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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下午的旋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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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5:44
第十章

  下午的旋律,果然是下午的旋律。

  一剎那間,以改的臉色又變了,好久都不再出現的野貓般的神色又流露了出來,眼中光芒十分凌厲。

  「你寫幾首讓我唱,我們和他們打對台。」她咬著唇,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你想這樣?」他驚訝的。

  「為什麼不?你答不答應?你難道不願意為我作曲?」她急切的。

  「願意,當然願意,只是--這麼一來,我們敵對的關係豈非更明顯了?」他說。

  「就是要這樣,我們當他是敵人。」她咬牙切齒的。

  時間總是無聲無息的,莫恕離開九龍的家已經三個多月了。

  他甚至已愛上了那種半隱居式的生活。

  他發覺,在目前他才真正的得到了心靈平靜,以往的十年--甚至更早些,他不是心懷不平,就是耿耿於懷,心中始終有些東西。

  現在 雖然不能說心中無任何事物,卻能真正的平靜,真的,真正的平靜。

  每當他想起以玫,心中往往還是湧上一陣難言的情緒,他也思念,但--以玫能和子莊在一起幸福,他這一點點犧牲又算什麼?

  也許是超過了四十歲,得失心不再那麼強烈,得固然是好,不得--也是命中注定,他不強求。

  在報上看見以玫將和子莊合作的消息,他是高興的,高興之中難免一絲酸澀,以玫並非對他專心一意,她該算那種廣東話說『識撈』之人吧?

  然後,他又看見以玫復出夜總會的事,他--當然不希望她這麼做,然而以玫的事已與他無關,他的希望,他的同意與否對她根本不再重要。

  清晨,他在田間阡陌中散了一會兒步,覺得熱了才慢慢走回家。

  散步現在是他唯一的消遣,他可以尋找靈感,也可以當作運動,散步令他看見一些人、一些事,可以解他寂寞。

  他每天散步,每個清晨、每個黃昏,不論晴雨,不理會打風,他總是去散步。

  附近的孩子都認識了他,連那些狗群,也不再對他狂吠,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他有一個感覺,他已在此落地生根了。

  太陽漸漸爬得更高,他已微微見汗,是回家的時候了,或者他還可以寫一點曲子。

  他「下午的旋律」那張唱片,始終沒寫完,也始終沒找到人來主唱、灌唱片。

  報上曾猜測會是林雅竹復出主唱,但傳了一陣也沒有下文了。

  林雅竹?可能嗎?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想的,就算莫恕肯,林雅竹夫婦肯嗎?

  遠遠的,看見了家,看見了那一圈鐵絲網,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人到中年,「家」是最重要的。

  經過管理員譚叔的門房子,他停下來打個招呼,那個老老的、和藹的老頭子走了出來。

  「莫先生,你有客人啊!我替你開門請她進去坐了。」譚叔說。

  客人?唱片公司的同事?他點頭稱謝,快步回家。又是來催曲子的吧!

  打開大門,他呆怔半晌,坐在那兒等他的不是什麼唱片公司同事,是個女人,是--雅竹,林雅竹。

  「是你?」莫恕走進去。

  令他覺得高興的是心中絕不因她出現而有波紋。

  「很意外,是不是?」雅竹不只斯文秀麗,十年的闊太生活,使她看來像個天生的貴婦人。

  「是!唱片公司同事告訴你地址的?」他為她倒一杯茶,坐在她對面。

  他看來真是平靜得紋風不動,甚至和半年前他見她時的情感也不同。

  「那當然。否則我一輩子也找不到此地。」她淡淡的微笑,目不轉睛的凝視他。「為什麼搬來這兒?」

  「清靜。」他說。

  「你原來那兒也清靜。」她說。

  「我--想嘗試一下獨居的生活。」他終於說。

  雅竹不是別人,他是騙不了她的。

  「和--子莊有意見?」她再問。

  他皺了皺眉,他實在不想再提這件事。

  「你來找我,不是因為這些吧?」他反問。

  「當然不是--」雅竹搖了搖頭。「我碰到過子莊和那個叫何以玫的女孩。」

  「為什麼要告訴我?」莫恕忍不住了。

  「我覺得奇怪,何以玫對我似乎很有成見、很有敵意,但是--我甚至不認識她。」她說。

  「因為你曾經是歌後,而她只是個新歌星。」他淡然不動的。

  「是嗎?然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她笑了。眼中有洞悉一切,透視一切的光芒。

  「你當然也不是來和我研究何以玫的,是吧?」他冷冷的笑起來。

  雅竹思索一下,終於笑了。

  「報上消息說我們會再合作。」她說。

  「報上消息。」他冷哼一聲。「說不定有一天還傳我能當港督呢!」

  「你不以為是有人故意發佈消息?」她盯著他。

  他臉色一沉,聲音也更冷硬。

  「就算我莫恕今天窮途末路,也不至於利用你的名字來宣傳。」他極不客氣的。

  「別誤會,我可不是說你,」她的臉紅了。「事實上當年我是你捧出來的。」

  「那又怎樣?你今天已是億萬富婆。」他嘲弄的。

  「莫怨,我真的不是這意思,」她急急解釋。「我是說--那可能是唱片公司的人故意發出來的消息。」

  「那你應該要去問問他們。」他強硬的。

  雅竹輕輕歎一口氣,他的脾氣一如當年的激烈,當年--唉!總是遺憾。

  「莫恕--那些曲子你一直沒寫好?」她問。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告訴你。」他說。

  「不要這樣,我又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她說。

  「那你來做什麼?」他吸一口氣。

  「我想問--我們是否真有合作的可能?」她平靜的。

  「什麼?」他叫起來,不能置信的盯著她。「你那位蕭玉山可同意你賣唱?」

  「我的事不需要他同意。」她傲然說。

  「可是億萬富婆賣唱豈不是太沒面子?」他冷笑。

  「莫恕--我可是誠心誠意的來,你不必單單打打的諷刺我。」她眼圈兒紅了。「我認為如果我們合作,可能--會有很好的收穫。」

  「你沒想過也許會失敗。聽眾可能早就忘了你。」他笑著,十分不屑。

  她一窒,卻不氣餒。

  「但是報上的消息一發表,反應一直很熱烈。」她說。

  「再說,你的歌藝仍和十年前一樣?你的風格仍能適合目前的潮流?」他在澆冷水。

  「我相信勤練和改進後,我--仍然可以。」她說。滿懷信心的。

  怎麼?以她的身份、環境,她竟如此渴望再唱歌?這--可有原因?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冷笑。「十年前你是少女,今天你已是個漸漸步入中年的婦人了。」

  「你--」她呆怔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那麼--你不肯跟我合作?」她問。

  「絕對不肯。」他斬釘截鐵的。

  她怔怔的沉思了一陣,終於歎息。

  「我知道你恨我,雖然你不承認。」她說。

  「我為什麼要恨你?我說過,要恨我也只恨自己,你為什麼總要這麼想?」他叫起來。

  「這分明是事實。」她咬著唇。

  「其實--好吧!我在恨你,一直在恨你,恨了你十年,這總夠了吧?」

  「你終於--講了真話。」她吸一口氣。

  他搖頭,再搖頭。

  女人就是這麼不可理喻,她自己想出來一套,強迫別人承認,別人承認之後,她想出來的那一套就變成了真實的。

  「我--有事要做,你可以離開嗎?」他覺得對她已忍無可忍,他以前愛過她嗎?還為她頹廢十年?

  「不必趕我走,我要走時自己會走。」她強硬一點。

  「好。我唯一的要求是別把這兒地址告訴任何人,包括子莊、何以玫。」他正色說。

  「避開他們?」她笑了。

  「你已管得太多,問得太多。」他不悅。

  「到底是子莊得罪了你?或是何以玫?」她問。

  「我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兩種圈子的人,你實在不必問這些,真的。」他也歎一口氣。「但是我是真關心,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她說。

  「你的真關心怎麼在十年後的今日才跑出來?」他笑。

  「我--」她說不出話。任何人都有點苦衷的。「回去吧!雅竹,忘掉你曾來過此地的事。」他說。「莫恕--」她欲言又止。「被你丈夫蕭玉山知道了不好。」他站起來送客。她只好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下。「我可以知道你那批新歌到底給誰唱?」她問。「沒想過,總之絕不會是你。」他淡然的。「何以玫,是嗎?」她笑了。自以為聰明的。「不是。」他硬生生的說:「何以玫根本不屬我們公司,我的歌怎可能給她唱?」

  「哦——」「何況,她有子莊作曲還不夠嗎?」他說。「是嗎?」她看他一眼,終於走出去。關上大門,莫恕怔怔的想了一陣,雅竹來——真是只為這些小事?雅竹為什麼一再提出以玫?她知道了什麼?

  以玫坐在化妝室門外的走廊上,沉默的吸著煙。

  還沒輪到她上台表演,她不想和其他的歌星們八卦,是非多半從這些八八卦卦之中傳出來,她在這個圈子雖然並不長久,但她是世故而透徹的。

  復出的她,比以前更為受歡迎,可以說是比前更紅,有更多的場子找她演唱,她卻拒絕了。只肯唱原來的兩家夜總會。

  照理說,她該滿足於目前的名氣,可是看得出來她並不快樂,總覺得若有所失。

  是若有所失,她失落的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愛情。

  她曾經有過許多男人,然而從未愛過,除了莫恕——是的,除了莫恕。

  但是莫恕似乎並不重視愛情,他把其他的感情看得比愛情重要,所以他離開——離開的這些日子裡,他到底去了哪裡?他快樂嗎?

  以玫很瞭解莫恕的固執,他是那種明知做錯了也絕不同頭的男人。

  他——永不再回頭了吧?

  以玫覺得自己該悲哀,或者說——她這個人就是悲劇,唯一的一次愛情也會從身邊溜走。

  是悲劇吧?

  雖然於莊表現得忠實專一,他每天來接她,又在每一個空閒假期時陪她,又替她作曲,更費心的請到最紅的人替她填詞,但——依然彌補不了她心中空虛,她還是若有所失,若有

  所缺。

  愛情原是不可替代的。

  一個歌星唱完了走進後台,以玫知道,就輪到她了,按熄了香煙,她站起來。

  拍拍晚禮服的裙子,她聽見司儀在台上報著她的名字,接著傳來一陣相當熱烈的掌聲。

  掌聲,曾經是她所渴望的,她一直都盼望名成利就,但是——此刻她心中一片漠然。

  掌聲再也激不起她心中的漣漪。

  她苦笑一下,她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她是那麼注重愛情的人呢!

  踏著掌聲,她展開職業性的微笑走上台,樂隊已奏起她將演唱的歌曲,她拿起麥克風。

  是燈光太強吧!每次她上台,初初那幾分鐘她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然後,她漸漸看見一些人、一些面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是一批過慣夜生活的人。

  以玫似乎很用心的在唱,其實她內心轉動著好多思緒,她的思緒飄得好高、好遠,自己也難以控制。

  一曲既終,她機械化的鞠躬,接受掌聲,預備唱她的第二首歌。

  突然之間,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在這燈紅酒綠的場合,他穿了一身眩目的黑。

  他——他不是莫恕?

  是他,是莫恕,他沒有坐,遠遠的站在一角落裡,孤獨而遙遠,他就那樣雙手環抱胸前,漠然的望著台上的以玫。

  他——是望著她嗎?是嗎?是嗎?

  一眨眼間,以玫心中大亂,幾乎唱不出歌,她抓著「咪」的手僵硬了,她臉上再也沒有職業性的微笑——怎麼還笑得出呢?莫恕來了。

  不知道怎麼唱完的第三首曲子,她心急如焚,如有可能,她早已飛奔下台,抓住莫恕再也不讓他離開。

  但她不能,她是歌星,唱歌是她職業,她必須唱完三首歌,她只能無助的望著莫恕。

  他不會先走吧?既然來了,他總該見見她,是不是?他——回心轉意?

  走回後台,以玫立刻提起長裙飛奔著往前台去,也不理會別人詫異的眼光,她要見莫恕。奔到前面,角落裡空空的,根本沒有人——她的心收縮成一團,眼淚不受控制的湧上來。

  剛才可真是莫恕?或是她的幻覺?

  那一身令人目炫的黑,那個熟悉又遙遠的神情,那個只有在夢中出現的凝視——是不是莫恕?他可是真正曾經來過?

