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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美姬穿過空曠的客廳,在玻璃窗前駐足一會兒,然後又沿著原路踱步回來。這星期來,她己經看了五棟房子,這棟是唯一目前沒有屋主居住的,而且也是她考慮的最後一棟。
這裡幾乎是間全新的房子,所有房間都在一樓。它位恩尼斯的邊界,對萊娜來說有些過遠,然而對美姬來說卻又過近。
有兩間臥房,美姬邊逛邊思索著,一間浴室,廚房連著小飯店,還有一間陽光充足、附帶小壁爐的客廳。
她望了最後一眼,握緊拳頭抵在臀部。」 就是這裡。」
「美姬,這裡的大小很適合。」萊娜咬著下唇,看看周圍空空如也的房間。」可是,我們不是應該找離家近一點的嗎?
「為什麼?反正她也不喜歡家。」
「但是——」
「這裡地點很方便,超市、藥店,還有餐廳——如果她想出外吃的話。」
「她從不出去。」
「現在開始她會的。沒有你讓她隨招隨到,她必須自己出去吃,不是嗎?」
「我沒有隨招隨到。」萊娜挺直背脊走到窗邊。」事實上,她很可能會拒絕搬來這裡。」
「她不會拒絕。」絕不會,美姬相信自己的那把斧頭正牢牢架在梅芙的頸子上。」如果你能暫時擱下你那無謂的鰓罪惡感,就會發現這樣做對每個人都好。她在自己的家裡會過得快樂許多。除了房子以外,只要能讓你良心好過些,你可以給她任何東西,或者我會給她錢去買新的。我想她會比較喜歡後者。
「美姬,這裡並不吸引人。」
「我們母親也一樣。」在萊娜開口反駁之前,美姬已經走向她,伸手環住她僵硬的肩膀。」你幫她整理一個漂亮的花圈,就在大門正前方。我們可以粉刷牆壁、貼壁紙,不管做什麼都成。」
「應該可以弄得很好。」
「沒人比你更適合這個工作。你需要花多少錢就花,直到你們倆都滿意為止。」.
「這不公平,美姬。讓你負責全部開銷。」
「非常公平。」現在是時候了,美姬心想,該可以和萊娜談母親的事。」你知道她以前曾經是職業歌手嗎?」
「媽?」這實在太牽強了,萊娜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從哪裡聽來這麼荒唐的事?」
「是真的,我也是意外中才知道的,而且我確認過。」美姬從皮包裡掏出泛黃的剪報。」你自己看,她還被報導了好幾次。」
萊娜驚訝得說不出話,瞪著報上的照片。」她在都柏林演唱,」她自言自語:」聲音就像復活節早晨的教堂鐘聲一樣清澈甜美。上面這麼寫,但這怎麼可能?她從未提過一個字,爸也沒有!」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美姬轉身走向窗前。」她失去了夢想中的某些東西,去換取某些她不想要的。這麼久以來,她始終在懲罰自己,同時也懲罰我們。」
萊娜茫然垂下雙手。」但她在家裡從來沒唱過歌,連一個音符也沒有,從來沒有!」
「我想她無法忍受再唱歌,或者,這是她用來贖罪的方法,也許兩者可能都有。」美姬聳聳肩,甩掉突如其來的倦怠感,繼續說道:」我試著用這理由去諒解她,萊娜,去試著想像當她知道自己懷了我時,會有多麼驚慌失措,對那時的她而言,除了結婚沒有別的選擇。」
「不該怪罪到你身上,美姐,不該歸咎於你。」
「或許吧,但是這畢競解釋了一些她始終不喜歡我的原因。」
「你有沒有……」萊娜小心翼翼地折疊好剪報,將它們放回自己的皮包裡。」有沒有和她談過這件事?」
「我試過,她不願談。」美姬轉過身,厭惡自己從心底升起的罪惡感。」雖然她無法得到她想要的歌唱生涯,但生活中依然可以有音樂啊,她非得這麼極端不可嗎?」
「我不知道。有些人是寧缺勿濫的,得不到全部就什麼也不要了。」
「過去不能改變。」美姬堅決地表示:」但我們會給她這個,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錢花起來委實快得駭人!幾天之後,美姬便深深體驗到這點。似乎你所擁有的越多,需要的也越多;無論如何,房契已經在梅芙的名下,接踵而來的一樁樁瑣事也快處理完了。
悲哀的是,她自己的生活似乎正處於地獄邊緣。
她幾乎沒有機會和羅根說話!美姬坐在廚房桌前生著氣。她只接過他秘書伊琳和約瑟的電話,而羅根顯然不願親自與她對話,也不曾如他臨別時所說的,會再回來找她。
沒關係,這不重要,美姬告訴自己,她是個大忙人,好多事情等著她處理、好多張素描等著她轉換為晶瑩的玻璃。如果她今早開工遲了,那只是因為她在猶豫該選擇.哪張作品動工,絕非由於她在等那該死的電話鈴響!
美姬起身走向門口,正好從窗外望見萊娜和忠實的康巴。
「太好了,我但願能在你開始工作之前趕列。」一走進廚房,萊娜就拿下掛在手腕的籃子。
「進行得如何?」
「很好。」萊娜精神充沛,迅速揭開籃子裡的布,露出熱氣騰騰的圓蛋糕。」樂蒂簡直就像上帝賜的禮物。」她微笑著.樂蒂是她們為梅芙僱請來作伴的退休護士。」她實在太好了,美姬.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分子了。昨天,當我在前面整理花圃時,媽在念著什麼今年下種已經太晚啦、屋子外面漆的顏色不對啦。而樂蒂,正好形成對比,只是站在一旁笑著,反對媽說的任何話。我發誓,她們兩上一定會相處得很好。」
「真希望我也在場。」美姬扒開一塊圓蛋糕,蛋糕香味略略緩和了今天早上的不悅。」你找到寶貝了,萊娜,樂蒂會照顧她的。」
「比那還好。她還做得很愉快。每次媽說了某些可怕的話,樂蒂只是笑,然後眨眨眼繼續做自己的事。美姬,但我開始相信這會成功的。」
「當然會成功。」美姬丟了一小塊蛋糕給滿眼期待的康巴。」你有沒有請墨非幫忙搬她的床和其他東西?」
「我用不著開口。你幫她在恩尼斯買了房子的事已經傳遍了附近,這兩個星期,有十幾個『正巧』經過我那兒。墨非已經自動說他會幫忙。」
「那麼下星期結束之前,她就會搬進去和樂蒂一起住了。我已經買了一瓶香檳,等事情結束後,讓我們兩個好好喝一頓。」
萊娜的嘴角向上彎,但她的聲音卻顯得平靜:」這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
「那麼,我會『正巧』經過,」美姬邪惡地一笑。」手裡『正巧』有一瓶好酒。」
儘管萊娜報以微笑,但她的心並沒有投入。」美姬,我試著和她談以前唱歌的事。」她很難過看見姊姊眼裡愉快的光芒消失了。」我以為我應該這麼做」。
「當然。」全然失去對蛋糕的胃口,美姬將手中剩餘的扔給康巴。」你的運氣有沒有比我好?」
「沒有,她不想和我談,只是生氣。」萊娜認為不值得重複每句話,這樣做只會讓不愉快的氣氛更加凝重。」她回到自己房裡,但把剪報給帶走了。」
「那也不錯,或許它們會帶給她少許安慰。」當電話鈴聲響起時,美姬幾乎是跳過去接的,萊娜被她的快動作嚇了一跳。」喂!哦,伊琳。」她聲音裡有著太過明顯的失望。」是的,我收到了你寄來的目錄照片,很好,也許我可以親自告訴席先生——哦,開會?不,沒關係,你幫我告訴他我看過照片了,不客氣,拜拜。」
「你接了電話?」萊娜說。
「當然啦!它響了,不是嗎?」
姊姊聲音裡的焦躁讓萊娜抬起眉毛。」你在等某人的電話嗎?」
「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
「嗯, 你跳起來的樣子就像要沖去救火一樣。」
哦,她有嗎?美姬懷疑,她怎麼會這麼做?真是丟臉極了。」我不喜歡那個該死的東西在我耳邊響,就這樣而已,我要去工作了。」把這話當成再見,美姬說完就走出廚房。
她一丁點兒也不在意羅根打不打電話來!美姬這樣告訴自己。這根本不會影響她的心情。她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抓著電話閒聊,就算羅根人來了,她也沒有陪他娛樂的時間!
