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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下午的旋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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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49:06 |倒序瀏覽
下午的旋律 作者:嚴沁

錯過了太陽,難道還要錯過月亮和星辰?
即使不能留住清晨的朝霞,也請和我一起傾聽這下午的旋律。
何以玫一個典型的都會女郎,遇見愛情時變的純然透明;
莫恕一個放逐自己的音樂才子,被愛情所救贖,煥發青春。
沒有可歌可泣,沒有驚天動地,只有泉湧般的愛情和友情,
如悠揚的旋律在你我心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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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49:50
第一章

  一口氣走上四樓,何以玫累得直喘氣,白皙的臉兒也泛出了淡淡的嫣紅。她看一看門牌,並沒有錯,是這兒了,門牌下面有一個「陳」字,陳子莊,是她要找的人。她用力按響了門鈴。

  沒有人來應門,門縫裡隱約傳出一陣陣鋼琴聲。她等了一陣,漂亮的黑眼睛裡露出了不滿,這個陳子莊好大的架子,明明在家卻不開門?

  她再按鈴,重重的,長長的,狠狠的,她既然來了,她就一定要達到目的,她是個絕不容易妥協的女孩,決定了的事,她一定要做到,無論其中過程如何,又有多困難。

  終於,鋼琴聲被她死按著不放的門鈴聲所打倒,琴聲消失,她聽見腳步聲,隔著鐵閘,她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子。

  「請問找誰?」那年輕男孩子非常清秀,有一股說不出的孩子氣,雖然他看來有二十六、七歲了。

  「陳子莊,他在嗎?」何以玫說。她是個略帶野性美的女孩子,像一隻小野貓,有一絲隱約的侵略性和野心。

  「在,請進來。」男孩子眼中有一抹奇異的光芒。

  鐵閘開了,她很快的走進去。

  很簡陋的一個小客廳,兩百尺左右,一組古老過時的舊沙發,一個巨大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和唱片,一部不很講究的音響組合,另外就是一架很舊卻抹得很亮、很乾淨的鋼琴。

  「請坐。」男孩子搓搓手,望著以玫,臉也紅了。

  「我是何以攻,」以玫看一看關著的兩扇房門,是臥室吧?另外走廊盡處必是浴室和廚房,很普通的房子。「陳子莊呢?我是專程來見他的。」

  「請問——何小姐找他做什麼?」男孩子的視線一直停在以玫臉上,顯然被她那種眩目的美麗耀花了眼睛。

  「找他學唱歌、學樂理、學彈琴。」以玫一口氣。帶著絲諷刺意味,她是不滿那個陳子莊的架子大。「我不會平白無故的來找他聊天吧?」

  「哎——請別誤會,」男孩子「請呀請的」,一直都好客氣。「我不知道,我總得要問問——」

  「到底陳子莊見不見人的?」女孩子咄咄逼人。「我可不是白要他教,我要付錢的。」

  「哎——是,是,」男孩子急了一頭汗,臉紅了。「你已經見到了,我是陳子莊。」

  「你是陳子莊?」以玫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可能嗎?她聽見這個名字差不多十年了,但這男孩子——「你和我開玩笑,陳子莊不可能這麼年輕。」

  「我的確是陳子莊。」男孩子摸摸頭髮,不敢正眼看以玫。「我也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年輕,我三十歲了。」

  「三十歲?那你二十歲就成名了?」以玫怔怔的望著那張清秀,帶稚氣的臉。

  「也不能算成名,我——我——」子莊訥訥的。他能唱一首好聽的歌,能彈一首動聽的曲子,能寫一首美麗的樂章,卻是那般不善言辭。

  「好,我們開門見山的直說,」以玫的個性直率,乾脆俐落。「你肯不肯收我這學生?我的嗓子不錯,也有一點鋼琴、樂理基礎,你可以試一試。」

  「可是可以,但——」子莊似在猶豫。

  「我想學唱歌、學作曲,我是希望成名。」以玫立刻說:「我知道只有你可以教我,我不要那些只懂教唱時代曲的老師,我的野心不止於此。」

  「我想——」子莊看以玫一眼,下了決心似的。「好吧!我答應教你,但是——我不能保證你成名。」

  「這個自然,你放心,」以玫笑了。「只要你肯教我,收我做徒弟,成名——是必然的,我有絕對信心。」

  「那麼——」子莊想說話。

  「我希望每天都能來上課,」以玫更快的打斷他的話,她是個十分主動的女孩。「我希望盡量利用時間,我是急於成名。」

  「這個不是問題,我可以安排,」子莊微微有些不安。「我的學生不多,我——收得很嚴,很挑剔。」

  「很嚴?很挑剔?你甚至沒有替我試音。」以玫笑了。

  「你——你是比較例外,」陳子莊的臉又泛紅了。「你對自己有很強烈的信心,我相信——你是可以。」

  「可以什麼?一學成名?」以玫開心的問。

  「那還得看你的努力,成名也許容易,但成名不是成功,想成功——是必須下一番苦功的。」他說。

  「成名不是成功?」以玫很不以為然。「既然能成名,必然就是成功了,有什麼不同呢?」

  「成名和成功是不同的。」子莊搖搖頭,卻似乎難以解釋。「慢慢的你也許會明白。」

  「我不明白,我認為成名就是成功。」以玫說。

  「成名是表示有知名度,這知名度或是因為宣傳,或是因為有人力捧,但是——這並不表示真正好,我的意思是許多有名氣的人,也只不過——只不過——」

  「浪得虛名?」她尖銳的說。

  「哎——差不多,」他又臉紅了,現在真是絕少見到他這樣的男孩,絕少。「所以如果你想跟我學習,你必須努力,我是希望你成功,不只是成名。」

  以玫皺皺眉,她還是不同意子莊的說法,然而他是老師,她要跟他學,她聰明的不跟他辯論。

  「我盡力而為。」她笑笑。她是個反應絕對敏捷的女孩,她具備了許多成名的條件,如美麗、勇敢、大膽、聰明,但她也能成功嗎?

  沒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她不擔心,她想的只是成名,只希望名成利就,至於成功不成功——那是另一回事,正如子莊所說,成名不是成功。

  「那麼——明天開始上課吧!」他說:「每天早晨十點,時間上你有困難嗎?」

  「沒有問題,我是在全心投入學習階段,我用整天的時間都行。」她說。

  「整天我不行,我下午有其他學生來。」他立刻說。

  「怎麼會整天呢?我說笑的,」她搖搖頭。「整天跟著你,我怕付不起這筆學費。」

  「我的學費並不很高,如果你有困難——」他體貼的。

  「不,沒有困難。」她立刻說,信心十足的,而且頗為驕傲。「我不會求你減價。」

  「我——哎!」他難為情的苦笑了。

  「明天十點鐘我會準時,」她站起來。「很謝謝你肯收我,沒來之前我曾擔心過,介紹我的人說你不隨便收學生的,是不是?」

  「我——」他搖搖頭,訥訥不能成言。

  「還有,我忘了介紹自己,」她笑著說:「我,何以玫,二十歲,曾經當過美容師,現在是模特兒,小有名氣,卻不是我希望的,我要出人頭地,大紅大紫,能唱、能作曲、能彈琴,至少要比陳秋霞好。」

  子莊皺皺眉,陳秋霞!為什麼要和她比?

  「你的目標只是陳秋霞?」他顯然是失望的,是她的目標定得不夠高,眼光也不夠遠。

  「我自然想和披頭四,想和卡本特,想和海倫萊迪,想和鍾拜亞絲比,」她是非常聰明,立刻見風轉舵。「但是——可能嗎?目標不要定得太高,否則失望會大。」

  「也許——你有道理。」他點點頭。「不過——我希望目標能隨進步而升高,才永遠不失追求的精神。」

  「我會,我明白的。」她笑著點頭。「明天見。」

  正預備離開,一扇關著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男人——一個與子莊絕不相似的男人。

  那該是中年人,有四十歲吧?穿上一條好舊的牛仔褲,一件好隨便的T恤,頭髮很長、很亂,腮邊有青青的鬍鬚沒有清理,臉上神色冷漠,非常的不近人情似的,尤其那雙黑眸,有一抹令人退縮的憤怒顏色。

  他冷冷的看以玫一眼,又看子莊,一句話也沒有說的就打開大門,逕自走出去。

  以玫呆怔一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彷彿全世界的人都得罪了他,都虧欠了他似的,他的眼中容不下任何人,他對世界只是個冷眼旁觀者。

  他是誰?他怎麼會住在子莊屋子裡?

  以玫不敢立即出門,她不願在樓梯上遇見那個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男人,她只能再等一陣。

  「那一位——是誰?」忍耐一下,終於還是問。

  「我——很難說清楚我和他的關係。」子莊說。

  子莊眼中有一抹敬佩,有一抹友愛。「他可以說是我老師,也可以說是我朋友,也可以說是我兄長,更可以說是我義父,甚至——他也算是我的恩人。」

  「哪有這麼複雜的關係?你在開玩笑?他到底是你什麼人?」以玫的好奇心被引起了。

  「我已經說過了,他是我的師、友、父、兄和恩人,」子莊搖搖頭,道:「沒有了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真是——這樣?」她忍不住叫起來。「難道你們之間還有一段故事?」

  「也不是什麼故事,」子莊搖頭。「是一段往事,真真實實的,他收養了我、教育了我、栽培了我,就是這樣!我原本只是個孤兒,他從孤兒院中領我出來。」

  「哦——」她拖長了不能置信的聲音。「是這樣的?那麼——他是誰?」

  「莫恕。」他恭敬的說。

  「莫恕?」她搖搖頭,沒有聽過這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他,但十多年前,他是最好的、最出名的聲樂家、作曲家、鋼琴家,我

  不及他一半。」子莊真心誠意的說。

  「是嗎?是嗎?」以玫一看大門,眼中射出一種十分耀眼的異彩。「他真是那麼出名?那麼了不起?」

  「你可以問一問你的父母或長輩,他們或者知道他,他是一個天才,一個真正的天才。」他由衷說。

  「但是——一個天才,最出名的音樂家怎麼會突然之間就失去聲名、光芒的?他又不是靠一張臉吃飯的明星,還怕青春消逝?」

  「這——自然有原因的。」子莊似乎不願說,也不敢說,只輕輕帶過。「可是我敢肯定,只要他願意,他現在仍然是最好的,我不及他一半。」

  「你已經說過兩次了,你不及他一半。」以玫笑起來,半開玩笑的。「這麼說,我應該拜他為師了,對不對?」

  「對!如果他肯教你的話。」子莊輕輕歎一口氣。「除我之外,他絕對不肯教任何人,尤其女孩子。」

  「怪癖?成見?」她問。

  「不知道。」子莊說:「像他那樣的天才音樂家,的確是有些怪脾氣的。」

  「我怕怪脾氣的人,我還是跟你學比較好,」她嫣然一笑,非常美麗動人。「我喜歡你的親切、友善。」

  他也笑了,他喜歡聽她令人開心的話。

  「我會盡我所能的教你。」他說。

  「好!我走了,」她拉開門。「要我預備的書、琴譜、歌譜之類,請你給我一張名單,我可以去買。」

  「暫時不必,我這兒有,」他似乎不當她是學生,而是一個朋友。「你得從最基本學起。」

  「再見。」她轉身出去,留下一個動人的微笑。

  子莊關上大門,猶自怔怔的站在那兒發呆,剛才的一切不是夢吧?!的確有個漂亮的女孩子來過,的確留下一抹動人的微笑,的確——她明天還會來,不,她每天都會再來,這真是太好了。

  子莊喜歡以玫,幾乎是一見就喜歡她,所以才絕不考慮就收她做學生,這不是他平時的作風,他一直是很嚴謹的。是的,他是嚴謹的,生活嚴謹、行為嚴謹、作風嚴謹,他的生命中除了音樂之外幾乎沒有溫柔,全是硬繃繃的,因為他生活在莫恕的身邊。

  莫恕對他要求嚴謹,他不能有半絲放鬆,這樣二十多年的努力,他算是成名了,也算有少少的成功。然而——他到底是個年輕男孩子,他也嚮往溫柔,也嚮往愛情,也嚮往伴侶,可是他不敢去爭取,不敢去找尋,因為莫恕不喜歡,因為莫恕討厭女孩子——他不能令莫恕失望,不能讓莫恕不高興,他只能默默嚮往。

  以玫是他第一個接近的女孩子——莫恕會不會不高興,他收了這個女學生?啊!莫恕會不會不高興?剛才莫恕出門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會不會生氣?

  想著以玫,想著莫恕,子莊又矛盾、又不安,來回的在客廳裡踱步,什麼工作也不能做了。

  大門在響,他駐住了腳,望著默默進來的莫恕。

  「莫先生——」子莊一直是這麼稱呼莫恕的,這是莫恕的堅持,他的確是個怪人。

  莫恕看他一眼,漠然坐下。

  「那女孩子走了?」他冷冷的問。

  「是——她走了。」子莊偷偷看他——非常不安。

  「你決定收她、教她了?」莫恕看他一眼。

  「是——」子莊真想找個地洞逃走。「她是很誠心的,我看她也聰明,潛質不錯。」

  「潛質?你試過了?」莫恕沒有表情的望住他。

  「哎——」子莊心中一陣顫抖,他是有些怕莫恕的。「她說了些各方面的基礎。」

  「你信嗎?女孩子的話?」莫恕絕不動容。

  「我——我不知道,」子莊脹紅了臉,又開始冒汗。「我以為多收一個學生,對我們的經濟有些幫助。」

  莫恕深而難測的眼光望住他半晌,沒有人能懂得他在想什麼,他是深沉的。

  「是的,對我們經濟有幫助。」他漠然說。

  「莫先生——」子莊更不安了。

  「你決定的事,我沒有意見。」莫恕竟這麼說:「反正是你教她,不是我。」

  「不,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推了她。」子莊說。

  「不必。」莫恕搖頭。「你教她,但要小心她。」

  「小心她?」子莊不大明白。這是莫恕的關心?

  「一開始你不提防女孩子,傷害就來到了。」他說。

  「傷害?她只是我的學生。」子莊說。

  「是的,她只是你的學生。」莫恕夷然一笑,非常的看得透這個世界。「我希望她只是你的學生而已。」

  「莫先生——」子莊呆住了。

  「既然答應,就要盡心的教,」莫恕慢慢說:「是你的學生,不能丟你的臉。」

  「是。」子莊欣然受教。「我會盡力。」

  莫恕再看他一眼,轉身回房。

  他那樣一個大男人,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做什麼?他不悶?不煩,不厭?他是那樣心如止水?

  他是個怪人,莫恕。

  以玫開始在子莊那兒上課。

  她並不是很有天分的學生,她的歌喉普通,學過鋼琴,卻只彈完最基本、最淺的「拜而」琴譜,對樂理也只知道一些皮毛。然而她用功,非常的用功,非常的勤勞,非常的虛心。子莊開始時的一些不滿,也因而消失。在音樂方面不能人人是天才,只要不太差,加上努力也可以了。

  子莊對以玫還有種說不出的好感,那種異性的吸引力是絕對的。他原本就很少接觸異性,何況是這麼美、這麼光芒四射的女孩子。

  每天早晨起身,他就開始期待以玫的來臨。九點鐘還有個學琴的男孩子,他教得非常心不在焉,匆匆結束,打發了男孩子,他就一心一意的等以玫十點鐘來到。

  以玫是很準時的,她不會浪費屬於她的任何一分一秒鐘,她付了兩小時的錢,她就要子莊教足兩小時,她可以算是比較現實的女孩子。

  當然,目前的社會誰又不現實呢?

  以玫又來了,她穿一條細褲管的緊身牛仔褲,一件淺黃色鬆鬆寬寬的襯衫,頭髮束在腦後,非常灑脫、非常清爽,和平日的艷光四射又自不同。

  上課的時候她是絕對聚精會神的,子莊也教得非常開心,他一心幫助她成名、成功,他那份超出一個老師的熱誠,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以玫聰明剔透,她滿意於自己的魅力,她幾乎已有十足的把握來「控制」子莊,她的音樂老師。

  教完半小時樂理,通常都有五分鐘休息,子莊會喝點水,透口氣,或去洗手間什麼的。

  「怎麼一直都沒看見莫恕?」以玫突然問。

  「莫先生——」子莊停下喝水的動作。「他不在。」

  「每天這個時候他都不在?」以玫揚起頭,黑眸中有一絲不信任的光芒。

  「是——他去散步。」子莊說。頗不自然。

  「散步?」以玫笑了。「每次我來他都去散步,他一定不喜歡見到我。」

  「不,你別誤會,」子莊連忙說。額頭開始冒汗。「莫先生個性比較孤僻,他不喜歡接觸人,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另外學琴的學生來,他也出去散步?那豈不是從早上散步到晚上?」她笑笑,嘲諷的。

  「不,也不一定,」子莊的臉也紅了。「他多數早上去。」

  「是這樣嗎?」以玫還是笑,那種笑分明是不信任。

  「是的,是——其實——莫先生並不喜歡我收女學生,我以前也從沒試過。」子莊終於說。

  「奇怪,他對女孩子有成見?」以玫叫了起來。

  「我不知道,」子莊搖搖頭再搖搖頭。「對於莫先生的私事,我不清楚。」

  「你們不是情如父子嗎?」她問。眼中光芒有絲狡猾。

  「是——當然,就算親生父於,也不可能互相知道得一清二楚,每個人都有所保留的。」他說。

  「好吧!我不問這個問題了,」她搖頭。「你是老師,我不想令你難堪。」

  「不是難堪,我不慣背後談論別人。」子莊說。

  「正人君子。」她笑。

  放下玻璃杯,他預備開始教彈琴。

  他先彈一次給她看,講解一下該注意的地方,然後讓她試著彈,他就坐在她旁邊。

  他的內心是非常不平靜的,每當他坐在她身邊時。

  他們靠得很近,他們是合坐一張長長的琴凳,自然是接近。他真的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任何女孩子,她身上的香水味一陣陣的飄過來,他的心弦也為之拉緊——
     「我彈得對嗎?陳老師。」她停下手指,轉過頭來。

  面對著那張漂亮卻有絲狡猾的臉,他吶吶不能成言,整個面龐脹得通紅。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尺。

  「對——對——很好。」他幾乎是「逃」的站起來。他是老師,他明白自己身份,他只能逃開。

  或者——莫恕說得對,他不該接受一個女學生。

  以玫又笑起來,笑得莫名其妙,她似乎以看他的尷尬為樂似的。

  「你很害怕我?我是太空來的?」她笑著說:「或是你受了莫恕的影響?」

  「不——請不要誤會莫先生,他無意影響我,真的。」他不安的抹抹汗。

  「我誤會?怎麼可能?我有什麼理由誤會他?」她哈哈笑。「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臉是方是圓。」

  「那就好,」他慢慢走回座位,慢慢坐下。「我們再開始,今天——耽誤了一些時間。」

  再開始彈琴,他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以玫的吸引力要他盡了全身的力量才能平靜自己。

  四十五分鐘後,他再開始教她唱歌。

  對子莊來說,這是比較輕鬆的事,他們不必再靠得那麼近,他不必再去努力使自己的視線不轉向她。

  以玫練習了一陣,他又糾正她的錯誤,時間就這麼過去,兩個鐘頭真是飛逝而過。

  「我走了。」以玫把歌譜、琴譜、樂理的書籍全放進一個大帆布袋。

  「再見。」子莊站在門邊。

  「是不是我一走那個莫恕就回來?」她像個頑皮的孩子,眨眨眼睛又皺皺鼻子。

  「我不知道。」子莊臉又紅了,一個愛紅臉的老師。「他總是回來吃午飯的。」

  「哦——你燒飯?」她好奇的朝廚房張望一眼。

  「不,當然不,我們包伙食,」他搖頭。「兩個男人都不會燒飯,只好吃外面的。」

  「以後你們其中一個結了婚就行了,」以玫說:「我會很快有個師母嗎?」

  「你——」子莊面紅耳赤,眼看著以玫飄然而去。

  關上大門,他長長透一口氣。以玫一走,他身上再無壓力,絕對的輕鬆自然。

  以玫對他的壓力代表什麼?他沒經驗,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以玫是可愛的。

  大門在響,他知道是莫恕回來了,這麼準時?以玫一走他就回來,真是為了避開她?

  「莫先生,回來了?」子莊說。

  莫恕看一眼空著的鋼琴,漠然點點頭。

  「教得順利嗎?」莫恕問。

  「很好,她的天質不是最好,但勤能補拙。」子莊說。

  「在音樂上,勤未必可以補拙,」莫恕不同意。「天分該是最重要的,否則事倍功半。」

  「是。」子莊點頭。他很尊重莫恕,永不和他爭論。「好在她也只不過是要求做一個比普通好一點,能作曲的歌星。」

  「虛榮,」莫恕冷冷的哼一聲。「歌星。」

  「我想——她是看在金錢分上,歌星的確比一個音樂家、歌唱家能賺更多的錢。」子莊老實說。

  「錢?」莫怒冷笑了幾聲。「我們也需要錢。」

  「那不一樣,」子莊臉紅了,他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虛。「我們——自然不會當歌星。」

  「當歌星和教歌星沒有什麼不同。」莫恕很不客氣。

  子莊呆怔一下,他絕沒想到莫恕對以玫成見那麼深。他學的是正確的音樂,私心裡,他也看不起流行音樂,但以玫——例外。

  「或者——我可以改變以玫,我改教她正統音樂。」子莊是天真的。

  「她學正統音樂?聲樂或鋼琴?」莫恕笑起來。「她那種唱流行歌曲的嗓子?」

  「莫先生——」子莊脹紅了臉。

  門鈴響起來,莫恕走過去開門,讓包伙食的人送午餐進來。

  「不要講那女孩子了,太無聊。」他說。

  他們幫忙把菜、飯放在桌上,送走了那包伙食的人,就各據方桌一邊進餐。可能是因為剛才談起以玫的事,餐桌上氣氛並不很好。

  「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莫先生。」子莊說。顯然是鼓了很大的勇氣。

  「問我為什麼討厭你的女學生?」莫恕笑。

  「這——我覺得你有成見。」子莊紅著臉。

  「女人——自私、冷酷,犯不著和她們打交道。」莫恕說:「我們不至於沒錢開伙食。」

  「以玫並不是那樣,她很好。」子莊說。

  「當然好,因為她目前要求你教她,怎能不好?」莫恕看得很透。

  「但是——」子莊吸一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講。

  「我承認她很漂亮。」莫恕促狹的。

  「不,我不是說漂亮,」子莊的臉更紅了。「她真的很用功,表示她真心向學。」

  「真心向學?或是追求名利?」莫恕看子莊一眼,冷冷的搖頭。「子莊,你很喜歡她?」

  「不,我只覺得——我是說——」子莊一直搖頭,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說過,你有權決定你自己的事,我無意干涉你,」莫恕喝半碗湯。「你認為她好,是可造之材,你就教她,但是——你不要太天真、太感情用事。」

  「我不會——事實上,她只是學生。」子莊十分不安。「你若認為不好,我——總是聽你的話。」

  「並無不好。」莫怒放下筷子。「你不必一定要聽我的話,我是我,你是你,我們是兩個人,你小時候我曾幫過你,但現在你又幫回我,我們誰也不欠誰的,所以你不必處處顧忌著我。」

  「不是顧忌,是尊重。」子莊很真誠。

  「你要說尊重就尊重好了。」莫恕笑。他的頭髮、鬍子、衣服雖然都不整潔,四十歲,他依然漂亮,依然充滿一種中年人的魅力,像醇酒。「我卻不想約束你,免得你將來恨我。」

  「我怎麼會恨你呢?我從小就跟著你,我的心中早當你是父親、是兄長,我會聽你的話。」於莊說。

  「不,我的年齡絕對不可能是你的父親,兄長還勉強,」莫恕笑了。冷冷中帶著說不出的瀟灑。「可是我自己長年吊兒郎當,我憑什麼資格做你的兄長?」

  「不論你認不認我,我心中是當你父兄,」子莊百分之一百的真誠。「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是親人,不論你怎樣,你是我最敬佩、最愛的人。」

  「敬佩我什麼?長年流離浪蕩的不工作?」莫恕點起一枝香煙,一口口慢慢吸著。「還要你賺錢來養活我,我有什以可敬佩的?」

  「你不要這樣說,莫先生,」子莊臉上掠過一抹痛苦。「你的事——雖然我不怎麼清楚、怎麼明白,但我知道你有原因、有苦衷、有難處,你是最好的音樂家,以前是最好的,現在也是最好的,你作的曲子無人能及,你唱歌、你的鋼琴——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真的知道。」

  「苦哀!錯了,」莫克哈哈大笑,太誇張的笑聲,反而失去了真實。「我有什麼苦衷?我不工作只不過懶,只不過不求上進,我這麼一個人,怎麼還是最好的?」

  「你是最好的,」子莊堅決、肯定的說:「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我也比不上你一半,你騙不了我。」

  莫恕皺皺眉,立刻又笑起來。

  「什麼工作,什麼地方?」子莊大大驚奇。「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

  「才說好,」莫恕平靜的。「是個貨倉管理員。」

  「什——麼?」子莊眼睛睜大了,瞼也脹紅了。「你去替人家看貨倉?不,不,絕對不行,我不同意。」

  「我已經答應了!」莫恕半絲也不激動。「是日班的,早晨八點到下午五點,只是坐在那兒,就有錢拿,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為什麼不去呢?」

  「不,你一定不能去,」子莊激動得站起來。「說什麼我也不讓你去,絕不能。」

  「為什麼?」

  「因為你是莫恕,唯一的莫恕。」子莊大聲說。

  因為他是莫恕,是理由嗎?

  以玫再來子莊家裡上課時,她感覺到子莊的情緒非常的不安,看他的眼光也充滿了矛盾,他怎麼了?想了一下,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是冰雪聰明的,又出道得早,子莊那種老實大男孩的心怎能不明白呢?

  子莊是為了她和莫恕而這麼矛盾,這麼情緒不安的,是吧?莫恕不喜歡子莊收女學生,不喜歡子莊接近她,可是子莊心中明明是喜歡她,所以子莊矛盾不安了。

  她為他的矛盾和不安而開心,她只不過來了一星期,就可以搖動莫恕在子莊心目中的地位,她該為這一點驕傲,她是有魅力的。

  「子莊,你有什麼心事?能告訴我嗎?」她在休息時問。她已改口叫他的名字,又是那樣不落痕跡。

  「心事?沒有,沒有,」子莊避開了她的視線。「最近比較忙——哎!忙。」

  「因為我來了才忙嗎?」她笑。她不只聰明,還十分狡猾,她很會利用自己魅力。

  「不,不,當然不,你只不過是一個學生,」子莊紅著臉不停的搖頭。「我忙其他事,我有其他的工作。」

  「哦!除了教學生,你還有其他工作?」以玫問。

  「是!我作曲,我和唱片公司有合約。」他說得有些結巴。「有時候錄唱片時,我得伴奏。」

  「這麼說——你和唱片公司很熟,很有關係,是不是?」她歪著頭看他。

  「很熟,是很熟,」在她面前,常常他顯得手足無措。「我根本就是做這行的。」

  「子莊啊!以後有機會你可以替我介紹嗎?」以玫說:「這個世界啊,關係最重要,有關係的話就算不怎麼好,唱片公司也會力捧,也會紅。」

  「我介紹你什麼?」子莊不明白。

  「唱片公司的人咯!」以玫笑。「在你來說是輕而易舉的,對我就關係重大了!」

  「你想做什麼?灌唱片?」子莊皺眉問。

  以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珠一轉,笑了笑。

  「當然不是說現在,我是說我學成了之後,」她撒嬌似的說:「我是你的學生,總不能替你丟臉啊!」

  「你說得對,」他點頭。「不是任何人、任何歌星都能灌唱片的,一定要有水準、有資格才行,我雖和唱片公司熟,也絕不會隨便介紹人去。」

  「我明白的,你是出名的作曲家,自然要愛惜羽毛。」以玫微笑。「不過你放心,我這學生絕不會丟你的臉。」

  「也不是這個意思。」他不只老實,還忠厚。「我是說——如果你本身功夫不到家,還是多一點學習和訓練比較好,我不是指我的名譽。」

  「無論如何,我是會聽你的話。」她說得好甜。

  子莊滿意的笑了。以玫會是個好學生,會有前途,莫恕說的——可能太偏激了,是吧!雖然莫恕是好意。

  「我們——再開始吧!」子莊搓搓手。「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

  「好。」以玫坐在鋼琴前。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子莊,我有兩張演唱會的票,美國來的『第五度空間』合唱團,你願意去聽嗎?」

  「你說什麼?『第五度空間』——啊!他們來香港的演唱會。」他恍然大悟。「他們是不錯的,在流行歌曲界曾享盛名,可是——聽說他們改組了,有兩個隊員離開。」

  「你去聽聽,好不好?」她望住他,看來非常誠懇。「人家送了我兩張票,不去很可惜。」

  「我去——」他呆住了。「我——我和你去?」

  「你陪我。」她跳起來抓住他手臂,不停的搖晃。「我最不喜歡一個人,你陪我。」

  「但是我——」子莊脹紅了臉。他是想去的,可是陪女學生去——這未免說不過去,而且莫恕會不高興。

  「不管,不管,你一定要陪我去,」她抓住他不放。「一個人參加悶死人。」

  「哎——我考慮一下,」他尷尬的。「我考慮一下。」

  「考慮?」她似笑非笑的望住他。「是不是怕莫恕不高興?你為什麼那樣怕他?」

  「不,不,不是莫先生——」他又窘又不安。「我怕抽不出時間,我這——」

  「不信,你就是怕他,」以玫癟癟嘴。「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為什麼怕一個他那樣的人?」

  「請別誤會,不是怕——是尊重。」他額頭開始冒汗。

  「證明給我看。」她笑。「如果不是怕他,你就陪我去,我才會相信。」

  「不需要證明——」他益發瞼紅了。「以玫,不要開玩笑,我們開始彈琴。」

  「不,你不答應我不上課。」她頑皮得像個小孩子。

  他猶豫半晌,掙扎半晌,終於咬著牙,好像決定第三次世界大戰般。

  「好——我去。」他點點頭。

  「那一言為定,不許黃牛啊!」她帶著勝利的笑著。「今天晚上七點半,我在演唱會的門口等你吧!」

  「好!七點半。」他說。

  決定陪以玫去,他心中很是高興,他原是喜歡去的,只為莫恕的影響太大——他擺脫不了,他終於擺脫了,他決定去。

  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卻又有一陣難以解釋的內疚,他知道莫恕不會喜歡他這樣,理

  智上,他自己也覺得不應該去,但在以玫面前,理智不能理直氣壯。

  他們開始練鋼琴!以玫依然很開心、很專心,而子莊卻是極不平靜,想東想西,精神完全不能集中。那種內疚的感覺也越來越厲害,終於,他停下來。
     「怎麼了?子莊。」以玫詫異的。

  「我不知道,我覺得好像做錯了事,良心不安,」他歎一口氣。「我想——我還是不去。」

  「不行,你答應過我的。」她叫起來。「你是老師,又是大男人,怎能出爾反爾?」

  「我——哎,我很難解釋,或老我太古板、太保守,又太原則性吧,我認為還是不去好些。」他說。

  「我想是你太善良,」她冷冷的癟嘴。「你認為莫恕有恩於你,於是你對他百依百順,像個奴隸一樣,我看哪,人家正利用你這善良的弱點,叫你一生一世不敢背叛他,受他利用。」

  「不,你千萬不能這麼說,這絕對是錯誤的,莫先生絕不是那樣的人,他絕不是。」他鄭重的否認。「他絕對不是利用我,他對我的栽培是絕無企圖的。」

  「還說沒有企圖,你現在是不是賺錢養他?這不是利用是什麼?」她冷笑。

  「你怎能這樣說,莫先生以前教我、養我、栽培我,今天他——哎!我養他又有什麼不對?」他說:「你——怎麼總是針對著他呢?」

  「我是為你好,你不會以為我和他有仇吧?」她搖頭。「我只是看不慣——你這麼大一個人,他還管得厲害,還一些自由也沒有。」

  「他沒有管我,我的一切是我自願的。」他說。

  她沉默一下,突然又說:「那個莫恕,他年紀又不老,怎麼不做事,一天到晚游手好閒的?」

  「這——他自然有原因。」他皺眉。

  「什麼原因?有絕症?受了刺激?女人?」她好奇的一連串問。「他多大了?」

  「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說。」子莊搖頭。

  「我的天,居然有你這種人活在這個時代,你像個一成不變的老古董,又臭又硬。」她極度的不滿。

  「人活著是該有一點原則。」他正色說。

  「為了原則你要吃苦一輩子?」

  「我不覺得吃苦。」他搖搖頭。

  「你當然不覺得,可是在我們旁觀者看起來你就大吃虧了。」她搖頭。「你年輕,你有才華,你應該更有名氣,更有前途,你應該有更好的享受,你該賺更多的錢。現在你為了他只好放棄許多。」

  「誰說的?誰這麼說的?」他激動起來。「全無事實根據,胡說八道,我怎麼是為了他

  放棄了許多,反過來說是他為了我——而且我不稀罕更好的享受,不稀罕賺更多的錢,我很滿意目前。」

  「你太傻,你根本不適合這個時代。」她說:「這是個人人拚命往上爬的社會,錢是最基本的一切,你不要錢又不要爬得高,你的思想太落伍了!」

  「落伍也好,跟得上時代也好,我還是我,根本不會改變,」他嚴肅的望住她。「以玫,以一個學音樂的人,你心中有太多的名利,你的成就不會太高。」

  「你——什麼意思?」她皺眉,開始不悅。

  「當然,我只是個音樂老師,我不能管你的思想,」他慢慢的,真誠的說:「但是我希望你真的有成就!真的成名,你——畢竟是我唯一的女學生!我真是希望你好。」

  「然而成就是什麼?像你這樣?像莫恕那樣?我不要那樣的成就,」她冷冷的笑。「成就根本是兩個字,一點也不實在,我要的是看得見、抓得住的,我要我的名字天天見報,我要全香港的人都認識我、喜歡我,我要賺許許多多錢,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成就。」

  「以玫——我很失望。」他歎口氣。莫恕是對的,莫恕早看出以玫不是他們同一種人。

  「為什麼失望?我不用功?我的學習進度不夠快?不夠好?」她又笑起來,改變是非常的快。「你是老師,你說過,不管我的思想,對不對?」

  「是——以玫,你還是去找另外的老師吧!我怕我教不好你,會令你失望。」他搖頭。

  「不,不對,你是最好的老師,來之前我已經調查過了,」她不同意。「要想學好唱歌、鋼琴和樂理,只有你一個人能教,其他老師辦不到。」

  「可是——我是落伍的。」他垂下頭。

  「你真固執,子莊,」她抓住他的手。「是你的善良、忠厚使思想落伍,但你是最好的老師,你只管教我,其他的一切——我自有辦法。」

  「自有什麼辦法?」他任她握住手。

  「名成利就。」她眼中射出異采,非常的信心十足。「我一定會做到,一定。」

  「當然——如果你認為我幫得了你,我會繼續教你,我已經答就過了,」他望著她那美得野性的臉發呆。「只是——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批評莫先生。」

  「你總是那麼幫他,這正是你的可愛處,」她嫣然一笑。「我答應你,以後我再不說他便是。」

  「其實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他在音樂方面的造詣、修養絕不是我可以比得上的,」他真心說:「如果他肯教你,你會事半功倍,提早達到目的。」

  「他教我——他肯教我嗎?」她眼中光芒又是一閃。

  「這——不知道,多半不肯。」他說。

  「說了不是等於白說?」她不高興的摔開他的手。「他為什麼不肯教學生?」

  「我——哎!他對學生灰心,」他說:「以前他有很多學生,大多慕名而來,男的、女的,其中很多人都成名了,有的更紅極一時,後來——他不肯再教,直到如今。」

  其中一定有個理由的,不肯再教——一定有個理由的,是不是?絕不是灰心這麼簡單。以玫很聰明,她只是這麼想,並沒有問。現在還不是問的時候。

  「有沒有辦法求得他再收學生?」她問。眼光熾烈。

  「大概沒有。」他望她一眼。「尤其是女孩子。」

  女孩子!這就是原因吧?女孩子。

  「他的脾氣一直這麼壞?」她問。

  「不,以前他很健談、很愛笑、很爽朗,」他搖頭。「他以前和現在完全不同。」

  「他的改變是突然的?」她試探著。

  「當然不是,他——」子莊住口不說:「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就突然改變。」

  「我明白了,他受了刺激,一個學生令他灰心、失望或者——傷心,一個女學生。」她笑。

  「以玫——我可沒這麼說。」子莊嚇了一大跳。

  「我猜的。」她哈哈笑。「他愛上一個女學生,對不對?他以前一定是個風流人物,感情豐富,後來——女學生成名了,不愛他,他就大受刺激,變成今天這個游手好閒的怪物,對不對,哈,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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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0:27
第二章

  「以玫——」子莊倒退兩步,以玫怎麼全知道?「請不要再說,求你,你猜得不對,別再說。」

  「那是真的了,是不?」她盯著他看。「那個女學生是誰?出名嗎?是誰?」

  「以玫——」子莊臉色蒼白。

  大門突然開了,莫恕站在門邊,滿臉鐵青的站在門邊,他盯著子莊,目不轉睛的盯著子莊。

  「莫——莫先生——」子莊口吃的,整個人呆怔住了。

  「你——很好。」莫恕冷冷的、硬硬的說:「很好。」

  然後轉身大步衝回臥室,砰然關上房門。莫恕回來,他在門外聽見了一切?天!

  「喲,原來時間到了,看我們聊了多久,」以玫似乎完全不在意。「我走了,不耽誤你,明天再見。」拿起她的大手袋,大步走出去。

  子莊呆若木雞站在那兒,莫恕說「你很好,很好。」是什麼意思?天地良心,他什麼都沒有說,然而——莫恕誤會的,是的,莫恕誤會了。

  早晨起床,子莊懷著一顆又緊張、又不安、又盼望著的情緒等以玫來到。

  以玫會來的,是不是?想著以玫,他下意識的望一望莫恕的臥室,他的房門緊閉,難道莫恕還沒起床?

  學琴的那個男孩子一遍又一遍彈著,九點半了,莫恕還不出門,平日他總是在以玫要來之前避開的,他不喜歡看見以玫--他今天莫非想和以玫當面衝突?

  不,不,莫恕不是這樣的人,他從不和人衝突,他會避開,很猛烈的對自己發脾氣,他不和人衝突。

  但是他為什麼不起床?不出門?昨天--他真的很生氣,是不是,事實上子莊真的什麼都沒說,所有的事全是以玫猜的--可惜莫恕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他再看一看莫恕的臥室門,終於忍不住走過去,輕輕的敲兩下,再敲兩下。

  「莫先生,你起身了嗎?莫先生?」他低聲下氣的。

  裡面沒有反應,一絲反應也沒有。

  「莫先生--」他搖搖頭,退開。

  或者莫恕想多睡一陣,他不應該又敲門又叫的。

  但是--鋼琴聲這麼的大,這麼的響,莫恕真能睡得著嗎?平日他都是很早起身,最不願賴在床上--

  「莫先生--」子莊覺得不對,又去敲門。「莫先生,你在裡面嗎?莫先生。」

  彈鋼琴的男孩子停下來,轉過小瞼兒望著子莊。

  「陳老師,我來的時候看見莫先生坐車走了!」他說。

  「什麼?」子莊心中大震,右手一扭,房門開了。

  裡面果然沒有人,床、桌、椅子上出奇的整齊,和平日的凌亂絕對不同。

  子莊心急如焚,怎麼會這樣呢?他也起床很早,怎麼沒看見莫恕離開的?

