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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們的婚姻一點一滴地將我困在其中。起初,不去上班像是天堂。我擁有全部的時間可以把公寓打點得很完美,吸地毯時留意讓聚酯絨毛排列成整齊的條紋,廚房每一平方英吋都乾淨得發亮,花好幾個鐘頭鑽研食譜來提升烹飪技巧,把尼克的襪子依顏色在抽屜一列列排好。
然後在尼克下班到家之前,我化好妝,換好衣服。自從某夜他說希望我不是那種一逮著丈夫就任自己邋遢的女人後,我就開始打扮自己。
倘若尼克始終是渾球,我就不會如此聽話。將我留在他身邊的,是那些間歇斷續的片刻,兩人依偎在電視前看晚間新聞,晚餐後聽到我們最喜愛的歌曲響起而即興慢舞。他可以熱情又風趣,也可以深情款款。而且,這輩子從沒有別人如此需要我。我是他的聽眾、他的倒影、他的慰藉;若少了我,他就永遠不完整了。他發現我最可怕的弱點:我是那種急著想被人需要、想受到重視的人。
我們的關係有很大一部分是順利的,不順利的是種經常湧現的失衡感覺。我向來料得到生命中的男人,像是父親和哥哥們,會有什麼反應。然而,尼克對同樣的行為產生的反應,幾乎每次都不一樣。我怎樣也說不准我所做的事會獲得讚美或引起不滿。這使得我很焦慮,永遠都在觀察風吹草動,藉以判斷該怎麼表現。
我提過有關家人和童年的每件事,尼克都記得,但他把故事染上全然不同的色彩。他告訴我,除了他以外,從來沒有人真正愛過我。他告訴我,我真正的想法其實是怎樣、我其實是怎樣的人,他說得如此權威,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認知。尤其他會重複我自兒時就常聽到的標準警告……「妳得克服這點。」「妳反應過度了。」「不是每件事都跟妳有關。」這些話母親對我說過,現在又加上尼克。
他的脾氣總是毫無預警地爆發,可能是我弄錯他午餐想吃的三明治,可能是我忘了幫忙跑腿。因為沒有車,我必須走路或騎腳踏車去四百多公尺外的雜貨店,而且不見得都有時間把該做的事全部做完。尼克第一次動手後,沒再打過我。他改為破壞我重視的東西,扯掉我細緻的金項鏈,砸破水晶花瓶。這讓我比什麼都畏懼,尼克的聲音大到破表,我內心某處破碎得無法湊回原樣。
我不由得撒起謊來,害怕自己說或做的哪件小事會讓尼克不開心,怕讓他發飆。我開始拍他馬屁,使尼克相信他比其它每個人加起來都更聰明,他的老闆、銀行的人、他家或我家的任何人,腦筋通通輸給他。即使他顯然不對,我也會說他是對的。儘管如此,他依舊沒有滿意過。
我們的性生活每況愈下,起碼我是這麼想的,而我相當確定尼克壓根兒沒發現。但他逐漸不再做那些他明知我喜歡的愛撫,性變成急就章的一步上籃。就算我知道如何解釋我的需求,也不會有所差別。除了不花腦筋的推入,他沒興趣發掘性愛的其它可能。
我盡可能地努力包容,盡力使性愛快快結束。尼克喜歡是背後體位,半點刺激也不給我只自私地直接反覆衝刺。他稱讚我是不看重前戲的女人。事實上,我覺得沒前戲也好,那只會拉長上床的時間,混亂、不舒服又毫不浪漫的動作,不要也罷。
看來我性慾不強。尼克的體格維持得很好,他把午休時間多半耗在健身房鍛煉,我看了卻沒什麼反應。出門的時候,我看見別的女人盯著我丈夫瞧、對我露出一臉艷羨的表情。
有天晚上,我接到莉珀的電話,從她的聲音,我立刻知道出事了。「海芬,有壞消息要告訴妳。是凱倩……」她繼續說下去,我感覺震驚和絕望的重量壓了下來,我費力想聽懂,可是她彷彿在說外國話。凱倩頭痛了大約兩天,在房裡跌倒昏迷,爸爸在走廊另一端聽到砰的一聲。護理人員抵達時,她已經沒氣了。大腦長了動脈瘤,醫院的人說的。
「我很遺憾,」莉珀語帶哽咽地說。我聽到她擤鼻子的聲音。「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我知道妳們多麼深愛對方。」
我在沙發坐下,仰起頭,任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什麼時候舉行葬禮?」我擠出聲音發問。
「兩天後。妳會來嗎?妳要不要住在我和蓋奇這邊?」
「好。謝謝。我……爸爸好嗎?」無論父女關係有多僵,我還是為父親感到憐惜的心痛。失去凱倩會令他很難受,那一定是他面對過最艱難的事。
「可想而知,就是那樣。」莉珀又擤了一次鼻子。她壓低聲音,悄悄補充:「我以前沒看他哭過。」
「我也沒有。」我聽到鑰匙打開前的聲音。尼克回家了。我鬆了一口氣,渴望他抱著我安慰一下。「嘉玲好不好?」我問道,心知莉珀的小妹跟凱倩也很親。
「謝謝妳貼心地問起她……她真的很難過,但會沒事的。要她明白一切怎會在轉眼間就變調,是滿困難的。」
「成人也不見得容易。」我用袖子壓壓淚濕的雙眼。「我不知道要開車還是搭飛機下去。我先和尼克說,把事情想一想,再打電話給妳。」
「好的,海芬。再見。」
尼克走進公寓,放下公文包。「怎麼了?」他進來看到我,皺眉問道。
「我的凱倩姑姑過世了,」我說著又想要哭。
尼克過來陪我在沙發坐下,一手攬住我。我偎在他的肩頭。
安慰個幾分鐘後,尼克起身走到廚房。他從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真遺憾,寶貝。我知道妳很難過,但還好妳不能去參加葬禮。」
我詫異地眨眨眼睛。「我能去的。如果沒錢買機票,我可以——」
「我們只有一部車。」他語氣一轉。「難道妳去休斯敦時,我要整個週末在公寓裡枯坐嗎?」
「你何不跟我一起去?」
「就知道妳忘了。我們這個週末已經有約了,瑪莉。」他嚴厲地看著我,我茫然地盯著他。「公司一年一度的龍蝦餐會,在老闆家舉辦。我進公司才一年,不能不去。」
我睜大眼睛。「我……我……你要我去龍蝦餐會,而不去我姑姑的葬禮?」