她不需要席羅根的陪伴,任何人都不需要!
美姬摔上工作室的門,拿起吹管開始工作。
寇家的餐廳和英國肥皂劇的畫面相仿。
五層高的吊燈照得桌上的每樣餐具都光潔閃爍,水晶酒杯裡盛著最好的葡萄酒,金色的液體和水晶光芒相映成輝。
坐在鋪著蕾絲巾桌邊的每位男女穿著都像餐廳一樣正式高雅。寇安妮穿插著一身寶藍色的絲綢禮服,帶著祖母流傳下來的鑽石,扮演著完美高雅的女主人。丹尼的臉頰透著紅光,對著桌上的美食與他的女兒咧齒而笑。派翠以奶油色的珍珠飾物搭配粉紅禮服,看來尤其明艷可人。
距離她遙遠的另一端,羅根舉著酒杯,掙扎著避免視線遊蕩到西邊方向,因為在遙遠的西方天空下住著美姬。
「能這樣共進一頓安靜的家庭晚餐真是美好。」安妮從盤子裡選了一大塊雞肉。」但願你不會失望我沒有開派對,羅根。」
「當然不會,能和朋友友分享一個安靜的傍晚實在令人高興,這陣子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我正是如此告訴丹尼。」安妮繼續首:」你瞧,我們已經很久滑見到你了。你的工作太忙了,羅根,」
「男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業時,絕沒有所謂太忙的時侯。」丹尼插進來道。
「哦,你們男人和男人的工作啊!」安妮臉上笑著,桌底下的腳忍不住輕踢了丈夫一下。」太多公事會讓人變得神經緊繃,尤其沒有妻子陪伴的單身漢。」
派翠很清楚母親接下來要說些,立刻靈巧地轉變話題:」你幫康小姐辦的展覽真是成功,羅根。還有,我聽說美國原住民的藝術品也受到很大的好評。」
「是的,兩者都很不錯。美國的藝術品這星期就要移到柯克畫廊展出了,而美姬——康小姐的作品也即將運到巴黎。她上個月又完成了好幾件傑出的作品。」
「我看過其中幾件。我知道約瑟對那個球愛不釋手,那個裡面有著各種顏色、各種開頭的玻璃球,它真是太美了。」派翠將兩手合放在膝蓋上,等著點心餐車推來。」我真好奇那是怎麼做出來的?」
「說到這個,當她製作的時候我正好人在那裡。」羅根記起炙熱的溫度、流動的色彩和閃亮的光芒。」然而我還是無法解釋給你聽。」
羅根說話時的眼神引起安妮全副的警覺。」你不認為知道太多藝術品的製作過程會降低欣賞的樂趣嗎?反正這是康小姐的專長。派翠,你還沒告訴我們你的小計劃進行得如何了?學校籌備得怎樣啦?」
「進展都很順利。」
「想想我們的小派翠要開學校了。」安妮一瞼溺愛地微笑道。
羅根心裡閃過一抹罪惡感,為了自己很久都忘了關心派翠。」這麼說你已經找到適合的地點了?」
「是的,在曼特丘廣場附近。那棟建築物還需要一些整修,我已經雇好設計師了。那裡的場地很適合,有足夠的空間讓孩子們遊戲,我希望明年之前能完全準備好。」
派翠已經能在腦海裡清楚地勾勒出未來的藍圖。職業婦女需要安全的地方寄放她們的小嬰兒和剛學走路的孩子;年紀大點的孩子在放學後及大人下班前也需要遊戲的場所。
辦托兒所能稍微舒緩胸口的疼痛,還有彌補心中的空虛寂寞。她和勞柏沒有孩子,曾經,他們是這麼確定兩人未來還有好多、好多時間。
「我相信羅根能幫你處理一些公事,派翠。」安妮繼續:」說到底你還是缺乏經驗。」
「她是我的女兒,」 丹尼插嘴道:」她會做得很好。」
「我也這麼相信。」安妮再次用腳踢丈夫的小腿。
晚餐後,安妮找到機會和女兒單獨在客廳說話,留下男人們在飯廳繼續喝酒聊天。
「你在等什麼?派翠,你在讓男人從自己指縫間溜走。」
「拜託,不要再開始了。」派翠已經感到陣陣頭痛。
「我猜你想一輩子當寡婦。」安妮的眼神充滿悲傷。
「勞柏去世一年起,你就這樣對我說。」
「親愛的,」安妮歎口氣,她真不希望見到女兒哀愁的面容。」儘管我們都不願意承認,勞柏畢竟是走了。」
「我知道,我已經接受了現實,而且也在試著過自己的日子。」
「就是開托兒所照顧別人的孩子嗎?」
「是的,這是一部分。我是為了自己而做的,媽,因為我需要工作、需要成就感。」
「關於這點,我已經放棄說服你了。」安妮舉起雙手,表現出和平的姿勢。」如果這是你衷心想要的,那麼也是我衷心想要的。」
「謝謝你。」派翠表情軟化下來,上前親吻母親的臉頰。」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是的,而這正是我希望你能得到羅根的原因。你別告訴我你不想要他。」
「我喜歡他。」派翠謹慎地回答。」我一直都很喜歡他。」
「他對你也一樣,但你只是退後等待,等待他主動採取下一步驟,而當你付出最大的耐心等待時,他會被別人吸引走,現在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對那個女人有極大的興趣,而她可不是善於等待的那類型啊!」安妮用手勢來加強她的論點。」她會在羅根眨眼之前就把他給吃了。」
「我很難想像羅根會被人吃了。」派翠乾澀地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在大部分時候。」安妮同意道。」但男人需要一些暗示,派翠,需要被誘惑。你從來沒有試著去誘惑席羅根,你必須讓他把你當成女人,而不是朋友的寡婦。你想要他的,不是嗎?」
「我認為——」
「現在必須讓他知道,他也想要你。」
羅根載她回家的一路上,派翠幾乎沒說什麼話。這個家是她與勞柏共同建立的,是她始終不願放棄的家,她已經不至於在走進屋子時,滿心期待勞柏會在家中等她歸來,也不會突然想起某樁往事而感到錐心之痛。
這裡只是一棟充滿美好回憶的屋子。
可是,她是否願意在這裡孤獨地度過餘生?她真心想要把日子花在關愛其他孩子身上,而永遠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如果母親的話是對的,而且羅根是她想要的;那麼,一點小小的誘惑又有何?