  打開衣櫃,一種可怕的「空」撲面而來,裡面一件衣服也沒有。還有,眾多的書籍也都一起不見了。

  「莫先生去了哪裡?你知道嗎?他告訴你了嗎?」

  子莊一把抓住在門邊張望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男孩子只有十來歲,嚇了一大跳。「我對他說早,他沒理我。」

  「他坐車?是不是坐車?坐什麼車?快告訴我,快!」子莊急得瞼都脹紅了。

  「計程車。」男孩子搖搖頭。「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子莊六神無主,知道莫恕坐計程車走也完全沒有用,全香港有多少輛計程車?誰會知道莫恕去了哪兒呢!

  「你今天先回家,明天再練,」子莊焦急又失神的對男孩子說:「我有事,我要去找莫先生。」

  「莫先生提著箱子,還有一個男人送他上車,」男孩子突然想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

  「什麼樣子的?」子莊心中浮起一線希望。

  「嗯--禿頭的,有一點胖。」男孩子想一想。「穿一件唐裝。」

  「禿頭,有一點胖--灰色的唐裝?是不是?」子莊問。

  「是灰藍,灰藍的。「男孩子點頭。

  「行了,你快回家,明天見。」子莊拿了一點錢,鎖上大門,就直衝下樓。 他奔到隔壁大廈,看見那個微胖、禿頭、穿灰藍色唐裝的管理員福伯。

  「福伯,莫先生呢?」他一把抓住驚愕的福伯。「你把莫先生送到哪裡去了?」

  「莫先生--去上工啊!」福伯揮開了子莊的手。

  「上工--上什麼工?什麼地方?」子莊連聲問。

  「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福伯摸摸禿頭。「那可是正正式式的一份工啊!還有地方住。」

  「福伯,求求你,快點告訴我,到底莫先生去哪裡上工了?我--我有重要事情找他。」子莊急如星火。

  「他欠你錢?」福伯皺眉。  「不是--怎麼會呢?他是我的老師、我的義父、我的恩人,我不需要他出去工作,我要找他回來。」子莊忍無可忍的叫起來。

  這叫什麼?急驚風遇上慢郎中?  「義父?他多大年紀,你也不小了,怎麼做得了你義父?」福伯固執的搖頭,他認定了子莊是找莫恕麻煩的。

  「哎--義兄也行,總之--我是要找他回來,我不能讓他自己在外面。」他真是急得頭殼頂冒煙。

  「告訴是可以,但是--莫先生是好人,我看得出,如果你找他麻煩,我會替他報警的。」福伯說。

  然後他說了一個地址,子莊頭也不回的衝出去。

  他叫了計程車趕去那地址,那是紅堪區一處新建的地區,許多幢相似的大廈聚在一起,和美孚新村類似。

  子莊找得滿頭大汗,終於看見那幢大廈,他不顧一切的衝進去,看見管理處那兒坐著了一個人。

  不是莫恕,不是莫恕。

  「請問--有沒有一位莫先生,莫恕?」子莊問。

  「新來的阿莫,是吧!」那個管理員很老了,講話慢吞吞的。「現在沒輪到他當更。」

  「那麼--他人呢?他是住在這兒的。」子莊急切的。

  管理員懶洋洋的胡亂用手指點一點,也不知道他說什麼地方,子莊不敢再問,循著那方向找去。

  那是一條冷巷,旁邊有一扇小門,門是半掩著的,雖是大白天,裡面也是黑黝黝的。

  子莊猶豫一下,輕輕推開木門。

  裡面有一張尼龍床,床上躺了一個人,誰說不是莫恕?在這小小的,只有五十呎左右的空間裡,他看來是平靜,是心安理得的。

  「莫先生--」子莊才開口,眼圈立即就紅了。

  莫恕皺皺眉,他很意外子莊這麼快就找來這兒。他慢慢坐起來,很平靜的說:「你不教學生?這個時候?」

  子莊哪還有心情想到學生呢?學生又怎樣?能比莫恕更重要嗎?

  「請跟我回去,莫先生,」子莊誠誠懇懇的說:「我若做錯了事,請你教訓我吧,不要這樣懲罰我。」

  「錯了,子莊,我無意懲罰你,你也沒有做錯事,我只是真心希望做點工作,不要變成廢人。」莫恕說。聲音裡沒有絲毫火氣、意氣。

  「你哪能做這種工作呢?莫先生,你是在糟蹋自己,你忘了曾是最好的音樂家?」子莊懇求著。「求你跟我回去,你回家之後要做什麼都行。」

  「子莊,我們都不是孩子,你一向知道我的脾氣,決定了的事一定不更改,」莫恕搖頭。「你回去吧!」

  「你不走我也不走。」子莊揚一揚頭,要莫恕回去的念頭是堅定的。「我知道你在生氣。」

  「回去吧,不要讓學生等你。」莫恕臉上有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我會照顧自己的。」

  「讓我來照顧你。」子莊搖頭。

  「你當我七老八十了嗎?」莫恕淡淡的笑。「我才四十出頭,我還算年輕力壯,我還是可以做事的。」

  「不要做大廈管理員,」子莊大叫。「我情願去死也不讓你做這份工作。」

  「這份工作不好嗎?低級嗎?」莫恕冷冷的問。

  「不是不好,不是低級,但你是個音樂家,是最好的,你應該做音樂有關的工作,管理員不適合你。」子莊說。

  「我認為適合,」莫恕說:「而且這兒環境不錯,工作也輕鬆,看看門,寫寫管理費的單據,每個月就八百塊錢了,我為什麼不做?」

  「你是為了這八百塊錢薪水?」子莊不能置信。

  「當然不是。」莫恕搖搖頭。「我想換個環境。」

  「莫先生,你是真要離開我了?」子莊的眼淚流下來。

  「不要太感情用事,這是你最大的缺點,」莫恕說.「我只是出來工作,我會常常回去看你。」

  「不,不行,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子莊哀傷的眼睛凝視著莫恕。「我不能任你這樣--作賤自己。」

  「作賤自己?」莫恕輕輕歎起來。「職業不分貴賤,以勞力換錢是天公地道的。」

  「不論你說什麼,你要跟我回去。」子莊蹲在莫恕面前。「莫先生,只要你願意,音樂界會萬分歡迎你回去工作。」

  「不,我已厭倦音樂的事,而且--像我這麼潦倒的人,還有什麼靈感創作?」莫恕說。「莫先生--」子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總覺得莫恕是因生氣而離開。

  「你好好地回去,好好工作吧,你是有前途的啊!」莫恕拍拍他。「我現在休息一下,就要開工了!」  「你叫我怎能好好工作呢?」子莊搖頭。「這樣的環境,這麼小的地方,連窗都沒有,你怎麼住呢?你分明--在折磨自己。」

  「這些年來,我已經把自己折磨夠了,我出來工作,是不想再折磨自己,你不明白?」莫恕歎一口氣。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只是--」子莊想起以玫,所有的事全都是以玫惹出來的,現在她怎麼了?按時來上課卻不得其門而入?「莫先生,我會照你的意思做,我會叫何以玫明天不要再來。」

  「我沒有這麼說過,也不是我的意思,」莫恕皺眉。「你要教誰,你收什麼樣的學生,與我沒有關係。」

  「我知道你不喜歡何以玫,她太多話了,又是女的。」子莊是老實,怎能這麼一五一十的說呢?

  「我不喜歡我就不教,但不是說你。」莫恕沉聲說:「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叫你回去。」

  「莫先生--」子莊站起來。

  「回去!」莫恕突法發脾氣,聲音粗暴,非常不耐煩。「不要再來麻煩我,聽見了嗎?」

  「你--」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任何人都不能過問,:莫恕吼著。」你還不走?你一定要我趕你走嗎?你今年三十了,是不是?難道還不能獨立生活?」

  「不,不,不是這樣的--」子莊又急又怕。

  他是怕莫恕的,雖然莫恕不是真兇。

  「那就走,不要再煩我。」莫恕指著門口。「我不欠你什麼,你也不欠我什麼,不要做出這一副婆婆媽媽的樣子,我討厭看見。」

  「是--是--我走。」子莊慌亂的退到門邊。「我下次再來,請考慮我的話,你不必做這份工作。」

  莫恕一言不發的站起來,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可憐兮兮、太善良、太重感情的子莊關在門外。

  子莊頹然在門外站了一陣,看著那緊閉的門扉,他知道今天是絕對無望的了,莫恕不可能跟他回去--他一定要求到他回去,無論多委屈,無論用什麼方法。

  他慢慢走出冷巷,那個老管理員看他一眼,慢吞吞的、有氣無力的問:「找到阿莫了嗎?」

  「是莫先生,不是阿莫,你要尊重點。」子莊怪叫。一口氣衝出去。

  一路上他都想著那四、五十呎左右,又沒有窗的小屋子,那似乎是大廈中的通天改成的,加一個頂就住人了,還說不是折磨自己,那樣的地方空氣又壞,連轉個身都沒有地方。

  他是一定要求莫恕回來的,一定。計程車停在他家樓下,付了錢,他心事重重,無精打采的走上四樓,然後,他看見倚在門邊的以玫。

  「你--怎麼還沒走?」他皺眉,自然沒有好臉色,他是個什麼事都寫在臉上的人。

  「我來上課,課沒有上,我自然不會走。」她似笑非笑的。「你要出去,為什麼不先通知我?」

  「我--臨時有事,」子莊又矛盾了,一看見以玫就矛盾。「你回去,以玫--也別再來了!」

  「什麼?」以玫怪叫。「你答應教我的,怎能出爾反爾一點信用也沒有?」

  「我--有困難。子莊不看她。

  「不行,我上課還不到一個月,你沒有理由不教。」

  「我沒有收過你錢。」子莊脹紅了臉。  以玫呆怔一下,是呵!她還沒付過錢,子莊不教是無可指責的。

  「怎麼是線的問題呢?」她又笑起來,她實在是十分工於心計。「我說過,我找遍了全香港,你是最好的,無論如何我不放棄。」

  「以玫--求求你,我有苦衷。」他歎息。

  「苦衷?」她眼珠兒一轉。「莫恕?」

  「你不必理什麼事,我請你不要再來,或者--我替你介紹一位老師。」他說得很誠懇。

  「開了門進去再說,好不好?」她微笑。「站了一個多鐘頭,腳都快斷了。」

  子莊猶豫一下,終於打開大門,讓她進去。

  「子莊,」一進門她就抓住他手臂。「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不教我?我的希望全寄在你身上啊。」

  「我--」他的心好亂,好矛盾,簡直不可收拾。

  「教我啦!最多以後我不惹莫恕就是,我可以保證。」她仰起臉,她口中熱氣直吹到他臉上。

  「以後--你也惹不到他了!」他搖頭,黯然神傷。

  「怎麼?他--怎麼了?」以玫嚇了一大跳,莫非發生了什麼意外?

  「他走了!」他頹然說。

  「走了?」她的眼睛亮起來。「這豈不正好?」

  然而子莊心中卻不是這麼想,莫恕--怎能走呢?

  早晨九點半,那個學琴的男孩子仍在練習時,以玫就來了,她不但聰明而且精明,她一定要子莊教她,不容他有拒絕的機會。

  練琴的男孩子看了她一眼,繼續練習,子莊為難的把她拉到屋角。

  「我說過,請你今天不要再來了。」他認真的。

  「我沒有答應。」她不在意的笑。「你何必那麼固執呢?莫恕又不真是你老豆。」

  「我們不要談到第三者,何小姐。」子莊看來是下定決心了。「你已經帶給我太多麻煩,請不要再打擾我。」

  「我帶給你麻煩?天地良心,是那個莫恕自己發賤,關我屁事?」她不客氣的。

  「不要傷人。」他沉下臉。「請回去吧!」

  「你怎能出爾反爾?現在說不教就不教,叫我一時到哪裡去找先生?」她大聲責問。

  「我可以給你介紹。」他正色說。

  「和你一樣好。」她望著他,她不相信子莊和莫恕之間的感情那麼重要。

  「藝術領域裡很難比較,我覺得他足夠資格教你。」他慢慢說:「你在他那兒會比較有前途。」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似笑非笑。

  「不同意--我也沒辦法,我是一定不教的了。」他肯定的說。

  「沒有見過你這種蠢人。」她歎息。「莫恕真對你有這麼重要?」

  他不響,算是默認。

  「喂--如果我把莫恕給請回來,你肯再教我嗎?」她突然說。是異想天開吧?

  「只要他回來,又同意你來,我沒有問題。」他說。

  「好,我去試試。」她眼光一閃。「地址呢?」

  「紅磡一個新建的新村。」他說了地址。「是大廈的管理員,下午班的。」

  「自作孽!」她冷哼一聲。「不是說要管貨倉嗎?怎麼變成管大廈了?」

  「我也不清楚,是隔壁大廈管理員福伯介紹的。」他說。

  「莫名其妙,自甘墮落。」她說。

  「不能這樣說,那也是一份正正式式的工作,只是,他那樣出色的音樂家,實在太可惜。」

  「好吧!我去找他回來。」她說:「他回來之後你就不能推三推四了。」

  「當然。」他點頭。「我並非不願意教你,只是--你明白我的苦衷吧!」

  「魚與熊掌?」她笑。「我現在就去。」

  「以玫--他在冷巷裡面的一個小房間裡,不當更時他會一直在裡面。」他說。

  「放心,論口才,我比你強得多。」她頗自負。「很少事情本小姐出馬還搞不定的。」

  「莫先生的脾氣不同別人,你千萬忍耐。」他說。

  「何只忍耐,我會低聲下氣。」她笑,有一絲頗為狡猾的意味。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他連連點頭。「你是不是現在就去?」

  她皺皺眉,然後又點頭。

  「如果不明白的人,真會懷疑你們同性戀。」她說。

  他呆怔一下。他不明白,以玫總愛講一些粗俗的、難聽的話,她似乎常常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孩子。

  以玫看他一眼,又拋下一句話就自行走了。

  「我成不成功,我都會回來的,你等我。」她說。

  他會等,當然會等。不只是她,他最渴望的還是莫恕的回心轉意,他不是忘本的人。

  然而,何以玫真是那麼誠心的去求莫恕回來嗎?

  她坐計程車到紅磡那個新村,依照子莊的地址,找到了那棟大廈。

  那只是中下層的樓宇,有著共通的特點,就是面積小小,每一戶也不過四百尺,然而樓下的管理處卻頗為堂皇,這是個重視外表的世界。

  問過管理員,她在冷巷處找到那個通天改建的小房子。

  房門是虛掩著的,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敲響了門。

  「進來!」低沉的聲音,很有男人味道。

  是莫恕嗎?她開了門。

  一個男人半躺在尼龍床上,穿了一件白色底衫,一條好舊的牛仔褲,頭髮又濃又厚,配著兩條濃眉,眼光很冷、很黑,像一把劍。

  他一看見是她,濃眉立刻鬱結起來。

  「莫恕?」她不能肯定的問。上一次見他--似乎不大相同,她以為他該更老些,眼前這個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吧?「我是何以玫。」

  「出去!」他低吼。

  他根本不給她面子,不給她機會。

  以玫揚一揚頭,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你嚇不倒我的,莫恕。」她冷笑:「我既然是來了,必然有來的理由,我不會就這麼出去。」

  「我不認識你,我不理你的理由。」他憤怒的。

  「不要以為是陳子莊叫我來的,他還指不動本小姐。」她有些潑辣的,是吧?「我來是為了我自己。」

  他皺皺眉,還是躺在那兒不動。

  看真了,他該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至少有成熟的男人味,不清秀,臉上有著風霜、滄桑,然而他才四十歲。他這樣的男人實在不適合做看更的,當管理員,他該運用凝聚在他雙眸中的智慧,他該是人人仰望、崇拜的名人,他該更有作為。

  「我知道你可能是目前香港最好的音樂家,因為你的徒弟已經出人頭地。」她停一停,說:「跟我回去。」

  他冷冷地笑起來,很有嘲弄的味道。

  「你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他說,不屑的。

  「我是否自以為是,那是我自己的事,」她臉色微紅。「我告訴你,陳子莊今天已經不肯再教我了。」

  「與我何關?」他不看她。

  「關係太大,我可能就此失去名成利就的機會。」她說。某些時候,她也流露出幼稚。

  「名成利就,哈,憑你?」他分明故意刺激她:「天底下盡多不自量的女人。」

  她果然被激怒了,女人最不能忍受就是被人看小,被人輕視。

  「你要不要和我賭?我一定成功!」她咬著牙。

  「不,打賭?無聊!」他嗤之以鼻。

  「你--你為什麼對我有成見?我又沒有得罪過你。」她是絕對苦纏到底了。

  「我不認識你。」他冷冷地。

  「我認識你,我知道你叫莫恕,我是你徒弟陳子莊的學生,你也是因我而離開家,你推不掉。」她說。

  「因為你?往自己臉上貼金。」他的話絕不留餘地。

  「無論你怎麼說、怎麼罵,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忍受了一切。

  「跟你回去?」他故作輕佻的笑了。

  「你知道嗎?你這麼一走,可能就毀了陳子莊。」她一本正經的。「他已無心工作。」

  他皺皺眉,真是這樣?

  「他是三十歲的成年人,他會負責自己。」他生硬的。

  「你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該瞭解他的個性。」她以為打動了他。「感情上,他脆弱又善良。」

  「哈!脆弱善良?」他怪笑起來。「那就是說他是個傻瓜,是白癡。」

  「回去照顧他吧!他十分需要你。」她柔聲說。

  「少跟我來這一套,小姐,我莫恕油鹽不進。」他說。

  「你--受了一個女人刺激,也不能恨盡天下所有女人、女孩子,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壞。」她忍不住了。

  「那是我的事,」他的眼中湧起暗紅,突然從尼龍床上坐起。「我愛、我恨全是我的事,你是什麼東西,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討厭看到你。」

  「你終於說實話,你討厭看到我。」她心中激動得厲害,莫恕實在太傷人了,「我--像那個女的?」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他憤怒的扔過來一個搪瓷杯子,碰到牆上,跌在地上,叮叮噹噹的響起來。「我看見你就討厭,你走,你滾,你永遠別再出現--」

  「莫恕,你侮辱人已經夠了。」她說。眼中已有淚珠,她也只不過是個女孩子。「你的脾氣也該發完了,就算我像,我也不是那個傷你的女孩子,你不應該恨我,更不應該折磨自己。」

  「走,你走--」他激動的喘息。

  「我一定會走,但--你答應我回去,」她不放鬆。她是沒有理由的,一定要子莊教才能名成利就,香港目前那許多紅歌星是怎麼來的?「至少--你考慮。」

  「我若回去,子莊肯教你?」他略微平靜一點,那眼光仍然滿是諷刺。

  「那不是問題,你回去才重要。」她搖頭。

  「你真那麼渴望名成利就?」他把視線移到她臉上。

  「誰不渴望呢?」她笑了。「一個在泥巴裡打滾、長大的女孩子,她自然嚮往爬得更高,能享受高處的榮華富貴。」

  「局處--未必是榮華富貴。」他冷笑。

  「即使不是,我爬過了,我也不怨,不後悔。」她激動的。「我還年輕,我為什麼不能試試?」

  他望著她半晌,誰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你去試吧,我要休息。」他拒人於千里之外。

  「莫恕--」她叫。

  「告訴子莊我很好,你多求他幾次,他一定會回心轉意的再教你,他心軟,」他又倒在床上。「走吧!」

  「他能回心轉意,你呢?能嗎?」她問。

  他心中一震,他還是不明白,憑她這麼聰明,那種外型,就算不是子莊教,她一樣可以成名,她為什麼要低聲下氣的一再求他?有另外的原因嗎?

  「我一個看更的,你不要浪費時間了。」他轉身面牆。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正待轉身離開,心中一根細小的神經扯動了。正如陳子莊所說,這是個惡劣的環境,房間小得可憐,連一扇窗都沒有,他怎能住在那裡面呢?他這麼做--完全是因為她,她放肆的侵害到他的往事、他的傷心事,原是她不該的,她有什麼權利這麼做呢?莫恕完全與她無關,她--      她開始自責。

  「莫--恕,」她自己也不相信會說這樣的話。「我誠心的請求你回去,子莊在精神上是依賴你的,至於我--你討厭我,我以後不再去上課就是。」

  他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是她說的話嗎?她原是個放肆的、自以為是、狂傲的女人!

  「我可以另找老師,我不想破壞你們的感情,我知道你們親如父子、兄弟、師生,你們這麼多年相依為命,我--不應該破壞。」她再說。

  他緩緩的又翻轉身,緊緊的注視她。

  他要知道她不是在演戲,因為他不信任所有的女人。

  「不想借子莊名成利就了?」他冷笑。

  「我可以走另外的路,找另外的老師!可能--成就不會很好,但--我可以這麼做的。」她點點頭。

  他看見她眼中閃過的一抹真誠,是真誠吧?

  「你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心意?」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是很善良的人,我的同情心不大,而且我一向自私,做事不擇手段。」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我要求你回去是真的很誠心的。」

  他想一想,又自嘲的笑起來。

  「我總是上女人的當。」他說。

  「你肯回去了?」她驚喜的。

  「我沒有這麼說。」他沉下臉。「這工作也不能說不做就不做,我是個男人,要有責任心的。」  「你會辭職,是不是?」她幾乎跳起來。

  他不響,好半天都不吭聲。

  「莫恕,對於我做過的事,和說過的話,我--感到很抱歉,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個壞女人。」她說。

  「壞女人?你是嗎?」他看著她,語氣平和多了。
他已--回心轉意了嗎?

  莫恕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子莊簡直坐立不安,茶飯無心,他甚至沒辦法教學生。

  他又再去過莫恕工作的大廈,但莫恕的門緊閉,根本不見他,這一次--莫恕是決心離開他了,是吧?然而那天以玫來過之後說,莫恕可能回心轉意。

  回心轉意卻不見他,可能嗎?是以玫騙他,以玫或者根本沒見過莫恕,以玫只想求子莊再教她,是嗎?

   子莊沒有再教她,子莊說過,除非莫恕回來,除非莫恕肯諒解、肯答應,他不教以玫。

  以玫很不高興的離開了,一星期沒再來過。她--不會再來了吧?他又不是唯一的老師,只要肯出錢,以玫可以很容易找到老師,她不會再來!

  她不來的這幾天,奇怪的是--子莊總是想著她,念著她,或者她是他唯一的女學生,或者她是他最接近的異性,或者她的美麗,他真是想念她。

  然而莫恕--那是對他有恩有義的人,他似乎不能兩者兼得,他只能沒有考慮的放棄以玫,因為他善良。

  善良的人往往自己痛苦,是嗎?

  這段時間沒有學生,他約好了人在唱片公司見面,他們要討論錄新唱片的事。

  他一邊走出大門一邊想,他有什麼方法可以求得莫恕回來住呢?莫恕是無論如何要回來的,但怎麼求呢?他試過,以玫試過,莫恕全然無動於衷,怎麼辦呢?

  才幾天時間,他就看來瘦了、憔悴了,他從小受莫恕保護,他是經不起風浪的,一點點的打擊,一點點挫折都會令他受不了,都會令他倒下來。

  他真的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依傍,連做起事來也沒有信心,他好苦惱,怎樣才可以把莫恕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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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1:11
第三章

  在唱片公司停留了兩個鐘頭,他的無精打采令朋友都覺得奇怪,他怎麼了呢?別人問他,他也不肯說,他能告訴別人莫恕離他而去嗎?

  他慢慢地回家。以前莫恕在時不覺得,雖然莫恕是沉默的人,感覺上屋子裡是有同伴的。現在子莊真是覺得寂寞又孤單,一個人守著一棟空屋子,一個人在餐桌上進餐,那都是很可怕的滋味。

  走上四樓子莊就呆住了,大門是關著的,他卻聽見門縫裡傳出鋼琴聲。鋼琴聲?他沒有聽錯嗎?

  他狂喜的打開大門,看見久已經不碰鋼琴的莫恕正在彈著,彈的是一首蕭邦的曲子,指法依然純熟、有力,莫恕--他回來了?

  「莫先生--」子莊激動的衝上前。「莫先生--」

  莫恕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出聲,繼續彈琴。

  只有在鋼琴旁邊,只有在音樂裡面,莫恕又找回了自己,他又神采飛揚,他又狂傲不羈,他的動作瀟灑不凡,他雙臂的震動是那樣有力,他額下垂下的那一絡頭發生動活潑的在跳動--

  這是多久以前的莫恕呢?那是在掌聲、在歡呼中的他,那是在巔峰之時,那是--啊!莫恕回來了,不但回來,他又玩起了音樂,找回了自己。這太好了,簡直太好了,什麼人、什麼事使他改變?

  莫恕是個天生的音樂家,大廈管理員--實在不是太大的笑話?他是屬於音樂的。

  子莊就那麼歡喜的、快樂的站在他身後,全神貫注的投入了那流暢、優美的琴聲裡。

  琴聲停了好久、好久,子莊才回過神來,他彷彿還聽到細細的音樂在耳邊迴旋。

  「莫先生--你回來了。」他怔怔的說。

  莫恕淡淡的一笑。

  「我答應了一家唱片公司,替他們作曲兼鋼琴伴奏。」他說:「我得開始練習。」

  「啊--太好了,那太好了。」子莊簡直不能置信,莫恕又回到音樂圈子。「那--那

  簡直太好了。」

  「還不知道好不好,」莫恕搖搖頭。「我從頭做起。」

  「一定行的,我擔保一定成。」子莊加重語氣說:「因為你是莫恕,獨一無二的。」

  「我並沒有把握,」莫恕還是搖頭。「我總是要做一點工作,我不能總要你養我,既然管理員做得不開心,我只好回到老本行。」

  「不,不,無論如何--你肯回到音樂圈子,我實在太開心了。」子莊說。他不善言辭,表達不好。

  「該謝謝你的女學生。」莫恕沒表情的說。

  「女學生?」子莊的心一跳。「何以玫?」

  「是--她來找過我。」莫恕永遠是那樣漠然。「她是個很有說服力的女孩。」

  「她說服你?」子莊意外。

  「至少--是我覺得可能誤會了她。」莫恕說。

  「誤會?那--那是--」子莊喃喃的。

  「明天你要她再來上課。」莫恕不動聲色的說。

  「啊--」子莊不能置信,怎麼一下子變成那麼好呢?他不是作夢?是嗎?

  「無論如何--她在我們這兒學唱、學彈鋼琴、學樂理,想成名是絕無問題的。」莫恕

  「是--是--我就打電話給她。」子莊詫異得發傻。「我就打電話給她。」

  「她就會來。」莫恕淡淡一笑。

  「她--她就會來?」子莊呆呆,莫恕怎麼知道她就會來?這其中--有著什麼他不知道的變化麼?

  「她去接我回來的。」莫恕再說:「現在她出去買菜,冰箱裡什麼都沒有,你不吃飯嗎?」

  子莊怔怔的發了一陣呆,以玫接莫恕回來,以玫又去買菜,這--簡直不像是真實的事,怎麼可能呢?莫恕和以玫曾像仇人一般,怎麼--回事?

  門鈴響起來,莫恕眼光一閃,子莊已經奔過去。

  「我開門--啊!以玫回來了!」他開心大叫。

  以玫似乎容光煥發,黑眸更加亮了。

  「子莊,你這幾天都不吃飯?怎麼冰箱裡連一點東西都沒有?」以玫一進來就說。

  一邊把買回來的東西送進廚房。

  「我--我」子莊跟著進去。「用了多少錢,我還你,我應該還給你。」

  「莫恕付了錢,還有多。」以玫笑。

  「是十天管理員的薪水。」莫恕在客廳說。

  「以玫--」子莊心中有好多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今天我表演燒菜。」以玫搶先說。她看莫恕一眼,那眼神很特別。「今天不上課,可是你也不能趕我走。」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子莊一個勁兒搖頭。

  子莊站在莫恕的旁邊,他是年輕的,也十分斯文、清秀,然而比起年齡比他大,又不修邊幅的莫恕,他似乎還像個孩子,像一枚未成熟的青果,很生澀的。

  他沒有莫恕那種成熟的光芒。

  成熟不一定因為年齡,重要的是經歷,是挫折,是一種滄桑感,成熟是一種提煉的總和。

  「我在廚房燒菜,你們兩個都不許進來。」以玫用一種命令語氣,很令人喜悅的命令語氣。

  她關上廚房門,把兩個音樂天才關在外面。

  「我--有點糊塗了。」子莊望著緊閉的廚房門。「以玫,她--她怎麼--哎!」

  子莊搖搖頭,不說下去,他希望莫恕回來,這目的已達到,他也不必去研究以玫用什麼方法了!

  「以後我們倆屬於不同的兩間唱片公司,我們要比賽。」莫恕說,他知道子莊需要激勵的。

  「我怎能跟你比?你是我的老師。」子莊說,真心的。

  「你要青出於藍,勝於藍。」莫恕沉聲說:「我只不過在音樂的道路上先走了一段路,只要你走得快,沒有理由趕不上我。」

  「我們為什麼不一起工作呢?」子莊說:「我們唱片公司也一定歡迎你的。」

  「有競爭才有進步,我不希望只站在一個定點上。」莫恕搖頭。

  「好,我會努力。」子莊用力點點頭。

  「對了。」莫恕很難得的微笑一下。「你的依賴心太大,這次我離開就完全暴露出來,你一定要訓練自己堅強、自主,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明白。」子莊的臉紅了,很不好意思,畢竟他已是三十歲的人。

  「我想--你要退掉幾個學生,教學生雖然也好,但太困身太占時間。」莫恕慢慢說: 「在音樂領域裡想再上層樓就必須創作,你的學生使你沒有時間創作。」

  「是--我會跟學生說。」子莊點頭。他知道莫恕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他願聽從。

  「我們倆工作的薪水夠這個家開支了,」莫恕眼中流過一抹溫暖。「你不必太辛苦。」

  「我不辛苦,真的。」子莊望著他。

  莫恕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他們之間有些話根本不必說出來,他們已能互相瞭解、體會,十多年的相依為命使他們的心意相通。

  廚房裡傳出來唏哩嘩啦的聲音,以玫一邊還在哼著歌,心情十分愉快的樣子。

  這一切都令子莊忍不住好奇,以玫和莫恕都有很大的改變,他們到底是誰改變了誰呢?

  以玫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一套對人處世的辦法,她的口才的確很不錯,只是她改變莫恕的成分不大吧?

  無論如何,莫恕和以玫之間似乎有一點--有一點奇異的默契,是嗎?默契?

  「莫先生,你是--真要我繼續教她?」子莊忍不住問。「我是說以玫!」

  「當然是你教,她還不夠資格做我的學生。」莫恕說。

  「我們真的能夠幫助她成名?」子莊有絲懷疑。

  「成名容易成功難。」莫恕淡淡的。「她要求的成名並不困難,她只要名成利就,像陳秋霞。」

  哦?原來以玫說的一些話,莫恕真是全聽見了。

  「那麼--或者可以把她介紹給唱片公司?」子莊說。

  「隨你怎麼做。」莫恕並不怎麼感興趣。「你可以問她,重要的是你認為她夠資格灌唱片了。」

  「那麼--遲一步吧!」子莊皺眉。「夜總會呢?」

  「有這需要嗎?」莫恕臉色明顯的改變。他最不贊成唱歌廳、夜總會。「她的環境--不好?」

  「我不知道,我並不瞭解那麼多,」子莊連忙改口。「我可以問她。」

  莫恕深深吸一口氣,指著那間一直沒打開過的屋子。

  「明天--替我打開那扇門,我要開始工作。」他慢慢的,十分慎重的說:「一架鋼琴不夠我們用。」

  「好!我今夜打開,先替你清掃一下,許久沒有用了,一定很多灰塵。」子莊說。打開那扇門,他心中有股說不出的興奮,莫恕--已經走出了那段往事了吧?

  「鋼琴--希望還能用。」莫恕垂下頭。

  「那自然是可以,那架鋼琴比我的新得多。」子莊笑著。「明天你起床就可以試彈。」

  莫恕自嘲的聳肩。

  「很新的鋼琴,放了十年也不新了吧?」他說。

  子莊默然,他知道莫恕對那間永遠關閉著的門,對那架鋼琴有難以忘懷的往事和複雜的感情,他怕說錯話,所以也只能沉默。

  「好了,試試我的技術。」以玫推開廚房門,捧著一碟芥蘭炒牛肉出來。「只許贊不許彈啊!」

  「我來幫忙。」子莊連忙迎上去。

  「說了不許幫忙就是不許。」以玫瞪他一眼。「進廚房是女人的事,有女人在就不許有男人再動手。」她又進去搬出來一碟蒸鯇魚。

  「還有一碟生炒雞丁,」她大聲說:「我們三人之中沒有人不吃雞的,是不是?」

  「我們不講究吃,」子莊望著以玫笑。「只要是菜,是鹹的,我們就能夠吞下去,飽了

  算數。」 「如此不講究生活怎麼行?」以玫白他一眼。「吃也是藝術,和音樂沒什麼不同。」

  「那麼,謝謝把吃的藝術帶進我們家。」莫恕說。

  以玫對莫恕嫣然一笑,那神情--子莊看傻了,他們之間--分明是默契啊!

  深夜。

  窗外車輛漸稀,人聲也漸少,大多數的人已休息,預備迎接明天的工作。

  子莊回到臥室,經過了莫恕突然回家的興奮,他已經很累了,上了床就幾乎睡著。這幾實在難為了他,每天憂慮不安,患得患失,矛盾又痛苦,現在總算一切解決,莫恕回來了,以玫--又是他的學生。

  他是比較單純的,他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他心中就再無牽掛,他真是這麼想。

  他睡熟了,睡得很熟,此刻他在睡夢中也是快樂的。

  然而莫恕--他坐在床上,手上拿著一枝香煙,也不能忘卻遠遠近近已發生過的事,他無法把過去的點點滴滴完全在記憶中抹去。

  或者,他是個自尋煩惱的人吧?

  一枝香煙燒完了,他按熄了,又燃起了第二枝。

  他並沒有真正的吸煙,一口也沒有吸。點燃香煙--很下意識的感覺,那微小的光亮是個陪伴。

  他內心是孤寂的,他需要陪伴。

  子莊是他的陪伴,但是--那是不同的,子莊是個朋友,是弟弟,是比他小的人,他只能夠幫子莊,但卻無法向子莊傾訴心聲,子莊是不會明白。

  子莊在對人處世上都比較天真,他絕對無法瞭解莫恕的心境,真的不能!

  他們只能相依,心靈無法交通。

  莫恕渴望一個心靈能交通的人。誰呢?誰呢?這麼多年,他似乎找到了,終於還是失去。

  要找一百個普通朋友容易,找一個心靈相通的人難。

  另一枝香煙又燒完了,他再按熄。側耳細聽了一陣,子莊房裡已沒有聲音,他睡了吧?

  莫恕慢慢的從床上走下來,慢慢的走出臥室,在客廳裡猶豫一陣,終於走向那長年緊閉的門扉。

  他輕輕的在鎖柄上一旋,那門就開了。這門從來也沒有上鎖,只是沒有人開門,沒有人進去。他不開,子莊也不開--已經好多年了,裡面的一切--沒有改變吧?

  很奇異的,他以為房子裡必有一陣陣霉味傳出來,但--沒有,非但沒有霉味,藉著淡淡的窗外光亮,他發覺屋子裡連一點灰塵都沒有,乾淨得很。

  乾淨?這麼多年了,可能嗎?至少也該有絲蜘蛛網什麼的,為什麼會這麼乾淨?

  他慢慢的走進去,又輕輕關上門。

  站在這兒--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是激動?是迷惘?是惆悵?是失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那麼多年了,所有的感覺是淡得多了,但--始終還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畢竟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火花。

  他沒有關燈,就默默的站在那兒。

  一百五十呎左右的屋子,最大的物件是一架鋼琴,另外是一個大畫架,上面是琴譜、是樂章、是音樂方面的書籍,還有一張沙發。

  這麼簡陋,卻--是令他失落近十年的地方。

  他曾以為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走進來這屋子,他曾以為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沾音樂的事--那麼奇妙的,他又走進來,他又開始為音樂而工作,他--哎!這是人生吧?一個接一個的轉折,一個連一個的變幻,不是人本身可以控制的、安排的。

  人只是上帝手中的一粒棋子,已有一定的前行路線,不論自己是費力的掙扎、改變,不論走多少迴旋路,始終還是要回到安排好的老路上!

  是這樣吧,他現在不是已經走回來了。

  鋼琴並不舊,抹得漂亮,是--子莊每次趁他外出散步時進來做的吧?

  子莊是個好男孩,只是太善良、太純、太天真,他只能生活在一個受保護的小圈圈中,叫他出去闖世界,他必然頭破血流。

  然而小圈圈的發展必然有限,要怎樣幫他才能令他更上層樓?

  子莊是有才華的,他應有更大的成就,他絕對不只是一個教學生的音樂家,一個唱片公司的鋼琴伴奏,他該更有成就,更有成就,他--

  莫恕慢慢坐在鋼琴前,默默掀開鋼琴蓋子,用手撫摸一下琴鍵,心頭流過一抹酸楚,已變得好淡、好淡的往事一陣陣的湧上來,一剎那間,他心亂了,思想也散了,他--他--

  霍然合上琴蓋,狠狠的站起來。

  不是個個音樂家都多情、易變,不是個個音樂家都逃不過愛情的洗禮,不是--至少他要證明,他不是被愛情打得一蹶不振的人,他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不是。

  他能證明,他一定能證明。

  緩緩的推開一扇窗,吸一口夜晚清涼的空氣,他是一定能證明的。

  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望著街上通宵不熄的霓虹燈,他無法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逃避了將近十年,今天回想起來,是否太幼稚?太軟弱?逃避就能解決心中結?就能醫好心頭的傷口?他只不過浪費了將近十年的光陰。

  然後,他又想起了以玫。

  他對以玫並沒有成見,一開始就沒有,他的成見是對所有的女孩子,他只是恨女孩子,討厭女孩子--

  可是以玫不同。

  她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她野,她有一絲邪,她的思想也不正確,滿腦子的名成利就夢,她分明在利用人--但是,她有熱情,有十分強盛的生命力,她不灰心、不怕失敗,她幾乎是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

  她到紅磡的新村大廈去找過莫恕一次,當時莫恕已為她昂然不懼的態度打動了,很少女孩子這麼有韌力,真的,他故意氣走她,他以為她不會再來。

  她竟然再來。

  很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再來。

  這一回他看見一件事,除了她希望他回去子莊肯再教她之外,還有些真誠。

  那真誠是很奇怪的,她為什麼對他有真誠?他們甚至不是朋友。

  她還說,只要他回去,她可以另找老師,不會勉強子莊教她,她說這話絕不虛假,非常坦白,非常認真。

  莫恕自己也奇怪,他就被她這種真誠、坦白打動,隨她一起回來。

  他肯回來,她看來是真心的高興,像個小女孩般的一路在計程車上唱個不停,哼個不停,回來後還自告奮勇買菜、燒晚飯,好像一個贏得丈夫回來的妻子。

  莫恕搖搖頭,淡淡的笑一下,妻子?這一輩子他都不會有的了,不是女孩子不喜歡他,而是--怎麼說呢?除卻巫山不是雲。

  不過--他看得出子莊喜歡以玫,子莊絕少接觸女孩子,而且以玫是漂亮的,她有一種天生令男孩子著迷的氣質,她的笑、她的媚都很有魅力。

  子莊喜歡以玫,以玫呢?也喜歡子莊?

  莫恕想到這兒就皺皺眉,他並不能看透以玫的真正心意,雖然她不壞,但--愛情的事上傷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他要防範,不要以玫傷了子莊。

  他想--子莊是因為太少接觸女孩子,所以一下於就喜歡上了以玫,會是這樣嗎?那麼--以後是否該令子莊改變一下生活方式?

