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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激情薔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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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2: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激情薔薇 作者:莉莎•克萊佩

一次意外的火災,  
使美麗的若薇落入柏藍道爵士手中,
這個聲名狼藉的英俊浪子,
對她施暴並將她帶走。
卻沒想到竟會在她身上,
初次領略到愛情的力量。
身為女僕的若薇,
也沒有想到在那次惡運後面,
竟會有那麼多的淩辱、危險和謎團,
而結局卻是與她曾視為魔鬼的男人,
一同登上幸福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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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徹夜伴薔薇,

  我徹夜靜臥伴薔薇,

  不敢偷香,

  但卻依舊帶走了她。

  作者不詳

  對一顆渴求熱情、冒險的年輕心靈而言,這種日子根本算不上是生活。漫長無聊的工作日每天一成不變,白若薇從未享受過愛人觸摸、通宵歡舞、美酒和偶爾自由的滋味。除了入夢時以外,她完全無從逃避這種死氣沉沉的生活。更可悲的是,若非有個可供艷羨的對象文伊蓮,若薇連作夢的材料都沒有呢。伊蓮比若薇小一歲,但見識卻比她豐富得多。她常常興致勃勃地描述她參加過的盛大舞會、遇見過的王公貴人,和倫敦市內多采多姿的活動。

  雖然社交季已近尾聲,不過倫敦並未減緩它狂熱的步調,而年少失怙的若薇有如身受烈火煎熬。沒有幫助她改變現況的外力,而她本身也缺乏乖乖認命的耐性。她就這樣在滯重潮濕的春日中慢慢受著折磨,將自己埋藏在幻想中。若薇夢想著有朝一日當自己醒來,會發現生命中晦暗的灰黑色已粲然化作諸般明亮的色彩。總有一天她的血液會摻入甜美的香檳,在血管中歡唱。她將逃脫這無形的樊籠,找到一個崇拜她、珍惜她的男人去愛。他會讓她成為他的朋友、女人、同伴兼情人。他會分享她的夢,挑起她最深切的情感,帶她看盡五光十色的世界,吸收所有的聲與光。總有一天,一切都將改變。

  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卻和她所期望的截然不同。

  若薇很少能有足夠的時間,和她的母親玫蜜私下說些貼心話。一旦有這種機會,兩人都很珍惜,並且盡量把握。這對母女之間的關係非常親密,因為她們不僅用母親和女兒的態度相處,更可以像朋友般無所不談。玫蜜是若薇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人,她能夠瞭解獨生女兒的需要、困惑、歡喜和悲傷。兩人的外表相似,都是嬌小的黑髮女子,不過她們的內心可就大大不同了。玫蜜對生命抱持一種實際的看法,而若薇卻是屬於理想型的。自從若薇滿二十歲以後,她便明白造成兩人之間差異的原因,不光是年齡和經驗而已。

  玫蜜個性沉穩,熱愛條理。她讀過不少的書,但缺乏想像力;而若薇的情緒和思想始終反覆無常。無論若薇花多大的力氣試圖去克制各種異想天開的渴望,她其實很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一輩子是要不停地找尋刺激,也休想駕馭自己的感情。她喜歡朗聲大笑,而不是有禮地微笑;她總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目前若薇的好奇心正集中在一個玫蜜不願討論的主題上,兩人坐下來做針線活的時候,女孩忍不住又對母親發出一連串問題。

  「若薇,」玫蜜不動感情地說道,她迷人的棕眸裡微觀憂色,小心翼翼地縫了一針。「關於你父親的事,該知道的我都告訴過你了。他是位東區的糕餅商,是個仁慈的好人。他在你一個月大的時候死了。現在,我們能不能換個話題,談起他會讓我難過?」

  「對不起,」若薇說道,聽見她母親異於平常的尖銳口氣,使她感到一陣內疚。「我並不是想勾起你的傷心回憶,媽媽。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些他的事。」

  「可是為什麼呢?多知道一些就能夠改變你目前的處境嗎?當然不會了。」

  「也許會呀!」若薇答道,微微偏頭打量著她母親。「有時候我發覺很難瞭解我自己和自己的感覺……我會想我到底是比較像你,還是比較像他。」

  「你誰都不像。」

  若薇笑了,玫蜜搖搖頭,含笑端詳女兒。若薇的眼眸藍中帶紫,滿不在乎的笑容美得令人目眩。她如果願意,就可以表現得像個天使,不過大部分時問她臉上總是有股淘氣的神氣,好像有一腦子調皮搗蛋的主意。每天一大早她那頭濃密的黑色秀髮都規規矩矩地用發針盤在頭上,等到了下午,差不多就一定會披散在背後了。她的美麗、進取和活力都是令人艷羨的上天恩賜,不過玫蜜常希望若薇不要這麼得天獨厚。這些總有一天會帶來麻煩的。

  「媽媽,我能不能再問一個問題?」

  玫蜜歎了口氣。「可以。」

  「我從來沒見過任何親戚,你說他們都在法國——」

  「是啊!一個可敬的法國家族,只可惜家道中落了。這就是我會來此處當保姆的原因。」

  「那麼你的家世一定要比糕餅商好嘍?我很高興你嫁給了父親,可是……你這麼漂亮!你怎麼不等著嫁給一個更好一點的人……也許嫁個鄉紳——」

  「哎,若薇,你真的常常害我操心……告訴我,你希望從婚姻中得到什麼好處?」

  「嗯,感情,當然了,還有滿足……」

  「滿足,」玫蜜立刻抓住這個字眼。「這確實是你應該去爭取的。那麼你明白女人要得到什麼樣的滿足嗎?」

  若薇邪邪地露齒一笑。「一個英俊的丈夫?」

  「不對,」玫蜜鄭重回答,拒絕讓這番說教的嚴肅成分被幽默感減輕。「女人的滿足在於明白她被她的丈夫所需要。他疲累的時候需要她把他餵飽,並且安慰他。他沮喪的時候需要她去擁抱他。他把心事告訴她的時候表示他信任她。不要再去想嫁一個沒有錢的丈夫,因為他就不會那麼需要你。」

  玫蜜這番嚴肅的話讓若薇有點意外,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可是……就算有錢人也會像窮人一樣需要某人——」她開口道,被玫蜜打斷了。

  「不,那不一樣。對有錢人而言,妻子是一項所有物。他對她的寵愛只持續到她替他生了繼承人為止,到時候他就會把她送到鄉下,讓她獨自生活。他會養個情婦以解決性方面的需要,並且有他的朋友陪伴著。我不希望你有那種下場,若薇。」

  若薇咬著下唇,眼中閃動著反叛的光芒,她想要的當然不是剛才玫蜜所描述的那種生活,可是她也不想再忍受目前這種死板無聊的生活了!

  「你知道我希望怎樣嗎?」她衝口問道。「我希望我父親是個……是個公爵!要不至少是個男爵,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做那些……」這句話還沒說完她便不作聲了,不過玫蜜已明白她要說什麼。

  「做伊蓮做的那些事了。」她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道。若薇默默點點頭,對自己的嫉妒之心感到羞愧。「從你小時候,」玫蜜不無懊悔地說道。「我就一直希望讓你得到最好的,甚至超過你的地位所應得的。我鼓勵你做和伊蓮同樣的事,和她一同學習,要你和我一樣對教育抱著同樣的敬重。不過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部分。我沒有讓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們的身份。你認為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其實不然。如果現在你還不稍微覺悟,恐怕以後的日子會更難過。」

  「我瞭解自己的身份,」若薇不帶感情地說道。「總是有人會來提醒我,我只是保姆的女兒。有時我算是文伊蓮的伴從,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她的女僕。」她前傾將頭貼在玫蜜圍裙清香的棉前襟上,她不得滿足的心倏然作痛。「你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嗎,媽?」她低語。「我會的東西比伊蓮多得多。歷史、美術、文學……我會彈鋼琴、說法文,我連唱起歌來都比她好聽。我可以勝任初入社交界少女的角色,要不是因為我的出身——」

  「以後不准再說出這種話來,」玫蜜尖聲打斷她,臉都脹紅了。「要是教旁人聽見……」

  「可是伊蓮就快要嫁人了,」若薇說道,忿忿地絞著手指。「我的未來又怎樣呢!繼續當她的伴從?以後成為她孩子的保姆?」

  「比那更不堪的下場還多得是呢!你至少沒挨餓受凍,還有書可念,沒什麼好自怨自艾的了。」

  若薇歎了口氣。「我知道,」她歉然說道。「我只是懷疑自己會當一輩子老處女,想到這點我就快瘋了。我要活!我想跳舞、調情——」

  「若薇——」

  「甩頭髮甩到發針掉下來為止——」

  「噓!」

  「躲在扇子後面對美男子拋媚眼。」

  「親愛的,別說了。」

  「即使我愛作白日夢。其實我心裡明白絕不會有貴族願意娶我。我的出身又不是我的錯。」

  「你難免心有不平,不過這樣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玫蜜安撫她,手上的針越動越快了。

  「有時我坐著讀自己抄錄下來的詩,會覺得房間變得好小,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媽,一定有辦法可逃!」

  「若薇,你得學著冷靜點。」玫蜜感到不安。受過良好教養的女孩不會這樣說話,她的眼神狂野,激情在語氣中顫動。她要如何教女兒知足認命呢?「我想你是在房子裡面待太久了,去劇院看場戲會對你有好處的。」她們曾隨同文家人去看過一次戲,若薇便被科芬花園(即皇家歌劇院)那場錯綜複雜的製作迷住了,當晚的戲碼包括一出莎士比亞的悲劇和一出獨幕鬧劇。玫蜜心中雪亮,明白若薇的生活需要變化,所以她會設法用一些無害的小小方式盡量提供。比如說書本、新髮帶等,或是可能安撫她的小東西。

  「這是個好主意。」若薇表示同意,稍稍讓步。她不禁又想起上回她們和其他僕人被請到最高的樓座,眼睜睜地看著上流階層人士都安坐在包廂裡。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那些伊蓮口中的「粗人」,會朝他們不欣賞的演員扔乾豆子。「我要做點新鮮的事情。或許我們該到帕瑪街逛逛1,看會不會碰上王子出巡。你看怎樣?」         

  1帕瑪街是倫敦市中心的一條街道,以俱樂部眾多出名。

  


  女兒諷刺的語氣讓玫蜜抿起嘴唇。

  「根據休姆的說法,每個人都有統治欲,小薇。我希望你的統治欲別這麼不安分。有些人無論如何都快樂不起來.但願你不會。」

  若薇也懷疑自己是否會有稱心如意的一天。不過當然習會只有她才這樣!有多少女人跟她一樣?有多少人覺得不滿足?



  完美的女人應該溫柔、知足,逆來順受,而在她所屬的男人面前,只須發揮一項漂亮玩物的功用就夠了。她也不會得到熾熱的激情,而這正是若薇渴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的。

  「我會試著知足一點的。」她說道。

  「你會的。」玫蜜安撫道,仔仔細細地縫著,以免針孔破壞了絲綢布料的表面。「只要你努力去做。記住,你一定要對伊蓮發揮好的影響力。」

  年輕女孩慢慢起身,調整頭上髮針。那頭豐厚的秀髮快要垮下來了。

  「我該走了。文夫人要我去唸書給她聽。她躺在床上休息,精神很不好。」

  「大概是因為今天早上受了刺激的緣故吧1她決定讓梅莎留下來了嗎?」

  「沒有。她說不管哪個女僕在房間裡被逮到和男人在一起,都會對伊蓮身邊的氣氛產生不良影響。文夫人說完這番話以後,便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希望下一個就輪到我似的!」

  玫蜜輕輕笑了。「對她好一點,乖女兒。她是個不快樂的女人,給她送些茶和她喜歡吃的巧克力餅乾去吧。」

  「好啊,媽媽。可是她需要減肥了。」

  「若薇!」

  女孩用纖長細緻的雙手拎起裙擺,忙不迭地離開了房間,免得再聽到一陣數落。文宅是一幢灰泥樓房,文家人住在三樓,若薇和玫蜜是住在底層與廚房相鄰的房間。這已經算是特殊待遇了,其餘傭人都睡在閣樓,那裡冬天冷得要死,夏天又悶得要命。若薇鼓足全身力氣,爬著似乎永無止盡的樓梯,等她爬到頂層,已經氣喘吁吁了。

  文夫人選定的那本書——《避開歧路》,耗掉她大半個下午。若薇眼睛看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用清晰穩定的聲音朗讀,到後來再次翻頁她都忍不住要眨眨瞌睡的眼睛。

  「不用再繼續嗡嗡叫了,孩子。」文夫人終於開口了。她往後仰躺,讓一頭淡金色的卷髮披散在羽毛枕頭堆上。她歎了口氣準備小睡一會兒,豐腴的面頰顫動不已。「今天真是熱的嚇人。」

  若薇也歎了口氣,把書放到一邊,知道今天選讀的這些章節顯然對自己有利,可以早點把文夫人打發掉。她默默俯望倫敦街景,小販在人行道上來回奔走,用最具音樂性的叫賣聲來吸引顧客的注意。「櫻——桃!甜櫻——桃!」「報紙!報——紙!」年輕的清道夫替衣著光鮮的男士和女士們將街道掃乾淨,站在街邊的鋪石上伸手接過四分之一辨士或半辨士的酬勞,以答謝他們的服務。

  若薇扭絞著雙手,讓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般翱翔。許多地方她不准去,有許多事她也不准做。一、兩里外便是馳名的咖啡館聚集之地,知識分子在那邊讀報紙,就政治或學理做生動有趣的討論。再往西邊走下去便是海德公園、皮卡狄利1、帕瑪街、噴泉花園和乾草市場2,她甚至不被允許一個人到那些地方看看,而連街上的流浪兒都有這種權利!不過在倫敦,女人獨自上街是件危險的事;倫敦警察漫無組織,薪水又低,所以其中貪贓枉法的人不在少數。個人的安全要靠民間組織自行維護。只有嚴刑峻法才是犯罪唯一的嚇阻力量。所以若薇、玫蜜,和其他的僕人平常只在文宅、市場或文家的鄉間宅邸三處活動,從不涉足別的地方。         

  1倫敦有名的購物去處。

  2倫敦著名的劇院,全名為皇家乾草市場劇院,女王劇院也在附近。



  「小薇!」門口傳來一聲輕喚。若薇不自覺地用手指摀住嘴唇,轉身看來者何人。原來是伊蓮。若薇很難對她極起臉孔,因為基本上伊蓮生性歡愉,擁有良好教養的英國女孩典型的需求和願望。她渴望的是英俊的追求者、美麗的衣裳和充裕的零用錢。也沒有足以阻止她達到目的的理由。伊蓮漂亮、溫柔且單純,還有一份不錯的妝奩。今天她身穿一件粉藍綴珠花的長衫,看來分外迷人。伊蓮的外表向來無懈可擊,為了將一頭玉米般金黃的髮絲做成各式巧奪天工的髮型,她願意忍受無盡的痛苦。她對自己的肌膚也同樣小心呵護,絕不讓太陽曬到,因此她的肌膚晶瑩光滑有如白雪。她探頭進來張望時,清澄的淺灰色明眸中有一股特別歡喜的神氣。

  「我一定要告訴你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低聲說道。「跟我來,小薇。」

  若薇心不甘情不願地朝床上瞄了一眼。從文夫人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

  「我不能這樣丟下你母親——」她開口,伊蓮立刻不耐煩地搖搖頭。

  「如果她醒來發覺你不在,我會跟她說都是我的錯。我想趁媽媽不需要你的時候,至少跟你聊上一小時。」

  若薇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起身。要不要離開並不難做決定。她最不希望的就是惹男爵夫人生氣,不過能逃出這暮氣沉沉的房間還是讓她輕鬆不少。兩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伊蓮土耳其玉色系的臥房,在罩篷床上坐下。這是一間出自名家之手、十分女性化的房間,牆上飾有花彩、地上鋪著威尼斯地毯,還有希臘式的白窗幃。若薇著想聽新聞、閒話,或任何有趣的事,便傾身向前,唯恐漏聽了一個字。「昨晚的宴會一定很刺激,你半夜很晚才睡。」她說道,伊蓮露齒一笑。

  「昨晚是有史以來時間最長的一個宴會。跳了那麼多舞,今天早上我累得幾乎眼睛都張不開了。媽媽居然讓我跳了華爾茲,你相信嗎?昨晚遇見的都是最棒的男人,現在樓下大廳裡已經塞滿送給我的花和卡片了。」她帶著夢幻般的神情閉上眼睛。往後倒在天鵝絨床墊上。「可是沒有'他'送來的,我情願要他送。我一定要讓他注意到我。」

  「哦,他,他是誰呀?」若薇故作很感興趣地問道。每回聽伊蓮講她的刺激經歷,總會有種苦樂參半的感覺,因為若薇巴不得自己也有這些經歷。

  「柏藍道爵士,他是未來的伯爵。昨天他和他的朋友也去了。他們其中之一不時會跳跳舞……你真該親眼看一下柏爵士的舞跳得有多好,其餘的時候他們就站在角落說悄悄話,有時會停下來望一下比較受歡迎的小姐。」

  「聽起來他們好像自以為很了不起。」若薇可以輕易想見那幕景象,尤其是角落裡一群自炫的公孔雀,他們之所以顧盼自雄只因為自己是合適的結婚對象。

  「噢,可是他們看起來好世故,像是看盡所有的場面,也沒有什麼事情沒做過。」

  「真的?」若薇益發好奇了。「你想他們真的是那樣,還是只不過故意造成那種印象?」

  「我聽說柏藍道經驗豐富,而且非常邪惡。媽媽告訴我只消和他獨處片刻,便足以使女孩子的名譽受損。」

  「你要小心,說不定他只想追求財富。」

  伊蓮爆出一串嬌笑。「你沒聽說過柏家?他們擁有一家船運公司,在索美塞德郡和德文郡都有房子,還有瑟文的一座城堡……老天爺,連柏克萊廣場也是他家的!」

  「這些可能是事實,不過我聽說倫敦許多公子哥兒們都沉溺於賭博,常在一夜之間輸掉數十萬鎊!他們表面上是一副家財萬貫的樣子,其實債台高築。」

  伊蓮對這句評論不予理會,帶著夢幻般的表情凝望天花板。

  「他有一種很奇特的魅力……」

  「你說柏爵士?」若薇問道,伊蓮點點頭。

  「嗯,他很高,不過我得承認他太黑了,不合時尚,不過他的風度真是迷死人。大部分時間,他臉上都是一副無聊得要命的表情——」

  「當然了。這樣一來,大家都會拚命討他開心。」

  「——可是,有時他又會有如曇花一現般露出最動人的笑容。他需要的是一個溫柔的女人來改變他。我一定要設法引起他的注意。他值得花一輩子去追求。」

  「你也一樣啊!」若薇拍拍伊蓮白嫩的玉手。她突然不想再聽這些她一輩子也不會遇見的人的事,還有那些自己終生無緣參加的舞會。

  「另外一個人我還沒提到,一位出眾的子爵——」

  「我很想再聽你多說一些,」若薇打斷她,陪著笑臉。「不過還是過一會兒再說吧!你不覺得現在應該練習一下法文了麼?」

  「我的頭好像有點痛。」

  「你需要去散散步,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我陪你去。」

  「我需要休息。麻煩你拿點橙花露和一條手絹給我。然後告訴廚子在一小時以內把午餐送上來。噢,把我的白舞鞋拿去給玫蜜,鞋帶要補一補。」伊蓮的口氣裡有一絲紆尊降貴的味道,一時之間讓若薇覺得她和文夫人有點像。

  「當然好。」若薇喃喃說道,語氣謙卑得出奇。伊蓮當然聽不出她有意諷刺。若薇拾起薄薄的舞鞋,離開時帶上了房門。

  她謹慎地在走道上來回張望,等確定附近都沒人時,才脫下鞋子試穿細緻的白緞舞鞋。她將過長的裙擺撩在手上,緩緩在地板上走動,穿上這種特製的無跟舞鞋感覺真是太舒服了。「不了,謝謝你。」她用微帶冷淡的語氣模仿道。「我今晚已經跳太多,沒辦法再跳一支華爾茲了。你也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這些聚會總是千篇一律,實在煩人,你說對不對?」在她心中,她的談話對像沒有回答,只略帶嘲諷地笑望著她,他的眼神中有一種……啊,該怎麼說?心知肚明的神情。問題是,他明白什麼呢?若薇好奇地琢磨著。