  她抓住一個侍者,不顧一切的問:「剛才有個穿黑衣服的人站在這兒,是嗎?」她喘息著,她無法使自己平靜。

  「哦——是的,」侍者點點頭。「你唱歌時他進來,站到你唱完時就走了。」

  「他——他——一個人來?」她激動得聲音發顫。

  「是吧!不怎麼清楚。」侍者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是什麼人,某某公子?」

  以玫顧不得回答,又飛奔著走出夜總會。街道上依然熱鬧著,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然而,又在什麼地方才能找到莫恕?他驚鴻一瞥的出現,立刻又失去蹤跡。他為什麼要來?又為什麼要走?以玫在馬路上站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平復心中的激情,慢慢走回夜總會。如果只為看她一眼而出現,她情願他永不出現,這樣——豈不是令大家更痛苦?走回夜總會,被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所攔。那是一個秀氣、漂亮的女人,神情高貴,衣著高貴,一眼就知不是個普通人。「何小姐,我能和你談幾句話嗎?」那女人說。「你是——」以玫疑惑的。「不必理會我是誰,」那女人微笑。「你匆匆忙忙的棄出去是為什麼?」以玫皺起眉頭,這又關她什麼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以玫沉下瞼。「別誤會,我絕對沒有惡意。」那女人笑了。「今夜我專誠來聽你唱歌,看看你。」「你為什麼要看我?你是誰?」以玫再問。那女人不答,只是淡淡的笑。「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誠意,」女人很會說話。「陳子莊會來接你,是不是?」

  以玫簡直再難忍受,這女人什麼都知道。

  「如果你不說自己是誰,我就回後台了。」以玫說。

  「莫恕——已經走了,你沒有追上他,是嗎?」女人的話鋒一轉。

  「你——你——」以玫心念電轉,她已知道這女人是誰,還有誰能知道莫恕、子莊得這麼清楚?

  「我是林雅竹。」她終於說。

  「林——雅竹,」以玫竟是囗吃了。「你為什麼來找我?你和莫恕一起來的?」

  「不,我自己和朋友來的,」她指一指一張檯子。「我很意外的看見了莫恕。」

  「你知不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裡?」以玫急切的問,像溺者抓到一根浮木。

  「我不知道。」雅竹淡淡的。「但是我知道他為什麼離開。」

  以玫失望的不出聲。

  「他很傻,是不是?」雅竹又說。

  「我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理由做他希望做的事。」以玫說。

  「你以為他會不會快樂?」她問。

  「你該去問他。」以玫說。

  「何小姐,若是——你愛他,為什麼不找他回來?」雅竹忽然說。

  「我——這是不可能的,」以玫紅了臉。「而且根本沒有人會告訴我他在哪裡。」

  「你沒有先表現出找他的誠意。」雅竹笑。

  以玫搖搖頭,再搖搖頭。

  「找他同來也無濟於事,子莊在他心中比我重要得多。」以玫說。

  「傻丫頭,這根本是兩種不同的感情,怎能混為一談呢?」雅竹說。

  「你不明白,他好固執。」以玫歎息。

  「我不明白?」雅竹笑得好特別。「我怎能不明白呢?何小姐,誠意最重要。」

  以玫臉又紅了,她幾乎忘了雅竹以前曾是莫恕的未婚妻,怎能不瞭解呢!

  「我——想順著他的意思去做。」以玫說。

  「順著他的意思?嫁給子莊?」雅竹忍不住低嚷。「你愛子莊嗎?你會快樂嗎?」

  「我——不想莫恕難做。」以玫垂下頭。

  「錯了,你在為難你們三個人,會是悲劇,」雅竹正色的說:「若你要嫁,世界上男人那麼多,何必一定是子莊?」

  以玫心中一震,忽然間有些明白。

  是啊!她鑽進牛角尖了吧?何必在兩個男人狹小的感情中兜圈子?世界上男人那麼多,除了莫恕也未必一定是子莊!她開始瞭解雅竹的誠意。

  「我——明白了,」以玫透一口氣。「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話,真的謝謝你。」「我希望你和他都快樂。」雅竹笑了。「以前你們——」以玫想問,又再頓住。「我若說莫恕從未愛過我,你信嗎?」雅竹拍拍以玫的手,轉身去了。莫恕從未愛過雅竹?這話怎講?

  「林小姐——」以玫還想問。雅竹已走遠,已回到她朋友之間。莫恕從未愛過雅竹,會是真的嗎?可是因為雅竹的誠意不夠?誠意。

  已是半夜四點鐘,以玫仍在床上輾轉。

  她無法抹去莫恕站在夜總會一角的影於,他為什麼要來?又為什麼不肯見她呢?他——他既然走得那麼冷酷絕情,又何必回來看她?

  想起莫恕,她心中就像一團火在燃燒,一團永難熄滅的火。

  她輕輕歎一口氣,坐了起來,為自己點燃一枝煙。

  莫恕走後,她碰見林雅竹,這會不會是種安排,或是真的巧合?

  雅竹說莫恕未愛過她,可能嗎?沒愛過?

  她又說「誠意」,難道以玫不曾有過誠意?她是指哪方面的誠意呢?

  一枝香煙燒完,她煩躁的站起來,今夜大概她是無法入睡的了,莫恕——唉!她看見了莫恕。

  站在窗前,沉睡的九龍是安安靜靜的,莫恕會不會在另一個窗前思念她吧?這——是怎樣的一份感情?

  雅竹的話分明是在鼓勵她,雅竹可是認為她還有希望?雅竹會瞭解莫恕比她更多些嗎?

  或是——雅竹見過莫恕?在這段時間裡?

  想到這裡,她心中的火燒得更熾,雅竹若是見過莫恕,必然知道莫恕的地址,她——她

  再也抑止不了打電話找雅竹的衝動!雖然現在是半夜四點鐘,雖然她不知道雅竹的電話號碼。

  是啊!她不知道雅竹的電話號碼,她怎能找到她?

  但是,她知道若自己不找雅竹問個明白,她一定會爆炸,真的。

  找雅竹,找雅竹,找雅竹——有了,先找到子莊,子莊或能知道雅竹的電話。

  再也考慮不了那麼多,以玫拿起電話就撥,她根本忘了現在的時間。

  電話響了好久、好久,才聽見子莊睡眼惺忪的聲音。

  「誰?哪一位?什麼事?」子莊一連串的。「現在是什麼時間,你知道嗎?」

  「我——子莊,是我,以玫。」她呆怔一下,歉意浮了起來。

  「以玫——」子莊是真的醒了,叫了以玫的名字。「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有事,」以玫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冷靜一點。「我——睡不著,找你聊天。」

  「好,好,我陪你聊天,」子莊對以玫千依百順,好得無以復加。「要不要立刻到你家?」

  「不必了!」以玫在考慮應該怎麼樣開口。她不愛子莊,卻也不願傷害他。「我們在電話裡聊好了!」

  「你——你有失眠的習慣嗎?」他問。

  「沒有,子莊,吵醒你真不好意思。」她說。

  「沒關係,絕對沒關係,明天早上我不必回公司,可以大睡一覺。」他在笑,很真誠的。

  「子莊,你和雅竹有來往嗎?林雅竹。」她問。

  「林雅竹?沒有,為什麼問她?」子莊意外的。

  「我——有點事想找她。」以玫硬著頭皮說。

  「什麼事?」子莊問。

  「嗯——她以前唱的一些老歌,我很喜歡,市面上差不多賣絕版了,我想跟她借套譜和歌詞。」以玫勉強找了一個理由。

  「這——也不必找她,我可以替你在唱片公司找,」子莊熱心的。「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替你寫套譜,歌詞是總有人知道的。」

  「不——我喜歡聽她唱歌,我希望認識她,當面請教一些唱歌的問題。」以玫說。

  「哦——好吧,我明天替你打聽一下,」他終於說:「找她想來不成問題。」

  「明天——我希望盡快。」她說。

  「你的個性真急,好,我明天一定最先辦這事。」子莊笑了。

  他是完全不覺察以玫心意,是嗎?

  「不是明天,是今天。」以玫更正他。

  「好,是今天起床之後。」他還是笑。

  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以玫卻是心不甘的樣於,她不能立刻找到雅竹。

  「子莊,你會開車嗎?」她突然地問。

  「有執照,卻很久沒開過車了!」他意外的。

  「那也沒關係,我想游車河。」她說。

  他叫:「游車河?現在?」

  「你來嗎?我們坐計程車去。」她是突然奇想,就算她走遍全香港、九龍,能找到莫恕嗎?

  「現在——你真是想去?」他猶豫著。

  以玫是不是有點不妥?有什麼人半夜去兜風的?

  「你若不來,我自己去。」她負氣的。

  「來——我立刻來,你等我半小時,」他急切的。「千萬別自己去,等我,治安不好。」

  「我會等你。」以玫放下電話。

  對子莊,她有十足的把握,她叫他東他不敢西,她叫他半小時來,他不會四十分鐘才來。

  但是,女孩子多半是不喜歡這麼千依百順的人,總覺得欠缺一點個性,是吧?

  她很快的換上一條牛仔褲,然後再把頭髮束在後腦,也不化妝——她心目中根本上是不

  在意子莊的。

  二十五分鐘,子莊趕到了。

  他進門的時候還有喘意,他是盡全力「趕來」的。

  「沒有遲到,是吧!」子莊笑得慇勤。

  「走吧!」以玫嫣然一笑,鎖上大門。

  落到樓下,剛好有計程車經過,他們跳了上去。

  「到尖沙咀轉一圈,然後從窩打老道出隧道到沙田,然後送我們回這裡。」以玫吩咐。

  計程車司機詫異的看他們一眼,也不出聲,汽車如飛而去。

  「為什麼忽然想到要去兜風?」他問。

  「不為什麼,」她淡淡的。「我很喜歡隨心所欲的做一點事,我是突發奇想。」

  「你的突發奇想最好要考慮到安全。」他關心的。

  「知道。」她點頭。

  「一點鐘送你回家時也沒想到游車兜風的。」他說。

  「睡不著,很悶,很是難受。」她笑。

  「你——」他猶豫一下,才慢慢說:「有沒有吃安眠藥的習慣?」

  「沒有。」她望著車窗外。

  「那還好,很多這個圈子的人吃安眠藥,這是最要不得的習慣。」他正色說。「我們這圈子有很多不可對外人道的苦衷,吃安眠藥的人也情非得已。」她淒然說。

  「有傷身體的。」他再說。她還是看車窗外,窗外有什麼呢?「以玫,你今夜似乎——有些不同?」他望住她。「不同?是嗎?」她全不在意。她的全部心神卻在窗外。「你有心事,又心不在焉,」他說:「從上車到現在,你一直望窗外。」「我是出來兜風,望窗外的。」她看他一眼,視線依然回到窗外。

  「以致——」他皺眉。

  「我所有的時間都困在屋子裡,我突然希望探一探外面的世界。」她說。

  「那容易,找一天我陪你去新界。」他笑笑。「也不一定是新界,」她說得奇怪。「我只要使自己的心靈開闊。」子莊望著她半晌。汽車已從尖沙咀駛向沙田方向。

  「我們現在不是去新界嗎?」「到了沙田就轉回頭。」她說。

  「這麼黑,沙田有什麼好看?」他問。「我恐怕那兒只有幾盞路燈。」「不要擔心,我相信到了沙田天也快亮了!」她說。

  子莊想一想,他的小心眼兒毛病又來了。

  「是不是有誰——住在沙田?」他沉聲問。

  「誰?」她不滿的看他一眼。「你告訴我誰住在那兒?」

  子莊脹紅了臉,好半天才說:「我——小心眼兒,對不起。」

  以玫冷冷一笑,又轉向窗外。

  「我——以為你知道他——莫恕住哪兒。」他又說。

  「他?你怎麼會以為的?」她提高了聲音。

  「我不知這,只是心裡這麼想。」他說。

  「有什麼理由這麼想?」她毫不放鬆。

  「我——我——」子莊被逼急了,話也幾乎說不出來。

  「你告訴我,是不是知道他住沙田?」她再問。緊緊的盯著他。

  「不,我真不知道。」他歎一口氣。「我只是聽夜總會的侍者說,有一個男人今夜去聽你唱歌,站在那兒聽完就走,你追出來已找不到他。」

  「誰這麼說的?」以玫脹紅了臉。

  「一個侍者。」他老實的。「我不敢問,我以為——以為是他。」

  「以為是他就是他嗎?」以玫冷笑。「他既然走了,又怎麼會回來?」

  「我不知道,我——嫉妒。」他垂下頭。「以玫,你心裡還在想著他,是不是?」

  她一震,不能出聲。她愛莫恕,當然想著他、念著他、掛著他,偏偏——又不能向子莊承認,她悲哀的感情。

  過了獅子山隧道,是沙田了。

  沙田。

  莫恕感冒了,是突來的初秋涼意令他病倒。

  莫恕雖然燒退了,人還是軟弱的,胄口又不大好,太多的抗生素使他什麼都不想吃。他穿著長袖睡衣在沙發上養神,他希望明天能好起來,至少能恢復體力,那麼他就可以繼續寫完那首曲子了。

  鈴聲突然響起來,他順手拿起旁邊的電話聽筒,餵了兩聲,電話裡全無反應,是誰在惡作劇?