「沒有選擇的餘地。老天,瑪莉,妳是要我放棄任何升職的機會嗎?我要去龍蝦餐會,而且該死的,我不會單獨前去。我需要妻子在場,我需要妳給大家一個好印象。」
「不行,」與其說我生氣,不如說我想不通。我不敢相信我對凱倩的感情在他眼裡有那麼不重要。「我需要跟家人在一起。如果你說了,大家會諒解的——」
「我就是妳的家人!」尼克扔掉啤酒,滿滿的酒罐撞上水槽邊緣,爆出泡沫。「到底是誰在付妳的賬單,瑪莉?是誰給妳遮風避雨的屋頂?是我。妳那些他媽的家人沒一個出手相助。生計都是我在負擔。我怎麼說妳怎麼做。」
「我不是你的奴隸,」我吼回去。「我有權利去參加凱倩的葬禮,而且我要——」
「試試看啊。」他哼了一聲,憤怒地三大步走到我面前。「妳試試看,瑪莉。妳沒錢又沒辦法,怎麼去?」他抓住我的雙臂,猛力將我一推,我踉蹌退到牆邊。「天曉得妳這等白癡是怎麼從大學畢業的,」他說。「他們才不在乎妳去不去,瑪莉。妳用妳那顆蠢腦袋想一想吧。」
我寄電子郵件給莉珀,跟她說我無法去參加葬禮。我沒解釋原因,她也沒有回信。既然家裡其它人沒打電話來,我心裡有數他們是如何看待我的缺席了。不過,無論他們怎麼想,都不會跟我對自己的看法一樣糟。
我隨尼克去參加龍蝦餐會。整個聚會我都保持笑容,大家喚我瑪莉。我穿了長袖上衣遮掩手臂的瘀傷。凱倩姑姑出殯的那天,我一滴淚也沒掉。
但星期一收到郵差送來的小包裹時,我哭了。一打開就發現凱倩的手煉,每樣小幸運符輕快地叮噹作響。
「親愛的海芬,」莉珀在短箋上寫道,「我知道這原該屬於妳。」
我們結婚才過一年半,尼克想使我懷孕的決心變得非常堅決。我有些懷疑要是他曉得我仍暗地服用避孕藥,他恐怕會殺了我,所以我把藥丸藏在一個皮包裡,塞在更衣室深處的角落。
尼克送我去看醫生,他確信問題一定出在我身上——有問題的絕不可能是他。我在醫生的診療室哭了一個小時,告訴他我毫無來由地感到焦慮又淒慘,回家時,醫生開了抗憂鬱劑的處方箋給我。
「妳不可以吃那種屁藥,」尼克一把將處方箋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那可能對嬰兒有害。」
嬰兒還不見蹤影呢。我很有罪惡感地想起每天早上偷偷吞下的藥丸,這秘密的舉動已是我掌握身體自主權的最後底牌。週末要服藥並不容易,因為尼克像老鷹般盯著我。我必須趁他沖澡時衝進更衣室,倒出一顆藥丸就乾吞下去。萬一被他逮到……我不知道他會如何。
「醫生對懷孕的事怎麼說?」尼克仔細盯著我問道。
「他說可能要花上一年。」
懷孕的事我一個字也沒跟醫生提起,只要求再開避孕藥處方。
「他有說哪幾天最好嗎?最容易受孕的那幾天?」
「排卵期之前。」
「我們看日曆來找一找。離妳下次排卵期還有幾天?」
「十天吧,我猜。」
我們來到日曆前,我總是在生理期的第一天打個叉,尼克似乎不在意我的不情不願。只因為他決定好了,我就得忍受侵犯、懷孕、被迫經歷生產過程。
「我不想懷孕,」我聽見自己陰鬱地說。
「一懷孕妳就會開心起來了。」
「我還是不想要。我沒準備好。」
尼克把日曆摔在櫃子上,力道之猛,聽起來像是開槍的聲音。「妳永遠也不會準備好的。除非我推妳一把,妳就絕對不會準備好。看在老天的分上,瑪莉,妳可不可以有點長進、做個女人?」
我開始打顫。血液衝上我的臉,腎上腺素湧入我過度賣力的心臟。「我是個女人。我不需要靠生小孩來證明這點。」
「妳是被寵壞的母狗。寄生蟲。所以妳家的人才一點也不在乎妳。」
我自己的脾氣爆發了。「而你是自私的混蛋!」
他摑我的力道大得我的臉甩向一側,我沈痛地流淚,耳中響著高頻的哀鳴。我嚥了咽,摀住臉頰。「你說你絕對不會再動手的,」我沙啞地說。
尼克呼吸粗重,雙眼瘋狂瞪大。「把我氣瘋是妳的錯。該死,我要好好修理妳。」他抓住我一隻手臂,另一隻手揪住我的頭髮,扯著我走進客廳。他吼著下流的詞語,推我面朝下趴在一張無背軟墊椅上。
「不要,」我哭喊的聲音被軟墊遮掩了。「不。」
但他扯下我的牛仔褲和底褲,推入我乾澀的甬道,很痛,遭到強力推擠的痛楚轉為兇猛大火,我知道他撕裂了我體內某處。他衝刺得更快、更用力,只在我停止哭喊、墜入沉默時,稍稍放鬆,我又燙又鹹的淚水滾向椅墊。我努力想超越痛苦,告訴自己很快就會結束,就忍一忍吧,忍一忍,他一分鐘內就會做完。
最後一記令人瘀傷的衝刺,尼克在我身上抖了抖,我一想到在體內泅游的液體,也跟著顫抖。我一點都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也一點都不想要性。
他抽離時,我喘息著鬆了一口氣,熱流沿著我的大腿澗下。我聽到尼克拉上拉煉、繫好褲子的聲音。
「妳的生理期來了,」他粗魯地說。
我倆都知道現在來經太早,那不是流血的原因。我一聲不吭,只從無背軟墊椅上抬起身,把衣服拉好。
尼克再度開口,聽起來比較正常了。「妳清理身體時,我來弄晚餐。要吃什麼?」
「把麵條熱一熱。」
「熱多久?」
「十二分鐘。」
我從腰部到膝蓋都在痛。我之前從未跟尼克如此粗暴地做過。這是強暴,心中一個小聲音說道,但我立刻告訴自己,假使我稍微放鬆一點,不那麼乾澀,就不會那麼痛了。但我不想要啊,那個聲音堅持道。
我站起來,傷處猛烈的抽痛令我一縮,然後蹣跚走向浴室。
「跟妳提醒一下,不用演得那麼誇張,」我聽到尼克說。
我默不作聲地繼續走到浴室把門關上,打開開關,把熱水開到我能承受的最高溫,脫掉衣服後踏入蓮蓬頭下。我在水柱中好像站了永遠的時間,直到身體刺痛、乾淨、發疼。我在困惑的迷霧中,暗忖生命怎會走到這一步。我不懷孕,尼克就不肯善罷干休,然後他會想再生一胎,試圖討好他卻永遠贏不了,這場遊戲絕對沒有盡頭。
這不是想要坐下來和對方暢談心情就可以的,只有在對方重視妳的感覺時,那方法才行得通。尼克即使在似乎願意傾聽的時刻,也只不過在搜集重點,準備日後用來對付我。別人的痛楚,無論是情感或肉體上的,他都不在意。但我曾經以為他愛我。他是婚後才出現如此劇烈的改變嗎,或是我無可挽回地看錯了一個人
?