「你要進來坐會兒嗎?」羅根送她到家門口時,派翠問道。」現在還很早,我還不想休息。」
羅根想到自已空蕩蕩的家,還有到工作開始之前需要獨自度過的時間。」如果你肯請我喝杯白蘭地的話。」
「那有什麼問題。」兩人走進屋子。
這棟屋子的裝潢完全反射出女主人完美無瑕的品味。儘管他已經很習慣這裡,幾乎當成自己家一樣自在,羅根卻依然想起美姬的小農舍和狹窄凌亂的床鋪。
即使白蘭地的酒杯也讓羅根想起她,他記得美姬如何在盛怒之下摔碎酒杯,而又如何在幾天之後寄來包裹,裡面是她自己製作的酒杯以示彌補。
「今晚真愉快。」派翠的聲音使他拉回紛亂的思緒。
「什麼?哦,對,的確如此。」羅根旋轉著酒杯,但沒有喝酒。
窗外淡淡的雲霧籠罩著娥眉月,氣氛溫暖安靜,只有遠方偶爾傳來幾聲汽車喇叭。
「我想多聽點學校的事。」他開口道。」你選了哪位設計師?」派翠說出設計公司的名字,得到羅根點頭表示贊同。」他們做的不錯,我們也請他們做。」
「我知道,是約瑟推薦的。他幫了我很多忙,我真不好意思經常麻煩他。」
「他能同時處理一打的事。」
「我經常到畫廊,他也不會嫌煩。」為了試驗羅根,也試驗自己,派翠向他靠近。」你總是不在那裡。」
「最近事情比較多。」他溫柔地將派翠臉畔的頭髮撥到耳後——這是個老習慣。習慣到他沒有任何警覺。」會有時間彌補的,我們好幾個星期沒有去戲院了,對嗎?」
「對。」派翠握住他的手。」但我更高興我們現在有時間單獨相處。」
突然一個警訊閃過他的腦海,羅根排除那荒唐的思緒,對派翠微笑道:」我們還會有別的時間。或許我可以到你買的建築物那裡看看,給你點建議。」
「你知道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 她的心臟越跳越快。」我很重視你。」
在自己改變主意之前,派翠傾身向前,將嘴唇貼在羅根唇上。如果他的眼裡閃過警告,派翠也拒絕看見。
這次全然不是柏拉圖式的友誼之吻,派翠勾起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整個身子貼在他身上。她想要!絕望地想要再次感受到某種激情。
但羅根的手臂沒有環繞她的身子,他嘴唇的熱度也沒有上升,僅僅像具石膏像般站著不動。蕩漾在兩人之間的不是情慾、不是喜悅,卻是寒冷而驚訝的氣氛。
派翠抽身退後,望見羅根眼裡的驚愕與遺憾,她宛若被刺到般轉開身子。
羅根放下沒喝過的白蘭地。」派翠——」
「不要。」她緊緊閉起雙眼。」不要說話。」
「我當然要說,我必須說。」他的手遲疑地放在派翠肩頭,緩慢而溫柔地穩住她。」派翠,你知道我很……」要用什麼字?羅根狂亂地思索,這種時候究竟要用哪個字才對?」關心你。」他說完,感到厭惡自己。
「這樣就夠了。」派翠用力絞緊雙手,直到手指發痛。」我已經夠無地自容了。」
「我從未想過——」羅根再次咒罵自己,又因為他實在感覺太淒慘了,忍不住同時咒罵美姬的預料正確。」派翠,」他無助極了。」我很抱嗽。」
「我知道你抱歉。」她的聲音冷酷起來。」我也很抱歉,害你陷入這樣難堪的局面。」
「這是我的錯,我應該早點明白。」
「你何必明白?」打了個寒戰,派翠跨步離開羅根雙手,在窗外透進來的星光照射下,她的臉蒼白透明得像片玻璃,眼睛茫然空白。」我總是在這裡,不是嗎?經常去找你,永遠在等待你偶爾有空。可憐的年輕寡婦,渴望著小小的托兒所能讓自己保詩忙碌,只要人家摸摸她的頭、給她一個寵愛的笑容,她就心滿意足了。」
「這不是事實,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她提高了聲調。」我不知道我怎麼想!我只知道我要你走,在我們讓彼此更加難堪之前。」
「我不能這樣離開你,請你坐下,我們好好談談。」
不!否則她會哭泣,而更進一步羞辱自己。」我說真的,羅根。」派翠用平淡的語調說: 「我希望你走。除了晚安,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出去的路。」她穿過羅根身邊走出房間。
全天下的女人都該死!第二天下午,羅根走進畫廊時,還忍不住這麼想,她們總有種該死又神秘的力量,能讓男人覺得罪孽深重又愚蠢貧乏。
他失去了一位朋友;一位曾經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因為一時看不清她的感情而終於失去她。羅根越想越生氣,派翠的感情,美姬居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爬上樓梯,心裡還在不停地與自己生氣,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掌握這兩位對他意義重大的女人呢?他的疏忽傷了派翠的心,而美姬——上帝詛咒——她卻有能力傷他的心。
幸好,他還沒有笨到將自己的心扔在美姬腳前,任她肆意踐踏。
羅根一跨進接待室裡,眉頭立刻緊縮。他們新陳列了幾件她的作品,好讓人們有機會著一眼就要循環展出的藝術品。美姬的玻璃球向他散射光輝,她曾說裡面蘊含了夢想,羅根朝球體深處凝望時,他
彷彿見到那些夢想正在嘲笑他。
昨晚美姬沒有接聽他的電話,羅根非常需要美姬能在他身邊,他希望藉著她的聲音舒緩自己的情緒,然而羅根只聽見他自己平板的聲音從答錄機中傳來,美姬甚至不願自己重新錄音。
沒辦法與她在夜深人靜做翻親密的交談,羅根於是在答錄機中留下公式化的留言。留言中他的情緒是憤恨的,聽見留言的美姬也會被激怒。
老天,他真想念她!