  鈴聲又響,這才意識到是門鈴,不是電話。

  他沉默的走去開門,鐵閘外面站著雅竹。

  「你?」他皺起眉頭,一副不歡迎狀。「有事?」

  「進來談,好嗎?」她望著他。

  才幾天不見他就憔悴了,她自然不知道他生病。

  「不方便。」他冷冷的搖頭,又看看身上的睡衣。「我們之間也沒有事需要談。」

  「開門。」雅竹也不動氣,她深知他的脾氣。「我要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莫恕猶豫了半分鐘,終於打開了鐵閘。雅竹淡淡一笑,輕盈的走進來。「那天——我在夜總會見到你。」她說。他眼光一閃,沒有出聲。

  「你知道你走了之後的事嗎?」她再問。他搖搖頭,還是不響。

  「何以玫追出來,追不上你,很失望。」雅竹說。

  「這些事——很無聊,我不想聽。」他硬硬的。

  「不想聽?那天你為什麼去夜總會?」她笑了。

  「我的事不必向你解釋。」他坐下來。

  「當然,不過——我沒有惡意。」雅竹說:「那天我去——事前並不知道會碰到你。」他漠然的坐著,連反應也沒有了。

  「既然去了,又何必要走?」她再說。

  「如果你來只為說這件事,對不起,你走吧!」他說。雅竹絕不在意,反而笑了起來。

  「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她說。停一下,又說:「後來我和以玫談了一陣。」

  「什麼?」他瞪大了眼睛。「我們談了一陣,」她再說:「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和她外表並不像。」他又沉默了。「她很痛苦。」雅竹說:「你實在太殘忍。」

  「我的事,不要你理。」他脹紅了瞼。

  「驕傲。」她微微一笑。「這是事實,與驕傲無關,你和我之間有什麼關係?」他冷笑起來。雅竹微微皺眉,卻是不動氣,她似乎是打定主意、下定決心而來的。

  「你怎麼了?臉色很差。」她放柔了聲音。

  「你到底想怎樣?」他發怒了。「為什麼來煩我?你該關心的只是你老公。」

  「我只是來看看一個老朋友。」她的修養好極了。「你病了,是不是?我看得出來。」

  「你最好現在立即離開,我不想見你。」「不要發脾氣,我只想幫忙。」她笑。

  「幫你自己吧!」他站起來。「你走,我要休息。」雅竹搖搖頭,再搖搖頭,還是在微笑。

  「你其實好傻,總是折磨自己,一次又一次。」她說:「你怎麼會不為自己打算?」

  「似乎很瞭解我似的。」他說。

  「經過一次教訓,怎能不瞭解?」她苦笑,有一絲往事如煙的感覺。「如真瞭解,走吧,」他終於歎了一口氣。「你知道我決定了的事不會改變。」「如果決定是錯誤的呢?」雅竹反問。「錯——也由得它去錯。」他強硬的。

  「不能這樣,莫恕。」她搖頭。「你會親手把三個人的幸福毀掉。」

  「幸福?那是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他自嘲的。

  「你曾經一次又一次擁有過,卻被你自己推出大門口。」雅竹說。

  「不許胡說!」他皺眉。「難道你不承認?」她盯著他。「我只知道我對子莊有責任和義務。」他說。「愛情不能拱手相讓,這是天下最荒謬的事。」她說。他眼光一閃,沉默半晌。「我——沒有愛情。」他說。

  「你是騙人呢?或是騙自已?」她不肯放鬆。「我只看事實。」他漠然說。「看事實?到夜總會去看?」她尖銳的。雅竹從來不是尖銳的人,為什麼今天如此特別?

  「你說這些——與你有什麼好處?」他故意問。

  「好處?」她輕輕一笑。「莫恕,我——希望你幸福。」

  他一窒,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心也柔軟了,畢竟是雅竹,畢竟——曾有一段情。

  「我已四十歲,對生命已無更多要求。」他說,這是真話吧!

  「四十歲說得好像七老八十,」她叫起來:「人家四十歲還有資格選傑出青年呢!」

  「那是人家,我的心境有七十歲。」他蒼涼的笑。

  也許他在病中,神色格外令人心酸。他實在沒有理由如此犧牲自己。

  「莫恕,你以為這麼一走子莊就有希望?」她問。

  「我不理,至少——他不再懷恨。」他說。

  「錯了,子莊得不到何以玫,我怕以後恨意更深。」雅竹洞悉一切。

  「什麼?他們——不是很好嗎?」莫恕意外的。

  「你以為子莊慇勤的接接送送就能打動何以玫的心?你以為愛情就是這麼容易?這麼簡單?」她叫。

  「子莊是真誠的。」他說。

  「真誠?」雅竹笑。「現在的女孩子不比十年前,為了對方真誠就肯下嫁給他,現在的女孩子要愛情,真正的、實在的愛清,她們不再委屈自己。」

  莫恕心中一動,從雅竹一語雙關的話裡他似乎聽出一些東西,雅竹在——怨?是不是?

  十年前的事她仍耿耿於懷?在嫁了蕭玉山之後的今天?她覺得委屈?然而蕭玉山是億萬富翁啊!

  女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

  「子莊不會令她委屈。」他硬硬的說。

  「委屈與否是她自己的感受,你無法代替她說。」雅竹非常的固執己見。

  「這是——她告訴你的?」他終於問。

  「她不愛子莊,拖下去只有更痛苦。」她逕自說。

  「她告訴你的?」他追問。

  「她怎會說這些?尤其是對我?」她搖搖頭。「可是我能看得出來,真的。」

  他默然。

  「她從後台奔出來又追不上你時,整個人都失去了生命一樣。」她搖搖頭:「她實在是個不錯的女孩。」

  莫恕振動一下,以玫——真的是那樣?

  他以退為進,成全該是一種美德,他以為子莊和以玫該從此得到幸福,似乎——天不從人願。

  「她——還說了什麼?」他忍不住問。

  以玫,以玫,每當想起這名字,他內心依然有難以抑制的痛楚和思念,所以,他忍不住去了夜總會,但——有用嗎?徒惹更多的痛苦。

  「我幾乎把你的地址告訴了她。」雅竹笑。

  「什麼?」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像鐵鉗一樣。「你到底說了沒有?你怎能這麼做?」

  「我並沒有說。」她揮不開他的手:「你弄痛了我。」

  他一震,立刻放開她。

  「很抱歉,雅竹。」他歉然地坐下來。

  「莫恕,不要為難自己,好嗎?」她柔聲說。

  「不,有些事——你不能瞭解的。」他歎息。「就算我不怕子莊恨我,卻也不能看見他沉淪、毀滅前途,他無親無故的孑然一身,我——不忍。」

  「你難道有親有故,有很多家人?」她說。

  莫恕是好人,他總是為別人設想而忘了自己,這年頭已再難找這樣的人了!

  「我比他年紀大,我受得起。」他說。

  「以玫呢?」她搖頭。「我發覺你不懂女孩子的心理,又始終不為她打算一下。」

  「子莊肯定能給她幸福。」他說。

  「她的幸福卻肯定不在子莊身上。」她說。

  莫恕沉思半晌,終於緩緩說:「你——要我怎麼辦?」

  「去見她一次。」她立刻說:「是好是壞也當面說清楚,這麼不告而別不是男子漢行為

  。」

  「我——不想見她。」他心亂了。 見以玫——他怕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感情。

  「聽說——你寫的那些歌是給她唱的。」雅竹忽然說。

  「是。」他點頭。

  「或者——再由她唱?」她提議。 他想起了那首「下午的旋律」,想起了那短暫的時光,臉上的線條也柔和了。

  「她已不再屬於我們公司了!」他說。

  「如果你肯,這會是問題嗎?」她問。

  「但是——」

  「別說子莊,他已是個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她叫。

  「我卻怎能忍心把他推到十八層地獄。」他歎息。

  「你以為子莊真是那麼愛以玫?或只為爭強好勝?」雅竹忽然說。 爭強好勝?可能嗎? 子莊替以玫作曲的那批新歌都完成了,詞也請人填好,灌唱片的工作已積極展開。 以玫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投入繁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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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6:07
第十一章

  她除了晚上在夜總會唱之外,白天要練歌,要和樂隊合作拍子節奏,還要費盡心思來安排、處理歌曲,她是希望一鳴驚人。

  忙碌是最好的忘憂辦法,忙碌中,她只好把莫恕的事暫時放開。

  她甚至不再失眠,因為一天的繁忙工作之後,她已筋疲力盡,眼睛都已睜不開。

  她看來似乎開朗了一些、快樂了一些。

  子莊的情緒完全受她影響,對感情,他是完全的投入,似乎——以玫已主宰了他。

  他為以玫忙碌得起勁,把灌唱片的事盡可能的做得完美,只要以玫開心,他就在所不惜了。

  以玫又在錄音室裡練歌,隔著玻璃,子莊在聽著,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以玫並沒有把這幾首歌唱得出色,總覺得差那麼一點點。

  為什麼呢?她看來不是心情很好,精神也集中嗎?她應該唱出水準的。

  一曲唱完,以玫在裡面問:「怎麼樣?行了嗎?」她攤開著雙手。

  子莊猶豫了一秒鐘,說:「你出來吧,我們明天再練。」

  以玫除下耳機,推門出來。

  「不是說明天可以正式收音了嗎?還練?」她問。

  「我希望能做到十全十美,這是你第一張唱片,」他說:「我們多花點精神沒關係。」

  她想一想,淡淡的笑了。

  「你不滿意?」

  「我——哎,總覺得還差一點點。」他有些為難。「不是挑剔,對你——我比較嚴格些。」

  「好,明天再練。」她也不怎麼在意,因為她明白,無論如何,子莊是好意。

  「去喝茶,好不好?」他凝視她。

  「免了,我得回家休息一陣,晚上我還有工作。」她不客氣的拒絕。

  「那——我送你。」他說。

  「你有事就不必,又不是晚上,」她搖頭。「每次送來送去,你的時間就沒有了。」

  「在送你接你途中我仍能工作,思想是不會停頓一秒鐘的。」他說。

  「這種情形下能專心?」她問。

  「當然差一點。」他笑了。

  「對你自己也要嚴格一點才行。」她說。

  「當然,當然,對自己我是一向嚴格的。」他立刻說。

  「還說嚴格,卻不專心作曲。」她搖頭。「我走了。」

  「我送你,只要等我五分鐘,」他堅持著。「收拾一點東西我就可以走。」

  「好吧!」她聳聳肩。 子莊離開了錄音室一陣,五分鐘他真的就回來。

  「可以走了。」他笑得很是容光煥發。

  事實上,在這個圈子裡,子莊的年輕、清秀又斯文是很受一般女孩子歡迎的,有幾個相當出名的女歌星還主動的接近他,以玫對他怎麼就是無動於衷?

  感情真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

  走出唱片公司,乘電梯落到樓下,竟發覺已經在下雨,天色陰暗,地面又濕又滑。

  「又下雨。」以玫歎一口氣。

  「是啊,這一陣子香港總是下兩,雖然可以免去制水之苦,卻也真煩人。」他說。

  「可不是,尤其交通阻塞,計程車又難叫,真是苦不堪言。」她望著雨在發愁。

  「我有車牌,乾脆去買輛小汽車來代步。」他說。

  「停車呢?你有車位嗎?」她看他一眼。

  她真是覺得子莊有時過於天真。

  「這是唯一的問題,停車。」他搖搖頭。

  他們站在路邊等車,一部部計程車經過,不是車上有人就是豎起「暫不載客」的紅牌,真是令人生氣又著急。

  「我看是沒有希望了。」她說。

  「有耐心、有信心一點,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說。可是一語雙關的暗示些什麼?

  「不要太天真吧,沒有車就沒有車,皇天不會變一輛給你。」她故意澆冷水。

  子莊看她一眼,沉默下來。又等了一陣,依然是等不到車。「子莊,怎麼還不搬回舊屋子呢?」她忽然問。

  子莊呆怔一下,搖搖頭。「暫時沒這打算,遲一步吧!」「為什麼?屋子空著,很是可惜,而且沒有人住,你不怕被人偷竊?」她說。

  「不要緊,那一帶治安不錯,而且屋子裡也沒有什麼值得偷的東西。」他說。

  「你能告訴我不肯搬回去的原因嗎?」她盯著他。「這——沒什麼原因,我最近比較忙,而且搬來搬去實在感到麻煩。」他說。

  「不是真話,子莊。」她搖頭。「哎——事實上那是莫恕的房子。」他垂下頭。說莫恕兩個字他依然很不自在。

  「哦——」這倒出乎以玫意料之外。「是他的房子,他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子莊皺眉,過了一陣才慢慢說:「離開之前他曾來找我,我們吵了一架。」

  「吵架?」她笑起來。「你要他走的?」「沒有,不是我要他走。」子莊脹紅了臉。

  「我只是不明白,為了你——他什麼都肯做,甚至委屈、犧牲自己。」她說。

  「以攻——」他難堪了。

  「我說的是真話,你自己心裡也明白,」她搖頭。「偏偏你卻恨他。」

  「以玫——」

  「世界上的事原就是這麼不公平的。」她說。

  「以玫,我——我也不是恨他,」子莊費力的掙扎著。「只是——只是——」

  「不必跟我解釋,那只是你們倆的事。」她淡淡的笑。

  又過了一陣,還是沒有車。

  「你可是怪我?以玫。」他低聲地問。

  「沒有。」她漠然說:「我要怪的該是莫恕,因為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我在他心中毫無份量。」

  「以玫,我——」

  「他是個冷酷絕情的人,」她恨恨的說:「我們不要再提他,我恨他。」

  「以玫——」他驚訝的。

  在對面街邊,有一個撐著大黑傘踽踽獨行之人,看不見他的臉,但那身影——

  「莫——恕?」以玫突然叫起來。

  然後,整個人都改變了,她脹紅了臉,呼吸急促,眼睛也放出奇異的光彩——她不是才說恨嗎?