我關掉熱水,用毛巾裡住酸痛的身體,走向鏡子,用手在起霧的鏡子上抹出一個圓。我面容歪曲,一邊眼角外側腫了起來。
浴室的門喀喀作響。「妳在裡面太久了,出來吃飯。」
「我不餓。」
「打開這該死的門,不要再生氣了。」
我解鎖把門打開,站著面對他,這個憤怒的男人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塊的樣子。我怕他,但心頭上更痛苦的,是我完全失敗了。我如此努力地遵照他的規則,但他不斷更改規則。
「這次我不會道歉,」他說。「這是妳自找的。妳明知最好不要那樣跟我說話。」
「假使我們有了孩子,」我告訴他,「你也會揍他們。」
另一波怒火染紅他的臉。「閉嘴。」
「你會的,」我堅持。「無論何時,只要他們做了你不喜歡的事,你就會揍他們一頓。那是我不想生下你的小孩的原因之一。」
尼克沒有反應,這讓我害怕。屋內靜得連蓮蓬頭的滴水聲都令我畏縮。他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榛色的目光平直,像釘子一樣閃耀。滴答。滴答。滴答。我赤裸的身體泛起雞皮疙瘩,裹著我的毛巾濕透變冷。
「在哪裡?」他猛然問道,推開我走進浴室。他開始翻找浴室的抽屜,把粉盒、髮夾和刷具等一切東西全嘩啦掃到潮濕的瓷磚地板上。
「什麼在哪裡?」我問,心跳飆到超速,狂亂到肋骨隱隱作痛。我沒想到當恐懼像電池酸液般侵蝕五臟六腑時,我竟能如此冷靜。「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把一個空的玻璃水杯扔到地上砸攔,然後繼續像個瘋子把抽屜翻空。「妳明明知道我在問什麼。」
如果找到避孕藥,他會宰了我。認命的絕望從恐懼底下冒出來,陌生又噁心,我的脈搏靜了下來。我頭昏眼花,而且覺得好冷。「我要去穿衣服,」我依舊冷靜地說道,不理會他把東西打爛、扯出來扔掉、加以破壞,乳液和蜜粉濺了一地,彙集成一汪汪粉彩的小水坑。
我走到五斗櫃抽出牛仔褲、內衣和圓領衫,雖然已經是該換上睡衣的時間。我猜我的潛意識已經料到那晚無法入眠。我穿好衣服,尼克衝入臥室,把我推到一旁。他拉出每個抽屜,直起來一倒,我的衣物一迭迭落下。
「尼克,住手。」
「告訴我在哪裡!」
「如果你要找借口再打我,」我說,「就動手吧。」我聽起來一點都沒有反抗的樣子,甚至也不害怕了。我好累,是那種思緒和情緒都全數枯竭的疲累。
可是尼克鐵了心要找到我背叛他的證據,要教訓我到我再也不敢的地步。他翻完抽屜,走進更衣室,開始扔開我的鞋子,扯開我的皮包。我沒有試圖逃跑或躲藏,就站在那兒,早有預感麻木地等待處決。
他從更衣室出來時,手上拿著藥丸,臉色難看得像地獄。我隱約明白他跟我一樣,都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行為。他體內有隻怪獸正等著吃人,除非那頭野獸饜足,他是不會住手的。
他抓起我摔向牆壁,我的後腦撞上堅硬的牆面時,腦中充斥白色的雜音。尼克這次出手比之前都狠,這次手指併攏,我覺得下顎斷裂了。我只聽懂了幾個字,什麼藥丸的,既然我這麼想吃,就把該死的藥全部吃下去好了,他把藥從包裝裡扯出來塞進我嘴裡,我要把藥吐出來,他就試圖合上我的下巴。他的拳頭打在我肚子上,我痛得彎腰,然後他拖著我行經一樓的公寓,來到前門。
我摔到地面,重重落在前門的台階邊緣。他一腳踩在我肋骨上,錐心之痛竄過全身。「妳在這裡待到天亮,」他咆哮。「想想看妳做了什麼事。」
門砰地關上。
我躺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儘管天黑了,太陽曬過的柏油還是像烤盤一樣熱得冒煙。十月的德州熱得有如褥暑。蟬鳴傾瀉而下,空氣中滿是牠們鼓膜振動的聲音。過了好久,我才坐起來,吐掉一嘴鹹鹹的液體,評估傷勢。頭部、肋骨、兩腿之間和後腦勺都很痛。我的嘴在流血,下顎有股燒灼的痛楚。
我最害怕的,莫過於尼克開門把我拖回去。
我努力不管頭部猛烈的抽痛,思考有何選擇。皮包、錢、駕照、手機、車鑰匙,統統沒有。也沒有鞋子。我低頭注視赤裸的雙腳,忍不住笑了,雖然這使得腫起來的嘴好痛。狗屎,情況不妙。我想到或許真的要在外頭等一整夜,像只尼克扔出來的貓。等天亮後,他會讓我進去,我得謙卑挫敗地爬回屋內。
我好想蜷縮起來哭泣,但我發現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奮力穩住平衡。
你下地獄去吧,我想著,瞥看關起來的門。我還可以走路。
假使那一刻能向任何人求助,我一定會去找和我最要好的托德。我需要他的體諒和安慰。但在這種處境,能真正幫助我的只有一個人。蓋奇。從麥卡倫市到艾爾帕索的每個人要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想做人情給他。他可以迅速有效地解決問題,毫不賣弄。而且,世上我最信得過的,就是他。
我光著腳,走向四百公尺外的雜貨店。隨著夜色轉濃,橘色的滿月在空中升起。月亮在我眼前搖曳,彷彿高中戲劇表演時掛在鉤子上的舞台裝飾。獵人之月。行經車輛的光線交錯而來,我覺得又蠢又害怕。不過很快地,肉體和內心的痛苦聚積到我不再自覺愚蠢的程度。
我必須集中心思,才能一步接著一步跨出去。我怕自己會昏倒。我低著頭,不要路旁任何人停下,不要詢問,不要陌生人,不要警察。他們可能會把我送回丈夫身邊。尼克在我眼中是如此的強大,我覺得他或許有辦法給每件事找理由開脫,帶我回公寓後可能會殺了我。