  是否該讓子莊去接觸多一點不同類型的女孩子?他該在這方面有些磨練,才不至於容易受傷得像當年--莫恕一樣,是嗎?

  莫恕點點頭,他決定了,就這麼辦,唱片公司的女孩,一些新進的女歌星,都行,只要不是以玫一個人在子莊身邊,子莊就不會受到大的傷害。

  再站一陣,他關上窗戶。

  明天他要進這間屋子工作,明天開始,他要親自打掃這兒,會像從前一樣,會像--

  客廳裡有點聲音,他呆怔一下,推門出去,他看見子莊默默的站在那兒,怔怔的注視著他,眼上有一種類似感動的神色。

  「子莊!還沒睡?」莫恕意外的。

  「你--莫先生,你終於找回了自己。」子莊笑。「但是--我不明白,有個原因的,是嗎?」

  有個原因?以玫?

  「是,時間改變了我。」莫恕淡淡的。

  時間?是嗎?

  莫恕坐在他工作的房間裡,他已坐了很久,腦子裡轉動著許多胡亂的思緒,就是無法安靜下來真正工作。外表看來,他是絕對安靜的,他久已習慣用漠然來掩飾內心的千頭萬緒,許多人說音樂家是情緒化,是衝動派的,他卻冷漠,當然,只是外表。

  也許他已離開音樂工作太久,他無法一下子就拾回來,他必須慢慢培養情緒,慢慢去適應。

  他並沒有關上房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或者--讓子莊的鋼琴聲幫助他快些進入工作狀況吧!陳子莊在彈琴,以前這段時間是屬於那個學琴的男孩子,現在子莊已推卻了他,所以子莊自己彈琴,莫恕說過,要他多做創作的工作。

  但是--子莊顯得精神不集中,琴聲並不流暢,似乎若有所思,若有所待--以玫,是了,下一段時間以玫該來,她會來嗎?

  快十點鐘,子莊的琴聲顯得更凌亂,坐在另一間房裡的莫恕也忍不住皺眉,子莊已經失去了他對工作的熱誠,他的心已散--他怎能這麼下去呢?他不願自己前進了?他不想再往上爬?

  時間絕不猶豫,一下子就十點半,以玫沒有來,門鈴也是靜寂的。

  子莊似乎--忍無可忍的停下不成調的琴聲,神經質的打開大門,用力按下門鈴,「叮」的一聲響,把他自己嚇了一跳,然後他回來,關上大門。

  他發現莫恕在注視他,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想看看門鈴是不是壞了,」他窘迫的解釋。「天氣潮濕,門鈴常常不響。」

  莫恕搖搖頭,沒出聲。

  「是不是--我吵到你?你可以關門。」子莊又說。

  莫恕再搖搖頭,淡淡的問:「你不去唱片公司?」

  「十一點半--」子莊看看表,快十一點了。「我去換衣服,中午我不回來午餐,因為下午要錄音。」  「你去吧!沒有包伙食,我自己也會弄午餐。」

  子莊再偷偷瞄一眼大門,回臥室換衣服。

  莫恕一再的冷眼旁觀著子莊的行動,他很明白,以玫來這兒並不很久,子莊就陷得那麼深了嗎?子莊根本就是神魂顛倒了,子莊--唉!他太沒經驗了,以玫那樣的女孩,怎是他的對象呢?

  莫恕不會再勸他,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勸得醒的,一定要他自己去碰碰壁,吃點苦頭,受點挫折,他才會得到些教訓。

  何以玫--豈會是看得上子莊?子莊只不過是她名成利就,爬得更高的墊腳石,是於莊自己傻。

  「我走了,莫先生。」子莊換好衣服出來。

  「去吧!希望下午的一段時間我們倆都能專心的好好工作。」莫恕說。

  「是--」子莊欲言又止。「莫先生,如果--如果有人找我,或有我的電話,請叫他們打電話去唱片公司。」

  「好。」莫恕點頭。「再見。」

  子莊說再見,就走了出去。

  莫恕忍不住歎一口氣,搖搖頭。子莊是太沒經驗,是太年輕,就像當年的莫恕一樣,以為愛情美得像夢,純得像清晨的朝露,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付出--事實卻是殘酷的,女人的心尤其可怕、善變,受到傷害的結果是必然的。

  莫恕很為子莊擔心,子莊也會像他一般,受了傷之後十年都頹廢不振?不,不,但願不會,子莊比他更脆弱,子莊若受傷,可能從此就不振,他一定要想辦法幫子莊,他一定要想辦法令於莊解脫出來,哪怕--犧牲自已。真的,子莊在他心中比自已更重要,子莊該有前途,該更上層樓,子莊--就是他的親兄弟,他一定要子莊成功。

  他一定要子莊成功?或是--他想在子莊身上看到他當年該得到卻失去了的成就?是他想以子莊的成就來補償自己十年的頹廢?

  或者是這樣吧!他不敢去細想這個問題,這有什麼重要呢?要子莊成功又不是害他,成功原是好事,對不對?何況,世界上只有他和子莊相依為命,他不關心、不緊張子莊,誰去關心呢、

  他搖搖頭,不再想下去。

  練練琴吧!也許別人的樂章會帶給他一些靈感,他能做一首小曲子--

  還沒有開始彈,門鈴響起來。

  不是去而復返的子莊吧?或是被推卻的學生心有不甘,回來哀求子莊的。

  莫恕去開門,意外的見到神采飛揚的以玫。

  「你?」莫恕開了門,皺皺眉。

  「不歡迎嗎?」以玫走進來帶來一陣香風。

  她穿著相當性感的緊身衣褲,頭巾很有韻味的披拂在肩上。

  「子莊不在,你似乎來遲了。」莫恕沒有表情的看她。

  「子莊?我不找他,」她聳聳肩,笑得好甜。「我知道他不在,他說過要去唱片公司。」

  莫恕又是皺眉,隱約覺得這個女孩子好有野心。

  「你找我?」他笑了,用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

  「我不能找你嗎?」她反問。她不是初出道的小女孩。「至少--我們已算是朋友。」

  「你可以這麼說。」他淡淡的。

  「莫恕,你教我好不好?無論子莊怎麼好,他還是不能跟你比的,他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她單刀直入的說:「我當然不會傻得不跟老師而跟學生。」

  「我已經十年不碰音樂。」他不置可否。

  「這又怎樣?藝術不同於歷史、地理,要死背、死記的,你的修養仍在。」她說。

  「你很高估我。」他說。

  「事實如此。」她盯著他,黑眸中的光芒是放肆的。「河況你又復出工作了。」

  「我又不是明星、藝員,怎麼叫復出?」他嘲諷的。

  「總是一樣的情形,隨便怎麼講都行,」她熱切的。「莫恕,今天我來事在必成。」

  「我不答應呢?」他冷冷的笑了。

  「你會答應的,」她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你並不喜歡我接近子莊。」

  「誰說的?」他沉下臉。「子莊是成年人,我有什麼理由管他這種私事?你盡可以去接近他。」

  「否認不了,」她看來十分狡黠。「我接近子莊,他會無心工作,他無法更上層樓。」

  「那是他的造化,誰也改變不了,我犯不著擔心。」他冷漠的。

  「你就是太在意,才會離開他,」她絕頂聰明,她老早就已經看穿了一切,是嗎?「你用以退為進的方法,逼他放棄我,可是--我也不蠢。」

  「他並沒有放棄你。他一直在等你。」他說。心中也在驚異,她才多大年紀,像只小狐狸般的精靈。  「是我放棄他。」她坦白的承認。「我堅持求你回來就是因為我決定放棄他。」

  「原來你早在算計我。」他嘲弄的。

  「這不算是算計,對嗎?」她笑。「我跟你學,我一樣付學費,你會發覺我是個很好的學生。」

  「可惜你來遲了十年,今天我已絕對不再收學生。」他堅定無比的。「無論在任何情形之下。」

  「在我的字典裡,永遠沒有『太遲』兩個字,」她全不在意的笑。「你會答應我的。」

  「你看來把握十足麻!」他忍不住笑了。是現在的女孩子都如此?或是只有她?「你憑什麼以為我一定會答應你?」

  「因為你是莫恕,我是何以玫。」她挺一挺胸。

  「很有趣,」他漠然不動。「只是我不明白,莫恕跟何以玫有什麼關係?有什麼淵源?為什麼一定會答應?」

  「慢慢你會明白。」她笑一笑。

  「我永遠不會明白。」他斷然說:「子莊的前途威脅不到我,你的把握全無根據。」

  她盯著他半晌,眼中陰晴不定。

  「你該看得出子莊掉進我的網裡。」她說。

  「什麼網?我不明白。」他故意的。

  「別裝蒜,子莊喜歡我,面對著我就意亂情迷,」她脹紅了臉,她沒想到莫恕這麼可惡。「我有絕對的把握控制他、支配他。」

  「為什麼不試試?」他笑。很不屑。

  「不需要試。」她狠狠的。「我看得出,也感覺得到。」

  「你對自己太有信心,你把自己也估得太高。」他還是冷淡的笑。「你忘了他曾推卻你一次?」

  「那是因為你突然離開,他心理上措手不及。」她說。

  「你的意思是現在就有把握了?」他說。

  「當然。」她揚一揚頭。「莫恕,你並不希望弄到我們--兩敗俱傷吧?」

  「我和你有仇嗎?兩敗俱傷?」他搖頭。

  「那你就答應我。」她居然這麼天真。「我這個人是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答應你很簡單,但我不好好的教呢?」他笑。

  「不要緊,我是莫恕十年來唯一的弟子,這一點就足夠宣傳了。」她說。

  他皺眉,他真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精明、厲害得過了頭。

  「你跟我學只為宣傳?」他反問。

  「你自己也說過,你十年不碰音樂,你未必比子莊好。」她可是刺激他?故意的?

  莫恕望著她半晌,笑了。

  「知道嗎?我這個人是軟硬都不吃,油鹽不進,無論你說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的心意。」他說。

  「莫恕,你--這可惡的老怪物!」她叫起來。

  「你不必理會我這可惡的老怪物。」他無動於衷的。「我的『老』和『怪』,對人不會傷害。」

  「你--你是存心和我鬥,是不是?」她盯著他。

  「我全無此意,」他搖頭。「我和你有什麼可斗的?」

  「子莊。」她冷冷的說。

  「我答應讓他再教你,這還不夠?他已推卻了所有的學生,只留下了你,知道嗎?」他正色說:「我並不比子莊好,至少目前如此,讓他教你,你一樣有前途。」

  「我要你教。」她的固執可有原因?不會只為了宣傳吧?她不是那麼簡單的女人。

  「不,我不教任何人。」他搖頭。

  「你就是這樣鐵石心腸?」她紅著臉。

  「鐵石心腸?不,只是原則。」他說。

  「原則?或是林雅竹傷你太深?傷口至今未平復?」她冷笑。

  林雅竹三個字一出口,莫恕的神色就變了。他本來冷漠的臉上變成暗紅、激動,還帶著恨,帶著悔,他的唇也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你說什麼?你說--誰?」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林雅竹。」她昂然不懼。「十年前你最心愛的學生,也是當年紅極一時的玉女歌後,現在是億萬富翁,蕭玉山的夫人林雅竹。」

  「住口!」他的眼睛也充血。

  「為什麼住口?這是事實,為什麼不能說?我又不是在造謠,你能否認嗎?」她自得的笑起來。

  「住口!」他一把抓住她,不正常的胡亂搖晃著她。「誰叫你去查我以前的事?誰叫你說這些?你--你是什麼人?誰讓你來的?你說,你說,誰讓你來的?蕭玉山?你為什麼?有什麼企圖?」 以玫被鎮住了,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激動、這麼不正常?他眼中的暗紅似乎--是血、是殺氣,他--會不會殺人?

  「放開我,」她叫。「你做什麼?放開我,誰認識蕭玉山?我有什麼企圖?我只要你肯教我!放開我--」

  「你發誓,不是蕭玉山派你來的?」他停止搖晃,緊緊的盯著她。  他的臉就在她面前不及一呎處,她感覺到他口中吹出來的熱氣,但是--他神色可怕。

  「我不認識蕭玉山。」她吸一口氣勉強說。

  「沒有人派你來,是不是?」他不放心的再問。

  「沒有。」她不敢不答,她怕他眼中那抹殺氣。「我只是--自己好奇,我去打聽的。」  他深深吸一口氣,頹然放開她,跌坐在沙發上。

  他看來軟弱無力,他全身的力量似乎在剛才一剎那間發洩完了。他坐在那兒,臉上的暗紅變成蒼白,眼中的殺氣變成茫然,他--是失意、失落的。

  以玫有些後悔,她不該說林雅竹和一切有關林雅竹的的事,她似乎再一次傷害了他,他外表看來堅強、冷漠,內心卻是不堪一擊。

  「我--很抱歉。」她懾懦的說。

  他不動,也不響,呆呆的坐在那兒像是跌進痛苦的深淵中了,他--可是還在愛林雅竹?他那麼緊張、那麼激動,他可是還在愛?

  「莫恕,我--不是有意的,」她慢慢的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來。「我只是--好奇,真的,我以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能打倒你這麼冷漠的人,我不相信一個女孩子能夠令你十年一蹶不振,我以為--」

  他揮揮手,不讓她再說下去,他根本不想再聽。

  「對不起,莫恕!」她的歉意很真誠。「有人認識林雅竹,知道一些你們的往事,他告訴我--絕對沒有惡意,相信我,我是好奇。」

  他看一看她,吸一口氣,慢慢的便臉色紅潤起來。

  「我是虛榮心重,名利心又強,我想不擇手段成名,」她又說,聲音低柔,不再誇張霸道。「當年--你能令林雅竹變成玉女歌後,我想--你也可以幫助我,我是--太過分了,請你原諒我,好嗎?」

  他再看她,終於慢慢點點頭。

  「莫恕--」她高興的抓住他的雙手。「你原諒我了,是不是?我是個又貪心、又壞的女孩,我以後--發誓,再也不麻煩你、囉唆你了。」

  他看定她,還是不出聲。

  「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怪我的,我很卑鄙,」她放開他的手。「好。我走了,明天乖乖的來找子莊,他教我,我若用功還是會成功的,對不對?」

  「是。」他疲乏的。

  她走兩步,又退回來。

  「你說,我到底有沒有希望?」她認真的問。「你不肯教我,至少可以鼓勵我吧?」

  「你的天賦並不很好,雖然你很用功,」他終於慢慢說,聲音還是疲乏的。「成功與否--也憑運氣。」

  「也不一定是靠運氣,現在是宣傳的世界,」她搖搖頭,笑了。「有人只靠宣傳,也就紅了。」

  「宣傳。」他默默的思索一陣。

  「真的,你十年不涉足這個圈子,現在一切都改變了,真材實料也未必行,年輕貌美也未必紅,但宣傳重要,簡直重於一切,我不騙你。」她說。  「九流人才憑宣傳也紅?」他不信的反問。

  「那當然不行,二、三流的可以因為宣傳變成大紅大紫的天王巨星。」她說。

  他再想一想,很慎重的。

  「如果你認為是我的弟子可以用來宣傳的話,我--不會反對。」他說。

  「那是說--那是說--」她的眼睛亮起來了。

  「你想跟我學什麼呢?」他問。

  「啊--你答應了?」她高興得跳起來。「你答應了?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不答,她能猜出來嗎?為什麼?

  以玫開心的離開莫恕的家,臨走時還要了子莊唱片公司的電話號碼。

  莫恕不想以玫去打擾子莊,考慮一下,終於還是告訴了她。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常常在她的面前會改變主意?這不是他的個性。

  以玫找子莊做什麼?解釋要莫恕教她的事。

  走到樓下,她立刻找一家店借電話打給子莊,對自己有利的事,她絕不耽誤時間。

  她等了很久,起碼五分鐘,才聽見電話裡傳來子莊意外兼詫異的聲音。  「哪一位?請問哪一位?」子莊問。

  「我,以玫。」她在笑。「是記不得我了嗎?」

  「啊--以玫,」他好開心。「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有事?你早晨怎麼不來上課?」

  「是有點事,你--有空嗎?」她問。

  「現在還不行,」子莊坦白的說:「一個鐘頭之後我可以走開,你--」

  「一個鐘頭之後我在唱片公司等你。」她立刻說:「我們去飲茶。」

  「哦--」他似乎呆住了,以玫約他飲茶。「飲茶--好,哎--好,一個鐘頭之後我在門口見你。」

  他顯得興奮又手忙腳亂,他以為以玫不會再來,現在卻約他飲茶,這真是--哎,太好了。

  「再見。」以玫掛上電話。

  她嘴角有一絲胸有成竹的笑容,對子莊她真是有十足的把握。她只不明白,子莊是三十歲的男人了,在這方面卻那樣幼稚、單純?

  她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她不必急著趕去。她在附近逛了逛街,看一看時裝,一晃就是四十分鐘,然後她坐計程車去唱片公司。

  沒到那棟大廈前,她已經看見了子莊巴巴的等在那兒。

  他是重視她、緊張她的,她很滿意。

  一腳踏出車門,子莊已迎上來了。

  「我遲了嗎?」她故意問。

  「不,不,我怕你找不到,下樓來等你。」他傻呼呼的望著她。「公司在六樓,你不知道吧。」

  「我可以問大廈管理員。」她不置可否。「現在能走嗎?你錄完音了?」

  「當然,當然,」他一個勁兒點頭。「其實剛才已經錄完了,有些地方我不滿意,再錄一次。」

  「很欣賞你的工作態度。」她說。

  「我習慣如此。」他們並肩往前走。「莫先生一直對我要求嚴格,所以我對自己不能放鬆。」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點錯誤。」她不經意的看他一眼。「你什麼事都以莫恕為主,你沒有自己的主張?見解?你不是個獨立、自主的人?」

  「不--」他的臉紅了。「他比我懂得多,他有經驗,聽他的意見、學他的態度不會錯。」

  「那也只不過令你變成第二個莫恕,」她又笑了。「你想過要超越他嗎?」

  「不,他各方面都比我強,我不可能超越他。」子莊正色說:「其實,如果我有他當年的成就,我真的已經心滿意足了。」

  「忘了你怎麼鼓勵我嗎?」她眨眨眼。「把目標定高一點,不要以某一個人來局限了自己,是不是?」  「你--和我不同。」他搖頭。

  「有什麼不同呢?」她笑。走進一家酒樓。

  「我很難解釋,總之不同。」他笑得稚氣。「最大的不同是莫先生和你的目標怎麼比呢?」

  「是你把莫恕想得太好了。」她搖頭。

  「不是我想得他好,他的確是好,」他們找到一張桌子坐下來。「當年誰不讚他是音樂界的天才呢?」  「他那麼好,讓他教我吧!」她說得似乎無心。「如果他肯教我,你同不同意?」

  「我同意什麼?」他完全不明白。「我當然也想他教你,他教學生比我有經驗得多,可是他一定不肯。」

  「如果他肯呢?」她緊盯著問。

  「他怎麼會肯呢?」他搖頭笑。

  「我去求他,求到他肯為止,好不好?」她徵求同意似的,她實在太用心計了,對子莊這麼單純的人。

  他望著她半晌,終於點頭。

  「你可以去試試,不過先要有失望的心理準備。」他是一本正經的。

  「你能在旁邊幫我講些好話嗎?」她再問。她那樣子好像個好乖的小學生。

  「我自然不成問題,我會幫你忙。」他真心的。

  以玫眼珠兒一轉,開心的笑起來。

  「你真好,子莊,」她說:「你不會怪我不跟你學,跑去求莫恕教嗎?」

  「我怎麼會怪你呢?」他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我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老師,真的。」

  以玫凝望子莊半晌,她心中頗為慚愧,也頗為感動,子莊實在是個難得的好人,她不該這樣--可以說騙他,莫恕已經答應了她,她該直接告訴他,是不是?

  她的良心不怎麼好,她狡猾,她承認。

  「謝謝你,子莊,」她再說。這一次多了誠懇。「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哥哥多好?」

  「我沒有什麼好!」他臉又紅了,他原是不善言辭的。「我說的只是真話。」

  「現在找說假話的人容易,找說真話的人難。」她由衷的。「子莊,等會兒你回家嗎?」

  「是,我回家,」他點頭。「我不必再回公司,我要作幾首曲子,替一個公司要力捧的新歌星。」

  「我今天不去你那兒了,免得打擾你作曲,」她說:「我明天去求莫恕。」

  「最好叫他莫先生,這是禮貌。」他說:「要不要我幫你先求求他?」

  「不--讓我自己來,」她搖頭,她不想子莊知道莫恕已答應她。「我知道你怕他,他不答應你就不敢再說,反而會把事情弄僵。」

  「也好,反正我是不大會講話的。」他笑。

  「像你這種人不會講話也沒關係,只要會作曲彈琴,用音樂表達豈不一樣?」她說得很好。

  「只怕用音樂表達得不好,對方不懂才慘!」他也風趣起來。

  「怎麼會呢?莫恕說你很有天才。」她叫。

  「我自己覺得不是,有時候我對自己好失望。」他搖頭。「我的作品總找不到突破,不能有更高的意境。」

  「慢慢來,你會成功的。」她說。

  「但是莫先生三十歲的時候已經名重一時了。」他眼中有景仰之色。

  「人和人之間不要比較,那是很殘忍的事。」她說。忽然間,話題一轉。「子莊,你當然是知道林雅竹的事,對不對?到底是怎麼回事?」

  「哎--」子莊變了臉。「誰告訴你關於林雅竹的?」

  「我一個朋友,」以玫感興趣的。「林雅竹現在仍在香港,又是闊太太、名流夫人,當然有一些人會知道他們的往事,又不是秘密。」

  「你在莫先生面前,最好不要提起。」子莊說。

  「他還受不了這刺激?」她笑。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受不了,但是絕不願刺激他。」他認真的說。

  「你告訴我,我又不會傻得跟他講,擔心什麼呢?」她說:「我真的好奇。」

  「其實--我也並不很清楚,莫先生從不對我說這些,」他慢慢搖頭。「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看見的。」

  「你看見了什麼?」以玫睜大眼睛。

  「我--哎,怎麼說呢?」他為難的。

  「他很愛林雅竹?」她問。

  「是的。」他點頭。「他從來不對其他女孩子假以辭色。」

  「林雅竹也愛他?」她追問。

  「當然,」他肯定的。「不但愛他,還非常遷就他,非常的柔順,她是個好女孩。」

  「既然這樣,為什麼林雅竹會嫁給蕭玉山?」她問。

  「我--不清楚,」他支吾著。「可能有些誤會,可能--哎--我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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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2:16
第四章

  「是你不願意告訴我。」她不依。「你和莫恕相依為命--沒有理由不清楚。」

  「我知道的只是一些外表,只是一些發生出來的事,我並不清楚他們內心的所思所想,真的。」

  「他們總不會無緣無故分開,是不是?」她說:「林雅竹也不是那種眼中只有錢的女人。」

  「我想--是誤會。」他垂下眼瞼。

  「誰誤會誰?嗯,誰誤會誰?」她急切的。

  他皺皺眉,思索半晌。

  「真的,我並不很清楚,」他搖頭。「蕭玉山自然是一直存在的人,他對林雅竹很好,很好,他的作風也不像一般風流自賞的有錢人,林雅竹嫁給他--也會幸福。」

  「真是,我不是問林雅竹幸不幸福,」她嘟起嘴巴。「我要知道的是她和莫恕到底怎麼回事?」 

  「以玫,」他真的為難。「如果我知道,我願意告訴你,可惜的是我真不清楚。」

  「但是莫恕因為她而頹廢十年。」她說。

  「是--吧!」他勉強點頭。「無論如何,他今天又振作起來,這就行了。」

  「為什麼他又會突然振作?」她問。眼中有絲狡黠。

  「時間會改變一切。」這是句莫恕說的話。「我想他終於想通,走出死角。」

  「這麼簡單?」她問。

  「當然,」他意外的盯著她。「你總不會以為有什麼特別原因吧?」

  「會不會有人鼓勵了他?」她說。難道她鼓勵了莫恕,是不是?她頗有驕傲感。

  「有人?」他問:「你不會以為是林雅竹吧?」

  「會嗎?林雅竹?」她不高興他的遲鈍。「會嗎?」

  「除了林雅竹,我不以為還有人能鼓勵他。」子莊是作夢也想不到以玫指的是自己。

  「你也未免把林雅竹看得太高了。」她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很奇怪的心理。

  「什麼意思?」他不懂。

  「說不定莫恕根本忘了林雅竹。」她說。有絲負氣。「我才不信這個時代還有情聖。」

  「我--我們還是不談他們吧!」他開始吃點心。

  「那麼談談你唱片公司的事。」她眼珠兒一轉,又笑得明媚動人。

  「唱片公司--有什麼好談?」他反問。

  「你作的曲子。」她說:「子莊,什麼時候你可以為我作幾首曲子?」

  「以後,當你可以錄唱片的時候。」他說。

  「你一定會替我作曲,是不是?」她高興起來。

  「是,我答應一定替你作曲。」他說。

  「你也介紹我去你們唱片公司?」她再問。

  「到那個時候再說,」他笑一笑。「如果莫先生真的肯教你,他那家唱片公司比我的更大、更有實力。」

  「真的?」她眼中射出異采。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他笑。

  「那麼,我什麼時候可以唱?」她熱烈的問。

  「我不能說。這要看你的進步情形,」他搖頭。「當然,你現在要出去唱也可以,只要你膽子夠大。」

  「真話?」她睜大著眼睛。「能不能成名呢?」

  「大概會被人用蕃茄打下台。」他又笑。

  「好!你諷刺我。」她故作生氣狀。

  「是真話,」他收斂了笑容。「很難有一開口就唱得好的天才,你不能急功近利。」

  「好--我回去了。」她拿起皮包。「我明天去你們家。」

  「一起走。」他招侍者付錢。「你住在哪裡?我送你。」

  她皺眉,好半天才說:「不必。不--方便。」

  不方便,為什麼?

  子莊一連忙了好多天,他是鋼琴的伴奏,又是唱片的監製,他幾乎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在唱片公司裡。

  當他錄那張唱片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家裡時,他才發現以玫已經是莫恕的學生了。以玫用什麼方法、什麼言語令莫恕肯收她為徒?

  在子莊的感覺上,這簡直是沒有可能的,莫恕對以玫有成見,而且經過雅竹,莫恕不是恨全世界的女人嗎?

  以玫還在莫恕的工作室中練琴,莫恕沉默的在一邊注視著,他坐在沙發上,但神態是專注的,顯然他是很用心在教她。

  子莊不便打擾,他去廚房喝一杯水,就退回臥室。

  他們的房間都有隔音的設備,關上門就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了,子莊預備作曲。

  下一張唱片等他的曲子作好就可以錄,填詞的那個人已經催了他好多次。

  子莊工作有他的習慣,他喜歡做好一樣再做第二樣,他覺得這樣才能專心,所以他等錄完唱片才動手。  作曲對他來說並不難,通常的時候他用一、兩小時作一首曲子,但靈感來時,他曾半小時寫好一首。

  他坐在寫字檯前,靜靜的思索一陣,腦子裡竟沒有一個音符,想到的只是以玫和莫恕。

  他想以玫和莫恕做什麼?莫恕肯教她,等於減輕了他的工作負擔,他為什麼會耿耿於懷?

  是耿耿於懷吧?

  難道——他在嫉妒—嫉妒莫恕?

  他吃了一驚,他怎麼會有這種感覺?這種想法?莫恕是什麼人?他怎麼能嫉妒他?

  他站起來在臥室裡走一圈,努力擺脫腦子裡以玫和莫恕的影子,可是他做不到,簡直揮之不去,尤其以玫,她那野性美的臉簡直就在眼前晃,晃得他坐立不安,晃得他頭昏眼花。

  以玫——他——怎麼對以玫如此念念不忘?他可是在喜歡她?在愛她?

  一想到這要,他全身都似乎燃燒起來,他喜歡以玫,愛上以玫嗎?

  如果是愛——天!莫恕知道了會怎樣的失望?怎樣的氣憤?他可以愛以玫嗎?以玫——會接受他嗎?

  以玫對他很好、很親熱,那表示她至少不是討厭他,是不是?只是——那天,她為什麼會拒絕他送她回家?她說不方便,那究是什麼的不方便呢?

  以玫從沒提過她的家人、她的環境,她可是怕家人誤會?肯定的她沒有結婚,(結了婚做什麼歌星?)那麼他的出現可以說正大光明,怎會不方便?

  以玫有點神秘,是不是?可是有人說神秘更有吸引力,是有點道理的吧?

  在臥室裡胡思亂想是痛苦的,又不能工作。他輕輕打開了門,斜斜的望著莫恕和以玫。

  莫恕依然坐在那兒,姿勢不變、神態不變,連眼光都不變的望著以玫,他真像一座化石。而以玫還在那兒拙劣的、幼稚的、生疏的練著,非常投入、非常用功。

  以前他教以玫時她好像並不如此,她常常說話,常常分心——他不是好老師吧!

  莫恕是會令任何人口服心服的。

  望了一陣,看見以玫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只好又關上房門。

  他們已經練了多久?又還要練多久?莫恕給以玫多少時間?他不必工作?不必作曲?他自己的鋼琴也有些生疏了,他不練?

  子莊煩躁的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安排自己。

  他知道打擾他們是不應該的,卻又忍不住想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不可能一直練琴吧?以玫不會覺得累、覺得辛苦嗎?

  他努力抑壓著心裡想出去看一看的衝動,強迫自己閉著眼睛休息一陣。他知道自己沒有睡著,卻又似乎作了一個夢,夢很亂、很模糊——

  他跳起來,打開房門,以玫和莫恕都已不在工作室裡,他們練完了,他們人呢?去了哪裡?

  把整個房子找了一圈,沒有他們的影子,他們出去了?莫恕會和以玫出去?

  還沒有想完,大門打開,莫恕沉默走進來。

  「莫先生!出去散步?」子莊不安的問。

  「哦——你回來了。」莫恕很意外。難道他剛才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子莊進來?他全神貫注在以玫的身上?

  「回來很久了,你們在練琴,」子莊搓一搓手。「我就回臥室睡了一陣。」

  「你怎麼不叫我?」莫恕望住他。

  莫恕眼光銳利,他一定發現了子莊的不安,是嗎?

  「打擾以玫練琴,不大好。」子莊搖頭。「你剛才去散步?」

  「不——以玫回家,我順便去看看有沒有信。」莫恕平靜的,若無其事的。

  子莊當然相信莫恕的話,他從來都信任莫恕的。

  「以玫練了很久?」子莊問。

  「她初學,應該練久一點,最好練到手指發脹、發硬,才能進步得快。」莫恕不置可否。

  「她——每天都來?」子莊問。

  「一連來三天。」莫恕坦然說。

  「你——怎麼會肯答應教她?」子莊忍不住問。

  莫恕看他一眼,淡淡的笑起來,笑得有點歷盡滄桑的味道。

  「你以為呢?」他反問。

  「我想——她一定很有誠意的求你。」子莊天真的。

  「不是。」莫恕搖搖頭。

  「那——她搬出以前的事?」子莊不敢提雅竹的名字。

  「也不是。」莫恕再搖頭。

  「我猜不到了,也許——你改變觀念了。」子莊說。

  莫恕還是搖搖頭,不停的搖頭。

  「子莊,我是因為你。」他說。

  「我?為什麼因為我?」子莊不懂。

  「你太單純、善良,你又接觸太少的女孩子,」莫恕考慮著措詞。「而她——是個頗為複雜的女孩,她世故、有野心,我怕——她有心利用你。」

  「不,不會,」子莊急忙說:「她外表也許如此,內心不壞,真的。」

  「是嗎?」莫恕只是在笑。「你瞭解她多少?」

  「也——說不上瞭解,」子莊臉紅了。「我只是感覺到她內心是善良的。」

  「我並非說她不善良,比起你來,她實在太不簡單,」莫恕平靜的坐下來。「我舉一個例子給你聽,我已經先答應她教她了,她卻去唱片公司找你,說希望我能教她,她很工心計。」

  「這——你怎麼知道?」子莊皺眉,是這樣吧?

  「她問我要唱片公司電話。」莫恕說:「她是過分仔細、小心,她怕你不高興。」

  「我怎會不高興呢?」子莊說。

  「是她這麼想,因為她不瞭解你我之間的一切。」莫恕搖頭。「我覺得一直讓這麼一個女孩在你身邊不是好事,所以我答應教她。」

  「你肯教她是她運氣好。」他說。

  「也許運氣不好。」莫恕笑:「成功、成名是很奇妙的事,運氣很重要。」

  「是——」子莊點頭,原來莫恕還是不喜歡以玫接近自己的。

  「子莊,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莫恕突然轉了話題。「我覺得你該改變生活方式。」

  「哦——怎麼改?」子莊稚氣的問,多年以來,他習慣以莫恕的意見為意見。

  「擴大生活圈子,多結交異性朋友。」莫恕說。

  「這——很困難。」子莊紅了臉,異性朋友,以玫不是異性朋友嗎?

  「你不能只認識一個或兩個女孩子就把自己的感情放下去,」莫恕十分理智。「你要多看、多接觸、多瞭解,然後再選擇,再放出感情。」

  「這豈不是——很累。」於莊說。

  「感情的來源就是很累。」莫恕搖頭。「但是你不選擇,只怕會後悔、會終身痛苦。」

  子莊想了一想,當然是有道理,只是——他喜歡以玫,他已經把感情放下去了。

  「我——會試著去做。」他說。

  「不是試著做,是一定要做。」莫恕說:「然後,你如果仍然覺得以玫最好、最合適,而她又愛你的話,我不會反對。」

  「好,我一定這麼做。」子莊被鼓舞了。

  莫恕並非他想像中那麼固執,他說不會反對呢!

  「還有一件事,你一直誤會我的。」莫恕說:「我對女孩子、女人並沒有成見。」

  「這——」子莊脹紅了臉。

  「世界上有很多好女孩,也有很多壞女孩,不能一概而論,」莫恕又說:「而且我認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

  「你說得對,莫先生。」子莊說。

  「我希望的只是你幸福、快樂。」莫恕衷心的。「其他的都不重要,真的。」

  「我——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子莊認真的。

  「我?」莫恕自嘲的笑了。「我已沒有當年的雄心壯志,也不再有幻想,我只求平穩的生活。」

  「你怎能夠這麼講?你才僅四十歲——」子莊叫。

  「對一些人來說,四十歲只是開始,可以選十大傑出青年,對我——我心已老。」莫恕說。

  「這是不公平的,你不能因為她——一個女孩子而這樣,你應大有可為。」子莊急切的。

  「大有作為的是你。」莫恕淡淡的笑。

  「莫先生,我真不明白,我——請原諒我必須這麼說,林雅竹真傷得你如此重?」子莊激動的。

  聽見雅竹的名字,莫恕好費力的控制自己,終於還是皺起眉頭。

  「我說我根本不會受傷,你信嗎?」他說。非常出人意料之外,十年的不振竟沒受傷?

  「不信,當年我親眼目睹一切的發生,我知道她傷你很重,又怎可能沒受傷呢?」子莊肯定的。

  「外表看來,她可能傷了我,但,事情並不能只看外表。」莫恕說:「真的,外表最不可靠。」

  「但是的確因她嫁給蕭玉山——」

  「絕對不是。」莫恕斬釘截鐵的。「真正原因絕對不是這樣。」

  「那是為什麼,能告訴我嗎?」子莊問:「為什麼你頹喪十年?」

  莫恕沉默半晌,吐出難以置信的兩個字:「內疚。」他說。

  內疚?他因為內疚而恨女人?而十年不振?

  以玫已經跟莫恕上課了一個月,一個月的相處,她覺得莫恕實在是個最好的老師,他用屬於他自己的獨特方法教學生,而且非常的盡心盡力!除此之外,莫恕絕對不是個好伴侶,不是個好朋友,他那種冷漠、刻板,實在沒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冷漠、刻板是天生的嗎?他以前也這樣對待林雅竹?他們之間的感情怎麼發生的?木板也會發芽、開花?到底他們之間有段怎樣的故事呢?

  以玫很好奇,很希望知道,可是她沒機會問,她並不急,她--總有機會的,是不是?

  然而莫恕不像子莊,她並不是那麼有把握,她要小心、謹慎而且還要最大的耐性。

  目前來說她很滿足,名震一時的莫恕是她的老師,除了林雅竹,她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她等待著那一天來到,那一天名成利就,一如當年林雅竹。

  她又來上課了。

  她總是吃完午飯之後來。她知道莫恕早晨的時間要作曲,要自己練琴,還要看一點書,有時還要聽一點唱片什麼的。

  最主要的,下午子莊不在。

  她不喜歡她來上課時碰到子莊,那總是有點不方便,子莊是個敏感又多疑的人,避開他可免除了不必要的麻煩,是不是?

  她是瞭解子莊,就像她瞭解自己。

  她按門鈴,莫恕冷漠的替她開門讓她進去。

  然後他們就開始上課了,講樂理、練嗓子、彈琴,每天都是固定的程度。

  只是,莫恕從不限制她的時間,兩小時、三小時,他從不介意。

  今天正好一個月,她該付錢,她為這件事為難,她該怎麼付呢?又付多少呢?

  以她這麼每天來,一來就兩、三小時,若每小時五十元的話,三千元都不夠,她付得出這筆錢,她這麼來法自然心理早有預備,但--莫恕接受嗎?

  他講完了樂理,又教她練了嗓子,於是她自己練琴了。昨天他交代的曲子還沒練熟,今天不會教新的。

  她在鋼琴前坐下,卻沒有開始彈。

  「莫恕--我該怎麼跟你算錢?」她終於忍不住問。

  「錢?」他眼光閃一閃。

  「是,學費!」她說。

  在他炯炯眼光下,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以前怎麼付子莊的?」他問。「照付他的付我好了。」

  「但是--你的時間長。」她說。

  「照他的付。」他漠然的。「我是替他教你,至於時間不是問題,反正我有空。」

  她想一想,點點頭不再出聲。

  她知道莫恕是個主觀極強的人,他不喜歡別人和他爭辯,尤其是女孩子。

  她開始練琴,卻心不在焉。

  她在想,她每天練琴時莫恕這麼目不轉睛的望住她,是看她?或是看她彈琴?她雖然沒有回頭,卻也能感覺到他銳利眼光,真的,她能感覺到。

  莫恕每天都是那個姿勢,那個神情,那種眼光,他這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有人能猜得透嗎?