  「莫恕?」子莊大吃一驚。

  「莫恕——」以玫渾忘一切,已大步衝進雨裡。「莫恕——」

  她飛奔過全是汽車的街道,她不顧一切的朝那撐傘的男人撲過去,莫恕,她怎能再放過他?

  「莫恕——」她激動的捉住那男人,也不理自己一頭一臉一身的雨水。「莫恕,等一等——」

  撐傘的男人停下來,詫異的轉過臉來。

  「小姐——什麼事?」他問。

  「啊——對不起,我認錯了人,我——」以玫窘紅了臉,迅速放開了那男人。

  是一張絕對陌生的瞼,怎會是莫恕呢?

  「沒關係。」那陌生男人風度很不錯。

  他走開了,只剩下了顯然呆怔的以玫。

  子莊也趕了過來,他無言的站在以玫身邊,眼看看淋得一身濕透的以玫變得滿臉蒼白、失神。

  「我——認錯了人。」她頹然說。

  「我們——走吧!」他說。聲音沮喪。

  一輛計程車停在他們身邊,這麼好的運氣,居然碰到個好心的司機,同情以玫一身一臉的雨水?

  說了地址,他們倆都沉默的坐著。

  「那人——真的很像他。」以玫忽然說。

  「我沒有看清楚。」子莊酸澀的。

  「我太冒失、太魯莽。」她自嘲的搖頭。

  臉上依然蒼白一片。

  「就算是他——也不必這麼激動。」他當然是不滿的。「你就這麼奔過去,你不顧危險了?馬路上全是汽車。」

  「我沒有想到危險。」她搖頭苦笑。「我只想抓住他,我不知道,我——很莫名其妙。」

  子莊的眼光望著窗外的雨,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快到家了,他才慢慢說:「我該嫉妒,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漠然搖頭。

  「他——依然不能使你忘懷。」他歎一口氣。

  「我很抱歉,子莊。」她看了他一眼。

  「該抱歉的是我。」他歎一口氣。「是我把情形弄成這個樣子的。」

  「不能怪你。」她搖頭。愛,原是無可奈何。

  到家了,她下車,他卻意外的沒跟下來。

  「我——很抱歉,以玫。」他在關上車門時說:「真是很抱歉。」她的眼睛一下子濕了,有些事——不是抱歉能解決的。

  唱片公司陳經理的辦公室門被推開,進來的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子莊。雖然子莊不為這塚公司工作,大家卻是熟人。「子莊,」陳經理意外的。「怎麼會是你?」「有點事。」子莊顯得很不自然。「而且——順便路過此地,就上來坐坐罷了!」

  「不是想請我吃飯吧?」陳經理笑。「我知道你為何以玫錄的那張唱片已經完成了。」「不——」子莊猶豫一下。「我想知道莫恕在哪裡?」「莫恕?」陳經理更意外了。「為什麼?你有事要找他?」「是,有事。」子莊生硬的。「能把他的地址告訴我嗎?我想立刻見見他。」

  「這——」陳經理十分為難。「地址我當然知道,可是,我是不使說出來。」

  「我一定要知道,這是很重要的事。」子莊臉上有一抹十分堅決的神色。「很抱歉,我不能說,我答應過莫恕的。」陳經理歉然的搖頭。「但是我急於要見他。」子莊動也不動的站著。「這件事一定要當面解決。」

  「或者——我替你把事情轉告他?」陳經理說。

  「不行,我一定要見他。」子莊肯定得無與倫比。

  「子莊,請不要怪我,你知道我很難做,大家都是朋友,而且莫恕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若告訴你,我相信他會怪我一輩子。」陳經理婉轉的。「他不但是朋友,也是個人才,我們不想失去他。」

  子莊的臉色改變一下,卻不退縮。

  「或是——你問問他,可願見我?」他說。

  「這倒是可以。」陳經理點點頭。「我替你問他,然後把他的意思轉告你。」

  「為什麼現在不問?」子莊說:「你可以打電話。」

  「現在不行,我不能打擾他,這是他作曲的時間,他那張唱片已拖了好久。」陳經理笑。

  「那——什麼時候?」子莊問。

  「坐下來,喝一杯茶。」陳經理說:「難道我們除了莫恕就沒有第二件事可談?」

  子莊一想,終於坐下來。陳經理按鈴,女秘書送茶進來。

  「他那張唱片——由誰主唱?」子莊忍不住問。

  「我不清楚,莫恕的事由他自己決定。」陳經理坦白的。「對他的選擇我有百分之兩百的信心。」

  「會不會是林雅竹?」子莊眨一眨眼。

  「報上這麼傳了不少時候,我們公司當然也希望是,畢竟這是暢銷的把握,但——我不知道。」

  「莫恕沒提過?」子莊不信。

  「沒有。」陳經理說,「莫恕那個人你該比我更清楚,許多事他是做了之後才說的。」

  子莊點點頭,莫恕的確是這樣。「你認為林雅竹有復出的可能嗎?」

  「天下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陳經理答得好。「尤其在香港,看看,政府發了執照的電視台也會關門,所以我對所有的事都作保留態度的觀望。」

  「這——和電視台關門怎麼一樣?」子莊猶豫一下。「是不是林雅竹和蕭玉山的感情不好?婚姻不和諧?」

  「沒聽說過,你知道我不理這些事的。」陳經理搖頭。

  「否則以蕭玉山的地位、財勢,斷無理由讓林雅竹再涉足這圈子。」子莊似在自語。

  「這也有道理。」陳經理笑。「簫玉山的財力,他可以買下幾間唱片公司,如果他喜歡的話。」

  「莫恕和林雅竹再度合作,可是你們的宣傳?」子莊終於忍不住問。

  「子莊,你是朋友,我可以認真的告訴你,我們沒有這麼宣傳過。」陳經理說:「事實上,以莫恕的作曲,若再配個好的填詞人,是不必靠宣傳花招的。」

  子莊點點頭,他對莫恕雖有成見,卻也絕不否認莫恕在音樂方面的造詣。「你說得對。」

  「子莊,何以玫好嗎?」陳經理輕鬆的。「你們什麼時候請吃喜酒?」

  「哪有——這回事!」子莊脹紅了臉,而且神色古怪。「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別忘了何以玫是因為你而跳槽的,若她紅了,我們就損失大了。」陳經理開玩笑。

  「我——很抱歉。」子莊搖搖頭。「有時候我做事的確太欠考慮,我個性急,又容易衝動。」

  「年輕人是這樣的。」陳經理笑。

  「我已三十歲。」子莊說。

  「正是成家的好時候,你已有了自己的事業,對不對?」陳經理說。

  子莊還預備說什麼,桌上的電話響起來。

  「喂——是,我是,哦——哦——」陳經理看子莊一眼,顯得神秘的背轉了身子。「好——我們預備,什麼——好,好,我明白,我會辦——」

  電話裡的人不知在說什麼,陳經理一個勁兒在點頭。看他那樣子,子莊突然壞疑起來,可是莫恕的電話?一想到莫恕,他再不猶豫的站起來,走上前去。

  「是他,他打電話來,是嗎?」子莊急切的問。

  陳經理皺皺眉,終於點一點頭。「是他,我們談公事。」陳經理掩住話筒。

  「談完公事我和他談。」子莊看來似乎是焦急。

  「我——我問問他。」陳經理為難的。

  「不要問,我怕他掛電話。」子莊搖頭。「我的事真的非常重要,而且——沒有惡意。」 

  「好吧。」陳經理終於點頭。

  又談了幾句,突然就把電話交給子莊。

  「講吧!我出去等你。」陳經理笑一笑,很知情識趣的。「若你們之間曾有誤會,我希望這誤會能解釋。」

  子莊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

  「喂,喂,你在講給我聽嗎?」莫恕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進子莊的耳朵,有一種親切。「或是你有事?我遲些再打電話來。」

  「莫——恕。」子莊發覺自己的聲音乾澀。他已不再叫莫先生,這莫恕又是叫得這麼困難,他發覺,他竟無法找到一個適當的稱呼。「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你——子莊?」莫恕的聲音萬分驚訝。「是你嗎?」

  「是,是我!」子莊的聲音十分生硬,不自然。「我想見你。」

  「見我?」莫恕淡淡的笑了。「有這必要嗎?」

  是啊!有這必要嗎?當初是子莊逼走他的。

  「那——電話裡也一樣可以說話。」子莊吸一口氣。「以玫想見你。」

  莫恕一定在皺眉了,好半天他都沒有聲音,沒回答。

  「你聽見嗎?以玫想見你。」子莊叫起來。

  「我聽見你說的話。」莫恕的聲音冷漠又淡然。「不過——這是多餘的事。」

  「多餘?你是說不願見她?」子莊叫。

  「是!我不喜歡婆婆媽媽,我做任何事也只望前面,我不喜歡回頭。」莫恕說。

  「可是你也不顧別人感受。」子莊激動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莊。」莫恕是絕對的冷靜。「我這麼做難道不是你所喜歡的?」

  「我現在不是討論我喜不喜歡的問題。」

  子莊從來都是個溫柔的人,絕少這麼怪叫。「以玫要見你,就是這麼多,你不要涉及其他人。」

  「不見!」莫恕像一塊又冷又硬的頑冰。

  「為什麼?你不是——不是——」子莊在喘息,始終都說不出下面那幾個字。

  「不為什麼。」莫恕替他接下去。「我只覺得沒有必要見她,她原是個沒關係的人。」

  「你和她——你們——」子莊還是喘息。

  「我是個孤獨的人,從來都是,我不和任何人。」莫恕平靜的說:「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不要誤會我。」

  「我——我——」子莊語塞,他誤會?

  「好好工作,以你的年紀在這個圈子該大有作為。」莫恕語氣一變,十分關心的。「再見。」

  「等一等,莫——恕。」子莊焦急的叫:「你見一見她,算我——求你,她近來很不開心,也不正常,真的,你見一見她。」

  「子莊,做一件事無論對與錯都別後悔了。」莫恕說:「常常後悔,只有令你停步不前。」

  「不後悔、不向後看是你的個性,不是我的。」子莊呼吸極不平穩。「你不見以玫,我怕——有意外。」

  莫恕顯然是呆怔住了,過了一陣,他又恢復平靜——他始終不相信子莊的話,他以為子莊在試探他。

  「有你在她身邊,她不會有意外。」莫恕說。

  「你——會後悔的。」子莊怪叫。「你原來真是這麼冷酷、絕清的人。」

  「子莊,冷靜一點,不要再為這件事煩心。」莫恕心平氣和的。「我相信你們會很快樂的。」

  「你可是在——懲罰我?」子莊咬著牙。

  「懲罰?怎麼會呢?」莫恕吃了一驚。「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若不是懲罰,你怎麼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子莊叫。

  好半天,電話裡只有莫恕的呼吸聲。

  「你真這麼想?子莊,我在懲罰?」他問。

  「除了懲罰還有什麼?」子莊憤憤不平的。「我不相信你不想見以玫,你故意不見她。」

  「子莊,原來你——絕不瞭解我。」莫恕歎一口氣。

  「你是在折磨我們。」子莊說。

  「子莊,事到如今——也隨你怎麼想、怎麼說。」莫恕淡淡的。「你瞭解也好,不瞭解也好,恨也好,不恨也好,我們不再有關係,這是你說的,我們互不虧欠。我現在很好、很平靜,我想保持下去。」

  「自私,自己很好、很平靜就算了,你也不替別人想一想?」子莊說。

  莫恕輕輕笑一笑,子莊這麼說——子莊還沒有真正長大、真正成熟,這一切不全是他造成的嗎?怎麼反而怪在別人頭上了?

  「我就是想透了,想穿了才不見你們。」莫恕說:「子莊,見一面並不能解決什麼。」

  「只要見你,也不要解決什麼!」子莊說。

  「算了,你好好工作吧!」莫恕說:「如果真的有緣,我們總有機會見面,再見!」

  「莫恕——」子莊叫。

  電話已掛斷了,只傳來單調的嗡嗡聲。

  莫恕不肯見他們,莫恕——可是在恨?恨子莊當初逼他走?可是——莫恕拒見以玫,難道他一點也不愛她?

  是嗎。是這樣的嗎?