我的下顎痛得最厲害。我試著對齊上下排牙齒,想看看是否有裂開或歪斜,但即使是最輕微的移動也會使嘴巴劇痛。到達雜貨店時,我已經認真考慮是否要拿結婚戒指來換取泰利諾止痛藥了。但我沒辦法在人來人往的時刻走進燈火通明的商店裡。我知道現在這副模樣會引人注意,而那是我最不樂見到的情形。
我在外面找到公用電話,用力集中精神按下每個按鍵,撥了通對方付費的電話。蓋奇的手機號碼我記得滾瓜爛熟。拜託,接電話,我想著,納悶要是他不肯接,我該如何是好。求你接聽。求求你……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接線生間他願不願意接聽這通電話。
「蓋奇?」我雙手握住聽筒,像抓住一線生機。
「對,是我。怎麼了?」
回話解釋是如此艱巨的一件事,有那麼片刻,我無法言語。「我需要你來接我,」我勉強低聲說道。
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冷靜、輕柔,像在對幼童說話。「出了什麼事,小親親?妳還好嗎?」
「不好。」
充滿電流的沉默一閃而過,緊接著他急切地問:「妳在哪裡,海芬?」
那一刻我答不出話來。聽到自己的名字、聽到那熟悉的呼喚,如釋重負的感覺融化了心中的麻木。我費力吞嚥,感覺滾燙的淚水泉湧而下,刺痛臉上傷痕纍纍的肌膚。「雜貨店,」最後我才有辦法哽咽地說道。
「在達拉斯?」
「對。」
「海芬,妳一個人嗎?」我聽見他問。
「嗯嗯。」
「妳能搭出租車到機場嗎?」
「不行。」我吸吸鼻子,梗塞地說。「我沒有錢。」
「妳在哪裡?」蓋奇很有耐性地重問一次。
我告訴他雜貨店的店名和所在的路名。
「好。我要妳在前門出口附近等待……那裡有可以坐的地方嗎?
「有張長椅。」
「乖女孩。海芬,去坐在那張長椅上待著別動。我會找人盡快過去。不要亂跑,懂嗎?坐在那裡等。」
「蓋奇,」我低語,「不要打電話給尼克,好不好?」
我聽到他顫聲抽了口氣,但他說話時聲音很平穩。「別擔心,甜心。他不會再靠近妳了。」
坐在長椅上等的時候,我知道好奇的目光不斷投射過來。我滿臉瘀青,一隻眼睛腫到幾乎睜不開,下顎也脹痛。一個小孩問他媽媽我出了什麼事,她噓聲要他別盯著我看。我很感激沒有人靠過來,人們會直覺地避開像我這樣明擺著的麻煩。
我沒覺察到時間過去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分鐘或一小時。但最後有個男人走到長椅前,是個身穿卡其褲和傳統襯衫的年輕黑人。他在我面前蹲下,我眼神恍惚地對上一雙擔憂的褐色眼眸。他面露微笑,像要使我寬心。「崔小姐?」他的聲音輕柔溫潤,有如蘆栗糖漿。「我是莫歐禮,妳哥哥的朋友。他打電話來,說妳需要人接送。」他看著我,緩緩補充:「但我現在在想,妳會不會需要先去急診室。」
我驚惶地搖頭。「不。不要。我不想去。不要帶我去那裡——」
「好,」他安撫。「好,沒問題。我帶妳去機場。讓我扶妳到我的車上。」
我不肯動。「答應我不會去急診室。」
「我答應妳。保證絕對不去。」
我還是沒動。「沒辦法搭飛機,」我呢喃。說話真的變得很困難。「沒帶身份證。」
「那是私人飛機,崔小姐。」他的眼神很和善,帶著憐憫。「妳不需要身份證或機票。來吧,我們——」他看到我破皮流血的雙腳時,突然打住。「老天,」他低語。
「不去醫院,」我喃喃地說。
歐禮沒問,逕自坐到我身旁。我看著他脫下鞋襪,光腳套上鞋,小心地把他的襪子遞給我。「我的鞋妳穿了會掉,」他說,「但讓我抱妳上車好嗎?」
我搖頭。我很確定無法忍受被任何人抱住,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也不管有多短暫。
「沒關係,」歐禮小聲地說。「那妳慢慢來。」他起身耐心等我吃力地從長椅站起來,他雙手半懸在空中,彷彿必須阻止自己伸手扶我。「車子在那邊,白色的凱迪拉克。」
我們一起緩緩走向那輛閃著珍珠色澤的車,歐禮開門讓我爬進去。「把椅背放低會不會讓妳舒服一點?」他問。
我閉上眼睛,累得無法回答。歐禮靠過來按下按鈕,讓椅背緩緩向後到斜躺的角度。
他走到車子另一側,入座並發動汽車。凱迪拉克發出滑順的聲音,我們駛離停車場,進入主要道路。我聽見掀開手機和撥號的聲音。「蓋奇,」過了一會兒,歐禮說道。「對,我找到她了。正在往達拉斯沃斯堡機場的路上。不過,有件事得告訴你……他把她打得很慘。她有點恍惚。」長長的停頓後,歇禮靜靜答道:「我知道,老兄。」電話那頭說了更多話。
「對,我想這一段旅程她還撐得過去,但她下機後……嗯嗯。我也這麼想,一定。她起飛時我會通知你。不客氣。」
沒有比搭凱迪拉克更舒服的車了「簡直像在車輪上鋪了床墊,但每一個輕微的震動都引起新一波疼痛竄過全身。我試圖咬牙忍住痛苦,卻因下顎的灼痛而頻頻驚喘。
在雙耳陣陣響亮的悸痛間歇中,我聽見歐禮在說話。「覺得想吐嗎,崔小姐?」
我小聲地悶哼表示否定。我才不會吐——那太痛了。
他小心地把一個塑料垃圾桶放在我腿上。「以防萬一。」
我默默閉著眼睛,歐禮謹慎地開車鑽過車潮。行經的車輛發出的沈悶紅光透入我的眼簾。我無法清晰思考讓我微微擔心……我似乎想不出下一步會怎樣。想抓住連貫思緒,好像大海撈針。我覺得一切都失控了。
