡。「她也許不願意——」

  「她會願意的。聽我說,」美姬握著萊娜的手。「她會離開這裡,萊娜,而且會被照顧得很好,只要她喜歡,她住哪裡都可以。明天我們就去恩尼斯找培德,問他關於買房子的事。我們會盡量讓她過得像女王一樣,而且盡量快。我答應過爸要照顧你們,這正是我的計劃。」

  「你有沒有腦子啊?」梅芙站在花園小徑上,儘管天上懸掛著溫暖的太陽,她的脖子依然纏著一條圍巾,身上的衣服上過漿、燙得極其平整。「屋裡有病人需要休息,而你們卻在這裡又嚷又叫!」她一手抓緊圍巾、一手筆直地指著女兒。「成什麼體統?簡直像個野孩子,立刻站起來,你還有客人在屋裡!」

  萊娜僵硬地站直身體,拍掉身上的塵上。「今天天氣不錯,你要不要曬曬太陽?」

  「把那只凶狗趕走。」

  「坐,康巴。」萊娜出於自衛地用手按著狗兒的頭。「要喝茶嗎?」

  「要,你這次得給我算準茶滾的時間。」梅芙走向花園裡的桌椅。「那個比利時小孩,今天兩次在樓梯上吵鬧,你去叫他安靜點。真想不出怎麼會有父母讓孩子在外面遊蕩?」

  「我這就去煮茶。美姬,你要留下嗎?」

  「我不喝茶了,但我有幾句話要和媽說。」她嚴肅地瞪了妹妹一眼,不讓萊娜開口反對。「我們明天早上十點開車去恩尼斯好嗎?萊娜。」

  「我——嗯,好。」

  「又怎麼了?」等萊娜走進廚房後,梅芙質詢著「你們兩個又在計劃什麼?」

  「你的未來。」美姬坐在母親身邊,伸長雙腿。自從知道母親的過去之後,她深深渴望能與母親找到新的溝通方式,能超越以往互相傷害的折磨,但此刻她的情緒己經被過去的傷痕與憤怒填滿了,她提醒自己昨晚的月亮以及逝去的夢想,而後以平靜的口氣說道:「我們在討論要幫你買間新家。」

  梅芙發出一聲不屑的聲音,手指抓緊圍巾邊緣。「毫無意義!我在這裡住得很好,有萊娜照顧我。」

  「我相信你住得很好,但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哦,我會幫你請一位看護,你不用擔心如何一個人過日子。但你別想再利用萊娜。」

  「萊娜瞭解身為女兒的責任。」

  「她做得比那還多得多!她用盡每一分力氣來取悅你,媽。」

  「你什麼都不懂。」

  「或許,但我想試著去瞭解。」美姬深吸一口氣,儘管她還無法做到刻意去取悅母親,但她還是放軟了聲音:「真心這麼想。對你放棄的一切,我感到很遺憾,我知道唱歌——」

  「不准你提到這件事!」梅芙激動地說,這份永遠無法忘卻的痛楚使她那已經夠蒼白的皮膚顯得更白。「永遠不准提到那時候的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難過。」

  「我不需要你的難過。」她緊閉著嘴,撇開頭去。梅芙無法忍受被人同情,尤其在這件事上面。「你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

  「好吧。」美姬向前傾身,直到梅芙的視線與她相對。「讓我這麼說。你為了自己失去的而怪罪於我,也許這樣做能讓你好過些。雖然我不能希望自己不曾出生,但我可以盡自己的力量來讓你舒服。你會有個新家,一棟好房子,還有一位體面能幹的看護來照顧你,我希望她除了在看護之外還能成為你的朋友。你這麼做是為了爸、為了萊娜,也為了你。」

  「你這輩子為我做的事只有帶來不幸。」

  看來她們之間沒有軟化的可能,美姬體會到,她很難與母親找到新的共識。「你經常提醒我這點。我們要幫你找的新家不會距離太遠,這樣萊娜可以經常去看你,不然她不會安心。另外我也會盡量照你的意思裝潢你的屋子。你每個月會得到錢——買食物、衣服,任何你需要的東西。但我在上帝面前發誓,一個月之內我就會讓你搬出這間屋子。」

  「白日夢!」她的語調是輕蔑而不屑一顧的,但美姬感覺到裡面隱藏著一絲畏懼的戰慄。「完全像你父親,一腦袋的白日夢和愚蠢的計劃。」

  「不是白日夢,而且一點也不愚蠢。」美姬再次從口袋裡抽出支票,滿意的看著母親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是的,它全是我賺來的,因為爸相信我,讓我學習,讓我去試自己的興趣。」

  梅芙打量著美姬。「他給你的東西也屬於我。」

  「如果你指的是去威尼斯所花的錢、學校費用和頭頂遮蔽風雨時的屋頂——那麼,是的,但他給我的其他一切與你沒有絲毫關係。因此,你會得到屬於你的這部分。」美姬將支票收起。「然後我就再不欠你什麼了。」

  「你欠我你的生命。」梅芙斥道。

  「它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你瞭解我的個性。就不要成反對這件事,而且在這最後幾天中,不要故意折磨萊娜,讓她痛苦。」

  「我哪裡也不去! 」梅芙從口袋裡掏出一條蕾絲花邊的手帕。「做母親的需要孩子在身邊。」

  「你我都很清楚,你對萊娜付出的愛並不比對我付出的多。萊娜也許不這麼想,但在這裡,讓我們說誠實話吧,上帝知道她從你這裡得到多少母愛!」做了深呼吸後,美姬翻出她藏在心中五年的王牌。  「你要我去告訴她,當年麥洛利為什麼離開她去美國,害她心碎至極嗎?」

  梅芙勞動保護的手起了一陣顫抖。「我不明白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哦,像得很。當你看出他對萊娜是認真時,你把他叫來,對他說你的良心不允許你對他隱瞞,放任他將純真的感情獻給你的女兒,因為她已經將身體給了另外一個男人。洛利那時畢竟只是個少年,你很輕易就讓他相信萊娜和墨非睡過覺。」

  「說謊!」梅芙昂起下顎,但雙眼裡有掩不住的恐懼。「你是個惡魔、專愛說謊的孩子!」

  「你才說謊!而且更糟。什麼樣的女人會將女兒的幸福硬生生奪走,就因為她自己得不到?這件事是我從墨非那裡聽來的。」美姬簡潔地說出當年的事情。「洛利不相信墨非的否認,兩人大打出手。當然啦,他為什麼要相信墨非呢?他寧可相信萊娜的親生母親淚汪汪所認說出的『事實』啊!」

  「她太年輕不適合結婚。」梅芙迅速說。「我不要讓她犯下和我同樣的錯誤,而且我告訴你,那個男孩根本不適合她。」

  「萊娜很愛他。」

  「愛情不能變出餐桌上的麵包。」梅芙絞緊手帕。「你為什麼沒把這件事告訴她?」

  「因為我恐怕告訴她只會讓她傷得更重。我請墨非什麼都別說,否則會讓萊娜的自尊跌成粉碎。或許我也生洛利的氣,覺得他對萊娜的愛不夠堅強,這麼容易就相信這樣的謊言;可是,我現在決定要告訴她了,我立刻就要走進廚房一五一十對她說明白。或有必要,我還會把無辜的墨非叫來作證。」

  美姬從未想過報復的滋味這麼酸澀,她一面忍受舌尖不愉快的味覺,一面繼續說道:「如果你照我的話去做,我就一個字也不說。而且我保證,只要你活著一天,我會供應你的生活,盡力讓你過得舒服滿意。我無法給還你為了生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我至少可以給你某些能讓你比現在更快樂的東西。只要你答應我的提議,你就能得到你始終想得到的——你自己的房子、夠多的錢,和伺候你的僕人。」

  梅芙緊抿著唇,感覺她的自尊正在一點點粉碎中。「我怎麼知道你會遵守諾言?」

  「我因為我向你保證,我以父親的靈魂向你保證。」美姬站起身。「告訴萊娜我明天十點來接她。」說完這些話,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母親。

  ☆    ☆    ☆

  美姬一路采著野花慢慢走著,依舊選擇穿越田野而非一般道路。

  她翻過分隔田地與乾草地的石牆,先看見墨非的母牛產悠閒地啃著草,隨後便看見墨非本人在曳引機上,還有夏家與方家的年輕人幫他一起收割金黃的乾草。

  既然他們今天在這裡幫忙墨非,美姬知道明天墨非就會出現在他們的田里工作。這種事不需要請求,割草也好、耕耘也好、播種也好,總有一雙可靠的手會適時地出現在身邊,而工作就在合力之下順利地完成了。

  石牆也許能分隔開人們的土地,但卻分隔不開彼此之間的感情。

  美姬舉手回敬三位農夫的行禮,繼續回家的路途。

  一隻鳥從草叢裡成地急飛而起,又過了一會兒美姬才看出原因——康巴從草堆中鑽了出來,舌頭不住往外吐著。

  「在幫墨非的忙哪?"她揉揉狗兒的毛。「你也是個好農夫哦?回去吧!」

  康巴得意地吠叫一聲,轉身奔向曳引機的方向。美姬站在原處向四方張望,金黃色的乾草和綠油油的牧草成強烈的對比,再過去是深褐色的馬鈴薯田,而更遠端,則是藍得像盛開的矢車菊一般的天空。

  一陣笑聲從美姬喉嚨頭爆出,她發現雙腿開始向前奔跑。

  或許只是純悴的喜悅,加上為著生平最大的第一次成功而興奮得感到昏眩,使她的血管加速傳送血液;或許是鳥兒的叫聲太過迷人,或許是她手中的野花香味太沁人心肺,總之,當她站在家門口向廚房內張望時,她的呼吸整個兒停止了。

  羅根坐在桌邊,身上依然是優雅整齊的英國西裝和手制的皮鞋。看見他在一張古舊的木頭桌子上伏首工作,美姬不由得面露微笑,那張桌子如果在他家,可能會被丟進壁爐裡當做柴火用呢!

  太陽光透過窗戶和敞開的門,他手中的金筆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後他的手指在計算機上靈巧地敲擊幾下,沉思著,再敲擊。她很清楚地看見他的側影,濃黑的眉毛和線條分明的唇線,在他此時全神貫注的表情裡顯得格外有個性。

  他伸手拿茶杯,邊研究面前的文件邊啜飲一口,忽然放下茶杯,寫了幾個字,重又讀過。

  非常高雅而且美麗!這是美姬的想法,他擁有獨特的男性魅力,他擁有的魅力遠比她最初以為的要來得多。

  一陣強烈的衝動突然吞沒了她,她真想解開他的的領帶、解開他的衣扣,好好研究藏在那身昂貴西裝底下的男人。

  而,康美姬極少違背自己的衝動。

  她無聲地溜進室內,當她的影子落在羅根面前的文件上時,她的人已經跨坐在他腿上,嘴唇也已緊緊粘上他的。

  震驚、喜悅和興奮像三把利劍,瞬間穿透他的身體。金筆落到桌面,在他能再次呼吸之前,雙手已經不受控制地伸進她的濃髮裡,模模糊糊中感覺到領口正被人用力拉址著。

  「怎麼了?」他努力發出沙啞的聲音,想保持尊嚴的心情讓他不得不清清嗓子,壓著美姬的背脊再問:「到底是怎麼了」

  「你知道的……」她的句子結尾在無數個親吻中,不停地灑在他的臉龐。他聞起來有種昂貴的味道,美姬感覺到,是一種混合了高級香皂和上了漿的亞麻布味道。「我總覺得領帶是個愚蠢至極的東西,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讓男人看起來像個男人。你沒有快窒息的感覺嗎?」

  若非他的心臟正擠在喉嚨口,他絕不會有窒息的感覺。「沒有。」他揮開美姬的手,但在她靈動的手指攻擊下,他的領帶已經鬆脫,領扣也解開了。「你要做什麼?美姬。」

  「這樣的暗示應該夠明顯了吧?」她對羅根大笑,綠色眼珠閃動邪惡的光芒。「我帶了些花給你。」

  那些花此時已經散在兩人之間,羅根低頭望望揉碎的花瓣。「很漂亮,我想它們需要一點水。」

  美姬甩頭笑。「你永遠是這麼實際的人,是不?但是,羅根,從我現在坐的地方來看,我肯定你腦子裡還有一件比找花瓶更重要、更急迫的事。」

  他實在無法否認身體那太過明顯的自然反應。「就算死人也會被你弄得興奮起來。」他低聲咒罵著,兩手牢牢握住她的臀部想將美姬抬起,但她卻蠕動著靠得更近,繼續折磨他。

  「哇,這真是挺不錯的讚美,不過你並不是死人,是嗎?」她又吻他,甚至用牙齒來證明她的論點。「你是不是在想,還有工作沒做完,不能浪費時間呢?」

  「不是。」羅根雙手還在她的臀部,十根手指開始不安分地揉捏著。她聞起來渾身是野花的香味。他的眼裡美姬的臉,白晰的肌膚透露出一抹攻瑰紅,散佈著幾粒金黃色的雀斑,還有那雙深得無止盡的綠色眼眸。羅根盡可能讓聲音維持平穩:「但我想這是個錯誤。」當美姬的嘴唇含上他的耳垂時,他很難不發出一聲呻吟。「現在不是恰當的時間和地點。」

  「而且必須由你來選擇。」她喃喃說著,手指靈活地向下解開他其餘的襯衫衣扣。

  「是——不是。」老天,這種時候身為男人還能做什麼思考?「必須由我們兩個一起選擇,等我們決定事情的優先順序之後。」

  「我現在只有一件事必須優先。」她的手指在羅根胸游移不停。「我現在就要你,羅根。」她又開始笑,低沉而充滿挑釁意味。「來吧,征服我吧。」隨即低頭捕捉到他的嘴唇。

  他的最後一絲理智瓦解了。雙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被她的乳房填滿。美姬飢渴的呻吟流進他的嘴裡,像陳年美酒一樣甘醇而輕易令人陶醉。

  羅根拉開她的襯衫並推開桌子。「下地獄吧!」他在她的嘴裡詛咒著,用力將美姬身子舉起。

  美姬的雙手雙腿被繩索一樣纏繞著他的身體。她的襯衫滑落懸掛在手腕上。襯衫底下是件平凡的棉質內衣,在羅根眼中卻和蕾絲內衣一樣令他血脈賁張

  美姬的身軀嬌小輕盈,但在被血液沖昏頭的羅根眼中,他以為自己正抱著一座山。她那張忙碌的紅唇沒有停歇,從臉頰吻到下顎再到耳垂,而後再一路吻回來,喉嚨裡還不停咕噥著性感的呢喃。

  羅根開始向廚房外走,被地毯絆了一跤,讓美姬的手撞上門把,但她只是仰頭大笑,笑得像隨時會窒息般,然後加重兩條腿的力量環住羅根的腰部。

  羅根旋轉身子離開門邊,走向樓梯。

  「快點。」這時她唯一能說出的話。「快點。」

  美姬的話更加速了他體內血液的流速。快快快!她狂亂的心跳聲彷彿在回應他同樣如雷作響的心跳聲。他能做的只有踏穩腳步向樓上前進,留下身後滿地的花瓣碎片。上樓之後,羅根正確無誤地轉向左方,進入陽光充足的臥房,連同美姬一起倒在已經紊亂的床鋪上。

  瘋狂的情緒控制了他們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溫柔的愛撫或任何甜言蜜語,他們撕扯著對方的衣服,宛如野獸一樣失去一切理性,不顧一切地拉扯衣服、踢掉鞋子,隨時不忘無數飢渴的吻來填滿任何空隙。

  她的手是細緻的,若在另一時刻,它們或許將像水一樣在她的身體上流暢地移動,但此時它們正在進行毫不留情的掠奪,給美姬帶來無以言喻的喜悅,彷彿閃電劃過幽暗的黑幕刺穿她的神經系統。他用雙手握住她的乳房,這次沒有任何衣服阻隔,嘴唇立刻覆蓋上硬挺的乳尖。

  為著來得又快又猛的高潮,美姬狂亂的大叫出聲。她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會變得如此無助,任憑肉體的需求像鞭子般強烈擊打她的體內。她在他的雙手及他的嘴裡顫抖著,全身骨骼像要鬆散一樣無力。

  羅根感覺她在自己身體下像張拉滿的弓弦,她的身體那麼柔軟、肌膚這麼滑膩,他不顧一切想征服、想佔有她的每一吋曲線。她握緊她的手,繼續蹂中躪她的身體,直到她再度大叫出聲,彷彿啜泣般喊著他的名字。

  整個房間像旋轉一樣轉動不停,美姬抽回雙手,將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強烈的需要又一次貫穿她,她用力抬起臀部。

  「現在!」這聲命令好像是從她的喉嚨裡撕裂出來,「羅根,看在上帝的份上——」但他已經衝入她的身體裡,又深又猛。美姬整個人向後弓起,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背部,配合他的節奏,迎接每一次無可抑制的衝擊。隨著視線慢慢模糊,羅根凝望著每一次喜悅衝擊所帶給她的震憾。逐漸地,他淹沒在那兩潭深綠色的湖水裡,於是將臉埋進她火紅的長髮裡,在最後一次衝擊中.讓自己完全投降在她體內。

 

  美姬認為,再沒有人比愛爾蘭人更瞭解戰爭的榮耀、痛楚以及付出的代價。儘管為了這場美好的小戰爭,她的身體疲累得像麻木一樣,心裡也感到畏懼,然而她不願去細數代價。

  她的頭懸掛在床緣,雙臂酸痛,但可能是因為它們還像老虎鉗一樣夾在羅根身上的緣故,她想。他趴在她的正上方,像死人一樣。美姬慢慢控制自己的呼吸,感覺到羅根的心跳。她真懷疑他們怎麼沒有死於這場戰爭中?

  他的意識漸漸在恢復中,眼前的紅色煙霧也開始消退,直到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躺在自己身體下面的那具嬌小柔軟的身子。羅根用力閉起眼睛,靜躺著一動不動。

  現在他該說些什麼?羅根擔心著,如果告訴美姬他發現自己愛上她了,她會相信嗎?當兩人的身體還沉溺在做愛的昏眩中,該說怎樣的話來取悅像美姬這樣的女人呢?

  此外,當男人像隻野獸一樣佔有了一位女人時,他又該說些什麼呢?哦,他當然肯定美姬也享受到喜悅,然而無可變更的事實是他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論意識或身體,他已經從文明人變成野蠻人了。

  這是羅根生平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佔有女人,沒有溫存、沒有愛撫,甚至——他忽然醒覺——沒有想到後果。」

  羅根試著移動身體,但美姬喃喃抗議著,加重力氣抱緊他的身體。

  「不要走。」

  「我不走。」他知道美姬的頭正懸空掛著,於是伸出一手捧著她,讓兩人滾動反轉上下位置,差點從床的另一端滾落。「你稱怎麼會睡這麼小的床?這是給貓睡的嗎?」

  「對我剛剛好。但我正想要買張新床,一張大床,像你家那種。」

  羅根想像一張四柱大床放在這間小房間的樣子,不由得微笑起來。很快,他的思緒又轉移了方向,微笑也從臉上消失。「美姬。」她的臉龐散發著光輝,眼睛半睜半閉,帶著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容。

  「羅根。」她以同樣一本正經的腔調回著,然後揚聲笑起來。「哦,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很抱歉玷污了我的清白的吧?如果確實有某人的清白被毀,那也是你不是我。而我可不會為此而道歉哪!」

  「美姬。」他再度喚她,整理臉頰上的亂髮。「你真是個奇妙的女人,我——」他執起美姬的手,親吻著她的手指,當他的視線接觸到她手臂上的瘀青時,羅根大驚失色。「我弄傷了你。」

  「你不提起我還沒感覺到呢。」美姬扭動肩膀。「看來撞到門的那一記還頗重的。怎麼,你本來打算說什麼?」

  羅根從她身上翻下。「我真的非常抱歉。」他用奇怪的語調說:「我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

  美姬斜側著頭,對他望了好久、好久。這是教養良好的緣故,她相信,不然一位全裸的男人坐在一張紊亂的床鋪上怎麼還會顯得如此高貴?「你的行為?」她重複羅根的話。手臂環繞他的頸子。「你以為一點小小的瘀傷就會讓我像玫瑰花一樣凋零嗎?放心,我保證不會的,尤其這是我應得的。」

  「重點在於——」

  「重點在於,我們沾污了彼此。現在,別再表現得好像我是朵脆弱的花,禁不起一場火辣辣、熱滾滾的性愛。因為我真的非常享受,而且你也一樣。」

  「這並不是什麼一輩子消不去的烙印啊!」

  雖然不是,但羅根知道他的不謹慎卻會在他的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美姬,我之前沒有經過思考,而我今天實在不應該就這樣離開都柏林,留下一大堆事情沒有交代。現在談責任已經太遲了,但是,」他煩躁地撫摸美姬頭髮。「我有沒有可能讓你懷孕?」

  美姬眨眨眼,坐直了身體,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她記得父親曾經說過,她是在火餡裡誕生的孩子,面過這種時候就是又親所說的時候。「不會。」她平板地回答,情緒紊亂到沒有容她爆發的機會。「時候不對。而且我會為自己負責,羅根。」

  「但願如此。」羅根的指節刷過她的臉頰。「你讓我神魂顛倒,美姬,當你帶著一身野花坐在我膝蓋上時。現在的你也讓我神魂顛倒。」

  笑容又回到她的臉龐,先讓她的眼睛璀璨生輝,接著彎曲她的嘴角。「我從妹妹家一路跑過牧場回來,陽光很好,墨非在他的田里割草,我的腳邊全是花,自從五年前父親去世後,我從來沒有感受這麼快樂,然後我見到你坐在廚房裡工作,那是你讓我神魂顛倒的一刻。」