  「他們都該死!」上了年紀的柏克萊伯爵不屑地說道。「這種貿易政策要是繼續執行下去,不久以後我們又要和法國打仗了。海峽對岸柏氏船運的事情簡直搞得一團糟。」他的鷹臉很蒼白,皺紋深布,骨筋粗糙的手不耐地敲著桌面。如同這幢鄉間宅邸中大部分的傢俱一樣,這張桌子老舊過時,有中國式造型的桌腳支撐。大件傢俱和書房裡厚重的裝潢風格與伯爵本人很相稱,他是個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我想情況必然如此,否則你也不會派人找我來了。」

  「等你從法國回來以後,再慢慢和倫敦女人調情吧!」伯爵說道,望著他的長孫,怒火似乎一觸即發。伯爵總愛說和藍道交談會使人消化不良。

  常有人說他倆根本如出一轍。藍道的臉孔就像伯爵黑一些、光滑一些的再版,而且他還有一種天生的粗獷特質,似乎正適合成為這特殊家族的一員。他確實是個盡得真傳的柏家人,「大而化之,不拘小節」,這正是柏家男人常得到的評語。然而他的教養也不無可議之處,其中包括從未有人教過藍道恆心的價值。他的魯莽和無情是出了名的,而老伯爵很有理由相信他這種名聲並非浪得。

  「我會負責處理所有的事情。」藍道輕快地說道,對伯爵的愁容視而不見。

  「我還沒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訴你呢!」

  「哦?」

  「這是今天的泰晤士報上登的。柏氏船運最近從紐奧爾良運了一船棉花到法國。哈維港有人發現那些無恥的美國商人在棉花裡混了石頭!」

  藍道做個苦臉。在棉花中暗藏重物是為了增加貨物的重量,以便賣得更高的價格,這樣一來把負責運送的船運公司的信譽也毀了。發現這種事,對一家獲利頗豐的公司而言,可能意味著一場大災難。

  「情況有多糟?」他問道,伯爵的答案像子彈般地射了回來。

  「僅僅五十包棉花裡面,居然就有一千磅石頭?」

  雖然藍道努力保持一臉正經,但他的眼神中還是忍不住倏然點亮了有趣的神色。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美國人他都還滿喜歡的,因為做這種好事正是他們的典型作風。

  他看看祖父的臉色。「別擔心,我會馬上處理這件事。」「你不光只要說服港口當局將來繼續讓我們的貨物登岸,還要設法向他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問題了。」

  「即使我得親自去採棉花也在所不借。」藍道說道。

  「跟掌管家族事業比起來,那種工作對你適合多了。」伯爵如此表示。

  「謝謝你對我這麼有信心。」

  「還有沒有問題?」

  藍道的表情再度變得難以捉摸。「沒有。」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這件事我為什麼不找考林去辦,反而找你?」

  藍道保持緘默,不過聽見他弟弟被提起時,他的表情閃現一陣微妙的變化。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覺得奇怪,」伯爵說下去,嘴唇扭曲成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老天爺,你那一無是處的法國母親,居然能在死前生了兩個兒子,真使我始料未及。我在你們兩個身上都能看見她的影子……尤其是你。你看起來像是柏家人,不過你也有鄧家的味道。你們都不願肩負起責任。」他頓了一下,神色變厲。「長子是你而不是考林,讓我很痛苦。考林雖然是個紈褲子弟,但是他對錢很有一套。你給他一便士,在一天以內他就可以把它變成一鎊。」

  「我看很可能是用不正當的手段辦到的。」

  「你誤解了我的重點。」伯爵譏諷地說道。「根據一般傳說,除了保留給考林的部分以外,你會繼承一切家產。我必須親眼看見你是否能夠處理。雖然我情願把財產原封不動地移交,但是萬一你能力不足,我還是會盡量設法把財產分成兩份,讓你們兩個一起繼承。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你會謹慎地做重大決定,你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也不像會讓家族中其他成員把你當做稱職的牧羊人。我必須承認,我壓根兒不相信你該得到柏家所有的產業。」

  和往常一樣,藍道不把事情當一回事又激怒了老人。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好像柏家財富增長一倍或一貧如洗他都不在乎。

  「我確信我沒有那種能力,爵爺。」他漠然說道。「反正該不該繼承和有沒有能力兩者並無因果關係。不過有兩件事你可以放心:一是等輪到我繼承的時候,柏家財產必定是完整無缺的。再來就是,我想這種狀況在可預見的許多年內都還不致發生。你的身體向來——」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最希望的就是我的土地及各項產業能得到保障。就因為擔心,所以老得更快了。」伯爵瞇著眼睛打量藍道,好像看他很不順眼。「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慢慢問道。「你好像什麼事都不在乎。你想要什麼?你的弱點在哪裡?女人?賭博?老天知道不是酗酒--」

  「多虧了我父親的溫柔呵護,對那方面我已經知道要小心了。」

  藍道飲酒極有節制是人盡皆知的。他父親從小就逼他喝紅酒,說是為了預防痛風。沒多久他就變成了酒鬼。少年喪父以後那段時間,他的情況更是可悲。要不是有他祖母插手來管這件事,他早就因酗酒而死了。

  「我只知道我已為你費盡了心思,孩子。可是到目前為止,你一直讓我失望。你何時才會結婚?我什麼時候才看得到下一代繼承人?」

  「繼承人。」藍道複述,口氣中透著疲憊。「我想等我發現一個我願意和她混合血液的女人以後,你就可以看到了。」

  「偉大的上帝,孩子,又不是沒有成千上萬的候選人,她們都願意接納你!你從未被一個正經女人吸引過嗎?可以娶回家的那種?」伯爵逼問。

  「我不記得——」

  「該死!我是否錯過了討論藍道韻事的機會?」考林慢吞吞的油腔滑調擾亂了氣氛。「那或許能讓一個死氣沉沉的下午有趣一些。」他翩然走進房間,和平常一樣對自己的舉止儀態極為注意。他薄薄的鞋底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身穿一件艷紫外套,背後開叉,用臀部的鈕扣固定住。他的服裝還包括一件雪白的背心和金絲雀黃的長褲。考林將手舉到額前,提醒大家注意他小心弄亂的金色卷髮。

  考林和藍道雖然只差了兩歲,兩人的外貌卻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大多數人皆同意,考林繼承了柏家的相貌,臉孔和身材都很細緻。他的膚色蒼白晶亮,眼眸很特殊,是純綠色。他有如貓般優雅的行動方式更強調了纖長高貴的手足。和他來往的那一票花花公子常會眼紅地表示老天爺對柏考林實在太厚愛了,因為他的五官、一舉一動,和說話的語調無不完美。藍道則不同,他比較粗曠,和考林恰成對比。他的眼眸是較深暗的棒色,其中的綠常會被無法區分的棕色所染。他比考林黝黑許多,是一種不流行的深色,而頭髮也是暗琥珀色,有別於燦爛的金色。藍道比考林高得多,體型瘦削,不過全身都是結實有力的肌肉。這種體型非常適合體力勞動,然而對一位貴族而言卻不合宜,因為貴族應該完全不用工作。勞動是低下階層應負的責任,和王公貴人無關。

  兩兄弟互相打量了一眼,繼而考林狡黠地笑笑。「最新的抱怨又是什麼啊?」他津津有味地問道。

  「他該結婚了,」伯爵答道,嫌棄地望了考林一眼。「而你應該是個女人。你該死地太輕巧、太細皮嫩肉,不配當我的孫子。你們那群人的儀態、服飾和價值觀,都是從女人身上學來的。你有點娘娘腔,我不喜歡。」

  考林不為所動,只皺皺鼻子。「祖父,細皮嫩肉是一項貴族特權。如果你想討論儀表的話,請將注意力轉到藍道身上。他頭髮短得跟拳擊手沒兩樣,談吐更像磨坊工人。更不用說他的皮膚黑得像吉普賽人了。」

  藍道一張闊嘴微微扭曲。「至少我不穿緊身褡。」他表示,考林冷冷地盯著他,將纖長的白手搭在腰上。

  這兩兄弟之間毫無友愛可言,許是因為年齡相近,小時候常常打架的緣故吧!不過有時藍道會發覺自己心裡對考林還是有一種奇怪的好感,後者無害且優柔。他任由考林對他施展唇槍舌劍,因為那對他無法造成損傷。

  「你怎麼不在倫敦追女人呢?」考林詢問。

  「我馬上要到法國去料理一些生意上的問題。」

  「真的,那可有意思。祝你好運。」他越過房間,替自己斟了杯白蘭地。「是些什麼問題呢?」伯爵遞給他一張紙,考林一面隨意地看,一面對藍道發話。「我聽說你上禮拜出席了節日宴會。怎麼,沒有引起你興趣的溫柔少女?」

  「白衣白裙、金色卷髮、掌心濕黏、滿懷希望的女孩們、拉長了臉的鰥夫們和喋喋不休的媽媽們。不,沒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是啊!」考林向伯爵說道。「這也不能怪他。」

  「某人能,」藍道懶洋洋地應道,走到門口停下。「我動身以前,倫敦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你在那邊的時候,為什麼不到宮裡去做做關係?」伯爵悶悶不樂地建議。

  「奉承王子就由考林負責吧!他比我會討那些皇室人物的歡心。」

  「聖撒旦!」考林口沫橫飛地說道,白蘭地都噴到紙上了。「棉花裡面有石頭?」

  「再見啦。」藍道輕聲說道,對他弟弟那副狼狽神情露齒一笑,便消失了蹤影。

  「你哥哥血管裡流的是水銀,」他走後伯爵說道。「不是血。他沒有家庭觀念,也沒有道德觀念。」

  「他有道德觀念,」考林糾正他。他的笑容逐漸透出一絲苦澀,好像一段美妙的回憶突然變質了似的。「他的行為都和他自己那套價值觀符合,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價值觀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不過反正我是無法苟同。他的主題是'胡鬧',而我的則在於使生活中瑣碎的藝術都臻至完美的境界。從禮貌到領結的系法,都要講究——」

  「簡單的說;你在乎一些無聊小事,對有意義的事不屑一顧;而藍道和他那群朋友則故意把一切都不放在眼內。」伯爵不悅地哼了一聲,方才繼續道:「趁還有機會,你就好好享受吧!等我去了以後,藍道給你的津貼絕對沒辦法再讓你過這種紈褲子弟的豪奢生活。」

  考林挑起眉毛,高傲地俯視他的祖父。「我毫不懷疑藍道會很大方的。」

  「你也只能這麼指望了,不是嗎?」伯爵尖酸地說道,用手帕拭著鬆弛的嘴角。

  「這種情況真諷刺,」考林說道。「想想看藍道對家族一點也不在乎——-」

  「而你卻崇拜它。」

  「而你期待,」考林說道。「等你不在了以後,你的兩個孫子會為了遺產而爭得頭破血流,到對候你就可以在天上,」他頓了一下。「或者地下看這場好戲了。我憐憫我們大家。」他假裝打個呵欠,走出了房間,伸手到袖子裡摸鼻煙盒。

  藍道一回到倫敦,便和他的同伴在俱樂部共進晚餐,並擬定慶祝他出國的計劃。他只有在他們的陪伴下,感覺最輕鬆,既沒有約束也沒有煩心的事。他像個小男孩似地溶入俱樂部歡愉的氣氛。藍道也喜歡在賭桌旁邊試試運氣,不過他自知收斂,並不會沉迷於其中。他之所以謹慎,並非怕輸錢,而是害怕失去自制,所以他總是用一副開玩笑的態度來賭博。他並未提醒柏克萊伯爵,考林缺乏這種自制,再賭下去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雖然考林賭運向來不錯,但手氣總有一天會變。許多著名俱樂部的常客就是因為在賭桌上輸得傾家蕩產,紛紛得到悲慘的下場。賭博使人興奮、沉迷,卻也導致家破人亡。「懷特俱樂部會使英國貴族沒落。」藍道曾做過如上表示。他的評語如今還被俱樂部成員在談笑時提起。這天晚上俱樂部裡起了陣小小的騷動,起因於有個人在俱樂部門外倒地不起。他們把他抬進來,放在一張桃花心木長椅上。大家立刻爭先恐後地下注。

  「五十個基尼賭他死了。」         

  「一百個賭他還活著。」

  「一百個賭他只是喝醉了。」

  「別去請大夫——那可能會影響輸贏!」

  藍道不屑地搖搖頭,建議到一家聲名狼藉的酒館去,說在那邊能找到更多樂子。一大群半醉的俱樂部會員自告奮勇地要陪他去。「朗默酒館」是最近才自我放逐的「美男子」貝於曼從前常去的地方。於是一夥人便走上倫敦街頭。

  「嘿,你有沒有聽說你弟弟最近手氣背了?」大家信步而行,席喬治隨口說道。

  藍道拋給他一個奇怪的表情。「沒有。」他不以為意地答道,但卻瞇起了眼睛。

  「他欠我快一百鎊了。當然了,我不是在討債,柏家不會沒錢還債。我只是——」

  「沒話找話說?」藍道輕聲問道。他臉上微現憂色,繼續帶頭走向酒館。考林快賭上癮了。要是都贏倒還沒什麼,常常輸就不能掉以輕心了。

  若薇滿懷興奮的期待,在座位上坐好,環顧科芬花園劇院。

  「我不敢相信我們真的來了,媽媽。你對我太好了。」她說著抬起頭仰望上方私人包廂中的貴族人士,他們華麗的衣飾令人為之屏息。大多數女士都在髮際、頸間、手腕和十指上佩戴了鑽飾。她們長衫上大部分的布料都很透明,其餘部分才用粉彩或白色略加遮掩,領口亦開得極低,若薇不禁納悶她們穿這種衣服怎麼不會臉紅。

  從男主角查理•坎伯登上舞台那一刻起,全場觀眾便鴉雀無聲,聚精會神地盯住他每一舉手、一投足。雖然他是出了名的好虛榮,只因為演羅馬人必須露出兩截膝蓋便拒絕了凱撒大帝的角色,但他確實才華過人,非常具有戲感。奧塞羅即是他最拿手的角色之一。他的臉塗上深色的油彩,頭髮有如烏木般漆黑,將這個角色內心的困惑和兇手的暴怒詮釋得入木三分。他扮演的奧塞羅和若薇當初看這個劇本時,心中幻想出來的主人翁分毫不差。演到奧塞羅開始疑心他美麗的妻子德斯底蒙娜背叛了他,和別人有染時,若薇緊緊抓住玫蜜的手臂。全場觀眾目睹他痛苦的表情,心中既緊張,同時也看得入迷,開始期待甜美無辜的德斯底蒙娜即將面臨的可怕命運。

  「把燈熄掉,把燈熄掉。」奧塞羅歎聲道,表示出他意欲悶死她的企圖。他的妻子連聲求饒。

  「哦,他怎麼下得了手?」若薇低語,心想他根本連她犯錯的證據都沒有!奧塞羅抓起一個枕頭。

  「他太愛她了,所以無法看清事實。」玫蜜低聲回答,深棕的眼眸緊盯著台上。德斯底蒙娜慘兮兮地在奧塞羅手下掙扎,雙臂無助地亂揮。突然之間她失手打翻了床邊的蠟燭,蠟燭滾到舞台邊厚重的天鵝絨帷幕下。布幕開始冒煙時,台上的演出並未中輟。觀眾席間發出一陣不安的低語。

  「媽——」

  「別急,他們會把火撲滅的。」舞台工作人員提著水桶走向小火堆時,玫蜜向若薇保證。奧塞羅結束了德斯底蒙娜的性命,開始一段冗長的獨白,顯然是在努力轉移觀眾對火勢的注意力。不過沒多久便證明桶裡的水無法將火撲滅,死去的德斯底蒙娜猛地尖叫一聲,衝下舞台。

  整個劇院立刻亂成一團,男男女女紛紛爬過座席,爭相往外逃。若薇牢牢牽著玫蜜的手,將她拖上走道。「別放手!」玫蜜叫道,不過在混亂嘈雜的情況之下,她的聲音幾不可聞。走道上擠滿了驚惶失措、亂推亂擠的觀眾,若薇被湧向出口的人們推來擠去。這時煙味開始侵襲她的鼻孔。若薇心知不妙。他們可能不是被燒死,而是被嗆死。

  「媽!」她叫道,感覺到她們被擠散了。她還沒來得及再抓住玫蜜,就有好幾個人插進她們中間。她被人潮往前帶,頭髮也被擠散了,若薇除了隨著眾人前進以外,完全無計可施。當她看見有人跌倒,便被瘋狂的群眾踐踏在腳下時,嚇得雙目圓睜。

  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出口,而且在奇跡之下毫髮無傷地走了出去,只不過呼吸有點困難而已。人潮如同剛開瓶的香檳一般無可遏止地湧瀉而出。出來以後,危機並未消除,因為這時扒手小偷開始趁火打劫。若薇感覺腰際被扯了一下,便盲目地出手攻擊,可惜已來不及了。她繫在腰帶上的錢包已經被乾淨俐落地割走了。「媽媽!」她在左衝右突的人群中尖聲嘶喊。到處看不見她母親的人影。若薇下意識地一手掩住嘴,試著思索下一步。要再回到劇院裡去是不可能的事。

  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隻粗壯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等她被抱離地面時,她的反應是尖叫。

  「放開我!」她喘息道,指甲掐人抓住她那人的手臂。他咒罵了一聲,把她扔到地上,她聞到那人口中呼出的臭氣。若薇覺得噁心至極,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被男人抱。她往南漢普頓街上逃,隨即又左轉,沿著一條條巷弄跑下去,這些街巷都很黑。沒再聽見那人的腳步聲以後,她靠在一堵潮濕的牆壁上調勻呼吸。這一切都像是一場不連貫的噩夢。她聽見遠處傳來那些不幸遭歹徒、綁匪所害的人們的尖喊。她想到母親,不禁淚水盈眶,心中不斷祈禱她沒事。她們母女倆從未分開過,事實上,若薇從未置身於無人知其下落的情況中。

  冷不防有人伸手來抓她,若薇驚呼一聲,發現追她的人就在數尺外的轉角處。恐懼使她行動奇速,她絕望地瞭解到自己身穿累贅的長裙,足蹬薄底便鞋,不太可能擺脫那人的追趕。她越跑,所經過的巷弄越是骯髒破落。我一定已接近倫敦東區了,若薇驚慌地想道,明白自己正朝向世界上最恐怖的犯罪區前進。空氣中有一股腐敗的異味,街角和水溝中也積滿了污物,等待久未降臨的雨水將這些都一舉清除。她的身側隱隱作痛,一手摀住胸前轉進另一條煤灰遍佈的巷弄。這時她發覺自己運氣已盡,心中一沉。這是條死巷,等她打算回頭的時候,那人已堵在巷口了。

  「讓我走,我會去弄錢給你。」若薇喘息道,哆嗦個不停。

  他不答話,只繼續走向她,臉上既無智慧也無憐憫。若薇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似乎無法避免的結局。她絕望地最後一次企圖逃跑。她經過那人身邊時,他輕而易舉地抓住她,扯住她一把頭髮。他就像不知文明為何物的野獸一般,毫無人性,要在這種世界生存下去,便必須恃強凌弱。若薇尖叫著抗拒拉扯她衣服的雙手。她聽見巷口傳來醉得口齒不清的高聲交談。她猜想大概是一群在艦隊街上亂造的年輕浪蕩子。若薇尖叫不休,明白他們便是能使她免於強暴的最後救星。等他們聽見巷中男人的咕噥和女人的尖叫,都開始大笑,並且怪聲怪氣地鬼叫。若薇再度利用她的指甲,瞄準那人的眼睛死命一戳。她雖然沒傷到他,他還是賞了她一拳,將她直直打飛到巷口。今天晚上委實發生了不少破天荒的事,她以前也從來沒被人打過。若薇摔到那一群公子哥兒中間,落地時失去了知覺,臉頰正好湊到一隻軟皮靴的鞋尖上。