「妳知道嗎?」我聽見歐禮說,「我姊姊曾經被她丈夫打得滿身是傷。經常如此,毫無來由的,沒有任何原因。當時我不知情,不然我會宰了那個混蛋。她最後離開他,帶著兩個孩子住到我媽媽家,直到重拾自己的生活。有看心理醫生等等的。我姊姊告訴我,對她幫助最大的,就是有人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她需要時常聽到這句話。所以,我想做第一個這麼對妳說的人……那不是妳的錯。」
我沒移動也沒說話,但淚水從我緊閉的眼簾下滲出。
「不是妳的錯,」歐禮堅定地重複,然後安靜地開完剩下的路程。
我打了個小盹,幾分鐘後醒來,車子已經停下,歐禮在開車門。一架噴射機起飛的轟隆聲穿透凱迪拉克車內猶如襯墊包覆住的寧靜,燃料和機器的氣味,以及德州潮濕的空氣飄在四周。我眨眨眼,慢慢坐起身,明白已經在機場的柏油跑道上。
「讓我扶妳下車,」歐禮作勢要扶我。我搖頭躲開他伸出的手。我一隻手臂抱住被尼克踢中的肋間,獨自費力地下了車。腳一著地,我就開始頭暈,灰色迷霧罩住我的雙眼。我身體一晃,歐禮抓住我空著的那隻手讓我站穩。
「崔小姐,」他繼續緊握我的手臂,哪怕我試著要甩開他。「崔小姐,請聽我說。我只想要協助妳上飛機。妳得讓我幫忙。要是在上登機梯時跌倒,妳就一定得去醫院了。而我也必須陪著妳去,不然妳哥哥會打斷我的腿。」
我點點頭接受他的扶持,即使本能尖叫著要我甩掉他。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另一個男人的觸碰,無論他顯然值得信賴或很友善。另一方面,我很想登機。我想要離開達拉斯這個鬼地方,離開尼克。
「好,走吧,」歐禮呢喃,幫助我拖著腳步走向飛機。那是架裡爾三十一A輕型噴射機,最多可搭載六名乘客,機尾有高一百二十公分的翼間帆和三角翼,看起來像只蓄勢待發的鳥兒。「沒多遠,」歐禮說,「然後妳就能再坐下了,蓋奇會到那邊的機場接妳。」我們以折騰人的緩慢速度爬上登機梯時,歐禮自己滔滔不絕地說話,彷彿要將我的注意力從爆痛的下顎和肋骨引開。「這架飛機不錯,屬於一家總部在達拉斯的軟件公司。我和飛機駕駛很熟。他很優秀,會把妳平安送達。」
「這家公司老闆是誰?」我喃喃問道,暗想會不會是以前見過的人。
「我。」歐禮微笑,萬分小心地扶我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幫我拉好安全帶。他到小吧檯用布包起一些冰塊,遞給我。「敷在臉上。現在休息吧。我去跟駕駛說一下話,接著妳就上路了。」
「謝謝,」我小聲說道,拿起臨時的冰袋敷在下顎。我深深沈入椅子坐好,輕輕把冰袋移到臉腫起來的那一側。
飛行很不舒服,但幸好沒多久就降落在休斯敦東南方的荷比機場。我很慢才意會到飛機已經停在跑道上了,手指一再摸索安全帶的扣把。扶梯接上飛機後,副駕駛從駕駛艙出來打開入口的門。幾秒之間,哥哥就上飛機來了。
蓋奇的眼睛是非比尋常的淺灰色,不像霧也不像冰,而是像閃電。他漆黑的眉睫在憂慮到發白的臉上顯得很突出。看到我的瞬間,他凍結了一毫秒,用力吞嚥後走上前來。
「海芬,」他的聲音很暗啞。他放低身子蹲下,手搭在座椅兩側的扶把,把我從頭到腳看過一次。我設法打開安全帶,向前撲進他熟悉的氣息。他小心翼翼地圈著我,不像平常那樣緊緊抱住,我明白他是在避免弄痛我。我感覺得到他在表面的靜止下顫抖著。
解脫的感覺一湧而上,我把臉頰不痛的那一側靠在他的肩頭。「蓋奇,」我耳語。「我最最愛你。」
他清清喉嚨後才有辦法開口說話。「我也愛妳,小女孩。」
「別帶我去河橡園。」
他立刻就懂了。「不曾的,小親親。妳回我家,我沒跟爸爸說妳回來的事。」
他扶著我下機坐上他的車,一輛雅致的銀色Maybach。「先別睡,」我一閉上眼睛向後靠在頭墊,他就嚴厲地說。
「我好累。」
「妳後腦腫起來,可能有腦震盪,這表示妳不可以睡著。」
「我在機上睡過了,」我說。「你瞧,沒事的。就讓我——」
「哪裡沒事!」蓋奇野蠻的語氣使我畏縮。「妳——」他突然打住,我的反應令他把口吻放柔。「要命,對不起。不要怕。我不會吼妳的。只是……很難……保持冷靜,看到他這樣對待妳。」他顫抖地長長吸口氣。「到醫院前都別睡著。不消幾分鐘就到了。」
「不要去醫院,」我想掙脫睏倦的睡意。「他們會想知道出了什麼事。」醫院會通知警方,而他們可能會以傷害罪起訴尼克,我毫無應付那麼多事情的準備。
「我來處理,」蓋奇說。
他也必定會處理。他的財力權勢足以影響每道慣有的程序。賄賂買通,交換利益。正確的時機一到,眾人會準確地別開視線。在休斯敦,崔家的姓氏可以使家家戶戶敞開大門或者把門關上,如果那比較合崔家的意思。
「我想找個地方休息。」我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堅決一點,但發出的聲音卻含糊哀傷,頭部悸痛得太厲害,我無法繼續爭辯。
「妳的下顎可能有裂開,」蓋奇靜靜地說。「天曉得他還對妳造成多少傷害。」他重重歎氣。「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搖頭。有時候,千言萬語也難以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我不太確定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或原因出在哪裡,造成如此傷害的究竟是尼克、是我,還是我們兩個都有份?我納悶要是他出來一看、發現空無一人,會不會知道我離開了。或者,他在床上睡得正甜?