  美姬在床上跪了起來,將頭枕在羅根肩上。「你今晚一定要回都柏林嗎?羅根。」

  滿滿的工作時刻表像浪潮一樣襲捲過羅根的腦海。「我可以做些安排,留待明天早上再辦。」

  她向後靠,面露微笑。「還有,我不想出去吃晚餐。」

  「我可以取消定位。」他環顧美姬的小臥房。「這裡有電話嗎?」

  「幹嘛用的?讓它把我吵醒嗎?」

  「真難相信我會問出這種話。」羅根溜下床,穿上皺皺的西裝褲。「我到樓下去打幾通電話。」他回頭看見美姬跪在小小的床鋪中央。「很快。」

  「他們可以等!」她在羅根身後大叫。

  「到明天早上之前,我不想被任何人或事打擾。」他加快一步跑下樓,沿途還撿起兩枝破碎的雛菊。

  美姬在樓上等了五分鐘,到第六分鐘,她耐不住爬下床,伸展四肢,身上的酸痛讓她不由得皺眉。她望著披掛在椅子上的舊睡袍,最後用鼻子哼了哼,光著身下走下樓。

  他還在打電話,用一邊肩膀夾著電話筒,說話時手裡同時做著筆記。「把它重新排在十一點,不,十一點。」他重複。「我會在十點以前回到辦公室,是的,還要請你聯絡約瑟,告訴他我有另一批貨要從克雷爾郡寄出,康小姐的作品,是的,我……」

  羅根聽見背後有聲音響起,回頭看見美姬,她像某位頂著火紅皇冠的女神般佇立著,肌膚像雪花石膏一樣光滑細緻,頓時讓電話那端的秘書聲音變得好像嗡嗡吵人的蒼蠅一樣,令他無法忍受。

  「什麼?什麼?」他的眼睛先是感到昏眩,跟著轉為赤紅,順著她的曲線向上游移,而後再向下,最後又向上鎖定美姬的臉龐。 「等我回去再處理。」『隨著美姬一步步向前,他的胃部肌肉開始緊縮。她伸手去拉扯他的褲子拉鏈。「不。」他用快要窒息的聲音說道。「你今天沒辦法再找到我了,我……」當美姬將他握在那雙修長的藝術家手裡時,他只能從牙縫裡繼續發出聲音:「上帝明天……」他用完最後一點控制力說完:「我明天回去。」

  羅根將電話摔回電話上,它晃動了幾下又滑了下來,落在桌面。

  「我打斷了你的電話。」美姬開口道。當羅根用力將她拉近時,她揚聲大笑起來。

  事情又再度重演一遍,他彷彿置身於自己身體之外,望著蟄伏在體內的野獸肆意主宰他的身體。他使出力氣拉扯美姬的頭髮,讓她的頭向後仰起,然後開始攻擊她的頸項與嘴唇。要得到她的衝動來得又快又急,像某種致命的藥物被注射進他血管內似的,加速心跳的同時也麻痺了他的理智。

  羅根知道自己會再次弄傷她,但他就是無法停止,半是衝動、半是憤怒,他將美姬推倒在廚房桌子上。

  看見美姬的雙眼因驚訝而圓瞪,羅根莫名地感到一陣快感。「羅根,你的文件!」

  羅根將她的臀部從木頭桌邊緣抬起,不顧一切衝進她的體內。美姬雙手向外攤開,瓷杯瓷盤被她掃到桌下,發出碎裂的聲音。羅根半開的公事包也被推落到地面。

  美姬眼前出現一大片星星,她感覺到背後粗糙的木頭桌面,以及汗流在皮膚上的油膩感覺。當羅根高高支起她的腿,讓自己更深入她時,美姬願意發誓他完全觸及到她的心臟。

  接著,她再感覺不到別的,除了一陣又一陣狂野的颶風將她越吹越高。她像個溺水的女人掙扎著要吸取空氣,然後再將肺裡的空氣幻化成一聲聲無力的呻吟。

  很久、很久之後,當美姬終於可以發聲說話時,她才發現自己正被羅根樓在懷裡。「你打完電話了嗎?」

  羅根笑著,抱美姬離開廚房。

 

  羅根很早就起床了,細細的陣雨在早晨的天空帶出一道彩虹。美姬睡得迷糊中,說了幾句要幫他煮茶的話,隨即又沉沉睡去,於是他只好獨自走進廚房。

  廚房食物櫥裡只有一罐硬了的即溶咖啡。羅根皺眉接受了它,也接受了美姬冰箱裡唯一剩餘的一枚雞蛋。

  當美姬搖搖晃晃地走入廚房時,羅根正在收拾滿地散落的文件。她的雙眼浮腫、腳步蹣跚,僅僅人喉嚨裡哼了一聲算是對羅根的招呼。

  「我用了看來似乎是你最後一條乾淨的毛巾。」

  她又哼哼了一聲,為自己倒著茶。

  「還有,我洗到一半你的熱水就用完了。」

  這次美姬只打了個哈欠。

  「你沒有雞蛋了。」

  她低低念了幾句,聽來好像關於「墨非的母雞」什麼的。

  羅根將發皺的文件重新疊起,放回公事包裡。「我把你要的剪報留在那邊桌上了。下午會有貨車來拿貨,你最好在一點以前把它們全裝好箱。」

  他等了會兒,沒有聽見任何回應。「我要走了。」羅根生氣地拿起公事包,走到美姬面前,牢牢握住她的下顎親吻她。「我會想你。」

  等美姬終於恢復神智時,他已經走出前門了。「羅根!看在上帝的份上,等我一下!我連眼睛都張不開啊!」

  羅根一轉身正好碰到美姬直直衝進他懷裡,兩個人幾乎跌進花圃裡。她整個人貼在羅根身上,在綿綿細雨裡展開令他難以呼吸的熱吻。

  「我會想你,該死。」美姬將臉埋在羅根的肩膀,深深喘著氣。

  「那你跟我來吧!抓點東西放進袋子裡,我們就可以走了。」

  「不行。」美姬先拒絕,而後又很驚訝自己竟然如此難過不能跟他去。「我還有事情要辦,而且,我——在都柏林幾乎不能工作。」

  「嗯。」過了許久,羅根才說道:「我知道你不行。」

  「你能回來嗎?待個一、兩天?」

  「目前不能,再一、兩個星期後或許可以。」

  「那也不會太久。」聽起來像整個世紀這麼久。「我們分別做完自己需要處理的事,然後……」

  「然後,」羅根彎腰親吻她。「你會開始想我,美姬。」

  「我一定會的。」

  她望著羅根離去,拎著公事包進車裡,發動引擎駛進路上。

  美姬在原處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車子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直到小雨停止、太陽光芒在雲端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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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5: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美姬穿過空曠的客廳,在玻璃窗前駐足一會兒,然後又沿著原路踱步回來。這星期來,她己經看了五棟房子,這棟是唯一目前沒有屋主居住的,而且也是她考慮的最後一棟。

    這裡幾乎是間全新的房子,所有房間都在一樓。它位恩尼斯的邊界,對萊娜來說有些過遠,然而對美姬來說卻又過近。

    有兩間臥房,美姬邊逛邊思索著,一間浴室,廚房連著小飯店,還有一間陽光充足、附帶小壁爐的客廳。

    她望了最後一眼,握緊拳頭抵在臀部。」 就是這裡。」

    「美姬,這裡的大小很適合。」萊娜咬著下唇,看看周圍空空如也的房間。」可是,我們不是應該找離家近一點的嗎?

    「為什麼?反正她也不喜歡家。」

    「但是——」

    「這裡地點很方便,超市、藥店,還有餐廳——如果她想出外吃的話。」

    「她從不出去。」

    「現在開始她會的。沒有你讓她隨招隨到,她必須自己出去吃,不是嗎?」

    「我沒有隨招隨到。」萊娜挺直背脊走到窗邊。」事實上,她很可能會拒絕搬來這裡。」

    「她不會拒絕。」絕不會,美姬相信自己的那把斧頭正牢牢架在梅芙的頸子上。」如果你能暫時擱下你那無謂的鰓罪惡感,就會發現這樣做對每個人都好。她在自己的家裡會過得快樂許多。除了房子以外,只要能讓你良心好過些,你可以給她任何東西,或者我會給她錢去買新的。我想她會比較喜歡後者。

    「美姬,這裡並不吸引人。」

    「我們母親也一樣。」在萊娜開口反駁之前,美姬已經走向她,伸手環住她僵硬的肩膀。」你幫她整理一個漂亮的花圈,就在大門正前方。我們可以粉刷牆壁、貼壁紙,不管做什麼都成。」

    「應該可以弄得很好。」

    「沒人比你更適合這個工作。你需要花多少錢就花,直到你們倆都滿意為止。」.

    「這不公平,美姬。讓你負責全部開銷。」

    「非常公平。」現在是時候了,美姬心想,該可以和萊娜談母親的事。」你知道她以前曾經是職業歌手嗎?」

    「媽?」這實在太牽強了,萊娜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從哪裡聽來這麼荒唐的事?」

    「是真的,我也是意外中才知道的,而且我確認過。」美姬從皮包裡掏出泛黃的剪報。」你自己看,她還被報導了好幾次。」

    萊娜驚訝得說不出話,瞪著報上的照片。」她在都柏林演唱,」她自言自語:」聲音就像復活節早晨的教堂鐘聲一樣清澈甜美。上面這麼寫,但這怎麼可能?她從未提過一個字,爸也沒有!」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美姬轉身走向窗前。」她失去了夢想中的某些東西,去換取某些她不想要的。這麼久以來,她始終在懲罰自己,同時也懲罰我們。」

    萊娜茫然垂下雙手。」但她在家裡從來沒唱過歌,連一個音符也沒有,從來沒有!」

    「我想她無法忍受再唱歌,或者,這是她用來贖罪的方法,也許兩者可能都有。」美姬聳聳肩,甩掉突如其來的倦怠感,繼續說道:」我試著用這理由去諒解她,萊娜,去試著想像當她知道自己懷了我時,會有多麼驚慌失措,對那時的她而言,除了結婚沒有別的選擇。」

    「不該怪罪到你身上,美姐,不該歸咎於你。」

    「或許吧,但是這畢競解釋了一些她始終不喜歡我的原因。」

    「你有沒有……」萊娜小心翼翼地折疊好剪報,將它們放回自己的皮包裡。」有沒有和她談過這件事?」

    「我試過,她不願談。」美姬轉過身,厭惡自己從心底升起的罪惡感。」雖然她無法得到她想要的歌唱生涯,但生活中依然可以有音樂啊,她非得這麼極端不可嗎?」

    「我不知道。有些人是寧缺勿濫的,得不到全部就什麼也不要了。」

    「過去不能改變。」美姬堅決地表示:」但我們會給她這個,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錢花起來委實快得駭人!幾天之後,美姬便深深體驗到這點。似乎你所擁有的越多,需要的也越多;無論如何,房契已經在梅芙的名下,接踵而來的一樁樁瑣事也快處理完了。

    悲哀的是,她自己的生活似乎正處於地獄邊緣。

    她幾乎沒有機會和羅根說話!美姬坐在廚房桌前生著氣。她只接過他秘書伊琳和約瑟的電話,而羅根顯然不願親自與她對話,也不曾如他臨別時所說的,會再回來找她。

    沒關係,這不重要,美姬告訴自己,她是個大忙人,好多事情等著她處理、好多張素描等著她轉換為晶瑩的玻璃。如果她今早開工遲了,那只是因為她在猶豫該選擇.哪張作品動工,絕非由於她在等那該死的電話鈴響!

    美姬起身走向門口,正好從窗外望見萊娜和忠實的康巴。

    「太好了,我但願能在你開始工作之前趕列。」一走進廚房,萊娜就拿下掛在手腕的籃子。

    「進行得如何?」

    「很好。」萊娜精神充沛,迅速揭開籃子裡的布,露出熱氣騰騰的圓蛋糕。」樂蒂簡直就像上帝賜的禮物。」她微笑著.樂蒂是她們為梅芙僱請來作伴的退休護士。」她實在太好了,美姬.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分子了。昨天,當我在前面整理花圃時,媽在念著什麼今年下種已經太晚啦、屋子外面漆的顏色不對啦。而樂蒂,正好形成對比,只是站在一旁笑著,反對媽說的任何話。我發誓,她們兩上一定會相處得很好。」

    「真希望我也在場。」美姬扒開一塊圓蛋糕,蛋糕香味略略緩和了今天早上的不悅。」你找到寶貝了,萊娜,樂蒂會照顧她的。」

    「比那還好。她還做得很愉快。每次媽說了某些可怕的話,樂蒂只是笑,然後眨眨眼繼續做自己的事。美姬,但我開始相信這會成功的。」

    「當然會成功。」美姬丟了一小塊蛋糕給滿眼期待的康巴。」你有沒有請墨非幫忙搬她的床和其他東西?」

    「我用不著開口。你幫她在恩尼斯買了房子的事已經傳遍了附近,這兩個星期,有十幾個『正巧』經過我那兒。墨非已經自動說他會幫忙。」

    「那麼下星期結束之前,她就會搬進去和樂蒂一起住了。我已經買了一瓶香檳,等事情結束後,讓我們兩個好好喝一頓。」

    萊娜的嘴角向上彎,但她的聲音卻顯得平靜:」這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

    「那麼,我會『正巧』經過,」美姬邪惡地一笑。」手裡『正巧』有一瓶好酒。」

    儘管萊娜報以微笑,但她的心並沒有投入。」美姬,我試著和她談以前唱歌的事。」她很難過看見姊姊眼裡愉快的光芒消失了。」我以為我應該這麼做」。

    「當然。」全然失去對蛋糕的胃口,美姬將手中剩餘的扔給康巴。」你的運氣有沒有比我好?」

    「沒有,她不想和我談,只是生氣。」萊娜認為不值得重複每句話,這樣做只會讓不愉快的氣氛更加凝重。」她回到自己房裡,但把剪報給帶走了。」

    「那也不錯,或許它們會帶給她少許安慰。」當電話鈴聲響起時,美姬幾乎是跳過去接的,萊娜被她的快動作嚇了一跳。」喂!哦,伊琳。」她聲音裡有著太過明顯的失望。」是的,我收到了你寄來的目錄照片,很好,也許我可以親自告訴席先生——哦,開會?不,沒關係,你幫我告訴他我看過照片了,不客氣,拜拜。」

    「你接了電話?」萊娜說。

    「當然啦!它響了,不是嗎?」

    姊姊聲音裡的焦躁讓萊娜抬起眉毛。」你在等某人的電話嗎?」

    「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

    「嗯, 你跳起來的樣子就像要沖去救火一樣。」

    哦,她有嗎?美姬懷疑,她怎麼會這麼做?真是丟臉極了。」我不喜歡那個該死的東西在我耳邊響,就這樣而已,我要去工作了。」把這話當成再見,美姬說完就走出廚房。

    她一丁點兒也不在意羅根打不打電話來!美姬這樣告訴自己。這根本不會影響她的心情。她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抓著電話閒聊,就算羅根人來了,她也沒有陪他娛樂的時間!

    她不需要席羅根的陪伴,任何人都不需要!

    美姬摔上工作室的門,拿起吹管開始工作。


    寇家的餐廳和英國肥皂劇的畫面相仿。

    五層高的吊燈照得桌上的每樣餐具都光潔閃爍,水晶酒杯裡盛著最好的葡萄酒,金色的液體和水晶光芒相映成輝。

    坐在鋪著蕾絲巾桌邊的每位男女穿著都像餐廳一樣正式高雅。寇安妮穿插著一身寶藍色的絲綢禮服,帶著祖母流傳下來的鑽石,扮演著完美高雅的女主人。丹尼的臉頰透著紅光,對著桌上的美食與他的女兒咧齒而笑。派翠以奶油色的珍珠飾物搭配粉紅禮服,看來尤其明艷可人。

    距離她遙遠的另一端,羅根舉著酒杯,掙扎著避免視線遊蕩到西邊方向,因為在遙遠的西方天空下住著美姬。

    「能這樣共進一頓安靜的家庭晚餐真是美好。」安妮從盤子裡選了一大塊雞肉。」但願你不會失望我沒有開派對,羅根。」

    「當然不會,能和朋友友分享一個安靜的傍晚實在令人高興,這陣子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我正是如此告訴丹尼。」安妮繼續首:」你瞧,我們已經很久滑見到你了。你的工作太忙了,羅根,」

    「男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業時,絕沒有所謂太忙的時侯。」丹尼插進來道。

    「哦,你們男人和男人的工作啊!」安妮臉上笑著,桌底下的腳忍不住輕踢了丈夫一下。」太多公事會讓人變得神經緊繃,尤其沒有妻子陪伴的單身漢。」

    派翠很清楚母親接下來要說些,立刻靈巧地轉變話題:」你幫康小姐辦的展覽真是成功,羅根。還有,我聽說美國原住民的藝術品也受到很大的好評。」

    「是的,兩者都很不錯。美國的藝術品這星期就要移到柯克畫廊展出了,而美姬——康小姐的作品也即將運到巴黎。她上個月又完成了好幾件傑出的作品。」

    「我看過其中幾件。我知道約瑟對那個球愛不釋手,那個裡面有著各種顏色、各種開頭的玻璃球,它真是太美了。」派翠將兩手合放在膝蓋上,等著點心餐車推來。」我真好奇那是怎麼做出來的?」

    「說到這個,當她製作的時候我正好人在那裡。」羅根記起炙熱的溫度、流動的色彩和閃亮的光芒。」然而我還是無法解釋給你聽。」

    羅根說話時的眼神引起安妮全副的警覺。」你不認為知道太多藝術品的製作過程會降低欣賞的樂趣嗎?反正這是康小姐的專長。派翠,你還沒告訴我們你的小計劃進行得如何了?學校籌備得怎樣啦?」

    「進展都很順利。」

    「想想我們的小派翠要開學校了。」安妮一瞼溺愛地微笑道。

    羅根心裡閃過一抹罪惡感,為了自己很久都忘了關心派翠。」這麼說你已經找到適合的地點了?」

    「是的,在曼特丘廣場附近。那棟建築物還需要一些整修,我已經雇好設計師了。那裡的場地很適合,有足夠的空間讓孩子們遊戲,我希望明年之前能完全準備好。」

    派翠已經能在腦海裡清楚地勾勒出未來的藍圖。職業婦女需要安全的地方寄放她們的小嬰兒和剛學走路的孩子;年紀大點的孩子在放學後及大人下班前也需要遊戲的場所。

    辦托兒所能稍微舒緩胸口的疼痛,還有彌補心中的空虛寂寞。她和勞柏沒有孩子,曾經,他們是這麼確定兩人未來還有好多、好多時間。

    「我相信羅根能幫你處理一些公事,派翠。」安妮繼續:」說到底你還是缺乏經驗。」

    「她是我的女兒,」 丹尼插嘴道:」她會做得很好。」

    「我也這麼相信。」安妮再次用腳踢丈夫的小腿。

    晚餐後,安妮找到機會和女兒單獨在客廳說話,留下男人們在飯廳繼續喝酒聊天。

    「你在等什麼?派翠,你在讓男人從自己指縫間溜走。」

    「拜託,不要再開始了。」派翠已經感到陣陣頭痛。

    「我猜你想一輩子當寡婦。」安妮的眼神充滿悲傷。

    「勞柏去世一年起,你就這樣對我說。」

    「親愛的,」安妮歎口氣,她真不希望見到女兒哀愁的面容。」儘管我們都不願意承認,勞柏畢竟是走了。」

    「我知道,我已經接受了現實,而且也在試著過自己的日子。」

    「就是開托兒所照顧別人的孩子嗎?」

    「是的,這是一部分。我是為了自己而做的,媽,因為我需要工作、需要成就感。」

    「關於這點,我已經放棄說服你了。」安妮舉起雙手,表現出和平的姿勢。」如果這是你衷心想要的,那麼也是我衷心想要的。」

    「謝謝你。」派翠表情軟化下來,上前親吻母親的臉頰。」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是的,而這正是我希望你能得到羅根的原因。你別告訴我你不想要他。」

    「我喜歡他。」派翠謹慎地回答。」我一直都很喜歡他。」

    「他對你也一樣,但你只是退後等待,等待他主動採取下一步驟,而當你付出最大的耐心等待時,他會被別人吸引走,現在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對那個女人有極大的興趣,而她可不是善於等待的那類型啊!」安妮用手勢來加強她的論點。」她會在羅根眨眼之前就把他給吃了。」

    「我很難想像羅根會被人吃了。」派翠乾澀地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在大部分時候。」安妮同意道。」但男人需要一些暗示,派翠,需要被誘惑。你從來沒有試著去誘惑席羅根,你必須讓他把你當成女人,而不是朋友的寡婦。你想要他的,不是嗎?」

    「我認為——」

    「現在必須讓他知道,他也想要你。」


    羅根載她回家的一路上,派翠幾乎沒說什麼話。這個家是她與勞柏共同建立的,是她始終不願放棄的家,她已經不至於在走進屋子時,滿心期待勞柏會在家中等她歸來,也不會突然想起某樁往事而感到錐心之痛。

    這裡只是一棟充滿美好回憶的屋子。

    可是,她是否願意在這裡孤獨地度過餘生?她真心想要把日子花在關愛其他孩子身上,而永遠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如果母親的話是對的,而且羅根是她想要的;那麼,一點小小的誘惑又有何?