  「停下來。」他忽然在她背後叫,聲音又冷又利。「你在想什麼?竟彈得全無章法,回去沒有練過?」  「我--」

  「家裡沒有鋼琴?」他再問。

  「沒有,但預備買。」她笑,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事情?」

  「因為你心不在焉。」他木然說:「這不是你應該有的態度,你不是想名成利就?」

  「想當然想,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她笑。「你也不能擔保我一定成,是嗎?」

  「至少你該全力以赴。」他說。

  「我反而更信運氣。」她說。

  「既然信運氣,何必來找我學?」他皺眉。

  「運氣只是一半啊!」她笑得好有風情,不像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孩。「另一半要你幫忙。」

  「不是我幫忙,是你自己努力。」他正色說。

  「口氣和子莊一樣。」她搖頭。「哦,子莊監製那張唱片出了,有幾首歌真好聽,是他寫的。」

  「他有天才。」他說。

  「你豈不更有天才?」她說:「子莊根本是你一手造就的,沒有你就沒有他。」

  「不要抹殺自己的天才和努力。」他說。

  「莫恕,你什麼時候寫幾首曲子給我唱?」她眼中發光,充滿希望的。

  她始終還是叫他莫恕,沒有改稱先生。

  「我的曲子--是要選人唱的。」他淡淡的笑。

  「選誰?我沒有資格?」她斜睨他。

  他只是牽扯一下嘴角,沒有出聲。

  「林雅竹現在不可能復出唱歌吧?她是闊太太。」她忽然說。

  「我寫歌不會給林雅竹唱。」他說。看他那淡漠的臉,這一次他怎麼全然不在乎了?「

  她沒辦法再唱得好。」

  「那麼--誰?」她盯著他。

  「或許我自己。」他不像開玩笑。「我寫了曲子自己唱,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感情和意思。」

  「你自己?」她大大意外。「你想灌唱片,是不是?是不是?我幫你唱合聲,好不好?」

  「你肯替人唱和聲?」他嘲弄的。「你不是處處都希望做主角嗎?」

  「替別人當然不肯,替你不同,你是我老師。」她說。

  「你是這麼尊師重道的?」他諷刺的。「子莊不是給你騙得團團轉?」

  「我騙他?我什麼時候騙他了?」她不依的嚷。「難怪你對我有偏見,我騙他,幾時呢?」

  「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說。

  「於是你就支開他,不許他再教我?」她非常聰明。「寧願自己出馬,也不要我接近他?」

  他只是不置可否的笑。

  「你當我是什麼人呢?莫恕。」她突然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撒嬌似的。「你當我是什麼人呢?在你心目中,我大概是不屑一顧吧?嗯?」

  他還是那樣笑,似乎--默認了。

  「好,原來你肯教我是算計我。」她坐在他沙發的扶手上。「你也沒安什麼好心。」

  他的笑容消失,眉心漸漸聚攏。

  「你認為我沒安什麼好心?」他望著她。

  她呆怔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難道--不是?」她是聰明的,很快就說:「你怕我傷了子莊的心,對不對?」

  「子莊年紀比你大,卻未經世故。」他說。

  「你呢?」她忽然嫣然一笑。「你不怕我傷你心?」

  他凝望著她,好半天,才慢慢的笑。

  「你認為有本事傷得了我?」他反問。

  「你認為我不行?」她挑戰似的揚一揚頭。

  「不是不行,」他夷然一笑。「是根本沒有機會。」

  「機會?你不給?」她不退縮,她不簡單。

  「你認為我該給嗎?」他說。

  「難道除了林雅竹,世界上沒有其他的女孩子能吸引你?」她是大膽率直的。

  「我這麼說過嗎?」他似笑非笑的。

  「我比她年輕,我也漂亮,難道你看不見?」她挑戰的盯著他。

  「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然而--和我有什麼關係?」他不直接回答。

  她微微有些色變。

  「你--又驕傲又可惡。」她狠狠的說。

  「你還太年輕。」他搖頭。「有些事你只看見表面,沒有看見內心。」

  「我知道你,除卻巫山不是雲。」她不屑的笑。

  「我不是情聖,林雅竹再走到我面前我也未必再看她一眼。」他說,這是真話?

  「扯謊,你為林雅竹頹喪不振到如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叫。

  「全世界的人不是我,」他淡淡的笑。「我的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你敢說你不再愛她?」她不服氣的。

  「我愛與不愛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心平氣和的。

  「你--」她一窒。「你這人真可惡!」

  「練你的琴吧,名成利就對你比較實在,比較重要些,陳年老事幫不了你。」他說。

  她恨恨的跺一跺腳,走回鋼琴前。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這個人的心挖出來看看,」她說:「或者你根本沒有心。」

  「也許,我也懷疑我到底有沒有心。」他笑,完全不在意的笑。

  她坐下來叮叮咚咚的亂彈了一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心練琴。莫恕坐在那兒,就是莫名其妙的影響了她的情緒,雖然他是老師。

  「今天不練了。」她猛然站起來。

  「同家嗎?」他也站起來,並不意外。

  「誰要你管?你根本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她狠狠的從皮包拿出一個信封,是學費,用力放在鋼琴上。「你何止沒有心,你根本不是人!」

  以玫說完了,大步衝了出去。「砰」然關上大門。她--怎麼了?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為什麼罵他?她可是--不正常?

  子莊碰不到以玫,每次回家她總是已離開,他心中不安和思念一圈圈加大了。

  他是忙,然而以玫會不會故意避開他呢?想著這件事,他幾乎是痛苦了。

  而且--他總覺莫恕和以玫之間的情形有點特別,有點不尋常,卻--也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這兩天他工作的時候也變得有些恍惚,他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他決定找以玫談談--說是尋求答案吧!他提早回家,卻不上樓,不安的等在樓下,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

  以玫到底要練多久的琴呢?她和莫恕之間沒有約定嗎?莫恕任她停留到幾時?

  望著那道樓梯,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以玫為什麼不下來?以玫為什麼還不下來?除了練琴、唱歌,他們還--還做什麼?

  他們會做一些--其他事嗎?會嗎?,

  然後,他終於看見了以玫,她怒氣沖沖的從樓梯上下來,她沒看見子莊,一直往前衝。

  「以玫--」子莊叫。

  以玫呆怔一下,停下腳步。

  「以玫,」子莊追上前去。「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她眼珠兒一轉,笑了。「什麼事?」

  她的怒氣似乎在看見子莊的時候消失了。

  「我--好多天沒見到你,」他有些難為情的搓著手,那斯斯文文的臉兒早已紅了。「我有些事想--想和你談談,你--有空嗎?」

  她想一想--為什麼不和子莊談呢?或者可以借子莊刺激或試探一下莫恕?

  「有空。」她笑。「我們現在去?」

  她的手臂穿過他的臂彎,親熱的挽住他。

  她下意識的抬頭向四樓望望,那是莫恕家的客廳,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影--她笑了,她是看見一個人影。

  子莊簡直可以說是興奮,以玫這麼挽住他,他不但快樂還驕傲,真的,是驕傲。

  以玫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抹在別的女孩子身上難找到的野性,非常特別。他就是喜歡她那種似笑非笑,又似有情的笑容。

  他們找了一家餐廳。

  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西餐廳有著很不錯的情調,只是因為下午,人很少。

  他們在角落裡找到一張高椅背的卡座。

  叫了咖啡,以玫忽然從對面移到他旁邊,很親熱的倚著子莊坐。

  「子莊,最近真是忙得那麼厲害?我好久都沒看到你了。」她說。

  「哎--是忙,我今天特別提前回來的。」他有些緊張,又有十足的喜悅。

  「是不是想我?嗯?」她凝視著他。

  「以玫--」他的瞼一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笑了,滿有把握的笑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她小聲說:「我總是在家的,我們可以出來見面。」

  「我--我--怕不方便。」他結巴的。

  上一次他要送她同家,她不是說不方便嗎?

  「傻瓜,」她指指他鼻尖。「有什麼不方便呢?我怕的只是--莫恕。」

  「莫先生?」他好意外。「他怎樣?」

  「你真不知道?」她皺皺眉,坐直了。「莫恕--很不喜歡我接近你。」

  「是嗎?」他問。立刻又否定了。「不會,不會,莫先生不會理這麼多事,而且我這麼大了。」

  「我顧忌的是不想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她說。

  「但是我--」他想說喜歡她,那幾個字梗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

  「我知道你對我好,」她瞄他一眼。對子莊她真是把握十足,對莫恕--咦?她為什麼

  要說對莫恕?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莫恕--是老師。「但是--我始終覺得莫恕肯教我是為分開我和你。」

  「不會吧?」他遲疑著,莫恕是對她有成見,莫恕用這種方法分開他們?「你為什麼這樣想?」

  「他暗示過。」她咬著唇說。

  「暗示?」他問。

  「他一定認為我不好,不適合你。」她說:「他或者覺得你應該認識一些名門淑女。」

  「什麼名門淑女。」他輕輕拍一下桌子。「荒謬!」

  侍者送來咖啡、點心,他們暫時停止談話。

  「他不大說話,我不能知道他心中怎麼樣。」她說。

  「平日你們上課--他也不說話?」他問。他還是覺得以玫和莫恕之間有點特別,他好奇。

  「除了教樂理和練唱,他從不說在音樂以外的話。」她點點頭。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他似乎鬆一口氣。

  「他以前怎麼追林雅竹的?沉默?」她好奇的問。

  「他們是不大說話。」他回憶著。「似乎--心有靈犀,那種氣氛很美。」

  「他是那麼羅曼蒂克的人?」她問。

  「我說不出,」他搖頭。「不過--他與眾不同。」

  「是嗎?是嗎?」她口中在問,心中卻掠過一抹不滿,莫恕對她可以說冷淡。

  然而,她為什麼要在意莫恕對她如何?莫恕只不過是她老師,是嗎?是她老師。

  「是的。」子莊想著,回憶著,臉上線條也柔和了。「不過他們那種感情很令人羨慕。」

  「然而他們分手。」她說:「你就是不肯告訴我原因,悶在心中好難受。」

  「不清楚的事是不能亂說。」他正色。

  「沒有理由不清楚,你根本是眼看著它發生的。」她非常的不滿。「怕我說出去?」

  「不是,你不明白。」他搖頭。「他們從相愛到分手,第三者在外表根本不怎麼看得出來,一直是淡淡的、含蓄的,分手也平和,我怎能看見人家的內心呢?」

  「莫恕十年來也沒提過?」她問。不知道為什麼,她十分嚮往那種淡而含蓄的感情。

  「沒有。」他搖頭。「只有最近我問他十年荒廢是為什麼,他是不是恨林雅竹。」

  「他不回答?」她搶著說。

  「他說內疚。」他搖搖頭。

  「內疚?」她呆怔一下,以為聽錯了。「難道說當年是他負林雅竹?」

  「那又不是,他不會是那樣的人。」他說。

  「喂,喂,你不好奇嗎?」她推推他。「想辦法問出來嘛,那原因一定精采。」

  「不行--我和他從來都不談這些事。」他說。

  「你是他最親密的人了,為什麼不談?」她問。

  「或者--我們都是男人吧!」他說。她不滿的嘟起嘴唇。「都是怪人,一對怪人。」她說。他有些抱歉,偷偷看她一眼。「你和他現在接觸比較多,為什麼你不自己問?」他忽然說:「會比較方便。」「錯了,我們上課--他一樣沉默,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想什麼。」她搖頭。「他一直是這樣的,並非只對你如此。」他說。「好了,好了,不談他。」她揮一揮手,似乎揮走什麼似的。「我們談我們的事。」「我們--」他心中湧上一陣溫柔。「是啦,我們。」她又挽住他。「子莊,你會跳舞嗎?我們去跳舞,好不好?」「跳舞?我--不會。」他尷尬搖頭。「我根本不去夜總會的。」「那你錯過許多人生樂趣。」她說。「我的興趣比較在音樂上。」他老實的。「你不能一輩子只有音樂。」她說:「如果我喜歡,你陪不陪我去?」「能不能--換另外一種玩的方式?」他不安的。「我一定要跳舞。」她不像開玩笑。

  「那--好吧!」他點了點頭。「我陪你去。」

  「這還差不多。」她嫣然一笑。「我喜歡男朋友聽我的話。」

  「男朋友?」他的心弦一陣顫抖。

  「你不是我男朋友嗎?」她問。

  「哎--是,是。」他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以玫--我,我--一直是喜歡你的。」

  「只是喜歡?只是喜歡?」她的臉逼過來。

  「以玫--」他滿臉通紅,他是保守的,這兒是公眾場合啊!

  她狡黠的一笑,退開來。

  「今夜去跳舞?」她問。

  「你一定要去,我就陪你去。」他說。

  「當然你陪。」她打他一下。「除了你之外,我到哪裡去找其他男朋友?」

  「以玫--」他心中湧上一陣熱。

  「外表看來我不像,內心我是保守的。」她眨眼。

  「我知道你是好女孩,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正色說。

  「不過名利之心強烈些。」她自嘲的。

  「這原是現實社會。」他說。

  「那麼--你回家換衣服,我在這兒等你。」她說:「我不想莫恕知道。」

  不想莫恕知道?

  一連幾天,莫恕發現子莊的神情很是特別,他看來很興奮,常常偷偷的在笑,偷偷的在沉思,似乎--嘴角還透出一絲幸福。

  幸福?他在戀愛了?和誰?一個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員?一個新進歌星?

  莫恕猜不到,也不想問,畢竟子莊那麼大一個人了,他不能管子莊的私事,而且,他希望子莊幸福。

  子莊又離開家了,他那批新歌曲完成了,送去請人填詞?又開始籌備錄下一張唱片?

  子莊什麼也不說,不像以前,有些事都說出來和莫恕商量、討論,似乎一下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遠了。

  莫恕總是沉默的,他沉默的觀察著,如果有原因,他一定要找出來,子莊從小跟著他,他真是當子莊是弟弟,是唯一的親人。

  他關心子莊。

  以玫還是天天來上課,她好像學精了,沉默好多,安靜好多,也不再拿些奇怪的話來試探莫恕,莫恕高興能這樣,他不喜歡麻煩,他已四十歲。

  他講完了樂理,讓以玫練琴,他退到一邊沙發上看一本有關音樂的書。

  房間裡一直是以玫那種很稚嫩的琴聲,他習慣的聽著,預備在她有錯誤的時候糾正她。

  偶爾一抬頭,他看見以玫臉上一個特殊的表情,似乎是--得意的、胸有成竹的,她是為什麼?

  他呆怔一下,他覺得那個神情很可怕!好像--有所企圖。

  他再想一想--心中一驚,以玫得意的勝利者姿態,是否與子莊嘴角的幸福有關?

  若是有關--他是否該制止?他幾乎可以完全知道,以玫是在利用子莊,絕對沒有真誠的,她根本就是那種借別人力量往上爬的女人。

  想得入神,竟不覺以玫的琴聲已停,竟不知道以玫那挑戰的眼光看在他臉上。

  「你--好像有心事?」以玫忽然問。

  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抬起頭,他原本冷漠,她看不見他心中所思所想。

  「心事?何以見得?」他淡淡的反問。

  「你一直在想事情,我注意好久了。」

  「你以為我在想什麼?」他反問。

  「騙不了我的,你不是在想作曲的事。」她冷笑。

  「我為什麼要騙你?」他淡淡的笑起來,有嘲弄的意味。「我想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她皺皺眉,勉強說。

  「有關?」他反問。「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太重。」

  她一下子發怒了,他從來不給她面子,一直在刺激她、打擊她。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子莊。」她脹紅了臉。

  「子莊?我在想他?」他笑得有些可惡。「我想他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她沉不住氣了。「子莊--子莊和我天天見面。」

  「哦。」他神色不變,也不表示意見。

  「哦!你不生氣?你不表示意外?你不是一直不希望他和我在一起嗎?」她嚷起來。

  對莫恕冷笑的反應,她是十分不滿。

  「生氣?你認為我應該生氣?應該意外?」他心平氣和的。「我和子莊不是同性戀,你不會吃醋吧?」

  「你--這個麻木不仁、假仁假義的東西。」她居然罵起人來。「你以為子莊和我不明白你的鬼心思?」

  「我的鬼心思?」他搖搖頭,笑了。「我對誰曾經不懷好意過嗎?」

  「你--你--」她是被他氣壞了,最受不了的是,她永遠不能在他面前佔上風。

  「不要激動,練你的琴吧,你是付錢的。」他說。說得十分冷淡兼職業化。

  「莫恕,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厲害。」她狠狠的轉回鋼琴,用力按下琴鍵。

  「好像是要打仗一樣?」他是全然不在意的說。

  他可是真不在意?當他聽見了子莊和以玫每天都在一起時,他是被震動了,子莊--怎麼這樣的傻?

  他的震動不表現出來,是不能表現出來,他不能讓以玫知道他擔心,那女孩狡猾得像狐狸,他一心怯,她就勝利了,是不是?

  莫恕永遠不是女孩子能打倒的人。

  但是,子莊每天和她在一起,他們去些什麼地方?他們談些什麼事?他們--

  「莫恕,還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的。」以玫突然又轉過身來,她又笑得那樣得意。「我要錄唱片了。」

  「子莊新作的曲?他監製的?」他問,並不意外。

  一直以來,這是以玫的目的。

  「是。」她笑。「雖然只是一首或兩首曲子,至少,我開始有了機會。」

  「很好,非常好。」他說。

  「是你的真心話?」她盯著他看。

  「你以為呢?」他並不傻。

  「我從來看不透你。」她說,這倒是真話。「我以為你並不希望我錄唱片。」

  「很有自知之明。」他說。

  「我也知道現在錄唱片不是很好的時候,我還該再苦練,可是我心急,我不想等。」她說:「任何一個機會我都要抓緊,香港地方很奇怪,歌星、藝人的紅,也不一定因為唱得好

  或是漂亮。」

  「你是這麼想嗎?」他望住她。

  「這是事實,所以我就搏一搏。」她說。

  他皺著眉,沉思半晌。

  「你的心裡在想什麼?能夠告訴我嗎?」她問。

  「你聽過一個故事嗎?心急的農夫把剛插下田里的秧苗拔高,以為可以助它生長。」他慢慢說:「結果所有的禾苗全枯死了。」

  「我知道,欲速則不達。」她笑了。「可是我是人,不是禾苗,我是有靈性的,我可能會勝利,五十對五十。」

  「你就賭一賭運氣吧!」他很淡然。

  「我以為你會反對。」她說。

  「我反對有用嗎?」他笑。

  「至少你是我老師,不該這麼漠不關心!」她說。

  「我只關心一點,宣傳的時候不要提我的名字。」他想一想,半開玩笑。「你跟我學了多久?」

  「學了一天也是老師,不用你的名字宣傳,誰會注意我這個人?」

  「用子莊吧!反正他現在也相當有名氣,而且他會絕對甘心被你利用。」他說。

  「不要老說我利用子莊!」她搖頭。「你不以為我對他會有真心真意?」 

  「會嗎?你會有嗎?」他盯著她看。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

  「時間可以給我證明。」

  「時間?」他淡淡的嘲諷著。「等這時間變成歷史時?」

  「莫恕,你永遠對我有敵意,這樣我怎麼能在這兒學好音樂?」她說。

  「你希望的不是學好音樂,是成名。」他很不保留的。「所以我如果有敵意,也影響不了你。」

  「也是道理。」她聳聳肩。

  「練琴吧!」他說。

  「不,今天沒有心情練。」她面對著他。「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子莊每天在一起做什麼?」

  他不語,只是漠然望住她。

  「我們去喝咖啡、飲茶,也去夜總會。」她是故意這麼說吧?「於莊以前似乎從不去這些地方,所以他很興奮,也覺得新奇。」

  「我應該多謝你帶他見見世面嗎?」他諷刺的。

  「你不以為他--愛上我?」她問。用挑戰的口吻。

  「這種事不能以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搖頭。「就算他愛上你也很正常。」

  「正常?」她不明白。

  「他是個男人,沒有感情經驗的男人。」他慢慢的,沒有表情的說:「加上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又時時對他表示好感,不論你是真心假意,他都會掉進你的網。」

  「掉進我的網?」她笑。

  「我希望你張了網。」他的面色突然沉下來。「否則跌在地上粉身碎骨的不只他一個人。」

  「還有誰?」她誤會了,笑得花枝招展。莫非冷漠的莫恕也在暗示對她有意?

  「你。」他沉聲說。

  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沒有了,她?

  「你若傷害他,我要你補償,要你付出代價!」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咬咬牙,突然打開皮包,拿出一個預備好的信封。

  「這是付給你一個月的學費,明天開始,我不再來了。」她恨恨的說:「我討厭天天對著你這樣的人。」

  「你的名成利就美夢呢?」他冷冷的問。

  「不勞你費心,我自然另有老師。」她說。

  「於莊?」他盯著她,眼光十分尖銳。

  「我不必告訴你,對不對?」她站起來。「我付了這個月的錢,我們之間再無關係。」

  「錢?」他冷笑,把那封信推在她面前。「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樣,你認為子莊聽你的話或是聽我的話?」

  「我們為什麼不試試?」她也冷笑。針鋒相對的。

  以玫真的絕跡不再來莫恕這兒,她倒有說得到、做得到的個性,莫恕他們那個男人之家,突然就冷清了。她不是要找子莊教她嗎?她沒有再來,子莊也沒有提起這件事,她--是故意氣莫恕的吧?她一定另外找了老師,是不是?

  每天下午,這段時間莫恕已習慣了等以玫來,她也來得風雨無阻,突然間這習慣打破了,莫恕心中竟有種難以形容的情緒,似乎--若有所失。

  他是成熟的、世故的、冷漠的,就算真是若有所失,他也只放在心中,不會表示出來。

  他的生活仍然正常,他的工作依然持續,一個經過了風浪打擊的人,再遇一次風浪也不過如此,何況,這也算不得是風浪!他想,或者過一陣子有一顆新歌星突然冒起,她就是何以玫,會嗎?

  一個正努力向名成利就爬行的人。

  這一陣子,子莊在家的時間更少了,少得他們見面時只有打個招呼的機會。莫恕也不出聲,因為他看見子莊是快樂的、開朗的。

  子莊能快樂、開朗也就夠了,莫恕實在不能過問太多子莊的事,子莊是一個成年人。

  天氣不好,一陣陣的下著雨,莫恕接到唱片公司電話,有要事必須去一趟,他也有些作好的曲子要拿去填詞,看著窗外的天色他情緒很低。

  他不喜歡雨天,雨天無法使人開朗起來。今年總是下雨,和去年的乾旱完全不同,雖可以免除制水之苦,但是--總是若有所憾!是了,就是若有所憾,還是他的心情。

  約定的時間到了,他不得不拿著雨傘出門,他有守時的好習慣,他不想別人等他。

  鎖好門,他慢慢走下四樓,爬樓梯雖不方便,卻是一種很好的運動,尤其對他們這種永遠坐著工作的人。

  剛走到街上,就看見已經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汽車,他們這兒少見這種高級汽車,平治四五○跑車,該停在九龍塘或半山區的地方。

  無意識的朝車裡望一望,像觸電似的,整個人突然麻痺、僵硬了,車裡坐著的不是--不是林雅竹?林雅竹?她來這兒做什麼?

  他皺眉,努力使僵硬、麻痺的腿可以移動,林雅竹卻已推開車門走下來。

  她自己駕車來,顯然--是有目的。

  一如十年前,她看來秀逸、雅致,更有一份成熟少婦的風韻。她目注著他,很平靜的走過來。

  「莫恕,」她招呼著。聲音裡應該沒有什麼特殊意味。「你正要出去?」

  他不響,只冷冷的望著她。

  「我是來找你的,」她淡淡的笑。還是那麼美麗。「還是那麼不巧,我總是在你有事的時候出現。」

  「為什麼找我?」他問得生硬。

  在雅竹面前,他可做不到對以玫那樣的不留餘地,雅竹是不同的,她是唯一得到他感情的女孩。

  「沒有事不能找你?」她望著他。「我在報紙上看見有關你的消息。」

  「我也常常看到你們夫婦的消息。」他冷硬的。

  她並不理會他的冷淡,又說:「我來碰碰運氣,我不知道你是否還住此地,」她說:「子莊還跟你一起吧?」

  「是。」他把視線移開。

  「這十年來他也成名了。」她頗為感慨。

  「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每個人都在改變,他成名是理所當然的,他很努力。」他皺眉。

  「我知道,努力的人總是會出人頭地。」她立刻點頭,像個聽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我--約了人,」他忽然說:「我沒有時間。」

  他轉身欲行,她柔柔的聲音拉住他。「我送你,莫恕。」她說。

  拒絕的念頭在心胸中轉了幾百次,卻是沒有出口。當年--唉!罷了,提什麼當年呢?  「好!我去唱片公司。」他終於說。拒絕是很小家子氣的,他不必如此。

  他們上車,平治四五○跑車滑向馬路中央。

  「我們十年不見了,」她輕輕的說:「十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

  他默默的聽著,叫他說什麼呢?

  「看見你再復出,那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又說:「很好,很好。」

  她是由衷的、真誠的,他聽得出。「沒有人永遠倒地不起。」他說。

  「是的,」她輕輕歎一口氣。「無論如何,我是高興你再作曲,我始終都覺得,你是最好的。」

  「偏見吧!」他淡淡的笑,有一種經歷了人生的感覺。

  「你知道不是偏見。」她搖頭。把汽車駛得非常平穩。「十年來我一直等你東山再起的消息。」

  「人是要生活的,說不上東山再起。」他自嘲。

  「我希望你一如十年前的成功。」她看他一眼。

  「成功與否對我已完全不重要,」他說:「我再作曲--也許是另一個理由。」

  「另一個理由?」她想一想,笑了。「另一個女孩子?」

  「我不是情聖,」他說:「然而--除卻巫山不是雲。」

  她的臉一下子變了,變得蒼白、難堪。「莫恕--我抱歉。」她說。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他笑。「你做錯了什麼?」

  「我--」「該內疚的是我。」他搖搖頭。「我們不要再提十年前的事,那已經過去了。」

  「事情是過去了,感受--還一直在。」她說。

  「感受?」他冷笑了。「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又不能當飯吃,是不是?」

  「莫恕,我還是想說--但願我沒有傷你。」她低聲。

  「我沒有受傷的感覺,從來沒有。」他立刻說。

  「如果是真話--」

  「我為什麼要說假話?」他立刻打斷了她的說話。

  「那就好,那就好--」她點點頭。汽車一直平穩的向前駛著,濕濕的馬路發出哇哇的聲音,天色依然不開朗,雖然雨停了。

  「這些年來,除了闊太太,你還做別的事嗎?」他問。

  「沒有,」她搖頭。「我提不起興趣。」

  「你有資格提不起興趣。」他笑。有些像嘲弄。

  「只是懶。」她說。不以為意。

  「有幾個孩子?」莫恕問。好像是一個老朋友。

  「沒有,一個也沒有。」她說。

  他倒意外了,一個也沒有?可能嗎?十年了。而且他記得她一直是喜歡孩子的。

  「他肯?」莫恕問。「他」當然是她的丈夫蕭玉山。

  「這種事--有什麼肯不肯的?」她臉紅了。「沒有就沒有,勉強不得。」

  「他那麼大的家產,總要找人繼承啊!」他笑。

  「那是他的事。」她說。

  「他的事?你對他倒大方。」他說。

  「不要提他--哎!子莊好嗎?」她轉開話題。

  「好,好像有女朋友了。」他說。想起了以玫。

  「女朋友?」她看他。「歌星?」

  「他的學生。」他木然說。

  他的學生,她當初何嘗不是他的學生呢?

  「哦--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過那女孩子不大好,是在利用子莊,」他又說。他可是故意這麼說的。「利用子莊來名成利就。」

  她沉默著。

  「你知道,有的時候男人明知是陷阱,也會往裡跑。」他漠然笑。

  「你是不是還怪我?」她問。

  「不,我怪自己。」他說。

  「是我不好,為什麼怪自己?」她問。

  「你很有--你有權利去選一個好丈夫。」他說。

  「但是--」

  「這件事沒有但是。」他正色說:「結了婚,你就要一心一意,說保守也好,老土也好,就該這樣。」

  「我--」她似乎泫然欲涕。

  「還有,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面。」他正色說。

  汽車停在他唱片公司的大廈外面,他推開車門就跳下車,沒有一絲猶豫。

  「莫恕--」

  「記住你是蕭玉山夫人。」他說。轉身大步而去。

  不是他狠心,也不是他怪她,十年了,要後悔也是太遲了。

  走進唱片公司,他還一直想著她泫然欲涕的神情,她--難道真是不快樂?

  「莫先生。」唱片公司的人打招呼。

  「啊--我遲了,是不是?」他有些恍惚。

  「沒有遲,老總在辦公室等你。」那人笑。「老總剛簽了一個新人,預備給她唱你寫的新歌。」

  「新人?」他站住了。

  「是子莊介紹的。」那人還是笑。

  「子莊?」莫恕呆怔一下。「那新人叫什麼名字?」

  「何以玫。」那人說。

  莫恕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直衝進老總辦公室去。

  「莫恕,今天很準時啊!」老總笑。這個老總是他多年老朋友,感情很好。

  「你簽了何以玫?」莫恕問。

  「是啊!子莊介紹的,」老總說:「外型不錯,試試音也可以,我們預備試試捧她,讓她唱你的歌。」

  「我反對!」莫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你可以捧她,我的歌卻不給她唱。」

  「為什麼?為什麼?」老總好意外。「你不知道她是子莊的女朋友嗎?」

  「女朋友?」莫恕冷哼。「我不想她利用了子莊之後,又來利用我。」

  「什麼--意思?」老總聽傻了。

  「總之--我的歌不給她唱,你若堅持,我們之間的合約就拉倒算數。」莫恕肯定的。

  「但是不用你的曲子,那怎麼捧她?」老總問。

  「我不管。」莫恕完全沒有轉圜餘地。「我的曲子給任何人唱,但不是何以玫。」

  「對她偏見這麼深?」老總笑。「你這麼做--你考慮過子莊的感受嗎?」

  莫恕呆怔一下,子莊的感受?

  「我看子莊和何以玫的感情已經很深了。」老總再說。

  感情已經很深?子莊和以玫?

  莫恕在工作室作曲,他工作起來是沒有什麼時間觀念的,有靈感時可以通宵達旦,靈感溜走之後再休息。他是單身男人,這種生活不會影響任何人。

  再見到雅竹,他心中依然激動,那畢竟是他唯一愛過的人,然而經過十年的時間,那份深濃的感情沉澱了,或者說昇華了,他發覺,表面上他能絕對的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很滿意這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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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2:52
第五章

  內心裡他是傳統而善良的,雅竹已結婚,已是蕭玉山的太太,無論如何,當年的一段是應該埋葬了,他絕對不想影響他們夫婦的感情。

  雅竹和蕭玉山有感情嗎?

  他寫了一串音符,用鋼琴彈出來,嗯——並不理想,要略微修改一些。這是一首優美的、幽怨的曲子,像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是因為下午見到雅竹而作的嗎?

  房門突然響起來,這個時候——已是深夜一點多,除了子莊之外不會有別人,但是子莊從來不會在他工作時打擾他,難道有什麼重要的事?

  他打開房門,看見神色怪異的子莊。

  「莫先生——」子莊的聲音是激動而又委屈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進來。」莫恕平靜的說:「慢慢說,不必急。」

  子莊的臉龐脹紅了,他看莫恕一眼,大步走進來。

  「莫先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子莊說。他那激動和委屈——竟變成了哭意。

  子莊想哭?他是個大男人啊!

  「我做了什麼?」莫恕皺眉。

  「你——你——」子莊喘息著,他是激動得很厲害,然而——為什麼呢?他們之間不是情若兄弟的?「你為什麼不要她唱你的曲子?」

  「哦——」莫恕懂了,為了以玫,唱片公司老總一定把莫恕的堅決反對告訴了子莊。「原來是這件事,子莊,你認為我不該反對?」

  「你對她一開始就有成見,現在是她的機會,我費了好大的力,你——你到最後竟然反對,莫先生,為什麼?」子莊似乎控制不了自己情緒,他從來不曾用這種態度對莫恕說話。

  莫恕沉默的思索一陣,他一直是冷靜的。

  「你是要我答應給何以玫唱那些歌曲?」他問。

  「至少——不要剝奪了她的機會。」子莊盯著莫恕。「她才開始就遇到這麼大的阻力,我怕她會失敗。」

  「她的得與失對你是那麼重要?」莫恕淡淡的笑。

  「莫先生,請告訴我,是不是以玫得罪過你?」子莊問:「你告訴我,我要她來道歉。」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他知道,現在他再講什麼都沒有用了,子莊的心,已完全被以攻搶去。

  「她沒有得罪過我。」他說。

  「那——為什麼呢?」子莊顯得痛苦。「你從來都願意提拔後進,照顧新人。為什麼獨對以玫例外?」

  「我對任何人沒有偏見,不會例外,」莫恕正色說:「這是我復出的第一批作品,你不認為我該找更適合的歌星來唱?」

  「我——」子莊矛盾又極度不安。「但是你沒試過用以玫,你怎麼知道她不適合?」

  莫恕淡淡的笑起來。

  子莊是被愛情沖昏了頭吧?莫恕怎麼不知道以玫的歌唱情形?子莊忘了莫恕曾教過她?

  「我覺得她不應該操之過急,她那麼年輕,有大把機會,為什麼急於一時呢?」他說。

  「但是——這是一次好機會,宣傳上可以佔便宜,」子莊急切的。「你的復出第一炮,已佔了先天的優勢,以玫紅的機會很大。」

  「子莊,我發現你的觀念改變了,不求根基穩妥,只求成名?」莫恕問。

  「我——」子莊的臉又紅了,但他不放棄。「作為一個歌星,她也夠資格了。」

  「她可以唱任何人的歌,除了我。」莫恕斬釘截鐵的。

  「你——」子莊張大了嘴。

  「你甚至可以自己作曲給她唱。」莫恕冷冷的笑。「我不喜歡被人利用,尤其是女人。」

  「莫先生——」子莊不死心。「能不能考慮一下?以玫簽了你那間公司,我——幫不了她。」

  「我也幫不了她。」莫恕沒有表情。

  屋子裡一陣奇異的沉默,子莊沒有移動,顯然並不想退出去。

  「還有事嗎?我的曲子只寫了一半。」莫恕說。

  「莫先生——」子莊委委屈屈的,像在老師面前的小學生。「我——我——」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莫恕冷冷的。

  「是——我知道。」子莊結結巴巴的。他從來都不是這麼夾纏不清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莫恕看他一眼。

  一個男孩子掉進情網就是這樣?他當年是不是也這麼蠢?這麼傻?這麼婆婆媽媽?

  「可是——我已經早就答應了她。」子莊沮喪的。

  「答應她?你答應她什麼?」莫恕忍不住的皺皺眉,忍不住的在反感,子莊怎麼完全變了似的?

  「我答應她——一定求得你回心轉意,」子莊垂下頭來不敢看莫恕。「因為——因為她

  好失望,好——可憐兮兮。」

  莫恕望著子莊,好久,好久。

  「子莊,我沒想到你這麼天真,」他搖頭。「我也沒想到你這麼容易相信一個人。」

  「莫先生,我——」

  「你仔細的想一想,明天我們再談這問題。」莫恕說。

  「明天?可是——」子莊還想說什麼。

  「你去休息,我要寫完這一首曲子。」莫恕搖搖頭,打斷他的話。

  子莊猶豫一陣,終於沮喪的走出去,並關上房門。

  看來,子莊真是愛上了以玫,他已完全被感情支配了,可是以玫呢?同樣愛子莊?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

  他不能忘記以玫一次又一次的暗示,甚至挑戰的口吻,以玫分明只是利用子莊,以玫絕對不可能愛上他。

  然而,子莊和他之間似乎已有隔膜,已有誤會,這個時候他恐怕不能再說什麼了,他怕幫不上忙了。

  如果他願妥協,讓以玫唱他所寫的歌曲,或者會令子莊回心轉意,恢復以往親如手足的感情,可是——他又怎能和以玫那樣擺明了是利用的女人妥協呢?

  他是個講原則的人,對任何人都如此,當年對雅竹都不肯妥協,以致她離他而去——如今怎能對以玫妥協?他為原則可以不顧一切。

  是的,就是不顧一切,子莊瞭解也罷,不瞭解也罷,他就是這麼強硬的,做人要處處妥協,那實在是太辛苦、太累的一件事。

  又坐回鋼琴前,他竟無法再續剛才的曲子,心中那股溫柔情懷已消失,再無半絲靈感。

  沉默的坐了一陣,懊惱湧上心頭,自從何以玫來到之後,他似乎就被擾得沒有安寧,他說不出,以玫實實在在在精神上擾亂了他,他有個感覺,外表上以玫是和子莊接近,內心裡是針對著他的。

  是這樣的嗎?真是這樣的嗎?以玫在精神上是針對著他的?

  他恨恨的合上鋼琴,沒有靈感只好不再作曲,這種藝術創作,是勉強不得的,否則是自討苦吃。

  去睡覺吧!或者明天一早起床,心中的懊惱消散,他就能繼續寫完這首曲子了。

  打開工作室的門走出去,客廳裡的燈光刺眼,子莊不但沒回房休息,連以玫也靜靜的坐在那兒。

  以玫也在?那麼,剛才他和子莊所說的話她都聽見了?她為什麼不發怒的掉頭而去?

  莫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筆直走向對面的臥室。

  「莫先生——」子莊不安的聲音響起來。

  莫恕的腳步聲只停了一下,又繼續前行。不知道為什麼,子莊婆媽的聲音令他生氣。

  「莫恕,我有話說。」以玫又冷又硬的叫。

  莫恕猶豫一秒鐘,停下腳步。

  說實在的話,他寧願欣賞這種敢說敢做的個性。

  「說吧!」他慢慢的轉過身子。

  「我承認是想利用你,利用子莊,難道這是犯罪?」以玫神色冷酷,眼光尖銳。「我不怪你不甘被我利用,你卻不該令子莊難堪。」

  莫恕看子莊一眼,他令子莊難堪了嗎?

  「那是我和子莊之間的事。」他漠然說。

  「可是這事因我而起,」她冷笑。「你令子莊在唱片公司老總面前沒有面子,你憑什麼有權力傷他?」

  「我的事,我不需要你管。」莫恕沒有表情的。

  「我自然不會管你,」以玫脹紅了臉,她沉不住氣了,她總是在他面前沉不住氣。「你一開始就對我有偏見,處處為難我,在我最重要的第一步時,竟打擊我,你——你有什麼理由這麼恨我?我又不是林雅竹。」

  「以玫——」子莊嚇了一跳,急忙制止。

  「誰說我恨林雅竹?」莫恕竟完全不生氣、不激動,令子莊大大意外。「而且——你沒有資格和林雅竹比,她當年是玉女歌後,今天是億萬富婆,你怎麼和她比呢?」

  「你——你——」以玫氣得連手也發抖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一直是喜歡說真話的人,」莫恕慢慢說:「可惜,大多數的人都不喜歡聽真話。」

  「我——不理什麼真話、假話,你為什麼要打擊我?」以玫眼圈紅紅,倔強的揚一揚頭,收回眼淚。

  「我保護自己,」莫恕瞼色一沉,無與倫比的嚴肅。「我重視這次復出。」

  「那又怎樣?林雅竹不肯替你唱?」以玫尖銳的。

  「你怎麼知道她不肯?」莫恕是存心氣氣以玫,他覺得以玫生氣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你去問問唱片公司的人,今天下午是誰送我去的?」

  「誰?林雅竹?」以玫睜大了眼睛。

  連子莊都不能置信的張大了口,林雅竹和莫恕見面了?可能嗎?她不再顧忌她那富有的丈夫了?