  「你到底做了什麼好事,才會讓機會女神自動把小姐送到你眼前來?」有人問那靴子的主人,大家在癱軟的人形旁邊圍成一圈。

  「而且還是個挺不錯的小妞。」藍道說道,蹲下來捧起那張細緻的臉蛋。她身上很冷,如絲的黑色長髮散佈在髒兮兮的路面鋪石上。他仔細端詳她的五官。臉上雖然沾了些髒東西,不過依舊看得出是個美人。她的顴骨高而不尖,唇形曲柔有致,她的胴體包裹在一襲樣式簡單的女傭制服下,隆起的酥胸和纖腰隱約可辨。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引發他一股始料未及的側隱之心。「顯然她是被這種溫柔的求愛方式嚇昏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時他身邊眾人自然又開始竟相打賭。

  「二十個基尼賭他會扔下她不管。」

  「二十五個賭她今晚就會去替柏藍道暖床。」

  「五十個賭他沒辦法滿足她。」

  藍道含笑將她扛上一邊肩頭,又是一陣瞎起哄。今晚確實是命運之神將她扔到他腳邊,他看不出為何要拒絕。

  「你敢為了這女孩而向我挑戰嗎?」他冷然向巷口那無賴發問。那人睨了他一眼。

  「她是我的,我為了追她跑遍了半個倫敦市。」

  「那這就算是補賞你費了這麼大力氣好了。」藍道說著扔給那人一個基尼。那人一手接住亮晶晶的金幣,站著沒動。「現在她是我的了。」藍道柔聲表明,暗榛色的眼眸定定地望著那人。遲疑了半晌之後,那無賴終於走開了。

  「你只要花一半的錢,就可以去找個高級妓女來樂一陣。」席喬治說道,瞄瞄藍道肩上的女孩。

  「你還沒算上清洗髒床單的費用呢!」藍道補充一句,大步走開,引起一陣大笑。

  「柏藍道,」喬治說著急急趕上他。「你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今晚應該用不著女人。」

  「這你不用操心,我會設法將她排進我的時間表。」

  「你行個方便……明天早上把她帶來給我,我就把我剛買的那一對紅棕馬送給你。那是好馬,十五個手掌高,身上一根白毛都沒有。」

  藍道狐疑地瞄他一眼。「如果你覺得她這麼值錢,就順便把我弟弟欠你的債一筆勾銷吧!」

  席喬治歎了口氣,勉強點點頭。「希望她確實值這麼多。」

  「我也一樣。」藍道說道,心照不宣地對同伴們笑笑。

  藍道把她帶回柏克萊廣場的家以後,本想叫僕人來把她洗乾淨,自己趁這段時間去鋪床。那男僕是個非常得力的僕役,向來守口如瓶。不過等他再一細想,決定還是由自己親自動手。她好嬌小、好纖弱,居然使他不願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以外。

  他輕柔地將她放在麻質床罩上,手腳俐落地除下她的外衫和長襪,這才發現她的內衣都很舊了,不過很乾淨。他用一塊濕布拭去她臉上的污漬,露出細緻如絲的柔膚。她的臉上雖然毫無表情,但依然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穿著一層薄內衣的嬌軀,也同樣美不可言。沒錯,她很瘦,不過仍然具有完美的女性曲線。她怎會碰上今晚那種事情的?他很想知道。他細心地揩試著她的手臂和頸項。她看起來不像是妓女,不過顯然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她的手細長,缺乏貴族女眷的圓潤豐滿。她大概屬於勞工階級,可是那雙玉手也不像是做粗活的。他漫不經心地將她一綹卷髮纏繞在指間,它在燈光下映現出紅棕的光澤,彷彿有著生命似的。

  「甜美的天使。」藍道喃喃說道。「真可惜你暈過去了。」

  若薇動了一下,她的心智脫離了斷斷續續的黑暗。她渾身隱隱作痛,最疼的就是頭。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她好像躺在床墊上,週遭沐浴著一片溫暖的黃色燈光。她痛苦地試圖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最後的記憶便是巷中那一幕。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呻吟一聲,將手指放到額頭上,感覺腦中一陣陣悸痛。若薇逐漸覺悟到自己在一間臥室裡,身邊還有一個人。

  「原來是藍紫色的。」藍道嘎聲說道,凝視著她的眼睛,她也訝然回望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他有一種特殊而多變的外貌,唇邊的紋路暗示了溫柔的可能性,然而她也無法肯定。他的五官過於稜角分明,不夠細緻,而且膚色也太黑,不能說是很英俊。若薇覺得他動人的外表下似乎還隱藏了許多東西,這使她不安。他臉上最特殊的就是那對眼睛,眼珠深暗卻又透著金光,其中還混雜了清冷的綠色。她認為他的眼神很懾人,忽然之間她無力再保持清醒了。這是個夢,她想道。柔軟的床墊包住了她疲憊的身軀,她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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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若你正如我所想,是場甜蜜夢幻,

  我只求你快快成真。

  ——但尼生



  藍道將銀罐中的熱水倒入同一套相配的銀盆中,開始進行早晨的盥洗。他感到有人盯著他的背影,逐漸領悟到他的客人已經醒了。他轉身望著她。她打量他,但並非出於昨夜那種純粹的好奇,她的眼眸在白晝時顯得更藍,他從未見過這麼湛藍清澈的眼睛。她的氣息急促不穩,手指緊張地抓著被單邊緣。

  「早安。」藍道輕鬆自如地說道,她依然啞口不言。根據他的經驗,一個女人的沉默對男人而言是很新鮮的。他將毛巾浸入水中,然後扭乾敷在臉上,同時一直用冷漠的好奇眼神注視著她。若薇心中充滿了千般念頭,最後它們紛紛地消失,只想找到一個解釋來說明自己為何會和一名陌生男子共處於一個陌生的房間。她是在科芬花園劇場附近遇襲,然後往東逃,她曾向一群路過的公子哥兒求救,不過據她記得,他們並未伸出援手。這人是不是那群人之一?他是否到頭來還是決定出手干涉?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渾然忘記這種眼神通常會被認為是非常失禮的。他頗年輕,大概二十九快三十歲,看來並不像有一副菩薩心腸的樣子。他又回過頭去做剃鬚前的準備工作,讓若薇立刻覺得他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因為他居然沒問問她的情況,似乎完全漠不關心。

  不過或許她該向他致謝。她不曾記得自己受辱,那麼一定是這個人救了她。若薇發覺自己身上只穿著短內衣,其他的衣物搭在角落一張椅子的椅背上,不禁滿臉燥熱。她從未和男人獨處過,更別說衣不蔽體地躺在男人床上了!這陌生人穿得也不多,只有一件酒紅的晨樓,可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好像這樣就是最隆重正式的裝束似的。看見那人如此高大結實使她微覺不安。難道他不想擁有目前正流行的纖瘦身材嗎?她猜想大概是這樣。

  她頭暈目眩地環顧這個房間。房中有玳瑁櫥櫃,和輕巧優雅的雪瑞登式傢俱,又恰到好處地融合了幾分希臘風味。地上鋪著耀眼的布魯塞爾地毯,桌上立了一面亮晶晶的高腳鏡。如果這一切都歸那男人所有,那麼他想必是個有錢人。這裡的陳設比文家還要豪華……

  想到文家,若薇渾身血液冰涼。無論情況如何,文夫人絕不容許有人破壞她的規矩。她會毫不遲疑地將若薇和玫蜜趕出文家。若薇覺悟到她很可能已經失去了工作和前途,還有曾經一度擁有的些許安全感。她迅速瞥了窗外的天色一眼。天才剛亮,而文家人向來晏起,或許她還有機會趁他們起床以前趕回去。

  「有趣,」那陌生人說道,他的口氣雖然冷淡,但卻不無愉悅。「你的眼睛會隨著想法而變色。」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道,聲音嘶啞。

  他沒有即刻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先從桌上的盤子裡端了杯熱茶給她。她一動也不動地瞪著他,好像害怕他會忽然發動攻擊似的。「你是誰?」她問道,聲音發顫。「請你告訴我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你何不先喝點茶呢?」他理智地建議道。「你看起來好像很需要來點茶。」若薇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接過茶杯,覺得自己似乎掉進陷阱裡了。那人深榛色的眸子很特殊,其中還點綴了一些黃玉般的光芒,和他黝黑的膚色形成一種懾人的效果。他居然讓太陽把自己曬得這麼黑,實在有點奇怪。他只消再黑一點,看起來就和野人沒兩樣了。出身良好的紳士都保持著蒼白的膚色,人人都知道攝政工喬治四世甚至用水蛭吸血使自己顯得蒼白也許這人是海軍軍官或港口官員吧!

  「我在什麼地方,」「

  「這裡是我在柏萊廣場上的寓所。」他告訴她。若薇放下了心,啜口提神的濃茶。這裡距離文宅所在的布倫斯伯瑞還不算遠。

  藍道的視線定在她身上。她的衣著樸素,但又有上流社會的口音,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她此刻這副模樣使他忍俊不住。她一頭如絲的秀髮凌亂不堪,臉上的表情卻一本正經,端茶杯的方式也非常合宜。

  若薇立刻起了戒心,搖搖頭。「我還是不要說的好。」她低聲說道。

  「那就告訴我你是打哪來的。」

  「我……我也是不要說的好。」

  「有趣,」他輕快地說道,笑容帶著揶揄的意味。「為了公平起見,我想我也沒有義務告訴你什麼了。不過我敢打賭你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我。」

  「我叫若薇。」她細聲急忙說完,明白自己目前只有看別人的臉色的分,還是盡量合作比較好。

  「若薇……」他重複一遍,轉身走到桃花心木的理容桌前,沾濕一塊肥皂。陽光照在他頭髮上,使那一頭經過精心修剪的琥珀色發上泛出冷冷的金暉。「你沒有姓?」

  「你沒有必要知道。」

  「也對。」藍道慢吞吞地說道,漫不經心地將肥皂泡沫抹在臉上。「好吧,既然你把名字告訴我一半,看來我至少有義務回答你一半的問題。」

  他亮出一把又長又利的剃刀時,她嚇了一跳。他使刀的熟練手法讓她的不安又增添了幾分。

  「先生,」她顫聲問道。「我怎麼會在這兒?」他回答之前,先小心俐落地往喉頭刮了一刀。

  「昨晚有人向你搭訕的時候,我和朋友正好經過。當時的情形……讓我沒辦法不插手。」

  「我很慶幸你沒袖手旁觀。」這倒是真的。「我想我應該謝謝你才對,先生……」

  「我是渥威克的柏藍道爵士。」

  不,不可能的。命運的捉弄真是難料。救她的人居然就是……若薇放下茶杯,以手掩口,雙眼圓睜。他正和伊蓮的描述分毫不差。只不過當時若薇心目中湧現的浪漫形象,和眼前的柏藍道似乎搭不上邊。在她的想像中,柏爵士是位大膽無禮的貴族紳士,具有惡漢般的魁力,而實際上他卻冷漠而且目中無人。她想這輩子不可能會遇見比他更沒有吸引力的男人了。

  「我聽說過你。」她小心地承認,他用毛巾抹掉臉上殘留的肥皂泡沫。

  「這是當然。」

  自以為了不起!若薇鄙夷地想道。貴族階級的人大多都有這種傾向。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準備去拿自己的衣服。

  「這麼快就急著走了?」

  「我必須回去。」她的口氣中必定多少流露出她的不屑,他立刻用一種評頭論足的眼光盯住她,那視線似乎穿透了她的每一根骨頭。她停下腳步,雙肩微顫。

  「回哪裡去?」他問道。

  「我想——」

  「還是不要說的好。」他嘲諷地替她說完。

  「你有必要一定要問嗎?」她質問道。

  「當然,我一定要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沒有時間。」她斗膽用最尖銳的口氣說道。

  「我也是,不過即使再忙也請你坐下。我們還沒有討論過你欠我的東西呢!」

  若薇直瞪著他,繼續走向自己的衣物。和他打交道的唯一辦法,就是掩飾自己的不安。他也和她昨晚碰到的傢伙一樣,欺軟怕硬。

  「欠你?你認為我欠你什麼?」

  「比如說,幾個答案。」

  「我什麼也不欠你。」她說道,提高聲音與他相抗。

  「見鬼了——一昨晚在你拒絕他以後,你的玩伴原本打算把你漂亮的喉嚨割斷的。」藍道沒有補充說明,即使不然,他自己的朋友也很可能會取代那個人去蹂躪她的。那票年輕的紈褲子弟除了逐樂縱慾和維繫自己的名聲以外,其他事情一概不在乎。那種名譽很是匪夷所思,為了維護它必須償還賭債,但卻不須用上一丁點同情。

  「你和他打架?」若薇問道,一臉驚訝。他居然見義勇為,不顧自己的安全來拯救她——

  「為了你,我給了他一基尼。」

  「真是不敢當。」她說道,對他隨隨便便的態度不禁感到憤怒。「原來這就是我的身價。你為了我而慷慨解囊,實在感激不盡。」

  那對深邃的眼眸中出乎意外地閃現出一絲讚許的光芒。她有脾氣,他想道,這個發現增添了她的魅力。

  「若薇……小花兒,你該把刺藏起來。」他用法語說道。

  「這句評語非常中肯,先生。」她立刻用和玫蜜一樣字正腔圓的法語答道。

  「你有法國血統?」藍道提出他的看法。

  「是的。」

  「顯然並非貴族血統。」

  「顯然不是。」若薇謹慎地打量他一眼,對他的法語發音和腔調之佳感到意外。他說得非常流利,不可能僅僅是從學校裡學來的。他身上也有高盧人的血液嗎?不,他具有英國男人高大粗壯的特徵,卻沒有法國男士的細緻和靈巧。

  「你還害我一晚沒睡好。」他說道。

  「你說什麼?」若薇有氣無力的問道,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昨晚同床共枕。她胃中一沉。在世人的眼光看來,她的名節已毀。她按捺住一陣驚慌。

  「你一直翻來覆去,害我一夜沒合眼。你絕對不是個好床伴。」

  「我也不會挑上你當床伴!」她設法回嘴,嚥下喉中不快的硬塊。或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只是在作夢。她,白若薇,一個生活井然有序但無聊的女孩,不可能落入這種對未婚女子而言最可怕的境地。她別過臉,努力隱藏自己的困惑。她的臉此刻無疑已脹成磚紅色,而且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消了。

  「是啊!我已經見識過你比較喜歡哪種男人。」藍道批評道,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伸手拿起自己的衣服。「請你背過身。」她冷冷地說。「我習慣私下穿衣服。」

  他的視線梭巡過她那一頭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糾結長髮,和她曲線玲瓏的女性身軀,然後讚賞地固定在她腿上。

  「小薔薇,你又美又多刺.不必遮掩,我就喜歡你本來的樣子。把衣服放下。」

  她開始明白他的企圖.不管她順不順從都一樣。

  「紳士是不會在這種情況下乘機佔便宜的。」若薇喘息道,全身的血管都隨著漸強的心跳而顫動。

  「我同意,不過我有當場索債的習慣。」藍道向她保證。她迅速套上衣服。

  「我會把一基尼還給你的。」若薇驚惶地說道、在他逼近時往後退開。她紫羅蘭般的雙眸露出無言的懇求。

  「那我損失的時間要怎麼辦?」

  「請你提出'合理的'賠償辦法!」

  「用你自己的幾分鐘來交換。」藍道建議,在若薇從他手下逃開到房間另一端時。紛然露齒一笑。「好了,我們又不是在演鬧劇。通常人家都告訴我,有我陪伴是很開心的事。」

  「我不會和你上床的。」若薇鄭重地說道。她感覺到理容桌的邊緣抵在背後,腦海中靈光一閃。剃刀……在哪裡呢?她可以用那個來嚇阻他,然後逃走。

  「難道你比較喜歡昨天晚上那傢伙?我想不會。雖然我們對你有同樣的企圖,不過方法可就大有不同了……這是說,如果我的技巧不是浪得虛名的話。」

  「這點我毫不懷疑?」

  「你可以稍後再自行論斷我的表現。」藍道柔聲說道,若薇又躲開一些,這時她從眼角瞥見剃刀刀刃的閃光。她在他來得及阻止之前便得意洋洋地將它抓在手中。

  「除非你想再刮一次鬍子,」她緊張地說道。「而且我必須警告你,這東西我用起來沒有你那麼得心應手。」

  藍道在她面前停步,若薇把刀子握得更緊。看見他的表情變得和金屬一般冰冷實在很嚇人。他再開口的時候.開玩笑的口吻已經不見了。

  「如果你拿刀刃鋒利的一面朝著我的話,這威脅會比較有效。」

  她低頭看看手巾的武器。就在這一剎那,他輕而易舉地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並將刀刃對壓向她,直到她感覺刀片挨著脖子。

  「哦!我恨你-一,你給我滾!」若薇嘶聲道,氣自己竟然受騙。他笑著將她緊緊抱住,使她動彈不得。

  「不管你對我的皮膚有何評價。」他輕聲說道。「我自己可是很寶貴它的。我並不想知道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把你手中的刀子放下。」

  她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不肯鬆手。「放手。」他又說了一次.這時她微微動了一下,刀子一滑。雖然她的手立刻便被拉開.但刀刃已在她頸上留下了痕跡。她喘息著將那武器交給他,眸中已盈滿淚水。刀刃過處滲出幾滴血,在她珍珠般的肌膚上顯得分外刺眼。

  「我很少碰見這麼冥頑不靈的人。」藍道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將剃刀放到一旁,抽出一條絲帕。他用手帕輕輕將她的喉嚨包住,指尖在她細嫩的肌膚上流連,不無遺憾地皺起眉頭。

  「不要碰我!你再這樣我就要吐了,上帝明鑒!」

  「若薇……」藍道發覺自己很喜歡呼喚這名字的感覺。「我保證會好好對你,是否能讓你好過一些?」老天爺!天底下有數不盡的女人願意和他上床,眼前這一個為什麼偏偏就這麼彆扭呢?她是不是在和他耍手段?