蓋奇在開往休斯敦醫學中心剩餘的路程上很沉默,那是世上最大的醫學園區,包括許多不同的醫院和學術研究機構。其中至少有幾處建物的新側房或設備是我的家人捐贈的。
「這是第一次嗎?」在急診室停車場停下時,蓋奇問道。
「不是。」
他咕噥了幾句粗話。「假使我有想到那混蛋會出手打妳,就絕不會讓妳跟他走。」
「當時你攔不住我的,」我沙啞地說。「我決心要跟著他。太傻。」
「別那麼說。」蓋奇看著我,眼裡充滿痛苦的怒火。「妳不傻。妳把感情賭在某個人身上,而他卻搖身變成……狗屎,沒有字眼可以形容。一頭怪獸。」他的語氣很嚴厲。「一個活死人。等我逮到他——」
「求求你。」我今晚已經受夠憤怒的言語和暴力了。「我不曉得尼克是否明白他把我傷得有多重。」
「一個小瘀傷就足以斷定我會殺了他。」他把我當成小孩似的抬起來,抱著下車。
「我可以走路,」我抗議。
「我不會讓妳只穿襪子走過停車場。該死,海芬,別跟我吵這個。」他抱著我走進急診室的候診區,那裡已有十幾個病人在那裡等待,他輕輕把我放在接待櫃檯旁邊。
「我是崔蓋奇,」哥哥遞了張名片給玻璃隔板後的女人。「立刻派個人來看看我妹妹。」
我看到她眼睛倏忽睜大,然後朝櫃檯左側的門點個頭。「門口見,崔先生。直接進來。」
「不,」我對哥哥耳語。「我不想插隊,我跟其它人一起等。」
「妳沒得選擇。」門一開,我發現自己被半推半拉著進入淺米色的走廊。哥哥的粗魯使我全身泛起一波怒氣。我才不管他是出於好意。
「這不公平,」護士過來時,我激動地說。「我不要。我不比這裡的其它人來得重要——」
「在我眼中,妳最重要。」
我為候診室的人感到氣憤,大家都在排隊而我卻直接通關。享有特權的千金小姐令我感到丟臉。「外頭有幾個小孩,」我推推蓋奇繃緊的手臂。「他們跟我一樣需要看醫生。」
「海芬,」蓋奇低沈的聲音毫不動搖,「妳比候診室裡的每個人更淒慘。閉嘴乖乖躺好,聽護士的指示。」
腎上腺素讓我鼓起一點力氣,我抽身想離開他,但撞上牆壁。痛楚來得太猛、太快,從各個傷處一齊竄出。我開始流口水、眼神飄移,感覺膽汁翻湧。「我要吐了,」我耳語。
快得像魔術似的,一個腎形的塑料碗在轉眼間出現,我低頭對著它呻吟。因為沒吃晚餐,吐不出多少東西。我痛苦地嘔吐,幾陣乾嘔後結束。
「我想她有腦震盪,」我聽見蓋奇告訴護士。「她後腦腫起來,話說不清楚,現在又嘔吐。」
「我們會妥善照顧她的,崔先生。」護士領著我坐上輪椅。從那一刻起,我只得投降做檢查。我拍了X光片,做核磁共振掃瞄,檢查骨折和血腫,接著接受消毒、上繃帶和吃藥。每個步驟之間都等了好久,做完已過了大半夜。
結果我中排肋骨骨折,但下顎只是瘀傷,沒裂開。我有輕微的腦震盪,不過還不必住院,我服用的維可汀止痛藥足以讓大象飄飄欲仙。
我也對蓋奇感到很氣惱,但太筋疲力竭了,出院後就沒再多說什麼。往蓋奇位於緬因街一八○○號公寓的那十五分鐘,我睡著了。那棟以玻璃和鋼筋打造的住商混合建築屬崔家所有,上面幾個樓層為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公寓,底下則是商用空間。建物頂端有座切割玻璃搭成的金字塔,這顯眼的特色使緬因街一八○○號贏得本市半象徵性的地位。
我去過緬因街一八○○號樓下的餐廳,但從未真正去過蓋奇的家。他極為注重隱私。
我們搭乘快速電梯到十八樓。我們還沒走到走廊盡頭,公寓的門就開了。莉珀穿了件毛茸茸的蜜桃色睡袍,頭髮紮成馬尾,站在那裡等。
我好希望她不在,嫂嫂如此漂亮、完美,永遠做正確的選擇,深受我們全家每個人的喜愛。我現在這副模樣,最最不想給她看到。我感到很丟臉,自覺像個怪物似的,蹣跚順著廊道向她走去。
莉珀迎接我們兩個入內,然後把門關上,公寓內是超現代極簡主義,沒多少傢俱。我看見她踮起腳尖親吻蓋奇,然後轉向我。
「希望妳不介意——」我才開口就說不出話來,因為她一把抱住我。她是如此柔軟,聞起來像身體香粉和牙膏,她的頸窩暖烘烘的、很溫柔。我試著想抽身,但她不放手。自從母親過世後,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被任何成年女性抱這麼久了。這正是我需要的。
「我好高興妳來了,」她低語。我感覺自己放鬆下來,明白莉珀不會批判我,一點譴責也無,只有和善。
她拉著我的手走到客房,幫我換上睡衣,為我蓋好被子,好像我跟嘉玲一樣年紀。這房間看起來很清爽,以淺藍色和灰色裝飾。「想睡多久就盡量睡,」莉珀低語後關上門。
我頭昏眼花地躺著,瑟縮的肌肉卸下緊張,像穗飾般散開。公寓內某處響起嬰兒的哭聲,很快就平息了。我聽到嘉玲在問她的紫色運動鞋放哪兒。她一定是準備要去學校了。一陣碗盤清脆的相碰聲……早餐準備好了。聽起來如此舒服,是家庭的聲響。
我感激地飄入睡夢中,心中有部分但願永遠不要醒來。
在遭受有計劃的虐待之後,人的判斷力會耗損到幾乎什麼決定都無法做。小決定跟重大決定一樣困難。連選擇早餐要吃哪種穀片,似乎都充滿危險。你害怕做錯會招來責備和懲罰,怕得寧可讓別人來擔起這個責任。
離開尼克並未使我感到釋懷。無論有沒有跟他在一起,我都埋在自覺不中用的感覺中。他怪我害他虐妻,而他的認定像病毒傳遍我全身。或許是我自找的。或許是我活該。
跟尼克同住的另一項副作用是,現實變得恍如水母般飄忽不定。我質疑自己,也質疑對每件事的反應。我不再知道何者才是真實了。我無法判斷我對任何事的任何感覺是否妥當。
我睡了將近二十四小時,中間莉珀偶爾進來探看,最後我終於下床,去浴室用鏡子檢視臉龐。有一隻眼睛瘀黑,但沒那麼腫了。下顎有一側仍然鼓成奇怪的形狀,看起來像出車禍。但肚子餓了,我想這可能是好跡象。而且確實覺得比較像個人,而非路上被撞死的動物了。
我拖著腳步、既無力又疼痛地走進主要客廳,看見蓋奇坐在玻璃桌前。