  莫恕只是淡淡的笑,不置可否。

  「雅竹——和你見面?」子莊問。

  「我和她並不是仇人。」莫恕說。

  「但是——但是——」子莊訥訥不能成言。

  「就是為了她而不要我唱?」以玫吸一口氣。如果只是這樣,她還想得過些,她知道自

  己哪方面都不能和雅竹比。

  「我說過,你還不夠資格灌唱片,你還得再磨練,」莫恕說:「欲速則不達,你明白嗎?」

  「子莊認為我可以。」以玫揚一揚頭。

  「子莊已失去了客觀。」莫恕中肯的說。「子莊的眼光尺度已經有了感情成分。」

  子莊聞言臉紅,這是事實,他承認。

  「好多歌星未必比我好。」以玫說。還是不服。

  「你可以出去唱,任何人的歌都行,我的卻不行,」莫恕正色說:「我只讓第一流的歌星唱我的曲子。」

  「小器,被人利用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對你完全無損的。」以玫說。

  「你和我有何關係,我為什麼要平白被人利用?」莫恕笑得好特別。「對我有什麼好處?」

  「莫先生——」子莊又開口了,他真是變得令人受不了,才多久呢?「我想——是我不好,我不該勉強你,你有你的想法,我太自私了。」

  「愛情總是令人迷糊。」莫恕笑。

  「那麼——這件事該怎麼辦?」子莊問。怪不好意思的。

  「怎麼辦?」莫恕反問。「我說過,我堅決反對的不是任何人,我只要最好的歌星來唱,不論是誰,所以——只要以玫能達到我要求的水準,以後我可以讓她唱我的歌。」

  「我一定能。」以玫挑戰的揚起頭。「莫恕,你等著,我一定能唱你作的歌。」

  說完,大步衝出去,子莊猶豫一下,也跟著出去。子莊是完全變了。

  為了何以玫,二十多年情如手足的莫恕和子莊之間突然有了隔膜。

  那是子莊,他對莫恕不肯讓以玫唱新歌的事耿耿於懷,透過了愛情的紗幕,他眼中的以玫是十全十美的,他一直認為莫恕是有成見。

  莫恕卻不解釋,依然我行我素。他是個原則性強的人,在他認為對的事上,絕不會讓步,絕不可能妥協。

  僵持的氣氛一直在屋子裡瀰漫著。

  子莊很早離開家,多半是趁莫恕去散步的那一段時間,他不回來吃飯,晚上也很晚回來,他很明顯的是在故意避開莫恕。

  對他這樣初陷情網的人,愛情是神聖的、偉大的,可令他犧牲一切,拋棄一切的。

  莫恕卻絕對冷靜,他默默的在一邊注視著事態發展,他心中當然是懊惱的、惋惜的、遺憾的,因為他明知以玫對子莊絕非真心。可是他有另一個想法,讓子莊去受一點教訓和打擊吧!只有這樣,子莊才會真正成熟。

  教訓和打擊總使人成熟、成長,真的。

  莫恕每日工作,或者工作是他唯一的寄托吧?

  他把另幾首新歌送去唱片公司,出來的時候站在馬路邊猶豫,回家呢?或是找個地方坐一坐,喝一杯茶?

  不想回家自己弄午餐,他隨便走進了一家相當出名的酒樓。

  這是單身男人的苦處吧?想想看每一餐都得自己煮,什麼興致都沒有了。

  他叫了兩個菜,又要了幾碟點心,坐在一角慢慢的吃著。

  不是假日,又非寫字樓地區,這酒樓的中午茶市倒是不擠,所有人都吃得很悠閒。

  他不經意的四下看一看,忽然看見進門處一對好親熱的男女,他們神態像情侶,依偎著像旁若無人,但他們的年齡卻像父女。

  莫恕的血一下子衝向腦袋,臉也脹紅了,心中全是憤怒的火焰——

  他看見的男女,是以玫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

  以玫和那男人被安置在他不遠處,以玫背對著他,但他們的談話聲音他是可以聽到的。

  「寶貝,你要吃些什麼?」男人說得肉麻兮兮,他居然叫以玫寶貝,是什麼關係呢?

  可憐的子莊。

  「你叫什麼我都喜歡吃。」以玫在撒嬌。

  男人得意的呵呵笑起來,迅速吩咐了侍者。

  莫恕那麼冷靜的人,也忍不住的激動起來,他恨自己不是子莊,讓子莊看見以玫的如此這般真面目,子莊該可以清醒吧?

  「等會兒我們去哪裡?賣貝。」那個看來像大腹賈的男人瞇著眼睛笑。

  「我約好去做晚禮服,就是專替香港小姐設計禮服的那個設計師,」她笑得好媚、好甜。「親愛的,你說,我應該做幾件?嗯?」

  「就是做來為登台穿的,是不是?」男人笑。「先做半打吧!讓第一個星期晚晚穿不同的禮服亮相。」

  「半打,怎麼夠呢?」她似乎不高興了。「你捨不得付錢,是不是?」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男人一味的笑。「只要你喜歡,做多少都不成問題。」

  「你陪我去哦!」她笑。

  「當然,當然。」男人顯然被她迷昏了。「只是當了名歌星,大紅大紫之後不許變心。」

  「怎麼說這樣的話,把我當成什麼人呢?」她生氣了。「你難道不相信我對你的心?」

  「相信,相信,」他連忙陪不是。「寶貝,我說錯了,你知道我對你緊張,原諒我。」

  「不原諒。」她撒嬌的。「說錯話就算數了嗎?要罰!」

  「罰,罰,你要怎麼罰都行,只要你不生氣。」男人真像一條乞憐的狗。

  「好!我想一想——罰你買個鑲鑽的手錶給我。」她說。聲音裡滿是貪婪。

  「鑲鑽的手錶——」男人為難了。

  「你知道啦!登台穿了漂亮衣服卻沒有首飾來配,寒酸死了,」她說:「你想別人說我

  寒酸?」

  「不,不——」男人陪笑。「好,我們等會兒去買。」

  「這才差不多。」以玫轉嗔為喜。

  「對你,我從來不是小器的人。」他笑。

  「我會選一個小器的男朋友嗎?」她說。

  「該是老公。」男人涎著臉。

  「免了,你一輩子也不可能和我正式結婚,」她嘲弄的。「我大概生成黑市夫人的命。」

  「不,不,如果你生了兒子,他一樣跟我姓,一樣有家產分,你放心,絕不會虧待你。」他急切的。

  「你是故意討我喜歡的,是不是?」她問。

  「真的,寶貝,我可以發誓,」他舉起手。「我如果騙你不得好死。」

  「別死的、死的,我信你就是。」她笑。「不過我可不想那麼早有孩子,太困身,我還年輕。」

  「隨你,隨你。」他望著她只是笑。「隨便你怎麼決定,我總是高興。」

  「哦——」她記起一件事。「我登台那天,你訂幾桌?請多少人來,還有多少花籃?」

  「訂了四桌,花籃也不會少,我的朋友每個都會送,」他滿有把握的。「我自己會送十個。」

  她滿意的笑了。她虛榮心奇重,雖是一個新人登台,她卻想做得像紅歌星一樣轟動。

  她要先聲奪人,香港是吃這一套的,第二天報紙再這麼一宣傳,她想不紅都難了。

  想到報紙,她淡淡的笑了。子莊答應找他唱片公司的宣傳大員幫忙,聽講那位大員和記者熟,一定沒有問題的。子莊——已是她手中的扯線木偶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或是第六感?以玫突然覺得背後有人望住她,而且非常專注。

  她下意識的轉頭望望,就看見了莫恕。

  莫恕——一剎那間,她瞼色大變,怎可能這麼巧?在這個地方碰到莫恕?她寧願碰到全世界任何一個人,但不是莫恕。

  莫恕的眼光又冷又利,像一把刀子劃過她臉上,他似乎已聽見她的話,已洞悉她的一切,在他面前,她已無所遁形,她已——

  「寶貝,怎麼了?」那大腹賈問。

  「不——沒有事,」她勉強鎮定,她不能讓目前這罪山對她懷疑。「我們走吧!」

  「走?東西剛來,你幾乎什麼都沒吃。」男人叫。

  「不想吃了,」她已站起來。「吃得好飽去做禮服不好,會難看。」

  「但是我——」男人有點捨不得食物似的。

  「下午我們再喝茶。」她不由分說的挽住他走。他們在櫃檯處付了錢,就匆忙離開。

  以玫甚至不敢轉頭看莫恕,她的心不停的劇烈跳動,遇見了莫恕,子莊那兒——哎!她

  的運氣怎麼那樣差?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遇見莫恕?

  或者——她可有什麼方法讓莫恕不出聲?

  能嗎?她能夠想出一個叫莫恕不出聲的方法嗎?能嗎?能嗎?

  做完晚禮服,買完鑽表,想個辦法擺脫這老傢伙吧!她必須在莫恕和子莊見面之前,把莫恕說服的。

  她——或者可以做得到的。

  以玫走後,莫恕仍然在酒樓裡坐了一陣,他已再無食慾,因為他看見一幕骯髒、卑鄙的戲。

  那個大腹賈固然可厭,以玫卻更可卑、可恥,居然用這種方法去騙別人的錢,她——竟是這樣的女人,可憐的子莊,他實在無辜。

  然而——這件事該不該讓子莊知道呢?

  子莊知道了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怎樣的後果?他可能承受得起這打擊嗎?

  或是——像莫恕十年前一樣,從此不振?

  該不該告訴子莊,該不該讓子莊知道?

  莫恕又坐了很久,桌上的點心一點也沒有動過,茶也冷了,他的內心一直在爭戰,該不該告訴子莊?因為——從以玫和那男人的對話可知,他們之間的關係實在不簡單,她的兒子可承繼家產的——該告訴子莊嗎?

  付了錢,他離開酒樓。

  他心中滿是憤怒——為什麼只是憤怒呢?他應該還有其它多種情緒,為什麼只是憤怒?

  以玫與他本身沒有關係,他不該這麼憤怒,他——似乎也不會為子莊,他——怎麼說呢?憤怒?

  沒打算坐車,他就這麼一直走回家,那麼長的時間,他仍沒決定該怎麼做,他也變得這麼猶豫不決了?

  也許——暫時不說吧,看以玫怎麼表示才作決定,以玫或者要擺脫那大腹賈呢?

  好吧,就這樣,暫時不說——打開門,意外的看見子莊和以玫親熱的坐在一起,似乎正在說笑。以玫的笑容又親切、又甜蜜,和在酒樓裡完全不同。

  看見莫恕,她竟然那麼自然,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她這女人!

  「莫恕同來了。」以玫輕輕推了子莊一下。

  「莫——莫先生。」不自在的反而是子莊。

  「莫恕,剛才在酒樓裡沒跟你打招呼,真抱歉,我叔叔有急事要走,」以玫說得像真的一樣。「你不怪我吧?」

  她叔叔——莫恕搖搖頭,逕自回房。

  他知道,即使他說真話,子莊也不會相信,以玫已先下手為強,她——實在不簡單。

  似乎,莫恕和子莊已到了無話可講的地步。

  莫恕不但沉默,而且沉默得近乎可怕,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中沒有一絲光芒,令人心寒的沉寂。

  子莊心中忐忑,他得罪了莫恕,是嗎?是因為上次他質問莫恕不給以玫灌唱片的事嗎?然而——他並沒有錯,他愛以玫,不是嗎?他只不過為以玫爭取前途,在莫恕的偏見下。

  莫恕是偏見。

  不過子莊是不安的,難道他和莫恕的關係就永遠這麼下去?再也沒有恢復原狀的可能?

  他自然也不能忘懷莫恕這些年來對他的提攜、教養,然而以玫——他是不能放棄的,這是他第一次付出的一段珍貴感情,他深愛以玫,他矛盾,矛盾極了。

  為了避免刺激莫恕,他已不再讓以玫到家裡來,他們總是約在外面見面。

  以玫已開始登台唱歌,她仍用何以玫的原名,在一家居然相當不錯的夜總會裡。

  她是有辦法的女人,真的。

  她登台之初據說很熱鬧,很多捧場客,很多花籃,比任何一個新歌星都威風得多。但是——她並沒有像她想像中般的紅起來。

  捧場客不會永遠來,賣交情、賣面子也只能幾次,初登台的熱潮過去了,她開始平靜下來。

  這是必然的現象,她不是絕色佳麗,歌藝又非成熟,雖然她已在歌唱界佔了一席之地,前面卻有大段路要她自己掙扎、奮鬥,天下裡沒有一蹴而成的。

  她卻非常失望,非常不滿,她認為自己可以一炮而紅,她認為自己該一步登天變成紅星,為什麼做不到呢?許多一流紅星未必比她好呢!

  她是運氣不好,真的,是運氣。她這麼想,當然,莫恕不肯助一臂之力也是原因之一。

  莫恕——她真是恨得牙癢癢的。

  子莊到夜總會看過她一次,然後她就不許他再來了,子莊很聽她的話,真的不再來,她是有私心的,她——不能在目前讓子莊看見她另一面的私生活。

  想想看,一個月的歌酬不夠她做一件晚禮服,她必須用另外的方法賺錢,當然,她的手段是高明的。

  她化了濃濃的妝坐在後台等出場,化了濃妝,更誇張了她的野性美,那一身閃亮的衣服也襯托出她不同於一般人的光芒——是吧!如果她運氣好,她該可以紅,她這樣的女人。

  她等得很沉默,慢慢的在吸一枝煙。她和其它歌星合不來,她驕傲;她好出風頭,愛突出自己,只是每天換不同的晚禮服已令人側目了,她是個新歌星啊!

  她得不到人和。她似乎並不介意,嘴角淡淡笑意很是不屑,她告訴自己,以後這些人都要被她踩在腳底下的,是的!踩在她的腳底下。

  有人通知該她出場了,她站起來,撫平衣裙,慢慢走出台。她不緊張,一點也不,她是天生的表演人材吧!

  唱了三首歌,台下反應還算相當不錯,她微笑著用挑戰的眼光掃過每一個人——啊!她的眼睛亮起來,她看見一個人,莫恕。

  莫恕不是單獨來的,還有幾個男女,她一眼認出都是香港歌唱界、唱片公司的要人,她的心熱烈起來,這是個大好機會,是嗎?

  她興奮得臉都紅了,沒有深思,她就匆匆忙忙從後台跑到前面,直走向莫恕的檯子。

  「嗨,莫恕,」她永遠不會稱他先生的。「沒想到你會來,是捧我的場嗎?」

  她是對莫恕說話,眼光卻掠過每一個人。

  莫恕淡淡的看她一眼,展開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

  「我陪朋友來。」莫恕不起勁的介紹著。

  「啊——各位都是執香港唱片牛耳的人,今天能認識大家,實在是我的榮幸。」她說。

  那些人也只是笑,不表示什麼。對她都不很熱烈。

  她心裡著急,她——哎!是不該得罪莫恕的,她走錯了路,子莊幫不了她什麼。

  但是——莫恕那兒,又可有路讓她走?

  坐了一陣,莫恕和他的朋友預備離開,以玫急了,她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你去哪裡?莫恕。」她忍不住的問。

  「回家。」莫恕沒有表情的。

  「等我一下,好嗎?」她直視他,「大約十五分鐘就該我唱,然後我就可以離開——」

  「為什麼要我等?」莫恕甚是可惡。「我沒有興趣送你回家。」 

  「不——我有點事和你談談,很重要的。」她很急切。「真的,或者——你請你的朋友先走,好嗎?」

  朋友們都很識趣,不待莫恕出聲,打個招呼就離開了,只剩下莫恕和以玫。

  「我不明白,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他說。

  「當然有,只是你一直不理我,不給我機會。」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你的叔叔好嗎?」他似笑又非笑的。

  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對子莊——我不得不這麼說,」她咬著唇。「我不想傷害他。」

  「該感謝你的好心?」他冷笑。

  「事實上——我只希望從子莊那兒得到一點幫助,」她咬著唇。「我需要幫助。」

  「利用別人的感情是很卑鄙的。」他冷冷的說。

  「除了這麼做,我可還有別的方法?」她皺眉。「我只是個女孩子,我說過,我要不擇手段向上爬。」

  「不擇手段。」他搖搖頭。

  是她唱歌的時候了,她匆忙預備上台。

  「你等我,一定。」她說。

  他只淡淡的笑,不置可否。他會等她嗎?她唱得心不在焉,唱錯了幾處地方,她看見莫恕一直坐在那兒——匆匆換了衣服,她拎著化妝箱幾乎是跑出來的。

  「我們走吧!」她雖在喘息,卻微笑。莫恕到底是等了她。他付了錢,隨著她一起走出了夜總會。

  「十年了,第一次再來這種地方。」他感慨的。

  「你自然不是為聽我唱歌而來。」她說。

  「我那幾個朋友要物色新人,」莫恕淡淡的。「反正我也沒事,就一起來了。」

  「物色新人,做什麼?」她心中一跳。她的判斷沒有錯,是吧!

  「做什麼?你說呢?」他笑。

  「灌唱片?力捧?」她望著他。「是吧!」他不置可否。站在馬路上等出租車,她沉思一下。「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好嗎?」她提出來。

  「很晚了。」他說。

  「或者——」她猶豫一下。「你可願去我家?」

  「這個時候去你家?」他笑著搖頭。「別當我是捧場客。」

  「我只當你是朋友。」她又臉紅。

  「朋友!我們是嗎?」他還是笑。出租車來了,他們坐上去。他隨口說了一個夜店,出租車如飛而去。她悄悄的透一口氣,他也沒有完全拒絕她。

  「那天那個人 真是叔叔?」他問。他心中始終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吧?但是他今夜對她的態度溫和得多。

  「你知道不是。」她吸一口氣,她聰明的決定說真話,莫恕不是子莊。

  「你可想過騙子莊的後果?」他問。「他是個很死心眼兒的人。」

  「我——當初也不是想這麼做的。」她搖搖頭。夜店到了,他們進去找位子坐下。

  「那為什麼現在如此?」他毫不放鬆。他今天也不是陪朋友去聽歌這麼簡單,是嗎?他原也是有所圖謀。只是他的方法比較高明。「我——沒有選擇,你不肯幫我。」她咬著唇。

  「我?」他意外。「當然是你,」她激動起來。「如果你肯幫我,肯——不歧視我,我也不會找子莊。」

  「一開始,你就是找子莊的。」他說。「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在。」她搖頭。「真的,我絕對不想傷害他,他是好人,只是——」「只是自私,不擇手段。」他替她接下去。

  「你逼我的,」她盯著他。濃濃的化妝令她看來像另一個人。「我無可選擇。」

  「我逼你?」他笑起來。「我和你有什麼關係?什麼瓜葛?我又欠了你什麼?」

  「你否認不了,」她臉上有一抹狠狠的紅。「你若對我公平點,我不會有今天。」

  「我對你有什麼不公平?」他在反問。

  「歧視、偏見。」她壓低了聲音。「無論我怎麼努力,你認定我沒安好心。」

  「我是這樣嗎?」「當然是這樣。」她小聲叫。「是你一手造成我和子莊之間的情形,就是你。」

  「我?」他皺眉。「當然,我也有點故意和你鬥氣。」她說。

  「故意?有這必要嗎?」他笑了笑。「我沒想到你也會這麼天真。」

  「不是我天真,是你欺人太甚。」她說。「我欺人太甚?誰?你嗎?」他還是笑。

  「難道不是?」她盯著他。

  「你不以為弄得我們家雞犬不寧?」他反問。「我有那麼大的力量?」她眼光一閃。他立刻發覺這話說得不妥。「至少子莊完全變了。」他馬上改變語氣。「你呢?」她不放過他。「沒有人能改變我,我是頑石。」他淡淡的。

  「頑石嗎?」她笑起來。「要不要試試?」他皺眉不語,過了好久。「你——離開子莊吧!不要再打擾他,」莫恕說:「他不是受得了打擊的人。」

  以玫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要求?」她問。「算是吧!」他說。很誠懇的。「既然你不想傷害他——離開是唯一的辦法。」

  「我可以答應,但我有條件。」她說。他眼光一閃,胸有成竹的笑。「我答應替你灌一張唱片。」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目的,不是嗎?「不,不是灌唱片。」她笑得很狡黠。

  「哦——」他意外了。「若能做到的,我一定幫忙。」「你一定能做到。」她笑。

  「你說吧!」他望住她。

  「好。我們恢復從前的樣子。」她說。

  「從前的樣子?是什麼?」他被弄糊塗了。

  「你知道我唱得不行,你再教我。」她笑。

  他不能置信。「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她點點頭。「我是一定要成功的。」

  他考慮半晌,猶豫半晌。「這個做法對子莊不好。」他說:「他會誤會。」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理。」她說:「我離開他,而且——我會尊重你,對你好,不再發以前那種脾氣。」

  然而——可行嗎?

  子莊是看見報紙才知道這件事的。 報上的字句是誇張的、強調的,何以玫投入名師帳下,莫恕收了美麗的學生。 以玫和莫恕怎麼又——扯上了關係呢?他們不是根本不再見面,水火不兼容嗎? 以玫不是每次提起莫恕,都恨得牙癢癢的嗎?怎麼——怎麼—— 子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立刻打電話去以玫的家裡,電話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聽,以玫不在。 子莊從來都沒有去過她的家,他想——等幾個鐘頭之後,走去夜總會找她吧! 以玫重新投向莫恕,他——他竟感覺到難以控制,無以為助的痛苦。 痛苦——他是完全陷下去了,他愛上了她。 等時間慢慢過去是難捱的,他坐立不安的等到天黑,他連飯也沒吃的趕去夜總會。 他心急如焚的想去見到以玫。 以玫還沒有來,她去了哪裡呢? 他神情焦急的、痛苦的坐在一張小圓台上,緊緊的注視著舞台,他的臉色是那麼難看,

  失魂落魄的。

  他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但終於——是看見以玫站在台上了。

  她穿了相當暴露的衣服,亮光閃閃的,她化了好濃好濃的妝,她看起來十分陌生,但那野性美則更突出了,她一出場,立刻贏得了掌聲。

  她開始唱歌,是一首新歌——子莊覺得似曾相識的一苜新歌,啊——他記起了,是莫恕作曲的,他曾在家中聽莫恕彈起。

  以玫竟唱了莫恕的新歌。

  想到前些時候,他為了莫恕不肯讓以玫唱莫恕作的新歌,他幾乎和莫恕反臉的事,他真是心痛得厲害。

  人——怎麼這樣的善變?

  這件事是莫恕主動?或是以玫?或是兩廂情願?

  好不容易以玫唱完了三首歌,退到後台,子莊立刻就跟進去。

  他是這個圈子的人,後台的人認得他,沒有阻攔。

  他見到坐在一角的以玫,她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來了。

  「以玫——」他叫。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她抬起頭,很意外似的。

  「是你?」「以玫,我——」他說。她皺皺眉,用手勢打斷了他的話。「跟我來。」她走向外面的走廊。「什麼事?我不是說過你不要來夜總會嗎?」「是——但是——」子莊額頭冒汗,那張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瞼看來可憐兮兮的。「什麼事?不要吞吞吐吐,這兒人多嘴雜,我等會兒又要上台。」她神色冷淡。她從來都是熱情的,怎麼突然冷淡?因為莫恕?「你沒有再找我練歌。」他終於逼出一句。 「我沒空。」她不置可否。 「報上說你——你——」他說不下去,臉色更慘白了。 「說我什麼?到底怎麼同事呢?」她完全不知情似的。 「說你又跟了莫——先生。」他吸一口氣,終於說了出來。那莫先生已叫得勉強。 「宣傳而已。」她淡淡的笑了。 「他——肯讓你這麼宣傳?他同意?」子莊睜大眼睛。 「他又不會少一塊肉,只不過用一用他的名字而已。」以玫不直接說。 「但是他的脾氣——」 「不要談他脾氣了。」她不耐煩。「你回去吧!讓人看見了不大方便。」有什麼不方便?老實的子莊可沒有問。

  「我可以等你唱完一起走,我送你?」他說。

  「不,我有事,我約了人。」她冷淡的。

  「以玫——」他好像是當胸捱了一拳。

  「有空再談好嗎?」她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在工作時間,我們不方便和客人談這麼久。」

  「我想問——以後還去我那兒練唱嗎?」他問。

  「大概不會去了,我沒有時間。」她說。

  「你真——跟了他?」他的聲音低下去。

  「只是跟他學歌,不是跟他別的。」她笑。

  「當然——學歌。」他臉紅了。「他是比我好,比我有名,你跟他自然有益,只是——」

  她皺眉望著他,為什麼他還是不走?

  「只是什麼?說吧!我真的有事。」她看表。

  「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還可以見面嗎?」他是鼓足勇氣說的。

  「當然,當然是,當然可以。」她一連說了三個當然。「如果我有空的話。」

  「那麼——你會有空嗎?」他追問著。

  「嗯——我有空時打電話給你,好嗎?。」她說。完全沒有誠意的敷衍,他聽得出。

  「以玫——」他好難受,話也說不出來了。

  「回去吧!不要想太多。」她淡淡的笑。「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

  這是結束的話?這未免太殘忍。

  她感謝他為她做的一切,只是感謝?那麼,他一直以來所付出的感情呢?也只是感謝?

  「以玫,我——我——」他的心好痛、好痛。

  「對不起,我真的有事,」她拍拍他的手。「再見!」

  她轉身走了進去,根本沒有當他是一回事。

  他的心好冷、好冷,怎麼說變就變呢?每個女人都是這樣?尤其是一腳踏進娛樂圈的?

  好像林雅竹,好像以玫——

  子莊頹然的站了好一陣子,才慢慢退出後台。

  他並沒有離開夜總會,依然坐在小圓台上,看了以玫第二次出場。

  以玫的眼光掃遍全場,獨獨似乎看不見他,以玫——為什麼要這麼做?故意傷他?

  他很傷心、很痛心,他是真的受到傷害,在感情上,他是不堪一擊的。

  他呆呆的坐著,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顫,所有的美夢、理想都幻滅了,以玫竟然——這麼對他。

  一直以來她只是利用他,是嗎?是嗎?她只是在利用他?是這樣嗎?

  他的心慢慢變硬、變冷、變得麻木,再無知覺。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走了進來,莫恕。

  莫恕,他也來這種地方?他來的目的可是和子莊一樣?是為了以玫?

  子莊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不因為酒,而是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腦。

  莫恕並不停留,立刻就轉進後台。

  他顯然很熟,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他——唉!

  子莊放下酒杯,付了錢——他一定要知道事情是怎樣的,他有滿腔受騙的感覺。

  以玫騙他,而莫恕是他最信任、最尊敬、視作兄長的人也似乎騙他。

  他等在他們出來必經的路上,夜已漸深,馬路上行人已稀,他站在沒有燈的暗角。

  等了十分鐘,多長的十分鐘啊!他終於聽見了以玫開懷的笑聲。

  「我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好開心。」她說。

  莫恕沒有出聲,為什麼?他怎麼不說話呢?

  「其它幾個唱歌的女孩子一定嫉妒死了,你居然來接我下班,不是別人,是莫恕啊!」她又說。十分誇張。

  「去哪裡?」他沉著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

  去哪裡?他們還有節目,老天,

  「你說呢?」以玫愛嬌的聲音。她也曾經這樣對過子莊,她——對每一個可利用的男人都如此?那麼,她以前也不是愛子莊,是嗎?是嗎?是子莊自作多情。

  「我借了汽車,我們游車河。」他說。

  「好啊!」以玫叫。

  子莊終於看見他們了。

  他們是那麼親熱,以玫的手在他的臂彎,半個身體也倚在他身上,他們互相凝望著,那神情——

  子莊再也忍不住爆炸的情緒,從暗角里走了出來。

  「你——」以玫呆怔一下,神色變冷。「你做什麼?要嚇人?」

  子莊的瞼是蒼白的,眼睛卻血紅,可能因為喝了酒,又怒氣沖沖。

  他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倆。

  「你為什麼擋著路?」以玫皺皺眉,不耐煩的。

  「何以玫,原來——你是這樣的女人!」子莊的聲音卻嘶啞了。

  「我是怎樣的女人關你什麼事?」以玫冷冷的反問。

  「你——你——」子莊氣得全身發抖。

  「我們走,他一定發瘋!」以玫拖著莫恕。

  「慢著,」子莊的眼睛要噴火。「莫——莫恕,你真——卑鄙!」他終於不再叫莫先生,他罵著莫恕卑鄙。

  莫恕不響,也不激動,只是冷冷的望住他。

  「你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子莊激動的叫嚷。「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你才是什麼意思?攔著我們鬼叫鬼叫的?」以玫不是好惹的。

  「莫恕,你說話,」子莊有豁了出去的意味。「你說——你明知我喜歡她、我愛她,你為什麼還這麼做?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女人,你為什麼偏偏要我喜歡的?你說——你說——」

  「你這個人真奇怪,我是你的什麼人?」以玫冷笑。

  「莫恕,說話!」子莊怪叫。

  莫恕皺一皺眉,眼光一閃,他始終沒放開以玫。

  「我不能喜歡以玫嗎?」他問。

  「你——」子莊下意識的退後。

  「喜歡,或愛該是雙方的、互相的,」莫恕冷淡的、漠然的說:「你可以喜歡她,我也可以喜歡她,其它人也可以喜歡她,重要的是她的選擇。」

  「她的選擇——」子莊轉向以玫。「你選擇了他?」

  「我喜歡他。」以玫想也不想的就說。

  「你們——」子莊被打倒了,他退一步,再退一步,終於轉身就跑。「我恨你們,尤其是你,莫恕!」

  這是他扔下的一句話。

  子莊走得遠了,再也看不見影子,莫恕才鬆一口氣,慢慢放開以玫。

  他彷彿打完一場仗般的疲倦。

  「你走吧!」他說。

  「戲演完了就叫我走,這未免太沒人情味。」她笑。

  他看她一眼,眼中光芒複雜。

  「我——很感謝你。」他說。

  「能有一種行動表示的感謝嗎?」她還是笑。

  他猶豫一下,終於伴著她往外走。

  「我送你回家。」他說。

  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就默默的坐上去,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各人都在想心事。

  「你認為這麼做一定對?」以玫忽然問。

  他看她,沒有回答。

  「我很不忍,子莊看來受傷得厲害。」她又說。

  「他若知道你真實的生活,傷得更凶。」他冷淡的。

  「但是——現在傷他的是你。」她說:「他最恨的是你,不是我,你——為什麼要代我受過?」

  他有點震動,她難道——已看穿了他?

  「你替我掩飾我的私生活,不是嗎?」她笑。她實在是太聰明。「莫恕,你可是有點喜

  歡我?」

  他呆怔一下,車也停了。

  「你知道我的家,如果你願意來,我是歡迎的。」她說。轉身下車。

  他下意識的伸手,沒有抓住她。

  她是歡迎他的——他心中略過一抹奇異的熱。

  莫恕起身時已近十一點,依然覺得頭昏昏沉沉的。

  昨晚回來太晚,又整夜睡不好,莫名其妙的思緒一直纏繞著他,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發些奇怪的夢,夢裡又是以玫,又是雅竹,還有子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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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3:29
第六章

  那些夢裡的情景他已忘卻,只留下一腔不愉快的感覺——他在夢裡是不愉快的,是吧!

  然後他走出客廳,看見子莊的臥室門開著,子莊當然不會在裡面,只是——子莊的東西呢?

  他皺皺眉頭走進子莊的臥室,裡面只剩下傢俱及凌亂的紙張、作廢的雜物,所有屬於子莊的一切東西都不見了。子莊真快,他搬走了。

  莫恕呆怔了半晌,他沒有想到子莊這麼激烈,一聲不響就搬走了,他並不想子莊這麼做,他——唉!一切都是為子莊的,但子莊絕不諒解。

  不能怪子莊,換了他,一樣也不能諒解,這種感情上的事,誰會相信他是故意的呢?

  子莊離開一陣也未必不好,至少有一段讓他冷靜的時間,當哪一天他能冷靜了,他必明白莫恕的苦心。

  莫恕退出了子莊臥室,默默在客廳坐了一陣,他告訴自己,他是問心無愧的,他並沒有做錯,絕對沒有錯,他為子莊前途著想,以玫對子莊並不真心——他是問心無愧的,他不必心中不安。

  他去洗臉,然後到冰箱裡拿一杯鮮奶喝,不知是鮮奶淡而無味?或是他沒有食慾,喝了一半他就倒了,睡眠不好使整個人都不對勁。

  子莊離開了整幢屋子就只剩下他,雖然以前子莊也因工作總不在家,精神上他並不覺孤單,子莊總是會回來的,現在——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坐在鋼琴前,腦子裡沒有一個音符,只湧上一陣又一陣說不出的寂寞。

  他才四十歲,不能算老吧?怎麼突然之間就變得婆媽起來?寂寞?他幾時不寂寞呢?從家鄉來到香港,沒帶子莊回來之前,他始終都是一個人,他原本就是寂寞的,現在才感覺出來嗎?

  是人到中年的特殊心境?

  胡亂的在鋼琴上彈了幾個不成調的音符,又想起了以玫,那個奇怪的女人。

  昨夜他送她回家,她說歡迎他去她家,那語氣、那神情都是誠懇的、真心的,絕對不像要      內心裡他是傳統而善良的,雅竹已結婚,已是蕭玉山的太太,無論如何,當年的一段是應該埋葬了,他絕對不想影響他們夫婦的感情。

  雅竹和蕭玉山有感情嗎?

  他寫了一串音符,用鋼琴彈出來,嗯--並不理想,要略微修改一些。這是一首優美的、幽怨的曲子,像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是因為下午見到雅竹而作的嗎?

  房門突然響起來,這個時候--已是深夜一點多,除了子莊之外不會有別人,但是子莊從來不會在他工作時打擾他,難道有什麼重要的事?

  他打開房門,看見神色怪異的子莊。

  「莫先生--」子莊的聲音是激動而又委屈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進來。」莫恕平靜的說:「慢慢說,不必急。」

  子莊的臉龐脹紅了,他看莫恕一眼,大步走進來。

  「莫先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子莊說。他那激動和委屈--竟變成了哭意。

  子莊想哭?他是個大男人啊!

  「我做了什麼?」莫恕皺眉。

  「你--你--」子莊喘息著,他是激動得很厲害,然而--為什麼呢?他們之間不是情若兄弟的?「你為什麼不要她唱你的曲子?」

  「哦--」莫恕懂了,為了以玫,唱片公司老總一定把莫恕的堅決反對告訴了子莊。「原來是這件事,子莊,你認為我不該反對?」

  「你對她一開始就有成見,現在是她的機會,我費了好大的力,你--你到最後竟然反對,莫先生,為什麼?」子莊似乎控制不了自己情緒,他從來不曾用這種態度對莫恕說話。

  莫恕沉默的思索一陣,他一直是冷靜的。

  「你是要我答應給何以玫唱那些歌曲?」他問。

  「至少--不要剝奪了她的機會。」子莊盯著莫恕。「她才開始就遇到這麼大的阻力,我怕她會失敗。」

  「她的得與失對你是那麼重要?」莫恕淡淡的笑。

  「莫先生,請告訴我,是不是以玫得罪過你?」子莊問:「你告訴我,我要她來道歉。」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他知道,現在他再講什麼都沒有用了,子莊的心,已完全被以攻搶去。

  「她沒有得罪過我。」他說。

  「那--為什麼呢?」子莊顯得痛苦。「你從來都願意提拔後進,照顧新人。為什麼獨對以玫例外?」

  「我對任何人沒有偏見,不會例外,」莫恕正色說:「這是我復出的第一批作品,你不認為我該找更適合的歌星來唱?」

  「我--」子莊矛盾又極度不安。「但是你沒試過用以玫,你怎麼知道她不適合?」

  莫恕淡淡的笑起來。

  子莊是被愛情沖昏了頭吧?莫恕怎麼不知道以玫的歌唱情形?子莊忘了莫恕曾教過她?

  「我覺得她不應該操之過急,她那麼年輕,有大把機會,為什麼急於一時呢?」他說。

  「但是--這是一次好機會,宣傳上可以佔便宜,」子莊急切的。「你的復出第一炮,已佔了先天的優勢,以玫紅的機會很大。」

  「子莊,我發現你的觀念改變了,不求根基穩妥,只求成名?」莫恕問。

  「我--」子莊的臉又紅了,但他不放棄。「作為一個歌星,她也夠資格了。」

  「她可以唱任何人的歌,除了我。」莫恕斬釘截鐵的。

  「你--」子莊張大了嘴。

  「你甚至可以自己作曲給她唱。」莫恕冷冷的笑。「我不喜歡被人利用,尤其是女人。」

  「莫先生--」子莊不死心。「能不能考慮一下?以玫簽了你那間公司,我--幫不了她。」

  「我也幫不了她。」莫恕沒有表情。

  屋子裡一陣奇異的沉默,子莊沒有移動,顯然並不想退出去。

  「還有事嗎?我的曲子只寫了一半。」莫恕說。

  「莫先生--」子莊委委屈屈的,像在老師面前的小學生。「我--我--」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莫恕冷冷的。

  「是--我知道。」子莊結結巴巴的。他從來都不是這麼夾纏不清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莫恕看他一眼。

  一個男孩子掉進情網就是這樣?他當年是不是也這麼蠢?這麼傻?這麼婆婆媽媽?

  「可是--我已經早就答應了她。」子莊沮喪的。

  「答應她?你答應她什麼?」莫恕忍不住的皺皺眉,忍不住的在反感,子莊怎麼完全變了似的?

  「我答應她--一定求得你回心轉意,」子莊垂下頭來不敢看莫恕。「因為--因為她

  好失望,好--可憐兮兮。」

  莫恕望著子莊,好久,好久。

  「子莊,我沒想到你這麼天真,」他搖頭。「我也沒想到你這麼容易相信一個人。」

  「莫先生,我--」

  「你仔細的想一想,明天我們再談這問題。」莫恕說。

  「明天?可是--」子莊還想說什麼。

  「你去休息,我要寫完這一首曲子。」莫恕搖搖頭,打斷他的話。

  子莊猶豫一陣,終於沮喪的走出去,並關上房門。

  看來,子莊真是愛上了以玫,他已完全被感情支配了,可是以玫呢?同樣愛子莊?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

  他不能忘記以玫一次又一次的暗示,甚至挑戰的口吻,以玫分明只是利用子莊,以玫絕對不可能愛上他。

  然而,子莊和他之間似乎已有隔膜,已有誤會,這個時候他恐怕不能再說什麼了,他怕幫不上忙了。

  如果他願妥協,讓以玫唱他所寫的歌曲,或者會令子莊回心轉意,恢復以往親如手足的感情,可是--他又怎能和以玫那樣擺明了是利用的女人妥協呢?

  他是個講原則的人,對任何人都如此,當年對雅竹都不肯妥協,以致她離他而去--如今怎能對以玫妥協?他為原則可以不顧一切。

  是的,就是不顧一切,子莊瞭解也罷,不瞭解也罷,他就是這麼強硬的,做人要處處妥協,那實在是太辛苦、太累的一件事。

  又坐回鋼琴前,他竟無法再續剛才的曲子,心中那股溫柔情懷已消失,再無半絲靈感。

  沉默的坐了一陣,懊惱湧上心頭,自從何以玫來到之後,他似乎就被擾得沒有安寧,他說不出,以玫實實在在在精神上擾亂了他,他有個感覺,外表上以玫是和子莊接近,內心裡是針對著他的。

  是這樣的嗎?真是這樣的嗎?以玫在精神上是針對著他的?

  他恨恨的合上鋼琴,沒有靈感只好不再作曲,這種藝術創作,是勉強不得的,否則是自討苦吃。

  去睡覺吧!或者明天一早起床,心中的懊惱消散,他就能繼續寫完這首曲子了。

  打開工作室的門走出去,客廳裡的燈光刺眼,子莊不但沒回房休息,連以玫也靜靜的坐在那兒。

  以玫也在?那麼,剛才他和子莊所說的話她都聽見了?她為什麼不發怒的掉頭而去?

  莫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筆直走向對面的臥室。

  「莫先生--」子莊不安的聲音響起來。

  莫恕的腳步聲只停了一下,又繼續前行。不知道為什麼,子莊婆媽的聲音令他生氣。

  「莫恕,我有話說。」以玫又冷又硬的叫。

  莫恕猶豫一秒鐘,停下腳步。

  說實在的話,他寧願欣賞這種敢說敢做的個性。

  「說吧!」他慢慢的轉過身子。

  「我承認是想利用你,利用子莊,難道這是犯罪?」以玫神色冷酷,眼光尖銳。「我不怪你不甘被我利用,你卻不該令子莊難堪。」

  莫恕看子莊一眼,他令子莊難堪了嗎?