  「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傻瓜。」若薇說道。他的手指掃過她肩頭的衣服時她打了他。這一巴掌的聲音和槍聲一樣又脆又響。她快如閃電地抽回手準備再賞他一記,這時他抓住了她。他清澄的眼眸中冒出怒火,然後將嘴壓向她緊閉的雙唇。「不要。」最後她在他唇下發出一聲悶喊。他二話不說便將她拖向床邊,同時把自己的晨樓扔在地上。她發覺他已一絲不掛,尖叫一聲。「我是文夫人的女僕,她女兒的伴從!我——」

  「就算你是威爾斯王妃的宮女,我也不在乎。」他喃喃說道,將她按倒在床上,分開她的手臂。即使中間隔了一層布料,若薇還是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每一細節。他結實的肩膀和胸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他腰腹之間的肌肉抽動著,她瑟縮了一下。他用腿分開了她的腿。最陌生的就是他的臀部壓向她時,她所感到的灼熱。恐懼有如液體一般流經她每個毛孔,使她脈搏加速,思緒夾纏不清。

  「不要這樣對我,你可以隨便找別的女人。」若薇哀聲道,試圖避開腿間的熱度。藍道的反應是更加用力抵向她,他已迫不及待地需要她的柔軟。她身上淡淡的女性體香,和她年輕溫熱的肌膚勾起他許久未曾有過的飢渴。真沒想到他居然會對一個不願委身相從的女僕產生如此強烈的慾望。「求求你……我從來沒和男人在一起過。」她低聲說道,打出最後一張王牌,他不動了。一時之間藍道讓自己考慮她說的是不是真話。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像她這種身份、這種長相,應該早在多年前就已非完壁了。對任何男人而言,漂亮的女僕都是容易得手又值得渴望的目標。

  「我不信。」藍道木無表情地答道。

  「你該死,是真的!」

  在隱然作痛的堅挺及無從解釋的強烈欲求驅策下,藍道拒絕去考慮她沒有撒謊的可能性。她一定是騙人的,他分析道,因為她怕事後得不到足夠的好處,要不就是在吊他的胃口。這種伎倆他見多了。

  「那麼,」他毫不在乎地說道。「看來我必須親自驗證一下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了。」他用一手抓住她兩隻手腕。若薇做著困獸之鬥,可是仍然無法阻止他。他不再多說便剝掉她的衣服,清冷的空氣和在白天裸程的陌生經驗使若薇哆嗦不已。藍道緩緩吸氣,她作嘔地閉上眼睛。他將一隻溫暖的大手輕柔地覆上她的胸腔,接著撫過天鵝絨般的肌膚……

  若薇掙扎時,覺悟到他至少比她強壯十倍。他的胸毛掃過她身上,感覺像是生絲,這種觸感委實奇怪得難以言喻。我不相信真的發生了這種事,若薇想道,渾身發僵。

  「這簡直大噁心了。」她哽咽道。他的嘴往上移至她下顎細緻的線條,小心避免碰到她頸際的絲帕。

  「這種評語實在很傷人;通常我的服務都可以得到較高的評價。」藍道說道,微揚嘴角。她別過臉,繃緊全身的肌肉抗拒眼前發生的事。當他的手撫摸她小腹時,她一口氣堵在喉嚨喘不過來。「如果你放鬆的話,我相信對你來說會比較……容易忍受。」他柔聲建議。若薇自覺將驚駭而死。這世界正在瘋狂地旋轉,使她腦中轟然作響。男性肌膚的氣息和肥皂香味鑽進她鼻孔。

  「不要!」她哽咽道,但那作夢也想不到的奇異觸摸仍然繼續下去,她像冰塊一樣躺著。他加重力道撫摸她,同時好奇地注視她僵硬的表情。他一直持續到兩顆屈辱的淚珠沿著她面頰滑落,不過他對她的反應似乎仍然不滿意。「你什麼時候才會住手?」她口中冒出這句話,使藍道抿住了嘴唇。他不再努力取悅她了。

  「你喜歡速戰速決?我會盡力讓你滿意的。」他說道,她還來不及換口氣他便已毫不留情地撕扯她的柔軟。若薇痛得驚呼出聲,立刻拱起身體。他停住不動,注視著她臉上狂亂的表情。藍道低聲說了句什麼,口氣中有一種無以名之的情緒。他捧起她的臉,但她既不願迎向他的目光也不願接受他嘴的碰觸。她不想讓他佔有,也不想被他安慰。他耐心地等待她適應他。

  若薇覺得體內好像有東西在焚燒。現在我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她呆滯地想道。正如玫蜜所說,充滿了痛苦和尷尬,肉體的慾望是低賤的。她聽說女人天生就是必須滿足男人的需求,提供自己的身體供他們取樂。可是,若薇淒慘地想道,男人怎麼會認為這種事是樂趣?現在她懷疑自己永遠也不會心甘情願地獻身給某人了,這是一種侵犯,對她的貞操和尊嚴的一種侮辱。

  謝天謝地,最後他終於吐了一口氣。若薇有氣無力,可憐兮兮地躺著,等他抽身退開以後,立刻便背過身子。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來回掃過自己的身體。藍道瞥了床單一眼,看見其上鮮紅的痕跡,輕輕搖搖頭。即使有這麼明顯的證據,還是很難相信她原來竟是處女之身。截至目前為止,除了她以外他從未攫取過女性的童貞。二十八歲的藍道已閱人無數,但從未有任何女人能夠帶給他像剛才那麼強烈的快感。在佔有她的過程中,不知何時他的肉慾已轉變為對她的脆弱的認知。她是多麼無助,和她的無邪相較之下,他的快樂顯得無比殘酷。他不該這樣利用她,這種覺悟使他感到一陣羞愧,不過他還是用平常粗率無禮的態度將之掩飾起來。

  「原來你說的是實話。」他不動聲色地承認。若薇恨得全身哆嗦,不去看他。

  「現在你可以放我走了。」她恨恨地低語。

  「你到底要我放你到哪裡去?」他問道,開始衡量她目前的處境。該死!現在他感覺自己該對她負起責任。

  「回我僱主的寓所去。」

  藍道皺起眉頭。他憶起曾和文氏夫婦有過一面之緣……他們小氣、癡肥,對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巴結得要命。他們是否會對一個已遭摧殘的女僕存有憐憫之心,委實大有可慮。

  「我正好認識文男爵夫婦,」最後他說道。「還有他們的女兒伊莎。」他記得她是個無聊的小東西,依照傳統的標準看還算漂亮,不過實在乏味得可以。

  「是伊蓮。」若薇指正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偷笑。她向來懷疑別人是否也和自己一樣,覺得伊蓮平凡無奇。現在她可知道了。

  「我覺得他們似乎並不是很能體恤僕人的人。他們不會歡迎你回去,想接替你職位的應該也大有人在。」

  若薇不知如何回答,她心中明白他說的沒錯。

  「我不在乎能去哪裡,我只想擺脫你。」她苦澀地低聲說道。突然之間,藍道一心只想拔腿開溜,他不喜歡面對自己做下的好事。可是如果讓她走,這段記憶勢必會一直折磨他。

  「我不想看到你再被人欺負,」他說道。「不過我已經沒時間處理這件事了。」她轉過身張口欲言,他不讓她有機會開口。「而且,我對你自保的能力也沒有信心。」

  「我才不——」

  「我知道,我瞭解你的感覺。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確實很同情。」

  「是很難相信,」若薇恨聲道。「除非你要自殺。」

  藍道驟然咧嘴一笑,她這麼難纏使他的悔恨逐漸消褪。他不怪她想把自己殺了。事實上,他還很欣賞她這麼快就又恢復過來與他對抗。在這種狀況之下,很多女人都會從窗口跳下去自求了斷,而不是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一定會讓旅途增色不少。他原打算給她一筆錢讓她自謀生路。但為了某些使人困惑的理由,他不想讓她淪入風塵,而像她這種地位的人,一旦失身以後沒有幾條路可走了。或許最有效的解決方法就是先保護她一陣子,至少等到她能夠自立為止。

  「已經發生的事,顯然已經無可挽回。」他說道,密切注意她的反應。有其必要讓她明白自己的處境。「更不幸的是,過去二十四小時以內所發生的事還導致了一些更嚴重的後果——比如說,你丟了工作。」她毫無反應,於是他又接著說下去。「我想,假設你已不能再回到文家是很合理的吧?」

  「是的。」若薇低聲說道。「我是說,我不會回去的。」

  「而你的財務情況也顯而易見。」她慢慢地點頭。她可說是一文不名。

  「你有親人嗎?」

  「我母親,」她承認,避開他的視線努力用被單裹住身體。「她也在文家工作,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若薇想起玫蜜,用手遮住眼睛,強忍住淚水使她的頭隱隱作痛。「昨晚戲院失火的時候,我和她失散了。說不定這會兒她已經被趕到大街上去了。」

  「你好像受過教育,」藍道漫不經心地說道,對她的憂慮不予理會。他擔心的是她,而不是一位應該可以照顧自己的母親。「幫你找一份好工作應該不是難事。問題是今早我就要出發到法國去了。」

  「我不用你幫我找工作。」

  「除非你想讓昨天晚上的事件重演,否則目前你需要我的保護。」

  「你的保護?」若薇逼緊了喉嚨喃喃說道。

  「我必須把你一起帶去,應該不超過幾個禮拜。等回來以後,我再設法安頓你。」

  「不要。」若薇怒目瞪他。他真不要臉!要她當他的情婦供他取樂,她不如去死。「我簡直不能相信你居然敢提出這種建議。」她咬牙說道。「我情願流落街頭,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我不會對你做任何要求的,」他說道。「既沒有經驗又牙尖嘴利的女孩通常不合我的胃口。今天早上就算是……我一時軟弱好了。」

  「那麼請你告訴我,如果你的一時軟弱又發作了,而當時又找不到別的女人,那怎麼辦呢?到時候我還會那麼不對你胃口嗎?你那種'一時軟弱'到底多久發作一次?」她說話的口氣明白表示出她認為他和一條發情的公狗差不多。

  「法國有得是女人。如果我需要女性的陪伴,有許多人選可以讓我慢慢挑。所以你不必擔心我行為失檢。」藍道說不再碰她,確實是真心話。他在她身上獲得了很大的快樂,但隨後而來的愧疚感卻破壞了一切。心甘情願的妓女要比怒氣沖沖的處女可愛得多了——這點他很有把握。藍道將內衣遞給她,她忙不迭地套上蔽體。

  「是嗎?你以為我是白癡?」

  「好了,其實不管你我倒還樂得輕鬆。我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裡作口舌之爭,所以你自己趕快做個決定。你要就此離開讓我擺脫你呢……還是跟我走,我不會去煩你,更不會去想上你的床。反正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有罪惡感,你明白了沒有?不過如果你選擇了後者,在你找到工作以前,可以不愁吃住。」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若薇低聲說道,她的自衛在他的強硬態度下瓦解。「可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她的天真無邪幾乎把藍道嚇了一跳。他本該生氣的,但不知怎地她卻溫柔地解除了他的武裝。他幾曾有過只想把一個女人擁入懷中安慰她的念頭?藍道忽然肯定自己一定是誤入了歧途,因為他不僅想把她當個小女孩般抱住,也想和她在床上結合,教導她性愛的歡愉。他望著她,又感到一陣懊悔。

  「你做個決定吧,小東西。」他含糊地說道,心中明白即使她決定離開,自己也必然會不顧一切地帶她走。

  「我想我也不能對你這種身份地位的人指望太多,」若薇苦澀地說道。「你以為只要讓我吃好的住好的幾天,就可以彌補你做的好事——我希望你受到良心的折磨,你虧欠我的你永遠也還不清!」

  從來沒有人敢對他說這種話。藍道發覺自己被她激得火冒三丈,這小女孩竟能對他造成這種影響也使他火大。

  「我有沒有虧欠你還有待商榷的餘地。」他不留情面地說道。「女人的童貞其價值要看她的地位而定。女僕的童貞通常都很容易失雲,由此可見一定不值什麼錢。如果你還有點腦筋的話,就應該在我收回這個提議以前接受我的保護。」

  「我想,」若薇說道,氣得渾身發抖。「你認為我還應該感激涕零才對!」

  「我認為,」他心平氣和地說道。「你年紀還輕。你被佔了便宜只是因為你運氣不好。我認為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建議,決定一意孤行,在今天天黑以前你就會被擺平在街上或妓院裡。為了某種我不瞭解也不想去瞭解的原因,我希望不要因為我而造成這種不幸。可是你一旦拒絕,我就覺得不管你有什麼下場都和我無關。」

  「你真會給自己找台階下。」若薇哽咽道,仰起頭以免淚水決堤而出。藍道再度感到一陣可惡的內疚。

  「好了……既然事已至此,你還是跟我走吧!等我們回來以後,我會設法替你找份好差事。」

  「我不信任你。」她顫巍巍地說道。

  「恐怕你不信任也不行了。」

  若薇覺得自己越來越無力,即將抵不住誘惑而屈從。她害怕獨自面對世界,尤其是在倫敦市這種地方。她不要他保護,然而目前她也只好做對自己最有利的打算。就跟他一起去法國又怎麼樣呢?反正他也不能對她造成更大的傷害了。她會有什麼損失?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跟他去法國和流落倫敦街頭又有多大不同?

  「可是我要先告訴我媽一聲……」

  他覺得自己彷彿剛劫走了搖籃中的嬰兒。「老天爺,你幾歲了?」

  「二十。」

  「好吧!那你就寫張字條,我會派人送去給她。

  她穿好衣服,在桃花心木製的法式寫字桌前坐下,取過一枝羽毛筆。藍道也開始穿衣服,瞄瞄她僵直的背影。她似乎不知如何下筆。

  「我對應付母親沒什麼經驗,」他說道。「不過我建議你最好寫得有把握一點,否則她不知要擔心成什麼樣子了。」

  「對應付母親沒什麼經驗?」她重複。「想必是你母親不肯認你這個兒子。」

  藍道懶懶地一笑,繫好腰帶,將褲管塞入靴筒裡。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可能真的是這樣。」

  「哦……我——」

  「快點,沒時間了。」

  最親愛的媽媽,若薇寫道,心煩意亂地用羽毛筆尾端輕掃鼻頭,努力思索如何措辭。請你放心.我很好也很安全。你一定會嚇一跳,我要和一個男人到法國去了……她抬頭看見柏藍道正將手臂伸入一件手工精細的海軍藍外套。他穿上這種樣式保守的衣服,看起來文明許多。她從未見過,也壓根兒想不到竟會有這樣的男人,乖戾、凶暴、冷漠、熱情。他說得對:她鄙視他,但是可不怕他。他只不過是個男人,不是怪物,她原本也可能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同樣的待遇。她體內的某種東西,或許是她的法國血統吧,使她站在實際的角度來考慮目前的情況。她打算把他虧欠她的-一討回來。我要設法讓你付出代價,柏藍道,她在心中低語。他將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悔不當初。她急急低下頭,害怕他會看穿她的心思。等我回來就去看你。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媽媽,但是我仍然永遠愛你。小薇。

  她寫好地址,默默將紙條交給他。

  他們前往多佛,乘一艘四十噸的單桅帆船橫渡英吉利海峽。那天下午海面有如玻璃一般光滑,若薇窩在藍道船艙中一張大椅子裡睡覺。次日早晨,她醒來時心情很不好,對自己的生活突起巨變感到迷惘。海上掀起巨浪,害若薇暈船暈得七暈八素。藍道硬逼著她到甲板上來和他一起站了一小時,她從頭到尾不停地訴苦,直到他忍無可忍為止。

  「如果你閉上嘴,呼吸一些新鮮空氣,說不定會覺得舒服一點。」他惱火地指出,若薇抬起蒼白的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她嫉妒他不會為暈船所苦。她已經吐了好幾次,反胃的感覺竟仍舊持續不止,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要不是你——--」

  「你早就死在暗巷裡了。」

  「請原諒我不知好歹-一」若薇尖酸地說道,卻被他厲聲打斷了。

  「你從前是個伴從,但我發現你缺乏陪伴別人的才能,小花兒。好,你可以回船艙裡去。其實我是眼不見為淨。」他別過瞼,望向波濤洶湧的水面。老天爺!替她操心真是件煩人的事情。他早已習慣於只顧自己,他開始後悔當初把她一起帶了。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會做出這種事?

  若薇如釋重負地離開,心存獨自躺下休息的指望。等她放開船欄,這才屈辱地瞭解到自己根本沒法走路。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這麼難受淒慘的一天,還要開口求他幫忙更加不是滋味。她勉強將手搭在他手臂上,在和頭痛搏鬥時,不自覺地抓得比想像中更緊。藍道看看那隻手,再看她的臉。她的臉色白得像鬼。

  「請你帶我下去。」她喃喃說道,他明白她犧牲了不少自尊才對他開口的。藍道看見她的眼神,心底忽然泛起一陣柔情。她明明有點怕他,但卻要借逞口舌之利來隱藏,最後還不得不向自己所痛恨的人求助。知道自己不管說什麼都會被她當作在示威,於是他不發一語,伸手撥開粘在她潮濕額前的髮絲,然後將冰冷的手滑到她頸後。這讓若薇稍稍舒服了一點,她舒一口氣。接著藍道將結實的手臂伸到她背後,扶她下艙房,其體貼的程度是認識他的人難以想像的。

  哈維港白棕綠相間的懸崖和山巒在船前方升起,好似巨大的門扉。退潮時港中積滿沉軟的爛泥,任何船隻都無法進入;不過現已接近中午,應可通過水閘。哈維是塞的河的出海口,寬廣的河面在奇勒波變窄,流經盧昂而來到丰姿綽約的巴黎。巴黎,美酒與絲緞之都,時裝、香水、藝術和頹廢的中心,離哈維不到一百一十英里。岸邊擠滿了港務人員,他們要在任何人登岸之前先上船檢查,等查明船上及乘客並未攜帶違禁品,才能夠入境。

  「歡迎光臨法蘭西。」藍道向若薇低語,她正睜大了眼睛四下張望,經起耳朵傾聽自四面八方傳來的流利法語。岸上亂得像過市場,人們在爭吵、比手劃腳、等待、走來走去。好像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奇怪.若薇覺得眼前這一幕景象頗為迷人。碼頭上有個小女孩,她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抓著個甜麵包。若薇看見撒了糖霜的麵包卷,覺得有點餓了。來到一個陌生國家使她既興奮又不安.在乘馬車到客棧途中,她一直沒開口。馬車在粗石路面上顛簸著,達達地經過成排的石造房屋和露天咖啡座。

  洛西客棧是一幢小而精巧的兩層建築,門廊兩邊圍著美麗的旋花鐵欄杆。一樓有一間供聚會用的會議廳,和新近佈置的咖啡室。若薇後來很高興地發現客棧裡還有一間小小的舞廳,其中采白粉金三色裝潢,還有座大理石壁爐和樂師席。庭院中有一條步道,兩邊放了不少陶器擺設;還有一片小小的果菜園,溫暖的和風從那裡帶來薄荷、百里香、菠蘿和成熟蔬菜的淡淡香味。「你會喜歡這裡的,」藍道攙她下車時說道。「此處兼具英國和法國風味,一切應有盡有。」

  「我相信也是,」若薇答道,只要有地方睡覺洗澡她就感激不盡了。「可是你昨天不是說我們要去住英國人開的旅社的嗎?」

  「船上有人告訴我那地方有點問題。」

  「服務不好嗎?」

  「有臭蟲。」他說道,眼中閃著惡作劇的光芒等著看她的反應。若薇心中忐忑,但卻不願表現出來,以免稱了他的心意。

  他們共用一組套房,兩間獨立的臥室由中間的起居室連接。這種套房很適合彼此熟稔已不再有浪漫感覺的老夫老妻。若薇暗自以為,對兩個不願共同分享生活和床鋪的人而言位頗合適。

  洛可可式風格在英國只曇花一現地流行了一陣,但在法國的建築和傢俱中可就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它便是套房中的主調,其特質是巴洛克式弧線,華麗、律動感,以及特別缺乏對稱性。所有傢俱上都設計了貝殼、烏兒、樹葉、花朵和翅膀的圖形。若薇腳下踩的地毯是最高級的威尼斯出品,窗上也有細巧的雕花刻飾,床上覆著柔軟的床墊,涼爽的麻紗床單,羽毛被則產自馬賽。若薇從未住過這種極盡奢華能事的地方,她只希望不要輕易養成習慣才好,因為她這輩子不太可能再有機會住這種地方了。

  「我猜想你有定期洗澡的習慣吧?」藍道問道,他已命人抬了個大浴盆上來。

  「常洗。」若薇即刻答道,她一向存有這種慾望,但可借情況不允許。對文宅中的僕人而言,肥皂太貴了買不起,空閒時間極少,熱水更是難以取得。不過她天生就有潔癖。

  「很好。只要不是用來遮掩異味,我對香精和花露水倒是不討厭。」他走到窗邊弄熄剛剛才點燃的麝香錠。它是用來沖淡不洗澡的體味的。「我也不喜歡自己的房間聞起來像蘇丹後宮。」若薇雖然也有同感,但卻不欣賞他這種高壓手段。

  「你是否介意告訴我,我該在哪裡洗衣服?」她問道,撩起裙子把髒污的地方展示給他看。

  她這種不害臊的動作讓藍道忍不住想笑。

  「看來我們得去買些衣服給你穿。」

  她不喜歡由他去買衣服給她穿這種念頭。這種事情涉及隱私,讓他那麼做自己幾乎不等於成了讓他供養的情婦。可是我並沒有存心要讓他養,她提醒自己。

  藍道精確地覺察到她內心正在進行一場辯論。「你就當作這是我欠你的好了。」他說道。「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那你就告訴自己總不能光著身子走來走去……當然啦,除非你願意。」他為了表示禮貌又補充一句。

  若薇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用問也知道,你一定會把我打扮得像個妓女。」

  「不,是像只花蝴蝶。」他鄭重地改正,她漸漸不覺得有趣了。

  「我不是蝴蝶,柏爵士。不是娼妓,不是貴婦……不是妻子,也不是女僕。我懷疑你如何能夠將我裝扮得體,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