通常打扮無懈可擊的他,那一刻卻穿著舊T恤和寬鬆的運動長褲,眼睛下面掛著黑眼圈。
「哇,」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你看起來很糟。」
我想裝幽默,但他沒有微笑,只是關切地注視我。
莉珀抱著一個嬰兒進來。「小寶寶來嘍,」她開心地說。我的侄子麥修才一歲,是個胖嘟嘟的可愛小孩,笑起來黏呼呼的,有大大的灰眸和濃密的黑髮。
「妳給寶寶梳龐克頭?」莉珀在我旁邊坐下時,我問道,她把麥修抱在腿上。
她咧嘴一笑,用鼻子磨蹭他的頭。「沒有,只是兩側有點掉發,但頭頂沒有。聽人家說終究會長回來。」
「我喜歡這髮型,看得出家族裡的印地安淵源。」我想抱他,但覺得就算有彈性束帶裡在腰間支撐,斷裂的肋骨也承受不起,所以只安於逗弄他的小腳,他呵呵地笑著、叫著。
莉珀衡量地看著我。「妳該再服藥了。妳認為吃得下一些吐司和雞蛋墊墊胃嗎?」
「可以,麻煩妳了。」我注視她將麥修安放在一張高椅子上,然後在桌面灑上一些圈圈麥片。嬰兒伸起拳頭將它把過來放進嘴裡。
「咖啡?」莉珀問。「熱茶?」
我通常偏愛咖啡,但它對胃可能太刺激了些。「喝茶不錯。」
蓋奇喝完他的咖啡,把杯子放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還好嗎?」他問。
他一觸碰,我全身就泛起一陣受威脅的噁心感覺,忍不住把手抽走。生平不曾對女人動過粗的哥哥望著我,嘴巴錯愕地張開。
「對不起,」看到他的反應令我覺得很窘迫。
他扯開視線,似乎心中充滿強烈的拉扯,我看見他臉色轉紅。「該說對不起的不是妳,」他咕噥。
莉珀端來我的茶和醫生開的藥之後,蓋奇清清喉嚨,生硬地說:「海芬,妳昨晚是怎麼離開尼克的?怎會落到沒錢包也沒穿鞋的地步?」
「呃,他……有點……把我扔出門外。我想他以為我會在門前等他開門讓我回去。」
我看見莉珀為他倒咖啡時短暫地頓了一頓。她那麼震驚,使我感到詫異。
蓋奇伸手去拿玻璃水杯,差點打翻。他刻意喝下幾大口水。「他打妳,還把妳扔出門外,」他重複。不像問句,更像是他企圖相信這句陳述。我點頭表示正確,伸手將一個麥片圈挪到麥修構得到的範圍。
「不曉得尼克看到我不見了會怎麼做,」我聽見自己說道。「他恐怕會去報失蹤。我猜應該打電話給他。雖然我寧願不要告訴他我在哪裡。」
「我過幾分鐘會打電話去給律師團裡的一位律師,」蓋奇說。「我會找出下一步要怎麼做。」他繼續以慎重的語氣談論我們可能需要替我的傷勢拍照存證,如何盡快辦好離婚,如何使我出面次數降到最低,以迴避跟尼克對質或談話的機會——
「離婚?」我傻傻地問,莉珀在我面前擺好餐盤。「我不知道準備好沒有。」
「妳覺得妳這沒準備好?妳有沒有看看鏡子,海芬?妳還要遭多少毒打才會準備好?」
我看著他,如此魁梧、果決、意志堅強,我心中的每個部分都產生抗拒。
「蓋奇,我才剛到這裡。不能饒了我,就讓我解脫一下嗎?拜託你?」
「妳唯一能解脫的方法,就是離婚,離開這個狗——」蓋奇頓了頓,看向正專心聽話的嬰兒。「兔崽子。」
我知道哥哥努力要保護我,他是為我著想。但他的保護欲感覺有如以大欺小,而且讓我想起爸爸。「我知道,」我說。「我只是想把事情思考過,再跟律師談。」
「上帝助我,海芬,如果妳當真考慮回去他身邊——」
「我不會。我只是厭倦什麼時間做什麼事都得受人指揮。一直都是!我覺得我好像脫軌的火車。我不要你幫我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很好。那妳自己做決定。要快,不然我替妳決定。」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莉珀就介入了。「蓋奇,」她低語,纖細的手指搭上他繃緊的二頭肌輕輕撫摸。他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他看著她,臉上的線條柔和下來,然後深吸一口氣。我從未見過任何人對我權威感十足的兄長有這般影響力,令我印象深刻。「這是個過程,」她和聲說道。「我知道我們很想讓海芬跳過中間的部分,直達終點……但我想唯一能讓她走出去的方式,就是經歷這個過程,一步一步來。」
他眉頭緊皺,但沒有爭論。他們私下交換眼神。顯然稍後等我不在場時,會有更多討論。
他轉回來看我。「海芬,」他靜靜地說,「要是妳有個朋友告訴妳,她丈夫把她扔在外面門階上過一夜,妳會怎麼說?妳會如何勸她?」
「我……我會叫她立刻離開他,」我承認。「但我的情況不一樣。」
「怎麼說?」他是真的不懂。
「我不知道,」我無助地回答。
蓋奇雙手抹抹臉,站起來從桌邊離開。「我要換衣服去辦公室一下。我一通電話也不會打。」他刻意頓了頓才又說:「暫時不打。」他走向高腳椅,抱起麥修並且舉高,讓寶寶開心地尖叫。蓋奇把扭動的小寶寶放低,親吻他的脖子後抱在懷裡。「嘿,小夥伴,我不在時,乖乖聽媽咪的話做乖小孩。等一下我回來,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些男子漢的遊戲。」
蓋奇把寶寶放回椅子後,低頭親親妻子,一手滑過去托住她的頸背。這不只是隨意一吻,而是更長、更用力地吻著,直到她伸手撫摩他的臉。他抽身,目光持續望著她,兩人之間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莉珀等到蓋奇去淋浴後,才輕聲告訴我:「他帶妳回家後,非常難過。他很愛妳。想到有人傷害妳,讓他氣瘋了。他費盡力氣才克制住沒去達拉斯……沒去做一些對妳並非最有利的事。」
我臉色刷白。「如果他去找尼克——」