「哦,我正想找你。」像彈簧一樣充滿生氣,約瑟踩著跳躍的步子走入房間。」我賣出『卡羅特』了。」他自得意滿的笑容在看見羅根的表情後,很快消失隱退。
「你說卡羅特?賣給誰?」
「一位美國觀光客。她今天早上逛畫廊,被卡羅特吸引得神魂顛倒。」
約瑟在情人椅的角落坐下,燃起一根慶祝的香菸。」那位美國人強調她有多麼崇尚裸體畫,而我們的卡羅特無疑是最典型的代表。我自己也很喜歡裸體,但卡羅持不是我愛的典型——臀部太重了,線條也是,或者該說畫家缺少一份靈氣。」
「那是張優秀的油畫。」羅根漫不經心地應道。
「就它那類型來說,但我一點也不遺憾要把卡羅持寄出去。」 約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折疊式的小煙灰缸,將香煙灰彈入裡面。」哦,還有那些從蘇格蘭寄來的水彩畫,我們一小時前收到了。那真漂亮,羅根,我想你又發現了一顆明星。」
「純粹是運氣好。如果我沒有去察看工廠,我永遠也沒機會見到那些畫。」
「一位街頭藝術家。」約瑟搖搖頭。」要不了太久,我敢保證,畫裡有股神秘的氣息。」他咧嘴笑了起來。」還有一張裸體畫,正好彌補卡羅特的空缺。這張比較合我的口味,我得說,她真是高雅嫻靜,眼神還韻滿悲傷,我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
看見派翠忽然出現在門口,約瑟頓時停住話頭,脖子也紅了一圈,他的心跳無助地亂了腳步。小子!約瑟提醒自己,她可是遙不可及的呀!等他站起身時,臉上已經掛好漂亮的笑容。
「嗨,派翠,見到你真好。」
羅根深深覺得害她雙眼添上陰影的自己實在該被鞭打一頓。
「嗨,約瑟,但願我沒有打擾你們。」
「一點也沒有,美人永遠是受歡迎的。」約瑟執起她的手親吻著,一面在心裡罵自己傻蛋。」你想喝茶嗎?」
「不,不用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很近,就在旁邊。」
「我知道,我想……」派翠強撐起精神。」約瑟,希望你不會介意,我需要和羅根單獨談一會兒。」
「當然。」派翠等到約瑟離開後,才關起房門。」但願你不會介意我來;現在已經快到關門的時間了。」
「當然不會。」羅根發現自己又一次毫無準備。」我很高興見到你來。」
「不,你才不呢。」她露出少許微笑,以減少刺痛的感覺。」你正在忙亂地思索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話?我認識你太久了,羅根。我們坐下談好嗎?」
「好,當然。」他試著伸手相扶,隨即又讓手落下。派翠對他這舉動揚揚眉,逕自坐了下來,合起雙手放在膝蓋上。」我來說對不起。」
派翠的話更加深了他的痛苦。」請你別這麼說。沒有抱歉的必要。」
「很有必要!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派翠,」羅根感到胃部收緊。」我害你哭了。」即使她再細心地化妝,依然掩不了昨夜哭泣的痕跡。
「是的,等我哭完後,我試著整理思緒。」她歎氣道:」我很少為自己想,羅根,媽和爸把我照顧得太好了,而他們有著同樣的期待,我總是害怕自己會讓他們失望。」
「沒有這回事—— 「
「我請你聽我說完。」她的語調和平時不同,羅根驚訝地望著她。」你總是在我身邊。從我幾歲——十四?十五?然而勞柏出現了,我愛得太瘋狂以至於連思考的空間都沒有,我的世界裡全都是他。當我失去他時,我以為自己也會跟著死去。」
羅根只能握住派翠的手。」我也很愛他。」
「我知道,而幫助我度過這段時間的就是你。你陪我悲傷、陪我走過悲傷;我能和你聊勞柏,不論是哭泣或快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而然愛著你,一切都顯得如此合情合理不是嗎?有一天你會把我視做女人而非老朋友,然後你會愛上我、向我求婚。」
他的手指不安地扭動著。」如果我多留意一些——」
「你還是沒看見我希望你看見的事。」派翠結論道。」 為了某個我不願意再提起的原因,我昨晚決定由自己來跨出下一步。當我吻你時,我期待能感覺到天旋地轉的喜悅。我是這麼專注地吻你,希望魔法會在那一刻發生,帶給我宛若在夢境的美妙感受,我但願自己能再一次體驗到,可是我沒有。」
「派翠,我不是——」羅根停頓住,眼睛疑惑地瞇起來。」抱歉,你說什麼?」
派翠揚起笑聲,讓他的困惑提升到極致。」當我結束大哭之後,我把所有細節重新回想過,發現受到驚嚇的不只你,羅根。我發現當我吻你時,我竟然毫無感覺。」
「毫無感覺?」過了片刻,他喃喃重複道。
「只有感到困窘,因為害我們倆陷入這樣難堪的局面。我省悟到,儘管我是這麼地愛著你,但那卻全然不是戀愛,我只是在親吻最要好的朋友而已。」
「我瞭解了。」在此刻感覺到男性尊嚴受到傷害實在是顯得荒唐可笑。」很幸運,不是嗎?」
派翠不愧認識他多年,笑著將他的手貼上自己臉頰。」看來我侮辱了你。」
「不,沒有,我很高興我們終於理出了結論。」她那寬容的表情讓羅根暗自咒罵。」好吧,該死的,你的確侮辱到我,至少讓我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輕傷。」羅根咧嘴大笑。」還是好明友?」
「永遠。」派翠呼出長長一口氣。」我真難形容自己有多高興整件事情終於結束了,我想去和約瑟喝杯茶,你要一起來嗎?」
「抱歉,我們剛進了一批貨,我想去看看。」
派翠站起身。」我不得不同意媽的話,你的確太忙了,羅根,你需要給自己放幾天假。」
「再過一、兩個月吧。」
搖著頭,她彎身親吻羅根。」你總是這麼說,但願你這次說真的。」她側著頭笑道:」我相信你那棟在法國南部的別墅不只是個度假的好去處,也是促進靈感的好地方。那裡的顏色和感覺毫無疑問地會讓藝術家心喜若狂。」
羅根半張著嘴,旋即又闔上。」你實在太瞭解我了。」他喃喃道。
「的確如此,好好考慮吧。」派翠留下他一人獨自發楞,下樓走向廚房。約瑟正在主展示廳陪幾位留連不去的客人,於是她只好自己煮茶。
約瑟進來時,她正要倒第一杯茶。」真抱歉。」他說:」他們不肯走,磨蹭了好久。原本我以為可以賣出那座銅塑像,你知道,就是有點像灌木的那座,但最後還是吹了。」
「喝點茶安慰一下自己吧。」
