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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是個豬腦袋,美姬!」
「你知道嗎?每次我都被人罵這個詞,聽得很厭煩哪!」美姬臉上戴著護目鏡,頭也不抬地繼續工作。這星期以來,她對自己吹出來的作品極為不滿,為了稍微改變作業模式,好在工作桌上架起十盞噴燈,利用火餡集中處將玻璃加熱。
「如果大家都用這個詞罵你,顯然它非常適合你。」萊娜頂回去。「我們是一家人,你應該為家人空出一頓飯的時間呀。」
「這不是時間的問題。」她說的是真心話,儘管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美姬感覺時間宛若一條狂吠的狗,一路緊追在她身後。「我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和她起吃晚餐?」縮起眉頭,她小心翼翼地拉扯、旋轉軟化的玻璃。「我不會有胃口的,她也不會。」
「不只媽要來,尼奧舅公和席太太也會來,你不來會很無禮。」
「除了豬腦袋之外,我最常被人罵的就是無禮。」過去幾天中,她的玻璃就是不肯依從她腦中的畫面。畫面本身正逐漸模糊中,美姬不禁又驚又懼,現在支撐她繼續工作下去的。只是純粹的固執。
「自從爸的守靈夜以後,你沒有再見過尼奧舅公,而且他會帶羅根的祖母一起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訴過我你很喜歡她。」
「我的確很喜歡她。」該死的!她的很手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她的心有麻煩?「或許這正是我不願意參加的原因之一,這樣她才可以好好享受一頓我們快樂的家庭聚餐。」
這番諷刺正如美姬面前的火焰一樣灼熱。「把你自己的感覺擱下一晚上不會太難。尼奧舅公和席太太要來看我們,我們應該歡迎他們。」
「別煩我行嗎?你像只鴨子一樣呱呱叫個不停,沒見到我在工作嗎?」
「你反正永遠在工作,所以有必要時我會打斷你。他們很快就要來了,美姬,我不會為你找任何藉口。」萊娜雙手交抱,擺出和美姬習慣的姿勢一樣。「我就站在這裡繼續煩你,直到你答應為止。」
「好吧、好吧,上帝!我會去吃那該死的晚餐。」
萊娜溫柔地笑了,她知道美姬一定會答應。「七點半。我會讓客人早點開飯這樣,這樣我們可以不用和他們一起用餐。」
「哦,到時候會多麼愉快啊!」
「只要你答應看好你的舌頭,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我只請你幫這點小小的忙。」
「我會微笑、我會保持禮節、我不會用手抓東西吃。」歎了口氣,美姬推高護目鏡,看著手裡的成品。
「你做了什麼?」萊娜好奇地走近。
「快要瘋了。」
「真漂亮,這是獨角獸嗎?」
「是啊,一隻獨角獸——只差角上沒有一點金粉。」她大笑起來,把這只獨角獸拋向天空。「開玩笑的,萊娜,這次失敗了,下一次會是一隻天鵝,或是一隻有尾巴的小狗。」美姬把失敗的作品放在一旁,關熄噴燈。「唉,這樣了,今天大概做不出什麼來了。我會去吃飯的,上帝保佑你。」
「你不要休息一下嗎?美姬,你看起來很疲倦。」
「等一下吧,我必須先把幾件作品打包裝箱。」她放下護目鏡,用手搓揉臉部。「別擔心,萊娜,你不用派狗來叫我,我說過我會去的。」
「我很感激。」萊娜捏捏姊姊的手。「我必須回去了,去確定所有事情都準備妥當了。七點半,美姬。」
「知道了。」
美姬揮手向妹妹道別,為了讓腦子固定在某件事物上,她拿出一個先前做好的木箱,在裡面塞上許多泡棉,然後在桌上攤開一張氣泡紙,才走至工作室後方的架子邊。這裡只有一件作品,是羅根離開之前所完成的最後一件。
高大穩固和軀幹頂端向周圍延展,往下彎曲,延伸成細長優雅的肢體,流暢的曲線看來簡直有在流動的感覺。顏色是幽深而純淨的藍色,從底座開始向上逐漸變淡,最後在線末端轉為蒼白。
美姬仔細包裹著,因為這冰僅僅是座玻璃雕像。這是她最後一件成功的從自己心底挖出來的作品。自從這件之後,她沒有成功過任何一件。一日復一日,她的工作就是一遍遍重新融化失敗的玻璃。
全是羅根的錯!美姬一面包裹雕像的頂端,一面這樣告訴自己。都是席羅根用名利誘惑了她,顯著而迅速的成功暴露了她的虛榮心。羅根害她想要更多,也更想得到他,然後他轉身走開,殘忍地讓她自己看清楚什麼叫做一無所有。
她不會放棄,也不會就此順從他,美姬向自己起誓至少要保住驕傲。
所以她才不停地工作,要把白己推得更高更好,正是這份渴望能持續成功的壓力封鎖了她,她拿起吹管再也不是為了自己,再也不是為了單純的喜悅。
就像她曾經說過,羅根改變了這一切,改變了她。
而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美姬閉起雙眼思索著,為什麼男人可以用離開你讓你愛上他呢?