  夜總會下班時候,子莊依然按時去接以玫,只是他變得更沉默。

  在以玫面前,他似乎沒有什麼話可說,連笑容都少,彷彿只為接送她,每次送她到家門外,他就默然轉身離去,再也不要求進去坐一坐。

  以玫開始懷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她雖然從來不愛子莊,但是她關心他,唯有他和莫恕才有難以開解的關係,她當他兄弟般的自己人。

  「子莊,唱片——就快面市了吧?」她問,在回家的車上。

  「是,你唱得很好。」他點頭。

  「你看來卻不怎麼開心,你很沉默。」她看他。

  「我——只是想一些事。」他說。

  「想怎麼替我宣傳嗎?」她笑。故意使氣氛輕鬆。

  「宣傳的事不必我出面,有人做。」他悶悶的。

  「那是為什麼?是我得罪了你?」她問。

  「沒有,怎麼會呢?」他搖搖頭。

  「不要騙我,你是有些不妥。」她望著他。「子莊,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我?我或者——可以幫忙。」

  「沒有心事,真的。」他搖頭,有點落寞。

  「我不勉強你,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可以告訴我時,我隨時在等。」她笑。

  「好!」他看她一陣,下意識的歎口氣。為什麼歎氣呢?這子莊。

  「子莊,我想旅行。」她突然說。

  「旅行?去外埠?」他意外的。

  「難道只有去外埠才算旅行?」她笑:「我們可以去新界,去離島。」

  「怎麼突然有興致去旅行?」

  「白天的時間太長,我太空閒。」她說。

  「旅行回來晚上你還有精神唱歌?」他再問。

  「旅行又不是練功夫,又不是打仗。」她笑他的稚氣。「我只是想吸一點新鮮空氣,活動活動。」

  「要我陪你去?」他問。「難道你不願意?」她反問。「怎麼會呢?」他也笑了。到家了,以玫下車,她猶豫半晌,轉頭說:「可有興趣到我家聊聊天?」
     「聊天?」他意外的。 可以說是受寵若驚吧。

  「我會弄一點宵夜給你吃,相信我的手藝。」她笑得十分溫柔。

  他高興的跟她上樓,走進她的家。

  「我是第一次受你邀請,很榮幸。」他搓著手。

  「自己人還要說這些?」她白他一眼。

  以玫進臥室換衣服,出來的時候已穿了晨褸。

  「你等一等,半小時之後我們有宵夜吃。」她說,轉身走進廚房。

  「要不要我幫忙?」他問。

  「男生還是不要進廚房的好。」她今夜似乎是心情特好,居然叫他「男生」。

  「不要忘了,我總是自己燒飯、燒菜的。」他站在門邊。

  「那不一樣,今夜你是客人。」她笑。

  看著她熟練的做著宵夜,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她該是個好女孩,嫁一個好丈夫,過幸福的日子——她卻是歌星,曾有一段不怎麼光明的往事。

  人生中不如意的事總是佔多數。

  「怎麼突然想起請我宵夜?」他隨口問。

  「想令你開心一點。」她說。

  「我沒有說過不開心。」他勉強掩飾。

  「你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不必說我都能一目瞭然。」她笑。

  「其實——真是沒什麼不開心,只是有點悶。」他說。

  「為什麼會悶?你的工作不夠忙?」她眨眨眼。

  「我——」他欲言又止。「也沒什麼,也許是週期性的情緒低潮。」

  「藝術家的脾氣。」她說。

  「我有什麼資格稱藝術家呢?只是個作曲匠。」他搖著頭自嘲。「今時今日,我只能做些商業化的曲子。」

  「那個又不是你的錯。」她不以為然。

  「我是很差勁,總是向現實低頭。」他又歎息。

  年紀輕輕的他好像感慨良多。

  「不是這麼說。」她想一想,慢慢說:「藝術和通俗之分在哪裡?難道藝術就沒有商業價值?」

  「你不明白,在我們這行裡,這是涇渭分明的事。」他苦笑。

  「我覺得能被大家普遍接受的就是藝術,否則曲高和寡,有什麼用?」她說。

  「謝謝你安慰我。」他笑了。

  「我沒有安慰你,我只在說明一個事實。」她正色說:「價值是什麼呢?就是要流行,要普遍被人接受,否則再好的作品被束諸高閣,只有自己欣賞,人家根本不知道有這作品,有何價值可言?」

  「你——也有道理。」他點頭。

  「其實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只是你們都愛鑽牛角尖。」她把宵夜盛在盤子裡。

  「尤其是我,我真是往往鑽進牛角尖而不自覺。」他接過盤子拿出去。

  「明知自己缺點,就要想辦法改啊!」她說。

  「我會盡力試試。」他由衷的。

  兩人對坐餐檯,默默的吃著宵夜。

  似乎剛才把話已說完,現在只有沉默。

  「你的宵夜弄得很好。」他胡亂想個話題。

  「那麼就多吃一點。」

  「每天這麼吃法,你不怕胖?」他打趣。

  「我很少吃宵夜,今夜為招待你。」她說。

  「哦——」他很開心,她實在很孩子氣重。「以玫,什麼時候要去新界或離島,給我電話。」

  「不是報答我這一餮宵夜吧?」她笑。

  「哎——當然不是。」他不好意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去哪裡,我總是陪的。」

  「謝謝,子莊。」她點點頭。「過一、兩天我們去。」

  又是一陣沉默。「我見到陳經理。」他突然說。

  「陳經理是誰?」她意外的。「他——是莫恕公司的經理。」他說。

  「哦——你們在應酬場合碰到?」她問。

  「不,我去找他。」他說。

  「找他?為什麼?」她好意外。她現在才發覺,她絕對不瞭解子莊,他所做的事往往會出乎她意料之外。

  「我——」

  「不是你想跳槽吧?」她急切的。

  「當然不是,我不會去他們公司的。」子莊搖搖頭。「我找他——因為你。」

  「為我?」她吃了一驚。「要我轉回他們公司?」

  「不——」他垂下眼睛。「我去問莫恕地址。」

  「哦——」她呆怔半晌,勉強打起精神。「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不想知道他在哪裡?不想看看他?」子莊問。

  「不——我沒想過。」以玫硬生生的。

  「以改,你可不要瞞我了。」他吸一口氣。「這些日子——我們都過得不好。」

  「我很好,我沒有瞞你。」以玫振作一下。「他走得那麼——絕,我根本忘了這個人。」

  忘了?她為什麼不快樂?半夜去新界兜風?把雨中陌生男人當成莫恕——怎可能忘了!

  「老實說,我逼走他的。」他默默說。

  「他若不走,沒有人能迫他。」她搖頭。

  「他對我——實在很好,非常、非常好。」子莊又歎息。「當我每想到就這麼逼走他,我良心不安。」

  「你已經這麼做了?不是嗎?」她搖頭。

  「我想挽回,想彌補。」他說。

  她不能置信的望著他半晌,子莊是這種人嗎?

  「我怕你——做不到。」她笑。

  「是,我想我做不到。」他搖頭。

  她皺眉,子莊已試過努力挽回嗎?

  「你——找到他了?」她的聲音發顫。

  可憐的以玫,莫恕在她心中佔了怎樣的地位?

  「我——曾和他通了電話,是偶然的。」他說:「他打給陳經理,正好我在。」

  「你們——說了些什麼?」她的臉也脹紅了,她可是在激動?

  「我想見他,我要跟他談。」子莊搖頭。「他不肯,他什麼都拒絕。」

  以玫不出聲,莫恕——真是不再回頭?

  「還——說了什麼?」她顫聲問。

  「他和以前不同,冷硬得令人害怕。」子莊想一想,又說:「他彷彿已看透了世界。」

  「你們——沒有提到我?」她終於忍不住。

  「我說了,可是,他卻回答——那是過去的事,他已忘記了。」他搖了搖頭。

  以玫的心像被冷水淋過,再也沒有一絲希望。

  「他實在做得夠絕。」她咬著唇。

  「我想——錯在我。」子莊內疚的。

  「錯不在你。」以玫冷硬、肯定的說:「他若有一絲感情,他——不會說這樣的話。」 

  莫恕——真是那樣無情?

  莫恕買了點菜,又買了份晚報,沿著田邊小路慢慢走回家。

  在他臉上永遠是一片漠然,沒有任何比較強烈的表情,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事能令他情緒波動,他只是一個世界的旁觀者。走進鐵絲網圍住的院子,幾個陪著孩子在玩耍的婦人都注視著他,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冷著張臉,一直走進他住的那棟房子。

  莫恕實在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這個社會裡好奇的人實在太多了,千方百計的在打聽別人私隱,這——實在太無聊了,他不想理會。

  回到家裡,他把買回來的菜放進廚房,又隨手開了電鍋的開關,然後回到客廳。

  他喜歡看一陣晚報才做菜。

  多半的晚報娛樂性較豐富,許多茶餘飯後的消息資料,尤其多明星、歌星的消息。

  他不經意的翻一翻,就看見了以玫的名字。

  以玫的唱片面世了?不,出唱片不可能是娛樂版的頭條新聞,字也不會登得那麼大。

  看仔細了——他臉上的肌肉,竟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這——沒有看錯了嗎?

  以玫和那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頭號色浪拍拖?而且打得火熱,這——這——不是真的吧?

  是唱片公司的宣傳?她的新唱片就要上了——

  不,不,文字旁邊有一張照片,以玫和那個男人親熱的倚偎在一起,笑得那樣——開懷,以玫——

  莫恕憤然扔開了報紙,臉色更陰沉了。

  難道娛樂圈裡的女孩都逃不過那條似乎被定了的老路?總有些緋聞、醜聞,總是些XX公子——

  他的心忽然扭曲起來的疼痛,以玫——曾經是這樣的女孩,靠「交際」來使自己的生活豐裕,但是——但是——她不是洗心革面,徹底改過了嗎?

  她不是已經完完全全擺脫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嗎?她不是——心中疼痛越來越烈,他竟

  忍不住呻吟了!以玫,怎能又走回那條老路?

  那麼子莊呢?對她一心一意的子莊又將受怎樣的打擊?他能受得了嗎?子莊?

  好長的一段時間,窗外的天色全黑了,他才慢慢安靜下來,順手開了燈。

  他再無心在家中燒菜,換了套衣服,他再次出門。

  這件事他不能不理,至少,他要弄清楚,以玫到底在那兒搞什麼鬼,他不能不管,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得負大部分責任。他令事情變成這樣的,是他一手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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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7:04
第十二章

  穿出黑暗的小徑,他在公路上攔了一輛車,就直奔九龍市區。

  越往前行,眼前的一切就越熱鬧,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熙來攘往的行人,一副令人迷失的圖畫。

  以玫再一次迷失在裡面?

  到了以玫駐唱的夜總會,門口掛了張她好大的照片,這表示她的身價更高,人更紅了。

  照片中的以玫,還是以前的樣子,莫恕心中掀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搖搖頭,他走了進去。

  時間還早,以玫不會這麼早來,莫恕默默的在最冷僻一角坐下。

  他叫了一瓶酒、幾碟菜,然而——他食不下嚥,以玫的事不是真的吧?只是宣傳,只是宣傳——

  這原是個宣傳的世界。

  然後,終於有歌星出來唱歌,也有些人出來跳中國舞,來來去去的都不是以玫。

  莫恕耐心的等著,她總會出來。

  十點鐘,終於聽見那個嗲聲嗲氣的司儀說出了以玫的名字。

  台下掌聲如雷,以玫似乎是紅了,她已不再是駐唱歌星,她有了自己表演的時間。

  她穿了一身白色,非常的光彩奪目,這個圈子裡的人就是這樣的,越紅就越漂亮,連神采都不同了。

  莫恕默默的坐著,強抑了心中的激動,他要見她,他始終可以見到,不必心急。

  以玫開始唱歌,人紅了並不表示歌一定好,她唱得還是沒什麼進步,子莊怎麼教的?

  這一次,以玫在台上沒有看見他,他坐得很遠,又是被人擋住的角落,何況——以玫的眼光只在中間那一台,是那個花花公子?莫恕的心又痛了,這——還可挽回嗎?替子莊。

  他真是想替子莊挽回,他沒有想過自己,雖然他的心一直在痛。

  四首歌唱完了,以玫在掌聲中退回後台。

  莫恕付了錢,慢慢往後台走。

  他是唱片公司的,出示了名片,他被放進去,一門之隔,後台是這樣的鬧烘烘。

  前台完全看不見,也聽不到的鬧烘烘。

  歌星們忙亂的預備,換衣服,趕出場,有人不見了東西,有人在怪叫怪吼——

  莫恕是冷靜的,他一眼就看見了以玫。

  她正提著化妝箱預備離開,莫恕記得,她還得趕去另一家夜總會。

  以玫匆匆往門邊走,並沒有看見他,他來的目的是見她,自然不能任她離開。

  他伸出右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以效一台頭就看見他。

  她臉上不只是驚慌,還有憤怒,她睜圓了眼睛,即使化了濃妝,依然能看見她臉上的鐵青。

  「你——放開手,攔著我做什麼?」她冷硬的說。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那眼光是真誠而嚴厲的。

  「我沒有空。」她揚一揚頭,毫不考慮的往前走。

  「慢著。」莫恕跟著向前。「我只講幾句話。」

  「哼!」以效恨恨的走著,一步也不停。

  「以玫——」一直走出夜總會大門,莫恕才一把抓住她。「停下來,聽見沒有,我有話說。」

  「你的話我憑什麼一定要聽?」以玫揚起臉,絕不示弱的。「你以為你是誰?」

  莫恕一窒,慢慢放開她的手臂。

  「我——是不再有說話的資格,但是——你何必要那樣做?」他沉痛的。

  「我怎麼做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她冷笑。

  但是她沒有離開的意思。

  「自然——沒有關係,只是——以玫,我們曾經是朋友。」他垂下頭,痛苦的避開她的視線。

  「我們曾經是朋友?哈!」她大笑一聲。「你倒很記得『朋友』這兩個字。」

  「我們的事——也不必再談,我只希望——」

  「你來,既然不談我們的事,那麼,你來做什麼?」她毫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

  「我只希望——你能對子莊好一點。」他說。說得一點也不理直氣壯。

  她深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曾經幻想過許多種再見莫恕的情形,卻沒有一次是這樣的。他再來,依然只是為了子莊。

  她怎能不歎息,怎能?