「謝謝,你有沒有——」當派翠轉過身來,燈光正打在她臉上時,約瑟不由得停頓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怎麼?沒事啊。」她端著茶杯走向桌子,約瑟伸手拉住她,兩人差點跌倒。
「你哭過?」他的聲音嚴肅緊張。
派翠失去耐性,將手裡的茶杯放在一旁。」如果這些該死的化妝品沒有用,為什麼還要這麼貴?如果女人的粉底靠不住,她怎麼能放縱自己大哭一場?」她想坐下,但約瑟的手堅決地按在她的肩頭。派翠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從他眼裡洩露的情緒讓她心生緊張。 「沒什麼一——真的沒什麼,我……我現在很好。」
接下來的動作都沒有經過思考。緩緩地,他舉起一手,拇指溫柔地刷過她眼底下的陰影。」你還在想念他?我是說勞柏。」
「是的,我會永遠想念他。」但她向來摯愛的丈夫的臉模糊了,她眼裡看見的只有約瑟。」我不是在為勞柏哭,我也不是很確定自己在哭什麼。」
她是這麼惹人憐愛,約瑟忍不住想著。她的眼神顯得軟弱而困惑,她的肌膚像絲綢這麼光滑——他從不敢如此撫摸她。」你不能哭,派翠。」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然後他就開始吻她,他的嘴唇好像找到家一樣地貼著她的唇,他的手自然地伸進她一頭柔軟的長髮裡。
他完全失了神,無意識地吸吮她的芳香。她過於驚訝,微微張著嘴,正好給他機會放縱自己的愛慕;連她的身子都這麼柔順地貼著他的,輕輕搖擺著微妙的節奏,勾起他高昂而矛盾的情愫。他想得到她、想保護她、想溫柔地撫慰她,又想狂野地佔有她。
最後她發出一聲歎息,充滿了震驚與疑惑,使約瑟猛然向後跳,彷彿被人潑了一臉冷水般。」我——我對不起。」他狂亂地搜尋字藻,當發現她只是茫然地注視著他時,他頓感萬般懊悔,各種情緒在他胸口翻攪,最後約瑟向後退。」我的行為不可原諒。」
在她腦袋停止旋轉之前,約瑟轉身離開了。
派翠追了一步,他的名字已經躺在她的舌尖,但是她又停下腳步,用手按著瘋狂跳動的心臟,勉強拖著發顫的雙腿走到椅子坐了下來。
約瑟?她的雙手從起伏不定的胸口移到發熱的臉頰。豹瑟,她再次想,怎麼會?真是太荒唐了!他們只不過是普通朋友,分享對藝術品的喜好而已。他是……很有魅力的男人,當然,每一位走進畫廊的女人都可以為這點作證。
而這只不過是一個吻而已。只是一個吻,她這樣告訴自己,一面拿起茶杯,但她的手在發抖,茶水溢出來濺到桌面。
一個吻!她突然省悟,這個吻讓她感到天旋地轉,給她帶來如夢似幻的美妙感受,這正是她期待得到的喜悅。
約瑟!她再想到他的同時,雙腿已經跑出廚房追他而去。
「約瑟!」
約瑟停住腳步。還是來了!他酸澀地想,她會賞他一記耳光,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決心面對自己的輕率行為,毅然決然地轉身面向派翠。
她在他面前停步。」我——」卻全然忘記原本想說的話。
「你有絕對的權利生氣,我從未想過——我是說,我只是想……該死!你要我怎麼做呢?你當時的樣子顯得這麼悲傷、這麼美麗、這麼……失落,我根本渾然忘我,而我已經道過歉了。」
「你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餐嗎?」
他眨著眼,退後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什麼?」
「你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餐嗎!」派翠重複。她感到如醉如狂,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豁出去了。」今晚,現在。」
「你想吃晚餐?」他慢慢開口,每個字之間都停頓一下。」和我?今晚?」
他顯得倉惶失措,一臉懷疑的模樣,讓派翠大笑起來。」是的。不,不是的,實際上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原來如此。」約瑟僵硬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不想吃晚餐。」她大叫道,聲音足夠讓路人扭頭看她。」我想要你再吻我!」
這次他聽見了,轉過身,不理會一位路人吹口哨鼓舞他。」我不確定我聽懂你的意思。」他像個盲人般茫然地走到她面前。
「那我就把話直說了。」派翠嚥下在此時顯得愚蠢又多餘自尊。」我想要你帶我回家,約瑟,然後我希望你能再吻我一次;然後,除非我全然誤會了我們彼此的感受,我希望你和我做愛。」她向前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你接受嗎?」
「接受?」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你完全昏了頭,派翠。」他大笑著摟住她。」哦,感謝上帝!」
美姬的頭埋在雙手間,趴在廚房桌子打盹兒。
搬家實在是恐怖的地獄。
她母親不停地抱怨每件事,從綿綿不斷的小雨抱怨到萊娜為她的新家掛上的窗簾布。無論如何,只要終於見到梅芙安頓下來,這一切遭遇都是值得的。美姬實現了她的諾言,萊娜得到了自由。
然而,美姬沒有預料到,當梅芙啜泣時,她的心竟然被潮浪般的罪惡感淹沒。母親拱著背脊,雙手掩面哭泣著,熱淚從指縫間滴落。不!她不應該感到一丁點內疚,美姬想,也不用為剛才惡言詛咒她隨即又出聲啜泣的女人感到難過。
結束這一切的人是樂蒂。她以與生俱來的樂觀脾氣控制住最後的場面。樂蒂把萊娜和美姬雙雙趕到屋外,告訴她們不用擔心,女人的眼淚就像季節雨一樣稀鬆平常。」這間屋子真是太可愛了!」樂蒂嘴巴不停地讚美,手腳也沒停歇地將兩姊妹推擠向前。
樂蒂費盡口舌和力氣才將萊娜和美姬推上車。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這是正確的做法,但她們將不會開香檳慶祝。
美姬喝下一杯威士忌,消耗掉過剩的情緒,隨著落在屋頂上的雨滴節奏和漸漸暗下的天色,枕在桌上沉沉睡去。