※ ※ ※
「你真是能幹,親愛的。」尼奧把自己肥大的身軀塞在一件高彩度的西裝裡,看起來像一條快樂的香腸,他對著萊娜咧嘴笑著。「我每次都說你是個好聰明的姑娘,和我妹妹一個樣兒,是不是?莉絲。」
「你家裡佈置得真可愛。」莉絲接過萊娜遞來的酒杯。「花園更是美麗極了。」
「謝謝你的讚美。」
「羅根告訴過我,他在你這裡停留的時候住得有多麼舒服。」莉絲望著跳躍的爐火和柔和的燈光,讚歎客廳給人的感受十分溫馨。「現在我也有同感。」
「她有天分。」尼奧寵愛地捏了一下萊娜的肩頭。「遺傳的,天生的才能。」
「我相信,我和你外婆很熟。」
「莉絲一天到晚來我家。」尼奧眨著眼。「雖然我沒怎麼注意她。我是很害羞的。你們知道。」
「你這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羞。」莉絲笑道:「你認為我礙手礙腳,煩透了。」
「就算是真的,我現在也後悔啦。」他靠近莉絲,在萊娜好奇的注視下, 毫不容氣地在莉絲嘴上重重吻了一下。
「花了你五十多年的時間哪。」
「感覺才像昨天一樣。」
萊娜狼狽不堪,慌張地清著嗓子:「我想我應該去看看……啊,一定是媽和樂蒂來了。」在她說話的同時,玄關響起大聲的說話聲。
「你開起車像個瞎子。」是梅芙在抱怨:「我寧可走路回恩尼斯,也絕不再搭你的車。」
「你何不自己開車呢?那至少可以學著自己獨立。」樂蒂顯然毫不在意梅芙的抑怨,走進客廳,拿下頸間的厚圍巾,臉頰紅撲撲的。「今晚挺冷的。」她笑著打招呼。
「冷還硬把我拖出來。這起碼會讓我在床上躺一整個星期。」
「媽。」萊娜挺起肩膀應付眼前令她尷尬的場面。「讓我介紹席太太給你,席太太,這位是我母親,康梅芙,和我們的朋友蘇樂蒂。」
「真高興能見到你們兩位。」莉絲起身向她們伸出手。「我是你母親的朋友,康太太,我們一起在哥耳威玩大的。」
「她有提過你。」梅芙簡短地回道。「高興認識你。」她的視線移到舅舅身上,眼睛瞇了起來。「尼奧舅舅?你好久沒來了。」
「見到你我真是開心哪,梅芙。」他給梅芙一個大擁抱,用力拍打她僵硬的背脊。「這幾年過得都很好吧?」
「怎麼會好?」掙脫尼奧的懷抱之後,梅芙挑了張火爐邊的椅子坐下。「這火太小了,萊娜。」
爐火其實一點也不小,但萊娜還是立即走到壁爐邊調整。
「別忙了。」尼奧輕鬆地揮揮手。「火好得很,我們都知道梅芙老愛抱怨。」
「可不是嗎?」樂蒂愉快地接道,她從手提袋裡拿出毛線針。「我從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不過這該歸功於我養了四個孩子的經驗。」
不確定自己該說些什麼,莉絲把視線集中在樂蒂身上。「真漂亮的毛線顏色,蘇太太。」
「謝謝你,我自已也非常喜歡。從都柏林來的一路上還好玩嗎?」
「哦,很好,我幾乎忘了西部有多麼美麗。」
「除了牧場和牛之外,什麼都沒有。」梅芙很不高興談話範圍超出了她的控制。「秋天來玩一趟還不錯,但等到了冬天,你再也不會覺得這美麗。」她很可能繼續抱怨下去,但美姬正好走了進來。
「哇,這是尼奧舅公,變這麼胖了!」美姬大笑著奔入他的手臂中。
「小美姬,長這麼大了?」
「我已經長大滿久了。」她向後退一步,又揚聲大笑。「差不多全掉光了嘛!」她摸摸尼奧的頭。
「沒辦法,我的頭型長得太好了,上帝認為沒必要用頭髮遮住。我聽說你做得非常好,親愛的,我真以你為榮。」
「席太太告訴你的?那是因為她想炫耀她的孫子啊?見到你真好。」美姬對莉絲說。「但願這趟旅行不會太累。」
「我想我還挺得住,如果不會對你造成不方便,我真希望能在明天走以前參觀一下你的玻璃屋。」
「當然沒問題,這是我的榮幸。嗨,樂蒂,你好嗎?」
「平安健康。我在等你哪天來告訴我們你的法國之行呢!」
這句話惹來梅芙明顯的嗤哼聲,美姬先穩固臉上的表情,才轉向母親。「媽媽。」
「美姬,你是不停地忙你的工作哦?」
「是的。」
「萊娜每星期都會找時間去我那裡,問問我需要什麼。」
美姬點點頭。「既然萊娜問了,我就不用問同樣的話了。」
「如果大家都準備好了,我這就去開飯了。」萊娜趕忙插進。
「我隨時都準備好用餐。」尼奧一手牽著莉絲,用另一手捏捏美姬的肩膀。
餐桌上鋪著亞麻餐巾,花瓶裡插著新鮮的花朵,餐具架上擺設的蠟燭更營造出溫馨的氣氛。豐富的食物在桌上排列得整齊美麗。看來這應該是愉快舒適的一餐,實際上卻不然。
餐桌的氣氛越愉悅,梅芙心中越不快。她嫉妒莉絲身上剪裁合宜的漂亮衣裳,頸子間閃亮的珍珠項鏈、無意間散發出來的昂貴幽香,還有那身被財富保養出來的柔軟肌膚。
席莉絲的一生應該是她的,梅芙心想,她本該有權享受這一切寶貴榮華,但是卻毀在一個錯誤上、 毀在美姬身上。
四周的說話聲讓梅芙更為心煩意亂。大家的話題集中在香檳、鮮花、舊日時光、巴黎和都柏林,以及孩子。
「能有這許多孩子真好。」莉絲對樂蒂說。「我常感到遺憾不能多有幾個孩子,所以只好盡量寵我們兒子,然後再把寵愛轉到羅根身上。」
「兒子?」梅芙喃喃道:「兒子不會忘記他的母親。」
「這是真的,切不斷的關係。」莉絲微笑著,但願能稍微紓解梅芙嘴角的僵硬。「但老實說,我總希望能有一個女兒。您真運氣有兩個,康太太。」