  藍道不悅地注視她一會兒。「那你自己看著辦好了。」他說完便到客棧四周逛逛。

  兩名女僕忙著提來一桶桶熱水倒進搪瓷浴盆時,藍道在自己的臥室裡見到了她。她把他床頭櫃裡的梳子拿了出來,坐在床沿拚命梳理一頭糾結的長髮。她用力扯著,臉都張紅了,痛得淚水盈眶。她不知道他在旁邊看,抓起一堆亂髮,準備用剪刀刀剪掉。

  「住手!」他的聲音猛然凌空而來。

  若薇驚訝地瞪著他。抓著剪刀沒動。

  「我怎麼梳都梳不開,」她不耐地解釋,結成一團跟老鼠一樣大……我已經努力了好幾個鐘頭。看不出來的,如果我——一「

  「一根都不許剪!」藍道警告道,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奪過她手中的剪刀。

  「你要是高興可以盡量試。」她認命地說道。在他撩起她肩頭一綹卷髮時,一動也不動。

  「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爵爺。」她看好像沒什麼進展,便試著引起話題。

  「你還沒想到比較不難聽的稱呼?」他彬彬有禮地詢問。

  若薇紅了臉,微微一笑。「是啊!你可有什麼建議?」

  這倒是該好好研究一下。即使在好友之間,也很少有互稱名字的時候。在上流社會,夫婦應以「先生」「夫人」稱呼對方,稱呼父母則為「大人」。毫無疑問,他們應互稱「柏爵士」和「白小姐」。但在目前這種特殊情況下,這種一板一眼的稱謂似乎並無必要。

  「我親愛的白小姐……」藍道慢吞吞地說道,他對什麼人該用什麼稱謂可說是瞭如指掌。他停頓一下,彷彿在測試它的效果,然後搖搖頭。「不,這種感覺不對。對我來說,你就是'若薇',我只好叫你名字了。」

  「有何不可?」她冷然答道。「反正你早已習慣任意擺佈我了。」

  「我向你保證,這種選擇並沒有對你不尊重的意思-一」他揶揄道。

  「我相信也是……藍道。」

  他點點頭。若薇覺得用這麼隨便的方式來稱呼別人,感覺很奇怪.尤其是他。「你為什麼決定到法國來?」

  藍道作答以前遲疑了一會兒,心想這可真是諷刺,除了上床以外,他很少和女人談起別的事。這個女人,不,這個完全不諳人情世故的女孩,根本不可能是他會欣賞的談話對象,不過她倒也不像和她同年的少女那麼愚蠢,只會吃吃傻笑。她大概從未有過和男人單獨談話的自由。老天爺,他們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

  「你自己有沒有什麼推測?」藍道問她,細心地解開幾根髮絲。

  「我想不是因為社交上的理由,否則你也不會帶我來了。」

  「是為了生意的事。」藍道說道,然後歎了口氣。「好吧。我想還有一些私人的理由。」她沒答腔,於是他便專心地解開她的頭髮。她的沉默鼓勵他說下去。「柏家有好些收入來源;最為人所知的除了柏克萊廣場以外,就是一間船運公司了。在我那位伯爵祖父看來,管理麼司必須具備可靠而負責的特性,但直到目前為止,我一點也不像是那種人。而不幸的是,伯爵的歲數已經很大了。」

  「你會繼承所有財產?」

  「要是我無法解決公司目前面臨的難題,他就要設法把許多產業交給我弟弟繼承。」他乾笑一聲。

  「你弟弟具備了……可靠而負責的特性嗎?」

  「沒有。不過他對理財很有一套。」藍道擅於分析事理,但他對金錢始終無法和考林抱持同樣的看法。考林愛錢,不是因為錢可以買到許多東西,而是他崇拜金錢本身,他總是不停在尋找以錢滾錢的方法。

  若薇默默吸收了這項情報。他的口氣暗示出此行目的主要在於個人的追求,但他卻不想讓她洞悉。或許他是想向祖父證明些什麼吧!她很想知道他弟弟是怎樣的人,為什麼藍道提起他的時候用的是一種奇怪的諷刺語氣。

  那一團髮絲終於慢慢解開,最後全部的結都不見了,他覺得很滿意。若該感激地歎了口氣,接著便感覺到他的手指開始按摩她的頭皮,紆解了刺痛及緊繃的感覺。她覺得很舒服,不想制止他,但卻又感到些許不安。

  絲緞般的秀髮從他指縫間溜過,竟帶給他一陣奇異的快感。等他覺悟到這對自己的身體產等何種影響時,藍道急忙收手。「我想洗澡水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他說道。「你可以先洗。」

  若薇恍如大夢初醒,眨了幾次眼睛之後方才起身,她先是不放心地瞄了他一眼,然後走出臥室。藍道閉上眼睛,直到易起難消的慾火遠離他的身體。他錯了——一他仍然想要她,而其程度比從前更加強烈。「藍道,你這傻瓜。」他喃喃說道。他已答應過不再碰她,他會遵守諾言,而這不啻是將自己打入地獄。更糟的是他並未喚醒她的女性本能,她害怕男性的慾望。無論如何,他欠了債就必須還,而那正是他激情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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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4: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他若沒有情婦,

  便得不到美人恩,

  他若去找情婦,

  便須先為她出生入死。

  -一作者不詳



  聒噪的客棧老闆娘葛瑪麗熱心地推薦,哈維只有朱海碧夫人的時裝店值得一去。藍道把若薇帶去,擺出一副恩人的嘴臉。「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吧!」他說道。若薇不懷好意地對他笑笑,決心盡量揮霍他的錢。

  若薇不願扮演他情婦的角色,但既然旁人都這麼認定,倒也賦予她某種地位。看來有錢人的情婦比他明媒正娶的老婆重要得多了,至少從朱夫人的觀點看來是如此。朱夫人親自負責接待若薇,將各種服裝樣式,布料和花邊攤在她眼前。多年來她一直都只穿樸素的傭人服,現在有各式服裝和各色布料供她選擇,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目前粉彩色系正大行其道,粉紅、珊瑚紅、胡瓜黃、粉藍、薰衣草紫,都極受女士青睞。對常和塵土煙灰為伍的僕人而言,這些色澤便不切實際了。她不必訂做舞會禮服,因為藍道顯然沒時間也無意帶她出去跳舞,雖說近來常有借慶祝拿破侖戰敗為名而舉辦的舞會。而那些巧奪天工、令人眼紅的蕾絲和花邊,以及名目繁多的裙擺和皺褶……配在她身上,就像鴿子插了孔雀的羽毛。可別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女僕的樣子,藍道曾這樣打趣她。若薇翻著一張又一張的設計圖,心中拿不定主意。可是我本來就是個女僕,她絕望地想道,女僕兼伴從。她該選一些等藍道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以後,仍然可以穿許久的東西。

  我要活!

  她自己曾說過的話出來煩她了。

  我想跳舞、調情——

  她似乎聽見玫蜜的回答:若薇!

  甩頭髮甩到發針掉下來為止……躲在扇子後面對美男子拋媚眼……

  可別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女僕的樣子,若薇。有一個聲音在警告她。

  「白小姐。」朱海碧夫人圓滑地詢問道。「要我幫你選嗎?」

  「好的,」若薇說道,專注地皺起眉頭。「請你……盡可能把我打扮得高貴一點。麻煩你了。」

  她們花了整個早上,直到下午還在選擇樣式、討論、量身。店中裁縫立刻合力趕工替她做了件樣式簡單的長衫,好讓她在其餘的衣物完成以前穿。她總共訂製了質料最上乘的內衣、長襪、便鞋、飾羽毛的小帽、手套、兩件外套,一件有袖,一件無袖,還有一些合身的便裝,胸前和裙沿都有繡花的鑲邊或皺褶,領口開得極低。若薇對英法時裝之間的差異,感到頗為困惑。

  「我覺得法國女人的……胸部,好像露出來的部分比較多。」她說,不安地注視著草圖。朱海碧夫人放聲大笑。最後若薇鼓足勇氣要求看一些正式場合服裝的圖樣,她發現自己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這些和從前單純保守的樣式不同,是給'女人'穿的,你看出來了嗎?」

  「是的。」若薇說道,好奇地看著那張設計圖,袖子和裙身都很蓬,腰身束得很細,有的袖子分好幾層,最後用緞結或流蘇紮起。「我看緊身裙又要開始流行了?」

  「對!」朱夫人叫道。「要不是因為打仗,好幾年前就流行了!」

  「那就替我照這個樣式做一件吧!」她說道,指著一件領口設計特殊,呈V字形開到胸前的樣式。

  「用銀藍色?」

  「好極了,」若薇同意,兩人相視一笑。「不過,夫人,請你告訴我,這些東西是不是很昂貴?」

  朱海碧夫人拿起一匹絲料,漫不經心地用手指無弄著,瞄了若薇一眼。

  「那位先生很大方,對不對?」

  若薇沒把握地點點頭。藍道可能很大方,不過他可不是慈善家。就算他決定取消一半她所訂製的服裝,她也不敢多說一句,因為她和朱夫人挑選的服飾絕對遠超過她的需要。

  藍道幾乎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說服港口的海關人員讓「貓夫人」泊岸。他們認為船上那一批棉花有問題,誰都不願意負這個責任。他們這種態度,是當年英法兩國交惡時,拿破侖設下貿易障礙所導致的結果。為了要讓英國人知道厲害,他特別訂下苛刻繁瑣的海關條例以嚇阻國人與英國人做生意。這種作法使法國反受其害,幾乎毀了商業和農業系統。要不是多虧一位法國內政部長放寬了限制,恐怕還會造成更大的災難。雖然那位前任皇帝現已被放逐到一個小島上去,法國海關對英國人仍懷有敵意。

  「貓夫人」的船長名叫賈偉力,約莫是四十多歲的人。他在法國海關人員的監視下,協助藍道檢查那些棉花。賈偉力用管理軍艦的方式來管理那艘船,講求紀律和效率。他獨立且自信,因為他在海軍中也擔任過類似的職務,並且十分引以為榮,為了酬庸他優良的服務,每次出航他都享有可攜帶一些私人貨物的特權。他打算退休以後用賺來的錢自己買一艘船,這並不是秘密。賈偉力和藍道伸手探入棉花堆中,箱中果然藏有石頭,法國人立刻展開一陣迅速的交談,他們說得太快,每十個字裡面藍道大概只聽懂一個字。

  「很抱歉,」賈偉力低聲致歉。「那些該死的美國人信誓旦旦地說不會再搞鬼了。他們把我們當白癡?'」

  「看來似乎如此。」藍道答道,不帶表情地瞄了那些法國官員一眼。

  「要不要把這批貨退回去?」

  「不用了。雖然混了不少石頭,這裡還是有一些有價值的棉花,你通知他們:貨物太重,船沉了。」

  賈偉力突然發笑。

  「是的,大人。」

  「只不過下回通關恐怕會有麻煩。」藍道轉向那群官員,費力地試圖用法語說明情況。他自信可以說服他們,因為戰後的法國沒有本錢危及和英國重新建立起的貿易管道。法國市場正在逐漸復甦,他們需要棉花、軍火、羊毛、皮革,尤其需要咖啡和砂糖。在發明蒸氣機,帶動產業革命之後,世界上最好的貨物大多來自英國。藍道打算盡量利用法國的匿乏和英國的富足來圖利。

  夕陽西下時,藍道駕著馬車來到朱海碧夫人的店門前。他不耐地走進店門,朱夫人隔著簾幕偷望他一眼。

  「再等一會兒就好,先生。」她說道,等她把頭又縮回去時,後面傳出一陣悶笑聲。顯然她們打算給他個驚喜。

  幾分鐘以後,朱夫人出來了,用戲劇化的手勢拉開紅色布簾示意若薇走出來。經過數秒鐘的冷場,藍道笑了起來。等她終於現身,他的笑容消逝了,眼眸由金轉綠。若薇走到他面前停下,在他檢視她們這一天的工作成果時,感到無比羞澀。她等了半天他仍然沒開口。他喜歡嗎?他的看法根本無關緊要,她告訴自己。他只默默地瞪著她,若薇稍稍抬起下巴,頗具威儀。

  那件衣服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水粉色,就像貝殼內部一般閃閃發亮。微蓬的袖管輕觸著她的上臂,領口開得極低,僅僅遮住她的乳尖,將她的乳房托起,其下則是垂地的細褶。她的身材年輕纖細。但女性的豐潤曲線令人無法忽視。她身上唯一的珠寶是一隻金別針,在她頸間的天鵝絨蝴蝶結上璀璨生光。若薇的肌膚微泛桃紅,眼眸有如晴空般蔚藍。她們將她前面的頭髮修剪了一下,整理成時興的小束卷髮,頸後則盤了個大髻。

  「我幾乎認不出是你了。」藍道歎聲說道。她的出現不啻是在他毫無準備之下,兜頭給了他一拳。他注視著她,在慾望和悔恨間擺盪不定。她穿得太少了,他想道,努力將視線自她胸前移開……但他的理智提醒他,她穿得並不比一般衣著入時的女人少。一個問題刺痛了他:他是否能夠按捺住不去碰她?這牽涉到他的自尊。他的信用,他保證過不再佔有她的,老天爺!怎會為自己設下這麼一個陷阱?我原先不知道,他飢渴地想道,我原先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想要地。

  「很好看。」他喃喃說道,心知那群女人期望他的讚美之辭。她對他笑笑,然後低頭打量自己。一時之間他好像見到了某人,但僅僅一閃即逝。不知在何處……他從前曾經見過她。

  「你那別針是打哪來的?」他問道,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那小小的圓形別針。其中雕刻了一個字母B,周圍環飾著葉形花紋。這是男士別胸巾用的領針。

  「這是我父親的,他叫白喬治,」若薇答道;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觸摸那別針。「我母親在我十八歲生日時給我的。」他為何會問起這枚別針?她有點惱恨地想道。他有沒有看見她的衣服、她的臉和身材?他對她毫無感覺嗎?並不是她在乎他的意見,只不過花了一整天……

  「你喜歡這件衣服嗎?」朱海碧夫人問道,藍道將視線轉向她。

  「夫人。」他緩緩說道。「只有你精心加以改造利用的材料,才配得上你獨到的審美眼光。」這些禮貌的讚美詞拐彎拐角地說了半天,其實根本毫無意義。若薇聽了只覺生氣,他不如閉上尊口倒還好些。

  「啊,我覺得你指的好像不是衣料。」朱海碧夫人嬌聲說道,用法國女人特有的方式企圖博取更進一步的讚美。藍道巧妙地將話題轉到價錢上,縮短這種言不及義的無聊交談。

  「像這種改造的過程,無論代價多高都是值得的,親愛的夫人……」

  「啊,是啊,」她立刻說道。「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工作多麼有價值,先生。你是外國人,不過我不會佔你便宜。我就算你最低的價錢……」

  若薇現在開始覺得讓男人來替自己的一身穿戴付錢實在很不是滋味,於是便一語不發地站在旁邊,直到他們留下歡天喜地的朱海碧夫人走出店門。這是他欠我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柏藍道害她失去了童貞,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家。而他只不過送給她幾件衣服而已。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仍然持續.似乎那男人和女裁縫之間的金錢交易。己將自己標示為他的所有物了。在回客棧的途中先開口的是藍道。

  「你這一天倒是大有所獲嘛,」他說道.若薇點點頭,試探性地伸手摸摸額前修短的卷髮。「他們把你的頭髮剪短了。」還不錯,至少他的確注意到她身上的一個地方了!

  「只有前面而已。」若薇不以為意地答。

  「以後你再做什麼決定之前,要先來和我商量一下。」

  「我又不是你的傭人,柏爵士。我不必接受你的命令。」

  「不接受命令,只接受我的錢?」

  「是你自己叫我去做衣服的!」

  「我叫你做衣服,沒叫你剪頭髮!」

  「這是我的頭髮.不關你的事。而且就算你再嚕嗦也不能讓那些頭髮長回來。你管我——」

  「我才不管!」他厲聲打斷她,咬牙控制自己的火氣。

  過了幾分鐘都沒有人開口,最後藍道歎了口氣。

  「我們不能這樣一直鬥下去,否則最後非殺了對方不可。」

  「依我之見,我們之間的衝突沒有妥協的餘地。」若薇乾脆地說道。她也不知道他倆要如何活著離開哈維。

  愁眉苦臉的藍道忽然臉色一亮。

  「既然連英法兩國都能和平共存,我想你我總有辦法一起生活的。」

  「那麼你有什麼建議?」她倦然問道。

  「我們何不修訂停戰協議?」

  停戰。若薇撫弄著身上平滑的衣料,心中難以取捨。停戰只不過是將敵意暫時遏止住而已。可是在自己明明恨他入骨的時候,答應停戰是一種不誠實的行為。況且要改變這種情況也不容易。

  「我認為根本沒有嘗試的必要。」她低聲說道,望著窗外成排掠過的骯髒房屋。她感覺肩頭壓上了一副重擔,而拒絕了他的好意又使她感到內疚。「我希望自己有寬恕的美德,但可惜沒有。那行不通的。」

  藍道輕輕頷首,臉上沒有表情,他向馬兒咂咂舌頭要它加快速度。顯然她還不明白將他們兩人牽扯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他經常忽略的榮譽感——他大可以將她扔在街角,才不管她會有什麼下場呢!接著他將說破這點的念頭拋到一邊,對自己感到不齒。恐嚇一名沒有自衛能力的女子並不能使他得到任何樂趣。趁這段沉默的時間,他可以從容分析自己對她那番話奇怪的綜合反應。她拒絕休戰使他覺得被冒犯了。他最卑鄙的部分建議他乾脆攤牌,要她搞清楚她根本沒有拒絕他友誼的權利。另外一部分則彷彿受到了傷害,好像伸手去撫摸毛絨絨的貓咪,結果卻被貓爪狠狠抓了一下。不過整體而言,他對她的評價又提高了,因為她明白表示自己不會是聖人,也不是烈士,不可能口是非地說自己已原諒了他。

  他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唯一的解決之道似乎是盡量離她遠遠的。

  從這天開始兩人之間似乎畫下了界限,藍道不再冒進,若薇也毫不讓步。一天過了,然後又一天,兩人就這麼過了一星期。除了短暫的爭吵以外,便是冗長的靜默和戰戰兢兢的交談。若薇說法語完全不費吹灰之力,這種輕快流暢的語言常讓她憶起玫蜜。大部分的時間藍道都留下她一個人,自己則到碼頭上去或是視察柏家的產業,她則樂得窩在有如避風港的客棧裡。

  若薇從未有過這麼空閒的時候,她可以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知道不會有人來打擾。她練樂器、讀小說,在果菜園中漫步,咀嚼陽光曬暖的薄荷葉,或是在會議廳中與其他住客閒談,其中有兩姊妹是從美洲殖民地跟父母到歐洲大陸旅遊的。

  她唯一會常常碰到藍道的時候是早餐時分,大家一同在咖啡室中享用熱呼呼的咖啡牛奶和香脆的麵包。晚上他們又和葛家人以及其他客人共進晚餐。

  精美的食物,新鮮空氣和陽光,以及清閒、自由,使若薇蒼白的膚色逐漸紅潤健康起來。對這種改變,藍道未置一詞,但他不時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其中混雜了渴望和冷漠。

  雖然若薇繼續發誓說她不喜歡他,但她發覺他已勾起自己極大的好奇。她開始清楚地知道他何時與人打架、賭博,或是出去找刺激了,因為有時他回來眼中閃著異采。看來他只有在做柏家其他人絕對不贊同的事時,才能自得其樂。要瞭解他很困難,他比典型的享樂主義者複雜多了。她對他認識越清楚,越是奇怪科芬花園劇場火災那晚他居然會助她逃出魔掌。他的揶揄和冷酷常會使若薇又怒又怕。

  有一天晚上他因為當天到魯維葉跑了一趟,回來得特別晚。他決心再找一些新的貿易夥伴,花了一天的工夫,結果頗有進展。他想在法國的羊毛業中分一杯羹,還打算在發展奇速的絲織業中碰碰運氣。目前拿破侖正待在聖赫倫那島上腐爛,能和上流階層沾得上邊的工業自然大有可為。

  他疲累不堪地走進套房,迎面卻看見若薇坐在房間中央的浴盆裡。燭光照耀在她臉上,耳後和顴骨下都形成動人的陰影。她頸旁冒出一絲絲蒸氣.在她頭頂上盤旋,然後升高至天花板。她往頭上抹著肥皂,鎮靜地望向闖入者。等她認出是藍道,微微睜大了眼睛。每回她出浴時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自從在倫敦那天早上以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身無寸縷。

  「我還以為是女侍呢!」她說道,音調比平常稍高。「她去拿毛巾了。」少白癡了,她立刻告訴自己,他從前又不是沒有看過你,房中立刻充滿強烈的緊張氣氛,幾乎肉眼可見。自從倫敦那天早晨以後,若薇從未如此清楚地覺悟到他是個男人,惱人的記憶折磨著她,她往水裡縮了幾英吋。藍道好像被釘死在地板上,他的嘴發乾,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他運用了超人的意志力才將注意力從她身上轉開,專心望著自己的指甲。

  「抱歉,我在卡恩待得比預定的時間久-一」

  「你的事情辦好了嗎?」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聲音保持正常。

  「我……是的。」

  「嗯……我馬上就可以洗完了。」若薇說道,藍道往後退一、兩步,直到肩膀抵住房門。他的脈搏加速,渾身不自在。

  「不用急,」他說道,他還能如常說話真是奇跡。「我要再出去一下——一還有些事情沒辦完。」

  若薇注視著他離開,然後如釋重負地靠在浴缸邊緣上。她洗完澡便早早上床,豎起耳朵注意聽套房門鑰匙轉動的聲音。整夜她就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度過,要等到他回來才放心。他直到早上才回來。

  若薇腫著眼睛昏昏沉沉地醒來,聽見有人走進套房,便拿了一件和睡袍相配的外套披上,打開自己的房門。她看見他時起初還有點驚訝和擔心,繼而便感到厭惡。她聞到廉價妓女身上濃重的香水味,那味道瀰漫了整個房間。他的衣衫凌亂,滿臉鬍渣,眼睛也和若薇一樣佈滿紅絲。若薇忍不住開始想像他和別的女人在床上翻滾的情形,氣得喉間梗塞。下流的無賴!