    「你要進來坐會兒嗎?」羅根送她到家門口時,派翠問道。」現在還很早,我還不想休息。」

    羅根想到自已空蕩蕩的家,還有到工作開始之前需要獨自度過的時間。」如果你肯請我喝杯白蘭地的話。」

    「那有什麼問題。」兩人走進屋子。

    這棟屋子的裝潢完全反射出女主人完美無瑕的品味。儘管他已經很習慣這裡,幾乎當成自己家一樣自在,羅根卻依然想起美姬的小農舍和狹窄凌亂的床鋪。

    即使白蘭地的酒杯也讓羅根想起她,他記得美姬如何在盛怒之下摔碎酒杯,而又如何在幾天之後寄來包裹,裡面是她自己製作的酒杯以示彌補。

    「今晚真愉快。」派翠的聲音使他拉回紛亂的思緒。

    「什麼?哦,對,的確如此。」羅根旋轉著酒杯,但沒有喝酒。

    窗外淡淡的雲霧籠罩著娥眉月,氣氛溫暖安靜,只有遠方偶爾傳來幾聲汽車喇叭。

    「我想多聽點學校的事。」他開口道。」你選了哪位設計師?」派翠說出設計公司的名字,得到羅根點頭表示贊同。」他們做的不錯,我們也請他們做。」

    「我知道,是約瑟推薦的。他幫了我很多忙,我真不好意思經常麻煩他。」

    「他能同時處理一打的事。」

    「我經常到畫廊,他也不會嫌煩。」為了試驗羅根,也試驗自己,派翠向他靠近。」你總是不在那裡。」

    「最近事情比較多。」他溫柔地將派翠臉畔的頭髮撥到耳後——這是個老習慣。習慣到他沒有任何警覺。」會有時間彌補的,我們好幾個星期沒有去戲院了,對嗎?」

    「對。」派翠握住他的手。」但我更高興我們現在有時間單獨相處。」

    突然一個警訊閃過他的腦海,羅根排除那荒唐的思緒,對派翠微笑道:」我們還會有別的時間。或許我可以到你買的建築物那裡看看,給你點建議。」

    「你知道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 她的心臟越跳越快。」我很重視你。」

    在自己改變主意之前,派翠傾身向前,將嘴唇貼在羅根唇上。如果他的眼裡閃過警告,派翠也拒絕看見。

    這次全然不是柏拉圖式的友誼之吻,派翠勾起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整個身子貼在他身上。她想要!絕望地想要再次感受到某種激情。

    但羅根的手臂沒有環繞她的身子,他嘴唇的熱度也沒有上升,僅僅像具石膏像般站著不動。蕩漾在兩人之間的不是情慾、不是喜悅,卻是寒冷而驚訝的氣氛。

    派翠抽身退後,望見羅根眼裡的驚愕與遺憾,她宛若被刺到般轉開身子。

    羅根放下沒喝過的白蘭地。」派翠——」

    「不要。」她緊緊閉起雙眼。」不要說話。」

    「我當然要說,我必須說。」他的手遲疑地放在派翠肩頭,緩慢而溫柔地穩住她。」派翠,你知道我很……」要用什麼字?羅根狂亂地思索,這種時候究竟要用哪個字才對?」關心你。」他說完,感到厭惡自己。

    「這樣就夠了。」派翠用力絞緊雙手,直到手指發痛。」我已經夠無地自容了。」

    「我從未想過——」羅根再次咒罵自己,又因為他實在感覺太淒慘了,忍不住同時咒罵美姬的預料正確。」派翠,」他無助極了。」我很抱嗽。」

    「我知道你抱歉。」她的聲音冷酷起來。」我也很抱歉,害你陷入這樣難堪的局面。」

    「這是我的錯,我應該早點明白。」

    「你何必明白?」打了個寒戰,派翠跨步離開羅根雙手,在窗外透進來的星光照射下,她的臉蒼白透明得像片玻璃,眼睛茫然空白。」我總是在這裡,不是嗎?經常去找你,永遠在等待你偶爾有空。可憐的年輕寡婦,渴望著小小的托兒所能讓自己保詩忙碌,只要人家摸摸她的頭、給她一個寵愛的笑容,她就心滿意足了。」

    「這不是事實,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她提高了聲調。」我不知道我怎麼想!我只知道我要你走,在我們讓彼此更加難堪之前。」

    「我不能這樣離開你,請你坐下,我們好好談談。」

    不!否則她會哭泣,而更進一步羞辱自己。」我說真的,羅根。」派翠用平淡的語調說: 「我希望你走。除了晚安,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出去的路。」她穿過羅根身邊走出房間。


    全天下的女人都該死!第二天下午,羅根走進畫廊時,還忍不住這麼想,她們總有種該死又神秘的力量,能讓男人覺得罪孽深重又愚蠢貧乏。

    他失去了一位朋友;一位曾經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因為一時看不清她的感情而終於失去她。羅根越想越生氣,派翠的感情,美姬居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爬上樓梯,心裡還在不停地與自己生氣,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掌握這兩位對他意義重大的女人呢?他的疏忽傷了派翠的心,而美姬——上帝詛咒——她卻有能力傷他的心。

    幸好,他還沒有笨到將自己的心扔在美姬腳前,任她肆意踐踏。

    羅根一跨進接待室裡,眉頭立刻緊縮。他們新陳列了幾件她的作品,好讓人們有機會著一眼就要循環展出的藝術品。美姬的玻璃球向他散射光輝,她曾說裡面蘊含了夢想,羅根朝球體深處凝望時,他

    彷彿見到那些夢想正在嘲笑他。

    昨晚美姬沒有接聽他的電話,羅根非常需要美姬能在他身邊,他希望藉著她的聲音舒緩自己的情緒,然而羅根只聽見他自己平板的聲音從答錄機中傳來,美姬甚至不願自己重新錄音。

    沒辦法與她在夜深人靜做翻親密的交談,羅根於是在答錄機中留下公式化的留言。留言中他的情緒是憤恨的,聽見留言的美姬也會被激怒。

    老天,他真想念她!

    「哦,我正想找你。」像彈簧一樣充滿生氣,約瑟踩著跳躍的步子走入房間。」我賣出『卡羅特』了。」他自得意滿的笑容在看見羅根的表情後,很快消失隱退。

    「你說卡羅特?賣給誰?」

    「一位美國觀光客。她今天早上逛畫廊,被卡羅特吸引得神魂顛倒。」

    約瑟在情人椅的角落坐下,燃起一根慶祝的香菸。」那位美國人強調她有多麼崇尚裸體畫,而我們的卡羅特無疑是最典型的代表。我自己也很喜歡裸體,但卡羅持不是我愛的典型——臀部太重了,線條也是,或者該說畫家缺少一份靈氣。」

    「那是張優秀的油畫。」羅根漫不經心地應道。

    「就它那類型來說,但我一點也不遺憾要把卡羅持寄出去。」 約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折疊式的小煙灰缸,將香煙灰彈入裡面。」哦,還有那些從蘇格蘭寄來的水彩畫,我們一小時前收到了。那真漂亮,羅根,我想你又發現了一顆明星。」

    「純粹是運氣好。如果我沒有去察看工廠,我永遠也沒機會見到那些畫。」

    「一位街頭藝術家。」約瑟搖搖頭。」要不了太久,我敢保證,畫裡有股神秘的氣息。」他咧嘴笑了起來。」還有一張裸體畫,正好彌補卡羅特的空缺。這張比較合我的口味,我得說,她真是高雅嫻靜,眼神還韻滿悲傷,我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

    看見派翠忽然出現在門口,約瑟頓時停住話頭,脖子也紅了一圈,他的心跳無助地亂了腳步。小子!約瑟提醒自己,她可是遙不可及的呀!等他站起身時,臉上已經掛好漂亮的笑容。

    「嗨,派翠,見到你真好。」

    羅根深深覺得害她雙眼添上陰影的自己實在該被鞭打一頓。

    「嗨,約瑟,但願我沒有打擾你們。」

    「一點也沒有,美人永遠是受歡迎的。」約瑟執起她的手親吻著,一面在心裡罵自己傻蛋。」你想喝茶嗎?」

    「不,不用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很近,就在旁邊。」

    「我知道,我想……」派翠強撐起精神。」約瑟,希望你不會介意,我需要和羅根單獨談一會兒。」

    「當然。」派翠等到約瑟離開後,才關起房門。」但願你不會介意我來;現在已經快到關門的時間了。」

    「當然不會。」羅根發現自己又一次毫無準備。」我很高興見到你來。」

    「不,你才不呢。」她露出少許微笑,以減少刺痛的感覺。」你正在忙亂地思索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話?我認識你太久了,羅根。我們坐下談好嗎?」

    「好,當然。」他試著伸手相扶,隨即又讓手落下。派翠對他這舉動揚揚眉,逕自坐了下來,合起雙手放在膝蓋上。」我來說對不起。」

    派翠的話更加深了他的痛苦。」請你別這麼說。沒有抱歉的必要。」

    「很有必要!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派翠,」羅根感到胃部收緊。」我害你哭了。」即使她再細心地化妝,依然掩不了昨夜哭泣的痕跡。

    「是的,等我哭完後,我試著整理思緒。」她歎氣道:」我很少為自己想,羅根,媽和爸把我照顧得太好了,而他們有著同樣的期待,我總是害怕自己會讓他們失望。」

    「沒有這回事—— 「

    「我請你聽我說完。」她的語調和平時不同,羅根驚訝地望著她。」你總是在我身邊。從我幾歲——十四?十五?然而勞柏出現了,我愛得太瘋狂以至於連思考的空間都沒有,我的世界裡全都是他。當我失去他時,我以為自己也會跟著死去。」

    羅根只能握住派翠的手。」我也很愛他。」

    「我知道,而幫助我度過這段時間的就是你。你陪我悲傷、陪我走過悲傷;我能和你聊勞柏,不論是哭泣或快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而然愛著你,一切都顯得如此合情合理不是嗎?有一天你會把我視做女人而非老朋友,然後你會愛上我、向我求婚。」

    他的手指不安地扭動著。」如果我多留意一些——」

    「你還是沒看見我希望你看見的事。」派翠結論道。」 為了某個我不願意再提起的原因,我昨晚決定由自己來跨出下一步。當我吻你時,我期待能感覺到天旋地轉的喜悅。我是這麼專注地吻你,希望魔法會在那一刻發生,帶給我宛若在夢境的美妙感受,我但願自己能再一次體驗到,可是我沒有。」

    「派翠,我不是——」羅根停頓住,眼睛疑惑地瞇起來。」抱歉,你說什麼?」

    派翠揚起笑聲,讓他的困惑提升到極致。」當我結束大哭之後,我把所有細節重新回想過,發現受到驚嚇的不只你,羅根。我發現當我吻你時,我竟然毫無感覺。」

    「毫無感覺?」過了片刻,他喃喃重複道。

    「只有感到困窘,因為害我們倆陷入這樣難堪的局面。我省悟到,儘管我是這麼地愛著你,但那卻全然不是戀愛,我只是在親吻最要好的朋友而已。」

    「我瞭解了。」在此刻感覺到男性尊嚴受到傷害實在是顯得荒唐可笑。」很幸運,不是嗎?」

    派翠不愧認識他多年,笑著將他的手貼上自己臉頰。」看來我侮辱了你。」

    「不,沒有,我很高興我們終於理出了結論。」她那寬容的表情讓羅根暗自咒罵。」好吧,該死的,你的確侮辱到我,至少讓我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輕傷。」羅根咧嘴大笑。」還是好明友?」

    「永遠。」派翠呼出長長一口氣。」我真難形容自己有多高興整件事情終於結束了,我想去和約瑟喝杯茶,你要一起來嗎?」

    「抱歉,我們剛進了一批貨,我想去看看。」

    派翠站起身。」我不得不同意媽的話,你的確太忙了,羅根,你需要給自己放幾天假。」

    「再過一、兩個月吧。」

    搖著頭,她彎身親吻羅根。」你總是這麼說,但願你這次說真的。」她側著頭笑道:」我相信你那棟在法國南部的別墅不只是個度假的好去處,也是促進靈感的好地方。那裡的顏色和感覺毫無疑問地會讓藝術家心喜若狂。」

    羅根半張著嘴,旋即又闔上。」你實在太瞭解我了。」他喃喃道。

    「的確如此,好好考慮吧。」派翠留下他一人獨自發楞,下樓走向廚房。約瑟正在主展示廳陪幾位留連不去的客人,於是她只好自己煮茶。

    約瑟進來時,她正要倒第一杯茶。」真抱歉。」他說:」他們不肯走,磨蹭了好久。原本我以為可以賣出那座銅塑像,你知道,就是有點像灌木的那座,但最後還是吹了。」

    「喝點茶安慰一下自己吧。」

    「謝謝,你有沒有——」當派翠轉過身來,燈光正打在她臉上時,約瑟不由得停頓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怎麼?沒事啊。」她端著茶杯走向桌子,約瑟伸手拉住她,兩人差點跌倒。

    「你哭過?」他的聲音嚴肅緊張。

    派翠失去耐性,將手裡的茶杯放在一旁。」如果這些該死的化妝品沒有用,為什麼還要這麼貴?如果女人的粉底靠不住,她怎麼能放縱自己大哭一場?」她想坐下,但約瑟的手堅決地按在她的肩頭。派翠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從他眼裡洩露的情緒讓她心生緊張。 「沒什麼一——真的沒什麼,我……我現在很好。」

    接下來的動作都沒有經過思考。緩緩地,他舉起一手,拇指溫柔地刷過她眼底下的陰影。」你還在想念他?我是說勞柏。」

    「是的,我會永遠想念他。」但她向來摯愛的丈夫的臉模糊了,她眼裡看見的只有約瑟。」我不是在為勞柏哭,我也不是很確定自己在哭什麼。」

    她是這麼惹人憐愛,約瑟忍不住想著。她的眼神顯得軟弱而困惑,她的肌膚像絲綢這麼光滑——他從不敢如此撫摸她。」你不能哭,派翠。」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然後他就開始吻她,他的嘴唇好像找到家一樣地貼著她的唇,他的手自然地伸進她一頭柔軟的長髮裡。

    他完全失了神,無意識地吸吮她的芳香。她過於驚訝,微微張著嘴,正好給他機會放縱自己的愛慕;連她的身子都這麼柔順地貼著他的,輕輕搖擺著微妙的節奏,勾起他高昂而矛盾的情愫。他想得到她、想保護她、想溫柔地撫慰她,又想狂野地佔有她。

    最後她發出一聲歎息,充滿了震驚與疑惑,使約瑟猛然向後跳,彷彿被人潑了一臉冷水般。」我——我對不起。」他狂亂地搜尋字藻,當發現她只是茫然地注視著他時,他頓感萬般懊悔,各種情緒在他胸口翻攪,最後約瑟向後退。」我的行為不可原諒。」

    在她腦袋停止旋轉之前,約瑟轉身離開了。

    派翠追了一步,他的名字已經躺在她的舌尖,但是她又停下腳步,用手按著瘋狂跳動的心臟,勉強拖著發顫的雙腿走到椅子坐了下來。

    約瑟?她的雙手從起伏不定的胸口移到發熱的臉頰。豹瑟,她再次想,怎麼會?真是太荒唐了!他們只不過是普通朋友,分享對藝術品的喜好而已。他是……很有魅力的男人,當然,每一位走進畫廊的女人都可以為這點作證。

    而這只不過是一個吻而已。只是一個吻,她這樣告訴自己,一面拿起茶杯,但她的手在發抖,茶水溢出來濺到桌面。

    一個吻!她突然省悟,這個吻讓她感到天旋地轉,給她帶來如夢似幻的美妙感受,這正是她期待得到的喜悅。

    約瑟!她再想到他的同時,雙腿已經跑出廚房追他而去。

    「約瑟!」

    約瑟停住腳步。還是來了!他酸澀地想,她會賞他一記耳光,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決心面對自己的輕率行為,毅然決然地轉身面向派翠。

    她在他面前停步。」我——」卻全然忘記原本想說的話。

    「你有絕對的權利生氣,我從未想過——我是說,我只是想……該死!你要我怎麼做呢?你當時的樣子顯得這麼悲傷、這麼美麗、這麼……失落,我根本渾然忘我,而我已經道過歉了。」

    「你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餐嗎?」

    他眨著眼,退後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什麼?」

    「你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餐嗎!」派翠重複。她感到如醉如狂,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豁出去了。」今晚,現在。」

    「你想吃晚餐?」他慢慢開口,每個字之間都停頓一下。」和我?今晚?」

    他顯得倉惶失措,一臉懷疑的模樣,讓派翠大笑起來。」是的。不,不是的,實際上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原來如此。」約瑟僵硬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不想吃晚餐。」她大叫道,聲音足夠讓路人扭頭看她。」我想要你再吻我!」

    這次他聽見了,轉過身,不理會一位路人吹口哨鼓舞他。」我不確定我聽懂你的意思。」他像個盲人般茫然地走到她面前。

    「那我就把話直說了。」派翠嚥下在此時顯得愚蠢又多餘自尊。」我想要你帶我回家,約瑟,然後我希望你能再吻我一次;然後,除非我全然誤會了我們彼此的感受,我希望你和我做愛。」她向前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你接受嗎?」

    「接受?」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你完全昏了頭,派翠。」他大笑著摟住她。」哦,感謝上帝!」

  

     美姬的頭埋在雙手間,趴在廚房桌子打盹兒。

    搬家實在是恐怖的地獄。

    她母親不停地抱怨每件事,從綿綿不斷的小雨抱怨到萊娜為她的新家掛上的窗簾布。無論如何,只要終於見到梅芙安頓下來,這一切遭遇都是值得的。美姬實現了她的諾言,萊娜得到了自由。

    然而,美姬沒有預料到,當梅芙啜泣時,她的心竟然被潮浪般的罪惡感淹沒。母親拱著背脊,雙手掩面哭泣著,熱淚從指縫間滴落。不!她不應該感到一丁點內疚,美姬想,也不用為剛才惡言詛咒她隨即又出聲啜泣的女人感到難過。

    結束這一切的人是樂蒂。她以與生俱來的樂觀脾氣控制住最後的場面。樂蒂把萊娜和美姬雙雙趕到屋外,告訴她們不用擔心,女人的眼淚就像季節雨一樣稀鬆平常。」這間屋子真是太可愛了!」樂蒂嘴巴不停地讚美,手腳也沒停歇地將兩姊妹推擠向前。

    樂蒂費盡口舌和力氣才將萊娜和美姬推上車。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這是正確的做法,但她們將不會開香檳慶祝。

    美姬喝下一杯威士忌,消耗掉過剩的情緒,隨著落在屋頂上的雨滴節奏和漸漸暗下的天色,枕在桌上沉沉睡去。

    電話鈴聲沒有吵醒她,但羅根的聲音一點一點滲進她昏睡的腦袋,最後美姬終於跳起來,搖頭甩脫睡意。

    「我希望能在早晨以前聽見你的消息,因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親自去抓你。」

    「什麼?」腦袋還一片昏沉,美姬的眼睛眨得像隻貓頭鷹,認真檢查幽暗的四周。真奇怪,她明明聽見羅根的聲音在吵她。

    她很生氣好夢被吵醒,更氣的是醒來和發現肚子餓了,但是屋裡沒有任何食物。美姬決定到萊娜家廚房掠奪,或許她們可以互相振奮精神。

    當她起身找杯子時,看見電話答錄機的紅燈在閃爍。

    「討厭的東西。」她喃喃罵著,但還是撳下回轉的按健,再選擇播放。

    「美姬。」羅根的聲音再次充滿房間。」你為什麼永遠不接電話?現在是中午,我要你一從工作室回來就打給我,我說真的。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你討論。我想你,該死的!美姬,我想你。」

    這段留言結束了,但在美姬感到洋洋得意之前,又一段留言響起。

    「你以為除了對著渾蛋機器說話之外,我再沒有別的事情好做嗎?」

    「我沒這麼想。」她回答機器。」是你自己要留話。」

    「現在是四點半,我去畫廊了,或許我沒有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我需要和你說話,今天之內。我會在畫廊待到六點,然後你可以打到家裡找我,我不管你有多熱衷你的工作。該死!你距離我這麼遠。」

    「這人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罵我。」她自言自語著:」我距離你就像你距離我一樣遠,席羅根。」

    彷彿在回答她的話,羅根的聲音又響起:」你這不負任責、白癡、遲鈍的壞蛋!我現在開始擔心你的化學藥劑會不會爆炸了?或者你是不是讓火燒到頭髮了?感謝你的妹妹,她至少還會接她的電話.讓我知道你平安在家。現在快八點了,我有晚餐約,你仔細聽我說,美姬,至都柏林來,帶著你的護照。我不會浪費時間解釋原因,只要照我的話去做。如果你定不到機位,我會派飛機去接你,希望能在早晨以前聽見你的消息,因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親自去抓你。」

    「抓我?你以為你辦得到?」美姬站立不動,對著答錄機怒目相向。這麼說,她應該準備上路去都柏林了,找因為他擅自決定?甚至連一個」請」字也沒有。

    如果這麼簡單就讓他心滿意足,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全然忘記了空空如也的肚子,美姬像陣旋風般衝上樓。到都柏林來?她怒火沖天,從來沒有人這樣命令她。

    她從壁櫥裡拉出行李箱,將它扔上床鋪。

    難道他以為她就這麼急著想見他?難道她可以隨時拋下手邊的工作,聽命於他的吩咐?席羅根很快就會知道他完完全全錯了!哦,是的,美姬一面將衣服丟到箱子裡,一面在心中發誓,她會讓他知道自己大錯就錯——面對面讓他知道。

    ※  ※  ※

     「伊琳,我需要利麥立刻在今天之內把那些修改過的圖片傳真過來。」坐在辦公桌裡,羅根在記事簿上劃掉一行,又伸手揉著後頸的僵硬。」還有,等那邊工程的報告一進來,我要立刻看見。」

    「對方答應十二點之前送來。」伊琳是位深褐色短髮的女郎,她掌管辦公室就像掌管丈夫和三個孩子一樣熟練自如。」你兩點和葛先生有會議,是關於倫敦目錄需要的變動。」她在速記簿上記錄著。

    「知道。他喜歡馬丁尼。」

    「伏特加。」伊琳說,」加兩顆橄欖。需要準備一盤起司釣住他的胃嗎?