「應該是不幸吧?」
「試試這些蘑菇,梅芙。」樂蒂故意將一些食物撥到梅芙餐盤中。「炒得恰到好處。你真厲害,萊娜。」
「我從外婆身上學到不少竅門,我總是纏著她教我怎麼做菜。」
「然後責怪我不把自己綁在廚房裡。」梅芙甩甩頭。「我打賭你一定不常花時間在廚房裡,席太太。」
「恐怕花的時間的確不多。」注意到自己聲音帶著寒意,莉絲盡量讓語氣再次輕鬆起來。「而且不論我多努力,肯定也比不上你今晚的任何一道菜,萊娜,羅根把你的廚藝贊上了天,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她靠這個維生呀——每天從早到晚伺候陌生人。」
「別去招惹她。」美姬的聲音不大,但燃燒的眼神使這句話近似怒吼。「老天知道她也同樣伺候你。」
「那是她的義務,桌上所有人都會承認女兒有責任照顧母親,不過你從未做過,美姬。」
「而且永遠不會.所以你最好感激萊娜對你的寬容。」
「我有什麼好感激的——親生孩子把我扔出我自己的房子,然後拋棄我,不管我又病又寂寞。」
「怎麼會?你從來沒有生過一天病哪,梅芙。」樂蒂說。「何況有我白天晚上都陪著你,你又怎麼會寂寞呢?」
「你是為了薪水才陪我。我的女兒背棄我,而我的舅舅卻安逸地住在哥耳威的漂亮房子裡,毫不關心我。」
「看得出來你一點兒也沒變,梅芙。」尼奧不由得心生憐憫。「莉絲,我為我外甥女的言行道歉。」
「我想我們還是去客廳吃甜點吧。」萊娜臉上失去血色,沉靜地站起身。「你們先過去,讓我端去.
「那裡坐起來更舒服自在些。」 樂蒂附和道。「我來幫你,萊娜。」
「請你們見諒,舅公、席太太,我想先和母親單獨說幾句話。」美姬坐在原處,等其餘人都離開餐廳。「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梅芙:「你為什麼要扯她後腿?難道不能給她一晚美麗的假象,認為我們是一家人嗎?」
困窘只會磨尖梅芙的舌頭。「我不需要假象,更不需要討好都柏林來的席太太。」
「所以你寧可讓她留下最惡劣的印象?」
「你以為你比我們所有人都高明嗎?美姬,就因為你去過威尼斯、去過巴黎?」梅芙手指扳著桌緣,指節泛起一片青白,她微微傾身向前。「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和那女人的孫子在搞什麼花樣嗎?他給你財富和名聲,你只需要像妓女一樣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去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美姬雙手在桌底下握得死緊以免它們顫抖。「我賣的是我的作品,所以你說我出賣靈魂倒還有些正確,但我的身體是我的,我送給羅根沒要他一毛錢。」
梅芙臉色慘白,她藏在心中的懷疑終於得到了證實。「那麼你會得以報應的,就像我一樣,像他那種階層的男人只想從你這種女人身上得到發洩。」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認識他。」
「但我知道你。等你發現裡有孩子時,你前程似錦的事業會變得怎麼樣呢?」
「如果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會祈禱自己能做得比你好。我不會放棄一切,然後一輩子將自己和孩子包裹在悔恨裡。」
「你什麼都不明白。」梅芙的聲音尖銳似刀。「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等到你的心破碎、你的人生也停擺的那天,你就會明白!」
「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其他音樂家也有家庭。」
「我是天才。」想到自己的悲哀,梅芙眼裡湧出熱淚。「自從有了你,我的身體再也沒有音樂。」
「可以有的,如果你真的渴望得到它。」
渴望?即使現在,梅芙也能感覺舊創傷在心口跳動生疼。「渴望能做什麼?」她質疑。「你一輩子都在渴望得到,而現在卻為了男女之歡而冒險失去一切的危險。」
「他愛我。」美姬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
「男人在黑暗中說這幾個字實在再輕鬆不過了。你永遠不會快樂,生在罪惡裡、活在罪惡裡、死在罪惡裡!一輩子孤獨,就像我一樣!」
「你把恨我當成是你終生的使命,而且做得真是太好了。」美姬緩緩站起身,卻止不住身體的晃動。「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你恨我是因為你在我身上看見你自己!我真怕你是對的。」
她跑出房間,直直跑進黑暗的夜裡。
※ ※ ※
最難以下嚥的藥丸是道歉。美姬拖延著困難時刻的來臨,把心神分散去陪莉絲和尼奧參觀她的工作室,在第二天早晨冷冷的空氣中,前晚的不愉快已經淡化不少了,她介紹著各種工具和技術給他們聽,也藉此安撫自己的情緒,甚至當尼奧提出請求時,美姬也願意教他製作他的第一個玻璃球。