電話鈴聲沒有吵醒她,但羅根的聲音一點一點滲進她昏睡的腦袋,最後美姬終於跳起來,搖頭甩脫睡意。
「我希望能在早晨以前聽見你的消息,因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親自去抓你。」
「什麼?」腦袋還一片昏沉,美姬的眼睛眨得像隻貓頭鷹,認真檢查幽暗的四周。真奇怪,她明明聽見羅根的聲音在吵她。
她很生氣好夢被吵醒,更氣的是醒來和發現肚子餓了,但是屋裡沒有任何食物。美姬決定到萊娜家廚房掠奪,或許她們可以互相振奮精神。
當她起身找杯子時,看見電話答錄機的紅燈在閃爍。
「討厭的東西。」她喃喃罵著,但還是撳下回轉的按健,再選擇播放。
「美姬。」羅根的聲音再次充滿房間。」你為什麼永遠不接電話?現在是中午,我要你一從工作室回來就打給我,我說真的。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你討論。我想你,該死的!美姬,我想你。」
這段留言結束了,但在美姬感到洋洋得意之前,又一段留言響起。
「你以為除了對著渾蛋機器說話之外,我再沒有別的事情好做嗎?」
「我沒這麼想。」她回答機器。」是你自己要留話。」
「現在是四點半,我去畫廊了,或許我沒有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我需要和你說話,今天之內。我會在畫廊待到六點,然後你可以打到家裡找我,我不管你有多熱衷你的工作。該死!你距離我這麼遠。」
「這人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罵我。」她自言自語著:」我距離你就像你距離我一樣遠,席羅根。」
彷彿在回答她的話,羅根的聲音又響起:」你這不負任責、白癡、遲鈍的壞蛋!我現在開始擔心你的化學藥劑會不會爆炸了?或者你是不是讓火燒到頭髮了?感謝你的妹妹,她至少還會接她的電話.讓我知道你平安在家。現在快八點了,我有晚餐約,你仔細聽我說,美姬,至都柏林來,帶著你的護照。我不會浪費時間解釋原因,只要照我的話去做。如果你定不到機位,我會派飛機去接你,希望能在早晨以前聽見你的消息,因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親自去抓你。」
「抓我?你以為你辦得到?」美姬站立不動,對著答錄機怒目相向。這麼說,她應該準備上路去都柏林了,找因為他擅自決定?甚至連一個」請」字也沒有。
如果這麼簡單就讓他心滿意足,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全然忘記了空空如也的肚子,美姬像陣旋風般衝上樓。到都柏林來?她怒火沖天,從來沒有人這樣命令她。
她從壁櫥裡拉出行李箱,將它扔上床鋪。
難道他以為她就這麼急著想見他?難道她可以隨時拋下手邊的工作,聽命於他的吩咐?席羅根很快就會知道他完完全全錯了!哦,是的,美姬一面將衣服丟到箱子裡,一面在心中發誓,她會讓他知道自己大錯就錯——面對面讓他知道。
※ ※ ※
「伊琳,我需要利麥立刻在今天之內把那些修改過的圖片傳真過來。」坐在辦公桌裡,羅根在記事簿上劃掉一行,又伸手揉著後頸的僵硬。」還有,等那邊工程的報告一進來,我要立刻看見。」
「對方答應十二點之前送來。」伊琳是位深褐色短髮的女郎,她掌管辦公室就像掌管丈夫和三個孩子一樣熟練自如。」你兩點和葛先生有會議,是關於倫敦目錄需要的變動。」她在速記簿上記錄著。
「知道。他喜歡馬丁尼。」
「伏特加。」伊琳說,」加兩顆橄欖。需要準備一盤起司釣住他的胃嗎?
「再好不過。」羅根的手指敲著桌面。」沒有克雷爾郡的電話嗎?」
「今天早上都沒有。」她抬拍長睫毛,射出兩道興味盎然的視線。」如果康小姐打來,我會立刻讓你知道。」
羅根發出一聲不在意的聲音。」去試試羅馬的電話能否打通?」
「馬上就去。哦,信已經寫好草稿,在我桌上,如果你想過目的話。」
「好,我們最好打電報去波士頓,現在那裡幾點?」他察看手錶,瞥見一抹色彩出現在門口。」美姬? 「
「對,美姬!」她把行李箱往地上扔,發出如雷巨響,然後雙手握拳放在臀部。」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席先生。」見到一位女人從羅根面前的椅子上站起身,美姬暫時嚥下她的怒氣。」你就是伊琳?」
「是的。真高興終於有機會和你見面,康小姐。」
「我也很高興。我得說,身為暴君擁有你這樣美麗的女人為他工作,席先生實在幸運得不得了。」
伊琳緊抿著發癢的嘴角。」謝謝你的讚美,還有別的事嗎?席先生。」
「沒有。我不接電話。」
「是的,先生。」伊琳走出辦公室時謹慎地將門關上。
「這麼說,」羅根向後靠在椅背上,拿筆敲著手心。」你聽見我的留言了? 「
「對。」
美姬走向他,不,是大步衝向他。她的拳頭還抵在臀部,雙眼正發射怒火。
他毫不羞於承認,僅僅是看見她的出現,他的嘴唇已經濕潤起來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哪?」她一掌拍在辦公桌上。」我和你簽了約,席羅根,是的,而且還和你睡過覺,但這些並不代表你有權利命令我或每隔五分鐘就臭罵我一頓!」
「我已經好幾天沒和你說話了,」羅根提醒她。」既然如此,我怎麼能罵你呢?」
「過你那該死的機器——今天一大早已經被我扔進垃圾箱裡了!」
非常冷靜地,他在筆記本上寫著。
「不准工作!」
「我只不過記下你需要一台新的答錄機而已。看來你訂機位沒遇到什麼麻煩。」
「沒有麻煩?你本人就是麻煩!自從你走進我的工作室那刻起,你除了麻煩再沒有帶給我別的!你以為你可以控制一切?我現在告訴你,你不能!我不會——你要去哪裡?我還沒有說完。」
「我不認為你說完了。」羅根繼續走向門口,將門鎖上,轉身走回來。
「打開門。」
「不要。」事實上,他的臉上正掛著笑容。
「不准你碰我!」
「我正要這麼做;而且,我打算做某件十二年來我從未在這間辦公室裡做過的事。」
她的心臟開始狂跳。」你不會。」
他終於駭住她了,羅根想。美姬的視線飄向門口,他逮住機會抓住她。」等我結束以後,你再儘管發飆好了。」
「結束?」她想擺脫他,而他的唇已經壓下來了。」放開我,你這個笨手笨腳的野獸!」
「你喜歡我的手。」現在正使用它們去拉高她的毛衣。」你告訴過我。」