    「再好不過。」羅根的手指敲著桌面。」沒有克雷爾郡的電話嗎?」

    「今天早上都沒有。」她抬拍長睫毛,射出兩道興味盎然的視線。」如果康小姐打來,我會立刻讓你知道。」

    羅根發出一聲不在意的聲音。」去試試羅馬的電話能否打通?」

    「馬上就去。哦,信已經寫好草稿,在我桌上,如果你想過目的話。」

    「好,我們最好打電報去波士頓,現在那裡幾點?」他察看手錶,瞥見一抹色彩出現在門口。」美姬? 「

    「對,美姬!」她把行李箱往地上扔,發出如雷巨響,然後雙手握拳放在臀部。」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席先生。」見到一位女人從羅根面前的椅子上站起身,美姬暫時嚥下她的怒氣。」你就是伊琳?」

    「是的。真高興終於有機會和你見面,康小姐。」

    「我也很高興。我得說,身為暴君擁有你這樣美麗的女人為他工作,席先生實在幸運得不得了。」

    伊琳緊抿著發癢的嘴角。」謝謝你的讚美,還有別的事嗎?席先生。」

    「沒有。我不接電話。」

    「是的,先生。」伊琳走出辦公室時謹慎地將門關上。

    「這麼說,」羅根向後靠在椅背上,拿筆敲著手心。」你聽見我的留言了? 「

    「對。」

    美姬走向他,不,是大步衝向他。她的拳頭還抵在臀部,雙眼正發射怒火。

    他毫不羞於承認,僅僅是看見她的出現,他的嘴唇已經濕潤起來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哪?」她一掌拍在辦公桌上。」我和你簽了約,席羅根,是的,而且還和你睡過覺,但這些並不代表你有權利命令我或每隔五分鐘就臭罵我一頓!」

    「我已經好幾天沒和你說話了,」羅根提醒她。」既然如此,我怎麼能罵你呢?」

    「過你那該死的機器——今天一大早已經被我扔進垃圾箱裡了!」

    非常冷靜地,他在筆記本上寫著。

    「不准工作!」

    「我只不過記下你需要一台新的答錄機而已。看來你訂機位沒遇到什麼麻煩。」

    「沒有麻煩?你本人就是麻煩!自從你走進我的工作室那刻起,你除了麻煩再沒有帶給我別的!你以為你可以控制一切?我現在告訴你,你不能!我不會——你要去哪裡?我還沒有說完。」

    「我不認為你說完了。」羅根繼續走向門口,將門鎖上,轉身走回來。

    「打開門。」

    「不要。」事實上,他的臉上正掛著笑容。

    「不准你碰我!」

    「我正要這麼做;而且,我打算做某件十二年來我從未在這間辦公室裡做過的事。」

    她的心臟開始狂跳。」你不會。」

    他終於駭住她了,羅根想。美姬的視線飄向門口,他逮住機會抓住她。」等我結束以後,你再儘管發飆好了。」

    「結束?」她想擺脫他,而他的唇已經壓下來了。」放開我,你這個笨手笨腳的野獸!」

    「你喜歡我的手。」現在正使用它們去拉高她的毛衣。」你告訴過我。」

    「那是謊言!我不要,羅根。」隨著他滾燙的嘴唇滑上她的喉嚨,美姬抗議的言語隨即轉換成一聲呻吟。」我的叫聲會震垮屋頂。」

    「叫吧!」他咬住她,一點也不溫柔。」我喜歡你叫。」

    「該死。」美姬咒罵著,然後心甘情願地被羅根放倒在地上。

    ※  ※  ※

     火熱而火速,一場狂熱的結合已經結束了,幾乎就像它開始一樣迅速。但速度並沒有降低它的熱力,他們身體糾纏地躺在一起,四肢微微顫動。羅根轉頭在她下巴印了一吻。

    「你來了真好,美姬。」

    美姬鼓起殘存的力氣捶打他的肩膀。」下去!你這畜生。」她應該能推開羅根的,但他已經在移動,抱著她一起翻滾,直到美姬騎在他的腿上。

    「好些了嗎?」

    「那又怎樣?」她笑了起來,隨即才想起自己剛才還在對他發怒呢。她離開羅根身體坐在地毯上整理衣服。」你很有膽量,席羅根。」

    「因為我把你拉到地板上?」

    「不是。」美姬穿起牛仔褲。」在我顯然很享受時,說這種話實在太蠢笨了。」

    「再明顯不過了。」

    羅根站起身,伸手給美姬,她冷冷望了他一眼。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命令我做這做那,甚至沒有一聲請。」

    他彎腰將美姬從地上拉起。」你已經在這裡了,不是嗎?」

    「你下流!我在這裡是要來告訴你,我不接受你的做法。從你離開我家門已經快一個月了,而——」

    「你想我?」

    美姬哼了一聲。」我沒有,我有很多事要做。哦,把領帶弄直,你看起來像個酒鬼。」

    羅根照她的話做。」你想我,美姬,儘管你永遠懶得在電話裡告訴我。」

    「我用電話沒辦法說話,要我怎麼對一個看不見的說話呢?你在逃避問題。」

    「什麼問題?」他斜靠在辦公桌上,一派悠閒自在。

    「我不接受命令,我不是你的僕人或部下,請你牢記這點。如果有需要就把它寫在你的記事本上,反正你永遠不准再命令我!」她滿意地喘了一口氣。」現在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我要走了。」

    「美姬,如果你沒打算留下,為什麼要帶行李來?」

    他逮住她了!羅根以無比的耐心等待美姬的反應,生氣、困惑、驚慌,種種情緒在她臉上輪流閃現。

    「或許我會想在都柏林住上一、兩天呢。我愛來就來,要走就走,不行嗎?」

    「嗯,你有沒有帶護照?」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有又怎樣?」

    「好極了。」羅根繞過桌子坐下。」這會省很多時間,我猜你會太固執不肯帶護照來,再回去拿實在很麻煩。」他向後靠著,面露微笑。」你怎麼不坐下?要不要請伊琳端茶來?」

    「我不要坐,我也不要喝茶。」交抱著臂膀,美姬轉身遠離他,張目瞪著牆上的油畫。」你為什麼不回來?」

    「有幾個原因。第一,我被困在這裡了,有幾件事我希望能處理清楚,這樣我才能空出一段較長的時間;第二,我想遠離你一陣子。」

    「哦.你真這麼想?」美姬把眼睛焦點停留在凝厚的色彩上。」現在也這麼想嗎?」

    「因為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多想與你在一起。」他等了片刻,搖搖頭。」沒有回答?我懂了,不是『我也想和你一起』?」

    「是的,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但在某些奇怪的時刻,我希望有你作伴。」

    這話似乎使他安心不少。」現在你願意坐下嗎?美姬,我們有些事需要討論。」

    「好吧。」她轉身走到羅根桌前。這裡顯然是最適合他的場所,美姬想,格外顯得莊嚴能幹,完全不像會在辦公室地毯上玩角力遊戲的男人,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微笑。

    「什麼事?」

    「我只是在懷疑,你的秘書在外面會怎麼想?」

    羅根挑高眉毛。」我肯定她會認為我們在進行嚴肅的公事會議。」

    「哈!我看她倒是個非常敏感的女人,但你繼續去相信你的觀點好了。」她很高興看見羅根的眼睛不安地瞥向門口,美姬將腳蹺了起來。」好,現在我們要討論什麼公事?」

    「哦——過去幾星期裡,你的作品反應非常好。你也知道,第一次展出之後,我們保留了十件作品,因為明年要進行循環展出,我還想將幾件你最新的作品保留在都柏林來,至於其餘的已經在去巴黎的路上了。」

    「這些,你那位非常有效率、非常敏銳的伊琳已訴過我了。」她開始用手指敲打足踝。」你把我叫到都柏林來,就是為了再告訴一次——還是要在辦公室地毯上和我來做一場火熱刺激的愛?」

    「不是的,我原本是打算在電話上和你討論整個計劃,但你從不回我電話。」

    「我常不在家。你或許得到了我作品的管理權,但可不包括我,羅根。正如我先前已經解釋過,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你解釋過很多次了。」羅根感覺到煩躁的氣氛正在擴散。」我不準備干涉你的生活,管理你的事業。為了這點,我要去一趟巴黎處理整個陳列和展覽事宜。」

    巴黎?她和他在一起才不過一小時,而他己經談到離開了。美姬不顧自己急速下沉的心,尖銳地開口道:」怪不得你要忙著處理這裡的事,羅根。我猜你僱用的人該有能力自己處理這些小事,用不著你親自過去監督吧?」

    「我很確定他們有足夠的能力;但是,對你的作品,我希望能自己掌控這些細節,我希望每個步驟都正確無誤。」

    「也就是說,要完全按照你的方法做?」

    「正是如此,所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挖苦的話語剛到美姬嘴邊,頓時消失無蹤。」和你?去巴黎?」

    「我瞭解你因為藝術家的脾氣或個性上的問題,不喜歡親自參加展覽,但你在都柏林展覽時做得很好,如果你能在你第一次世界性展覽上露個臉,不論多短暫,都會讓我們佔很大的優勢。」

    「我的第一次世界性展覽?」她重複,當這詞藻鑽進腦海時,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不——我不會講法語。」

    「那不成問題,你只要在巴黎畫廊出現一下,展現一點魅力,接下來你會有足夠的時間去參觀巴黎風景。」羅根等著她的回答,但只得到茫然的注視。」如何?」

    「明天。」

    「明天!」仿沸有一把刀直直戳中她的胃部。」你要我明天去巴黎?」

    「你有別的要事在身?」

    「沒有,我沒有。」

    「那就決定了。」他頓時感到鬆懈下來。」等巴黎的展覽順利結束後,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南邊。」

    「南邊?」

    「我在地中海沿岸有一棟別墅,我想和你一起去,美姬。不會被任何事分心、不會被任何人打擾,只有你。」

    美姬抬眼凝望他。」這就是你想空出一段時間的原因?所以你這幾星期才不停工作?」

    「是的。」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就不會對你吼叫。」

    「你願意去嗎?」

    「是的,我要和你一起去。」她露出笑顏。」你只需要說個請字」

  

     一小時之後美姬以全速衝進畫廊裡,只為了排解等待約瑟的不耐煩。他正在對一位年紀足以當他母親的女人施展魅力。美姬在主展示室裡,發現美國原住民的藝術陳列被換成了一組金屬雕塑。她被那些開頭勾起興趣,很快就在讚歎中忘卻了先前的緊張與焦躁。

    「一位德國藝術家的作品。」約瑟在她背後說道。」這一件,依我感覺,是在展現基本元素的集合力量。」

    「土壤、火、水,這兒的羽毛則象徵風。」美姬表示。」整體感覺是很有力,但蘊含了一股惡作劇的氣氛,有點諷刺意味。」

    「而只要僅僅兩千磅,它就屬於你的了。」她轉身大笑,親吻約瑟。」你氣色真好,約瑟。自從我走了以後,你又傷了多少女人的心哪?」

    「一個也沒有,因為我的心在你身上。」

    「哈!還好我很清楚你恭維人的本領。你有幾分鐘的時間嗎?」

    「如果是為了你,幾天、幾星期,」他親吻美姬的手。」甚至幾年都可以。」

    「幾分鐘就夠了。約瑟,我去巴黎需要些什麼?」

    「一件緊身黑色毛衣、一件短裙,和一雙非常高的高跟鞋。」

    「那是白天。真的,我要去巴黎,可是我一點也沒主意需要些什麼。我試過聯絡席太太,但她不在家。」

    「所以我是你的第二候選人?去巴黎,你需要的只是一顆浪漫的心。」

    「哪裡買得到?」

    「你自己有,從你的作品裡我看得出。」

    美姬愁眉苦臉地挽著約瑟的手。」聽我說,我實在不想承認,但我從來沒有出國旅行過。在威尼斯我只需要專心學習和付房租,其他會引起火燒的衣服都不在我的腦裡,如果我要去巴黎,我不想讓自己成為笑柄。」

    「你不會的。你是和羅根一起去,他對巴黎熟得像土生土長一樣,你只需要表現出一點傲慢、一點慵懶就綽綽有餘了。」

    「我是來請問你對時裝的意見。哦,這樣說真丟人,但我不能穿這樣去啊!當然我不是要把自己裝扮成時裝模特兒,但我也不想看起來像羅根的鄉下表妹什麼的。」

    「嗯。」約瑟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將美姬拉到一臂遠的距離,對她仔細研究。」你不會有什麼不妥的,但是……」

    「但是?」

    「但是,去買一件絲綢上衣,手制的,但很柔軟的料子。顏色要鮮明些,粉色不適合你。一條同質料的長褲,用你自己的眼睛選擇顏色;一條短裙是必要的。你有帶件黑色禮服嗎?」

    他彈了下指頭。」你應該隨時準備的。好吧。那件刪掉了,那這次挑件亮麗些的;某件會讓人們眼睛發昏的。」

    他叩叩身旁的雕塑。」這種金屬質感很適合你。不要挑傳統型的,走大膽路線。」對這主意滿意極了,他忍不住點頭。」這樣如何?」

    「聽不太懂。擔心這種事情讓我感到羞恥。」

    「這沒什麼好羞恥的,只不過是自我銷而已。」

    「或許吧?但如果你能不告訴羅根,我會萬分感激。」

    「把我當成你的神父吧,親愛的,」約瑟望向她身後,美姬見到他眼底閃現的喜悅。

    派翠走了進來,稍微遲疑。」嗨,美姬。我不知道你要來」。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美姬懷疑,派翠臉上的悲衰影子全不見了。又過了一秒鐘,見到派翠的視線因為約瑟交會而閃亮,美姬立刻明白答案。哈!她想,原來泉水的源頭在這裡。

    「真抱歉打擾了,我只是想告訴約瑟……」派翠有些語無倫次。」呃,是這樣的,我剛好經過,想起我們約好要談公事。七點鐘是不?」

    「是的。」約瑟將手插進口袋裡,這樣才可以避免觸碰她。」七點。」

    「我恐怕會延到七點半,希望不會耽誤你的工作。」

    「我會安排。」

    「好,那就好。」派翠站了一會兒,傻傻地對他望了良久,隨即才想起美姬在一旁。」你會在這待一陣子嗎?」

    「不,事實上,我明天就離開了。」瞧瞧這兒空氣燃燒的樣子,美姬真懷疑那些雕像怎麼不被融化?」事實上,我現在就要走了。」

    「哦,不,拜託,不要被我打擾,我要走了。」派翠又朝約瑟的方向拋了一個留戀不捨的眼神。」還有人在等我,我只是想——嗯,拜拜。」

    美姬等了片刻。」你打算就這樣在這裡罰站?」她對約瑟發出不滿的噓聲。

    「哦?什麼?容我失陪。」 他在兩秒鐘內奔比門外,美姬見到派翠轉過身,臉頰驟紅,接著他們就依偎在彼此的懷抱中了。

    美姬拒絕相信自己有所謂浪漫的心,然而此時此景,那顆心不受使喚地開始膨脹、膨脹。她靜靜等著派翠離開,而約瑟站在原處望著心上人遠去,那呆滯的神情彷彿像剛被閃電擊中一樣。

    「聽說你的心屬於我,不是嗎?」

    他的眼睛還是一片茫然。」她真美,不是嗎?」

    「沒有人否認這點。」

    「我暗戀她好久、好久了,甚至在她嫁給勞柏以前。我從未想過……難以相信……」他發出幾聲笑聲,眼睛還沉醉在愛情裡。」我以為會是羅根。」

    「我也這樣以為。很容易看得出你讓她很快樂。」美姬親吻他的臉頰。」我真為你高興。」

    「我們還沒有公開,至少要等到……再過一些時候,她的家人……我肯定她母親不會贊成我的。」

    「讓她母親下地獄去。」

    「派翠也說了類似的話。」想到這裡,約瑟嘴角便浮現笑意。」但我不想成為紛爭的原因,如果你願意為我們保密,我會很感激。」

    「連羅根也不說?」

    「他是我的老闆,美姬,當然他也是朋友,但我畢競在他底下做事。派翠是他一位非常要好朋友的寡婦,長久以來羅根都是她的護花,很多人都以她會成為他的妻子。」

    「我不認為羅根自己也這麼以為。」

    「或許吧?但是寧可等適當的時機再親口告訴他。」

    「這是你的事,約瑟,是你和派翠的事;所以,讓我們用秘密來交換秘密吧!」

    「謝謝你。」

    「用不著,如果羅根夠固執到反對你和她交往,活該他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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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6: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巴黎悶熱又擁擠,交通狀況令人憎惡——汽車、巴士、摩托車持續發出尖銳的聲響,每位駕駛都好像在進行公路競賽一樣。穿著時髦的人們行走在道路兩旁;女人穿著約瑟喜歡的短裙,看來纖細高雅,男人們也衣裝筆挺,坐在小咖啡店裡,一面喝著紅酒或濃濃的黑咖啡、一面觀看女人們。

    花朵無處不盛開——玫瑰、劍蘭、金盞花、金魚草和秋海堂爭相從小攤位迎向路人,或躺在露出修長雙腿的年輕女孩手臂裡,男孩子們腳踏溜冰鞋迅速滑過,手裡的紙袋露出金黃色的長麵包;一群群觀光客舉著相機,像將狩獵一般四處瞄準。

    美姬從窗戶俯視協和廣場,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在巴黎!空氣裡充滿各種聲音、香味和令人目眩的燈光,而她的愛人正在背後的床上,睡得像塊石頭那麼沉。

    至少美姬以為他睡著了。

    羅根已經看了她很久。美姬斜靠在最大的窗戶旁,棉制睡袍漫不經心地披掛在身上。當他們前晚到達時,她表現得全然漠不關心,即使在踏進這間豪華旅館大廳的那一刻,她也僅僅張大了眼睛,卻沒有表示任何想法。

    等他問這間華麗的挑高房間是否合適時,美姬不過聳聳肩,說它滿好的。

    這讓羅根大笑起來,一把將她拉上床鋪。

    但她其實並非如此無動於衷,他注意到,當美姬對著窗外張望巴黎街道時,他可以看見興奮的光圈在她周圍發亮,沒有比這更令羅根感到欣慰了。

    「如果你再向外靠,交通會因你而中斷。」

    美姬受了驚,顛簸一下,她轉身看見羅根躺在一團混亂的被單和枕頭之間。

    「就算炸彈也不會影響他們的交通。為什麼他們想把別的駕駛殺死?」

    「這是榮譽問題。這個城市白天給你的感覺如何?」

    「好擠,比都柏林還糟。」她緩和下來,對羅根報以笑容。」這裡真可愛,羅根。像一位脾氣暴躁的時髦老婦人。那裡有個小攤賣著一片花海,每次有人經過想看一眼或想買時,老闆都不理人,好像招呼他們會有損他的尊嚴。但他收錢的時候又數得好仔細,一個子兒也不少。」

    美姬爬回床上。」我完全瞭解他的感受。」她喃喃說著:」最可怕的事就是出售你深愛的東西。」

    「如果他不賣它們,它們還是會枯萎。」羅根抬高她的下顎。」如果你不賣出你愛的,你的一部分也會死去了。」

    「唉,需要餵食的那部分毫無疑問會死。你要不要叫那些打扮整齊的服務生給我們送早餐來呢?」

    「你想吃什麼?」

    她的眼睛跳著淘氣的舞步。」哦,什麼都要,先從這開始……」

    美姬拉扯床單,飛身撲到他身上。

    ☆  ☆  ☆

     好些時間過去後,美姬淋完浴,把自己裹在白色天鵝絨的浴袍裡。離開浴室,羅根已經坐客廳窗旁的桌前,倒了杯咖啡在讀報紙。

    「這是法文報紙。」她嗅進一口牛角麵包的香味。」你會讀法文和意大利文?」

    「嗯。」眼睛盯著財經版,羅根眉頭糾結在一起,思索著是否要打電話給他的股票經紀人?