「這不是喇叭。」美姬握住吹管,不讓尼奧向上舉。「這樣抬高會讓滾燙的溶液流到我身上。」
「我想我還是握高爾夫球桿算啦。」他眨眨眼,將桿子交回給美姬。「家裡有一位藝術家就夠了。」
「你真的是一手包辦,什麼都自己做?」莉絲穿著絲綢上衣,在工作室裡隨意走。「而且是從沙子開始。」
「還有其他的,玻璃沙、碳酸鈉、石灰、長石、白雲石,還要一點砒素。」
「砒素?」莉絲張大了眼睛。
「一點這、一點那。」美姬微笑,「我的公式是很機密的,就像法師的咒語一樣,然後根據你要的顏色,再加入其他化學藥劑。鈷、銅、錳,然後還要碳酸鹽和氧化劑,砒素就是很好的氧化劑。」
莉絲半信半疑地看著美姬展示的各種化學藥劑。「用過的或商業用玻璃融化再制不是比較容易嗎?」
「可是那不會是你自己的,是嗎?」
「原來你不只是藝術家,還是位化學家。」
「我們美姬從小就這麼聰明。」尼奧伸臂攬住她的肩膀,「教師寫來的信裡總是說她在學校多聰明,萊娜多甜美。」
「是啊!」美姬笑著說,「我是聰明,萊娜是甜美。」
「她也說萊娜很聰明。」尼奧肯定地說。
「但我敢打賭她從來沒說我是甜美的。」美姬把臉埋在舅公的外套裡。「我真高興能再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開心。」
「自從湯米去世後,我忽略了你們,美姬。」
「不是的,我們都育各自的生活,萊娜和我都明白媽不會高興你來拜訪。說到這裡……」她向後退一步,吸口深長的氣。「我要為昨晚的事向你們道歉,我不應該刺激她,更不應該這樣貿然離開,甚至沒有向你們道別。」
「你沒什麼需要道歉的,萊娜也是——我今天已經這樣告訴過她。」尼奧愛憐地拍拍美姬臉頰。「你沒有給梅芙什麼刺激。」
「不論我有沒有,我依然很難過昨晚讓你們不愉快了。」
「我會說這叫做發人深省的一餐。」莉絲心平氣和地說。
「我想是吧?」美姬同意。「尼奧舅公,你有沒有聽過她唱歌?」
「有,真像夜鶯一樣婉轉動聽。她從不是個讓自己輕鬆的女孩,只有在人們安靜下來聽她唱歌時,她才是快樂的。」
「然後出現了我父親?」
「然後出現了湯米。據我所知,他們的眼裡除了對方,再看不見別的,或許連對方都看不清楚。」他用大手撫摸著美姬的頭髮。「直到彼此被綁在一起之前,他們根本沒有真正看清楚對方,等到看清楚了,才發現和自己所期望的大不相同。」
「你想,如果他們沒有相遇,她會變得不一樣嗎?」
尼奧微微一笑,手的動作更溫柔了。「我們都被命運之風吹上天空,美姬,等著落到土地上以後,我們才自己決定未來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
「我為她感到難過,我從未想過我會有這樣的心情。」
「你是她生下來的。」尼奧親吻她的額角。「現在是你決定自己未來的時候。」
「我正在努力。」
很滿意碰到恰當的時機,莉絲開口道:「尼奧,你能做做好人,讓我和美姬單獨說幾句話嗎?」
「女人的秘密,是嗎?」他圓胖的臉因為笑容而起皺紋。「慢慢說,我去散個步。」
尼奧一關上門,莉絲立刻就說:「我要懺悔,昨晚吃完飯後我沒有直接回到客廳,我回到飯廳,以為我也許能讓事情轉圜」
美姬低垂視線望著地板。「我明白。」
「我做的事情是非常沒有禮貌的,我偷聽了。同時我也費力壓抑著想跑進去和你母親好好談談的衝動。」
「那只會讓事情更糟。」
「就是想到這一層,所以才沒有做出魯莽的事——那只能逞一時的口舌之快罷了。」莉絲握住美姬的手。「她不知道你的天性有多像她。」
「或許她知道得太清楚了。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給賣了,因為我有慾望,就好像她一樣,總想著能得到更多。」
「你是努力賺來的。」
「不論是否我努力賺來的,或是免費得來的,都已經無法改變現狀了,我希望的能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席太太,若非如此,我就必須承認我想要更多。在羅根走進這扇門之前,我是滿足的;現在這扇門已經打開了,我也淺嘗了箇中滋味。這星期以來,我全然無法專心工作。」
「你認為為什麼會這樣?」
「他把我推進一個角落裡,這就原因。我再也不是自己了,我也不能成為自己,他改變了我,我不知道要做什麼,而我總是知道要做什麼。」
「你的工作是發自你的內心,每個人都能輕易明白這點,或許你把自己的心封鎖起來了,美姬。」
「即使如此,那也是因為我必須如此,我不想像她一樣。我不要成為悲劇的創造者,也不要成為它的受害者。」
「我認為你是一位受害者,你讓自己為成功感到內疚,為了想成功的企圖心而更為自責。此外我認為你在拒絕讓你的心門打開,因為一旦你這麼做了,哪怕你再不快樂,你將無法再讓它恢復原狀。你愛羅根,是嗎?」
「就算我愛,那也是他蓄意造成的。」
「我肯定他會處理得非常好。」
美姬轉過身子,低頭整理桌面上凌亂的工具。「羅根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我也不會讓他見,因為不想被他看出我很像她;陰鬱、壞脾氣,又慾求不滿。」