「那是謊言!我不要,羅根。」隨著他滾燙的嘴唇滑上她的喉嚨,美姬抗議的言語隨即轉換成一聲呻吟。」我的叫聲會震垮屋頂。」
「叫吧!」他咬住她,一點也不溫柔。」我喜歡你叫。」
「該死。」美姬咒罵著,然後心甘情願地被羅根放倒在地上。
※ ※ ※
火熱而火速,一場狂熱的結合已經結束了,幾乎就像它開始一樣迅速。但速度並沒有降低它的熱力,他們身體糾纏地躺在一起,四肢微微顫動。羅根轉頭在她下巴印了一吻。
「你來了真好,美姬。」
美姬鼓起殘存的力氣捶打他的肩膀。」下去!你這畜生。」她應該能推開羅根的,但他已經在移動,抱著她一起翻滾,直到美姬騎在他的腿上。
「好些了嗎?」
「那又怎樣?」她笑了起來,隨即才想起自己剛才還在對他發怒呢。她離開羅根身體坐在地毯上整理衣服。」你很有膽量,席羅根。」
「因為我把你拉到地板上?」
「不是。」美姬穿起牛仔褲。」在我顯然很享受時,說這種話實在太蠢笨了。」
「再明顯不過了。」
羅根站起身,伸手給美姬,她冷冷望了他一眼。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命令我做這做那,甚至沒有一聲請。」
他彎腰將美姬從地上拉起。」你已經在這裡了,不是嗎?」
「你下流!我在這裡是要來告訴你,我不接受你的做法。從你離開我家門已經快一個月了,而——」
「你想我?」
美姬哼了一聲。」我沒有,我有很多事要做。哦,把領帶弄直,你看起來像個酒鬼。」
羅根照她的話做。」你想我,美姬,儘管你永遠懶得在電話裡告訴我。」
「我用電話沒辦法說話,要我怎麼對一個看不見的說話呢?你在逃避問題。」
「什麼問題?」他斜靠在辦公桌上,一派悠閒自在。
「我不接受命令,我不是你的僕人或部下,請你牢記這點。如果有需要就把它寫在你的記事本上,反正你永遠不准再命令我!」她滿意地喘了一口氣。」現在我已經把話說清楚了,我要走了。」
「美姬,如果你沒打算留下,為什麼要帶行李來?」
他逮住她了!羅根以無比的耐心等待美姬的反應,生氣、困惑、驚慌,種種情緒在她臉上輪流閃現。
「或許我會想在都柏林住上一、兩天呢。我愛來就來,要走就走,不行嗎?」
「嗯,你有沒有帶護照?」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有又怎樣?」
「好極了。」羅根繞過桌子坐下。」這會省很多時間,我猜你會太固執不肯帶護照來,再回去拿實在很麻煩。」他向後靠著,面露微笑。」你怎麼不坐下?要不要請伊琳端茶來?」
「我不要坐,我也不要喝茶。」交抱著臂膀,美姬轉身遠離他,張目瞪著牆上的油畫。」你為什麼不回來?」
「有幾個原因。第一,我被困在這裡了,有幾件事我希望能處理清楚,這樣我才能空出一段較長的時間;第二,我想遠離你一陣子。」
「哦.你真這麼想?」美姬把眼睛焦點停留在凝厚的色彩上。」現在也這麼想嗎?」
「因為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多想與你在一起。」他等了片刻,搖搖頭。」沒有回答?我懂了,不是『我也想和你一起』?」
「是的,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但在某些奇怪的時刻,我希望有你作伴。」
這話似乎使他安心不少。」現在你願意坐下嗎?美姬,我們有些事需要討論。」
「好吧。」她轉身走到羅根桌前。這裡顯然是最適合他的場所,美姬想,格外顯得莊嚴能幹,完全不像會在辦公室地毯上玩角力遊戲的男人,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微笑。
「什麼事?」
「我只是在懷疑,你的秘書在外面會怎麼想?」
羅根挑高眉毛。」我肯定她會認為我們在進行嚴肅的公事會議。」
「哈!我看她倒是個非常敏感的女人,但你繼續去相信你的觀點好了。」她很高興看見羅根的眼睛不安地瞥向門口,美姬將腳蹺了起來。」好,現在我們要討論什麼公事?」
「哦——過去幾星期裡,你的作品反應非常好。你也知道,第一次展出之後,我們保留了十件作品,因為明年要進行循環展出,我還想將幾件你最新的作品保留在都柏林來,至於其餘的已經在去巴黎的路上了。」
「這些,你那位非常有效率、非常敏銳的伊琳已訴過我了。」她開始用手指敲打足踝。」你把我叫到都柏林來,就是為了再告訴一次——還是要在辦公室地毯上和我來做一場火熱刺激的愛?」
「不是的,我原本是打算在電話上和你討論整個計劃,但你從不回我電話。」
「我常不在家。你或許得到了我作品的管理權,但可不包括我,羅根。正如我先前已經解釋過,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你解釋過很多次了。」羅根感覺到煩躁的氣氛正在擴散。」我不準備干涉你的生活,管理你的事業。為了這點,我要去一趟巴黎處理整個陳列和展覽事宜。」
巴黎?她和他在一起才不過一小時,而他己經談到離開了。美姬不顧自己急速下沉的心,尖銳地開口道:」怪不得你要忙著處理這裡的事,羅根。我猜你僱用的人該有能力自己處理這些小事,用不著你親自過去監督吧?」
「我很確定他們有足夠的能力;但是,對你的作品,我希望能自己掌控這些細節,我希望每個步驟都正確無誤。」
「也就是說,要完全按照你的方法做?」
「正是如此,所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挖苦的話語剛到美姬嘴邊,頓時消失無蹤。」和你?去巴黎?」
「我瞭解你因為藝術家的脾氣或個性上的問題,不喜歡親自參加展覽,但你在都柏林展覽時做得很好,如果你能在你第一次世界性展覽上露個臉,不論多短暫,都會讓我們佔很大的優勢。」
「我的第一次世界性展覽?」她重複,當這詞藻鑽進腦海時,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不——我不會講法語。」
「那不成問題,你只要在巴黎畫廊出現一下,展現一點魅力,接下來你會有足夠的時間去參觀巴黎風景。」羅根等著她的回答,但只得到茫然的注視。」如何?」
「明天。」
「明天!」仿沸有一把刀直直戳中她的胃部。」你要我明天去巴黎?」
「你有別的要事在身?」
「沒有,我沒有。」