  「但是你這樣——我怎能心安?」他說。

  「當然,你只求自己心安。」她嘲弄的。「人家的感受,你就全不在意了。」

  「也不是——以玫,我這麼做——你是應該諒解、瞭解的。」他困難的。

  「諒解、瞭解你只求自己心安,而把別人的感情當皮球一樣踢?」她尖銳的叫。「該說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或是最笨的?」

  「你可以罵我、誤會我,但——不要那樣做。」他還是不敢正眼看她。

  「我做了什麼?要你遠遠的跑來勸解我一番?你簡直對我仁至義盡嘛!」她冷笑。

  「我——我看了晚報。」他悶悶的說。

  「那又怎樣?我不能或不該交那樣的朋友?」她很不給面子。「那樣的朋友又令你不安了?」

  「但是子莊——」

  「子莊是你什麼人?又是我的什麼人?」她強硬的。「你要對他好,為他犧牲你的一切,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難道有理由、有資格要求我像你一樣為他犧牲,對他無條件的好?你當我是什麼呢?」

  「我——」莫恕難堪的。

  「既然自知理屈,還來做什麼?」她瞪著他。「你不尊重自己感情,不尊重別人感情,你——根本不是人。」

  「以玫——」

  「不必再說,我要趕時間,而且——我有約會。」她冷然說:「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以玫,」他搖搖頭,沉痛的。「我這人——不足惜,也不必再提,子莊對你是全心全意的。」

  「荒謬,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有什麼資格去決定、左右別人的感情?」她問。

  「我——」他說不出話。

  「你不要我,是你我的事,你沒有資格要我去接受另一個人。」她凝視他。「感情——原不能代替,你應該明白這道理。」

  「以玫——」

  「而且——子莊在你眼中是最好的,你又怎知他在我眼中如何?」她又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暖昧。「你又怎知我不是真愛那花花公子?」

  「你——對這種事不能玩火。」他說。

  「玩火?」她冷笑。「玩火是什麼?是沒有好結果?那麼我和你呢?也算玩火?」

  「但是——那種人沒有安什麼好心,你很聰明,你應該看得出來。」他真心的說。

  「那我該感謝你的關懷?」她盯著他。

  「以玫,我來——至少你該相信我的誠意。」他說。

  「我說過感謝。」她冷冷的。

  「你——子莊晚上還來接你下班嗎?」他問。

  「為什麼不問他?」她似乎不經意的朝街口望一望。

  「如果你真——怪我,你罰我好了,不要玩火。」他說。

  「莫先生,你說笑話,罰你?」她笑得誇張。

  一輛雪亮的平洽四五○跑車停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提裙子,側一側頭,留下一個難解的笑容,揚長而去。

  就是那個花花公子大色狼吧?

  莫恕心中疼得麻木了,好半天他才緩緩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一根大石柱後面轉出一個人,那是神色特別的子莊。是子莊,他聽見了一切。

  深夜,以玫獨自乘電梯上樓,對付某一些人,她是頗有手段的,她不許那花花公子上樓,他就只好乖乖離開。走出電梯,她就看見了子莊。

  她一點也不意外,子莊在夜總會接不到她,他就一定會等在這兒,子莊根本就是這麼死心眼兒的人。

  「等了很久?」她淡淡的問。

  一邊打開了大門,側身走進去。子莊猶豫一下,也跟著進門。他一直沉默著。

  「我和一個朋友去宵夜。」她扔開皮包,打開燈。

  她說得那樣自然,似乎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似的。

  「我知道。」子莊的聲音很平靜。

  詫異的反而是以玫,子莊不生氣、不激動?

  「夜總會的人告訴你的?」她坐下來。

  「我——根本沒去夜總會接你。」他也坐下來。

  這更令以玫意外了,怎麼回事?子莊一直表現得死纏爛打,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居

  然不去夜總會接她?

  「哦——」以玫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

  「以玫 我覺得你這麼做——很傻。」他忽然說。

  「我這麼做?怎麼做?」她呆怔一下。

  她真是不知道子莊指什麼而言。

  「那個和你一起宵夜的朋友,」子莊的神色很莊重。「你是故意和他在一起的。」

  以玫皺皺眉,她是故意和那個花花公子在一起的?是吧!事已至此,故意與不故意又有什麼分別呢?

  「故意?不,他只是一個朋友。」她故作淡然。

  「以玫,如果是我錯——我會認錯。」他困難卻萬分真誠的說:「我也願想辦法挽回一切,就只希望你——你不要這樣。」

  「你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啊!」她說:「我和朋友去宵夜,絕對與你無關。」

  「我不是說與我有關,我——我——是指——他,莫恕。」子莊費了好大的力量才說出來。

  「他——他又怎麼了?」以玫眼光閃一閃,她開始有點明白,子莊終於是想通了、看透了!感情原不可勉強,更不能代替。

  「你和那花花公子在一起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子莊吸一口氣,沉聲說。

  「怎麼會呢?我為什麼要故意做給他看?他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以玫的聲音誇張得絕不真實。

  「以玫,我現在終於明白以前——我錯得多厲害。」他歎息:「我現在只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以玫眼中的光芒變了幾次,她搖搖頭。

  「沒有什麼需要彌補的,子莊。」她說。

  這是她的真心話,彌補什麼呢,莫恕根本沒有真正重視過她,或者說沒有真正愛過她,莫恕心中始終是林雅竹,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否則以雅竹今日的身份地位,有什麼理由復出灌片,當然是為了莫恕。

  她何必要彌補?她根本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

  「以玫,我是絕對誠心誠意的,」他認真的說:「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否則我會一輩子不得安樂。」

  「不要口口聲聲說彌補,」她淡漠的笑一笑。「目前這樣不好嗎?我只希望唱片的銷路好,令我扶搖直上,你忘了嗎?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不是,你根本不怎麼重視名成利就……有一個時期你幾乎完全放棄了唱歌,你忘記了嗎?」他盯著她。

  「那個時期——我神經不正常。」她自嘲著。

  「不是,為了莫恕你願放棄一切。」他肯定的說:「只可惜那時——我並不懂得這些。」

  「以前的事不提也罷。」她搖搖頭:「喝咖啡嗎?」

  「不,我只要談這件事。」子莊是固執的。

  「我不明白,你怎麼突然——改變了?」她問。是啊!子莊怎麼會突然改變的?

  「我——以前太蠢。」他歎一口氣:「我幾乎做錯了一件令我一輩子都後悔的事。」

  「為什麼會變聰明的?」她笑。

  「也許——成長,」他低下頭立刻又抬起來。「而且——我看見他。」

  「看見他——莫恕?在哪裡?」她驚訝的。

  「你轉場子的時候,」他吸一口氣。「我看見他跟著你出來,我也——聽見你們講的話。」

  「你——」以玫呆住了,半天都回不了神。

  「我一直錯怪他、誤會他,」他搖頭。「我實在是個最自私、最小器、最卑鄙的人,我很慚愧,我實在對不起他,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那就不要說,」她也搖頭。「子莊,無論如何,過去的事不想再提。」

  「你——不願挽回?」他驚異的。

  她笑著搖頭,很難懂的神色。

  「子莊,所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麼單純。」她說。

  「單純?」他睜大眼睛。「如果沒有我,事情根本就簡單得不得了,是我弄糟一切。」

  「不是,不是你,」她說:「如果沒有你,結果還是一樣,相信我,結果還是一樣。」

  「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叫。

  「子莊,你信不信?雖然你和莫恕相處二十年,我卻比你更瞭解他,」她說:「他——該怎麼說?莫恕不是你和我能真正看得透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搖頭。

  「哎——我是說——感情上他是固執的,他不會因時間而改變。」她終於說。

  他想一想,搖搖頭。

  「不可能,我知道你指林雅竹,但——」

  「事實如此,」她無可奈何的笑。「林雅竹終於答應復出,唱他第一批歌曲。」

  「之——並不表示感情。」子莊怔一怔。

  「不表示感情是表示什麼?」她笑:「莫恕說得對,子莊,你始終是太天真了。」

  「他——說我天真?」他問。

  「不諳人情世故。」她又搖頭。

  「但是——他今夜來找你,難道不表示他對你關心?」他說。今夜莫恕的話實在令他感,也令他慚愧。 「關心的是你,不是我。」她說.「我死我活、我富貴、我沉淪,你看他會不會理?」

  「不要這麼偏激,他也關心你。」他說。

  「別人若真關心我,我能感覺得到,」她搖頭。「但莫恕關心的是你,只是你。」

  「你——為什麼不給他機會使你們好好的談一次?」他一廂情願的。

  「我和他還有什麼可談的呢?」她拍拍沙發扶手。

  「以玫——」

  「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她說:「我相信白己的看法和感覺,我也覺得自已做得對。」

  「以玫,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話。」他盯著她。「你不可能變得這麼快,前些日子你見到像他的人還神不守舍,現在——我怎麼也不相信。」

  「這麼說,我也不該相信你真的看透,想通一切。」她笑。

  「以玫,這件事——總要解決。」他說。

  「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她說:「他的一走了之,不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

  「他的走是我逼的,我說過。」他說。

  「他若真對我好,任誰也逼不走他,我也說過。」以玫似乎已堅定了立場,再也不肯轉變。

  「以玫,你是——再也不肯原諒我們?」子莊問。

  「你知道這根本不是原諒與否的問題,」以玫還是搖頭。「你什麼都好,子莊,就是有點婆婆媽媽!」

  子莊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但他還不放棄。

  「我不在意你怎麼說我,我也很清楚自己的缺點、毛病,我只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他真誠的說。

  「還要我考慮些什麼呢?子莊,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機會主動過。」她說。

  「現在一切的主動權都在你手上。」他說。

  「你不覺得遲了嗎?」她笑。

  「你——不是真打算和那花花公子在一起吧?」他說。他開始擔心,開始不安。

  「我現在不想明天的事,不必費腦筋,明天總是會來,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說得像在開玩笑。

  「以玫——我不相信這麼做會幸福。」他盯著她看。「你們根本沒有愛情。」

  「我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她說。

  「以玫——」

  「我不想再談,我很累,想休息,子莊。」她說。

  「好吧—我走,」他站起一陣。「但是——如果我證明林雅竹的事並非如此,那你肯不肯重新考慮?」

  以玫皺眉,沒有立刻回答。

  「我一定能證明的,以玫,」他說:「你回答我。」

  「我不知道,或者那時候我已結婚了呢?」她笑。

  「不會,我明天就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子莊的眼中有一抹堅定的光芒。「你不會明天就結婚。」

  以玫搖搖頭,再搖搖頭。

  「子莊,你不但天真,還有一股傻勁,」她說:「事實上,你很本不必證明什麼給找看,我完全不覺得他——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子莊也搖頭,用不信任的口吻說:「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你故意這麼說的。」

  「子莊,你相不相信緣分,我和莫恕——或者可以說有緣無分吧!」

  是嗎?有緣無分?

  這一次,子莊是改了婆婆媽媽的毛病,坐言起行,第二天一早就坐在莫恕唱片公司陳經理的辦公室,他那堅決肯定的態度令人不能不信,若他不能得到莫恕的地址,他一輩子也不離開。

  大家原都是朋友,更清楚他同莫恕的關係和感情,自然不會趕他走。他從早上坐到下午,唱片公司的人都下班了、離開了,他還是像磐石般的坐著。

  他甚至沒有吃午餐,只是喝了一杯茶。

  「子莊,回去吧!」陳經理歎一口氣。「或者今夜我去替你問問莫恕,明天約個地方見面。」

  「不,我要他的地址,我現在要見他。」子莊不為所動。

  「你聽見我打電話給他,他不肯見你。」陳經理真是左右為難。

  「他不見我是他的事,但我一定要見他,」子莊搖搖頭:「而且——我是絕對善意的。」

  「我也不十分清楚你們為什麼弄成這樣,但是——子莊,不是我說你,有時侯你實在太孩子氣,除了作曲、教音樂、教唱歌,你凡事不經大腦。」陳經理說。

  「我知道我錯,所以我要道歉,要挽回。」子莊說。

  「哦——」陳經理眼光一閃,是道歉和挽回?那麼,這個現成的好人不妨一做了。

  「主要的,我勸他回家,」子莊吸一口氣,他彷彿嗅到一絲希望的氣息。「自他離開,我們那個家就一直空著,很可惜,也不安全。」

  「你為什麼不搬回去住?」

  「他肯原諒我,我一定搬回去。」子莊說得非常誠懇。

  思索半晌,考慮半晌,陳經理終於點點頭。

  「如果真是這樣,我該給你地址。」他說。

  「難道你不相信我?」他站起來。

  陳經理再凝視他一陣,終於寫下一個地址。

  「你去吧!那個地方很好找,在沙田一下車就能見到,很獨立、特別的一區。」他說。

  「謝謝,謝謝你。」子莊激動得臉都脹紅了。「謝謝。」

  轉身,大步奔著出去。

  趕到沙田,天已昏黑,果然是一眼就能望見那用鐵絲網圍住的獨立地區,穿過小徑,家家戶戶的燈光都已在望了,狗吠聲也一陣陣傳來。

  子莊突然緊張起來,莫恕——肯見他嗎?會用什麼樣的態度對他?肯接受他的道歉嗎?