「不不,他不會的。只要能達到他想要的結果,蓋奇非常能夠自制。相信我,他會採取任何必要的行動來幫助妳,無論事情多麼困難。」
「對不起把妳拖下水,」我說。「我知道這是妳或蓋奇都不想要的麻煩事。」
「我們是妳的家人啊。」她靠過來,用另一個深長舒服的擁抱攬住我。「我們曾想出辦法來的。別擔心蓋奇,我不會讓他欺負妳的。他只是要妳安全……但他一定得學著讓妳自行主導這件事要如何處理。」
我心中湧起一波對她的感激和愛意。要是我心底還有一絲殘存的怨恨或嫉妒,此時此刻也消失無蹤。
一旦開口,我就停不下來,把一切都跟莉珀說了,包括尼克控制家務的方式,我該如何燙襯衫,還有他改叫我「瑪莉」。最後一項令她瞪大眼睛低聲說:「噢,海芬。聽起來像是他要把妳抹除乾淨。」
我們鋪開一大條有穀倉圖案的百衲被,麥修在手縫的動物之間爬了一陣子後,在一群綿羊上面沈入夢鄉。莉珀打開一瓶冰鎮的白葡萄酒。「妳的處方箋指示說,酒精可能會增強藥物的作用,」她警告。
「那更好,」我伸出玻璃杯。「盡量倒。」
跟個睡著的小嬰兒懶洋洋地躺在百衲被上,我試著在莉珀為我放置的數迭枕頭之間找到舒服的位置。「我不懂的是,」我告訴她,心中仍在沈思尼克和我的關係,「他好的時候,妳會覺得一切都有起色了。妳知道該避免哪些地雷。但接著,出現新的地雷區。無論妳有多抱歉、多努力嘗試,妳所說或做的每件事都會使情勢越加緊張,然後就炸開來。」
「而且一次比一次慘,」她平靜篤定的陳述引起我的注意。
「對,完全就是那樣。妳跟那樣的男人約會過嗎?」
「我母親有過。」她綠色的眸子看向遠方。「那男的叫路易,是『變身醫生』那種類型的人。他起初很迷人和善,領著媽媽一步步陷入關係,到情況可怕到該抽身時,她的自尊心已經破碎。那時我太年輕,不明白她為何任由他那樣糟蹋。」
她的目光飄向酣睡中的麥修,他又軟又沈的小身體像袋麵粉。「我覺得妳一定得想清楚心理諮商是否能幫尼克改變他的行為,要想清楚妳的離開夠不夠使他想洗心革面。」
我啜口酒,想了一會兒。尼克施虐的作為是可以像剝橘子皮一樣剝除的嗎?或者那是無法根除的?
「我覺得尼克的行為跟控制欲有關,」終於,我說道。「我看不出他會有承認錯誤或需要做任何改變的一天。錯的永遠都是我。」我把喝完的酒杯放到一旁,揉揉前額。「我一直在想……他有沒有愛過我?難道我只是個他可以指使操縱的人嗎?因為假使他從沒關心過我,我還愛上他,這豈不是更白癡嗎?」
「也許他是在能力範圍之內盡量關心妳吧,」莉珀說。
我不帶半點笑意地笑了。「我真走運。」我發現我們談起和尼克的關係時,彷彿是過去式了。「要是認識他久一點,」我說下去,「把約會的時期拉長,或許我能看穿那層假象。是我不好,太快一頭栽進婚姻。」
「不,不是妳的錯,」莉珀堅持。「有時候愛的仿冒品看起來真的太逼真。」
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她在她婚禮當晚說過的話。久得像上輩子的事了。「像妳跟康翰迪那段一樣?」
她點點頭,沈思起來。「是的,儘管我不願把翰迪歸在尼克那一類。他絕對不會傷害女人。事實上,翰迪的問題正好相反……他總是想要救人……我忘了那個詞怎麼說的……」
「白馬騎士情結。」
「對。但一旦把人救出來,翰迪就想離開了。」
「他毀掉蓋奇那筆生意時,可稱不上是白馬騎士,」我忍不住指出。
莉珀的笑容轉為懊悔。「妳說得對。但我想翰迪認為那是撂倒蓋奇,不是針對我。」她搖頭表示不認同。「妳和尼克之間……他來追求妳並不是妳的錯。我讀過,會虐妻的人會選擇容易操縱的女性當對像——他們像有雷達似的。例如,就算整座巨蛋體育場都塞滿了人,把一個慣於施暴的男人和一個脆弱的女人放進體育場內,他們還是找得到對方。」
「噢,很好。」我很憤慨。「我成了活靶。」
「妳不是活靶,妳只是……太相信別人,又很重感情。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會很欣賞這種特質。但我想尼克那種人可能把別人的愛視為弱點,乘機利用。」
無論我想不想聽,那句話都說中了。真相擺在眼前,我無法跳過去,也無法遁逃或繞道……明明白白地杵在那裡,擋住任何可能回到尼克身邊的通道。
不管我多麼愛他或如何為他付出,尼克都不會改變。我越努力討好他,他就越瞧不起我。
「我不能回去,」我緩緩地說,「對不對?」
莉珀簡單地搖搖頭。
「我可以想像要是去辦離婚,爸爸會怎麼說,」我囁嚅。「他會大肆宣傳『我早說過了』。」
「不會的,」莉珀誠摯地說。「真的。我不只一次跟橋祺談過他待妳的方式,他很抱歉當時那麼不顧情面。」
我才不相信。「爸爸天生就很冷硬。」
莉珀聳聳肩。「無論橋祺怎麼說或怎麼想,現在都不重要了。重點在於妳想要什麼。」
我正想告訴她那需要很久才想得清楚,但我在暖呼呼的小寶寶身旁躺下來偎著他,有些事情變得再清晰不過。我不想再被打或被吼了,我想要人家用我的名字叫我,我想要擁有自己的身體,我渴望只要是人類都有權利擁有的每一件事,包括愛。
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愛不是一方掌握全部的權利,而另一方完全仰賴。真正的愛侶不可能有地位高低之別。
我用鼻子蹭蹭麥修的頭顱。世上沒有比乾淨的小寶寶更好聞的味道了。熟睡的他是多麼純真、充滿信賴。尼克會如何對付這樣一個無助的小生命呢?
「我想跟律師談談,」我睏倦地說。「因為我不想做巨蛋體育場的那個女人。」
莉珀拉了一條薄毯輕輕蓋在我們兩個身上。「好,」她輕聲說。「由妳主導,海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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