「還有寂寞。」莉絲柔聲道,吸引美姬的視線再度轉回她身上。「梅芙是個寂寞的女人,美姬,雖然是她自己一手促成的。」她走上前。「我不認識你父親,但你的天性中一定也有部分是繼承了他的。」
「他愛作夢,我也是。」
「還有你的外婆,她的腦筋靈活、脾氣急躁。你也有她的一部分,還有尼奧對生活的熱情,這許多都在你的天性內,不是其中之一造成的全部。尼奧說得很對,美姬,你必須自己創造你未來的模樣。」
「我以為我始終在這麼做,我自以為很明白我是誰、我要成為怎樣的人,現在它們全打混了,在我腦子裡亂成一團。」
「當你的腦子無法說出答案時,就該是聽你的心說話的時候了。」
「我不喜歡它給我的答案。」
莉絲笑了起來。「那麼,我親愛的孩子,你可以肯定那是正確的答案。」
上午十點左右,美姬再度拿起吹管,兩個小時之後,吹出來的雛形又被她扔進熔爐裡。暫時放棄吹玻璃,她開始研究自己的素描,每一張又陸續被她否決。等她皺眉對著那只獨角獸凝望好半天以後,她又嘗試用噴燈工作,沒想到她才剛剛將熔聚集在桿子上,腦中的影像已經消失了。
美姬瞪著桿子末端的溶液逐漸低垂,不經思索地,她讓一滴滴溶液滴進一梭冷水裡。
有些很快散成碎末,有些的形狀則保存下來。她拾起其中之一,細細審視。儘管它產生於火餡裡,此時卻已冷卻,形狀像滴眼淚。
她將玻璃淚珠帶到偏光鏡下。透過鏡片,玻璃內部展現出令人目眩的五彩光芒。
美姬將這滴淚珠收進口袋裡,又從水桶中找出幾滴來研究,最後,她關閉熔爐,十分鐘以後,她已經走進妹妹的廚房裡。
「萊娜,你看我的時候會看見什麼?」
萊娜抬頭望了她一眼,雙手繼續搓揉麵團。「我姊姊啊,這還用問嗎?」
「不是,試試看不要這麼死腦筋,在你眼裡我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似乎總是在某些事物邊緣掙扎的女人,還有經常生氣。」萊娜的眼睛又回到麵團上。「你一生氣就會讓我難過。」
「自私嗎?」
萊娜吃了一驚,抬頭看她。「不會,從來不會。」
「但是其他的?」
「相當嚴重。怎麼?你想成為完人嗎?」
妹妹淡然的口氣讓美姬感到畏縮。「你還在氣我昨天晚上的行為?」
「沒有。」萊娜重新振作精神,繼續搓揉麵團。「我氣自己、氣情勢、 氣命運,但沒有氣你,這與你的行為無關,並且老天知道你試著警告過我;可是,我還是希望你下次不要這麼迫切地護著我。」
「我無能為力。」
「我知道。」萊娜將面團聚集堆高,放進碗裡等待第二次發起。「你走了以後她表現得好多了,我想她也有點難堪。在她離開之前,她說我的菜做得不錯。」
「這真是糟糕的一餐。」
「她還說了些別的。」
「她說了很多話,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和你討論她的話。」
「是關於燭台。」萊娜還是繼續說,這話讓美姬挑高了眉毛。
「怎麼了?」
「我放在餐具架上的那對蝕台,你去年送給我的,她說它們很漂亮。」
美姬揚起笑聲,不信地搖頭。「你在作夢。」
「我是清醒的,就站在玄關那兒,她看著我說的。說完這句話以後,她不是對著我看,直到我瞭解她的意思——她無法親口對你說這些,但她希望讓你知道。」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美姬感到不安。
「我認為那是一種表示歉意的方法——為了你們在飯廳發生的某件事。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好的表達,當她看出我明白她的意思之後,她轉頭看著樂蒂,然後兩人就像來的時候一樣,邊吵邊走出去。」
「是嗎?」美姬實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無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裡摩挲玻璃淚珠。
「雖然這只是一小步,但它畢竟還是一步。住在你送她的屋子裡,她過得很快樂,哪怕她自己還不知道。」
「你可能說對了。」美姬感覺呼吸有點不順暢。「但願你說對了,但近期內不要再計劃任何家庭聚餐了。」
「我不會的。」
「萊娜……」 美姬遲疑良久,最後無助地望著妹妹。「今天我要開車去都柏林。」
「哦,那會很累吧?畫廊找你嗎?」
「不是,我要去見羅根,也許會告訴他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也許是和他結婚。」
「結婚,他向你求婚了?」
「在法國的最後一晚。我拒絕了,說絕無可能。我是說真的,現在還是。這就是我要開車去都柏林的原因,要給自己時間仔細想清楚。」她翻轉著口袋裡的淚珠。「我這就出發了,所以先來告訴你一聲。」
「美姬——」萊娜呆呆望著晃動不休的門板發楞。
※ ※ ※
最糟糕的是羅根不在家——而美姬心裡有數她應該在出發之前先打電話聯絡的。他的僕役長說羅根在畫廊裡,但當她一路詛咒著都柏林擁擠的交通而終於趕到那裡時,他已經離開了,正在去機場的路上,要飛往羅馬。這是五分鐘之前的事,辦公室裡的人告訴美姬,問她是否要打電話到他車上?