    「還會什麼?」

    「什麼還會什麼?」

    「你還會讀什麼文?我是指哪國的語言?」

    「一點德文、勉強夠應付的西班牙文。」

    「蓋爾族語呢?」

    「不會。」他翻過一頁,瀏覽拍賣藝術品的新聞。」你會嗎?」

    「我祖母會,所以我學了一點。」美姬在熱氣騰騰的牛角麵包上塗著厚厚的果醬。」不是很好,我認為,只適合罵人,沒辦法去法國餐廳點菜。」

    「那是很有價值的語言,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文化。」他經常會遺憾這點。」真可惜,如果想聽純正的愛爾蘭口音,現在只有在少數幾個區域才能聽見。」這幾句對話讓羅根想起一個最近常盤旋於心的主意。」來說點蓋爾族語。」

    「我在吃東西。」

    「說些給我聽,美姬,我想聽古老的口音。」

    她發出些許不耐煩的聲音,但還是順從他。那是種像音樂般、充滿異國風味的語言,聽在羅根耳裡彷彿希臘語一般。

    「你說了什麼?」

    「我說,能在早晨看見你的臉真是賞心悅目。」美姬微笑道。」你看,這語言可以用來奉承,像罵人一樣好用,現在你說法語給我聽。」

    羅根做的不只說話,他向前傾,溫柔地用嘴唇輕碰她的,然後低低念出一句法文。僅僅聽那音樂般的語調,美姬的胸口就揚起了一陣漩渦。

    「那是什麼意思?」

    「醒來身邊有你,比任何好夢都要美妙。」

    她不由得低垂眼簾。」看來法語比英語好聽多了。」

    美姬那突如其來的女性反應讓他在感到有趣的同時,也被深深吸引。」我打動你了?看來我早該嘗試法語。」

    「別說傻話。」但他的確打動了她,而且非常深刻地。美姬低頭攻擊美食,排除令她不舒服的軟弱感。」我在吃什麼?」

    「意大利煎蛋。」

    「很好吃。」她塞了一嘴。」我們今天要做什麼?羅根。」

    「你的臉還紅紅的,美姬。」

    「我沒有。」她瞇起眼睛用力瞪著他。」我想知道今天的計劃,我猜你應該會先和我討論吧?不會像牽狗一樣拉著我跑。」

    我想你會喜歡參觀一下這個城市。」他愉快地說。」毫無疑問地,你會愛上羅浮宮,所以我把早上空出來我們可以參觀風景、逛街購物或不管你喜歡做什麼,然後下午我們會去畫廊。」

    想到能去參觀偉大的博物館,美姬的心情雀躍起來。喝完羅根的咖啡,她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我喜歡四處走;至於逛街購物,我只想找些禮物給萊娜。」

    「你也該找些禮物給美姬。」

    「美姬什麼都不需要,再說,我負擔不起。」

    「真是開玩笑,你當然可以為自己買些東西,這是你自己賺來的。」

    「我已經花光了我賺來的錢。」她對著茶杯皺眉。」他們敢叫這玩意兒是茶?」

    「什麼意思你花光了?」羅根放下叉子。」一個月前我才給你一張六位數字的支票,你不可能這麼快就浪賈光。」

    「浪費?」她拿起刀子,姿勢十分危險。」我看起來像浪費錢的人嗎?」

    「老天,不像。」

    「哪你是什麼意思?我沒有足夠的品味和智慧去花我的錢?」

    羅根舉手做出和平的姿勢。」我沒有別的意思,但如果你已經花光了那些錢,我想知道你是怎麼花的?」

    「我沒有浪費,你說得好像這是你的工作一樣。」

    「你是我的工作哪!如果你無法管理你的錢.我可以幫你處理。」

    「不用你多事,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小氣鬼,那是我自己的錢,對嗎?反正它們沒了——快沒了,所以你只要繼續賣我的作品,讓我賺更多錢。」

    「那正是我的工作,現在告訴我,錢到哪裡去了?」

    「去很遠的地方了。」美姬又氣又窘,猛然站起身。」我需要日常花費吧?我還需要買補給品,還很笨的給自己買了件裙子!」

    羅根合起雙手。」在一個月內,你花了將近二十萬鎊買日常用品和一件裙子?」

    「我要付貸款!」她咆哮道:」可是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這些?你那該死的合約裡沒有提到任何和我花錢有關的條款!」

    「與合約無關。」他耐著性子說,因為羅根看得出並非單純的憤怒,其中還有同等重量的羞恥,才讓美姬如此激動。」我只是問你錢怎麼花的?但你沒有義務非告訴我不可。」

    羅根理智的語氣只讓美姬也感到更加羞愧。」我買了棟屋子給我母親,雖然她永遠不會因此而感謝我。接著我當然需要為她裝潢,不是嗎?否則她會把萊娜的每一條窗簾、每一個椅墊全部拿光。」她的兩隻手狂亂地抓著頭髮。」然後我僱用了樂蒂,她們需要一輛車。而樂蒂領的是周薪,所以我給了萊娜足夠支付六個月的薪水和食物等等費用。最後還有貨款,雖然萊娜發現我付清後非常憤怒,但那是我該付的,爸當初為了我才抵押房子。就這樣,我遵守了對他的諾言,我也不需要你來告訴我什麼錢不該花。」她說話時像暴風雨一樣掃蕩整間房間,羅根始終耐心地坐著,一言不發聆聽地說話。

    「我可以做個總結嗎?」他說。」你買了棟房子給母親,裝潢好、買了車,又為她雇了位看護;你付清了貸款,雖然這讓你妹妹不高興,但你覺得那是你的責任;你給了萊娜足夠供給母親六個月的生活費,此外買生活補給品,等最後剩下的,你給自己買了件裙子?」

    「沒錯,就是這樣,怎樣?」

    她站在那裡,整個人盛滿怒氣、著火的雙眼好像就要上戰場一樣。羅根心想,他很可以告訴美姬,他有多麼欽佩她那不可思議的慷慨,還有她對家庭的忠誠,但他懷疑美姬會高興聽見他這麼說。

        「我瞭解了。」羅根再度端起咖啡杯。」我會讓你先預支。」

    美姬的聲音棄危險氣氛。」我不婆你該死的預支!我不要!我會自己賺。」

    「你是在自己賺錢——而且很成功。這不是施捨,美姬,也不是貸款,這只是單純的生意周轉。」

    「你該死的生意經!」 她的臉龐因為難堪而漲成粉紅色。」直到我真正賺到為止,我不曾拿你一分錢!我才脫離負債,休想讓我再欠一次。」

    「天,你真頑固。」羅根手指敲著桌面,腦中飛快將美姬剛才的反應一一倒帶回想,試著瞭解她因何激動?如果讓她如此堅持的原因是驕傲,他可以幫她保有驕傲。」很好,讓我們用另一種方法吧,有好幾人出價想買下你的『屈服者』,都被我拒絕了。」

    「拒絕?」

    「嗯,最後一次,我記得,是三萬——」

    「鎊!」她爆發出來。」有人出價三萬鎊,而你拒絕了?你瘋了嗎?也許對你不值多少,席羅根,但靠那筆錢我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年多,如果這就是你管理的——」

    「住嘴。」因為他用的口氣這麼困難隨便,美姬反而照做了。」我拒絕那個價錢是因為我企圖自己買下它——等循環展覽結束後。但我可以現在就買下來,而它會以我私人收藏的身份繼續參加展出。就出三萬五千吧!」

    美姬身體裡有某種東西在顫抖,彷彿一隻受驚的小鳥。」為什麼?」

    「因為照規矩來說,我不能出和客戶一樣的價碼啊。」

    「不是,我是問你為什麼想要它?」

    羅根停止運作腦中的計算機,抬頭望著她。」因為它是件美麗的作品,因為每次我見到它,就會想起第一次與你做愛時。你不想出售它,你以為當你將它展示給看的那天,我讀不出你臉上的表情嗎?你以為我不了解放棄它對你而言有多殘酷嗎?」

    全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美姬只是搖著頭,將頭撇開。

    「它是我的,美姬,甚至在你完成它之前就是我的。而且在我的想法中,它也同樣屬於你的,它不會再流到任何人手中,我永遠不會再賣給任何人。」

    她走到窗邊。」我不要你為我付這筆錢。」

    「別說傻話—— 「

    「我不要你的錢。」趁自己還能發聲時,美姬迅速說著:」你說得對——作品對我非常特別,如果你願意接受它,我會萬分感激。」她吐出一大口氣,用力瞪著窗外。」我很高興知道它是屬於你的.」

    「我們的。」羅根話的口氣充滿一種磁性,吸引她轉回視線。」它原來就是為此而誕生的。」

    「那麼,我們的。」她歎口氣。」我怎麼還能對你發怒?」美姬平靜地說:」我怎麼還能抵抗你對我做的一切?」

    「你不能。」

    美姬恐怕他說得對,但她至少可以堅持一點小小的原則。」我很感謝你提供預支的機會,但我不想要。我只在我賺到的時候,使我該賺的錢,對我而言這是很重要的。我還有足夠的錢生活,現在不需要更多。」

    「這只不過是錢,美姬。」

    「當你擁有比需要還多的財富時,說這種話是很容易的。」說話的聲音竟然像極了她的母親,美姬打了寒戰。她深吸一口氣,將心裡的話吐露出來。」在我家,錢永遠的傷口——父親  去它、母親想要更多。我不要分分角角決定我的幸福,但是它們會影響我的事實上我又害怕又羞愧。」

    原來如此。羅根審視著她,這就是從最初開始,美姬始終極力抵抗他的原因。」你曾經告訴我,你並非每次拿起吹管就在計算另一端會有多少利益。」

    「是的,但——」

    「你現在會計算嗎?」

    「不會,羅根——」

    「你在和陰影爭執,美姬。」他站起身走向她。」現在的你,已經決定未來將會和過去有極大的分別。」

    「我不能回頭。」她喃說著:」即使我想回去,我不能。」

    「不,你不能,你會永遠向前走。」羅根溫柔地親吻她的眉角。」去換衣服好嗎?美姬,讓我將巴黎送進你手裡。」

    ☆  ☆  ☆

     羅根說到做到,將近一星期中,他給了美姬城市所擁有的一切,從聖母院大教堂到燈光昏黃的小咖啡廳。每天清晨,他從不愛說話的花店老闆處買來大捧大捧的鮮花,直到旅館套房變成一座小花園;他們在塞納河畔沐著月光散步、在人行道上隨街頭音樂家演奏的美國民謠起舞狂歡,在餐廳享受佳餚美酒。

    每每遇見街邊藝術家,羅根會專心研究,期望能從灰塵中找出另一顆鑽石。當美姬在艾菲爾鐵塔買下一張實不怎麼樣的畫時,他不由得皺眉,她卻只是大笑著說,藝術並非永遠存在於技巧中,而在靈魂裡。

    在巴黎畫廊的時光對美姬而言同樣充滿興奮。隨著羅根一聲聲命令及指示,她看見自己的作品在他謹慎的審視下閃閃發亮。

    美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他對這份興趣所付出的關愛。這幾天下午,羅根對她的作品表現出的熱情與專注,正如這幾天夜晚,他付之於她的身體的程度。

    等一切結束,最後一件作品在燈下閃爍時,美姬相信這場展覽完全是他和她共同努力的成果。

    合作關係並非始終如此順利和諧。

    「該死的,美姬,如果你再這樣拖拖拉拉,我們會遲到。」三分鐘內,這是羅根第三次敲美姬上了鎖的臥房門。

    「如果你繼續煩我,我們還是會遲到。」她從裡面叫道。」走開!最好你自己先去畫廓,等我準備好以後再自己去!」

    「我不信任你。」羅根發著牢騷,但她的耳朵很敏銳。

    「我不需要監護人,席羅根,」為了拉起禮服的拉鏈,她快喘不過氣來了。」我從未見過男人像你這樣被時鐘綁得死死的!」

    「我從未見過女人像你這樣不注意時間!你不能打開門嗎?這樣嗎?這樣叫來叫去很煩哪!」

   「好吧!好吧!」幾乎害得自己肩膀脫臼,美姬才將拉鏈拉好,她將腳擠進高得不像話的金銅色高跟鞋裡,嘴裡喃喃詛咒自己的愚蠢,竟然會去聽從約瑟的建議!最後她終於打開門。」如果女人衣服和男人衣服一樣容易穿,我就不會花那麼多時間。你們的拉鏈永遠在手伸得到的範圍裡。」她停頓住,整理衣服折縫。」如何?可以還是不可以?」

    羅根沒有說話,只是轉動手指表示要她原地轉個圈。美姬翻了翻白眼,還是照做了。

    這件禮服是無肩帶的,背部也幾乎完全露出來,短短的裙擺在大腿處,閃亮的金銅色彷彿隨著美姬的每一吋呼吸在燃燒,她的髮色和衣服色調相互輝印,看來像蠟燭火焰,熱力四射。

    「美姬,你讓我停止了呼吸。」

    「裁縫實在太節省布料了。」

    「我喜歡她的吝嗇。」

    見羅根不停地打量,美姬挑高眉毛。」你不是說我們快來不及了?」

    「我改變主意了。」

    當他的眼光對著她射來時,美姬把眉毛挑得更高些。」我得先警告你,如果你把這件衣服從我身上脫下,你得負責讓我穿回去.」

    「聽起來更吸引人了,但它只好先延後,因為我有件禮物要送你。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件禮物正好配你的禮服。」

    羅根從口袋中使出一個細長的天鵝絨盒子。

    「你已經送過我禮物了。那一罐香水,不是嗎?」

    「那是給我用的。」他靠過去,從美姬裸露的肩頭嗅著香味。」這才是給你的。 「

    「因為它看來太小,不可能是電話答錄機,所以我願意收下。」但當她打開盒子的剎那,笑聲在喉嚨裡卡住。三層項圈兩端以閃亮的金子纏繞著,其上一顆顆紅寶石像方形的火餡,在白熱的鑽石襯托下起火燃燒。

    「做為來巴黎的紀念。」羅根從盒子中拿出項圈,它彷彿像水和血般在他的手指間潺潺流動動。

    「羅根,我不適合戴鑽石。」

    「當然適合。」他將項圈圍上美姬的頸子,視線與她相纏。」只有鑽石或許不行,那樣會太冷的確不適合你,但加上別的寶石……」他退後欣賞效果。」對,就是這樣,你看起來像女神。」

    美姬用自己的手向上摸索,感覺寶石在指尖的觸覺。它們溫暖地貼在她的肌膚上。」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說謝謝你,羅根,它真漂亮。」

    「謝謝你,羅根。」笑容在她臉上擴散。」漂亮還不足以形容,它令人頭昏眼花。」

    「你也一樣。」羅根靠近親吻她,隨即拍拍她的臀部。」該走了,不然我們會遲到。你的外套呢?」

    「我沒有外套。」

    「正是你的風格。」他發著牢騷,將美姬拉出門外。

    美姬認為她面對第二次展覽要比第一次來得輕鬆熟練多了。她的胃不會神經過敏,情緒也比較穩定,儘管有一、兩天考慮偷溜的方法,她也隱藏得很好。

    「美姬。」

    她正在和一位口音頗重的法國佬說話,對方的眼睛沒一刻離開過她的胸前。聽見聲音,她一咽頭,頓時目瞪口呆。」萊娜?」

    「正是我。」萊娜面帶笑容,給驚訝過度的姊姊緊緊的擁抱。」一個小時前我就該到了,但在飛機場被耽誤了。」

    「但是……怎麼會?你怎麼會來這裡?」

    「羅根派他的飛機去接我。」

    「羅根?」美姬困惑極了,四下搜尋羅根的身影。站在遠處的他只是對著美姬微微一笑,而後轉向萊娜微笑,再轉回去和面前肥胖的女人繼續交談。美姬將妹妹輕輕推到房間角落」你坐羅根的飛機來的?」

    「我想我不能再讓你失望,美姬。」乍見到美姬的作品在一整屋外國人面前閃閃發亮的景象,萊娜感動得不知如何表達,她輕輕握住姊姊的手。」我思索要怎樣將事情安頓好。當然,媽和樂蒂在一起很好,而且可以給康巴交給墨非照顧,然後我請麥太太幫我看一、兩天山楂屋,最後的問題是如何到這裡來。」

    「你想來?」美姬柔聲說:」你真的想來?」

    「我當然想來!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從來沒想到場面會是這樣的。」萊娜張目瞪瞪著一位身著白制服的服務生,服務生請她從銀色托盤中拿取香檳酒杯。」謝謝你。」

    「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會重要。」為了嚥下卡在喉嚨間的百般情緒,美姬喝下一大口酒。」我剛才還站在那裡想著,希望你會重視。」。

    「我真為你驕傲,美姬,真的好驕傲,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了。」

    「但我不相信你呀,哦,天哪!」她感到熱淚一股子湧上雙眼,急忙眨動眼簾將它們趕落。

    「你真該感到羞恥,這麼不瞭解我的感受。」萊娜嗔道。

    「你從來沒有表現出關心的樣子。」美姬回嘴。

    「我已經表現出我所有的關心了。我不懂你做的東西,但這不表示我不以你為傲。」萊娜傾斜手裡的酒杯。」哦。」她瞪著冒氣泡的液體。」誰會想到味道是這樣的?」

    隨著一連串笑聲,美姬激動地吻上妹妹的唇。」上帝,萊娜,我們在這裡位什麼?我們兩個竟在巴黎喝香檳?」

    「我必須謝謝羅根。你想,我能打擾他一會兒嗎?

    「先把剩下的故事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打電話給他的?」

    「我沒有,他打給我的,一個星期前。」

    「他打給你?」

    「是啊。在我還來不及向他道早安之前,他就告訴我要做些什麼、該怎麼做等等。」

    「羅根就是這樣。」

    「他說他會派飛機來,而我會在巴黎見到他的司機,司機會載我到旅館。你有沒有見過那麼豪華的地方?美姬,簡直像皇宮一樣。」

    「我一走進去就差點咬到我的舌頭,繼續。」

    「而當我到旅館房間時,看見一張他留的條,寫著如果我願意穿著它,他會非常高興。」萊娜伸手撫平身上藍色絲綢的晚禮服。」我本來不會穿的,你知道,但他這樣寫讓我覺得似乎拒絕他是件很無禮的行為。」

    「他最擅長這種事。你穿起來非常好看。」

    「我也感覺很好。坦白說,從飛機到車子再到這裡,我的頭始終不停在轉,到現在還沒停呢!這麼多——」她環顧整個房間。」這麼多人,美姬,他們都是為你而來的。」

    「我最高興是你能來。也許我該帶你四處走走,好讓你幫我迷倒些人。」

    「只要看見你們兩個,他們已經被迷得暈頭轉向了。」羅根走到她們身邊,執起萊娜的手。」能再見到你真令人愉快。」

    「我真感謝你的安排,真不知道該從何謝起。」

    「你已經謝過了。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幫你介紹一些人。魯先生——那邊,穿得很鮮艷的男士,站在美姬的」 衝勁」旁邊。他才向我招供說,他已經愛上你了。

    「他真容易跌入愛河,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他。我從來沒見過美姬的作品像這樣正式陳列著。」

    一分鐘之後,美姬總算能將羅根拉到一旁。」別說我應該和客人周旋,」在他開口之前,美姬搶先制止。」我有些事必須現在告訴你。」

    「如果你能長話短說;在這種場合.我不應該獨佔藝術家。」

    「不會很久,我只想我,從來沒有任何人對我這麼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羅根不理會一位法國女人在一旁喋喋不休,將美姬的手拉到自己唇邊。」我不希望再見到你不快樂。安排萊娜來這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也許簡單。」美姬想起他以優雅的步伐伴隨衣著襤褸的藝術家上樓的畫面。那也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為了讓你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我不僅僅會在這裡的待整晚上,直到最後一位客人走出大門為止,我還會和每一位聊天。」

    「和顏悅色?」

    「和顏悅色。」

    「這才是我的好女孩。」他溺愛地親吻她的鼻頭。」現在去工作吧。」

   

     如果巴黎使美姬驚愕,法國南部則以它一望無垠的海岸及白雪皚皚的山峰,使她心懷敬畏。羅根的別墅俯視宛若燒滾的地中海,這裡沒有吵雜的交通,也沒有擁擠的人群。

    這裡的一切彷彿一張畫,潔白的沙子和蔚藍無雲的天空,在海邊的人們只不過是圖畫世界裡的點綴。

    羅根的庭院長滿了茂盛的花朵,橄欖樹和黃陽木使它格外有異國情調。除了海鷗的叫聲沒有任何聲音打擾這裡的寧靜。

    心滿意足地,美姬斜躲在有柔軟靠墊的長躺椅上,隨意畫著素描。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羅根走出戶外,在美姬額頭落下一吻。

    「這種天氣留在室內實在太浪費了。」她瞇著眼睛看他。羅根從一旁的桌子拿了她的太陽眼鏡,給她架在鼻子上。」你辦完公事了?」

    「暫時。」他在美姬身邊坐下。」抱歉耽擱了這麼久,每通電話總是會帶出下一通電話。」

    「沒關係,我喜歡自己一個人。」

    「我知道。」羅根瞥一眼手上的素描簿。」畫海景?」

    「無法抗拒,而且我想畫一些這裡的風景,這樣萊娜可以看。她在巴黎玩得真開心。」

    「我很遺憾她只能停留一天。」

    「最美好的一天。真難相信我和妹妹曾在巴黎街散步,康家姊妹的巴黎之行。」想到這,美姬依然忍不住笑。」她會永生難忘,羅根。」她將鉛筆架在耳後,握起羅根的手。」我也一樣。」

    「你們倆都已經謝我了;事實上,我只不過打了幾通電話而已。說到電話,剛才一通讓我耽擱這麼久時間的,是從巴黎打來的。」羅根伸長手臂,從桌上的一籃水果拿起一顆浸了糖水的葡萄。」有人出價要你的作品,美姬,是駱先生。」

    「駱先生?」美姬微微張開嘴,搜索腦中的記憶。」哦,那位瘦瘦小小、拄著枴杖,說話比蚊子叫還小聲的老先生。」

    「對。」羅根覺得她的形容很好笑。駱先生是全法國最富有的人之一,竟被美娜形容成瘦瘦小小的老先生。」他想訂做一份禮物給他的孫女做為結婚禮物。」

    她怒氣來得又快又急。」我不接受訂做,羅根,從開始我就說得很清楚。」

    「是啊,我知道。」他又拿了一顆葡萄塞進美姬的嘴裡,讓她保持安靜。」但是,將客戶的需求轉達給你聽,是我的職責,我並沒有在說服你接受,雖然對你和對全球畫廊來說,都是名利雙收的事;不過,我只是在盡身為你經紀人的職責而已。」

    美姬吞下葡萄,斜眼打量他。」我不接受。」

    「當然,這是你的選擇。」他輕而易舉地將整椿事擱在一旁。」要不要什麼冷飲,檸檬水或冰茶什麼的?」

    「不用。」美姬從耳上拿下鉛筆,輕輕在素描薄上敲打著。」我對訂做毫無興趣。」

    「你為什麼要有興趣?」羅根應道。」你在巴黎的展覽成功極了,我很有信心在羅馬和其他地方也會一樣,你已經成功了,美姬。」他靠上前親吻她:」不過呢,駱先生不是要訂做,他很樂意完全由你來決定。」

    美姬謹慎小心地將太陽眼鏡向下滑到鼻頭,從鏡架上緣研究羅根的表情。」你在引誘我接受。」

    「絕對沒有。」當然,他確實在這麼做。」我應該補充,無論如何,那位駱先生——等等,他是很有身份的藝術評論家——願意出很慷概的價碼。」

    「我沒有興趣。」她把眼鏡推回鼻樑,低聲咒罵。」有多慷概?」

    「五萬元。但我知道你絕對不受金錢的誘惑,所以你根本不用考慮它。我告訴他你很可能不會接受。你要不要去海邊?還是兜風?」

    在羅根能站起身之前,美姬一把拉住他的領口。」哦,你這狡猾的傢伙,席羅根!」

    「兵不厭詐。」

    「要做什麼完全由我來決定?不管我想做什麼都可以?」

    「對。」他的手指劃過美姬赤裸的肩頭。在陽光洗禮下,她的肌膚已經開始轉為淺淺的水蜜桃色。」除了……」

    「看,還是來了吧!」

    「藍色。」羅根咧嘴笑著。」他想要藍色。」

    「藍色?」他的笑聲使她開始動搖。」有指定某種特別的色調嗎?」

    「和他孫女的眼睛一樣的藍,他聲明那是像夏天天空的顏色。她似乎是駱先生的寶貝,而自從他在巴黎看見你的作品之後,除了由你美麗的雙手的作品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更適合送給他的孫女了。」

    「這是他說的還是你說的?」

    「兩者合併。」羅根加答。

    「我會考慮。」

    「我也希望你會。」 他靠上前輕咬美姬的嘴唇。」但等下再考慮,如何?」

    「對不起,主人。」 一位面無表情的僕人出現在台階邊緣,用法語請示羅根。他的雙手平貼大腿地放在身側,眼睛則謹慎地面向海那邊。

    「什麼事?」

    羅根與他用法語交談了幾句後,男僕才離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走進屋裡,好像他那麼不引人注意。

    「你們說了什麼?」 美姬質疑。

    「他想知道我們要不要吃午餐,我說晚點吃。」當羅根再次俯下身時,美姬用手擋在他胸口阻止羅根的動作。」不好嗎?」他喃喃說:」我可以叫他回來,告訴他我們決定現在吃午餐了。」

    「不,我不要你叫他。」一想到其他僕人始終躲在角落,隨時等著服侍他們,美姬就渾身不舒服,她扭動身子爬下躺椅。」你從來沒想要獨處嗎?」

    「我們是獨處啊,這正是我想帶你來這裡的原因。」

    「獨處?至少有六人潛伏在這屋子裡,園丁們和廚師、僕人們和僕役長。如果我現在彈彈手指,其中一位就會飛也似地跑過來。」

    「這就是僕人的作用啊。」

    「我可不想要他們,你知道其中一位小女僕甚至要洗我的內衣。」

    「她的工作是伺候你,不是因為她想偷翻你的抽屜。」

    「我可以伺候我自己,羅根,我想要你叫他們離開,全部。」

    他不由得站起身。」你要我把開除?」

    「不,我又不是怪物,把無辜的人扔到街上去!我只是希望你請他們暫時離開,放個假什麼的。不管用什麼理由。」

    「我當然可以放他們一天假,如果你真的要這麼做。」

    「不是一天,是一星期。」她看出羅根臉上的疑惑。」你很難瞭解,因為你早就習慣了,而且根本看不見他們。」

    「他的名字叫享利,廚師是傑克,要幫你洗衣服的女僕叫茉莉。」還是叫摩寧卡來著。他想。

    「我不是要和你爭辯。」美姬走向前,伸手去拉他的手。」當這些人都躲在四處時,我無法像你一樣輕鬆。為了我,拜託,給他們放幾天假吧。」

    「你在這裡等一下。」當羅根離去時,她獨自站在原處,感覺自己很蠢。她正身在地中海沿岸的別墅裡,可以說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然而她還不滿足。

    她感覺到自己的改變。自從認識羅根以來,短短幾個月中,她改變了,現在的她不只希望得到更多,她覬覦金錢所能帶來的安適和歡愉。

    她曾經戴著鑽石項鏈在巴黎翩翩起舞。

    而她希望能再有這樣的機會。

    但是,在美姬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依然保存著一份小而炙熱的期望,期望能做她自己,期望她能不需要任何東西、不需要任何人。如果她連這個角落都失去了,美姬感到一陣痛苦穿透她的心底。那時,她將一無所有。她拿起素描簿翻看,但好長一段時間,她的腦海停駐在一片空白上,白得好像眼前的白紙一樣,然後,她開始瘋狂地畫畫,一股從體內爆炸出來的熱情使她沒有停頓地畫著、畫著。

    她畫的是她自己。兩個她糾葛在一起,互相用力拉扯著要分開來,卻又不顧一切想再重新合在一起。但怎麼可能?這兩個她竟是完全不同、完全對立?