  莫恕——現在在做什麼事?作曲?沉思?他的模樣似乎沒什麼改變,脾氣呢?個性呢?

  子莊真的緊張,走上樓梯,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終於站在莫恕家的門口,他聽不見裡面有任何聲音,也看不見燈火,莫非莫恕不在?

  深深吸一口氣,他按下門鈴。

  只等了十秒鐘,大門就開了,沒有鐵閘,他和莫恕就這麼面對面的站著。

  「莫——莫先生,」子莊的聲音在發抖,臉也變了。「我——可以進來嗎?」

  他終於又叫莫恕為莫先生了。

  莫恕沒出聲,也沒有任何表清,既不驚奇,也不意外,既不歡迎,也不拒絕,既不喜歡,也不惱怒,是一張完全沒有喜怒哀樂的臉。

  他側一側身,這表示讓子莊進來,是嗎?是嗎?

  屋子裡是安靜的,沒有電視聲浪,沒有人聲,沒有廚房裡的聲音,簡直冷寂得似乎沒有人住。

  子莊看見桌上有一疊五線譜,是莫恕的新作吧?他不敢問。

  「是我強迫陳經理給的地址,你不要怪他。」子莊望著莫恕,像個求饒的孩子。

  「我沒有怪他。」莫恕冷淡的。

  「我——我——莫先生,我——」子莊結結巴巴,就是講不出那個「錯」字,認錯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我想——你下次不要再來了,」莫恕說,還是那麼平靜、淡漠,很「出世」的味道。 「事情已經過去。」

  「不,不,莫先生,不——請你原諒我以前的錯,我知道自己錯了,」他是誠心誠意的。「我做的一切事都——莫名其妙。」

  「唱片推出了吧?」莫恕忽然提出個好遠的話題,顯然不願和他談私事。

  「是——莫先生,請你搬回去住,好嗎?」子莊凝視著他,眼眶也紅了。

  「我這兒很好、很清靜,我很喜歡。」莫恕不置可否的搖著頭。

  「但是——那是我們的家。」子莊說。

  莫恕看子莊一眼,很難懂的一眼。

  「你搬回去吧!」他說。

  「不,除非你原諒我,你先搬回去,否則——」子莊很固執的搖著頭。

  「我怪過你嗎?」莫恕問。

  「沒有,但是——我知道錯了,我內疚。」子莊說。在莫恕面前,他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擔心什麼。

  「男孩子要放開胸懷,內疚——很傷人的。」莫恕說。

  「你原諒我,你回去?」子莊天真得很。

  「或者——過些時候吧!」莫恕說。他不想為這件事和子莊爭論,他有一定的主張。

  「你——看見報,也看見那個人吧?」子莊問。

  他們都不必言明卻都能瞭解,「那個人」當然是以玫的那個花花公子啦!

  「是。」莫恕臉上文風不動。

  「她是故意這麼做的,她做給你看。」子莊說。

  莫恕皺眉,子莊不正常了嗎?

  「不要太天真,」莫恕淡淡的搖頭。「她有做任何事、認識任何人的權利。」

  「但是——但是那樣一個人,明明沒有真心,我——唉!我好抱歉。」子莊自責的。

  「人家有沒有真心我們看不見,而且——我們沒有資格去干涉她的朋友。」莫恕說。口氣對子莊真是沒有一絲芥蒂。

  「可是她分明有意做給你看,而且——她根本不喜歡那個人,她根本不快樂。」子莊說。

  莫恕沉默了一下,他——在想什麼?沒有人能知道。

  「我願意跟你談其他事,否則——你回去吧!」莫恕說。

  子莊搖搖頭。

  怎麼同事呢?莫恕和以玫似乎都走進了牛角尖,他們分明互相愛慕的,為什麼要這樣呢?傷人傷己。

  「你那些歌——真給雅竹唱?」子莊問。

  「會嗎?」莫恕笑了。「不能否認她適合唱我寫的歌。」

  「蕭玉山同意?」子莊再問。

  「那是他們夫婦的事,我管不了。」莫恕說。

  「外面傳——雅竹為了當年和你的感情而復出。」子莊小心的問。

  「感情。」莫恕笑起來。「今時今日在這個社會上,感情兩個字還會被人抬出來用嗎?」

  「是不是呢?」子莊不放鬆。

  「該去問林雅竹本人,對不對?」莫恕淡淡的。「我是個健忘的人,什麼事一過都忘掉了。」

  「包括感情?」子莊問。

  「當然包括感情。」奠恕笑。

  「她——說你沒有忘情雅竹。」子莊忽然說。

  「什麼?」莫恕皺眉,這話是以玫說的?「她太看得起我,在世界上我最難忘情的只是

  我自己,我根本是一個絕對自私的人。」

  「不是真話,你最不自私。」子莊幾乎是在叫。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心中卻流過一抹溫暖,他似乎又得回了子莊,是嗎?他那相依為命的兄弟。

  「每一個人都自私,包括你,包括我。」他微微一笑,這是今夜第一次笑容。「所不同的只是程度。」

  「不,不是你,你絕對不自私,真的——」

  「我們談談工作吧!」莫恕打斷了子莊的話。「你把全都精神放進作曲嗎?」

  「沒有,我精神不能集中,」子莊搖頭。「離開塚,一切都不習慣。」

  「搬回去吧!」莫恕說。

  「你那張由雅竹唱的新唱片,預備用哪一首歌作主題?」子莊問。

  似乎,他們又恢復閒話家常,像以往一樣。

  「『下午的旋律』,」莫恕說。

  「這首歌——不是本來要給以玫唱的?」子莊望著莫恕。

  莫恕的冷靜、淡漠在這一剎那,好像淡了、散了,只是一剎那,他又平靜了。

  「誰唱都一樣,只不過一首歌而已。」他說。

  「對某些人來說,意義不同。」子莊說。

  「某些人。」莫恕自嘲的笑了。「我已經脫離人群,把自己孤立起來,『某些人』對我已沒有意義。」

  「人怎能脫離群眾,把自己孤立呢?你始終都要回到人群的。」子莊認真的。

  「到時候再說吧,」莫恕搖搖頭:「我現在不怎麼打算明天的事。」

  子莊呆怔一下,這豈不是和以玫相同的口吻?

  「那首『下午的旋律』——是不是寫你自己?」子莊問。

  莫恕也呆住了,子莊怎能這樣問?莫非——子莊真的已明白,已瞭解他的心境?下午的旋律。

  「我只是作曲、作詞,算不上寫自己,」莫恕有一抹難言的難堪。「而且這曲子已作好一個多月了。」

  「我能不能先聽一次?」子莊問。

  「等——出唱片時吧!」莫恕搖頭拒絕,忽然之間,他有逃避的感覺,他怕子莊看穿他。

  「你以前總把作好的曲子先給我聽。」子莊說得稚氣。「是你不原諒我?或是這曲子特別?」

  莫恕搖搖頭,叫他怎麼說?怎麼解釋?

  「我給你一份,你帶回去聽吧!」他只能這麼做。

  子莊接過他遞過來的兩張五線譜紙張,充滿好奇的先看一眼。

  「回去自己彈琴,再看。」莫恕阻止他。「現在——我們出去吃飯。」

  「出去吃?家裡有材料嗎?我來做。」子莊收好那首曲子。

  「沒有。」莫恕說。「我不喜歡進廚房,多半出去吃,除非颳風下雨。」

  子莊突然想起那天下雨,以玫誤認行人是莫恕的事,他暗暗歎息,若不能令他們和好如初,是他的罪過,他硬生生的分開他們的。

  「我們到九龍市區去吃,好不好?」他說。莫恕肯跟他到九龍,似乎希望又濃一分。

  「我們附近有一家餐館不錯,不比大酒樓差。」莫恕說:「去吧!我現在習慣早睡。」

  子莊有些失望,卻也不勉強,只要他知道莫恕的住處,他總能求得莫恕回心轉意,他相信自已能做到。

  他們相偕出門,似乎從沒任何事發生在他們中間,非常的融洽、和睦。

  「雅竹怎麼和你聯絡上的?」子莊忽然問。他實在想弄清楚莫恕心中對雅竹如何。

  「她來找我。」莫恕淡然說。

  「我覺得她好怪,既然嫁了富翁,為什麼又一再的來找你呢?」子莊說。頗不以為然。

  「應該可以說朋友之間的交往。」莫恕說。

  「她不怕外面傳謠言?她是名流夫人啊!」子莊說。

  「你——想知道什麼?子莊。」莫恕停下腳步。

  「我——我——」子莊被看穿心事,有些訕訕然。

  「你還是關心自己的事吧!」莫恕輕輕拍一拍他。「我知道以玫這麼做令你很不開心,你該想辦法——怎麼把那花花公子趕走,而不是到我這兒來談雅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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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0 10:57:31
終曲

  「我——不,不,不開心的並不是我,我——哎——」子莊歎一口氣。「莫先生,以玫根本——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她是故意做給你看的,你還不相信嗎?」

  莫恕搖搖頭,大步走上公路。

  他真不想再挽回一切?

  以玫在台上唱歌,她臉上是很美、很討人喜歡的笑容,她的歌聲也輕快動人,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完全不是這回事。她一點也不快樂,她甚至情緒低落。

  她一直在笑,怎能不笑呢?花了錢的聽眾們誰願意見到一個苦口苦面的歌星呢?這是職業性的悲哀。

  台下的人並不太吵,也沒有令人難以忍受的猜拳聲,比起許多歌星來,她算幸運了。可是——說不出為什麼,她十分厭煩,真想扔開「咪」就走,再也不站在台上拋頭露面了。

  她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以往她不是一直盼望名成利就嗎?現在她似乎已抓到了名成的邊緣,他已經開始了成功的第一步,怎麼就厭倦了?

  屬於她的第一張唱片據子莊說銷路很不錯,只要再加點宣傳,做多一點廣告,說不定還能問鼎今年的金唱片。金唱片?她暗自搖頭,香港的確是宣傳的世界,明明不可能的事,也

  能借宣傳而達到目的。

  她真的不以為自己該得金唱片,她唱得只是普通,但是加強宣傳,好吧,她就以金唱片為目標。

  一曲唱完,她聽見掌聲——她清醒了,看她,唱歌表演的時候還這麼的胡思亂想,一點都不能集中精神,這成功——真的是天曉得,還有人拍手呢?

  她再唱一曲,益發不能專心了。心中總有那麼多思緒轉來又轉去,臉上的笑容已虛偽到連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好在唱完了,她在掌聲中就退回了後台。

  唱完這個合同就停止吧!明明沒有心情唱歌,何必站在這兒自欺欺人呢?她不在乎這份薪水,真的。

  侍者遞過來一張紙條,又是哪個無聊客人?看一看名字——林雅竹,她又來了?來做什麼?

  「蕭夫人請你過去坐一坐。」侍者說。

  以玫考慮一下,點點頭。大概雅竹又有什麼話說了,去聽聽吧!或者——雅竹唱了莫恕的新歌,她來示威一下呢?

  以玫走過去,發現雅竹的檯子還有另一個男人,一個陌生卻甚有氣派的男人,五十歲左右,面貌普通,氣派卻真是不凡。

  「蕭夫人。」以玫微笑一下。

  她其實並不討厭雅竹,只是有些忌妒,雅竹何其幸運,能擁有別的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

  「以玫,來,我替你介紹。」雅竹說。那個男人已經禮貌站了起來。「他是我先生蕭玉山。」

  「哦——蕭先生。」以玫呆怔一下,才伸出右手,她實在沒想到蕭玉山會陪雅竹來夜總會。

  「很高興認識你。」蕭玉山是客氣而生疏的。

  像他這種有錢的人,絕少可能帶太太來這種不是一流的夜總會,今夜真是難得。

  「我聽了你的新唱片,唱得很好。」雅竹說。

  「你不是為了唱片而來找我吧?」以玫笑。

  「當然不是,我只想你見見玉山。」雅竹說得好奇怪。為什麼要以玫見玉山?他們之間全無關連啊。

  「蕭先生是名人,我在報紙上見過了。」以玫說。

  雅竹微笑,很真誠的。

  「你一定會認為我莫名其妙,是不是?」雅竹說。

  「但是——我只想你明白,除了玉山的富有之外,他本身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他能給我安全感與幸福。」雅竹又說。

  以玫皺眉,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結婚十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我的選擇正確,」雅竹再說:「不是錢,是人。」

  「但是——你不必對我說這些的。」以玫終於說。

  「我不希望你誤會,我想幫你。」雅竹看玉山一眼,他始終是淡淡的微笑著。

  「幫我?幫我什麼?」以玫問。「我以前並不認識蕭先生。」

  「不是這意思,我是指莫恕。」雅竹坦然說。

  「他——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以玫變色。

  雅竹當著丈夫的面提莫恕,她不怕蕭玉山吃醋?