美姬決定不要,不想將她一生最大的決定在電話裡解決;最後,她回到自己的小貨車裡,駛向漫長寂寞的克雷爾郡。
一路上,她罵自己是個傻子,又安慰自已幸好沒有找到他。
回到家,她倒在床上睡到第二天中午。
然後,她開始工作。
※ ※ ※
「把『搜尋者』放在最前面,『三合一』放正中央。」
羅根站在全球畫廊羅馬分支的展示間內,看著部下將美姬的作品一一陣列起來。雕像安置在金光閃閃的洛可可風格裝飾台上。他親自選擇紅色天鵝絨的桌布,更增加高貴莊嚴的氣派。
他看看手錶,低聲咒罵幾句,二十分鐘後有場會議,恐怕來不及了,都是美姬的影響,她完全搞亂了他一向準確的時間觀。
「畫廊十五分鐘後開門。」他提醒部下。「隨時準備會有新聞界的人來,要確定他們每人都得到一份目錄。」他最後環顧房間,留意每件作品的位置、每張桌布的打摺處。「很好。」
羅根走出畫廊,踩進明亮的意大利陽光底下,向著他的司機走去。「我要遲到了,卡洛。」他坐進後座,打開公事包。
卡洛笑笑,拉拉他的司機帽,以宛若演奏家將手放在鋼琴上般的優雅動作擺好雙手。「不會晚很久,老闆。」
不愧是羅根。當車子像隻老虎般衝進大街,對著每輛擋他路的車子咆哮時,羅根連眉毛也沒抬過一下。他將自己穩穩地固在座位內,注意力則集中在畫廊的宣傳單上。
今年的利潤相當不錯,足夠實現新開一家小型畫廊的計劃。最近幾年,在他腦海中逐漸形成一間小巧而溫馨的畫廊,只陳列及販賣愛爾蘭藝術家的作品,一間有著各種不同價位的高品質藝術品,歡迎一般民眾擁有。
是的,倉促相信時機成熟了,現在正是最恰當的時機。
車子在一聲尖叫後停止。卡洛迅速下車為羅根拉開車門。「時間剛好,老闆。」
「你是魔術師,卡洛。」
羅根已經與羅馬分支的經理開過三次會,緊接著又討論康美姬循環展覽的宣傳計劃,此外還花了幾小時去研究羅馬方面所提出的新進藝術家作品,甚至與藝術家本身會晤。在羅根的計劃中,今天傍晚將飛到威尼斯,為美姬下一站展覽做好準備工作。謹慎計算他所剩餘的時間,羅根抽了空檔打電話回都柏林。
「約瑟。」
「羅根,羅馬如何?」
「大晴天。這裡的事已經處理完了,我應該會在七點抵達威尼斯。如果有時間,我今晚就會去畫廊,否則就會準備明天的文件。」
「我有你的行程表。你一星期後回來?」
「應該會更早一點,有什麼事是我必須知道的?」
「亞曼來過。我買了他兩張街景,還不錯。」
「很好。我剛有個主意,一年之後我們應能多賣些他的作品。」
「哦?」
「等我回去再和你討論。還有別的嗎?」
「我見到你祖母和她的朋友要前往哥耳威。」
羅根發出幾聲牢騷。「她帶他到畫廊去嗎?」
「他想看看美姬的作品。他是個相當怪異的人。」
「沒錯。」
「哦,說到美姬,她前幾天來了。」
「來了!都柏林嗎?為什麼?」
「她沒說,像陣颱風一樣衝進衝出,我並沒有和她見到面。她才寄了一件作品來,還有一張似乎是給你的紙條。」
「寫些什麼?」
「『藍色的』。」
羅報停頓一下。」紙條是藍色的?」
「不,不,紙條上的宇寫著『藍色的』。這是件美麗的作品,纖細柔美,像柳樹一樣。顯然她相信你知道她的意思。」
「是的。」羅根微笑著,摸摸自己鼻樑。「這是巴黎駱先生要的,一件給孫女的結婚禮物,你可以聯絡他。」
「那我知道了。哦,美姬似乎還去過你的辦公室和家裡,我猜她有事找你。」
他沉思片刻,然後根據直覺行事。「約瑟,幫我一個忙,聯絡威尼斯的畫廊,就說我會晚幾天才過去。」
「沒問題,有原因嗎?」
「我會再告訴你。我會再和你聯絡。」
歐家酒吧裡,美姬手指敲著桌子,腳底踩著節拍,嘴邊發出一聲長歎。「提姆,給我一份三明治好嗎?我可不餓著肚子等該死的墨非一上午!」
「沒問題,你們要約會啊?」他站在吧檯後方咧開嘴笑容
「哈!我和墨非約會的那天,就是我神經錯亂的日子。他說他會來村裡辦事,要我在這裡等他。」她用腳輕叩腳邊的一隻盒子。「我帶了他要送他母親的生日禮物。」
「你自己做的?」
「是啊。」
「墨非的母親,愛麗呀。」坐在吧檯邊抽煙的黎大維問:「她現在住在基尼拉附近,是不是?」
「是的。」美姬回答。「這十年來她都住在那裡。」
「不記得這幾年有見過她。又結婚了,對嗎?墨非老爹過世以後?」
「對。」提姆邊倒啤酒邊回憶往事。「嫁給一位有錢的醫生,叫布柯林。」
「他是布戴尼的親戚。」另一位客人插進話題。「你認識的,開食物鋪的那位。」
「不對、不對,」提姆搖著頭,把三明治餐盤端給美姬。「不是布戴尼的親戚,是布鮑比的親戚,從費加來的嘛。」
「我認為你錯了。」大維表示。
「我賭兩鎊。」
「奉陪,我們等會兒問墨非。」
「如果他會來的話。」美姬發著牢騷,咬下一口三明治。「他以為我除了玩手指以外沒別的正經事要忙嗎?」她享受著周圍各人隨意閒聊的氣氛,這樣可以幫助她的思緒遠離巴黎、羅馬或其他東西。
此時羅根卻走了進來。
他一起來就博得許多眼睛的注視與打量,很少有人會穿著一身手工剪裁的西裝來到歐家酒吧。美姬的啤酒杯剛送到唇邊,頓時僵住不動。
「你好,先生,需要什麼?」提姆問道。
「一品脫啤酒,謝謝」羅根斜靠在吧檯上,對著美姬微笑。「你好,美姬。」
「你來這裡做什麼?」
「怎麼?我來喝啤酒啊。」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笑。「你的氣色不錯。」
「我以為你在羅馬。」
「是的,你在那裡的展覽進行很順利。」
「這麼說你就是席羅根先生?」提姆將啤酒杯滑給羅根。
「是的。」