  「今早我們可真是同病相憐,不是嗎?」他說道,聲音溫柔得出奇。

  「怎麼會?你滿身都是娼……婊子的味道。」

  「你很可能說對了,」藍道表示同意,脫下外套扔在地板上。「不過你應該記得,這點我們早就已經達成共識。我如果有需要,就到別處發洩。難不成原來你情願我上你的床?」

  若薇怒不可遏。「你使人作嘔!」

  「我是個無拘無束的未婚男子,這有什麼好噁心的?」

  「只要是願意把裙子掀起來的女人,你就可以跟她上床。」

  藍道伸出手打算搖她,但她穩穩地站著不動。他自棄地拐起嘴唇。他是怎麼了?她為何能夠挑起別的女人無法滿足的慾望?他不能讓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否則他非發瘋不可。

  「我很懷疑你為何要和我進行這種無謂的爭吵,」他柔聲說道,握住她的上臂。「你是否記起了我是很容易將言語付諸行動的?」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企圖挑逗你,」若薇顫聲說道,藍紫眸冒火。「那你就錯了。我是因為無法隱藏對你的濫交行為所感到的憎惡才不得不說。」「那你就設法隱藏吧,」藍道對她提出忠告,將她往前拉了一英吋,兩人幾乎相觸。她的個子好小,頭還夠不到他下巴。「不然我可能會不顧一切……把注意力放在身邊可資利用的女人身上——而通常就是你。」

  若薇恨不得賞他一記耳光——不過她記起了上回這麼做的後果。她渾身僵硬,緊握雙拳。

  「那你就再對我用強啊!」她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反正那也不足為奇。」

  他猛然放開她的肩膀,捧住她的臉。

  「你倒說說看你對我有什麼吸引力,」他柔聲說道。「你就像冬天的積雪一樣'溫暖'。你不知好歹而且高傲,每次我一碰到你你就忙不迭地躲開。你一個人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只可惜我沒有那麼自足。我在毫無溫暖的家中被禁錮了好些年,終於忍不住開始向外尋求溫暖。而你正是在這種追尋的過程中第一個受到傷害的人。」

  「你在說什麼?」若薇低聲說道,他似乎充耳不聞,又繼續說下去。

  「我居然會被你吸引實在是一件很諷刺的事……那是一種瘋狂的慾望,想憑著自己的雙手融化冰雪。可是我又不敢,因為在積雪表面下似乎空無一物,你將就此融化消失,什麼也不留。」

  「你瘋了!」若薇喘息道,當他將她拉得更近時,她顫抖不已。藍道看見她極度恐懼的眼神,咒罵著呻吟一聲放開她。

  「我是瘋了,」他同意。「希望上帝助我不再渴望你。」他旋身走進自己的臥室,甩上房門。若薇既震驚又困惑,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她在他身邊安全嗎?他準備自製到何種程度——她是否能指望他遵守諾言?兩人在當天晚餐以前再度碰面,彼此心照不宣地同意忘卻過去二十四小時內所發生的事情。藍道走進來的時候,若薇正在起居室角落埋頭看書,一頭秀髮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她緩緩抬起頭,看見他立刻使她腹中抽動。一定是餓了,她告訴自己。他身穿海藍外套以及雪白的襯衫和長褲,腳上套著黑色長靴,漿挺的白領巾和他喉頭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若薇已漸漸習慣他黝黑泛金的膚色,不再覺得奇怪或難看了。他雖然不算俊美,不過她可以明白為什麼有許多女人渴望他。他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粗擴、生龍活虎又英氣逼人,讓女人強烈感覺到自己的柔弱。他的反覆無常更增其魔力。他的眼神變化奇速,時而冰冷,時而歡悅,有時還像是在對她提出挑戰,看她是否能測知他當時的感覺。

  「你一直待在這裡就像只籠中鳥。」他沉穩地說道。

  若薇邊回答邊起身。「提供我娛樂又不是你的責任。」

  「你到法國來就只待在這個小地方。我想帶你到別處看看。」他的態度很實際,但口氣中卻有一絲抱歉的意味。若薇毫無把握地打量他。他為何在乎她是否高興?跟他來只不過是權宜之計。

  「你打算從今晚開始嗎?'她問道,對他那一身裝束點頭示意。

  「那要看你是否願意出去晚餐。有個地方——」

  「我要先問你一件事。」若薇說道,用一口貝齒咬著下唇。她趁他不在的時候,已經決定最好還是和藍道化敵為友。她沒有力量和他長期抗戰。「你仍然願意停戰嗎?」若薇邊說邊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例照做了。藍道握住她的手不放,瞇起眼睛似乎打算看透她的心思。僅僅這麼一握手便使若薇感到溫暖、安全、滿足,這實在令人驚訝。使她煩惱的是她不希望他放開自己的手,等他終於這麼做了以後,她極力克制才沒有伸手去拉他。她指間仍留有他的餘溫。「接下來幾天我有空,」藍道說道,替她加上外套。「我想我們可以去拜訪我的一位老友。」「哦?」若薇實在很難專心去聽他在說些什麼。她開始發覺,藍道有時候實在很好。「是誰?」

  「有些人叫他加萊之王。」

  「到底是誰?」

  「當然是美男子貝於曼。」

  在接下來兩天乘馬車前往加萊的旅途中,若薇問了不少有關那位美男子的事。藍道告訴她好多精采的故事,她簡直無法相信那些是真人實事,懷疑是他用豐富的想像力編出來的。但他一再保證,他所說有關貝於曼的軼事都是真的。貝於曼是在醜聞中逃離倫敦的,並且留下大筆債務。他的瓷器、手抄書、傢俱、藏酒和收藏的藝術品都由克莉絲蒂公司公開拍賣,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他和攝政王喬治四世的友誼也很出名,殿下和一群效仿他的人常到柴斯特菲街四號去拜訪他,請他就服裝和風格提出意見。

  「謠傳說,」藍道告訴她。「他的手套由三個人負責製作,一個做拇指,一個做其他手指,還有一個做手掌部分——」

  「我不信。」若薇叫道,她向他靠近一些,直直注視著他。「你和他常常見面嗎?」她問道。藍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去吻她柔軟的嘴唇。他笑笑,微微垂下眼睛偷瞄她的嘴。

  「見過幾次。他不願意和我一起出去。他說以我走路的方式,我一定會把泥巴濺到他靴子上。」

  若薇笑了。

  「他不願意弄髒靴子?」

  「他的靴子不光靴面和靴筒要擦,連靴底都要上油。」

  「這種人必定自視極高。」

  「過去十八年以來,他比喬治四世還有英國王子的派頭還大。我猜想他的失勢應該會讓他變得謙虛一點,不過就算沒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你確定他歡迎旁人去拜訪?」

  「你以為他為什麼要住在加萊,那裡是前往歐洲大陸的英國旅客必經之地。往來於巴黎的人都會到他府上一遊。」

  一直到旅程近尾聲,若薇才想到她和藍道的關係沒有合情合理的解釋。貝於曼想必會把她視為藍道的情婦,因為她顯然不是他的妻子或姊妹,而且她又沒有監護人陪伴,這表示她並非出身良好家庭,會有許多人認為她淫蕩,不能見容於社會大眾,即使那些人自己躲在房門後不知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只要他們有冠冕堂皇的貴族頭銜,再加上表面工夫做得好,照樣可以義正辭嚴地指責她。她暗暗為這種情況擔心,只希望貝於曼不要讓她難堪就好了。

  其實她根本用不著擔心。若薇絕不會遇到比貝於曼更八面玲現的人了。他們一到便馬上被招呼進去,好像他巴不得立刻讓他們賓至如歸。他目前的住所一共有三個裝演得美輪美奐的房間,一間是客廳,一間是餐廳,還有一間臥室。若薇作夢也想不到,一個負債纍纍的人居然能住在這麼奢華的地方。後來藍道才對她說明,美男子是個挖東牆補西牆的專家,他運用過人的魁力能夠借到數不盡的錢。他只有一個名叫裡克的僕從,是個安靜的小個子男人。

  「我真高興你來了!」他叫道,望著藍道。「這裡很簡陋,和我從前住的地方不能比,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要特別費心佈置,你說對吧?」

  若薇目眩神迷地望著他,她從未見過這麼講究穿著的人。她相信他每天至少要花兩小時來系領巾,因為每一個皺褶都看得出來是精心整理過的。他穿著有天鵝絨領的藍外套,牛皮背心,黑長褲和相配的黑皮鞋,皮鞋亮得光可鑒人。貝於曼今年三十八,比藍道整整大十歲,不過他看起來老得多,兩人有如南轅北轍,根本無從拿來做一比較。

  「真是想不通,」美男子加重語氣說道。「你怎麼會這麼黑?你對自己的皮膚難道一點都不愛惜嗎?你黑得像個農夫——你弟弟那麼白,你總不能歸咎於遺傳吧?」

  藍道抱歉地喃喃回答了些什麼,若薇笑了,他才不會為了怕曬太陽乖乖待在屋裡呢!她頗為艷羨地觀察著貝於曼白皙的皮膚,她相信謠傳說他每天用細刷子按摩臉部,並用牛奶和清水來清洗是真的。

  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和明亮的藍眼睛。他熱愛美及單純,井相信自己便是這兩項德行的化身,聽說他還嘗試鼓勵別人也要有同樣的看法。這就是使王子移樽就教,並主導英國社會達十八年之久的奇男子。

  「我找到一座最迷人的中國櫥櫃……」他向藍道說時,眼睛朝她的方向一轉。貝於曼默默地注視她時,若薇突然心中一震。兩對藍眸互望了許久,最後若薇遲疑地笑笑。

  「我認為你的房子很美。」她簡潔地說道。

  藍道清清嗓子。「貝於曼,我來替你介紹,這位是——」

  「白若薇。」她趕忙接腔。

  「白小姐……」貝於曼動容地說道,深深地一鞠躬。「我極為誠懇地告訴你,我很少見到像你這樣的絕色佳人,更未曾見過比你更美麗的女人。即使天使見了你,也要嫉妒得掩面而泣。」

  「您太客氣了。」若薇答道,被他這番天花亂墜的讚美逗笑了。「這番美言顯然是浪費在不配接受的人身上了。」她不自覺微微賣弄風情地抬起頭,貝於曼忽然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裡克!」他不耐煩地叫道,男僕急急衝進來時,看見若薇立刻愣在當場。若薇感到自己成為兩對震驚目光的焦點,便朝藍道靠近一些。他保護性地用指尖輕觸她的背。

  「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嗎,貝於曼?」

  「不,沒有,我的好朋友,沒有。」貝於曼回過神來,拍拍男僕的肩膀。「去把東西拿來。親愛的白小姐,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希望立刻對你解釋我的行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酷似。」

  「酷似?」若薇問道,起了好奇心。

  「在見到你以前,」美男子答道。「她是我此生有幸所見最美麗的女人。」他越說下去,神情越是淒然。「我的心屬於她,正如群星屬於蒼穹……當然,當然,當我倆分離時,連星光也黯淡了。」他歎了口氣。「那是愛情史上最淒美的一頁。」

  藍道看見若薇臉上憐憫、投入的表情強忍住笑。她不知道貝於曼是個說故事高手,無論是愛情、冒險、醜聞、悲劇,他都表說得活靈活現,這也是他常用以娛賓的方法。

  「我們一面用點心,一面說吧。」貝於曼說道,將若薇領向一張上鋪緞質桌巾的茶几,茶几上有套銀茶具。大家就座以後,由若薇負責倒茶。茶壺旁邊有一盤點心,其中有紅加侖蛋糕、薑汁麵包、草莓塔、葡萄鬆餅、蘭姆餅乾和昂貴的杏仁餅。「她名叫唐璐琪,」貝於曼開始講故事。「她和你長得非常像,只有眼睛不同,她的眼眸是如同英國晨霧般的藍色。她的髮色也和你一樣,而我……。」他饒富深意地清清喉嚨。「我曾有機會發現她的頭髮長約及腰。」若薇聽出這是表示他和唐璐琪曾有過親密關係的委婉說法。「她是天底下最溫柔的女子——她從不唱反調,從不抱怨,也從不會不耐煩……」

  貝於曼繼續說下去時,若薇朝藍道望了一眼,他眼中有種奇怪的有趣神色。「……我們兩人都無法抗拒這份漸增的情愛。我們是在布萊頓一個舞會上認識的——」

  「然後就一見鍾情了。」若薇很有把握地說道。

  「一見鍾情!那還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感覺!自從我倆目光第一次交會,我便恍如重生。她正是無邪的象徵。」美男子拿起一塊杏仁餅,小心地咬了一口,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藍道很明白貝於曼的慣用伎倆,他是在等待別人發問。

  「你們兩人都有同樣的感覺?」他淡然問道,貝於曼隨即接下話題。

  「她仁慈地保證確實如此。哎,但橫亙在我倆之間的阻礙並非人力可以解除的。」

  「我突然覺得有可怕的父親要上場破壞好事了。」藍道說道。若薇橫了他一眼,他假裝沒看見。他知道她不喜歡他這種不恭不敬的態度,但有時他就是忍不住。

  「你真有先見之明,」美男子說道,感激地從若薇手中接過一杯茶。「希望你在裡面加了不少糖……太好了,親愛的。你的動作和德汶女公爵一般優雅,她也是我的好朋友。現在,再繼續我的故事……啊,對了,那父親,唐吉諾爵士從親愛的璐琪小時便完全主宰了她的生活,沒想到愛之過適足以害之。唐爵士覺得沒有人配得上他女兒,這我當然同意,不過我自覺並不比別人更差。不顧我的一再請求,她終於被許給雷瑟安伯爵。同時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必須回到倫敦,在我們被迫分開這段期間,慘劇發生了。」

  「她自殺了。」藍道猜測。

  「不,別蠢了!」若薇叫道。「她還年輕,又在戀愛,當然不會去尋死……我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會收拾行李出走——」

  「她確實這麼做了,」貝於曼加以肯定,表情變得悲傷且迷惑。「可是她卻沒來找我。她和她的保母就此失蹤,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了。有人說她去了法國,但是沒有人能確定。過了幾天、幾星期、幾個月,絕望的我終於覺悟到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故事於一年以後結束。有人在這裡找到她。」他搖搖頭,伸手又取過一塊杏仁餅。

  「發生了什麼事?」若薇急急問道,美男子在嚼餅乾,於是藍道便替他回答。

  「她自殺了。」

  「不會的!」她表示異議。

  「沒錯,」貝於曼說道,從男僕手中接過一隻小的象牙盒。「她投塞納河而死。」

  「她居然會放棄希望,這實在說不過。」若薇說,對素昧平生的唐璐琪憐憫至極。

  「在你看來或許是這樣,」美男子說道,從盒中抽出一幀小像仔細端詳。「為了便於瞭解,你必須先認識我的愛人。她很脆弱,需要有人保護。她只敢逃卻不敢戰鬥。」

  「恐怕若薇無法瞭解這種反應。」藍道說道,聲音中透著笑意。貝於曼將小肖像遞給若薇,藍道起身站在她身後一同觀看。

  一眼看去唐璐琪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有一張甜美的圓臉,頭髮上撲了淡金粉,梳成一個樣式複雜的高鬢。她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嘴邊有個小小的黑色心形面貼。她嘴角上揚,微現笑意。那張細緻的臉蛋、俏皮的鼻子、清澄有如青玉的眼眸,使藍道驚異地低語。

  「這是若薇。」藍道說道,貝於曼得意地笑了。

  「我早就說她們酷似。」

  「是啊,真的很像。」藍道緩緩同意,回座時眼睛直盯著若薇。要不是知道她父親是白喬治,他會發誓說她是唐家的後裔。她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桀驁不馴地迎上他的目光。你要是敢暗示我是個貴族的私生女,我就要你好看!

  「藍道,老伯爵可好?」貝於曼問道。

  「祖父病了。」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憎恨,只有如電光石火般的一瞬,若薇心想大概是自己看錯了。「我在離開倫敦前和他的醫生談過,他熬不熬得過今年都很難說。」

  「真遺憾。」貝於曼喃喃說道,但從他的口氣中倒聽不出什麼遺憾。柏家人除了藍道以外,他都看不順眼。他們只曉得錢、吝嗇、冷酷……反正是個不值得來往的家族,而在貝於曼看來,這一點是不可原諒的。「那你不久以後就要繼承伯爵的頭銜了。」

  「這是毫無吸引力的遠景。」藍道表示,轉動著茶杯,專心看著杯中的液體。

  「是啊!」貝於曼似乎不無同情。「我也不喜歡承擔那些責任。」

  「責任我倒不介意。但那是個有許多久年污漬的頭銜。」

  「當然你總有辦法把它們抹掉的。」

  藍道忽然一笑,望向若薇。她只有獵爪子,拿來嚇人可以,真要動手自衛時可就不濟事了。

  「很不巧,」他慢吞吞地說道。「我打算繼續走祖先留下的老路。柏家人的惡行有時是無法補救的。」

  若薇強作鎮靜,將茶杯湊到唇邊,卻差點被那口甜茶嗆到。

  柏藍道是個不顧後果、一意孤行的人。對貴族階級而言,這是很平常的事。不過若薇逐漸意外地發覺他還算有點良心。有時他看她的眼神會讓她覺得,他揶揄譏諷的態度只是為了掩飾一些溫柔的感情。若薇真想伸手去探探他內心仍然年輕、脆弱的部分。我是怎麼了?她想道,感到些微的緊張,於是又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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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們明知對方是情人,卻是為何不親吻?

  一對情人為何竟被恐懼分隔?