  「那是我和子莊之間的事。」他漠然說。

  「可是這事因我而起,」她冷笑。「你令子莊在唱片公司老總面前沒有面子,你憑什麼有權力傷他?」

  「我的事,我不需要你管。」莫恕沒有表情的。

  「我自然不會管你,」以玫脹紅了臉,她沉不住氣了,她總是在他面前沉不住氣。「你一開始就對我有偏見,處處為難我,在我最重要的第一步時,竟打擊我,你--你有什麼理由這麼恨我?我又不是林雅竹。」

  「以玫--」子莊嚇了一跳,急忙制止。

  「誰說我恨林雅竹?」莫恕竟完全不生氣、不激動,令子莊大大意外。「而且--你沒有資格和林雅竹比,她當年是玉女歌後,今天是億萬富婆,你怎麼和她比呢?」

  「你--你--」以玫氣得連手也發抖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一直是喜歡說真話的人,」莫恕慢慢說:「可惜,大多數的人都不喜歡聽真話。」

  「我--不理什麼真話、假話,你為什麼要打擊我?」以玫眼圈紅紅,倔強的揚一揚頭,收回眼淚。

  「我保護自己,」莫恕瞼色一沉,無與倫比的嚴肅。「我重視這次復出。」

  「那又怎樣?林雅竹不肯替你唱?」以玫尖銳的。

  「你怎麼知道她不肯?」莫恕是存心氣氣以玫,他覺得以玫生氣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你去問問唱片公司的人,今天下午是誰送我去的?」

  「誰?林雅竹?」以玫睜大了眼睛。

  連子莊都不能置信的張大了口,林雅竹和莫恕見面了?可能嗎?她不再顧忌她那富有的丈夫了?

  莫恕只是淡淡的笑,不置可否。

  「雅竹--和你見面?」子莊問。

  「我和她並不是仇人。」莫恕說。

  「但是--但是--」子莊訥訥不能成言。

  「就是為了她而不要我唱?」以玫吸一口氣。如果只是這樣,她還想得過些,她知道自

  己哪方面都不能和雅竹比。

  「我說過,你還不夠資格灌唱片,你還得再磨練,」莫恕說:「欲速則不達,你明白嗎?」

  「子莊認為我可以。」以玫揚一揚頭。

  「子莊已失去了客觀。」莫恕中肯的說。「子莊的眼光尺度已經有了感情成分。」

  子莊聞言臉紅,這是事實,他承認。

  「好多歌星未必比我好。」以玫說。還是不服。

  「你可以出去唱,任何人的歌都行,我的卻不行,」莫恕正色說:「我只讓第一流的歌星唱我的曲子。」

  「小器,被人利用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對你完全無損的。」以玫說。

  「你和我有何關係,我為什麼要平白被人利用?」莫恕笑得好特別。「對我有什麼好處?」

  「莫先生--」子莊又開口了,他真是變得令人受不了,才多久呢?「我想--是我不好,我不該勉強你,你有你的想法,我太自私了。」

  「愛情總是令人迷糊。」莫恕笑。

  「那麼--這件事該怎麼辦?」子莊問。怪不好意思的。

  「怎麼辦?」莫恕反問。「我說過,我堅決反對的不是任何人,我只要最好的歌星來唱,不論是誰,所以--只要以玫能達到我要求的水準,以後我可以讓她唱我的歌。」

  「我一定能。」以玫挑戰的揚起頭。「莫恕,你等著,我一定能唱你作的歌。」

  說完,大步衝出去,子莊猶豫一下,也跟著出去。子莊是完全變了。

  為了何以玫,二十多年情如手足的莫恕和子莊之間突然有了隔膜。

  那是子莊,他對莫恕不肯讓以玫唱新歌的事耿耿於懷,透過了愛情的紗幕,他眼中的以玫是十全十美的,他一直認為莫恕是有成見。

  莫恕卻不解釋,依然我行我素。他是個原則性強的人,在他認為對的事上,絕不會讓步,絕不可能妥協。

  僵持的氣氛一直在屋子裡瀰漫著。

  子莊很早離開家,多半是趁莫恕去散步的那一段時間,他不回來吃飯,晚上也很晚回來,他很明顯的是在故意避開莫恕。

  對他這樣初陷情網的人,愛情是神聖的、偉大的,可令他犧牲一切,拋棄一切的。

  莫恕卻絕對冷靜,他默默的在一邊注視著事態發展,他心中當然是懊惱的、惋惜的、遺憾的,因為他明知以玫對子莊絕非真心。可是他有另一個想法,讓子莊去受一點教訓和打擊吧!只有這樣,子莊才會真正成熟。

  教訓和打擊總使人成熟、成長,真的。

  莫恕每日工作,或者工作是他唯一的寄托吧?

  他把另幾首新歌送去唱片公司,出來的時候站在馬路邊猶豫,回家呢?或是找個地方坐一坐,喝一杯茶?

  不想回家自己弄午餐,他隨便走進了一家相當出名的酒樓。

  這是單身男人的苦處吧?想想看每一餐都得自己煮,什麼興致都沒有了。

  他叫了兩個菜,又要了幾碟點心,坐在一角慢慢的吃著。

  不是假日,又非寫字樓地區,這酒樓的中午茶市倒是不擠,所有人都吃得很悠閒。

  他不經意的四下看一看,忽然看見進門處一對好親熱的男女,他們神態像情侶,依偎著像旁若無人,但他們的年齡卻像父女。

  莫恕的血一下子衝向腦袋,臉也脹紅了,心中全是憤怒的火焰--

  他看見的男女,是以玫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

  以玫和那男人被安置在他不遠處,以玫背對著他,但他們的談話聲音他是可以聽到的。

  「寶貝,你要吃些什麼?」男人說得肉麻兮兮,他居然叫以玫寶貝,是什麼關係呢?

  可憐的子莊。

  「你叫什麼我都喜歡吃。」以玫在撒嬌。

  男人得意的呵呵笑起來,迅速吩咐了侍者。

  莫恕那麼冷靜的人,也忍不住的激動起來,他恨自己不是子莊,讓子莊看見以玫的如此這般真面目,子莊該可以清醒吧?

  「等會兒我們去哪裡?賣貝。」那個看來像大腹賈的男人瞇著眼睛笑。

  「我約好去做晚禮服,就是專替香港小姐設計禮服的那個設計師,」她笑得好媚、好甜。「親愛的,你說,我應該做幾件?嗯?」

  「就是做來為登台穿的,是不是?」男人笑。「先做半打吧!讓第一個星期晚晚穿不同的禮服亮相。」

  「半打,怎麼夠呢?」她似乎不高興了。「你捨不得付錢,是不是?」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男人一味的笑。「只要你喜歡,做多少都不成問題。」

  「你陪我去哦!」她笑。

  「當然,當然。」男人顯然被她迷昏了。「只是當了名歌星,大紅大紫之後不許變心。」

  「怎麼說這樣的話,把我當成什麼人呢?」她生氣了。「你難道不相信我對你的心?」

  「相信,相信,」他連忙陪不是。「寶貝,我說錯了,你知道我對你緊張,原諒我。」

  「不原諒。」她撒嬌的。「說錯話就算數了嗎?要罰!」

  「罰,罰,你要怎麼罰都行,只要你不生氣。」男人真像一條乞憐的狗。

  「好!我想一想--罰你買個鑲鑽的手錶給我。」她說。聲音裡滿是貪婪。

  「鑲鑽的手錶--」男人為難了。

  「你知道啦!登台穿了漂亮衣服卻沒有首飾來配,寒酸死了,」她說:「你想別人說我

  寒酸?」

  「不,不--」男人陪笑。「好,我們等會兒去買。」

  「這才差不多。」以玫轉嗔為喜。

  「對你,我從來不是小器的人。」他笑。

  「我會選一個小器的男朋友嗎?」她說。

  「該是老公。」男人涎著臉。

  「免了,你一輩子也不可能和我正式結婚,」她嘲弄的。「我大概生成黑市夫人的命。」

  「不,不,如果你生了兒子,他一樣跟我姓,一樣有家產分,你放心,絕不會虧待你。」他急切的。

  「你是故意討我喜歡的,是不是?」她問。

  「真的,寶貝,我可以發誓,」他舉起手。「我如果騙你不得好死。」

  「別死的、死的,我信你就是。」她笑。「不過我可不想那麼早有孩子,太困身,我還年輕。」

  「隨你,隨你。」他望著她只是笑。「隨便你怎麼決定,我總是高興。」

  「哦--」她記起一件事。「我登台那天,你訂幾桌?請多少人來,還有多少花籃?」

  「訂了四桌,花籃也不會少,我的朋友每個都會送,」他滿有把握的。「我自己會送十個。」

  她滿意的笑了。她虛榮心奇重,雖是一個新人登台,她卻想做得像紅歌星一樣轟動。

  她要先聲奪人,香港是吃這一套的,第二天報紙再這麼一宣傳,她想不紅都難了。

  想到報紙,她淡淡的笑了。子莊答應找他唱片公司的宣傳大員幫忙,聽講那位大員和記者熟,一定沒有問題的。子莊--已是她手中的扯線木偶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或是第六感?以玫突然覺得背後有人望住她,而且非常專注。

  她下意識的轉頭望望,就看見了莫恕。

  莫恕--一剎那間,她瞼色大變,怎可能這麼巧?在這個地方碰到莫恕?她寧願碰到全世界任何一個人,但不是莫恕。

  莫恕的眼光又冷又利,像一把刀子劃過她臉上,他似乎已聽見她的話,已洞悉她的一切,在他面前,她已無所遁形,她已--

  「寶貝,怎麼了?」那大腹賈問。

  「不--沒有事,」她勉強鎮定,她不能讓目前這罪山對她懷疑。「我們走吧!」

  「走?東西剛來,你幾乎什麼都沒吃。」男人叫。

  「不想吃了,」她已站起來。「吃得好飽去做禮服不好,會難看。」

  「但是我--」男人有點捨不得食物似的。

  「下午我們再喝茶。」她不由分說的挽住他走。他們在櫃檯處付了錢,就匆忙離開。

  以玫甚至不敢轉頭看莫恕,她的心不停的劇烈跳動,遇見了莫恕,子莊那兒--哎!她

  的運氣怎麼那樣差?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遇見莫恕?

  或者--她可有什麼方法讓莫恕不出聲?

  能嗎?她能夠想出一個叫莫恕不出聲的方法嗎?能嗎?能嗎?

  做完晚禮服,買完鑽表,想個辦法擺脫這老傢伙吧!她必須在莫恕和子莊見面之前,把莫恕說服的。

  她--或者可以做得到的。

  以玫走後,莫恕仍然在酒樓裡坐了一陣,他已再無食慾,因為他看見一幕骯髒、卑鄙的戲。

  那個大腹賈固然可厭,以玫卻更可卑、可恥,居然用這種方法去騙別人的錢,她--竟是這樣的女人,可憐的子莊,他實在無辜。

  然而--這件事該不該讓子莊知道呢?

  子莊知道了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怎樣的後果?他可能承受得起這打擊嗎?

  或是--像莫恕十年前一樣,從此不振?

  該不該告訴子莊,該不該讓子莊知道?

  莫恕又坐了很久,桌上的點心一點也沒有動過,茶也冷了,他的內心一直在爭戰,該不該告訴子莊?因為--從以玫和那男人的對話可知,他們之間的關係實在不簡單,她的兒子可承繼家產的--該告訴子莊嗎?

  付了錢,他離開酒樓。

  他心中滿是憤怒--為什麼只是憤怒呢?他應該還有其它多種情緒,為什麼只是憤怒?

  以玫與他本身沒有關係,他不該這麼憤怒,他--似乎也不會為子莊,他--怎麼說呢?憤怒?

  沒打算坐車,他就這麼一直走回家,那麼長的時間,他仍沒決定該怎麼做,他也變得這麼猶豫不決了?

  也許--暫時不說吧,看以玫怎麼表示才作決定,以玫或者要擺脫那大腹賈呢?

  好吧,就這樣,暫時不說--打開門,意外的看見子莊和以玫親熱的坐在一起,似乎正在說笑。以玫的笑容又親切、又甜蜜,和在酒樓裡完全不同。

  看見莫恕,她竟然那麼自然,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她這女人!

  「莫恕同來了。」以玫輕輕推了子莊一下。

  「莫--莫先生。」不自在的反而是子莊。

  「莫恕,剛才在酒樓裡沒跟你打招呼,真抱歉,我叔叔有急事要走,」以玫說得像真的一樣。「你不怪我吧?」

  她叔叔--莫恕搖搖頭,逕自回房。

  他知道,即使他說真話,子莊也不會相信,以玫已先下手為強,她--實在不簡單。

  似乎,莫恕和子莊已到了無話可講的地步。

  莫恕不但沉默,而且沉默得近乎可怕,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中沒有一絲光芒,令人心寒的沉寂。

  子莊心中忐忑,他得罪了莫恕,是嗎?是因為上次他質問莫恕不給以玫灌唱片的事嗎?然而--他並沒有錯,他愛以玫,不是嗎?他只不過為以玫爭取前途,在莫恕的偏見下。

  莫恕是偏見。

  不過子莊是不安的,難道他和莫恕的關係就永遠這麼下去?再也沒有恢復原狀的可能?

  他自然也不能忘懷莫恕這些年來對他的提攜、教養,然而以玫--他是不能放棄的,這是他第一次付出的一段珍貴感情,他深愛以玫,他矛盾,矛盾極了。

  為了避免刺激莫恕,他已不再讓以玫到家裡來,他們總是約在外面見面。

  以玫已開始登台唱歌,她仍用何以玫的原名,在一家居然相當不錯的夜總會裡。

  她是有辦法的女人,真的。

  她登台之初據說很熱鬧,很多捧場客,很多花籃,比任何一個新歌星都威風得多。但是--她並沒有像她想像中般的紅起來。

  捧場客不會永遠來,賣交情、賣面子也只能幾次,初登台的熱潮過去了,她開始平靜下來。

  這是必然的現象,她不是絕色佳麗,歌藝又非成熟,雖然她已在歌唱界佔了一席之地,前面卻有大段路要她自己掙扎、奮鬥,天下裡沒有一蹴而成的。
  她卻非常失望,非常不滿,她認為自己可以一炮而紅,她認為自己該一步登天變成紅星,為什麼做不到呢?許多一流紅星未必比她好呢!

  她是運氣不好,真的,是運氣。她這麼想,當然,莫恕不肯助一臂之力也是原因之一。

  莫恕--她真是恨得牙癢癢的。

  子莊到夜總會看過她一次,然後她就不許他再來了,子莊很聽她的話,真的不再來,她是有私心的,她--不能在目前讓子莊看見她另一面的私生活。

  想想看,一個月的歌酬不夠她做一件晚禮服,她必須用另外的方法賺錢,當然,她的手段是高明的。

  她化了濃濃的妝坐在後台等出場,化了濃妝,更誇張了她的野性美,那一身閃亮的衣服也襯托出她不同於一般人的光芒--是吧!如果她運氣好,她該可以紅,她這樣的女人。

  她等得很沉默,慢慢的在吸一枝煙。她和其它歌星合不來,她驕傲;她好出風頭,愛突出自己,只是每天換不同的晚禮服已令人側目了,她是個新歌星啊!

  她得不到人和。她似乎並不介意,嘴角淡淡笑意很是不屑,她告訴自己,以後這些人都要被她踩在腳底下的,是的!踩在她的腳底下。

  有人通知該她出場了,她站起來,撫平衣裙,慢慢走出台。她不緊張,一點也不,她是天生的表演人材吧!

  唱了三首歌,台下反應還算相當不錯,她微笑著用挑戰的眼光掃過每一個人--啊!她的眼睛亮起來,她看見一個人,莫恕。

  莫恕不是單獨來的,還有幾個男女,她一眼認出都是香港歌唱界、唱片公司的要人,她的心熱烈起來,這是個大好機會,是嗎?

  她興奮得臉都紅了,沒有深思,她就匆匆忙忙從後台跑到前面,直走向莫恕的檯子。

  「嗨,莫恕,」她永遠不會稱他先生的。「沒想到你會來,是捧我的場嗎?」

  她是對莫恕說話,眼光卻掠過每一個人。

  莫恕淡淡的看她一眼,展開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

  「我陪朋友來。」莫恕不起勁的介紹著。

  「啊--各位都是執香港唱片牛耳的人,今天能認識大家,實在是我的榮幸。」她說。

  那些人也只是笑,不表示什麼。對她都不很熱烈。

  她心裡著急,她--哎!是不該得罪莫恕的,她走錯了路,子莊幫不了她什麼。

  但是--莫恕那兒,又可有路讓她走?

  坐了一陣,莫恕和他的朋友預備離開,以玫急了,她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你去哪裡?莫恕。」她忍不住的問。

  「回家。」莫恕沒有表情的。

  「等我一下,好嗎?」她直視他,「大約十五分鐘就該我唱,然後我就可以離開--」

  「為什麼要我等?」莫恕甚是可惡。「我沒有興趣送你回家。」 

  「不--我有點事和你談談,很重要的。」她很急切。「真的,或者--你請你的朋友先走,好嗎?」

  朋友們都很識趣,不待莫恕出聲,打個招呼就離開了,只剩下莫恕和以玫。

  「我不明白,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他說。

  「當然有,只是你一直不理我,不給我機會。」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你的叔叔好嗎?」他似笑又非笑的。

  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對子莊--我不得不這麼說,」她咬著唇。「我不想傷害他。」

  「該感謝你的好心?」他冷笑。

  「事實上--我只希望從子莊那兒得到一點幫助,」她咬著唇。「我需要幫助。」

  「利用別人的感情是很卑鄙的。」他冷冷的說。

  「除了這麼做,我可還有別的方法?」她皺眉。「我只是個女孩子,我說過,我要不擇手段向上爬。」

  「不擇手段。」他搖搖頭。

  是她唱歌的時候了,她匆忙預備上台。

  「你等我,一定。」她說。

  他只淡淡的笑,不置可否。他會等她嗎?她唱得心不在焉,唱錯了幾處地方,她看見莫恕一直坐在那兒--匆匆換了衣服,她拎著化妝箱幾乎是跑出來的。

  「我們走吧!」她雖在喘息,卻微笑。莫恕到底是等了她。他付了錢,隨著她一起走出了夜總會。

  「十年了,第一次再來這種地方。」他感慨的。

  「你自然不是為聽我唱歌而來。」她說。

  「我那幾個朋友要物色新人,」莫恕淡淡的。「反正我也沒事,就一起來了。」

  「物色新人,做什麼?」她心中一跳。她的判斷沒有錯,是吧!

  「做什麼?你說呢?」他笑。

  「灌唱片?力捧?」她望著他。「是吧!」他不置可否。站在馬路上等出租車,她沉思一下。「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好嗎?」她提出來。

  「很晚了。」他說。

  「或者--」她猶豫一下。「你可願去我家?」

  「這個時候去你家?」他笑著搖頭。「別當我是捧場客。」

  「我只當你是朋友。」她又臉紅。

  「朋友!我們是嗎?」他還是笑。出租車來了,他們坐上去。他隨口說了一個夜店,出租車如飛而去。她悄悄的透一口氣,他也沒有完全拒絕她。

  「那天那個人 真是叔叔?」他問。他心中始終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吧?但是他今夜對她的態度溫和得多。

  「你知道不是。」她吸一口氣,她聰明的決定說真話,莫恕不是子莊。

  「你可想過騙子莊的後果?」他問。「他是個很死心眼兒的人。」

  「我--當初也不是想這麼做的。」她搖搖頭。夜店到了,他們進去找位子坐下。

  「那為什麼現在如此?」他毫不放鬆。他今天也不是陪朋友去聽歌這麼簡單,是嗎?他原也是有所圖謀。只是他的方法比較高明。「我--沒有選擇,你不肯幫我。」她咬著唇。

  「我?」他意外。「當然是你,」她激動起來。「如果你肯幫我,肯--不歧視我,我也不會找子莊。」

  「一開始,你就是找子莊的。」他說。「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在。」她搖頭。「真的,我絕對不想傷害他,他是好人,只是--」「只是自私,不擇手段。」他替她接下去。

  「你逼我的,」她盯著他。濃濃的化妝令她看來像另一個人。「我無可選擇。」

  「我逼你?」他笑起來。「我和你有什麼關係?什麼瓜葛?我又欠了你什麼?」

  「你否認不了,」她臉上有一抹狠狠的紅。「你若對我公平點,我不會有今天。」

  「我對你有什麼不公平?」他在反問。

  「歧視、偏見。」她壓低了聲音。「無論我怎麼努力,你認定我沒安好心。」

  「我是這樣嗎?」「當然是這樣。」她小聲叫。「是你一手造成我和子莊之間的情形,就是你。」

  「我?」他皺眉。「當然,我也有點故意和你鬥氣。」她說。

  「故意?有這必要嗎?」他笑了笑。「我沒想到你也會這麼天真。」

  「不是我天真,是你欺人太甚。」她說。「我欺人太甚?誰?你嗎?」他還是笑。

  「難道不是?」她盯著他。

  「你不以為弄得我們家雞犬不寧?」他反問。「我有那麼大的力量?」她眼光一閃。他立刻發覺這話說得不妥。「至少子莊完全變了。」他馬上改變語氣。「你呢?」她不放過他。「沒有人能改變我,我是頑石。」他淡淡的。

  「頑石嗎?」她笑起來。「要不要試試?」他皺眉不語,過了好久。「你--離開子莊吧!不要再打擾他,」莫恕說:「他不是受得了打擊的人。」

  以玫呆怔一下,然後笑了。「要求?」她問。「算是吧!」他說。很誠懇的。「既然你不想傷害他--離開是唯一的辦法。」

  「我可以答應,但我有條件。」她說。他眼光一閃,胸有成竹的笑。「我答應替你灌一張唱片。」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目的,不是嗎?「不,不是灌唱片。」她笑得很狡黠。

  「哦--」他意外了。「若能做到的,我一定幫忙。」「你一定能做到。」她笑。

  「你說吧!」他望住她。

  「好。我們恢復從前的樣子。」她說。

  「從前的樣子?是什麼?」他被弄糊塗了。

  「你知道我唱得不行,你再教我。」她笑。

  他不能置信。「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她點點頭。「我是一定要成功的。」

  他考慮半晌,猶豫半晌。「這個做法對子莊不好。」他說:「他會誤會。」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理。」她說:「我離開他,而且--我會尊重你,對你好,不再發以前那種脾氣。」

  然而--可行嗎?

  子莊是看見報紙才知道這件事的。 報上的字句是誇張的、強調的,何以玫投入名師帳下,莫恕收了美麗的學生。 以玫和莫恕怎麼又--扯上了關係呢?他們不是根本不再見面,水火不兼容嗎? 以玫不是每次提起莫恕,都恨得牙癢癢的嗎?怎麼--怎麼-- 子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立刻打電話去以玫的家裡,電話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聽,以玫不在。 子莊從來都沒有去過她的家,他想--等幾個鐘頭之後,走去夜總會找她吧! 以玫重新投向莫恕,他--他竟感覺到難以控制,無以為助的痛苦。 痛苦--他是完全陷下去了,他愛上了她。 等時間慢慢過去是難捱的,他坐立不安的等到天黑,他連飯也沒吃的趕去夜總會。 他心急如焚的想去見到以玫。 以玫還沒有來,她去了哪裡呢? 他神情焦急的、痛苦的坐在一張小圓台上,緊緊的注視著舞台,他的臉色是那麼難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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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4:06
第七章

  失魂落魄的。

  他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但終於--是看見以玫站在台上了。

  她穿了相當暴露的衣服,亮光閃閃的,她化了好濃好濃的妝,她看起來十分陌生,但那野性美則更突出了,她一出場,立刻贏得了掌聲。

  她開始唱歌,是一首新歌--子莊覺得似曾相識的一苜新歌,啊--他記起了,是莫恕作曲的,他曾在家中聽莫恕彈起。

  以玫竟唱了莫恕的新歌。

  想到前些時候,他為了莫恕不肯讓以玫唱莫恕作的新歌,他幾乎和莫恕反臉的事,他真是心痛得厲害。

  人--怎麼這樣的善變?

  這件事是莫恕主動?或是以玫?或是兩廂情願?

  好不容易以玫唱完了三首歌,退到後台,子莊立刻就跟進去。

  他是這個圈子的人,後台的人認得他,沒有阻攔。

  他見到坐在一角的以玫,她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來了。

  「以玫--」他叫。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她抬起頭,很意外似的。

  「是你?」「以玫,我--」他說。她皺皺眉,用手勢打斷了他的話。「跟我來。」她走向外面的走廊。「什麼事?我不是說過你不要來夜總會嗎?」「是--但是--」子莊額頭冒汗,那張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瞼看來可憐兮兮的。「什麼事?不要吞吞吐吐,這兒人多嘴雜,我等會兒又要上台。」她神色冷淡。她從來都是熱情的,怎麼突然冷淡?因為莫恕?「你沒有再找我練歌。」他終於逼出一句。 「我沒空。」她不置可否。 「報上說你--你--」他說不下去,臉色更慘白了。 「說我什麼?到底怎麼同事呢?」她完全不知情似的。 「說你又跟了莫--先生。」他吸一口氣,終於說了出來。那莫先生已叫得勉強。 「宣傳而已。」她淡淡的笑了。 「他--肯讓你這麼宣傳?他同意?」子莊睜大眼睛。 「他又不會少一塊肉,只不過用一用他的名字而已。」以玫不直接說。 「但是他的脾氣--」 「不要談他脾氣了。」她不耐煩。「你回去吧!讓人看見了不大方便。」有什麼不方便?老實的子莊可沒有問。

  「我可以等你唱完一起走,我送你?」他說。

  「不,我有事,我約了人。」她冷淡的。

  「以玫--」他好像是當胸捱了一拳。

  「有空再談好嗎?」她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在工作時間,我們不方便和客人談這麼久。」

  「我想問--以後還去我那兒練唱嗎?」他問。

  「大概不會去了,我沒有時間。」她說。

  「你真--跟了他?」他的聲音低下去。

  「只是跟他學歌,不是跟他別的。」她笑。

  「當然--學歌。」他臉紅了。「他是比我好,比我有名,你跟他自然有益,只是--」

  她皺眉望著他,為什麼他還是不走?

  「只是什麼?說吧!我真的有事。」她看表。

  「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還可以見面嗎?」他是鼓足勇氣說的。

  「當然,當然是,當然可以。」她一連說了三個當然。「如果我有空的話。」

  「那麼--你會有空嗎?」他追問著。

  「嗯--我有空時打電話給你,好嗎?。」她說。完全沒有誠意的敷衍,他聽得出。

  「以玫--」他好難受,話也說不出來了。

  「回去吧!不要想太多。」她淡淡的笑。「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

  這是結束的話?這未免太殘忍。

  她感謝他為她做的一切,只是感謝?那麼,他一直以來所付出的感情呢?也只是感謝?

  「以玫,我--我--」他的心好痛、好痛。

  「對不起,我真的有事,」她拍拍他的手。「再見!」

  她轉身走了進去,根本沒有當他是一回事。

  他的心好冷、好冷,怎麼說變就變呢?每個女人都是這樣?尤其是一腳踏進娛樂圈的?

  好像林雅竹,好像以玫--

  子莊頹然的站了好一陣子,才慢慢退出後台。

  他並沒有離開夜總會,依然坐在小圓台上,看了以玫第二次出場。

  以玫的眼光掃遍全場,獨獨似乎看不見他,以玫--為什麼要這麼做?故意傷他?

  他很傷心、很痛心,他是真的受到傷害,在感情上,他是不堪一擊的。

  他呆呆的坐著,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顫,所有的美夢、理想都幻滅了,以玫竟然--這麼對他。

  一直以來她只是利用他,是嗎?是嗎?她只是在利用他?是這樣嗎?

  他的心慢慢變硬、變冷、變得麻木,再無知覺。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走了進來,莫恕。

  莫恕,他也來這種地方?他來的目的可是和子莊一樣?是為了以玫?

  子莊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不因為酒,而是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腦。

  莫恕並不停留,立刻就轉進後台。

  他顯然很熟,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他--唉!

  子莊放下酒杯,付了錢--他一定要知道事情是怎樣的,他有滿腔受騙的感覺。

  以玫騙他,而莫恕是他最信任、最尊敬、視作兄長的人也似乎騙他。

  他等在他們出來必經的路上,夜已漸深,馬路上行人已稀,他站在沒有燈的暗角。

  等了十分鐘,多長的十分鐘啊!他終於聽見了以玫開懷的笑聲。

  「我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好開心。」她說。

  莫恕沒有出聲,為什麼?他怎麼不說話呢?

  「其他幾個唱歌的女孩子一定嫉妒死了,你居然來接我下班,不是別人,是莫恕啊!」她又說。十分誇張。

  「去哪裡?」他沉著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

  去哪裡?他們還有節目,老天,

  「你說呢?」以玫愛嬌的聲音。她也曾經這樣對過子莊,她--對每一個可利用的男人都如此?那麼,她以前也不是愛子莊,是嗎?是嗎?是子莊自作多情。

  「我借了汽車,我們游車河。」他說。

  「好啊!」以玫叫。

  子莊終於看見他們了。

  他們是那麼親熱,以玫的手在他的臂彎,半個身體也倚在他身上,他們互相凝望著,那神情--

  子莊再也忍不住爆炸的情緒,從暗角里走了出來。

  「你--」以玫呆怔一下,神色變冷。「你做什麼?要嚇人?」

  子莊的瞼是蒼白的,眼睛卻血紅,可能因為喝了酒,又怒氣沖沖。

  他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們倆。

  「你為什麼擋著路?」以玫皺皺眉,不耐煩的。

  「何以玫,原來--你是這樣的女人!」子莊的聲音卻嘶啞了。

  「我是怎樣的女人關你什麼事?」以玫冷冷的反問。

  「你--你--」子莊氣得全身發抖。

  「我們走,他一定發瘋!」以玫拖著莫恕。

  「慢著,」子莊的眼睛要噴火。「莫--莫恕,你真--卑鄙!」他終於不再叫莫先生,他罵著莫恕卑鄙。

  莫恕不響,也不激動,只是冷冷的望住他。

  「你說話,你為什麼不說話?」子莊激動的叫嚷。「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你才是什麼意思?攔著我們鬼叫鬼叫的?」以玫不是好惹的。

  「莫恕,你說話,」子莊有豁了出去的意味。「你說--你明知我喜歡她、我愛她,你為什麼還這麼做?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女人,你為什麼偏偏要我喜歡的?你說--你說--」

  「你這個人真奇怪,我是你的什麼人?」以玫冷笑。

  「莫恕,說話!」子莊怪叫。

  莫恕皺一皺眉,眼光一閃,他始終沒放開以玫。

  「我不能喜歡以玫嗎?」他問。

  「你--」子莊下意識的退後。

  「喜歡,或愛該是雙方的、互相的,」莫恕冷淡的、漠然的說:「你可以喜歡她,我也可以喜歡她,其他人也可以喜歡她,重要的是她的選擇。」

  「她的選擇--」子莊轉向以玫。「你選擇了他?」

  「我喜歡他。」以玫想也不想的就說。

  「你們--」子莊被打倒了,他退一步,再退一步,終於轉身就跑。「我恨你們,尤其是你,莫恕!」

  這是他扔下的一句話。

  子莊走得遠了,再也看不見影子,莫恕才鬆一口氣,慢慢放開以玫。

  他彷彿打完一場仗般的疲倦。

  「你走吧!」他說。

  「戲演完了就叫我走,這未免太沒人情味。」她笑。

  他看她一眼,眼中光芒複雜。

  「我--很感謝你。」他說。

  「能有一種行動表示的感謝嗎?」她還是笑。

  他猶豫一下,終於伴著她往外走。

  「我送你回家。」他說。

  他們攔了一輛計程車,就默默的坐上去,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各人都在想心事。

  「你認為這麼做一定對?」以玫忽然問。

  他看她,沒有回答。

  「我很不忍,子莊看來受傷得厲害。」她又說。

  「他若知道你真實的生活,傷得更凶。」他冷淡的。

  「但是--現在傷他的是你。」她說:「他最恨的是你,不是我,你--為什麼要代我受過?」

  他有點震動,她難道--已看穿了他?

  「你替我掩飾我的私生活,不是嗎?」她笑。她實在是太聰明。「莫恕,你可是有點喜

  歡我?」

  他呆怔一下,車也停了。

  「你知道我的家,如果你願意來,我是歡迎的。」她說。轉身下車。

  他下意識的伸手,沒有抓住她。

  她是歡迎他的--他心中略過一抹奇異的熱。

  莫恕起身時已近十一點,依然覺得頭昏昏沉沉的。

  昨晚回來太晚,又整夜睡不好,莫名其妙的思緒一直纏繞著他,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發些奇怪的夢,夢裡又是以玫,又是雅竹,還有子莊--的模樣,到底她心中是怎麼想?是在打什麼主意?

  莫恕始終不相信她,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但是昨夜——她眼中的誠意又分明不假,她——唉!不明白的事也別想了,他還不夠煩嗎?

  合上鋼琴,還是回臥室再躺一下吧!下午還約了人,為新歌灌唱片的事商量,他不想自己沒精打采的。

  剛回臥室,就聽見門鈴聲。

  誰呢?這個時候?他不情願的去開門。

  「早!莫恕。」是一臉愉快笑容的以玫。

  他沒出聲,卻開了門。

  見到她——他心中是愉快的,至少可以趕走寂寞,可以——哎!可以陪陪他。

  「子莊是不是搬走了?」她一進來就說。

  「你怎麼知道?」他很意外。

  子莊搬走是今天早晨的事。

  「他打電話給我。」她嫣然一笑。
    她沒有化濃妝,沒有穿誇張、暴露的衣服,看起來反而親切、自然得多。

  「哦!」他不置可否。

  「只是哦?」她坐下來,好開心似的。「你完全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麼?」

  「他說什麼?」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他搬到一個朋友那兒,他說若要找他,可以去那裡,」她還是笑。「他還說他不怪我。」

  莫恕冷冷的笑一下。

  「他自然只是怪我。」他說。

  「你別生氣,他說——他到現在才發覺你很虛偽、很卑鄙。」她聳聳肩。

  「他可以這麼說。」他說。

  「事實上,你是個最偉大的好人!」她誇張的開玩笑。

  「我很卑鄙。」他說。

  「你這麼做不是為他好嗎?你不是一心一意怕我傷了他?阻礙了他的前途?」她有些嘲諷的。

  「你又焉知我不是為了自己?」他冷笑。

  「為自己?」她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對自己的美麗、吸引力深具信心嗎?」他也用嘲弄的口吻。

  「你是說——我吸引了你?」她有絲意外。

  「你以為是不是?」他盯著她。

  忽然之間,她有些不自在,莫恕的眼光銳利,似乎能看透她的內心。

  「我不是林雅竹。」她終於說。

  「林雅竹。」他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不要用這種口氣,你騙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對她餘情未了。」她笑。

  「我這麼卑鄙的人不配做情聖。」他不屑的。

  「我在你心目中也是卑鄙小人,這麼說 我們豈不是根相像?」她說。

  「但是有一件事,我站起來,我爬得高,我成名全靠自己。」他說。

  他是暗示她只會利用人做墊腳石?

  「因為你自己有這力量、有這本領,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她倒也不在意。「我是在利用別人,如果被我利用的人心甘情願,這也是我的本事。」

  「我承認你很有本事。」他笑了。

  像她這麼坦率直言的女人倒真不多,某一方面,她實在相當可愛。

  「莫恕,你好像對子莊搬出去一點也不關心。」她問。

  「關心與否不放在臉上,而且他是那麼大的人了。」他淡淡的。「他要搬走,我總不能扯著他不放。」

  「事前他沒告訴你?」她凝望他。

  「昨夜你也聽到的,他恨我。」莫恕笑。

  「你就忍心讓他含恨而走?」她半開玩笑。

  「我還能怎樣?」他搖頭。「如果他不是白癡,總有一天他會明白。」

  「那麼——你怕不怕我再去找他?」她似笑非笑的,有挑戰的味道。

  「你會嗎?」他看透了她。

  「你實在是一隻老狐狸。」她咬著唇,恨恨的。「什麼事都在你算計之中。」

  「也不一定,你不要太高估我。」他半真半假的。「我有時掉進獵人的網還不自知。」

  「誰會相信,你這種老奸巨猾,又是鐵石心腸。」她說。似乎是越說越恨了。

  「還有更難聽的形容詞嗎?」他搖頭。「何以玫,我和你之間是講好條件的協定,你是沒得可怨的。」

  「我怨什麼?」她聳聳肩。「反正我知道一件事,無論我怎麼做、怎麼努力,付出怎樣的真誠,你始終不會相信我,你始終對我有偏見。」

  「哦——你這麼想?」他問。

  「你對我的成見已經根深地固,這一輩子也休想改變了,」她搖頭。「所以我該什麼都不想,就這麼互相利用下去吧!對嗎?」

  「我沒有利用你的意思。」他說O

  「你要我離開子莊,這還不算利用?」她反問。

  「是要求,不是利用。」他搖頭。

  「總是有條件的,不是嗎?」她冷笑起來。昨夜眼中的真誠,再也不復見——昨夜她可

  曾有過真誠?或是他看錯了?「沒有子莊,你肯答應教我、捧紅我?」

  他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個替你一做就是十幾件晚禮服的男人,還找你嗎?」他突然間就轉了話題。

  「你——不必知道。」她的臉紅起來。

  臉紅表示她還知羞恥。

  「昨夜你說你歡迎我去你家,我怕——萬一碰上了不方便。」他笑。

  「那怎麼會——碰到?」她揚一揚頭,故作理直氣壯。「我的家只有我住。」

  「哦——天下有那麼大方的人?平白無故的替你做那麼多的晚禮服?還送你鑽石表。」他諷刺的笑。

  「為什麼沒有?」她咬著唇,很是難堪。「就是有些人喜歡做冤大頭。」

  他只是笑,不再說下去。

  「你——當然以為我和他有不三不四的關係啦!」她脹紅了臉說。

  「以前的事我不理會,以後——你要檢點一下,」他慢慢的說:「當初林雅竹能紅透半邊天,她從不應酬,從沒有不三不四的新聞。」

  「我——」

  「林雅竹也不是唱得最好,她紅和她潔身自愛,和生活嚴肅很有關係,」他再說。他是認真的。「 一個歌星能嫁得像她那樣,該是絕無僅有。」

  「誰能跟林雅竹比?她是純情歌後。」她悻悻的,不以為然的。

  「為什麼要看低自己?」他望著她。「你未必不如她,重要的是看你怎麼做。」

  「我該怎麼做?」她忍不住問。

  「先建立起與眾不同的形象。」他正色說:「做為我的學生,先要檢點自己的態度。」

  她的臉紅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點頭。

  「事實上——夜總會的薪水不夠我做兩件禮服。」她似乎是在解釋。

  「你要紅,衣服不是最重要的,你的風格、你的歌聲、你的形象加在一起會比衣服更吸引人。」他說。

  「我明白。」她點點頭。

  「光是明白沒有用,你要做、要實行。」他認真的。

  「我——知道。」她再點頭。

  「那麼,從此之後不要走到前台應酬客人,」他說:「就算是我,你也不可以來坐,因為別人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好。」她似乎已沒有自己意見。

  「不必擔心錢不夠用,」他忽然笑了,語氣也變得溫柔。「我馬上替你安排另一間夜總會。」

  「你——」她意外的驚喜。

  「這很簡單,夜總會的主持人和我們唱片公司很熟,他們希望我們預備力捧的新人。」他淡淡的。

  「你們預備力捧——我?」她不能置信的睜大眼睛。

  不是前一陣子還不許她唱他作的曲子嗎?

  「我答應過你成名作為交換條件。」他說。他可是故意用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吻。

  「真是這樣?」她緊緊盯著他。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他說。

  「晃恕——」她激動得似乎想哭。「莫恕,不是騙我吧?你不要騙我,你說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下午我帶你去另一間夜總會簽合約——去唱片公司練歌。」他淡淡的。

  「莫恕——」她抓住他的手。

  「你還得靠自己努力,」他說:「我給你的只是一個機會,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握。」 。「一定,我一定把握住這機會。」她緊緊仰望他。這一刻,她根本完全忘了他對她曾有過的成見、偏見。「我一定要達到我希望的目的。」

  他笑一笑,只是笑一笑,扯開她的手,轉身走開。

  「憑你的條件,你可能比林雅竹更紅。」他說。

  「比林雅竹更紅——可能嗎?」她叫起來。

  「你比她聰明。」他說。

  以玫怔了半晌,思索了半晌,忽然說:「我開始明白一件事,你肯幫我,並不完全因為子莊,是不是?」

  是不是?他不回答。然而不全為子莊,還為什麼?