「那就決定了。」他頓時感到鬆懈下來。」等巴黎的展覽順利結束後,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南邊。」
「南邊?」
「我在地中海沿岸有一棟別墅,我想和你一起去,美姬。不會被任何事分心、不會被任何人打擾,只有你。」
美姬抬眼凝望他。」這就是你想空出一段時間的原因?所以你這幾星期才不停工作?」
「是的。」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就不會對你吼叫。」
「你願意去嗎?」
「是的,我要和你一起去。」她露出笑顏。」你只需要說個請字」
一小時之後美姬以全速衝進畫廊裡,只為了排解等待約瑟的不耐煩。他正在對一位年紀足以當他母親的女人施展魅力。美姬在主展示室裡,發現美國原住民的藝術陳列被換成了一組金屬雕塑。她被那些開頭勾起興趣,很快就在讚歎中忘卻了先前的緊張與焦躁。
「一位德國藝術家的作品。」約瑟在她背後說道。」這一件,依我感覺,是在展現基本元素的集合力量。」
「土壤、火、水,這兒的羽毛則象徵風。」美姬表示。」整體感覺是很有力,但蘊含了一股惡作劇的氣氛,有點諷刺意味。」
「而只要僅僅兩千磅,它就屬於你的了。」她轉身大笑,親吻約瑟。」你氣色真好,約瑟。自從我走了以後,你又傷了多少女人的心哪?」
「一個也沒有,因為我的心在你身上。」
「哈!還好我很清楚你恭維人的本領。你有幾分鐘的時間嗎?」
「如果是為了你,幾天、幾星期,」他親吻美姬的手。」甚至幾年都可以。」
「幾分鐘就夠了。約瑟,我去巴黎需要些什麼?」
「一件緊身黑色毛衣、一件短裙,和一雙非常高的高跟鞋。」
「那是白天。真的,我要去巴黎,可是我一點也沒主意需要些什麼。我試過聯絡席太太,但她不在家。」
「所以我是你的第二候選人?去巴黎,你需要的只是一顆浪漫的心。」
「哪裡買得到?」
「你自己有,從你的作品裡我看得出。」
美姬愁眉苦臉地挽著約瑟的手。」聽我說,我實在不想承認,但我從來沒有出國旅行過。在威尼斯我只需要專心學習和付房租,其他會引起火燒的衣服都不在我的腦裡,如果我要去巴黎,我不想讓自己成為笑柄。」
「你不會的。你是和羅根一起去,他對巴黎熟得像土生土長一樣,你只需要表現出一點傲慢、一點慵懶就綽綽有餘了。」
「我是來請問你對時裝的意見。哦,這樣說真丟人,但我不能穿這樣去啊!當然我不是要把自己裝扮成時裝模特兒,但我也不想看起來像羅根的鄉下表妹什麼的。」
「嗯。」約瑟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將美姬拉到一臂遠的距離,對她仔細研究。」你不會有什麼不妥的,但是……」
「但是?」
「但是,去買一件絲綢上衣,手制的,但很柔軟的料子。顏色要鮮明些,粉色不適合你。一條同質料的長褲,用你自己的眼睛選擇顏色;一條短裙是必要的。你有帶件黑色禮服嗎?」
他彈了下指頭。」你應該隨時準備的。好吧。那件刪掉了,那這次挑件亮麗些的;某件會讓人們眼睛發昏的。」
他叩叩身旁的雕塑。」這種金屬質感很適合你。不要挑傳統型的,走大膽路線。」對這主意滿意極了,他忍不住點頭。」這樣如何?」
「聽不太懂。擔心這種事情讓我感到羞恥。」
「這沒什麼好羞恥的,只不過是自我銷而已。」
「或許吧?但如果你能不告訴羅根,我會萬分感激。」
「把我當成你的神父吧,親愛的,」約瑟望向她身後,美姬見到他眼底閃現的喜悅。
派翠走了進來,稍微遲疑。」嗨,美姬。我不知道你要來」。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美姬懷疑,派翠臉上的悲衰影子全不見了。又過了一秒鐘,見到派翠的視線因為約瑟交會而閃亮,美姬立刻明白答案。哈!她想,原來泉水的源頭在這裡。
「真抱歉打擾了,我只是想告訴約瑟……」派翠有些語無倫次。」呃,是這樣的,我剛好經過,想起我們約好要談公事。七點鐘是不?」
「是的。」約瑟將手插進口袋裡,這樣才可以避免觸碰她。」七點。」
「我恐怕會延到七點半,希望不會耽誤你的工作。」
「我會安排。」
「好,那就好。」派翠站了一會兒,傻傻地對他望了良久,隨即才想起美姬在一旁。」你會在這待一陣子嗎?」
「不,事實上,我明天就離開了。」瞧瞧這兒空氣燃燒的樣子,美姬真懷疑那些雕像怎麼不被融化?」事實上,我現在就要走了。」
「哦,不,拜託,不要被我打擾,我要走了。」派翠又朝約瑟的方向拋了一個留戀不捨的眼神。」還有人在等我,我只是想——嗯,拜拜。」
美姬等了片刻。」你打算就這樣在這裡罰站?」她對約瑟發出不滿的噓聲。
「哦?什麼?容我失陪。」 他在兩秒鐘內奔比門外,美姬見到派翠轉過身,臉頰驟紅,接著他們就依偎在彼此的懷抱中了。
美姬拒絕相信自己有所謂浪漫的心,然而此時此景,那顆心不受使喚地開始膨脹、膨脹。她靜靜等著派翠離開,而約瑟站在原處望著心上人遠去,那呆滯的神情彷彿像剛被閃電擊中一樣。
「聽說你的心屬於我,不是嗎?」
他的眼睛還是一片茫然。」她真美,不是嗎?」
「沒有人否認這點。」
「我暗戀她好久、好久了,甚至在她嫁給勞柏以前。我從未想過……難以相信……」他發出幾聲笑聲,眼睛還沉醉在愛情裡。」我以為會是羅根。」
「我也這樣以為。很容易看得出你讓她很快樂。」美姬親吻他的臉頰。」我真為你高興。」
「我們還沒有公開,至少要等到……再過一些時候,她的家人……我肯定她母親不會贊成我的。」
「讓她母親下地獄去。」
「派翠也說了類似的話。」想到這裡,約瑟嘴角便浮現笑意。」但我不想成為紛爭的原因,如果你願意為我們保密,我會很感激。」
「連羅根也不說?」
「他是我的老闆,美姬,當然他也是朋友,但我畢競在他底下做事。派翠是他一位非常要好朋友的寡婦,長久以來羅根都是她的護花,很多人都以她會成為他的妻子。」
「我不認為羅根自己也這麼以為。」
「或許吧?但是寧可等適當的時機再親口告訴他。」
「這是你的事,約瑟,是你和派翠的事;所以,讓我們用秘密來交換秘密吧!」
「謝謝你。」
「用不著,如果羅根夠固執到反對你和她交往,活該他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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