    對藝術的熱愛、想獨處的心情、為了驕傲而獨立,而在另一端對峙的則是野心、渴望與需要。

    美姬瞪著這張完成的草稿,難以相信它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她身體裡宣洩出來,而完成之後,她卻出奇的冷靜。或許正是這兩股相對立的力量才造成康美姬這個人,若她能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或許不再是她了。

    「他們走了。」

    美姬的思緒還在飄蕩,眼睛茫然地注視羅根。」什麼?誰走了?」

    他笑了起來,搖搖頭回答:」僕人們。」

    「是的。雖然上帝才知道我們接著幾天要吃什麼,不過——」羅根停住,因為美姬像子彈一樣衝進他的懷裡,他向後顛簸幾步,為了保持平衡不讓他們撞到背後的玻璃門,幾乎從欄杆上翻過去。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羅根,你是國王!」

    羅根用雙手摟著她,擔憂地回頭望了欄杆一眼。」我差點就是個死人。」

    「我們現在完全單獨了?」

    「是的,而且我得到所有人的感激,客廳女僕還高興得落淚呢。」因為除了假期之外,他還給了所有僕人可觀的資金。」現在他們有的去海邊、有的去鄉下,這屋子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美姬重重地親吻他。」所以我們可以使用它的每一吋地板,我們會先從客廳的沙發開始。」

    「是嗎?」他覺得好笑,但當然沒有阻止她那雙忙著解開他衣扣的手。」你今天相當慾求不滿,美姬。」

    「給僕人放假的事是請求,沙發才是欲求。」

    羅根挑高眉毛。」躺椅比較近。」

    「說得也是。」美姬大笑著,任由他將自己抱到躺椅上。

    ☆  ☆  ☆

     接下來幾天,他們或在露台做日光浴、或在海灘散步、或在形狀如礁湖的泳池中戲水、或開車在附近的鄉村兜風。

    對美姬而言,打擾他們的電話鈴聲委實太多。

    也許這算度假,但羅根永遠不會遠離電話或傳真。麥立克的工廠有事情要向他報告、紐約一場藝術品拍賣的結果必須讓他知道;另外,為了尋找地點增加全球畫廊的新據點,還有許多關於房地產的事情有待他做決策。

    幸好美姬開始瞭解,工作對於羅根的重要性正如玻璃對她一樣,否則她肯定會被這些電話激怒。這姑且不論,即使她抱怨羅根花了一、兩個小時在書房辦公,羅根也能以她對素描的專心程序來反駁,使美姬無言以對。

    如果美姬開始相信,男人和女人若要相伴一輩子,必須找到某種和諧的相處模式,而他相信羅根與她之間找到和平共處的方式。

    「讓我看看你畫了些什麼?」

    美姬邊打哈欠、邊將素描簿遞給他。此時太陽正在沉落,西方天空流動著幾種色彩。互相追逐推擠,逐漸融合在一起。兩人之間放了一個銀色冰桶,裡面滿滿是冰塊和一瓶羅根從地窖中選出的酒。美姬舉起她的酒杯啜飲著,盡情享受她在法國的最後一個傍晚。

    「你回家後想必會很忙。」他一張張瀏覽著。」你要怎麼選擇從哪一張開始著手?」

    「我不選,它會選我。」

    「我可以把這幾張你幫萊娜畫的畫裱起來,以簡單的鉛筆畫來說,它們相當不錯,我特別喜歡……」羅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正好翻到一頁和海景或山景全然不同風格的畫。」這是什麼?」

    美姬瞥了一眼。」哦,對,那張!我不常畫人像,但那張讓我無可抗拒。」

    畫裡的人是他自己,四腳伸展著趴在床上,手臂伸長的姿態好像正在尋找某個人——美姬。

    羅根驚訝極了,他不悅地皺起眉頭。」你趁我睡著的時候畫的?」

    「我不想吵醒你破壞整個畫面。」她把笑容隱藏在玻璃杯後面。」你睡得這麼香甜。說不定你可以把它掛在都柏林的畫廊裡。」

    「我光著身子。」

    「應該說裸體,我得提醒你,這是藝術,而且你看起來非常藝術,羅根,我還簽了名,你看,你可以賣個好價錢。」

    「我不這麼認為。」

    美姬彈了下指頭。」身為我的經紀人,你的工作就是賣出我的作品——你每次都這樣告訴我;而這張畫,我得說它是我最好的幾張之一。你注意那光影的效果,還有你的肌肉——」

    「我看見了。」他的聲音好像被人勒著脖子似的。」而且每個人都看得到。」

    「不用害羞啊。你的身材很好,我自認另一張畫得比這張更能表現你的身材。」

    羅根全身血液驟然下降幾十度。」另一張?」

    「對,我看看。」她靠近翻了幾頁。」喏,這張,光影對比的感覺更好……而且你顯得有點傲慢。」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美姬畫他站在陽台上,一手靠在身後的欄杆上,另一手拿著白蘭地酒杯,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笑容,除此之外,全身一無所有。」我從未擺過這種姿勢,從未全裸地站在陽台上喝白蘭地。」

    「藝術家的創作力。」美姬輕鬆地說,喜歡看見羅根被她嚇得驚慌失措的模樣。」我太瞭解你的身體,不用看就畫得出來,如果加上衣服就會破壞這張畫的主題。」

    「主題?什麼主題?」

    「華屋的主人。我想大概會這樣命名,兩張都可以用這名字,你何不將它們當做套畫一起賣?」

    「我不要賣它們。」

    「為什麼不賣?你甚至賣出幾張我還沒有完全畫完的作品。我本來不要你賣,你還是拿去賣了,現在我要你把它們賣出去。」她的眼睛閃動愉悅的光彩。」事實上,我堅持要賣,我記得合約上有這樣的條款,這是我的權利。」

    「那麼我會自己買下來。」

    「你要出多少價呢?聽說我的價碼正在上升中。」

    「你在勒索我,美姬。」

    「哦,是嗎?」美姬朝他晃動酒杯,然後又喝了幾口。」 你必須付我開出的價碼。」

    羅根再看了畫一眼,然後用力將素描簿合上。」多少?」

    「我想想……如果把我抱到樓上去,和我做愛直到月亮升起,這筆生或許能成。」

    「你很有生意頭腦。」

    「我從一位主人身上學到的。」她正要站起身,羅根卻搖頭制止了她。

    「我可不想占任何便宜,我記得你開的條件是把你抱到樓上。」

    「說得對。我猜這正是我需要經紀人的緣故。」美姬讓羅根將她抱進屋裡。」你還是得記著,如果我對其他部分不滿意,這筆生意就吹了。」

    「你會滿意的。」

    在樓梯上,羅根停下腳步親吻她,美姬的反應一如平常,熱情而激烈,而他的反應也和往常一樣,血液竄流得又快又猛。他走進臥房,夕陽餘暉從窗口謝進房裡,眼見天色就要暗下來了。

    羅根不想讓黑暗吞噬他們獨處的最後一夜。將美姬放在床上後,他先去點燃蠟燭。房間許多角落都放了蠟燭,有的己經燃到一半,有的是細小微弱的光線。美姬跪在床上,等著羅根將所有蠟燭一一點燃。

    「真浪漫。」她微笑,心底漾起一陣莫名的感動。」看來偶爾勒索還是不錯。」

    聽她這麼說,羅根停住。一隻燃燒的火柴還夾在他的手指間。」我很少給你浪漫的感覺嗎?美姬。」

    「開玩笑而已。」美姬甩甩一頭亂髮。他的聲音聽來太過嚴肅。」我不需要浪漫,只要慾望就夠了。」

    「難道我們之間只有慾望嗎?」羅根深思著,將火柴貼近燭蕊.而後甩熄。美姬大笑起來,朝他伸長手臂。」如果你停止到處閒晃,趕快到我這裡,我會讓你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是些什麼?」

    從窗口透進的最後一抹陽光餘暉加上金黃色的燭光照射,使她看來燦爛耀眼,她的頭髮著著火,金銅色的肌膚閃閃發光,而那雙好像有魔法的綠色眼睛,毫無疑問地正在對他進行誘人的邀約。

    若在其他日子裡,羅根會毫不猶像地接受她的邀請,盡情沉溺在兩人點燃的熊熊愛火裡。但此刻,他的心情改變了,他緩緩來到美姬身邊,在她還來不及用手將他拉倒在床鋪上時,羅根已經舉起她的手,將它們貼在自己唇邊,眼晴則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這不是交易,美姬,我要和你做愛。」他的手依然握著她的,身體則靠上前逗弄她的嘴唇。」這次是我所選擇的時間和地點。」

    「你在說什麼蠢話?」美姬的聲音並不平穩。他吻她的方式這麼緩慢、這麼溫柔,而且帶著無比的專心。」我們不是已經做過很多次了嗎?」

    「和這次不同。」羅根感到她的手在自己手裡蜷縮起來,身子也開始向後退。」你害怕我對你溫柔嗎?美姬。」

    「當然不怕。」她感覺自己吸不到空氣,但卻又清楚地聽見空氣緩慢而沉重地經過她嘴唇所發出的聲音。她整個的身子在顫抖,但他幾乎還沒有觸到她的身子,僅僅握著她的手而已,」羅根,我不想——」

    「被吸引?」他讓自己的舌尖在她臉上悠閒地游移。

    「不,我不要。」但當他的嘴漫遊到她的喉嚨時,她還是仰起了頭。

    「你很快就會被吸引了。」

    羅根放開她的手,將她的身子更拉近自己。當美姬舉起手攀向他的頸子時,她感覺自己的手竟然沉重得不可思議;當羅根用手指尖端愛撫著她的頭髮,他的臉頰時,那動作輕微得好似一陣和風吹過她的肌膚。

    他的嘴唇再次回到她的唇上,深情而溫柔地吻著,吻到她整個人像團軟蠟似地融化在他的臂膀裡,無力抗拒。早在羅根用那靈活細膩的手指愛撫她的肌膚時,美姬已經像要漂浮到天空一樣輕軟無力。

    她一早才採來的野花靜靜立在窗邊的藍色花瓶中散播芳香,美姬還聽見微風夾帶著地中海的味道飄進窗內。她無力地在他的手指和嘴唇上蠕動著,除了接受他所給予的一切、除了順從他希望她感受的一切外,她再也無能為力。

    他一手枕著她的頭.舉起美姬柔若無骨的身子。

    「你是我的,美姬,除了我沒有別人能讓你有如此感受。」

    她應該要開口抗議,然而美姬卻做不到。因為他的嘴己經展開一場嶄新而悠閒的探險,彷彿他有著幾世紀的時間去揮霍一樣。卻使全身血液都集中在他的腦袋、他的小腹,羅根依然讓每一個愛撫動作保持在最輕微的狀態中,等待美姬從一個高峰滑向另一個。她的身體高高拱起,她的睫毛飛快眨動,他看著她的身子開始震顫,看著她屏住氣息,而後再次柔軟下來。

    太陽西沉,蠟燭滴下淚,羅根引領著她攀向一個又一個高峰,使美姬發出虛弱的叫聲,叫聲漸漸變為歎息和呢喃。當她的心漲滿了全新的情緒,滿到她幾乎就要哭出聲來時,他溫柔地滑進她體內,在月亮升起的一刻重新佔有了她。

    ☆  ☆  ☆

     她可能睡著了,美姬知道自己作了夢,當她再張眼睛時,月亮已經爬到天頂,而房間只有她一人。像只睏倦的貓咪一樣,她很想繼續睡著,但把臉埋進枕頭的那刻,她才發現自己沒有羅根睡不著。

    於是她爬起身,找到睡袍,這件絲綢睡袍是羅根堅持要給她的,滑溜的料子溫暖柔軟地貼在她的肌膚上。她走出房間尋找他。

    「我該猜到你會在這裡。」

    羅根在廚房,赤裸著上身站在潔淨亮麗的爐子前,廚房裡的裝潢是一式燦爛的黑色與白色。」在為你的胃操心?」

    「也包括你的胃,女孩。」他關好火,轉過身子。」煎蛋。」

    「還有什麼?」這是他們倆唯一能勝任的料理,突然間,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美姬感到一陣難堪。」你應該叫我起來弄。」

    「叫你起床?」他拿起餐盤。」這比煎蛋還難。」

    「我的意思是這是我應該做的,畢竟我之前沒有出力。」

    「之前?」

    「樓上,在床上,我沒有做什麼。」

    「生意就是生意。」 羅根將蛋鏟進盤裡。」再說從我的角度來看,你出了很多力。看著你扭動是件極其賞心悅目的事。」也是一件他打算很快就要再次實踐的事。」你何不坐下吃?」

    「好吧,這樣可以早點恢復我的力氣。你知道嗎?」她邊說邊塞一嘴的蛋。」我從沒想過性會讓人變得這麼軟弱。」

    「那不僅僅只有性。」

    他的語氣讓美姬舉到一半的叉子停在空中,羅根顯然被激怒了,聲音背後隱藏著被傷害的情感。美姬很難過,但更驚訝自己的話會引起他的不悅。」我沒有別的意思,羅根,當一男一女彼此喜歡時——」

    「我不僅僅只是喜歡你,美姬。」羅根用相同的語氣說:」我愛著你。」

    美姬手裡的叉子鐺的一聲落在桌面,尖銳的痛楚撕扯著她的喉嚨。」你不是在說真的吧。」

    「我是。」他平靜下來,卻在心中不斷詛咒自己,竟然在燈光明亮的廚房,面對一盤煎焦的雞蛋進行他的愛情宣言」而且你也愛著我。」

    「這不是——我沒——你不能代表我說話。」

    「因為你太笨無法為自己說話,在我們倆之間的情感,遠超過單純的肉體需求。如果你不是這麼豬腦袋,你就不會繼續假裝下去。」

    「我不是豬腦袋。」

    「你是。但我發現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其中一點原因。」羅根已經冷靜下來了,很高興自己又回到掌控的地位。」我們會另外找時機討論這一切,但我必須告訴你,我愛你,而且我希望你和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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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10 02:28: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結婚?這個字眼哽在她的喉嚨裡,幾乎使她嗆死,她甚至沒有膽子重複它。

  「你腦袋昏了。」

  「相信我,我考慮過這個可能性。」羅根拿起叉子。外表表現得很平靜,但心臟還是被美姬的話狠狠地戳了一下。」你非常固執、非常沒有禮貌,只要一專心做自己的事,就全然不顧及其他人,而且脾氣極其暴躁。」

  好長一時間,她的嘴只能像金魚一樣張張合合。」哦,我是嗎?」

  「你正是如此。任何男人除非是眼睛瞎了,才會想把這樣的包袱背上一輩子,但是,」他倒了杯茶。」事情就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我記得習俗是利用女方的教堂,所以我們會在克雷爾郡舉行婚禮。」

  「習俗?羅根,和你的習俗去死吧!」她不明自為什麼背脊會感覺像被冰刀刺過, 這當然不會是恐懼,她告訴自己,這一定是憤怒造成的,她當然不會懼怕任何事。」我不會嫁給你或任何人,永遠不會。」

  「太可笑了,你當然會嫁給我,我們實在太相配了,美姬。」

  「一分鐘前我只是個固執、無禮、暴躁的女人。

  「你是啊!而且正適合我。」羅根執起她的手,拉向自己的嘴唇。

  「但是不適合我,一點也不!羅根,你要瞭解。」她把手抽回來。」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妻子。」

  「除了我之外。」

  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咒罵,而羅根卻只是對著她微笑,美姬盡可能穩住自己的脾氣,她知道吵架只能滿足一時的情緒發洩,並不能解決事情。」你把我帶到這裡來就最為了這個,是不是?」

  「不,不是這樣。我想在將自己的感情扔在你腳邊之前,多點時間和你單獨相處。」他以非常謹慎小心的動作將食盤推到一旁。」我很清楚你會把我踢回來。」他平穩地注視著她,賦予極大的耐心。」你看我多瞭解你,美姬。」

  「你才不瞭解。」怒氣和她不願承認的驚慌,排山倒海地淹沒她整個人。」我是有苦衷的,羅根,所以從來不考慮婚姻的事。」

  美姬的話讓他感到好受許多,原來並非與他結婚這點讓她驚駭,而是婚姻本身。」你有什麼苦衷?」

  她低垂視線,對著茶杯凝望許久,照平日習慣加進三顆方糖攪拌著。」你父母都過世了?」

  「是的。」羅根雙眉鎖緊,這句話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過世將近十年了。」

  「失去家人很痛苦,全副的安全感好像在瞬間被剝除一樣,讓你不得不面對死亡這樣冰冷冷的事實。你很愛他們嗎?」

  「很愛——」

  「等等,我想先聽你說,他們愛你嗎?」

  「是的,他們很愛我。」

  「但你怎麼知道?」美姬用手雙手捧著酒杯。」因為他們給了你穩固的經濟背景?一個美麗的家?」

  「這和物質享受無關。我知道他們愛我是因為他們的表現讓我可以感覺到。而且我看得見他們彼此相愛。」

  「所以你的家庭裡有愛、笑聲呢?羅根,有笑聲嗎?」

  「當然,不少。」他此刻還能清晰地想起。」他們去世時,我真是不知所措。發生得太突然了,實在太突然……」他的聲音漸漸隱遁,許久才恢復。」但是,等悲傷過去後,我反而高興他們是一起走的,否則不論哪一個留下,都會活得很痛苦。」

  「你還沒有注意到自己有多麼幸運——能夠生長在一個有愛、有笑聲的家庭。我從不瞭解這些;在我父母之間沒有任何愛情存在,只有憤怒、責難、罪惡感和責任感、但是沒有愛。你能想像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裡,創造你的兩個人彼此之間有任何關懷嗎?他們的婚姻是座監獄。」

  「不,我無法想像。」羅根伸手蓋住她的手。」我很為你難過。」

  「我發過誓,當我還是少女時,我就曾發過誓,永遠不要被鎖在這樣的監獄裡。」

  「婚姻不是監獄,美姬。」他溫和地說:」我父母的婚姻便充滿喜樂。」

  「而有朝一日你也會建立自己的幸福的婚姻,但不是和我。羅根,我的母親恨我。」

  羅根想開口,但忍住沒有出聲。

  美姬繼續:」打從我出生之前,她就開始恨我,因為我在她子宮內成長的事實毀了她的一生——她經常這麼告訴我。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認清這份恨有多麼深,直到你祖母告訴我,我母親原來有份事業、有自己的前途。」

  「事業?」他質疑。」唱歌?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太有關係了。除了放棄演唱生涯之外,她還有什麼選擇?住在像我們這樣的國家裡,一位未婚母親能有什麼前途?」美姬感到一陣寒意,顫顫地呼出一口深長的氣息。」如果不是因為懷了我,他們根本不會結婚,只不過是片刻的激情,或需求而已。我父親當時年過四十,她三十多,她幻想著一段浪漫史,而他則看見一位美麗的女人。她那時很吸引人,而我就是他們片刻激情所種下的種子——七個月大的嬰兒使她蒙羞,要毀了她的夢想,還有他的。」