  然而他們的確是情人,是情人。



  ——約翰•克羅伊•蘭森



  次日晚上,他們晚才回到洛西客棧,於是若薇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以後,她套上一件薄睡袍,推開臥室門,打量眼前這一幕景象。她沒出聲,不知是否該打斷藍道的沉思。他背對著她坐在桌前攤開一張字條,迅速看過。接著他肩膀微微一垂,似乎鬆了一口氣。若薇好奇地抬起頭,因為她很少看見他毫無防備的時候。他喃喃自語地咕噥著,她聽不見他說些什麼。

  「藍道?」他立刻轉過頭注視她,棒色的眼眸中閃過一陣提防,取而代之以陡增的興趣。若薇隨著他的視線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覺悟到粉紅的乳尖在日光下透過絲料隱約可見,便急忙攏緊睡袍。她默默在桌旁坐下,雙臂交疊在胸前。發覺自己對他的反應以後,若薇不禁紅了臉,因為最近她花了不少時間回想他碰觸她的情景……想他的肌膚有多溫暖,那雙大手有多結實。

  「是壞消息?」她問道,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

  「不,不是。」他是這麼說,神情卻不像這麼回事。「是非常好的消息。我得到伯爵的准許,做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

  「哦?」這語氣有鼓勵他繼續往下說的意思。

  看見若薇期待的表情,藍道勉強笑笑。

  「顯然你是打定主意要知道所有的細節。」他的口氣溫柔了些,甚至還有玩笑的意味。

  「我是有興趣,」她承認。「難道你有獨享好消息的專利?」她繼續盯著他,直到他投降為止。

  「我一直想出售一項在法國的家族產業,鄧戈領地。那裡大部分的土地都分租給佃農了,我想乾脆把地賣給他們。事實上那塊地對伯爵沒多大用處,但要他放棄還是得經過一番奮鬥。」

  「為什麼?既然他不需要——」

  「因為那塊地是我母親娘家的。她是鄧戈侯爵的女兒,也是繼承人。柏家的人,尤其是老伯爵,覺得保有家產是一種義務。我母親早已去世,我們和鄧家已無瓜葛,但這些年來祖父還是一直堅持要保住這塊領地。」藍道苦笑一下,「因為我是長孫,這個問題已經困擾我好些年了。」

  「你不想要那塊地?」

  「我情願在脖子上掛上鐐銬還好些。」

  「哦。」若薇皺眉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決定再提出另外一個問題。「那麼……你是半個法國人?」他點頭以後,她自得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國血統。你的法語很道地……」

  「我母親比較常說法語。」

  若薇遲疑了幾秒鐘,仔細端詳他,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前一刻還在開玩笑,下一瞬間就又遙不可及了。雖然他這樣喜怒無常並不出奇,但是這會兒他一定有心事,她不明白他母親的地產為何會造成這種影響。

  「你很喜歡你母親?」她斗膽問道。

  藍道聳聳肩。「我不太記得她了。」

  「你很小的時候她就過世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他歎口氣,心不在焉地將字條丟到地上。「她不常照顧我和考林。她和我父親住在倫敦,我們是在渥威克由一群僕人帶大的。」他自嘲地揚起一邊嘴角。「考林和我像野人一樣在鄉下到處亂跑。」

  「怪不得你現在會變成這樣。」若薇一本正經地說道。藍道立刻狐疑地抬起頭,等他發覺她是在逗他時,懶懶地一笑。

  他的笑容和閃亮的眼眸使她心動,一時之間透不過氣來。若是有機會,她會以新的女性自覺坐著看他一整天。她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談話繼續進行。

  「你母親情願待在倫敦,不和你們住在一起?」她問道。這種觀念並不出奇,不過若薇覺得女人不想親自照顧孩子,是一件有違自然的事。上流社會的人常會把孩子交給別人代為撫養。

  「那樣還比較好些,」藍道向她保證,接著他嘲弄的神情消失了。「可是後來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我父親搬到渥威克來定居。」

  「他想和你們——」

  「他患了痛風,而且非常嚴重。他幾乎一天到晚都痛得死去活來,連在腿上蓋條床單都會痛得他鬼叫。在這種情況下,他不適合住在倫敦是可以理解的。為了減輕痛苦,他變成了酒鬼。」

  「所以你才很少喝酒?」若薇問道,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臉色大變。「我從未見過你喝酒——」

  「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我覺得很有趣。」藍道顧左右而言他,眼眸在晨光下顯得比平常更綠。「像你這麼直率的女人實在很少見。我也從沒碰過像你這樣敢盯著男人不放的女人。」根據他的經驗,只有婊子或是不懂賣弄風情的小女孩才會直瞪著男人看。

  若薇臉一紅,轉眼望著窗戶。「我知道,那不是淑女的行為。」

  「沒錯。」不管他是否欣賞她的直率,這總是事實。

  「你為什麼要引開話題?」她還是不放棄。

  兩人目光相遇,她的眼神帶著詢問,他的則深不可測。

  若薇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靠誤打誤撞獲得重要線索的烏龍偵探。她提出了一個很重要,而他卻不願回答的問題。她感覺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你不會喜歡聽的。」藍道敷衍道。

  「你這麼在乎我對你的看法嗎?」她旁敲側擊地問道。她知道他不會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就算有也是極少一不過只要她激勵得當,說不定還是可以達到目的。

  藍道聽出她口氣中的挑戰意味,突然覺得想嚇她一嚇,他要將瘡疤揭開,眼見她露出厭惡。

  「你奇怪我為什麼從不渴酒?」他問道,口氣輕快犀利,好像鋼刀的鋒刃。「從前我喝的,而且喝得很凶。伯爵說我成天像豬圈裡的一頭臭豬。我還很年輕的時候,父親告訴我說紅酒不但可以治療,而且可以預防痛風。反正他本來就有飲酒的習慣,只需一點點鼓勵便使他開始酗酒。那時他忽然開始關心我了,我懷疑是他閒得發慌所以才想找點事來做做。痛風時好時發,沒那麼痛的時候,他就開始不安分了。我還記得剛開始那一天……他手中拿著一瓶酒,把我逼到圖書室的角落。」藍道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為了不激怒他,我喝了一口,後來我才即時發覺原來他打算灌我半瓶。我當然掙扎,可是以一個孩子而言他很壯,我沒有辦法不屈服。只要他的痛風不發作,這種事每天要發生一次。以後只要他開始痛,我就忍不住要感謝上帝。本來他也打算對考林如法炮製,不過大部分時間他都躲得不見蹤影,只有我留下來接受父親的……照顧。」他自嘲地說道,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解,若薇不禁瑟縮。她心中充滿了憐憫。

  「你母親,」她的聲音如同枯葉般乾澀。「她不知道嗎?」

  「她知道,只不過懶得說話。我說過,她情願少和我們接觸。除了偶爾回法國娘家以外,她絕不願意離開倫敦一步。」

  「你的祖父母——」

  「他們只是懷疑而已。他們住在瑟文的柏克萊堡,不住渥威克。」

  「他……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藍道笑了,他的表情透著怨毒,這些回憶始終未被完全埋葬。

  「直到我不再抗拒為止。到那時……我就乾脆毫無節制地喝了。接下來的兩、三年我都是渾渾噩噩地度過的。你也可以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副景況。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我母親在鄧戈城死於難產,孩子也沒保住。如果那孩子是我父親的,他大概會比較悲勵吧。」

  「你呢?」若薇柔聲問道。難怪,她同情地想道,難怪有時他的眼神會那麼冷漠。難怪他會在倫敦街頭浪蕩。換了誰都想逃避那段記憶。

  「親戚們來參加葬禮時,我整整大醉了兩天。等我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已身在隨祖父母回城堡的路上了。他們將我的……問題,歸咎於我體內的法國血統。我戒了酒以後就被送去學校,考林則繼續留在老伯爵身邊。一年後我父親也撒手西歸。」藍道自棄地望了她一眼。「我天生就是要繼承這種高尚的傳統,你也看得出來我深具潛力。」

  一時之間,兩人盡皆無語。為了紆解胸口同情的痛楚,若薇有規律地調勻呼吸。她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腸想著該對他說些什麼。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對她已有足夠的信任,願意對她傾訴往事,這個發現使她既喜且憂。藍道,她無聲地呼喚,我該如何幫助你?兩人在緊張的沉默中互相等待對方先採取行動。若薇慢慢推斷出一個結論,只要她表現出同情,那結果必然不可收拾。他是個驕傲的男人,他會覺得那是侮辱。這時若薇根本忘記這是她復仇的大好時機,只要一句諷刺便能夠深深地刺傷他。

  「我有點瞭解你為何想擺脫鄧戈領地了。」她陪著小心說道。「把過去的包袱拋開是件好事。」她覺得他似乎還有許多事情瞞著她,不過她不願再冒險刺探了。藍道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因她講求實際,抑制同情而輕鬆下來。

  「我想今天就去把這件事情解決。」

  「當然了。」若薇立刻贊成,她的口氣中絲毫未曾顯露內心的風暴。

  「我會預先做好安排,你一個人在這裡幾天不會有事的。」

  「我可以自得其樂。」帶我一起去,她很想開口懇求,但又硬生生忍住。

  藍道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抬頭挺胸。

  「你要不要我幫你叫杯咖啡或巧克力上來?」

  「不用了。你直接去就好,我還有些事情要做。」若薇輕輕一笑,對他揮揮手,等確定他已離開之後,便回到自己的臥室,讓胸中奎塞的情緒發洩出來。她還沒掩上房門,心便顫痛起來,臉頰也濕了。她一掛好門,便從內心深處發出啜泣。你怎能為了他掉淚?她自責道,用一手抹去眼淚,坐在罩篷床沿。她試圖回想他對她的所作所為。藍道絕不會同情她或任何人,她懷疑他到底會不會流淚。不僅如此,他還會覺得她的同情使人噁心。但不受歡迎的溫柔仍然像藥一般滲進她的血管,緩緩擴散,軟化了她企圖將他擋開的重重障礙。

  兩人匆匆告別,說一些應景的場面話,交換漫不經心的笑容。當馬車駛離客棧時,若薇忽然有一股被遺棄的感覺。我好像是一名水手的情婦,就這樣無可奈何地跟他說再見……他則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他為什麼不?我又不是他妻子,她提醒自己,甚至連情婦都算不上。我無權感覺空虛,也不能強迫他留在身邊。

  她也沒有理由覺得自己屬於他。

  若薇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覺得度日如年。她不明白原因為何,也不知情況何時轉變至此。從前她巴不得能一個人清靜清靜,如今只希望時間趕快過去,心中充滿了不耐,覺得需要比紙筆和風景更強烈的刺激。客棧裡的客人來了又去,等那對來自殖民地的姊妹偕同雙親離去後,連陪她聊天解悶的人都沒有了。洛西客棧有如鄰近的綠野一般平靜。你不會有事的,她憶起藍道曾經這麼告訴過她。就算她被送進修道院,也不會比待在這裡更安全了。

  她將藍道從英國帶來的那幾本書全都讀遍了——幾部莎士比亞、一本政論選集和一些由女人筆跡抄錄的詩。從那本摩洛哥皮面的本子上的題辭看來,這些十四行詩和拜倫風的詩歌顯然是他某位前任情婦抄給他的。

  一天過去了,兩天、三天……不會更久了,不是嗎?她翻閱法國報紙,它和每日出刊的英國報紙不同,它每星期只出三份。客棧老闆娘看她無聊得可憐,便要若薇陪她上市場買菜。採購了蔬果、雞蛋和肉類後,她們在九點時休息吃早餐。她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享用巧克力夾心麵包,順便觀察哈維居民的交易情形。早晨六點便開始營業的零售店裡現已擠滿了顧客。街上淨是駕著馬車的農人、主婦和女僕,大家都在忙著討價還價。街角居然還有個算命的,目前靈異主義正盛行,所以她的生意很好。

  「你要不要算算命?」葛太太好心地問她,她注意到若薇一直看著那算命的女人。若薇笑著搖搖頭。葛太太的英語不甚高明,所以她們都是用法語交談。一時之間若薇恍若覺得是在對玫蜜講話,那婦人睿智的眼神和道地的法國腔對她而言好熟悉。

  「不要了……我沒錢,就算有,我也不相信她知道我的未來。」

  「你怎能確定?」葛太太間道,討人喜歡的圓臉上有副躍躍欲試的表情。

  「因為……人的命運是要靠自己決定的。」若薇苦笑一下。「我就曾經做過一個改變了一生的抉擇。我本來不會到法國來的,夫人,也不會和……」

  若薇不再說下去,葛太太好奇地皺起臉,隨即會意過來。

  「不管你們在一起的原因是什麼,我相信那位先生並不後悔。」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感覺,」若薇承認。「他很難讓人摸透。」

  「這點我也同意。」葛太太說道,喝了口咖啡牛奶。

  「夫人……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很願意向你坦白——」

  「當然!我最喜歡坦白的人了。」

  「你對我和柏先生的關係從未表示過任何意見。你會不會覺得我像個壞女人?」

  「老天爺,當然不會了!」葛太太一臉驚訝。「在法國,貴族們除了借由你們目前的那種安排,根本無法得到真愛。」

  「可是明知他不會娶我——」

  「年輕人結婚都是為了彼此方便。一年以後,夫妻倆相處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甚至根本不在一起了。他們有各自的朋友、活動,有時甚至各有各的家。像你們這種愛情是最受尊重的,因為互換戒指並不表示相愛,兩人的心才是最要緊的。」

  若薇默默接受了這句話,然後忍不住提出一個問題。

  「可是難道不用顧及道德標準嗎?」

  「道德……」葛夫人大聲說道。「我和它有個約定,那就是我絕不帶它上床。」

  她說得倒也有道理。可是,難道對愛情的期待就僅止於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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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5: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往昔你曾屬於我,

  多久之前我已忘懷;

  但當那燕子飛起,

  你螓首微偏,

  面紗一落——我見到了你的全貌……

  ——但丁•加百列•羅賽提



  下午三點,葛安妮放學回家。她是個沉靜的孩子,喜歡音樂。若薇不想打擾她,於是獨自坐在小廳裡傾聽安妮彈奏輕快的華爾茲舞曲。

  這間以粉紅及金色裝潢的宴會廳對若薇而言,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華屋一般。若薇想像這間房間若是充滿了舞者和音樂會是什麼樣子。一曲羅曼蒂克的淒美旋律飄進房中,像無形的細雨一般籠罩若薇。她再也無法抵抗這份誘惑。

  她站起來,旋舞入地板中央,纖細的雙臂和藍白相間的裙子優美地環抱她的嬌軀,她的秀髮傾瀉而下,發針四散。然後在她暗自狂喜的自由感之中,感覺到有人在看她。

  藍道站在門口,感到喉間發緊。他從未見過像此刻的她這般美麗的女人,她輕盈地旋轉,黑髮散落至纖腰上。她看見他時立刻停了下來,雙眸明亮湛藍,使天空也為之遜色。

  「藍道!」

  若薇撩起裙子,衝動地奔向他;有一會兒他們兩人都以為她會投入他懷中,但她在距他幾英吋之處停下,雙頰粉紅。藍道低頭望著她,感到一陣奇特的失落。在那一瞬間他的確感到她在他懷中的滋味。

  「哈囉。」他說,他的聲音充滿了若薇所不瞭解的溫柔情感。她的視線飢渴地在他身上梭巡。他高大的身體穿著長靴、皮褲、白襯衫和一件合身的外套,看起來異常英挺。他看起來多麼活力充沛,彷彿準備拔劍面對這個無情的世界。若薇看著他,感到自己有如苦旱已久而後得到甘霖滋潤的土地。

  「一切事情都順利嗎?」她問道,他低頭對她微微一笑。

  「大部分是。土地已經以公平的價格賣給佃農了。還剩下那座城堡,但也有預定的買主。」

  「我很高興。」

  他看起來有些不同,若薇慢慢地發覺。他比較開朗、比較輕鬆、比較愉快。他的魁力倍增,要不然就是她比以前更為他所吸引。「跳華爾茲,」藍道凝望著她,心中急急找尋一個可以摟住她的借口。「多麼不名譽的舉動。」

  「我沒料到會有旁觀者。」

  「加入一位共犯如何?」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緊緊握住她的手,領她進入舞池。音樂在他們四周繚繞,催促、迷惑、誘導著他們。

  「不行。」若薇抗議,笑著想抽回手。

  「為什麼?你不能否認你想跳舞。」

  「因為,」他的手摟上她的腰時她緊張起來。「這對你的腳趾很危險。我從沒跟男人跳過舞,我和媽媽一起練習,都是我帶她。」

  藍道輕笑起來,並未被她說服。他們之間隔著禮貌的距離。

  「如果我的腳趾情況危急,我們就放棄。」他道,非常緩慢地帶她轉身。

  他們輕巧地移動著。他是位絕佳的舞者,堅定地帶領她,使她沒有機會跳錯。若薇如夢似幻地跟隨著他的舞步。他的雙眸是秋日謎般的色彩——綠、金、琥珀——專注地閃亮。她無法移開視線。

  「怎樣?」他沙啞地問道,若薇無聲地點點頭。和他跳舞是她經歷過最富誘惑性的經驗。幾乎是……一次擁抱。這是種互擁的借口,一個社會上容許可以雙手交握的理由。他們的身體不時輕觸,若薇覺得似乎有火焰在她肌膚上輕炙。

  「我很驚訝你母親竟然讓你學跳舞。」藍道說,一邊嘴角上揚成半個微笑。

  「她沒料到我會有機會練習。」

  「在文家舉行舞會時也沒有嗎?」藍道問,雙眸因奇特的溫柔而發亮。

  「這個……連媽媽都同意文夫人的看法,認為我不適合和那裡任何年輕人共舞。那樣也許會鼓勵他們……嗯,甚至可能鼓勵我……所以我留在文夫人和女監護人身邊……」她不安地住了口,他似乎將她摟得更緊了。「想想看,」若薇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和媽媽去劇院,而你參加了文家的舞會,我遠遠地看著你和伊蓮跳舞。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相識。但伊蓮會告訴我你的一切……」

  雖然她說的是傻話,他卻似乎在認真思考。

  「我不會和伊蓮跳舞,」藍道說。「而我也不會讓你和那些女監護人坐在一起。」

  「噢?」

  「我會找個人替我們介紹,然後和你跳華爾茲,直到鞋底都磨穿了為止。」

  若薇輕笑。「你看都不會看我第二眼。」她指責他。

  「考慮一下我得避開多少女監護人;我也許要花個一、兩小時才能注意到你。但最後我會從房間另一端看見人群中的你……只要瞥一眼,我就會沉浸在一對美麗的藍紫眸中。」藍道呢喃。他沙啞的低語使她震顫,若薇著迷地抬頭望著他。

  「我……我甚至可以和你跳宮廷舞。」她說,有一些哀傷。她突然發覺她得在自己融入他懷中時改變氣氛。她的腔調硬了一些。「但我不會和你跳華爾茲,無論你怎麼請求都不行。」

  「聰明的女孩。」

  「但我還是看不出跳華爾茲有什麼不對。」

  「啊,現在你是要向我挑戰了。」

  「讓我看看。」她以同樣挑釁的腔調回答道。

  藍道笑著接受了,因為他從不厭倦扮演惡棍。

  「秘訣在於拍子,」他說,他的手慢慢移到她背上將她拉近。「這個步伐緩慢、正式……在有監護人在場監視時十分適合。但這樣……這是法國華爾茲。」

  他們的舞步華麗起來,半轉變成了深深的迴旋。藍道熟悉地用一隻手帶她轉圈,他再度摟住她時,若薇睜大了雙眸。這次他們如此接近,她可以感到他堅硬的大腿貼在她腿上,她柔軟的胸部抵在他胸前。她不敢開口說話,因為他們四唇如此接近,他的呼吸拂在她頰上。

  藍道閉上眼睛,吸入她肌膚清新的女性氣息。她瀑布般的秀髮在他們四周飛揚,她柔順的軀體倚著他,他有股衝動想輕嚙她的耳垂。

  「還有這個。」他費力地在她太陽穴邊說道,他的唇輕柔地壓上去。「這是威尼斯華爾茲,最糟的一種。」他如此之快地帶她在房中旋轉,若薇幾乎沒時間呼吸或思考。

  她的裙子不雅但瘋狂地飄揚,在暈眩的快感中她開始笑起來。當他沙啞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他的手臂堅定地摟住她時,她的靈魂似乎著了火。她喘不過氣來,但他不肯放過他。最後他開始放慢步伐,若薇不穩地攀住他的肩,覺得自己彷彿醉了。

  「藍道,」她愉快地喘息道。「我要暈倒了——」

  「我會接住你。」

  他從來沒有用這種神情望著她過。若薇的微笑慢慢消失了,她發現他們已停止跳舞,他卻仍摟著她。藍道小心地撫開她臉上的卷髮,輕柔地吻上她的前額。他驚愕地瞪著他。這是一個兄長般的姿態,但他卻以愛人的眼神望著瞪她。