「我姓歐,歐提姆。」提姆先生在圍裙上擦拭兩手,才熱烈地與羅根相握。「我是美姬父親的好朋友,他會很高興你幫美姬的忙,又高興又驕傲。我和黛拉,我妻子,準備了一本剪貼薄哪。」
「我保證你很快就會有更多剪報了,歐先生。」
「如果你是來看我有沒有作品可以給你?」美姬叫道:「我沒有!而且如果你催我,我永遠也不會有。」
「我不是來看你的作品的。」羅根走向美姬,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下顎,百般溫柔地親吻她。「我是來看你的。」
美姬完全忘了呼吸,她皺眉瞪著周圍好奇的觀眾們,於是大家都識相地把注意力轉向別處。
「過了這麼久才來。」
「久到剛好讓你開始想我。」
「自從你離開以後,我很難靜下心工作。」感覺難以承認,美姬將眼神集中酒杯。「動工又停工、動工又停工,沒有一樣滿意的。」
「為什麼?」
她飛快地從眼簾下望了他一眼。「我想你。我去了都柏林。」
「我知道。」羅根的手指玩弄著她的髮梢。「去找我是件這麼難的事?美姬。」
「我現在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付越跳越急的心臟。「我有話想告訴你,我不——」酒吧門打開,美姬頓住話頭,看見墨非走了進來。「哦,他來得可真是時候。」
墨非先向提姆打過招呼才走到美姬身邊。「看來你吃過午餐了?」他漫不經心地拉來一張椅子,又從美姬的餐盤裡抓起洋芋片送進嘴裡。「帶來了沒?」
「帶了,你讓我等了半天。」
「現在才一點。」看了羅根一眼,墨非又吃了一把美姬的洋芋片。「你應該是席先生了?」
「是的。」
「是西裝讓我猜出來的。」墨非解釋道:「美姬說過你每天都穿得像星期天。我是墨非,美姬的鄰居。」
初吻的對象,羅根還記得。兩位男士以同樣謹慎的態度和對方握過手。「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一樣。」墨非把椅子斜斜向後倒,同時打量羅根。「我可以說是美姬的兄弟,因為她沒有男人可以照顧她。」
「她不需要。」美姬插進來。她只要輕輕踢上一腳,墨非就會連人帶摘向後摔倒。「我會照顧我自己,謝謝你的好意。」
「她也經常這樣對我說。」羅根向著墨非。「但不管她是否需要,她至少有一位。」
男人之間的訊息傳遞完畢,經過片刻思索後,墨非點頭道:「那很她。你東西帶來了沒?美姬。」
「我說過帶來了。」她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彎腰從地面拿起盒子放在桌上。「如果不是為了你媽,我肯定會用它砸你的腦袋。」
「她會很感激你終於會了自我控制。」墨非打開盒子。「太棒了,美姬,她會很高興的。」
羅根也認為如此。盒子裡躺著一隻淺紅色的玻璃碗,給人的感覺寬敞像水一樣柔,周圍微微向上翻起美好的曲度,盤子本身薄得彷彿一使力就會碎裂。
「別忘了幫我說聲生日快樂。」
「我會的。」墨非用起繭的手指撫摸玻璃碗。「五十鎊,是嗎?」
「是的。」美姬攤開手掌。」現金。」
墨非假裝不情願付錢,做作地搔搔臉頰。「對一個盤子來說似乎太貴了,美姬——又不能真的用來吃東西,但我媽就是喜歡這種沒用的裝飾品。」
「繼續說話嘛!墨非,價錢正在上漲呢。」
「五十鎊。」墨非搖搖頭,掏出皮夾,數好鈔票交給美姬。「這個價錢我可以買整組碗盤給她了,或者是個很好的平底煎鍋。」
「好讓她用來打你的頭。」美姬滿意地把錢收起來。「沒有女人喜歡平底煎鍋當生日禮物,送這種禮的男人都活該被挨打的後果。」
「墨非。」大維叫他:「如果你的交易完成了,我們有問題想問你。」
「那我只好回答了。」墨非拿著啤酒杯起身。「很好的西裝,席先生。」他向大維和提姆走去,那邊的賭局勝負正等待他去裁定。
「五十鎊?」羅根向著墨非留在桌上的盒子點點頭:「你我都知道你至少可以拿到二十倍。」
「那又怎樣?」出於本能的自衛,美姬把酒杯放在一旁。「這是我的作品,我愛開多少就開多少。姓席的,要告我就去告吧!總之你休想得到這只碗。」
「我沒有——」
「這是我答應墨非的,而且已經完成交易了,你儘管拿去五十鎊的二十五個百分比,但只要我決定要為朋友——」
「我不是在抗議。」羅根用手覆蓋她捏緊的拳頭。「這是讚美,你有顆慷概的心,美姬。」
一身的武裝被他輕易卸下,歎息道:「合約上說我做的東西必須經由你賣出。」
「合約上是這麼寫的。」他同意。「但我猜你會繼續忽略它,然後會繼續背著我送給朋友當禮物。」美姬飛快的看了他一眼,臉上太過明顯的認罪表情使羅根笑起來。「我可以告你,也可以用秘密交易來一筆勾銷——我不拿你五十鎊的抽成,而你要為我祖母做一份聖涎禮物。」
美姬點點頭,再次低垂眼簾。「這不是錢的問題,對嗎?羅根,我喜歡錢,你知道,我非常喜歡,還有錢不能買到的東西。」
「這不只是錢的問題,美姬,不只是香檳展覽會、報紙報導,或巴黎的派對,那些只是附加的點心,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內心,那些能讓你的作品美麗獨特的一切內在。」
「我不能回頭了,你知道,我不能回到認識你之前的樣子。」她凝視羅根,研讀他細微的表情。「你能載我一趟嗎?我想帶你去看些東西。」
「我的車停在外面,我已經把你的腳踏車放進去了。」
美姬微笑。「我應該知道你會這麼做。」