  「年輕人都喜歡逞強,但是逞一時的意氣可能就變成永恆的悔恨。」雅竹心平氣和的。

  「你——後悔了嗎?」以玫忍不住說。

  「我?當然不,直到目前,我沒有可後悔的事,」雅竹肯定的說:「你這麼說——你是根本不明白我們當年的事。」

  「我不需要明白與我無關的事。」以玫倔強的。

  「有關,而且大有關係,」雅竹認真的。「以玫,你也不想拿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開玩笑吧?」

  以玫不語,目光定定的望住雅竹,她實在猜不透雅竹今夜帶丈夫一起來的目的。

  「以玫,我說一句很真的話,」雅竹又看玉山一眼。「十年前的女孩子肯為一個男人的真誠而下嫁給他,今天的女孩子卻是只為愛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以玫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些明白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她開始相信雅竹的誠意了。

  「我認識玉山幾乎和認識莫恕同時,那時候我並沒有名氣,我們一直是朋友,直到幾年之後,」雅竹對玉山笑一笑,很溫柔含情的。「我很清楚,娛樂圈子裡的人一到顛峰就該是退休的時候,沒有人能永遠在高峰,也不可能擁有一個連一個的巔峰,所以我立意退出,當然,女孩子結婚該是最好的一條路。」

  以玫聽著,這是一段她一直想知道的往事吧?

  「嫁給玉山根本是我不必考慮的事,他的真誠是我永遠不必懷疑的,」雅竹無奈的笑一笑。「可是——我似乎觸怒了莫恕,我很意外,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我和他是師生、是工作夥伴、是朋友,甚至我當他是哥哥。雖然關於我和他的緋聞傳得很多,但這原是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圈子,莫恕應該比我更明白。」

  雅竹搖搖頭,歎一口氣,玉山很寬厚的握住她的手,給她無言的鼓勵與安慰。

  「後來,當我和玉山結婚那天起,莫恕也退出了這個圈子,十年來,所有的人都說他是為我,但是——十年前他甚至沒有對我暗示過什麼,我們一直被冤枉著。」她又說。

  「那他——為什麼自我放逐十年?」以玫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真的,他沒有說過,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相信就連子莊也不清楚。」雅竹笑了。「一直以來子莊都以為他是因為我。」

  「不是嗎?」以玫問。

  「當然不是。」雅竹搖頭。「十年來我們一直避不見面,就是怕這謠言再傳開,傷害了無辜。」

  「但是——」以玫看蕭玉山一眼,還是說了

  「你曾經去找過他。」以玫說。

  「是。那是在他復出之後,」雅竹坦然的。「玉山也知道,我去——實在是好奇,我想探出他退隱十年的原因。」

  「探出了嗎?」以玫問。

  「沒有,但是卻意外的知道他為什麼復出。」雅竹說。

  「為什麼?」以玫眨眨眼。

  「你。」雅竹指著以政。「我看得出,他喜歡你。」

  以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立刻又做出一副不屑狀。

  「不要開玩笑,他心中只有你和子莊,我算什麼?」她冷哼一聲。「我根本不信你的話。」

  「你一定要信,他喜歡你。」雅竹再說:「而我也知道,你近來的一切——也只為刺激他。」

  「笑話,你似乎比我自己還更清楚我,」以玫小聲叫著。「我為什麼要刺激他,他與我根本就無關。」

  「感情的事——以玫,相信我,絕對不可意氣用事,真的。」雅竹搖頭。

  「我意氣什麼?」以玫冷笑。「報上不是一直在說,你將復出唱他第一張唱片嗎?」

  「我?」雅竹看玉山一眼,笑起來了。「你相信嗎?你認為可能嗎?」

  以玫皺眉,難道又是無風起浪?

  「雅竹將會很忙、很忙,」一直沒出聲的玉山忽然說:「忙得不再有任何時間來做別的事,因為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她將忙著做媽咪。」

  「哦——」以玫呆住了。

  是這樣的嗎?雅竹將忙著做媽咪,報上所有的消息全都不正確?是——這樣的嗎?那麼——以玫以前最怨恨,最不能釋然的事豈不——全是誤會?雅竹根本從來沒打算過要唱莫恕的第一張唱片?那首『下午的旋律』。

  「我們希望你幸福。」玉山和雅竹站起來。「你冷靜考慮一下,不再意氣用事,幸福只在一念之間。」

  也不等以玫回答,他們已相伴著飄然而去。

  幸福只在一念之間,是嗎?

  子莊真是在努力替以玫的唱片加強宣傳,幾乎全香港九龍的大街小巷都有海報,報紙、

  雜誌上都有廣告,電台也不停的在播。一下於以玫的名字就街知巷聞,這種人海戰術,無孔不入的宣傳手法顯然十分有效,唱片銷路直線上升。

  真正開心的是唱片公司老闆和子莊,老闆在商言商,當然希望賺錢,捧紅一個歌星就是金礦,而子莊是單純的開心,他對以玫——真是再無任何幻想了。

  無論他是否愛過以玫,他們之間的一切已成過去,因為他明白以玫的心從來不會在他身上,感情原是雙方面的,他勉強不得。

  他開始不當以玫是個普通朋友,是個事業上的夥伴,似乎——並不困難,他以前是太傻了,為什麼一定要任性的把事情弄糟呢?

  他實在後悔,可是——他完全幫不上忙,他已盡了力,莫恕和以玫兩方面都無動於衷,他再也沒有辦法。

  姻緣天定吧?人是強不過命運的。

  今天以玫要到唱片公司來一整天,這是宣傳計劃中的一部分,以玫親自為賣出的唱片簽名,當著聽眾、歌迷的面簽上款,該是很吸引人的吧?

  以玫到得很準時,卻顯得並不熱心,懶洋洋的在簽名,神情有些落寞。

  「以玫,累嗎?不舒服?」子莊輕聲問。

  「不是,」她淡淡的搖頭。「子莊,非要坐在這兒為每一個買唱片的人簽名?」

  「當然,廣告已發出去了,不簽名怎麼行?別人會以為我們騙人。」子莊搖頭:「怎麼?你不願做?」

  「其實——完全沒有意義。」她說。

  「我希望真正喜歡我唱歌的人買唱片,不要因為我的簽名。」以玫說。

  「別傻,以玫,你不想得金唱片?」子莊意外的。

  「得了金唱片又怎樣?」她自嘲的笑。「不是真正憑我自己的本領。」

  「現在許多歌星都是這樣的,得了金唱片當堂身價不同,對你的聲譽很有幫助。」子莊說。

  「誰知道我還能唱多久?」她搖搖頭。

  陸續的有人來買唱片,要簽名,以玫一直機械式的做著,心中思維卻飛得好遠,好遠。

  當年雅竹並不愛莫恕,難道是他單相思?可是他說過,他根本沒愛過——這真是令人莫名其妙,他們都沒有愛過,這件事卻傳了十年,莫恕的退隱十年又是為什麼?

  雅竹說幸福只在一念之間,的確是句好有道理的話,非有過經歷是不足以瞭解的。

  雅竹也說過愛情需要更多些的真誠——以玫不明白,她該怎麼做?若她採取行動,會有效嗎?

  她採取行動——唉!她能採取什麼行動呢?她是女孩子,她要維持至低限度的自尊,是吧?

  屬於她的愛情為什麼這樣多波折?這樣多困難?難道她沒有資格擁有一切?莫恕——為

  什麼對她漠視成如此這般?她是那樣的不足惜?

  突然之間,她什麼心情也沒有了,放下手中的筆,推開面前的唱片,黯然的歎一口氣,從來堅強的她也忍不住淚盈於睫。

  為什麼她不能擁有愛情?這是為什麼?

  站在她面前買唱片的一個男孩子突然感到驚愕、詫異的望住她,顯然被她意外的眼淚嚇倒了,凝視她一陣,抓住那只簽了一個「何」字的唱片,轉身而去。

  大概沒有人等在那兒要她簽名了吧?有——也沒有辦法,她是再也控制不住內心如狂潮澎湃的感情激動,為什麼她總是不能得到她渴望得到的?命運為何對她如此苛刻?

  她默默的無聲的哭泣著,大地似乎都為此靜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許多年代、許多世紀都已過去,那失去愛情的心已逐漸老去。

  慢慢的,她抹一把眼淚,坐直了一些。發洩過後人是會舒服些,至少心裡不再那麼悶。無論她能否擁有愛情,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生命依然延續著,那麼,即使再不喜歡,再無心情,工作該是她唯一的寄托,是嗎?

  工作——她看見又有人站在她面前,又買唱片要求簽名吧?香港人就這麼容易上宣傳噱頭的當,要她簽一個名就買唱片,也不管喜不喜歡她的歌,這多划不來?換了她是無論如何不肯的。

  她吸吸鼻子,頭也不抬的拿過面前的唱片,草草的簽了何以玫三個字,又把唱片推給那人。

  是個穿灰色長褲的男人,他拿起唱片卻沒有離開,這些人真貪心,有了簽名還不夠?等在這兒還想怎樣。真是莫名其妙到極點。以玫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厭煩,她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再也不唱歌。

  「站在這兒做什麼?領救濟金?」她極不客氣,極刻薄的說。

  話一說完,人也呆住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聽眾,不是歌迷,不是任何一個人,是——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莫恕?他來買她的唱片?他來要求她簽名?莫恕?她——可是想得太多、太苦而生出的幻覺?

  她是呆住了,再也不能說話,再也不能動,像被一根魔針定住了,心中竟無任何一絲喜怒哀樂。

  莫恕來——為什麼?為什麼?

  他也不動,只深深的、定定的凝視著她,神色是嚴肅,是鄭重,是——驚心動魄的,他——他——想要做什麼?他為什麼不說話?

  以玫的呼吸開始急促,麻木、枯槁的心開始活動,開始有感覺,那感覺——是一種疼痛的喜悅,是的,疼痛中又有絲難以言明的喜悅。

  她終於又見到了莫恕,在這種情形下。

  當然,無論如何她不該先說話,是他來,他該說一些話,她只願聽,只願等。

  但是,他什麼也不說,像是傻了一樣,他那麼望著——他從來沒有看過她嗎?他望得幾乎癡了。

  然後——好久、好久之後,他震動一下,彷彿從一個夢中醒來,他雙手抓住唱片,他那麼沉著、冷漠的人,竟也會侷促不安。

  「我——我——」他訥訥的不能成言。

  以玫深深的吸一口氣,她有著一個感覺,似乎——有一絲春天的氣息,是嗎?

  莫恕「我」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難道他也在緊張?不安?

  終於,他什麼都沒說出來,卻在以玫面前放下一疊紙,是五線譜的紙張,他寫的新曲?以玫驚喜的看一眼,第一張上面寫著「下午的旋律」。

  「下午的旋律?」她脫口而出。

  「是的,我答應過你的。」他終於說話了。

  「你——」以玫心中百感交集,這算什麼?失而復得?她以為永不再屬她了。

  「我離開過一段時候,可是我沒說過不回來,」他似乎找回了冷靜、理智。「我想——現在我是該回來的時候。」

  「回來——」她失措的。

  「新唱片要開始錄音,這對我是重要的,」他認真的說:「至少,是生命的轉折點。」

  她望著他,只是望著他。

  「這張唱片,我決定由你來錄。」他終於說。

  由她來錄,這——怎麼行呢?其中有許多波折、許多恩怨,他們甚至不屬於一家唱片公司——

  「我伯——不行。」她吸一口氣。「現在——和以前也不一樣,我有合約。」

  不知道為什麼,見他回來,她心中不但全然不怨不恨,竟再無一絲芥蒂。

  「我能安排。」他十分有把握的說,他的確是對一切都有把握、都有信心,除了愛情。

  「但是——」

  「這些曲子——從開始到現在都預備由你唱,我從未考慮過別人,」他說。這算是剖白嗎?「因為——它們只適合你,真的,只適合你。」

  哦,他作了一批新曲子,竟是完全只適合她的,上帝,這——實在是公平的,太公平了!

  「我不知道能否——唱得好。」她說,充滿喜悅的。

  「用『心』來唱,一定能唱得好。」他說。

  「用『心』來唱?」她望著他,心中的笑意漸漸擴展到臉上。「我從未試過。」

  「一個人一生中總要試一次。」他說得十分含蓄。「而且——『下午的旋律』,那是我的心曲,我相信除了你沒有別人能唱得好。」

  「莫恕——」她激動的。

  「你肯嗎?」他盯著她看。

  「我——肯。」她深深吸一口氣,出乎意料之外,一切都太美好了,只是——「你才四十歲,旋律已到了下午?」

  「我不再是朝陽,也不再屬於清晨,」他慢慢的,滿有感情的說:「下午——是中年情懷,淡中有醇,它最像我,誰說不是『下午的旋律』?」

  「然而下午——離黃昏近了,太短暫。」她搖搖頭。

  「下午該是離——永恆近了。」他笑起來了,非常光芒四射的一種笑,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

  「永恆?」她說。是——一個允諾、一個保證,是嗎?她終於聽見他說這句話,她終於擁有了允諾。

  「是的,永恆。」他和藹的笑。

  永恆,也許來得遲,也許要經過許多波折、困難、阻礙,有心去追求,它卻必然來到。

  「下午的旋律」,又誰說不是永恆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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