  莫恕應邀為一個頗具規模的歌唱比賽作評判,他是主辦人的朋友,而且知道他們辦這比賽的態度很認真,所以才例外的答應下來。

  他從來不喜歡做些出風頭的事。

  子莊已搬出去半個月了,他完全沒有聽見子莊的消息,不過子莊既然住在朋友那兒,想來也是沒什麼大問題。

  莫恕這段時間很忙,自從他復出之後,工作簡直就沒有間斷過。

  他喜歡忙,忙可以填補許多東西,可以令他沒有時間去想一些他不願意觸及的事,他喜歡忙碌。

  他也不常常見以玫,自從她兼唱另一場子之後,她也忙起來。不過她好像很聽他的話,開始愛惜羽毛,開始謝絕應酬。

  莫恕相當滿意她的表現。

  以玫每星期都抽兩天的時間來莫恕這兒,練一練歌,學一點樂理方面的知識。

  她每次來一小時,總是匆匆的來,匆匆的走,他們甚至沒有聊天。

  歌唱比賽辦得相當熱鬧,參加的人多,參觀的人多,幾乎他們音樂圈子裡的人都來了。

  莫恕並不意外的看見了子莊,令他意外的是子莊瘦得很厲害,沒精打采的,又憔悴。

  子莊當然也看見莫恕,卻沒有打招呼。

  莫恕心中有些不安,他開始在懷疑——他做錯了嗎?他不該管子莊感情的事?

  或者——他是太過分了些,雖然他是為了子莊好。

  他默默的坐在評判席上,子莊不理他,他自然也不必過去碰釘子,大庭廣眾下,他會受不了。

  但是他一直是注意子莊的。

  子莊和他唱片公司的老闆坐在一起,看得出來他對台上比賽的人沒有興趣,他很恍惚,精神很不穩定。

  莫恕心中刺痛,他幾乎已經肯定,他做錯了。

  這個年頭,即使父母也無權過問子莊感情上的事,何況他又不是子莊的父母。

  他是過分了,他——可有方法補救呢!

  補救?這種事——唉!他當初就不該管的,是不是他真對女人有成見呢?或只是以玫?

  以玫當然不是個純潔的女孩子,然而只要子莊喜歡,他又何必多事呢?他是錯了。

  看著子莊,他也變得心不在焉,無法使自己全神貫住的聽比賽者的表演,他心中歉然!

  他不能再這麼下去,他一定要集中精神,否則實在太對不起請他當評判的人。

  時間慢慢過去,比賽終於結束了,勝利者也選了出來,台上在頒獎,台下的莫恕也長長的透了口氣。

  轉眼再看子莊,他竟已離開。

  子莊是故意避開他吧?子莊對他的誤會——不,可以說對他的恨意已深極了。

  這個時候他去挽回,是不是會太遲了?

  散場的時候,子莊公司的老闆走過來,他用一種很疑惑的眼光看莫恕。

  「阿莫,子莊和你之間有點誤會嗎?」他問。

  「沒有。」莫恕冷淡的。

  「這就奇怪,我叫子莊一起找你喝杯茶,他說什麼也不肯的先走了。」老闆說。

  「是嗎?」莫恕不願再談。

  「他現在搬出來住了,而且這一陣子他工作情緒很差,問他什麼事也不肯說,」老闆搖搖頭。「如果有機會,我希望你跟他談談。」

  「好。有機會我找他談。」莫恕轉身離開。

  他心中的不安擴大了,子莊現在竟是會情緒低落、無心工作,這——他豈不是弄巧成拙!

  看來,他必須找子莊談一談了。

  當然不是現在,他必須回家好好的想一想,看看該怎麼對子莊說。

  他坐車回家。

  肚子好餓,為了趕時間,晚餐都沒吃,回家還得自己煮,唉!若不是這麼餓,他寧願不吃了,工作了一整天,他累得動也不想動。

  走上四樓,他很意外的看見屋子裡的燈光。

  燈光?誰來了?是先離開會場的子莊?莫非子莊也想和他談談?

  急忙開門進去,沒看見人,卻看見餐桌上放著煮好的晚餐,三菜一湯。

  莫恕心中流過一抹奇異的溫暖,在他又累又餓的時候回到家裡,滿以為是一屋子的冷寂等著他,絕沒想到燈光、溫熱的菜飯——他想,這就是家吧?

  「回來了?」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是以玫。

  「你——」他其實已經知道是她,子莊不會想到做好菜、飯等他。「你今天不用去夜總會唱歌?」

  「意外的假期。」她淡淡的笑。「一間夜總會今夜被一個團體包去,他們有自己的節目,我們休息。另一間休業一星期,重修冷氣系統。」

  「怎麼知道我沒吃晚餐?」他問。

  今夜實在再無法對她冷冰,那燈光、那桌子上等著他的晚餐,實在感動了他。

  「並不知道,我想你回來宵夜。」她笑。

  「時間算得這麼準?」他也笑了。有一種頑冰溶解的感覺,很溫暖。

  「從報上知道你去當評判,電視轉播時我看見你,也知道比賽結果。」她說。

  「今夜還上了電視?」他去洗手,出來就坐在桌前。

  「你很上鏡。」她坐在他對面,那神情——可像個小妻子。「你的輪廓很深。」

  「可演冷面殺手。」他看她一眼。

  她好意外,真的好意外。

  「你也講笑話?」她問。

  「你並沒有笑。」他低頭吃菜。

  「意外得使我忘了笑。」她搖搖頭。「莫恕,你今夜看來完全不同。」

  「很——謝謝你做好晚餐等我。」他扯開話題。

  「如果你喜歡,我願意常常來替你做。」她真心的。

  「你這樣的女孩會做廚房的事,我實在意外。」他說。

  「有什麼意外呢?人都有幾種面目、幾重個性,我現在表現的是賢妻良母。」她說。

  「不想爬上成功的巔峰?不想紅遍天下?」他望著她。

  「想,當然想,」她絕不猶豫。「當我站在台上表演時,我希望自己是世界一流的,我希望自己比誰都成功,我希望自己比陽光更耀眼。」

  「的確多重個性。」他笑。

  「可是今天,我休息,我覺得自己安閒自在的非常舒服,我又在想,何必那麼拚命的去

  爭取名利呢?那實在是好累、好累的事。」她又說。

  「做人原是很累的。」

  「女人在這方面可以佔一點便宜,嫁個丈夫,可以舒舒服服的什麼也不必理,那就不會累了。」她說。

  「你真這麼以為?每天舒舒服服的什麼也不理?久而久之,那種生活也會令你累。」他說。

  「哦——這也有道理,」她想了想。「叫我每天無所事事,不必勞心也不必勞力,那的確也會令人累,是心理上的累,對吧?」

  「所以最好就是別做人。」

  「不做人做什麼?」她不懂。

  「我根本厭倦到世界上來走一遭,如果沒有我,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他吃完一碗飯。

  「怎麼這樣想?」她問。一邊接過他的碗,替他盛了另一碗飯來。

  她做得那麼自然,真像服侍自己丈夫。

  「有一件事——我想我做錯了。」他突然說。

  「哪一件事?」她問。立刻,她有些明白。「子莊?」

  「今天我碰到了他,他沒有理我,也沒有打招呼,散場立刻就走了。」他說。

  「過一陣子,他氣消了就沒事。」她說。

  「他很瘦、很憔悴,而且情緒低落。」他說。

  她皺了皺眉頭,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我怕——弄巧成拙了。」他歎一口氣。

  「後悔了?」她笑起來。

  「是吧!」他搖頭。「我做事絕少後悔,但這一次——我想我錯了。」

  「想補救?」她還是笑。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他很矛盾、很痛苦。「我——實在太過分,是嗎?」

  「我不知該怎麼說。」她望住他。

  「父母也管不了子女們感情的事,我是什麼人呢?難怪子莊怪我。」他苦笑。

  「但是我知道你是善意,因為我的確沒對子莊真心過。」她正色說:「你不必內疚。」

  「不管你對他如何,我完全沒考慮到他的感受,」他再歎氣。「我還一直當他是孩子。」

  她皺著眉,好半天才慢慢說。

  「可是我認為你對。」她說。

  「我對?我怎麼對呢?我主觀太強、個性太極端。」他搖頭。「以玫——你並不是我想像中那麼壞的人,我自己也明白。」

  她呆怔的望住他,實在意外他會說這樣的話。

  「我很意外你會這麼說。」好半天她才說。

  「我原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他說。

  「你很有個性。」她是由衷的。

  「那又怎樣?子莊不會原諒我。」他苦笑。

  「你何必苦苦要他原諒?他的原諒與否,其實對你也沒什麼重要的。」她說。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間——」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他們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她很出人意外的說:「其實,你這麼做——也不完全為他好,所以你才會內疚,是嗎?」

  「你——說什麼?」他疑惑的。

  「我說——」她勇敢的、目不轉睛的凝視他。「你不要他跟我在一起,一部分是因為你嫉妒。」

  「我——嫉妒?」他脹紅了臉。簡直荒謬!

  「你是嫉妒。你否認不了,」她胸有成竹的笑。「好幾次我都發覺了,事情並非表面那樣,你怕我拖累了子莊,而是你嫉妒。」

  「莫名其妙,我嫉妒什麼?」放下筷子,他叫。

  「你嫉妒我和他在一起,」她眼中是挑戰的、洞悉一切的光芒。「因為你也喜歡我。」

  「何以玫——」他站起來。「你根本——說的是天方夜譚,你自己胡思亂想,我——我——」

  「你摸著良心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她絕不退縮。「你只是怕承認。」

  「你——你——」他的臉脹得通紅。

  「為什麼不承認呢?喜歡一個人是光明正大的。」她放柔了聲音。「而且我也老實告訴你,我故意和子莊在一起,也是為挑起你的妒意。」

  「你——」他不能置信的望住她。

  「我喜歡你。」她坦然直視他。「一直以來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子莊。」

  「你——不,不,你開玩笑,」他一面搖頭,一面後退。「你開玩笑,我——我——」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她站起來,一步步走向他。「我喜歡你,你卻討厭我、歧視我,後來我發覺你是故意的,你對我也矛盾,於是——我決定利用子莊讓你明白一切。」
     「不,不是這樣的,不——」他矛盾著,掙扎著。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她站定在他面前,溫柔的、深情的凝視他。「為什麼要跟我,跟你自己過不去呢?」

  「不——」他的雙手都顫抖起來。

  「我愛你,莫恕。」她用雙手環住他的腰,她是勇敢的、坦率的。

  「以玫——」他低喚,終地用發顫的雙手擁住她。

  似乎,這些日子來的陰霾一掃而盡了。

  莫恕的冷漠、孤僻全被再來的愛情所溶化,他變得溫柔,變得心平氣和,他的工作熱誠再一次被推向高峰。他又在作曲,是一首旋律優美的抒情曲子。他反覆的彈著、聽著,自覺非常滿意。

  該是他復出之後,最好的一首曲子吧?

  心中一個新奇的念頭湧上來,他為什麼不自己把歌詞填好?

  這些年來他只是作曲,從來沒有填過詞,這真是最新的嘗試,他可以做的,是不是?

  不是有許多其他人也做得很好嗎?他一定也行,真的,他一定行的,停止彈琴,他拿起了紙筆。

  這樣一首優美的抒情旋律,該有一個美麗的歌名,該是——他忽然想起自己,一次失敗的感情使他頹廢了十年,再一次的振作,再一次的愛情,像——像——像一首下午的旋律,不是嗎?

  他四十歲,他的生命已走了一半,屬於他的上午該已過去,他現在譜的,不正是下午的歌曲?他現在把握的豈不是下午的時光?下午的旋律,該是最合適的。

  他很開心,能替歌曲想到合適、貼切又美麗的名字實在是愉快的事,這象徵著一切順利,是不?

  正待開始寫,房門響了。

  「我能進來嗎?」以玫伸頭進來。

  「進來吧!」莫恕微笑。

  他的微笑是很動人的,也許因為很少笑,總是冷著臉,當他笑時,格外動人。

  「在做什麼?」以玫輕盈的走了進來。

  她臉上沒有化妝,非常清楚。身上穿著洗白了的牛仔褲、T恤、根樸素。

  「填詞。」他說。

  「填詞?你不是只作曲嗎?」她很意外。

  「心有所感,嘗試一下。」他說。

  「能自己作曲、作詞,那會方便好多。」她點頭。

  「我不會填很多詞,因為我不是個感觸很多的人。」他搖搖頭。

  「什麼感觸?」她眼睛好亮。

  「自己。」他簡潔的。

  她想一想,笑了,她懂得他的感觸。「叫什麼歌名?」她問。

  「下午的旋律。」他淡淡說。

  「很好啊!很清新,至少不鴛鴦蝴蝶。」她說。

  「你唱。」他望住她,深深、定定的。

  「我唱。」她眨一眨眼,立刻點頭。「我會唱得好,一定的,因為這首歌有一半屬於我。「

  他不置可否的扔下了筆,立即站起來。「你來練歌?」他突然轉開話題。

  「不——我到夜總會去,順便過來看看你。」她說。

  「這個時候去夜總會?」他也意外。

  「我辭職了。」她淡淡的。

  「哦——」他拉長了聲音,有些不能置信。

  她不是一直嚮往名成利就?她不是不擇手段的往上爬?她不是永遠要抓住任何的機會?

  「以後我不再唱夜總會了。」她說得十分肯定,十分真誠。「灌唱片或者有機會上上電視。」

  「這樣——豈不和你的原意有違?」他說。

  「人是會改變的,尤其一個女孩,當她得到一樣最嚮往、最渴求的東西,她可以放棄其他的。」

  他想一想,握住她的手。「你令我非常意外!看外表,你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以前的確不是這樣的人。」她很坦白。「我很虛榮,很——不顧一切,是你令我改變。」

  「我並不要求你為我改變。」他正色說。

  「我自己願意,也希望這麼做。」她也凝望他。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以玫,我不希望以後你後悔。」他說。

  「如果我不這麼做,我才會後悔。」她肯定的。

  他望著她,好久、好久,然後笑了笑。

  「你是很好的女孩。」他說得很嚴肅。

  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她很感動。

  「你能這樣說,即使——假的,我也再無遺憾。」她說,聲音裡有濃重的鼻音。

  「我不會說假話,相信我。」他拉她來身邊。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並不是好女孩。」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你好與不好該由我來說。」他輕拍她的背脊,溫柔的安慰她。

  「不,不,以前我做過許多錯事,我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我喜歡錢,我——我——」

  「不必說了,你可以不告訴我。」他阻止她,不忍心再聽下去。「那畢竟是過去的事。」

  「不,我一定要告訴你,然後我的良心才會平安。」她吸吸鼻子。「我曾經——和一些有錢人來往,有一個你曾經見到過,我要他們的錢,當然,我得——付出代價,我——曾陪他們去外埠旅行,也曾跟他們短暫同居,那只是——單純的交易,我現在很後悔,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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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4:45
第八章

    「以玫--」他動情的擁她入懷。「不要再說了,無論以前你做過什麼,我全不計較,我不是頑固的要追究過往的人,誰沒過去呢?我們別再提了。」

  「那你--」她含淚的仰望他。

  「我喜歡你,無論如何也喜歡你。」他凝視她。

  那個野貓般的女孩,終於變成一隻溫柔的兔子。

  「喜歡?」她眼光一閃。

  他低頭吻一吻她臉上的淚,輕輕的,卻慎重的說:「我以前從不說過這個字,即使對雅竹,」停一停,他說:「我愛你!」

  「莫恕--」他緊緊的擁抱住他。

  他愛她,上帝,這是世界上最美、最動人的音樂。他愛她。

  好久、好久,他們才從溫馨中醒來,她離開他的懷抱站起了。

  「你再寫『下午的旋律』,我去替你煮咖啡。」她安詳、滿足的微笑。

  「別走。」他拉著她不放手。「你不覺得,這首歌詞該由我們共同去完成?」」

  「你寫我唱,這樣會更完美些。」她掉脫他的手,轉身走出去。

  望著她消失在門後面的背影,他久久回不了神。

  感情是這麼奇怪的一件事,從互相的敵視、水火不容到今天的相愛,簡直不真實得像作夢。

  可是一開始他們就互相吸引了呢?是嗎。

  他重新拿起筆來,卻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一會兒,他吸到咖啡的香氣,以玫托著小托盤,笑吟吟的走進來。

  「一定寫不出了,是不是?」她洞悉一切的。「靈感被我趕跑了。」

  「晚上再寫。」他不置可否。「我從來不喜歡勉強自己工作,我喜歡順乎自然。」

  「藝術家脾氣,標準的。」她笑。

  「藝術是什麼呢?」他搖頭。「我學的是藝術,但寫的曲子卻不是,也許可以攀得上藝術邊緣,但一流行就被人說通俗,只有娛樂性沒有藝術性,我實在懷疑,到底什麼是藝術?」

  「一句話惹出這麼多牢騷?」她還是笑。

  「不是牢騷,真話。」他歎息。「我有個朋友是寫作的,頗有一點名氣,但他寫的文章或故事被人稱為流行小說,他為這事心中不平了很久,什麼是流行小說?又什麼是文藝小說?又什麼是文學?分別到底在哪裡?因為所謂流行小說看的人多?沒有留傳下去的價值?然而所謂的文學看的人少,又有什麼用?人家都不愛看了,價值又在哪裡?又有什麼值得自誇的?這就和我們的藝術、通俗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不懂這些事,我是個俗氣的人。」她坦白、老實的說。「我心目中是被大多數人接受的就是好,就是有價值,否則自己一小撮人認為好卻不被一般人接受,那麼好得曠古絕今

  又有屁用?人們不接受嘛!」

  「你很會安慰人。」他笑起來。

  「我說的是真話。」她正色。「不是我會安慰人,而是真話,本身有力量。」 

  「如果我是作家,這句話該寫進文章,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笑。

  「我能不能說你很會恭維人?」她眼波流轉。

  「我們在互相標榜。」他拍拍她。

  他端起咖啡慢慢的、淺淺的喝一口,狀甚滿意。

  「怎麼樣?」她目不轉睛的在盯著他。

  「我從來不以為煮咖啡要講技巧。」他說:「但是你煮的和我自己煮的就是不同。」

  「好,抑或不好?」她很在意,很緊張。

  「你想教我怎麼煮呢?或是每天來替我煮?」他似笑非笑的望住她。

  她滿意的笑了,她努力做好一切,就是想得到他一句稱讚的話。

  「我每天來替你煮。」她想也不想的。「我在外面,不打擾你工作。」

  「我並非整天工作。」他說。

  「你不工作時,我陪你聊天。」她說。

  「我的生活很平淡、刻板,你能習慣?」他問。

  「我想可以,我也不是個活動、外向的人。」她說:「以前--許多事都違背良心。」

  「我們立個規則,在我面前,誰也不許再提從前。」他很認真的。

  「但是從前的一切畢竟是真正發生過的。」

  「以玫,常常記住從前只是為難自己,從前的好好壞壞到今天已不能挽回或補救,以後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去創造、爭取,為什麼不忘了從前呢?為什麼要為難自己呢?」他說。

  「從前--總是個教訓。」她垂下眼瞼。

  「你要記住的只是從教訓中學到的東西就行了。」他再拍拍她。「以玫,我想不到你也這麼死心眼兒。」

  「因為我珍惜目前所擁有的。」她說。

  「聽著,以玫,我們都是曾經滄海的人,而且我在感情上是很固執的,我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改變。」他鄭重的說:「我不會改變。」

  「莫恕--」

  她好感動。

  莫恕確是個值得愛的男人,曾經滄海,他更多了一份透徹和瞭解,真的。

  「來,我們不談這些。」他微笑。「喝完這杯咖啡我們出去散步,然後出去晚餐。」

  「散步回來我做晚餐。」她也笑了,幸福、快樂不易得,她為什麼不把握眼前的呢?「我已買好菜。」

  「好,我們回來晚餐。」他說。

  「你說得有點勉強,我燒的菜不好吃?不對口味?」她是十分敏感的。

  「不--」他望住她。「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呆怔一下,這--還用問嗎?她愛他啊!

  「我不該這麼做嗎?」她反問。

  「不,我只是奇怪,我已經四十歲,又不富有,你可以隨時找到比我強十倍、一百倍的人。」他說。

  「強十倍、百倍的人不是你。」她皺眉。「莫恕,你不是懷疑我有目的吧?」

  「不,當然不。」他搖搖頭,笑了。「我只是常常懷疑,我的運氣怎麼一這樣好?」 「莫恕,你太低估自己。」她握住他的手。「你能吸引每一個女孩子,真的,只是你拒絕她們於千里之外。」

  「是……嗎?」他呆住了。

  「你竟這樣不瞭解自己,不明白自己。」她歎息。「林雅竹再來找你,你真不明白為什麼?」

  他--真不明白嗎,

  以玫回家,莫恕照例只送到樓下,他不是個慇勤的男人,而且下意識裡,他不願去以玫的家,他不能抹去以玫曾經有過那麼多男人的陰影。

  以玫當然是獨居的,否則怎能方便她以前那種生活?那是一層相當不錯的大廈房屋,樓下有大鐵閘,二十四小時鎖上大門,有看更輪流當值,治安不錯,從來沒發生過什麼意外。

  以玫愉快的走出電梯,一邊從皮包裡拿出鑰匙。

  正待開門,看見後樓梯處一個黑影,黑影?盜賊?恐懼的感覺一下子湧上來,想叫,卻連聲音都沒有了。

  但是--那黑影並沒有凶神惡煞般衝出來,他只是動一動,依然站在原地。

  「誰?誰站在那兒?」以玫畢竟不是普通女人,她壯看膽子喝著。

  黑影又動了一動,才慢慢走過來。

  「是我。」他說。

  以玫吃了一驚,子莊?怎麼會是他?他怎麼知道她的地址?

  「你,子莊。」她真是意外又尷尬。「你怎麼會來?你找我--有事?」

  「沒事,我只是來--看看你。」子莊結巴著說。

  他看來還是憔悴,經過這些日子,難道他還不能忘懷?唉!子莊。

  以玫心念轉動,實在她也不能太拒人於千里之外,當初他對她實在太好,而她卻利用了他。

  「進來坐吧!好嗎?」她終於打開大門。

  他沉默的跟著她進去那十分精緻的客廳,他也意外,以玫的工作和收入,能有這麼漂亮

  的家嗎?

  「你的家很漂亮。」他是心裡怎麼想就說出口的人。

  「很普通。」她有些不自然。「你坐,我給你倒茶。」

  「不用客氣,我不口渴。」他坐下來。

  她還是走進廚房,替他拿出來一杯茶。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她看他一眼。

  「我--哎--我--」他期艾著。

  「是莫恕告訴你的?」她故意這麼說。

  「我--」他的臉脹紅了。「我--好幾次看著你回家……」

  「哦!」她釋然的笑了。「其實你只要打電話給我,我也會告訴你的。」

  「你會嗎?你以前--不喜歡我來你家。」他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他默然不語。

  不一樣是什麼?她和莫恕來往?以前她一直說不方便,他以為是她父母。

  「你一個人住這兒?」他四下張望一下。

  「是,我習慣一個人住。」她輕描淡寫的。「我父母住新界,交通不方便。」

  「你--不在夜總會唱了?」他的神色怪怪的。

  「嗯,休息一陣。」她不置可否。

  「你才開始唱,你該為自己打一點基礎。」他小心的。「我記得你說過要比陳秋霞更紅。」

  「那個時候很幼稚,坐井觀天。」她淡淡的笑。「眼光太短淺,讓你笑話了。」

  「你的意思是放棄唱歌?」他很意外。

  「不,我正在開始灌一張唱片。」她還是淡淡的。「我要做另一種形式的歌星。」

  他又沉默了。

  或者是他想說什麼,忍住了。

  「你不覺得我這樣比較好?」她反問。

  「我--很難講。」他搖搖頭。「我喜歡看見你站在台上發光,你與其他歌星不同,你是非常耀眼,非常光芒四射,我覺得--你會比較適合台上。」

  「也許是--可是--我覺得累,站在台上不只唱歌、表演就算了,還要應付其他許多事,很複雜的。」

  「是--有人要求你不再上台?」他猶豫著說。

  「你是指莫恕?」她笑。「怎麼會呢?他根本不理我這些事,我是先解約才告訴他的。」

  「他一定很高興。」他悶悶的。

  「他沒有表示意見。」她搖頭。

  「他--作曲讓你唱,讓你灌唱片?」他問,眉宇之間隱有妒意。

  「他是我的老師。」她說得很自然。

  「以玫--我也可以為你這麼做。」子莊似乎鼓起勇氣。「我的唱片公司可以捧你。」

  「很謝謝你的好意,子莊。」她是誠懇的。「但是我和莫恕那家公司有合約的。」

  「你可以要求解約,他們會同意的。」他熱烈得近乎幼稚。「你還沒有成名,他們是不會留難你的。」

  「子莊,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唱你的歌。」她好為難,子莊怎麼這麼死纏呢?「反正機會多得是。」

  「不,不,你現在不答應,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他沮喪的。「在你心目中,我一定遠不如他,我知道。」

  以玫明白『他』是指莫恕。

  「不要這麼說,子莊,我從來沒拿你們倆比較過。」她認真的說:「相信我,真的。」

  「你在安慰我,我分明不如他,」子莊的臉又紅了。「要不然你為什麼寧願他教?」

  「你不以為我是利用他的名氣嗎?」她故意說。

  「不是。」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我知道你不是利用他的名氣,你根本沒利用這個來宣傳,你認為他比我好。」

  「我說不是你又不肯相信,我們還是不談這些,好不好?」她說。

  「或者--你也被他吸引了?」他還是說。

  「子莊--」她很窘迫。

  她不能承認,否則會使他們關係惡化。

  「當年雅竹也這樣,」他喃喃地說:「每一個女人都會喜歡他,他有性格、有才氣、有名氣,還有令女人著迷的驕傲,我知道你也喜歡他。」

  「子莊,我--說過他是老師。」她為難的。

  「他是最有吸引力的老師。」他冷笑。

  「你別誤會他,子莊。」她本能的替莫恕辯駁:「你跟他相處那麼久,你該比我更瞭解他的善良才是。」

  「他是善良,但是他太--濫用感情。」他憤憤的。

  「你錯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搖頭,她實在想為他們盡一點力。「子莊,他為你的不告而別非常痛心。」

  「我總該獨立,我已經三十歲了。」他說。

  「是,你有理由要獨立,卻不能在這種情形下,」她正色說:「子莊,你這麼做很傷他。」

  「他卻沒想過,他做的一些事會傷我。」他說。

  「他絕對不想傷你,他所做的一切都為你好。」她說。

  「還說為我好?」他幾乎是叫起來。「他明明知道我--我--為什麼偏要把你搶過去?」

  「這--也是有原因的,」她猶豫半晌,終於說:「我跟你學歌--也只是想利用你,這是我的真話,我的目的被他看出了,他為了你的前途才這麼做的。」

  「很堂皇的理由啊!」平和忠厚的子莊也尖銳起來,感情的力量真難以估計。「他為我好,他真會為我好嗎?他大概希望我永遠像個孩子般的跟在他身邊,什麼都聽他的,永遠沒有自己的意見。」

  「你忘了這十多年來他對你的栽培?」她皺眉。「他怎麼可能是你說的那樣呢?」

  「那他--為什麼要阻止你和我來往?」他不平的。

  「他為你好,他怕我阻礙你的前途,」她坦白的,苦口婆心的。「子莊,你是個重感情的人,而事實上,我--是不適合你。」

  「適不適合,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決定。」他咆哮著。「他絕對無權插手。」

  「他--」以玫皺皺眉,要怎麼解釋呢?「子莊,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是決定犧牲自己了,她的名譽並不重要,她希望是莫恕、子莊能和好。

  「知道,我當然知道。」他點點頭。「你是個業餘模特兒,也在化妝品公司做事。」

  「這只是表面。」她笑。

  「表面?」他不明白。

  「是,這只是我的表面身份,」她無奈的搖頭。「實際上,我用這些名銜去--應酬。」

  「應酬是什麼?」他是老實人,完全不明白。

  「和一些有錢佬--交際。」她歎一口氣。「那些交際是要收錢的。」

  「收錢的交際?」他想一想,懂了。「那不是--那不是--我不信,你騙我!」

  「我沒有理由要騙你,這種事很光榮嗎?」她搖頭苦笑。「我說出來是希望你們能諒解,如此而已。」

  「那不可能。」他很固執。「我相信你不是那種女人。」

  「我是的,只不過比別的人做得高級些罷了。」她歎一口氣。「窮人家的女孩又特別愛虛榮,似乎--只有這一條路走,這是自古以來女人的悲哀。」

  「這不是理由。」他脹紅了臉。

  「想想看,子莊,」她苦笑,既然說了,也就不必保留。「我沒有理由醜化自己,對不對?我希望你明白他的一番心意。」

  「那他--又為什麼和你在一起?」他忍不住說。

  「不要固執,好嗎?他只是我老師。」她說:「他心中只有一個林雅竹。」

  「他早把雅竹忘了。」他又紅了臉,他是一直在激動。「我知道,他太濫用感清。」

  「子莊,我要怎麼說,你才相信呢?他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嗎?」她吸一口氣,豁出了自己。「他比你更清楚我,你不信嗎?你看吧,我住的房子,我的日常生活是怎麼來的?當模

  特兒,替化妝品公司工作的薪水夠嗎?這屋子是我自己的,你--應該明白了。」

  「以玫--」他好激動。「無論如何,我不在乎,我喜歡你,我不介意你的過去,真的。」

  「我介意。」她冷靜。

  「以玫--」他愕然。

  「回去吧!子莊,回去好好想想,我這樣的一個女人,值不值得你那麼恨莫恕。」她歎口氣。「上次你們在演唱會見面,你沒有理會他。」

  「無論你說什麼,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他站起來,他是那樣的固執。「我恨他,是他拆散了我們。」

  「子莊,我從來不曾--愛過你。」她無法不說。

  「你扯謊,你騙人!」他叫起來。「你們--你們分明聯合起來對付我,我--恨你們。」

  「子莊--」她意外的叫。

  子莊已拉開門,旋風般的衝了出去,迅速消失門外。

  他--真是愛恨那般強烈的人?子莊。

  子莊搖搖晃晃,步履不穩的走出電梯,濃烈的酒氣瀰漫在他四周,走廊上不算明亮的燈光也能看見他滿臉酒意,他又去喝酒了。

  離開莫恕的這一大段日子,他簡直無法工作,愛恨、妒意塞滿了心胸,矛盾使他不能一刻安靜下來,他只能借助酒精來麻醉自己。這是個古老卻有效的法子,是嗎?酒精的確可以使人麻醉,使人忘卻很多事。摸到他住的那一個單位門口,他費了半天的力氣才打開門。這是唱片公司同事徐鎮的家,徐是單身漢,自己供了一個單位,空看一間房子正好租給他。

  這個時候,徐鎮若非仍在公司就是已經入睡,徐是那種除了工作就是休息的人,他永無娛樂。

  其實子莊以前也沒有娛樂,也是除了工作就是休息,唯一放出去一次的感情,竟--竟--  小客廳裡坐著一個人,不是徐鎮,子莊揉揉眼,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定一定神,看清楚了,沒有錯,不是徐鎮,是莫恕!莫恕,怎麼會坐在這兒?

  看見莫恕,心中湧上了萬般情緒,這是他曾經敬愛的人,這也是對他有恩的老師,但是以玫--以玫--想起這個名字,子莊全身的血液都湧進腦袋,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誰讓你來的?」他指著莫恕,全身都在抖。「我不要看見你,你走!」

  莫恕不響,只是靜靜的望住他,用一種他完全不明白、不瞭解的眼光望住他。

  「你走。」子莊把臉轉向一邊。「我不要看見你。」

  莫恕還是不出聲,他來的目的是什麼?不出聲?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關係。」子莊激動得口不擇言。「以前你對我好,後來--我再也不欠你的,你不要再來,我不要看見你。」

  「我只想跟你談談。」莫恕終於說。

  「談!我們之間沒有可談的,沒有!」子莊叫。

  「有,而且必須要談。」莫恕十分冷靜。

  「不,我不和你談。」子莊態度強硬又激動,一副對敵人、仇人的模樣。

  「不談你會後悔。」莫恕說。

  「後悔的事已太多,不只這一件事。」子莊不示弱。

  莫恕微微皺眉,心中難過,若子莊一直這麼下去,這豈不全是他害的?

  「子莊,為什麼要酗酒?這對事情沒有幫助。」莫恕說。他知道說了也可能沒有用,卻又不能不說,他對子莊真是情如手足。

  「我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管不著。」子莊昂然說。那紅紅的臉上滿是憤恨。

  「我當然不能管你,我希望你好。」莫恕說。

  「我好?」子莊哈哈大笑起來。「我當然好哇!我有什麼不好呢?」

  「子莊,你--恨我?」莫恕沉聲的問。

  「我--不知道。」子莊生硬的。「我只是不想見你,看見你--我心裡難過。」

  「我很抱歉,子莊,」莫恕誠心誠意的。「我並不想令事情變成這樣。」

  「我該很感謝、很感動你這麼說?」子莊尖銳的。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感情上的打擊完完全全改變了他。

  「子莊,我們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好嗎?」莫恕說。他已經極度的低聲下氣了。

  當然,他是內疚的,他對不起子莊,雖然--他並非故意對不起他,事情的發展不是他能想像,不是他能控制的。

  「我希望自己能心平氣和。」子莊痛苦的。

  「子莊,當初我不知道--」莫恕為難、難堪的。「我只是希望你好。」

  「希望我好?」子莊又沉不住氣了。「怎麼樣才算好?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每天醉醺醺的,不能作曲,不能教學生,這算好?」

  「子莊--」

  「如果開始時,你就講明你喜歡她,我絕不和你爭。」子莊的臉變成紫紅色。「但是你不講,而且還仇視她,當她成洪水猛獸,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做。」

  「我--也不明白自己。」莫恕垂下頭。「我只能說--事情發展得令我自己意外。」

  「我不信!」子莊大叫。「你分明開始就喜歡她,所有的一切--你是故作姿態。」

  「子莊--我是這樣的人嗎?」莫恕痛苦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真的。」子莊直直的望著他。「這麼多年相處,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樣的人,你是深沉的,你把一切都放在心裡。」

  「我--」莫恕不知道該說什麼,事已至此,說什麼也豈非多餘?

  「你告訴我,是不是一開始你就喜歡她?」子莊似乎是得理不饒人。

  「不--是。」莫恕費了好大的氣力說。

  他說得雖費力,但良心平安,他的確不是一開始就喜歡以玫,真的。

  「你敢發誓?」子莊盯著他。

  「我可以發誓。」莫恕歎息著搖搖頭。「但是發誓對我們--對整件事有益嗎?」

  子莊再看他一陣,忽然笑起來,笑得很狂。

  「我告訴你,就算你發誓,我也不信。」他說。

  「我知道你會不信,但我還是要講。」莫恕努力使自己平靜。「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心平氣和時,或者--你會明白的。」

  「我不會心平氣和,只要你在,我不會心平氣和。」子莊喘息著。「你是個陰險卑鄙的人。」

  「罵了我這一頓之後,你會不會舒服一點?」莫恕問。

  「不會,我會恨你一輩子。」子莊叫。莫恕輕輕歎一口氣。

  「我不介意你恨我一輩子,你能不再折磨自己嗎?」他沉痛的說。

  「折磨自己?誰?」子莊絕不以為意。「你指喝酒?你怎知喝酒不會令我快樂?」

  莫恕沉默半晌,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徐鎮說--你一首曲子也沒作過。」他慢慢說。

  子莊一震,立刻又不在意的笑。「我不想作曲當然不作。」他說。

  「還有,你監製那張唱片--其中有四首歌都要重新錄過,子莊,你怎能這樣?」莫恕痛心的。

  「我怎樣?」子莊毫不介意。

  「工作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莫恕搖搖頭。「這樣下去--你甚至會失去工作。」

  「失去工作?誰理會它,」子莊坐到椅子上。「以往的十年,你不是一樣失去工作?」

  「這--不同。」莫恕還是搖頭。

  「當然不同,當時你還有一個我能賺錢養活你,」子莊不顧一切的說:「現在若我失業,失去工作能力,我可能像野狗一樣在街上沒人理。」

  「你自己知道為什麼不振作?」莫恕大聲問。

  「為什麼要恨你?振作有什麼好?」子莊搖搖頭,眼眶紅了。「始終--還不是這樣。」

  「為一個不值得的女孩子,你就放棄前途?」莫恕是忍無可忍。

  「不值得的女孩?」子莊怪笑。「不值得的女孩子你又要?為什麼你能,我不能?」

  「子莊--」

  「總之你沒有理由,你對不起我,說什麼也沒有用。」子莊打斷他的話。

  「是--我對不起你,」莫恕垂下頭。「你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肯振作?才肯放棄喝酒

  ?」

  子莊呆怔一下。「我的條件你怕負擔不起。」他冷冷的笑。

  「說吧!」莫恕說。

  「你會肯嗎?放棄她。」子莊嘲弄的。

  「就算我肯,你又肯讓事情從頭來過?」莫恕似在自語。「你還肯接受她?」

  「那是我的事,我只要你放棄。」子莊冷硬的。

  「你能保證?」莫恕問。

  「保證什麼?我振作?我不喝酒?」子莊大笑起來。「你當我是什麼?三歲小孩?」

  「子莊,我真心希望你好,事情我--弄巧成拙,」莫恕看來又後悔、又矛盾、又痛苦。「當初我真是全心為你,她實在不是好女孩,但--但--我也不知道--怎麼陷下去了。」「很美麗、新潮的故事。」子莊不留餘地。

  「不是故事--子莊,她對你無益,你怎麼這樣固執呢?」莫恕黯然說。

  「我只恨你卑鄙。」子莊咬著唇說:「不許我和她來往,你自己卻--」

  「不--我不是有心這麼做。」莫恕搖頭。

  「你肯放棄她?現在?」子莊追問。

  「我放棄了你能好好工作?」他反問。他不能任子莊這麼下去,他是當於莊是唯一的親人。

  「如果我答應你呢?」子莊笑得特別。

  「那麼--我就放棄。」莫恕透一口氣。為子莊--犧牲感情又怎樣?

  或者他是命中注定得不到感情的人吧?

  以玫用鑰匙開了大門,走進莫恕的家。

  現在該說是莫恕的家吧?子莊不住在這兒,莫恕休息、工作、吃飯都在家裡,他是很少外出的,除了一定要到唱片公司錄音。

  進門的時候,以玫覺得有絲異樣,說不出什麼原因的,屋子顯得空洞。

  莫恕不在家裡?咋天分手時他沒提起過。

  「莫恕,莫恕!」以玫每一間房子都看了一遍,他不在,大概有急事出去了。

  她也不在意,逕自到廚房,先看看冰箱裡,有些新鮮蔬菜、有肉、有魚、有蛋,好吧!她替他做午餐。

  一邊哼著歌,一邊開始工作。

  對於做家事,她原也是能手,很短的時間裡她就做得井井有條,蔬菜洗好,肉切好,魚也放在盤子裡配上薑蔥,等莫恕回來,一炒一蒸就行了。

  當然,還有莫恕喜歡的一樣--蕃茄蛋花湯。

  午餮的時間過了,莫恕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

  她覺得奇怪,他明知她會來,不回來也該有個電話啊,難道真是忙得不能分身?