秋風正起,樹葉樑上五顏六色,他們向著露普行駛去。當她聽見海的聲音,嗅進第一口海的氣息時,美姬感到心臟開始奔騰。她用力眨了下眼睛,然後再張開,讀著車窗外的招牌:由引去紐約之前最後一家酒吧。
你想我們能飄到紐約去嗎?美姬,在那裡好好喝上一品脫啤酒。
車停下後,美姬一言不發,走出車外任由冷風澆上臉頰。她伸手去握羅根的手,牽著他向著海邊走去。
一波波呼嘯的海浪粉碎在岩石上,遠方捲起朦朧的霧氣,使天空和海洋中間的界線消失無痕,只剩下一大片廣闊無邊的淺灰色。
「我已經五年沒有來這裡了,從沒想過還會有一天能像這樣子站在這裡。」美姬緊抿著唇。「我父親是在這裡過世的。我們一起出來,只有我們兩個。那是個寒冷的冬天,但這裡是他最愛的地方,那天我賣出了幾件作品給恩尼斯的一位商人,於是我們在歐家酒吧慶祝。」
「只有你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恐怖的感覺像把劍戳中他心頭,他只能展臂將美姬摟進懷裡緊緊抱著她。「我真為你難過,美姬。」
她用臉頰磨擦羅根的羊毛外套,聞著他身上的味道。「我們聊天,聊我母親、聊他們的婚姻,我從不明白他為何要守著這樁婚姻?也許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美姬退後一步,這樣說話時才能看清楚羅根的臉。「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著他,她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玻璃淚珠,放進羅根手心裡。
「看來像眼淚。」
「是的。」她靜等羅根將它舉起對著陽光研究。
他用手指摩挲光滑的玻璃。「你是在把你的眼淚給我嗎?美姬。」
「或許是吧。」她又從口袋裡拿出另一顆。「把熱玻璃溶液滴進冷水裡,有些會立刻散開,有些卻會保持形狀非常堅硬。」她彎下腰選了一塊石塊,在羅根面前用淚珠敲擊石塊。「硬到即使用錘子都不會碎。」美姬直起身子,舉起完好的淚珠。「你看,毫髮無損。但這裡,細的這端,只要不小心輕輕一捏就碎了。」她將細長的一端夾在手指中,玻璃在輕微用力下變成極細的粉末。「沒了,你看,好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眼淚來自內心。」羅根開口道:「不論眼淚還是心,都不能掉以輕心對待。我不會弄碎你的,美姬,你也不會弄碎我的。」
「不會。」她深吸一口氣,「但我們會攻擊對方,我們的相異之處像冷水和熱玻璃溶液一樣。」
「但是卻可以一起創造出某種堅硬的東西。」
「我想我們做得到,但我仍然懷疑你能在克雷爾郡的小農舍停留多久?而我又能在都柏林一間滿是僕人的華屋裡忍受多久?」
「我們可以找到中間地帶。」他說,看見美姬露出微笑。「其實上,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答案只是溝通和妥協。」
「不愧是生意人。」
羅根不理會她的諷刺。「我計劃在克雷爾郡開畫廊,專門展示愛爾蘭藝術家的作品。」
「在克雷爾郡?」美姬將被風吹亂的長髮攏到耳後,張目瞪著他。「在克雷爾郡開全球畫廊的分支?你會為了我而這麼做?」
「我會的。這個主意遠在我們認識以前就開始醞釀了,所以整個計劃的概念與你無關,但地點的選擇確實是因為你。我相信自己每年可以在西部鄉村住上一段時間,而你也可以和僕人們共同居住一段時間。」
「你確實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當然,某些細節還是可以再溝通。」他對玻璃珠凝視片刻,才將它收進自己口袋裡。「但有一點無論如何沒有商議的餘地。」
『哪一點?」
「這次的合約是結婚證書,終生有效,沒有毀約的可能。」
握緊她心臟的拳頭瞬間加重了力道。「你真是個絕不吃虧的生意人,席羅根。」
「確實如此。」
美姬遙望大海,望著波浪無止盡的衝擊,望著岩石不屈不撓的矗立。「一個人過日子的我曾經是快樂的。」她緩緩開口:「而現在的我,沒有你就不快樂。我從未想過要依靠任何人,或是讓自己付出過多而失去快樂,但我依賴著你,羅根。」她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我有著你。」
聽見美姬說出此話的甜蜜充滿羅根整個心房,他引領著她的手到自己唇邊。「我知道。我——」
突然間,那只捏著她心臟的拳頭放鬆了。「你知道。」美姬大笑起來。「哦,當一個人永遠正確的人肯定感覺很好。」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羅根將她抱離地面在空中旋轉,四片唇瓣緊密貼合在一起。「如果我讓你不快樂,美姬,那麼我當然也能讓你快樂。」
美姬雙臂攀附在他身上。「如果你沒做到,我會讓你的生活變成地獄。上帝,我從來沒想過成為某人的妻子。」
「你要成為我的妻子,而且是興高采烈的。」
「我要成為你的妻子。」她昂首迎向海風。「而且是興高采烈的。」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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