  「你不能因為自己被生下來而內疚啊,美姬,」

  「我明白,但是我知道我的存在、我的每一呼吸,活生生地埋葬了兩個人。我只是激情之後的產物,每次看到我,就會想起自己的罪惡。」

  「這不只是荒唐,根本是愚蠢。」

  「或許吧?我父親說他曾愛過她,或許是真的。」她可以想像年輕的父親走進歐家酒吧,看見梅芙、聽見她的歌聲,而他那顆浪漫的心立刻隨著歌聲飛入雲霄。

  然而飛得太快太急,墮落得也太快太猛。

  「我十二歲時,她告訴我,我不是在婚姻中懷下的孩子。也許她已經看出我正在慢慢由女孩蛻變為女人吧,我開始注意男孩,會在墨非和其他同村的男孩身上試驗自己的魅力。她抓到我——站在乾草堆邊和墨非試著接吻。只是一個吻,沒別的,我們兩個孩子的年輕而好奇,那是我的的初吻,是個充滿羞怯而無害的、甜蜜的輕吻。」

  「而她看見我們。」當美姬閉上眼睛,整樁經過好像電影重演一次在眼前浮現。」她的臉色變得慘白,開始尖叫發狂,把我拉回屋裡。她說我是邪惡的!而且全身都是罪。由於父親當時不在家,沒有阻止她,於是她就鞭打我,」

  「鞭打你?」羅根震驚地站起身。」你是說,就因為你親了一個男孩,她就打你?」

  「她以前就會打我。」美姬的語氣平淡。」我已經很習慣她用手背打我。那次她用皮帶抽打,直到我以為自己就要被她殺死了。她一面打我一面叫喊些聖經裡的句子,屬於什麼罪惡的烙印。」

  「她沒有權利如此對待你。」羅根用雙手捧著她的臉。

  「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力,但沒有用。從她眼裡,我看得見她的憤怒和恐懼——我漸漸明白,她恐懼我會變成像她一樣的結局,懷了個孩子在肚子裡。從小我就知道她不愛我,我也知道她對萊娜要稍微好些。但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因。」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陽台上。

  「你不用再說這些了。」羅根站在她身後。

  「讓我說完。」天空鑲滿了星子,微風吹示樹梢。」她說我是被烙印的,而她打我是為了要我永遠記得身為女人需要承受的重任。」

  「這太卑劣了,美姬。」再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羅根扳過美姬的身子,雙手用力按在她的肩頭,藍色眼眸裡閃著憤怒的火光。」你只不過是個小女孩。」

  「即使我是,從那天之後就不再是了,因為我開始瞭解她心裡確實是這麼認為。」

  「那是謊言,可恥的謊言!」

  「對她而言並非如此。對她,這是個血淋淋的事實;她說,我是我是上帝為了懲罰她一夜的失誤而降生的。而且每一次見到我都會讓她再度想起這個事實。尤其她認為所謂的懲罰不僅僅是懷我、生我時的痛苦;因為我,她被自己所不屑的婚姻綁住,綁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和一個她從不想要的孩子身上。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她還被迫放棄了她真心想得到的一切,甚至毀了她所曾經擁有的一切。」

  「她才該被鞭打,沒人有權利這樣虐待孩子,更糟的是把聖經扭曲了當做藉口。」

  「真有意思,我父親回家發現她對我做的事之後,說了和你幾乎一樣的話,我還以為他會打她。那是我一生中唯一見過他接近暴力的一次,他們吵得非常激烈,我藏在臥房裡,躲避最糟的場面。萊娜進來安慰我,像個小媽媽照顧我,房外吵得震翻了天,尖叫、詛咒、怒罵,屋裡萊娜則說著無意義的安撫話語,雙手卻在發抖。」

  當羅根將她摟在懷裡時,美姬沒有出聲抗議。她的眼睛是乾澀的、聲音是平穩的。」我以為他會離開,他們對彼此說了這麼多惡毒的話,我認為沒有人能在這樣互相怨恨以後還繼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以為他會帶我們離開,如果萊娜和我能就此跟著他走,不管去任何地方,一切都會重新好轉。然後我聽見他說他也在償還——為了他曾經相信他深愛著她,當然,他沒有離開。」

  美姬再次離開他身邊,向後退。」他又待了十多年,而她從此沒有再碰過我。我們都無法忘記那一天,他試著給我更多、愛我更多來彌補。但他做不到。 如果他真的帶了我們離開她,也許什麼都改變了,但是他做不到,所以我們繼續生活在那間屋子裡,像生活在地獄裡的罪人。」

  「你真心認為孩子是有罪的嗎?美姬。」

  她搖頭。」不,羅根,我不會責怪孩子,但結局依然不會改變。」她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會冒險把自己鎖住監牢裡。」

  「你這麼聰明,當然不會相信發生在你父母的事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不是每個人。萊娜現在已經脫離了母親的束縛,她有天將會結婚、她是個想要家庭的女人。」

  「而你不是?」

  「我不是。」美姬這麼回答,但聲音聽來虛偽而不誠實。」我有我的工作.而且渴望獨處。」

  羅根抓住她的下顎。」你在害怕?」

  「就算我是,我也有害怕的權利。」她甩頭掙脫。」從這樣背景中長大的我,會成為怎樣的妻子或母親?」

  「你才剛說你的妹妹會走入家庭。」,

  「在她身上產生的影響和我截然不同。你說我固執、無禮、只顧自己不顧他人,全說對了。」

  「也許你有部分如此,但這並不是全部的人,美姬。你有同情心、有愛心、有奉獻白己的心,我愛的並不是部分的你,而是全部的你,我希望能一生與你為伴。」

  某種東西在她體內翻攪不休。」你沒有聽懂我說的話嗎?」

  「我完全瞭解了,現在我才知道你不只愛我,還需要我。」

  她舉起雙手拉扯頭髮,整個人陷入一片狂亂。」我不需要任何人!」

  「你當然需要,你只是害怕去承認。」羅根為年幼的美姬感到難過,但他不能改變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愛你。」你把自己鎖在一間牢房裡,美姬,當你承認自己的需求時,芝麻門就會打開。」

  「我現在過得很快樂,你為什麼要改變一切?」

  「因為我想要有更多時間與你在一起、我希望和你有孩子。」他的雙手梳過美姬的頭髮,在頸後圍成一個圈圈。」因為你是第一個,也是我唯一愛的女人,我不想失去你,美姬,我不會讓你失去我。」

  「我已經將我能給的一切都給了你,羅根。」她的聲音在顫抖。」遠比我給任何人都要多,如果你還不能滿足,我只能結束一切。」

  「你做得到嗎?」

  「我必須如此。」

  他的手一度在她頸後縮緊,隨即又放開。」固執。」羅根用好笑的口氣來遮掩他的痛楚,」美姬,除了一件事例外。」

  她才剛感到了鬆了口氣,立刻又變得小心謹慎。」會麼事?」

  「我愛你。」羅根將她拉入懷中,嘴唇覆上她的。」你必須開始習慣經常聽見這句話。」

  ☆  ☆  ☆

  美姬很高興能回到家。在家她能盡情享受孤獨,享受一個人獨自度過漫長白日的滋味;在家,除了工作她不用思索任何事。為了證明這點,美姬在工作室裡待了三天,沒有任何干擾。

  望著完成的作品,她很滿意自己的生產力;同時,這也是她記憶中第一次感到寂寞。

  一切都是出自他的計劃,美姬邊想邊看著夕陽餘暉慢慢變得黯淡。羅根設計她習慣於他的陪伴、習慣都市和人群的煩亂,羅根讓她想要更多。

  她真想念他!

  婚姻!但想到這兩個字,美姬依然忍不住打寒戰,至少這個東西是羅根永遠別想讓她起念想得到的,美姬很確定,她緩緩走向萊娜的屋子、。夜向著她聚攏,一團薄霧圍在她腳邊,微風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警告著氣溫將變寒。

  萊娜的廚房透出歡迎的燈光,一聲低吠從樹下的陰影裡傳來,美姬柔聲對樹影叫喚,康巴穿過薄霧向她跑來,嘴裡揚著快樂的叫聲。若非美姬及時阻止,它將會跳到她身上表現它對美姬的愛與忠誠。

  美姬揉著它的頭和頸子,康巴愉快地搖動尾巴。」在守護你的公主,是嗎?好吧,我們進去找她。」她一打開廚房門,狗兒立刻像只箭一樣向裡衝去。

  它停頓在通往走廊的門口,尾巴激動地搖擺。

  「她在那裡,是嗎?」美姬將裱好的畫放在一旁,走到門邊。她聽見裡面傳來的聲音,幾句英國口音和一聲笑聲。」她有客人。」美姬對康巴說:」我們不要去吵她,你就留在這裡陪我吧。」為了安慰失望的康巴,她走到萊娜收藏康巴餅乾的櫥櫃。」要吃東西總得先表示些什麼吧?小伙子。」

  康巴眼睛盯著美姬手上的餅乾,坐在地上向美姬舉起一隻前掌。

  「好乖,喏——」

  等餅乾一被它牢牢咬在嘴裡,康巴立即奔向廚房爐火邊的地毯前,急急轉了三個圈,然後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趴下享受美食。

  「我也要給自己找點吃的。」美姬在廚房搜索一圈,找到一大塊薑汁麵包覆蓋在毛巾下。她切下一塊,邊吃邊等著爐頭上的水壺燒開。

  萊娜走進廚房時,美姬正將盤子裡的麵包屑掃進嘴裡。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萊娜拍拍康巴的頭。它站起身去磨蹭女主人的小腿。

  「你有客人?」

  「對。一對倫敦來的夫妻、一位戴裡來的學生,還有兩位年輕小姐從愛丁堡來,你玩得如何?」

  「那裡真是漂亮,白天太陽又熱,晚上很溫暖。我畫了幾張畫給你。」她指指放在一旁的畫。

  萊娜拿起畫,臉上綻放笑容。」哦,真是漂亮。」

  「我想你會喜歡它勝過明信片。」

  「謝謝你,美姬,我有些關於你巴黎展覽的剪報。」

  美姬感到驚訝。」你怎麼會有?」

  「我請羅根寄來給我的。你想看嗎?」

  「現在不用,它們會讓我的胃抽筋,我現在工作正順利。」

  「等展覽移到羅馬時,你也會去嗎?」

  「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到,那些地方感覺起來都太遠了。」

  「像場夢一樣。」萊娜歎息著:」真難相信我去這巴黎。」

  「從現在起你可以多去旅行,只要你喜歡的話。」

  「嗯。」或許她的確想去世界各地看看,但家牽絆了她。」柯愛琳生了個男孩。昨天才用受洗,整個儀式過程中他不停大哭。」

  「愛琳大概像小鳥一樣到處吱吱喳喳,靜不下來吧?」

  「才沒有。她抱著他、哄他,然後又抱他去餵奶。結婚生子真的改變了她,你不會相信那是一個愛琳。」

  「婚姻永遠會改變一個人。」

  「通常是往好的方向改變。」 但萊娜很清楚美姬此刻的思緒。」媽最近好多了。」

  「我沒問。」

  萊娜平靜地說:」但我想告訴你。樂蒂說服她每天在花園裡坐坐,還開始散步。」

  「散步?」美姬的好奇心還是被勾起來了。」 媽會去散步?」

  「我不知道樂蒂怎麼辦到的,但她顯然有方法對付媽,上次我去看媽時,她正拿著毛線,讓樂蒂將毛線捲成球。當我一進屋裡,她就把毛線丟下,開始抱怨樂蒂會把她氣死,又說她炒了樂蒂兩次魷魚,但樂蒂不肯走。她在抱怨的時候,樂蒂只是坐在搖椅裡,面帶笑容繼續卷毛線。」

  「如果那女人把樂蒂逼走了——」

  「不會,聽我說完。我站在原處,不停說些抱歉的話,心裡已經在等待最糟的時候來臨,可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樂蒂停止搖椅.叫『梅芙,可惹得女孩子心煩,吵得像只鵲。』然後她把毛線遞給媽,又告訴我最近她正要開始教媽打毛線。」

  「教她打——哦,這真是頭條新聞。」

  「事實上,媽的嘴沒停過,不停在抱怨、不停和樂蒂爭辯,但她看來很喜歡這樣的生活。你說要讓她有自己的地方是對的,美姬。她或許現在還不瞭解,但她住在那裡確實比在其他地方快樂多了。」

  「我的重點只是讓她離開這裡。」美姬不安地在廚房裡踱步。」我可不要你自作主張以為我是為她好才這麼做。」

  「但你確實是如此。」萊娜柔聲說。」如果你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就不說。」

  「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談她,而是來看看你好不好有沒有搬進廚房旁的主臥房裡?」

  「有,這樣樓上就多出一間可以給客人住了。」

  「可以多些隱私權。」

  「是啊。我放了張桌子在裡面,這樣我可以看書寫東西,我喜歡窗子可以看見花園,墨非說我還可以加張門,這樣進出都不需要經過屋子。」

  「好極了。你的錢夠不夠整修?」

  「夠,今年夏天生意不錯。美姬,你不想告訴我你的心事嗎?」

  「我沒有心事。」美姬粗魯地回答:」我只是腦袋比較累了,沒別的。」

  「你和羅根起爭執了嗎?」

  「沒有。」那不能算是爭執,她想。」你為什麼以為我想他?」

  「因為我知道你們在一起,也看見你們有多麼關心對方。」

  「那樣就夠了,不是嗎?我關心他、他關心我,我們一起合作的事業進行順利、蒸蒸日上,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你愛他嗎?」

  「不,他以為我愛,但我不能對他的想法負責,我也不可能為了他改變我的生活……他已經改變了我。」美姬抱著肩膀,突然感覺一陣冷。」該死的他!我不能再回頭了。」

  「回頭?」

  「回到我以前的樣子。他讓我想得到更多,我知道這想法一直存在我心裡,但他卻要我承認,我還需要他。他讓我把自己最好的一部分交進他手裡。」

  「你指的是你的藝術嗎?美姬,還是你的心?」萊娜眼睛緊緊鎖在姊姊臉上。

  美姬感覺自己被徹底打敗了。」兩者唇齒相依,缺一不可,這麼看來,我想我把兩者都給了他。」

  ☆  ☆  ☆

  羅根若聽見此話,必定會大感驚訝。經過深思熟慮,他已經決定要以生意人的態度來處理他與美姬之間的關係;既然已經出了價,現在便是耐心等待對方反應的時候了。

  目前,他沒有任何與美姬聯絡的理由,巴黎的展覽還會繼續兩個星期才轉往羅馬,該運送的作品已經選好,該準確的展覽事宜也都齊備了。

  在目前可以預見的日子裡,美姬有她的工作,而他也有自己的工作,任何公事上的接觸都會經過他的部下。

  換句話說,他要讓美姬著急。

  不論是時他的自尊或計劃來說,這點都得重要,羅根不願讓美姬知道她的拒絕給他的感情造成多大的傷害。分開,他們可以從客觀的角度分析彼此的未來,在一起,兩人最後一定是癱倒在床上。

  萬一美姬始終如此固執,等到合理的時限過後,他會不擇手段達到他的目的。

  羅根不耐煩地敲著祖母的家門,雖然此時不是他們平常習慣的拜訪時間,但回到都柏林已經一星期了,他有需要家人陪伴的渴望。

  羅根對前來開門的女僕點頭示意。」我祖母在家嗎?」

  「在,席先生,她正在主客廳裡,我去通報。」

  「不用了。」他走進門廊,逕自轉往客廳,莉絲立刻站起身,張開雙臂歡迎他。

  「羅根!見到你真是驚喜。」

  「我剛好有個會議取消了,所以想來看看你好不好?」 羅根挑高眉毛打量祖母。」你的氣色好得不得了。」

  「我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她大笑著,拉孫子坐下。」要喝點什麼嗎?」

  「不用,我不會待很久,只是來找你聊聊天。」

  「我聽說了,巴黎的展覽很成功。」莉絲坐在他身邊,拉平裙子的折痕。」上星期我和派翠吃午飯,她告訴我的。」

  「的確是。」羅根想到老朋友,不由得感到內疚。」她還好嗎?」「哦,非常好,像朵盛開的花。她最近都在忙托兒所的事,而約瑟幫了她很多忙。」

  「太好了。上星期我沒有太多的時間待在畫廊,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在麥立克的擴充計劃上了。」

  「進行得如何?」

  「還不錯。但有些問題還是需要我跑一趟解決。」

  「那你又要很久才回來了?」

  「不會,大概一、兩天就夠了。」他抬起頭,看著祖母不安地拉扯裙子、又摸摸頭髮。」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有。」她臉上帶著笑,盡量讓雙手保持平穩。」沒什麼不對勁,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你知道……」她聲音越來越小,不住在心裡罵自己膽小鬼。:美姬好嗎?她喜歡法國嗎?」

  「似乎不錯。」

  「現在去別墅度假正是最棒的季節。那裡天氣好嗎?」

  「很好,你是想討論天氣嗎?」

  「不是,我只是——你確定不要喝杯飲料?」

  某種警鐘在羅根敲響。」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沒有發生什麼事,親愛的,真的沒有。」

  他很驚訝地看見祖母瞼蛋紅得像十幾的少女。」奶奶——」

  他的話被樓上傳來的聲音打斷:」莉絲,你去哪裡了?」

  不久一位寬胸禿頭的男人出現在門口,身上穿了件極不合身的金黃色西裝,圓胖的臉上滿是皺紋,笑得像滿月一樣開懷。羅根緩緩站起身。

  「原來你在這裡,親愛的莉絲,我還以為我失去你了。」

  「我正要拉午茶鈴呢。」 那男人走進房裡,親吻莉絲兩隻緊張不安的手,她臉上的紅暈更加深了。

  「羅根,這位是費尼奧;尼奧,我的孫子羅根。」

  「終於見到本人了。」他用一雙大手包住羅根的手,用力上下晃動。」莉絲每天都提起你,你可是她的心頭肉啊。」

  「很——高興見到你,費先生。」

  「我們之間還是別客套吧,兩家都這麼熟了。」他眨眨眼睛,放聲大笑起來,皮球似的肚皮不住跳動。

  「這麼熟?」

  「是啊,我和莉絲小時候就住得這麼近了,五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天哪! 而現在你又幫我外甥女管理那些漂亮的玻璃。」

  「你的外甥女?」羅根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你是美姬的舅舅?」

  「是啊。」尼奧坐了下來,表現得完全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我真為那女孩驕傲得不得了啊,雖然我可是一點也不懂她在做什麼,不過莉絲說那沒什麼關係。」

  「莉絲。」羅根輕輕重複,聲音小到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太好了是嗎?羅根。」莉絲臉上掛著緊張兮兮的微笑,」萊娜寫信到哥耳威給尼奧,告訴他美姬和你現在一起合作,她還提到你是我的孫子,於是尼奧就寫信給我。就這樣,他說要來這裡玩一陣子。」

  「在都柏林玩?」

  「真是漂亮的城市,真的。」尼奧拍打沙發扶手。」裡面住著全愛爾蘭最漂亮的女人。」他對著莉絲眼睛。」真的,她就在我眼前。」

  「去你的,尼奧。」

  羅限瞪著眼前這一對,當著他的面肆無忌憚地打情罵俏。」我想我還是需要再喝一杯。」他說:」一杯威士忌。」

 

  羅根壓抑著滿腹說不出的莫名情緒離開祖母家,回到畫廊時剛過關門時分,他依然不願相信自己親眼目睹的畫面——正如美姬曾經告訴他的,當一對男女有過親密關係,會從許多小地方洩漏出訊號。

  他的祖母,竟然和美姬圓臉的舅舅談情說愛!

  不!羅根還是不能承認。 或許他們發出了某種訊號,但他卻解錯了密碼。畢竟他的祖母年過七十,是位無論在品味、個性、氣質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女人。

  而費尼奧卻是……莫名其妙的人。

  羅根決定給自己一、兩個小時冷靜一下,不受任何電話或人事打擾,好好地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享受安靜。

  他邊想邊搖頭,怎麼聽起來完全是美姬的口氣?