  又等了一陣,快兩點鐘了,她忍無可忍的打了個電話去唱片公司。

  但是唱片公司的人說莫恕沒去過,今天也不會去,沒有事莫恕是不去的。

  放下電話,以玫怔怔的發了一陣呆,莫恕根本沒什麼去處,這半天的時間他去了哪裡?

  把魚肉放回冰箱,她到他工作室去查看。桌子上很乾淨,鋼琴合上的,唱機、唱片、各種書籍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整齊,沒有什麼不對。

  她又去他的臥室,同樣的,床鋪理得好好的,沒有凌亂的衣物,拉開衣櫃,簡單的平時穿的幾套衣服還掛著。

  她搖搖頭,也沒什麼不妥啊!

  肚子很餓,實在不能再等,她去廚房隨便吃了一點麵包,喝一杯鮮奶。

  還是沒有莫恕的消息。

  坐在沙發上,她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竟已五點多。

  莫恕還是沒回來。

  從疑惑變成不安,莫非他遇到什麼意外?

  她不知道莫恕有什麼朋友,有什麼地方可去,除了莫恕這個人和他和雅竹的那一段情外,她對他的一切是全然陌生的。

  他去了哪裡?

  再一次走進工作室,仔細的查看一次,哦--那首「下午的旋律」已經不見了,他填好了詞送去唱片公司?

  她再一次的打電話去唱片公司,回答的依然一樣,莫恕今天沒有去過,也不會去,他沒和任何人約好。

  以玫的不安變成焦急,她像一隻困獸一般的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到底莫恕去了哪裡?

  窗外暮色四合,她開亮電燈,站在窗前張望窗外四周,莫恕,莫恕,快回來吧!他該知道她在等他。

  窗外儘是來往穿梭的行人、車輛,就是沒有他的影子,天色已黑盡,他依然沒消息。

  她的焦急變成害伯,真遇到意外?

  在香港遇到意外真是不稀奇,車禍啦、人禍啦--譬如搶劫、傷人啦,莫恕會不會--

  越想越恐懼,她真想跑出去,找遍香港每一個角落,把他給找回來。

  但是--香港那麼大,人那麼多,別說她,就算警方要找一個人也不容易,她怎麼做得到?

  莫恕,莫恕,快回來吧,她真是擔心死了。

  九點半,她真是心急如焚,連肚子餓也忘了,呆呆的坐在沙發上發怔。

  莫恕從來沒試過整天不回來,連電話也沒有,他一定是遇到意外了,一定是。

  怎麼辦呢?該不該報警,不,不,要失蹤二十四小時或四十八小時之後警方才會受理的,現在去報警也沒有用,再等一陣吧,或者他就會回來?

  她的眼睛緊緊的盯住大門,她渴望大門打開,莫恕就站在門邊--

  等到十一點,她氣餒了,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否則莫恕絕對不會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記起了上次子莊給她的電話號碼,急忙在皮包裡亂翻、亂找,還算不錯,終於找到了,她沒有把這電話號碼扔掉。

  找子莊問莫恕的事--子莊肯回答嗎?子莊現在不是恨透了莫恕?

  這是唯一可以求助的人,試試也好,子莊--或者不會那麼硬心腸。

  她硬著頭皮撥電話,運氣很好,她聽得出來接電話的正是子莊。

  「子莊,我,以玫,何以玫!」她說。聲音惶急又有濃重的哭意。

  「以玫?什麼事,怎麼了?」子莊聽出不妥。「不要急,你慢慢說。」

  「子莊--你看見莫恕嗎?你知道他會去哪裡嗎?」她的眼淚終於是掉下來。「我等了他一天,他到現在還沒回來,連電話也沒有。」

  子莊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子莊,我沒有辦法,只能找你。」以玫哭著。「我不認得他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可能去哪裡,子莊,只有你能幫我,子莊--」

  「你什麼時候到他家的?」子莊終於問。

  「早晨十點!」她說。

  「屋子裡有沒有什麼異樣?」他再問。

  「沒有,很整齊。」她說。

  「很整齊?」子莊問。「有沒有不見了什麼?」

  「沒有--我不知道,哦!那首歌,那首『下午的旋律』昨天還在的,現在不見了。」她說。

  「譬如衣服用品呢?」他再問。

  衣服用品?什麼意思?

  「子莊,你--懷疑什麼?」以玫呆怔住了。

  「不--我只是問問。」子莊聲音有點怪。「你該知道的,莫--莫先生平日不是個注重整齊的人,他不愛收拾屋子的,是不是?」

  「是--」以玫四下張望,是了,這就是異樣之處,屋子裡出乎意料之外的整齊。「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子莊似乎在吸氣,很緊張,很激動。「以玫--這樣吧!你等我,我現在馬上來。」

  「好,我等你。」放下電話,她又坐在沙發上發呆。

  現在她是六神無主,子莊立刻趕來幫忙,她實在是非常感激的。

  莫恕說得對,子莊是善良的、熱心的。

  二十分鐘後,於莊終於趕到了,這二十分鐘裡,以玫彷彿過了兩年。

  「子莊--」乍見子莊,她又哭起來了。

  她原本是個堅強的、世故的女孩,現在竟是這麼感情脆弱,愛情的確能改變人。

  「別哭,別急,以玫,他不會有事的。」子莊安慰著。「我們先看看他的東西。」

  子莊自然比以玫更清楚瞭解莫恕的一切,他看了臥室,看了衣櫃,看了工作室,他心中明白,莫恕離開了,莫恕沒有騙他,莫恕離開了。

  他心中十分激動,莫恕答應他放棄以玫,莫恕真的是這麼做了,他--他--

  「怎麼樣?不見了什麼?」以玫著急的問。

  「一些衣服,一些書。」子莊照實回答。

  「那--他--他做什麼-走了之?」以玫如晴天霹靂。

  這怎麼可能呢?昨天一到都是好好的,她又怎能知道昨夜莫恕和子莊的協定?

  子莊沉默半晌終於點頭。

  「我想--他走了。」他沉聲說。

  這一刻他內心的感情是複雜的,莫恕終於離開了,那糾纏在他內心的愛恨一下子得到解脫,還有些感激,也有些惆悵,莫恕--離開了,為了要他戒酒,要他振作,莫恕離開了,也放棄了他第二次的愛情。

  「走--為什麼?」以玫跌坐沙發上。「為什麼?」

  子莊知道為什麼,卻不能回答。

  「為什麼?」以玫喃喃的說:「為什麼,我做得不好?他不滿意我?為什麼呢?」

  「以玫,也許--他另有原因。」子莊只能這麼說。

  以玫那樣子他看了也難過,以玫真是那樣鍾情於莫恕?但是他愛以玫啊!

  「另有原因?不,不,他一定是不滿意我,一定是我做得不好,不會另有原因。」以玫又哭了。

  「不是這樣的,以玫,你是好女孩,他一直這麼說,他--他--也許躲起來幾天去作曲呢?」子莊胡亂的安慰著。

  他心中也矛盾,有慶幸、有不安,這件事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沒有辦法,他愛以玫。

  愛--對他來說該是佔有,是自私的。

  「躲起來作曲?不,不,他根本不需要躲起來,他隨時都可以寫出很好的曲子,他只要出聲,我就不會來打擾他,他不需要躲起來,一定是我不好。」她低泣著。

  「以玫--」子莊不知道該說什麼。

  「子莊,你知道他去了哪裡,你一定知道,是不是?」她眼中射出希冀之光。「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子莊,你一定肯的,我知道。」

  「但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子莊搖頭。

  以玫對莫恕這麼一往情深,他能令她回心轉意嗎?

  「但是你們有共同的朋友,你和他唱片公司的同事也熟,你幫我去打聽,好不好?」以玫急切的問。

  「好,明天--我替你去打聽。」子莊點頭。

  「謝謝你,子莊,我知道只有你能幫我。」以玫抓住他的手,感覺到他輕輕一顫。「謝謝你!」

  「以玫--我只是說打聽,也未必一定有人知道。」子莊說得好困難。「如果他存心避開,一定沒有人能找到他。」

  「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會感謝你。」以玫說。

  子莊不安的吸一口氣,她感激他?莫恕是他逼走的。

  「那麼--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他說。

  「好!」她點點頭。「明天一早我就會來這兒,你有消息就立刻打電話給我。」

  「我會做。」子莊伴著她往外走。

  沉默走下四樓,走出鐵閘。

  「子莊,莫恕不在家時,你會搬回來嗎?」她突然問。

  她知道莫恕希望他搬回來,莫恕的離開--可是與子莊有些關係?

  她是敏感的,當她平靜下來,她立刻就想到了。

  「我--不知道。」子莊搖頭。

  「我希望能找他回來,否則--子莊,你得回來看屋子,總不能沒人住這兒。」她說。

  「我考慮。」他低著頭說。

  坐計程車回家的途中,兩個人都沉默,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

  「聽說你的那張唱片就要出了。」他忽然說。

  「是。」她歎一口氣。「只可惜莫恕不在,他是作曲又監製,他出了最大的努力。」

  「他總會在香港的,如果唱片暢銷,他會知道。」子莊安慰著。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唱他作的新歌。」她歎息。

  「他若作曲又適合你,一定會給你唱的。」他說。

  「我很喜歡那首『下午的旋律』,可惜他帶走了。」她說。

  「『下午的旋律』?」他問。

  「一首新歌,他自己作曲又填詞,很美,很好聽。」她說。一邊哼了起來。「本來他答應給我灌唱片的。」

  他沒有出聲。「下午的旋律」,莫恕作曲又自己填詞,可是--可是寫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感受?指他這一次得到的愛清?下午的旋律--屬於莫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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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5:11
第九章

  子莊心中開始不安。

  沙田,一條私家小路的盡頭用鐵絲網圍住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裡疏落的有七、八棟兩層樓或四層樓高的屋子,不很規則的豎立著,十多隻狼狗、唐狗在院子裡或追逐、或巡梭,或躺在草地上,有些孩子在玩耍,有些婦人在聊天,陽光和煦的照著,很平和,很獨立,很與世無爭的一個地方。

  九龍市區實在太擠迫,太緊張了,益發顯出近郊的此地安閒、可愛。

  六點鐘,放學的孩子陸續回來,放工下班的男人駕著私家車也回家了,層層樓,家家戶戶都傳出一陣又一陣的煮飯、燒菜氣味,家家都亮了燈。  這時,小路上有一個孤單的影子慢慢移近了,是一個男人,四十歲左右,很冷漠,很失意,有一抹滄桑在眉宇之間,然而那張瞼、那對眼睛卻是性格兼有吸引力。

  他是莫恕,他自然是莫恕。

  他緩緩走過鐵絲網的入口處,那兒有一道鐵門,鐵門邊有一間小石屋,裡面忙著一個類似守門的中年人。

  「回來了?莫先生。」守門人搭訕。

  「是!譚叔。」莫恕微微牽扯一下嘴角。

  然後他逕自走向其中一棟房子,走回他在二樓的家。

  那是一層二房二廳的屋子,和他在九龍的家差不多大,空氣卻好得多了。

  離開九龍的家,他就搬來這兒。

  這是唱片公司一個同事介紹的,是同事親戚的房子,業主去英國開餐廳,正好把空屋子連傢俱都租給了莫恕,當然,那位同事答應替他守密的。

  莫恕很喜歡這兒,空氣好是其一,交通也算方便,走出私家路就有巴士,有出租車,火車站也不太遠。最重要的一點,此地治安良好。

  每到七點鐘,鐵絲網處的大鐵門就關了,看門的譚叔很盡責,大院子裡有十多條狗巡視,家家戶戶又多半熟悉,能守望相助。一星期下來,莫恕已完全習慣了。

  他不大外出,作曲、寫詞,除非唱片公司有電話通知他,或他有事,他都不必回公司。

  譚叔每天替他帶些菜蔬、肉類,非常方便。

  附近鄰居都很友善,知道他是個作曲家、音樂家,知道他愛靜,都不來打擾他。

  該是很好的工作環境,該有靈感能寫出美好的曲子,但是--案頭放著的依然是那首「下午的旋律」。

  整個星期,他沒有寫過一個字,沒有作出任何歌曲,腦袋裡彷彿空了一樣。答應了子莊他就再也不反悔,一聲不響的就離開。當然 他仍掛念著子莊和以玫。

  以玫必定又意外,又失望,或者也會傷心,然而子莊會快樂,會振作,莫恕願意這麼做。

  他不能讓子莊懷恨,真的。

  一直以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子莊好,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再陷感情漩渦,他這麼抽身一走,會傷了以玫,會嗎?也許他自私,他寧願傷以玫,不願傷子莊。

  他認為以玫在這方面該夠堅強,她經歷過不少事,但子莊單純脆弱,不堪一擊,他想,他是做得對。

  唱片公司的同事告訴他,以玫打了無數個電話找他,也曾親自去過公司,又說以玫看來失神、樵悴。他內心是在不安、內疚,但--他是無可奈何,他只有這麼做,否則他會一輩子後悔。

  對子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他要子莊快樂、幸福,要子莊努力工作,創造自己的事業,而他--他已四十歲,雖然還不老,然而他已經歷過人生,是的,他經歷過了。

  另外更重要的一點,他本身在感情上受過打擊,受過刺激,他深知那種無法開解,無以自拔的痛苦,他不想子莊再蹈覆轍。

  只是--他離開後,子莊快樂嗎?振作嗎?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他曾悄悄的到以前的屋子附近探視過,夜晚並沒有燈,窗戶也沒有打開,那表示子莊並沒有搬回去住。

  不搬回去也無所謂,也許子莊想沖淡以往的同憶再作打算,主要是子莊真能振作起來。

  子莊才三十歲,子莊可不能也頹廢十年,這十年--莫恕是深自後悔的,像一個廢物般,十年日子就在指尖流逝,人生有幾個這樣的十年呢?

  為感情--實在是很傻,很不值得的事,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該是事業。

  他以十年換來這教訓、這經驗,他不能讓子莊像他。

  他默默的坐在寫字檯前,默默的望著那份「下午的旋律」,下午的旋律--該是一場夢吧?現在夢已醒,不,該說夢已消散。

  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一連串的夢,一連串的起伏,一連串的意外。這就是人生。

  下個月,該他錄另一張唱片,而他只寫好這首曲子,也沒想到該讓哪一個歌星來唱。

  唱片公司的老總會開玩笑的說過,如果這張由莫恕監製的唱片能由林雅竹來唱,必能轟動一時。

  林雅竹唱--她怎麼可能再唱歌?她已是高高在上的蕭玉山夫人,她怎會再唱。

  本來--以玫可以唱的,尤其這首「下午的旋律」,可是--為了子莊,他該避嫌吧?

  天已全黑,他到廚房裡胡亂的弄了一點面,這就算晚餐了。

  想起以玫總堅持三個菜、一個湯的情形,他心中有一陣隱隱的疼痛。

  無論以玫是怎樣的一個女孩,也無論她經歷過些什麼,她對他無疑是真心真意。

  然而真心真意--他搖搖頭,連一點食慾也沒有了,他--是思念她的。

  把吃剩的面放回到廚房的水槽,回到客廳,他默默的點起一枝煙。

  他怕寂寞,真的怕,卻偏偏總是要與寂寞為伴。像現在,連個講話的對象也沒有。

  從窗口望出去,除了附近十幾戶人家的燈光外,九龍市區像在天邊。

  唉!九龍市區像在天邊。

  實在無聊,實在寂寞,實在冷清,他無可奈何的打開電視,這是房東留下的。

  現在電視片集的一些主題曲相當流行,其中一些不乏佳作,真是相當動聽。只不過對莫 恕來說,那些歌曲的商業味道重了些。

  然而電視裡不是那些有好聽主題曲的片集,而是個胡鬧兒戲的綜合節目。

  一個歌星穿得亮閃閃,七彩得像只孔雀般的在搔首弄姿,歌聲刺耳,這種人怎麼唱歌的?既無色又無藝,電視台的主事人瞎了眼睛?

  歌星唱完了,一大輪廣告接踵而來,看廣告倒是不錯,至少十分熱鬧。

  然後,是一個不知所謂的胡鬧趣劇。

  莫恕在忍無可忍之下,終於是關上電視。

  他雖然不會寫文章,不會編故事,然而那樣的趣劇--也未免太看低觀眾了吧?他真懷疑,有人看嗎?或者那些人像他一樣無聊的開著電視,要的只是那些熱鬧的聲浪?他益發懷 疑那些所謂收視率了。

  關了電視,屋子裡一下子又回復冷寂。

  剛才吃的那半碗麵在肚子裡撐著難受,他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其實,他已用了很多時間散步,他實在不缺乏運動,肚子裡的食物不消化,只是心理作 用吧?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他呆怔幾秒鐘,拿起話筒。

  「莫恕?我是阿陳。」是唱片公司經理。「這麼晚,不打擾你嗎?」

  「打擾倒是不會,這個電話第一次響。」莫恕說。有很重的自嘲味道。

  「不是催你作曲,有件事想和你談談。」經理說。

  「說吧!」莫恕坐下來。

  「何以玫,她想解約。」

  「哦--她自己提出的?」莫恕很意外。「為什麼?有什麼特別原因?」

  「是子莊替她來說的。」經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子莊希望她到他公司去。」

  「為什麼要問我?」莫恕冷冷的。「你自己可以作主。」

  「當然--莫恕,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經理很關切。「看子莊的樣子--似乎很誤會你。」

  「何以玫要解約,你若能同意就同意好了。」莫恕顯然不願深談。

  「我自然同意,一來是子莊來說,再則何以玫只是新歌星,還沒有名氣。」經理笑。

  「子莊--還說什麼嗎?」莫恕問。

  「沒有,不過氣色很好,和前一陣子不可同日而語。」

  「這就好了。」莫恕說。

  「我可照你的話做,我沒說你的行蹤。」經理說。

  「子莊問過?」

  「何以玫問的,不過沒當著子莊面前。」

  莫恕只冷冷的哼一聲,沒說什麼。

  「莫恕,我可真的同意解約了。」經理強調。

  「這種事不需要告訴我,我只是個作曲的人。」莫恕冷淡的說。

  「好--鄉下你住得慣嗎?」經理是老朋友。

  「很是清靜,很適合我住。」莫恕說。

  「那就最好,希望你靈感泉湧,一口氣寫出十二首新歌。」經理笑。

  「我不是機器。」莫恕說。

  「不敢當你是機器,更不敢催你作曲。」經理不以為意的。「早點休息,有空來市區走走,我們飲茶。」

  「好--阿陳,何以玫怎麼問起我的?」莫恕問。他仍是關心以玫的,是吧?

  「她悄悄問我可知道你的地址或電話?又問我有沒有見過你。」經理慢慢說:「我當然一概推說不知,也沒見過你,她就不出聲了。」

  「不出聲?」莫恕說。

  「當然是很失望啦!」經理哈哈笑。「不過她很顧忌子莊,子莊一走回來她就沉默了。我是不敢問你們,我相信你們之間必然有些事。」

  「看在老朋友分上,無論任何情形下,不要說出我的地址。」莫恕鄭重。

  「我明白。」經理爽快的。「再見。」

  莫恕說再見,就收了線。

  看來--以玫是記掛著他的,而子莊卻還耿耿於懷,他已退讓,子莊還是不肯諒解?

  子莊一直是個平和的人,想不到愛恨這麼強烈,這麼極端。

  他離開,他放棄以玫,看來似乎仍沒有得回子莊的心、子莊的諒解,他--豈非白費心機?

  也不是--子莊氣色很好,子莊一定振作起來了,他還要以玫跳槽--這就夠了,子莊終於振作了。

  莫恕長長透一口氣,站起來走幾步,心中又是隱隱作痛。

  子莊單純脆弱,在感情上,他--莫恕,豈不同樣的脆弱,不堪一擊?

  以玫要跳槽跟隨子莊,卻又悄悄的打探他的消息,以玫--唉!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弄得那般的複雜,這般的矛盾呢?

  夜已漸深,附近人家的燈光幾乎已盡熄,所有的聲浪都消失,連天地都沉寂--莫恕躺在床上,他聽見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他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的心中疼痛,真的疼痛,每當他想起子莊,想起以玫--上帝為什麼要把他們三個人如此安排呢?這是殘忍的,真的,殘忍,他是愛以玫。

  離開之後他更清晰的發覺,他深愛以玫。

  以玫靠在沙發上,很沉默,很靜。

  她從來不是個沉默、安靜的人,她很少這麼整天待在家中不出門,她甚至怕人少的地方。

  但是,今天一整天她都坐在那兒,香煙一枝接一枝,電話鈴響了也不接,她似乎在思,又好像在回憶,她臉上卻是失意的神色。

  她對莫恕的不告而別,始終耿耿於懷。

  當然,她也明白到為什麼莫恕會不告而別的,子莊,是吧,為了子莊他情願放下她,那麼--那麼--

  她在他心中遠不如子莊重要?

  她不甘心,真的,她絕對不甘心。

  子莊是他什麼人呢?又沒有真正的親屬關係,只不過是他從孤兒院把子莊帶出來,莫恕--實在絕情。

  他教養了子莊,子莊已成人,他沒有理由再為子莊犧牲愛情,不是嗎?除非--他不是真正愛她的。

  莫恕並非真正愛她?想到這裡,她的心扭曲起來的疼痛,莫恕竟不是真正愛她。

  他們不是曾經有過甜蜜美麗的共處時光嗎?她看得出莫恕是愛她的,至少在那一段時間,但--他竟棄她而去,為的只是一個男人。

  這不可笑嗎?莫恕為一個男人棄她而去。

  古時候或武俠小說中或許有這些情節,什麼道義啦,友情啦,現在是什麼時代呢?二十多年來,她幾乎再看不見真正的道義、真正的友情,而莫恕卻--

  這實在是可笑的事,她絕不甘心。

  電話鈴又響起來,她漠然不動。今天電話像跟她有仇似的,一連串的響了幾十次,她不想聽,她根本不想說話,更不想見人,由它去響吧!

  鈴聲沉寂了,打電話那個人是知難而退了吧?

  她覺得有點餓,一整天什麼都沒吃,連水都沒喝過,怎能不餓呢?窗外天都已全黑了。

  她站起來,順手開了燈。

  到廚房冰箱裡拿出一瓶鮮奶,慢慢的喝下去,剛放下了瓶子,門鈴突然響了。

  是誰?這個時候是誰會來?

  猶豫幾秒鐘,她走向大門。

  自從和莫恕交往後,她已斷絕了以前所有的朋友--當然是男朋友,來人大概是子莊。

  門開處,果然是那焦急、不安的子莊。

  「啊!你真的在家,以玫,我打了一整天電話,怎麼沒有人接?」子莊進來就說。

  「我--出去了,才回來不久。」以玫淡淡的。

  她能恨眼前這個男人嗎?就因為他使她失去了莫恕,她能恨他嗎?能嗎?  「十分鐘前我還打來,後來決定來一趟,我不放心,怕你有意外。」他抹著汗,說得很真誠。

  「我們這兒很安全,二十四小時鎖鐵門,有人看更。」她還是淡漠的。「找我有事?」

  「想看看你,而且--轉換公司的事已經辦好了,一切oK!」他興奮的說。

  她看來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去廚房替他倒了一杯茶出來,似乎子莊說的事根本與她無關。

  「你不高興嗎?以後我們是同事了。」他搓著手。

  「無所謂高不高興,一樣是唱歌、錄唱片。」她說:「紅與不紅還是未定之數。」

  「一定行,我們老闆說過全力捧你。」他很有把握。

  「說不定我是捧不紅的阿斗。」她自嘲的。

  「怎麼會呢?我瞭解你的情形。」他搖頭。

  「我的情形?」她看他一眼,笑了。「子莊,我打算再唱夜總會。」

  「哦---為什麼?」他呆怔一下。「你不是說不喜歡唱夜總會嗎?」

  「我自然有理由。」她不置可否。「世界上有太多我不喜歡做的事,我能所有的都不做嗎?人是要生活的,很多事只能無可奈何的。」

  「你是說--為了生活?」他眨眨眼。

  「不是全部,當然,我希望賺錢。」她說。

  「賺錢--以玫,我--」

  「每個人都應該要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是不是?」以玫很快的打斷他的話。

  「是--我的意思是--」子莊欲言又止。

  「你能幫忙我灌唱片,又肯為我作曲已經很夠了。」她的語氣很堅定的。「我希望能安排自己的生活。」

  「是--是!」子莊的臉色變了一下。

  他心裡開始不安,以玫對他顯然與以前不同。

  以玫逕自坐下來,低頭沉思了一陣,然後說:「你怎麼替我要求你老闆肯簽我?我一點名氣也沒有。」

  這是很無關痛癢的話,是吧!難道她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嗎?

  「他是我老朋友,而且,他要我作曲。」他老老實實的說:「他很看重我。」

  「這叫互相利用。」她笑起來。「他要簽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面子。」

  「也不能這麼說,他聽過你唱,以前在夜總會時。」他脹紅了瞼。

  「我又快恢復以往的生活。」她歎一口氣。

  「以玫--」他是敏感的,立刻感到不安了。「你是不是對我--很不滿意?」

  「很不滿意?」她呆怔一下,大笑起來。「怎麼會呢?我有什麼理由對你不滿呢?」

  「我--唉!我--」子莊說不出話。他不願意再聽見莫恕兩個字從他口裡出來。

  「算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她擺一擺手。 子莊垂下頭,好半天。

  「以玫,你一定還沒吃晚飯,我們一起出去吃,好不好?」他問。

  「不,我很累,不想再出門。」以玫坐著不動。 她始終是一副淡漠懶洋洋的神色。

  「你總是要吃東西的,對嗎?」他說。

  「我已經吃過了。」她毫不起勁。

  子莊只好不再出聲,他有個感覺,以玫似乎想推他於千里之外。

  「以玫,是不是--我得罪了你?」他忍了半天,猶豫了半天,才結巴巴的說。

  「不要說這樣的話,怎麼會呢?」她搖頭,她益發受不了子莊的婆媽。

  莫恕永遠不會這樣,莫恕是性格的、冷漠又理智的,莫恕有很強的男人氣勢。

  唉!莫恕。

  「是真的,我覺得--我太自私,可是我沒有辦法。」他內疚又頹喪。「他實在不應該他明知我對你的感情,我--沒辦法控制自己。」

  她皺眉,子莊的話雖然有些語無倫次,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十分明白。

  「我說過不要再提以前的事。」她冷冷的。

  「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和諒解我的心意。」他說。

  「我明白,我也諒解。」她想也不想的說。聲音裡沒有真誠,也沒感情。

  他怔怔的凝視她一陣,搖搖頭,再搖搖頭。

  「不,我知道,你心裡不滿意我。」他固執的。

  「你怎麼知道我心裡的事呢?」她歎一口氣,第一次發覺,子莊的婆媽和喋喋不休實在令人受不了,他才三十歲,他有名氣、有才氣,但他的性格--他這種性格能作曲嗎?他甚至不像個藝術家。

  「我看得出。」他搖頭。「我不懂,到底他--用什麼手段迷惑了你?」

  「你說什麼?」她睜大眼睛,開始發怒。「你怎能說這樣的話?你忘了他對你的幫助?教養?你怎能說這樣的話?你簡直是侮辱人。」

  「以玫--」他嚇-一大跳,他說錯了什麼?

  「你想和我繼續來往就不要說那些莫名其妙又離譜的話。」以玫吸一口氣,她不想在這時候得罪子莊,子莊也許是唯一能替她找到莫恕的人。

  然而,找到莫恕又如何?莫恕的個性剛硬,他決定了的事又豈能改變?

  「好,我不說,我不說--」他連忙搖頭。

  他一個人和莫恕在一起了那麼多年,怎麼個性和莫恕相差十萬八千里呢?

  「你可咒罵他、批評他、攻擊他,那是你的事,只要你不在我面前。」以玫揚一揚頭。 「我始終同意一句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可以說我古老。」 

  子莊的臉紅了,她是故意諷刺他的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莫恕豈是他一日之師?

  「我--會記住他對我的所有好處。」子莊吸一口氣,用強硬一點的聲音說:「可是我不能忘了他和我在感情上的爭奪。」

  以玫又皺眉,很想問他「你當我是什麼?東西?物品?可以爭奪去的?」可是她忍住了,她不是笨人。

  「你恨他?到現在還恨他?」她冷冷的笑。

  「我--不知道。」子莊搖搖頭,臉上浮起了苦惱之色。「想起他,我心裡就像燒起一團火,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也許是恨,也許不是。」

  「可是他已離開。」她再說。「因為你而離開。」

  「並不是我--要求他這麼做。」子莊困難的。「真的,我並沒有要他走。」

  「然而你那麼對他,他不走又能怎樣?」以玫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我--」子莊無法回答,好半天,他突然問:「以玫,你--真的那麼喜歡他?」

  「我沒有這麼說。」她不置可否。她為什麼要把內心的感情對他剖白呢?她是愛,不是喜歡,是愛,她只願把這感情放在心中。

  「那--你為什麼對他念念不忘?」子莊是在嫉妒嗎?

  「我念念不忘?」

  以玫笑了,很嘲諷的一種笑容。「或是你念念不忘?」

  「我--怎麼會念念不忘他?」子莊說。但--他是念念不忘嗎?因為他不安?因為他內疚?

  「你沒有去打探過他的消息嗎?」以玫聰明的以退為進,試探著問。

  「我--是問過。」子莊是老實的。「我知道有幾個他們唱片公司的人必然會清楚他的去處,可是他們都推說不知,什麼都不肯講。」

  「這是不是證明你是念念不忘呢?」以玫笑了。心中卻失望,子莊並沒有打探到莫恕的消息。

  她知道,那些知情的人更不會把莫恕的地址告訴她的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裡。」子莊搖頭。

  「知不知道都一樣,他既然避開,你該明白他的個性,他永不會回頭的了。」她說。

  「是!他是永不回頭的,就像以前林雅竹--」子莊停下來,他是說錯了嗎?

  「林雅竹怎麼樣?」她立刻問。

  「沒有--」他支吾著。「他們鬧翻,她嫁給蕭玉山,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我不信。」她盯著他。「每次說起這事你就唔唔哦哦不說真話,我不信。」

  「當然--也許有點內情,可是我不知道。」他說。

  她心念一轉,笑起來。

  「子莊,我陪你去吃晚飯,你告訴我他們以前的事,好不好?」

  「我--」子莊為難的。「我實在不知道。」

  「那就算了。」她生氣的白了他一眼。

  「別生氣,以玫。」他搓搓手,不安的。「不過--我聽到一個消息,今天才聽到的,但是不知真假,你想不想知道?」

  「誰的消息?」她問。

  「他--和林雅竹。」他還是不願說莫恕的名字。

  「哦--他們怎樣?」以玫心亂了,臉色也變了。

  「聽說他最新的一批新歌將由林雅竹唱,也由林雅竹灌唱片。」他說。

  「真--是這樣?」以玫的臉色變得好難看。

  「不知道,但--空穴來風,總有原因。」他偷看以玫的神色。「而且是他公司的人說的。」

  「是--哪一些歌?你可知道?」她問得奇怪。

  她想起那首「下午的旋津」。

  「他們沒說,因為他還沒寫成。」他說。

  以玫咬著唇,不知在想什麼。

  「蕭玉山肯讓林雅竹出來灌唱片?」她說。

  「不知道。」他搖頭。「要不然--婚姻不穩。」

  她驀然轉頭,眼光如電。 「可能嗎?林雅竹的婚姻不穩?」她問。「不知道--」子莊嚅嚅的。「這個時代--婚姻不再是件永恆的事。」「子莊,我去換衣服,」她跳起來。「我們出去晚餐。」「你--」他傻了。怎麼突然改變心意? 「我突然想出門,我也肚子餓了。」她奔進臥室。是這樣的嗎?
  子莊很苦惱,以玫的忽冷忽熱,以玫的情緒無常都令他苦惱,他不明白,是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如此。

  以玫又開始在夜總會唱歌,是她以前唱的那兩家,子莊勸阻過幾次,她卻堅持這麼做。

  她堅持--是否有原因?

  子莊不敢問。

  他不知道以前她突然停止不唱,是否因為莫恕,那麼她再唱--也因為莫恕?

  對莫恕他是永難釋然,真的,就算莫恕已離開他仍然是耿耿於懷的。

  子莊每夜都到夜總會去接以玫,她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看見子莊等在那兒,她也沒有特別高興的樣子。

  不過子莊心中暗暗高興,以玫並沒有像其它的歌星那樣,下了班去應酬或結伴打麻將,她總是默默的收拾了化妝箱就隨他走。

  子莊每次提議去吃點宵夜,以玫總不同意,回到家裡也不讓他進去。

  他感到有點失望,不過--只要持之以恆的努力,她總會被他感動的,是不是?

  唱完收工,以玫提著化妝箱、歌杉走出後台,子莊早已等在那兒,一見她連忙含笑的迎上去。

  「可以走了?」他接過她的化妝箱和衣服袋。

  她看他一眼,他就是這麼言語無味的,換了莫恕,永遠不會這麼說。

  唉!還是莫恕,她是忘不了的。

  「每天這麼晚睡,你白天有精神工作?」她淡淡的。

  「我可以遲一點起床,我沒有固定工作時間,不要緊。」他立刻說:「不接你回家不放心。」

  「也沒有什麼,你不來我可以包白牌車,很方便也相當安全。」她說。

  「不行,我一定要來,」他堅持。「等你的時候我也可以作曲,不會浪費時間。」

  她淡淡的一笑,不置可否。

  「以玫,我們去吃點宵夜,好不好?」他誠懇的請求。「你一定肚子餓了。」

  「不餓,我只想早點休息。」她搖頭。

  「可是--我有點話想告訴你。」他看她一眼。

  「我們可以在回家的車上講。」她說。

  「以玫,自從你唱歌後,我們越來越沒有相處的時間了,」他搖頭。「你--好像在避開我。」

  「怎麼會呢?我沒有理由避開你。」她笑了。「我們工作的時間不同而已。」

  「去吃一點東西吧,」他凝望著她。「我--今天比較忙,一直沒有時間吃晚飯。」

  「哦--」她皺皺眉。雖不願意,卻也不能做得太絕。「怎麼不早說呢?走吧!」

  子莊笑了,他看來好高興,他的情緒真是完全控制在以玫手裡。

  他們找到一家在尖沙咀的夜店,是專賣上海菜的。

  「這兒,好不好?」他很體貼。

  「無所謂,反正我吃不下什麼。」她走進去。

  裡面坐著很多人,和晚飯時間差不多旺,香港真是奇怪的地方,明明治安不好,還有那麼多人流連在外,深夜不歸家。

  坐下來,要了食物,他們之間是沉默的。

  以玫根本不想講話,雖然她也不喜歡這沉悶的氣氛。

  「你不是說有話對我說?」她先開口。

  「啊--是的,」他立即點頭。「你看過今天報紙沒有?林雅竹真是要復出呢!」

  「是嗎?」以玫力持自然。聽見林雅竹三個字她就不舒服,是妒忌吧?「報上怎麼說?」

  「說得不怎麼清楚,只說傳聞她會復出,而且是唱莫恕的新歌。」他說。

  「不算是新聞啊!」她故作漠然。

  「以前只是聽說而已,可是現在是白紙黑字印出來,大概是真的了。」他說。

  「會不會是鱔稿,用來宣傳的?」她說。

  子莊想一想,點點頭。

  「也有可能,利用林雅竹的名字作宣傳,想喚醒人們對莫恕的記憶。」他說。

  「你知道他的新歌已經寫好了?」她問。

  「大慨一部分,」他說:「我不想理他的事,免得被人說閒話。」

  「有什麼閒話好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們拆伙了。」她淡然一笑。

  「也只不過一些圈子裡的人知道。」他臉上笑容消失。「有許多人在批評我、指責我,說我忘恩負義,我知道,但我不在乎,由他們去講吧!」

  「哦!有人說你忘恩負義?」她很意外。

  「你知道啦!這個圈子最複雜,有這種閒言閒語一點也不出奇。」

  「我該抱歉令你們關係弄僵。」她說。

  「不,不,不關你事,」他立刻否認。「我和他--原先就有些意見。」

  「我不覺得,最初我見你們時,你十分尊敬他。」她搖頭。「你什麼都聽他的。」

  「那--只不過是表面上看罷了,」他說得有些痛苦。「我是個成年人,我承認我很感激他,但是--我該有自我。」

  「他不給你有自我的存在?」她詫異的。

  「他--造成一種形勢,要我永遠都依賴他。」他說。

  真是這樣的嗎?或是子莊的成見太深?

  「但是以前我從未見你表示過不滿。」她說。

  「以前--他在失意中,沒有工作,生活沒有重心,他很自暴自棄,」他思索一下。「在那種情形下,我不能表示不滿,我怕傷害了他。」

  「原來--你並非外表上看來那麼簡單。」她恍然。「你也很用思想,很有心眼兒。」

  「我已經三十歲了,又不是孩子。」他說。

  那麼,他也不是外表那麼單純、善良,那麼受不起打擊,是嗎?是嗎?

  莫恕一直以來都錯估了他?或是--莫恕根本完全不瞭解他。

  「但是莫恕始終當你孩子、當你親人,我知道他對你的感情很真,他所做的一切都因為你。」她忍不住說。

  若是這樣,莫恕豈非受自己的感覺、眼光所欺騙了?

  「未必全因為我,」子莊搖頭。「我承認他對我很好,那是以前,你還沒出現之前。」

  「不,一直到現在,我相信他對你還是這麼好,」她肯定的。「你對他有誤會。」

  「絕不。」子莊不高興的皺眉。「他把你從我身邊搶走,這絕不會是誤會。」

  以玫歎一口氣,又搖搖頭。

  「錯了,不是他搶走我,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她說:「你該怪我。」

  「你不必那麼維護他,這件事我完全清楚。」他固執的。

  「你清楚什麼?你只是自己的固執想法,」她不客氣的。「我不維護任何人,我只認真相。」

  侍者送上食物,他們微有火藥味的對話停止一陣。

  「對不起,我太激動。」他說。

  「講出心中的話是會舒服一點。」她搖頭。

  「我就是認為他不該把你搶走。」他說。

  以玫笑一笑,喝一點湯,慢慢說:「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可以搶,但絕不是感情。」

  「感情?」他呆怔一下。「你是說--是說--」

  「我沒有說什麼,」她再搖頭。「我只是覺得你這麼對莫恕是很不公平的。」

  「他對我又可有公平?」他脹紅了臉。

  他就是不服氣,以玫始終幫莫恕。

  「他離開了,你也不能原諒他?」她冷冷的望住他。

  「我--哎,我--說句實話,我並不是不原諒他,我--很忌妒。」他結巴的說。

  「男孩子也忌妒?」她笑,帶有絲嘲弄。「各人有各人的因緣,各人有各人的際遇,忌妒是沒有用的。」

  「我不是忌妒他的成就,我--我--」子莊紅著臉,就是說不出來。

  以玫淡淡一笑,她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忌妒她喜歡莫恕。

  「吃東西吧!你不是餓了嗎?」

  子莊吸一口氣,嚥下了要說的話,低下頭開始吃東西,他說肚子餓,卻吃得很慢,沒有什麼胃口似的。  「關於林雅竹復出的事,你打聽過沒有?」她忽然問。她心中不能釋然的只是這件事吧?

  「我問過了,唱片公司幾個人都說是真的,蕭玉山答應她復出灌唱片,只限於灌唱片。」他說:「當然,唱片公司的人也可能不說真話。」

  「你知不知道唱哪些歌?」她關心的再問。

  「那是他們的商業秘密,他們不會告訴我的。」他搖頭。「不過我前天去他們那兒,無意中看見經理桌上的幾首曲子,有一首叫『下午的旋律』,不過不知道是誰作的,上面沒有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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