  當他的手正要碰到辦公室的門把時,羅根停下腳步,房間裡傳來的明顯的爭執聲。好奇心卻驅使他開門。

  他開了門。約瑟和派翠正在裡面怒目相見。

  「我告訴你,你根本沒經過大腦思考。」 約瑟大吼:」我不要成為你和你母親失和的原因!」

  「我根本不在意她怎麼想!」派翠吼回去。羅根不禁張大嘴,訝異至極。」這件事和她一點也沒有關係。」

  「你這樣說剛好證明我的想法,你沒有在用大腦思考,她是——羅根?」約瑟憤怒的表情立刻僵化成石頭。」我不知道你進來了。」

  羅根好奇的視線從約瑟身上轉到派翠。」我似乎打擾到你們了。」

  「也許你可以說服他剝去那層面子問題。」派翠甩甩頭髮,閃爍的眼眸藏不住她激動的情緒。」我可沒辦法。」

  「羅根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約瑟降低了聲音,但聲音背後的意志依然如鋼鐵般沒有轉圜的餘地。

  「是哦,我們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第一滴眼淚從她眸中迸出,派翠揮手抹去。」我們必須像——通姦者一樣偷偷摸摸。算了!我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約瑟,我愛你,我不在意任何人知道。」她旋身向著羅根。」怎樣,你有什麼話要說?」

  羅根舉起一手,試著保持身體平衡。」我想我應該讓你們自己討論。」

  「不需要。」她急急尋找皮包。」他不會聽我的,我還以為他會聽,以為他是全世界唯一會聽我的人,想不到是我看錯了。」

  「派翠。」

  「不要用那種聲音叫我。」派翠瞪著約瑟。」我長這麼大,永遠是別人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而我已經快要發瘋了。我忍受別人對我開托兒所的批評、忍受他們冷眼旁觀等著看我失敗、看我的笑話。但是,我不會失敗。」她再次轉向羅根。」你聽見了嗎?我不會失敗。我會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我要做的事,而且我會做得很好;然而,我不能忍受的是我所愛的人對我的批評。包括你、包括我母親,當然更包括我自己選擇的情人。」

  派翠高高昂起下顎,睜著滿眶淚水的雙眼對約瑟看。」如果你不要我,你可以誠實地說出來,但你不能告訴我什麼對我最好。」

  約瑟向她走近,但派翠已經走到門外了。」派翠!該死。」還是讓她去吧,約瑟在心底告訴自己,這樣對她最好。」我很抱歉,羅根。」他僵硬地說:」如果我知道你會進來,我會想辦法避免這種場面。」

  「既然避不了,或許你可以解釋一下。」羅根走到辦公桌面坐下。」事實上,我堅持你給我解釋。」

  約瑟眨也不眨地看著羅根從朋友的角色變換成老闆。」很明顯,我和派翠在交往。」

  「我記得她用的詞是『偷偷摸摸』。」

  約瑟整張臉漲得通紅。」我們——我以為謹慎一點比較好。」

  「是嗎?」羅根眼裡燃起火苗。」你以為該以你對待一般羅曼史的方法來對待派翠這樣的女子?」

  「我早就猜到你不會贊成的,羅根。」約瑟的肩膀挺得筆直。」我早就料到了。」

  「你應該料得到。」羅根平靜地應道。

  「的確,正如昨晚派翠勸我和家人一道用晚餐時,我就料到她母親會用什麼態度對待我。」他捏緊拳頭。」不過是一位畫廊經理,沒有任何過人的家世背景——她的女兒可以找到更好的。當然派翠可以找到比我好千百倍的人,但我不要站在這時聽你說我們之間只是一段羅曼史。」他提高了聲音,幾乎接近吼叫的程度。

  「那麼你們算什麼?」

  「我愛她,從我第一眼見到她就愛上她了,我愛她愛了將近十年,但後來出現勞柏……而後又有你。」

  「從來沒有我。」羅根感到既困惑又無奈,兩手用力搓揉臉部。這世界瘋了嗎?他的祖母和美姬的舅舅、他自己和美姬,而現在是約瑟和派翠。」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你去巴黎之前一星期。」約瑟清楚地記得那令人神魂顛倒的日子,直到現實在愛情裡插上一腳。」我瞭解你現在可能需要做些人事變動。」

  羅根放下雙手:」什麼人事變動?」

  「畫廊經理的人選。」

  他現在真正需要的是回家找一罐阿斯匹靈。」為什麼?」他厭煩地質疑。

  「因為我是你的下屬。」

  「是的,而且我希望你始終都是。你的私人生活和這裡的工作沒有關係。老天!我看起來會因為你愛上我的一位朋友而將你開除嗎?」羅根開始搓揉發痛的太陽穴。」我走進房間——見你們兩個在互相咆哮,而在我有機會喘口氣之前,派翠就指責我不相信她有能力掌握托兒所。」他搖搖頭,頹然放下雙手。」我從來沒想過她沒有能力做任何事,她是我所認識最聰明的女人之一。」

  「你只是正好成了她的出氣簡。」約瑟喃喃說著。

  「看來是如此。你可以告訴我這一切不干我的事,但身為一位認識你十年、認識派翠更多於十年的人,我確實想知道你們究竟在吵什麼?」

  約瑟吐出一口煙。」她想私奔。」

  「私奔?派翠?」

  「她想說服我和她一起開車到蘇格蘭去。真是瘋狂,似乎她才和她母親吵完架,怒氣沖沖地就到這裡來了。」

  「我從未在任何地方見過派翠這麼生氣。她的母親不喜歡你們之間的關係,這點我已經明白了。」

  約瑟虛弱地一笑。」事實是,她認為派翠應該和你在一起。」

  羅根並不感到訝異。」她注定要失望的。如果會對你們有幫助,我可以向她解釋。」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約瑟猶豫著,在羅根辦公桌旁的椅子坐下。」這麼說你不介意?不會帶給你困擾?」

  「為什麼會?再說丹尼也會幫著說服安妮。」

  「派翠也是這麼說。」約瑟看著煙頭在他手指間燃燒,從口袋裡掏出他的折疊式煙灰缸,將煙按熄在裡面。」似乎認為只要我們能逃走,等結了婚以後,她母親很快就會接受這件事。」

  「這不是沒有可能,她一開始也不喜歡勞柏。」

  「真的嗎?」約瑟的表情像是在黑暗中找到光源。

  「因為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會對她的寶貝女兒好。」羅根思索著。」要不了多久,安妮就開始溺愛他了。當然啦,勞柏沒有戴耳環。」

  約瑟咧嘴笑著,伸手撫摸自己耳垂。」派翠喜歡。」

  「嗯。」羅根實在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麼。」安妮那兒是有些困難,但追根究底,她只是希望女兒能幸福,如像你能讓她相信這點,安妮也會愛上你的。就算你突然跑蘇格蘭度假,我們也可以把畫廊管理很好。」

  「我不行,這樣對她不公平。」

  「當然,那是你自己的決定,不過……」羅根伸展身體向後靠,」在我看來,女人會認為飛車越過國界、在一棟發毒的小教堂裡舉行婚禮,然後在蘇格蘭高地上度蜜月,是件非常浪漫的事。」

  「我不希望她日後後悔。」約瑟的語氣開始動搖。

  「剛才走出這裡的女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她是的,而且她也非常清楚我在做什麼。」他迅速站起身。」我最好去找她。」約瑟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笑著。」羅根,你可以放我一星期的假嗎?」

  「兩個星期吧!幫我親吻新娘。」

  

  三天後,羅根收到電報,告知唐先生和太太已經順利成婚。這封電報讓羅根證明自己不是鐵石心腸人;事實上,他相信自己加速了這對有情人成眷屬的過程。

  但對於另外一對有情人,他就期望見到他們走上分手的路;坦白說,他每天都在幻想能一腳把費尼奧踢回哥耳威去。一開始,羅根試著假裝看不見這種情形,等一個多星期過去後,尼奧依然優遊自在地窩在莉絲家時,他試著讓自己耐下性子。畢竟像他祖母這樣理智、這樣聰明的女人,能被那個毫無魅力的西部佬欺騙多久呢?

  但等到兩星期過去了,羅根決定現在是攤牌的時候了 。

  他在客廳等著。

  「嗨,羅根。」莉絲走進客廳。以她這樣的年紀來說,實在是太有魅力了。」我還以為你已經去麥立克了呢!」

  「是的,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經過來看看你。」他親吻莉絲,視線落在她肩膀後面。」你……一個人?」

  「是啊,尼奧出去辦些事。你有沒有時間吃點心呢?廚子烘焙了很不錯的鬆餅。尼奧經常誘惑她,所以她現在每天都做點心。」

  「誘惑她?」莉絲坐下,羅根轉動眼珠子質疑著。

  「哦,是啊,他沒事就走進廚房和她聊天,說她的湯做得多好,或不管什麼,她似乎怎麼做都不夠他吃。」

  「他顯然是個很會吃的男人。」

  莉絲臉上充滿縱容的笑容。」哦,他真愛吃,這個尼奧。」

  「我想也是如此,尤其是免費的。」

  這句話讓莉絲抬高眉毛。」你要我寄帳單給職友嗎,羅根。」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已經在城裡待很久了,」他不得不改變方針。想必會想念自己家、會掛念他的的事業。」

  「他己經退休了。」

  「我懷疑他曾經工作過。」羅根在嘴裡咕噥著。」奶奶,我瞭解能見到兒提時代的朋友肯定是件很好的事,不過——」

  「真好,真是太美妙了!我感覺自己又年輕了一次。」她大笑道:」昨晚我們去跳舞,我幾乎忘了尼奧多麼會跳舞,等我們去哥耳威時——」

  「我們?」羅根感覺臉上的血液在瞬間被抽得一乾二淨。」『我們』去哥耳威?」

  「是啊,下星期我們計劃開車到西邊去,我是有點近鄉情怯,當然,不過我很想看看尼奧的家。」

  「可是你不能啊,這太荒唐了!你不能和男人去哥耳威。」

  「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是我的祖母,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會讓你——」

  「不會讓我什麼?」她立即反問。

  莉絲極少對孫子生氣,但此時她的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悅,讓羅根懸崖勒馬。」奶奶,我明白你會沉緬在回憶裡,那沒有關係,但和一位五十年沒有見面的男人一起出去旅行的計劃實在太荒唐了。」

  他太年輕了,莉絲心想,而且規矩得太過分。」我相信,在我這樣的年紀,我能享受一些所謂荒唐的事;不相信和一位我喜歡的男人到故鄉旅行一趟該被歸屬於荒唐一類,尤其我遠在你出生以前就認識那位男人。」她舉手阻止羅根開口。」或許,你認識荒唐的是我和尼奧在一起這件事。」

  「你不是在告訴我——你的意思不是——你不會真的……」

  「和他上床?」莉絲用修剪漂亮的指甲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著。」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嗎?而且我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當然不需要。」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始錯亂。」我只是關心。」

  「我心領你的好意。」 莉絲莊嚴地站起身。」我很遺憾我的行為讓你感到震驚,但我無能為力。」

  「我不是震驚——該死!我當然震驚,你不能就這樣……」他幾乎找不到話說了,」親愛的,我根本不瞭解那個男人。」

  「我瞭解。我還沒有明確的計劃會在哥耳威待多久,但我們會順路拜訪美姬和她家人。有沒有話要我轉達?」

  「你沒有想清楚。」

  「我對我的思想和我的感情瞭解得比你透徹,祝你一路順風,羅根。」

  被祖母遣退,羅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吻她的臉頰道別。過了一會兒,他坐在自己車裡,對電話說:」伊琳,把麥立克改到明天……對,今天有別的事要辦。」他咒罵一聲。」我要去克雷爾郡。」

 

  當第一絲秋的徵兆出現在空氣中,樹葉也被鍍上一層金黃時,不給自己一個欣賞風景的機會似乎是種罪過。經過兩星期紮實的工作之後,美姬認為她應得一天的假期,於是先利用一上午的時間在花園裡除草,然後為了獎勵自己,她決定騎腳踏車進村子,在歐象酒吧裡犒賞自己一頓遲來的午餐。

  美姬戴上帽子,然後牽著腳踏車離開家門。她放慢腳步,放棄自己盡情瀏覽正值收成時分的田野。這樣的美影很快就會被冬天冷風改變面貌,但它依然會是美麗的。夜晚逐漸加長,促使人們往壁爐邊聚集。

  她滿心期待著,同時懷疑她是否能說服羅根來西部過冬?如果能夠,他將發現雨水敲擊窗子和煙塵瀰漫的火爐有多麼迷人。她真心希望羅根能來,等他停止懲罰她時,美姬希望他們之間能回到法國最後一夜之前的關係。

  他很快就會想清楚的,美姬這樣告訴自己,一面壓低身子抵擋風阻。她已經原諒他擺出那樣優越的態度、一副傲慢自大的模樣。當他們再在一起,她將會是平靜溫柔的,他們會把那些愚蠢的口角扔在腦後,然後——

  一輛車子突然從轉彎處駛來,時間僅僅夠她發出一聲尖叫,旋轉車頭衝進灌木叢裡。腳踏車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車子立即轉向,而美姬整個人跌坐在灌木叢裡。

  「上帝,究竟是哪一個沒有腦袋的瞎驢想把無辜的路人活活壓死啊?」她轉動遮住眼睛的帽子,怒火沖天。」哦,我早該猜到是你!」

  「你受傷了嗎?」羅根迅速下車趕到她身邊。」不要動。」

  「我可以動,渾蛋。」美姬拍開他伸過來的手。」這麼快做什麼?這裡又不是賽車道!」

  看她精力充沛,羅根哽在喉頭的一顆心這才放下。」我開得並不快,是你在路中央作白日夢,只要我轉彎的速度再快上一秒鐘,你現在已經被壓平在地上了。」

  「我不是作白日夢,只是在想工作的事,哪裡會料到有些白癡喜歡在這種路上飆車!」美姬踢了一下腳踏車。」你看你做的好事,我的車胎爆了。」

  「你己經很幸運了,破的是車胎,不是你的頭。」

  「你在幹什麼?」 她質疑道。

  「讓我先把你的腳踏車搬上車。」等他安頓好車後,又回到美姬身邊。」來,我送你回去。」

  「我不是要回家,我正要去村子裡,我要去吃飯!」

  「那得等等。」羅根抓著她的手臂,帶著專制霸道的意味,使美姬感到好笑。

  「你最好載我去村子,因為我很餓了。」

  「我會送你回家。」他重複道。」有些事我需要私下和你討論。如果今天早上我能聯絡到你,你就會知道我要來,也不會在路中央騎腳踏車。」

  說完這句話,羅根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邊。

  「如果你早上聯絡到我,然後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我會告訴你根本甭來了。」

  「我遇到麻煩,美姬。」他壓抑著不去按摩發痛的太陽穴。」別再給我壓力。」

  美姬此刻才開始注意到他的眼睛裡確實充滿憂慮。」是公事上的問題嗎?」

  「麥立克那兒是有些糾紛,而我正要出發去解決。」

  「所以你不在這裡過夜?」

  「不。」羅根看了她一眼。」我不過夜,但擴充工廠的事不是我想和你談的問題。」他將車停在美姬院子前。」如果你沒有東西吃,我可以到村子裡買些回來。」

  「沒關係,我可以忍。」美姬已經恢復平靜,寬容地握住他的手。」我很高興能見到你,雖然你差點把我壓死。」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羅根將她的手貼在自己唇角。」雖然你差點撞倒我,我把你的腳踏車搬出來。」

  「放在前門就好了。」走了幾步路,美姬轉過身。」你要不要給我一個禮貌的吻?」

  他實在難以抵擋那燦爛的笑容,更難抗拒美姬用雙手環繞他的脖子。」我要給你一個吻,我可不管是不是禮貌的。」

  要達到沸點實在太容易了,困難的是要壓抑將她一把抱進屋內的衝動。

  「或許我剛才是作了點白日夢。」她用牙齒拉扯他的嘴唇。」我正在想你,懷疑你還會懲罰我多久?」

  「什麼意思?」

  「用遠離我來懲罰我。」美姬的聲音輕鬆愉快。她走進屋內。

  「我不是在懲罰你。」

  「那是在遠離我?」

  「和你保持距離,給你思考的時間。」

  「還有想你的時間。」

  「想我,還有改變你的主意。」

  「我想你,但我不會改變主意。你怎麼不坐下?我要多拿些泥炭來生火。」

  「我愛你,美姬。」

  這話讓美姬停下腳步,眨了下眼睛才回過頭。」相信你愛我,羅根。雖然我心裡感到暖烘烘的,但還是沒有任何改變。」說完急忙走了出去。

  他不是來這裡祈求她的愛情,羅根提醒自己,他為的是請她幫忙解決問題,然而從美姬的反應中,儘管她還沒有承認,但確實起了不小的改變。

  他走過窗邊,再走到沙發,又循原路走一次。

  「你不坐嗎?」美姬抱著滿手的泥炭塊回來。」你會把地板磨穿。麥立克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些糾紛,沒什麼。」羅根看著她跑在壁爐前,熟練地將泥炭塊堆疊起來。他忽然想起自己從未見過任何人升起一堆炭火,這是個多麼寧和的畫面哪!他忍不住想,讓人想要靠近溫暖的火邊。」我們在擴充工廠。」

  「哦,你的工廠做些什麼?」

  「瓷器,紀念品之類的瓷器。」,

  「紀念品?」美姬雙手停下工作,驚訝地將手叉在後腰上。」不會是在特產店賣的那種小鍾、小茶杯吧?」

  「他們做的不錯戶。」

  她揚首大笑,」哦,我僱用的經紀人竟然在製造畫滿了酢漿草的小碟子。」

  「你知道我們的經濟有多少比例是依靠觀光業?是依靠那些畫滿了酢漿草的小碟子、手織毛衣、粗糙的明信片嗎?」

  「不知道。」她嗤哼一聲。」但我知道你可以告訴我,羅根!你有沒有生意涉及石膏做的小人像?或塑膠做的棍子?」

  「我來這裡不是向你解釋我的工作內容,也不是來討論這次的擴充計劃——儘管這個計劃能讓我們生產部分愛爾蘭最好的瓷器,同時也能在這樣一個急需要就業機會的國家裡產生一百多個新工作。」

  美姬揮手制止了他。」我很抱歉,我侮辱了你。我只是比較難想像一位穿著高級西裝實際上擁有一間工廠製造那些東西。」

  「別忘了,全球畫廊因此才可能每年以巨額資助這許多藝術家,即使他們是勢利的傢伙。」

  美姬用手背揉揉鼻子。」這讓我更無言以對了,不過我不想讓時間浪費在爭執上,所以我們別再談這個了。你要坐下呢?還是繼續站在那裡愁眉苦臉地瞪著我?當然你愁眉苦臉的樣子也不難看。」

  羅根投降地呼出一口深長的氣。」你的工作進行得順利嗎?」

  「很順利。」她挪動身體,兩腿安逸地在地毯上交叉。」如果有時間,你走以前我會把新的作品給你看。」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約瑟和派翠私奔了。」

  「我知道的,我收到他們寄來的卡片。」

  羅根側頭望她。」你看來一點也不吃驚。」

  「不會啊,他們倆都為對力瘋狂。」

  「我記得你曾說派翠為我瘋狂。」

  「不盡然。我說她有點愛你,而且我並沒有說錯。她想去愛你,但最後她真正愛得是約瑟。這不會是你要找我談的煩惱吧?」

  「不是,我承認這件事讓我驚訝,但不會造成我的煩惱。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才省悟到,我始終把約瑟的才能當理所當然。幸好他明天就回來了, 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那你的煩惱到底是什麼?」

  「你有沒有收到你舅舅尼奧寄來的信?」

  「萊娜才和他通信。他的信裡說他會去都柏林玩一趟,而回家的路上或許會經過這裡。你見到他了 嗎?」

  「見到他?」羅根發出一聲作惡的聲音,從椅子上站起身。」我不踩在他身上就沒辦法靠近我祖母一步,他已經在她家裡住了兩個星期了。我們必須討論該怎麼辦?」

  「什麼該怎麼辦?」

  「你沒有聽見我說話嗎?美姬,他們在一起,我的祖母和你的舅舅——」

  「舅公。」

  「不管他是你的什麼人,他們正在熱戀。」

  「真的嗎?」美姬揚起笑聲。」哇!那真是太棒了?」

  「太棒了?這是瘋狂的!她最近的行為完全像十幾歲的輕浮女孩,去跳舞、半夜不回家、和一個穿著炒蛋顏色衣服的男人共享一張床。」

  「你反對的是他對衣服的品味?」

  「我反對他整個人。我不要讓他在我祖母家裡跳華爾茲、躺在客廳沙發上好像那裡是他的家。我不知道他在玩什麼遊戲,但我不會讓他利用祖母善良慷慨的弱點,如果他以為他可以騙到她一毛錢——」

  「等等!」美姬像隻老虎一樣從地上彈跳起來。」姓席的,你在說的人是我的親戚。」

  「現在不是反應過度的時候。」

  「反應過度?」 她用手指戳著羅根的胸口。」聽聽你自己說的話,你在嫉妒!因為你的祖母生活中除了你還有別人。」

  「你的話太可笑了。」

  「這是事實,你以為男人不會對她本身有興趣?她只有用錢才能吸引男人?」

  家族自尊讓羅根挺直背脊。」我祖母是位美麗聰明的女人。」

  「我毫不否認這一點,而我的舅公尼奧是想發財的人。他退休以後日子過得很好,他有足夠的錢過日子,沒必要扮小白臉吃軟飯;此外,我不會讓你在我的家裡說我的親戚的壞話!」

  「我無意冒犯你,我來找你是因為身為他們的家人,我們必須決定做什麼來應付這樣的情形。因為過幾天他們計劃到哥耳威去,會經過這裡,我希望你能找機會和他說說話……」

  「我當然會和他說話,他是我的親戚,我怎麼會不理他呢?但我不會幫你干涉這件事。你是個勢利的傢伙,羅根,而且還有嚴重的潔癖。」

  「潔癖?」

  「你討厭想到你祖母有豐富的性生活。」

  羅根眨眨眼,從牙齒縫裡發出噓聲。」拜託哦,我可不要去想像。」

  「你也不應該去想,因為這是她私人的事。」美姬嘴角開始扭曲。」但是……還是很有意思。」

  「不要!」羅根挫敗地跌進椅子裡。」如果世界上有一張我不願去想像的畫面,就是這張了。」

  「事實上我也很難想像。如果他們倆結婚了,豈不是妙事一樁嗎?那麼我們就算某種程度的表兄妹了。」美姬大笑著,羅根猛烈嗆咳起來,她用力拍打他的背脊。」你要一杯威士忌嗎?親愛的。」

  「要。」他深吸幾口氣。」美姬。」她向廚房走去時,羅根再次叫道。」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我明白。」美姬端了兩個玻璃杯回來。」就因為明白這點,所以當你那樣說我舅公時,我沒有一豢揍歪你的鼻子。羅根,你祖母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女人。」

  「她是——」終於,他大聲叫出來:」她是我僅有的家人!」

  美姬眼神溫柔似水。」你不會失去她。」

  羅根呼出一口氣,瞪著手裡的玻璃杯。」我猜你會認為我是個傻子。」

  「不,絕對不會。」羅根抬頭注視她時,美姬微微一笑,」當自己祖母交了男朋友時,男人總會有點神經過敏。」

  他顯得有些畏縮,美姬大笑起來。

  「何不讓她快樂呢?如果能讓你安心些,他們來時我會留意觀察的。」

  「能這樣最好。」 羅根舉杯碰美姬的酒杯,兩人將杯中威士忌乾而淨。」我得走了。」

  「你才剛來,何不和我起去酒吧吃頓飯,或者——」她伸展手臂環著他。」我們繼續在這裡挨餓?」

  「我不能留下。」他將空杯放在一旁,手臂環住美姬的肩膀。」如果我留下,我們一定會上床,而這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

  「沒有什麼事情需要解決啊!為什麼你一定要讓事情複雜化呢?我們配合得很好。」

  「是的。」羅根用雙手捧著她的臉蛋。」配合得太好了,這正是我希望和你共度一生的原因之一。不,別逃!不論你說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們的關係。等你一想清楚了,你就會來找我,我可以等。」

  「你又要遠離我?也就是說,若不結婚就什麼也沒有?」

  「會結婚的。」羅根再次吻她。」還會擁有一切。我在麥立克待一星期,辦公室知道如何聯絡我。」

  「我不會打電話。」

  他的手指在美姬唇上劃過。」但你會想打,目前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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