  「你……你為何這麼做?」她低語道,藍道眨眨眼,彷彿他也不知道答案。然後他決定引用名言。

  「它是怎麼說的……我失禮了,帶你出遊,卻不吻你。」

  「莎士比亞。」若薇猜道,跟上他的暗示,使氣氛輕鬆起來。「亨利四世。」

  「亨利八世。」藍道更正,不情願地放開她。「我看得出你讀了一點書。」

  「我讀過許多莎士比亞、休姆的著作,以及其他來源可疑的情詩。」

  「矚,那些啊,」藍道對她露齒一笑。「我希望你不要把它們當真。」

  「他的面孔英俊出眾,」若薇邪邪地背誦。「當春花綻放,他為何不開啟胸懷,誰的心冷若冰霜?」

  藍道微微一笑,突然想知道她為何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他敢發誓在那一刻若薇對他過去的羅曼史感到好奇。這是個吉兆。

  「這不是適合你談論的話題。」他說,正如他所料,若薇的好奇心更重了。

  「適合?」她重複道。「老天,你說話的樣子好像我剛從修道院裡出來似的。」

  「啊,是的,原諒我,」藍道說,他愉快的腔調突兀地轉為輕微的嘲弄。「你瞭解激情,對不對?」

  若薇知道他正想著倫敦的那個早晨,突然間她感到燥熱不安。她後退一步,試圖想出另一個話題。音樂停止了。

  「藍道?」

  「什麼?」

  她痛苦地吞嚥了一下。「我們就快回倫敦了嗎?」

  「我……不,還沒。要等下一批從紐奧爾良的貨運到此地,而且我還得和一位當地的絲商簽約。你為何問?」

  「我知道我們不會永遠留在此地。我只是想知道我們何時要走。」

  「再幾個星期。」

  若薇點點頭,表情漠然。「對我而言沒差別。我沒有……要緊的事得趕回去辦。」

  藍道希望自己沒有放開她。

  「你在這兒不快樂嗎?」他沙啞地問道。若薇唇畔湧上一千種答案。

  不;是的;幾分鐘之前我很快樂;你對我微笑時我很快樂;在長長一夜的分離後,我在早晨見到你,當你看著我,試圖猜出我的思緒時,我很快樂。我不快樂,因為我和你如此接近;我不快樂,因為我知道我們之間差異懸殊。而且瞭解這一切使我悲慘極了。若薇沉默著,望向地板。然後她輕歎一聲離開了他。他用一隻手拂過頭髮,走過去靠在門邊,空洞地瞪著走廊。

  第二天早晨藍道對若薇建議他們去加萊拜訪貝於曼。正如他所希望的,這使她心情好轉。雖然要經過長途跋涉的不便,她還是期待能和美男子共度輕鬆、閒散的數小時,傾聽閒話和有趣的故事。

  再度造訪貝於曼值得跑這一趟遠路,特別是當他們跨過門檻,若薇看見他臉上一抹孤寂消失的時候。雖然英國上流社會的成員不斷來訪,貝於曼的社交生活卻只是從前的影子。他忍不住想念不久之前車水馬龍、賓客盈門的景象。

  「我幾乎有一世紀沒看到你們了。」他宣稱,對他們微笑,若薇感到一抹相應的微笑浮現在唇角。

  「的確很久了,」她同意道,讓他扶她到一張椅子上坐下。「自從上次我們見面之後,你有許多訪客嗎?」

  「好幾打,親愛的。每人都帶來倫敦最新的消息。然而,我怕訪客的量重於質。」

  「我希望他們帶來的是愉快的消息。」

  「有些是的。被想念總是使人愉快。而且我聽說自我離開英國,平尼就更不受歡迎。你覺得呢,柏爵士?」

  藍道忍著沒有指出平尼之所以不受歡迎不只是因為他和貝於曼絕交。攝政王是個惡名昭彰的腐敗人物,奢華浪費、政治手腕低劣,又經常大醉。

  「他的確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不出我所料。」貝於曼滿意地說道。「沒有我的忠告,他的浪費會演變為災難。我聽說他開始穿粉紅色的綢衣,用珠寶做鞋扣。」

  他刻意顫抖了一下。「高尚的品味是非常重要的——別忘了。合身的好衣服,清潔、雅致,每天至少換六次手套……」

  藍道急急技巧地打斷美男子對品味的長篇大論。「最近英國報紙上都是攝政宮的消息,民情十分不悅。去年受雇的是納評,又增添了許多昂貴的建築物。東方式的房間、鐵塔、蒸氣加熱的廚房——'」

  「攝政宮……沒有品味的玩具。但這讓平尼滿足他粗俗的虛榮感。」

  「貝先生,」若薇皺眉問道。「你有機會和攝政王重修舊好嗎?」

  「我很懷疑。」美男子說道。「正如他們所說,覆水難收。我想這種特殊組合——一我的智慧和他的頭銜——一在他的體重幾乎倍增之時便開始破裂了。」

  「我聽說他頗為結實。」若薇道,貝於曼強調地點點頭。

  「我最後一次看見他時,他已超過三百磅。要讓他上馬鞍做點運動得動用一個平台、斜坡和裝上輪子的座椅。」

  「噢,我的天!」

  「的確使人震驚。他讓我想起一個身材巨大的看門人,我們都叫他大笨鐘。攝政王有名的……朋友費瑪絲小姐的腰圍也很可觀,於是我很自然地稱他們為'鍾和鍾塔'。」藍道發出一聲悶笑,他停頓了一下。「然而反應不佳。我的玩笑只是善意的。」

  若薇望向藍道,兩人很快相視一笑。貝於曼雖然有魁力,卻沒有一點技巧。

  「下一波衝突,」美男子繼續道。「發生在平尼做出我生平僅見最無禮的舉動之時——在丹迪俱樂部的化裝舞會上完全不理會我。最後一擊是當我和安唯禮爵爺一同走在邦德街上,剛好碰見親王和莫耶位伯爵。在幾分鐘攝政王完全不理會我的談話後,我插進去對安唯禮說:「你這位朋友是誰?」'

  「噢,我的天!」若薇再度驚呼。她想知道怎麼有人有這種膽量對英國的統治者說這種話。

  「這只是一個時機不恰當的笑話。但最後一些債務逼使我在我們和好之前離開英國。」

  「我明白了。」若薇喃喃道,將她的同情隱藏在禮貌的頷首之後。偉大的美男子貝於曼迷人風趣,但他身上有某種特質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奇怪的保護感。

  他就像個孩子。他的虛榮使他異常天真。她想知道他以後的日子要怎樣過。因為他顯然沒有收入能夠支付他這種生活開銷。然而他臉上沒有憂鬱或擔心的跡象,彷彿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存在。

  「白小姐,」貝於曼欠身起立。「你願意看看我編纂的詩集嗎?內容豐富,搜集了許多我新知舊雨的作品。我想讓你看一首特別的詩,是那位神妙的女士,德汶郡女公爵的手筆。開頭是這樣的:'我珍惜薔薇的魁惑,因而將它摘下……'其餘的我不記得了。」

  「我很榮幸能鑒賞。」若薇鄭重地說道。

  他滿意地咕噥了一聲,然後走向書架,開始找那本詩集。

  「裡克!」貝於曼威嚴地叫道,瘦小的男僕急急趕來。「我找不到我的詩集。」他解釋道,裡克用力點頭,然後示意他回去坐下。

  「我去拿,貝先生。」

  「如果太麻煩……」若薇開口道。

  「不,不,一點也不麻煩,我親愛的。那是一本非常特別的詩集,裡面都是我最欣賞的賓客應我之邀而留下的筆墨。」

  「我們真是太榮幸了。」若薇道。

  她和貝於曼帶著相同的迷人魅力向對方微笑時,藍道突然僵住了。他無意識地在大腿上輕敲的手指停在原處。他望向他們兩個,傾身向前,眼神分別在兩人身上流連,然後雙眸驚愕地大睜。

  在那一刻,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可以使他說出一句善意的言詞。因為他心中充滿了疑惑、驚愕、好奇與不信。

  貝於曼一定經常打量鏡中的自己,因此看得出自己模糊的映像。他走向若薇,臉上的微笑轉為困惑。那本詩集被拋諸腦後。

  他臉色變白,視線停留在她喉間。若薇不安地想著自己有何不妥。

  「貝先生?」她遲疑地問道,他似乎完全沒聽見她的話。

  「你是在……哪裡……得到……那枚飾針的?」最後他設法結巴地道。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用來繫住頸間絲帶的那枚金飾。

  「那是我父親的襟針。他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我母親將它給了我。」

  「我能看看嗎?」這幾個字緊張、粗啞,在沉默的氣氛之中近乎刺耳。

  若薇困惑地解開絲帶,將它遞給他,那枚小小的金飾像淚珠一般在上面擺動。她驚愕地看見他的手在發抖。她朝藍道瞥去一眼,看見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貝於曼。她交出那枚襟針,這兩個男人似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這是怎麼回事?」她問道,卻沒有得到答案。貝於曼走到窗邊,將襟針迎向陽光仔細打量。

  「裡克!」他緊張地喊道,警覺的瘦小男僕立刻衝進房裡。

  「在這兒……」裡克聞言道,然後當他看見貝於曼素來挺拔的身軀奇異地佝僂之後停了下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貝於曼無言地將襟針遞給他。男僕仔細地打量這件飾品,房中充滿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告訴他們。」美男子喃喃地道,彷彿說話太費力了,他只能吐出這四個字。

  「這是令尊大人,威廉先生在您十六歲生日時送給您的襟針。」裡克實事求是地說道。「這枚襟針在您和唐璐琪小姐分手時您送給她了。上面的'B'字是貝的縮寫,四周的花紋是您家的紋章——」

  「'B'是白的縮寫!」若薇打斷道,她面帶笑容,然而聲音尖銳。「我告訴過你,這是我父親……白喬治的飾針。」

  「白喬治,」藍道輕聲重複。「貝於曼。縮寫相同,真是奇怪的巧合。」

  「住口!」若薇叫道,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呼吸不穩。

  「拜託,白小姐,」貝於曼道,做出平靜的手勢。「我很抱歉冒犯了你。讓我們立刻澄清這件事,可以嗎?」

  「立刻澄清。」她尖刻地同意。

  「那麼你願意告訴我們你的身世嗎?」

  「當然。我在一七九六年出生——」

  「那一年我十八歲。」貝於曼打岔道。

  「——於法國。其後我父親遷到了倫敦。據我母親說,我父親是位糕餅商。他被一輛衝過他店舖門前的馬車撞死。」

  「你是由你母親單獨撫養長大?」

  「是的。我這一輩子都和她住在一起,直到……直到我認識柏爵士為止。」

  「你母親從事什麼職業?」貝於曼逼向她。

  「她是一位家庭教師-一」

  「她的名字?」

  若薇瞪著他,被他臉上急切的神情嚇住了。她毫無來由地害怕起來,起身後退了一步。她喉嚨發乾幾乎說不出話來。

  「白玫蜜。」

  「她娘家的姓。」

  若薇無聲地搖頭。她有種奇特的頂感,他已經知道答案了。她設法說出這個名字。

  「柯玫蜜。」

  一陣死寂籠罩了這個房間。過了好長一陣子,直到若薇以為她會因緊張而尖叫出聲。然後裡克打破了這陣沉默。

  「那是唐璐琪家庭教師的名字。」

  「你在說什麼?」若薇震顫地問道。

  「她一定是……唐璐琪一定是在離開英國之後,到歐洲生下了你。」男僕輕聲說道。「你很可能是唐璐琪和貝於曼的愛情結晶。不只是這枚襟針,還有你們的相似處。」

  貝於曼將那枚襟針緊握在手中,傾身向前,將它抵在心口。

  「不!」若薇感到義憤的淚水湧進雙眸。「我母親是白柯玫蜜,我父親是白喬治。」她踉蹌後退,房中每樣東西似乎都以奇怪的角度逼向她。「把我的襟針還給我。」她啜泣道,她轉過身,盲目地感到堅實的手臂安全地圈住她。

  「藍道,」她泣道,將她的臉埋入他的肩窩。「藍道,告訴他們……」

  「這不可能,」貝於曼喘息道,掩住臉。「我無法思考。我不能——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自己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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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5: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不說,不寫,在呼吸間也不透露你的名

  字,那聲調中有悲傷,有疚責……

  ——拜倫爵士



  房中只有四個人,但卻填滿了困惑、淚水和驚慌。藍道和裡克迅速而有效率地處理了情況。男僕將失神的貝於曼領到椅子上坐下,輕聲對他說了些話。藍道攬住顫抖的若薇,讓她得以倚賴他的力量。

  「若薇,不要這樣,」他說道,他的話聽來很實際並且具有權威性,有助於祛除她心頭不實在的感覺。「你深呼吸幾口然後放鬆。」若薇聽見他的話,自動遵囑而行。她張嘴深呼吸數下,望著垂頭而坐的貝於曼。等她顫抖稍停,藍道便拖著她越過房間。他在門口停下,低聲說道:「過一、兩天我會再來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萬一只是你們倆在捕風捉影——」

  「我向您保證,我們絕對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裡克滿懷歉意地打斷他,然後俯身對貝於曼說話。貝於曼斷斷續續地喃喃呼喚璐琪的名字,迷失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兩肘撐在膝蓋上,捧著頭,望著地面開始啜泣起來。藍道陰沉地望了他們一眼,便挽起若薇的手臂。她盲目地跟在他後面,不時被裙擺絆到。剛才發生的事情使她變得恍恍惚惚,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心頭重演。她原來認為千真萬確的事情,她的身份和背景忽然就此扭轉了。那不可能是真的……完全不可能,因為玫蜜早就把事情告訴過她了。玫蜜怎麼可能不是她母親!貝於曼怎可能是她父親?一定只是巧合!

  準備載他們前往當地客棧的馬車已等在門外,法國車伕正靠著馬車看報紙。

  「快點!」藍道粗聲說道,那人緊張地看了若薇一眼,便迅速跳上車前的座位。上車以後,若薇感到一陣不適。她一手摀住腹部。閉上眼睛,有肺中缺氧的感覺。她掙扎著吸氣,感到胸口窒悶,驚慌地望了藍道一眼。她快被緊緊包在身上的衣服給悶死了。他咒了一聲,將她拉向膝頭,開始解她衣服上那些小小的扣子。「該死的緊身褡!」他說道,將扣子扯得四散迸飛。「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穿這種鬼東西了。」鬆開以後她的腰獲得了解放,若薇無拘無束地吸著氣,腦袋昏昏沉沉的、他的手指輕輕探入她內衣裡面,撫摸她背部被勒紅的柔嫩肌膚。她的不適終於慢慢消褪了。

  「謝謝你,」她低語道,一恢復力氣以後忽然又淚流滿面。她死命抓住他的袖子,一臉淒苦地注視他,眼睛水汪汪的。「他們以為……媽不是我……親生母親——」

  「我知道。」他安撫地低語。「深呼吸——」

  「聽我說——那不是真的!他不是我父親!我是白若薇……你相信的,對不對?」

  她的話聲轉為啜泣,藍道不安地遲疑了一陣,便將她緊抱到胸前。他感覺出奇的無助。他從前看過女人哭泣,多半是裝模作樣,不像她是真的悲從中來。從未有人需要他的安慰,他覺得不太習慣。

  若薇將濕濕的臉貼向他肩頭,手指有如貓爪一般陷入他的外套前襟裡。藍道擁著她嬌小的身形,竟對她的部分痛苦感同身受。想對別人提供安慰和保障的念頭,對他而言是完全新鮮的,它就像燭光般閃亮,他不再細究,開始溫言勸慰。

  「沒事的。」他低語,溫柔地來回摩挲她的背。「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藍道,我該怎麼辦?」

  「現在先放鬆,我們過一會兒再談。」他說道。她靠在他身上,接受他的撫摸,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

  等她慢慢不哭了以後,她開始感到兩人之間建立起一種脆弱的信任。一條看不見的細絲連結了兩顆心,好像風一吹就會斷了似的。

  回客棧的路上他沒有說一句話,就讓她靜靜靠在他膝上。兩人都非常自覺,想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共同為一份他們所不瞭解的神秘吸引力困擾著。

  我發誓我不會碰她。

  我希望他吻我。

  我希望自己不渴望她。

  然後,就在他們害怕遲疑之時,馬車停了下來。若薇避開他的眼神,慢慢離開他溫暖的身體,她四肢僵硬。

  「我的衣服……」她說,他將自己的外套遞給他

  若薇疲累地走過前門,攀上窄梯。她在套房前停下,藍道打開門。

  「換上浴袍,」他說,將她推進房裡。「我會叫人準備洗澡水和晚餐。」

  「我不餓——」

  「把門鎖上。」

  「好吧,」她說,聲音幾不可聞。「都聽你的。」

  「你用不著這麼柔順。」藍道說,對她反常的馴服感到有趣。

  若該望著地板。她覺得非常孤獨,這是她的問題,和藍道完全無關。她不能把她的負擔都推到他身上。

  藍道的視線憐愛地望向她低垂的頭。「關上門,帶刺的薔薇。」他說完便離開。

  帶刺的薔薇。他的聲音、他的溫柔,像愛撫一般落入她耳中。

  她困惑地脫下他的外套,身上有他的氣息。她深深吸入他男性的香味。他的溫柔,他聲音中的佔有慾都只是她想像出來的嗎?

  藍道回來後哄她喝下一杯櫻桃白蘭地,這使她體內燃燒著虛假的勇氣,她的元氣回復了。若薇發覺自己飢餓地瞪著眼前簡單的食物:厚麵包、甜乳酪、多汁的水果,以及一瓶酒。

  她一面吃,一面感覺藍道讚許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一等她滿足了胃口,若薇就迎向他的視線。

  「好些了嗎?」他問道。

  「好多了。」

  若薇不自在地望向倒好洗澡水,然後匆匆離開的女僕。水很燙,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入浴。若該知道他們將要討論發生的事,不覺心跳加速。

  「我不認為我準備好了,」她說,一聲緊張的笑聲梗在喉間。「我不認為我有準備好的一刻。」

  「沒什麼,」藍道安撫地說道。「我們沒有證據——」

  「那枚襟針呢?」

  「縮寫的B和花紋都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可能只是巧合。」

  「而我……我母親的名字呢?如果她真的曾是唐璐琪的家庭教師怎麼辦?」

  「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你就是璐琪的私生女。也許貝於曼太誇張了,他一向是情緒化的人,最近他的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他有可能弄錯。」

  若薇歎了一口氣,但並不真正地信服。「此外,」藍道繼續說道。「你的……身份也用不著保密。唐璐琪大可不必把自己的私生女交給女家庭教師撫養。我想要是真有這麼回事,她也可以去找貝於曼,或者另嫁他人。」

  「你怎麼這麼清楚?」若薇忍不住問道,藍道對她微笑。

  「不是由於個人經驗,但這並非是個無法解決的困境。」

  她點點頭,沉思地嚼著麵包,最後皺著眉搖頭。「我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唯一能證明事實真相的就是白柯玫蜜。」

  「不。」若薇激烈地打斷藍道。「過去二十年來她一直是我母親。如果這件事有一點真實性的話,那麼她不告訴我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我不能信任一個照顧我一輩子的女人,那麼我就什麼也不能信任了。」

  他困惑地瞪著她。

  「但是你難道不想知道嗎?如果貝於曼真是你父親——」

  「對我不會有好處,而且想想這對玫蜜會有什麼影響。你不明白嗎?貝於曼不能,我猜,也不願做任何人的父親。」她的表情陰沉下來。「今天下午他們並不真的歡迎我。至於璐琪…如果她是我的生母,我也不在乎……不在乎她為何不要我。玫蜜要我,這才是重要的。」

  藍道慢慢點頭,他知道現在自己無法教若薇改變主意。她累了,不願坦誠地面對自己。他的確知道她在乎自己的過去,並急著想多瞭解唐璐琪。但若薇害怕過去隱藏的秘密,而只有時間能賦予她勇氣。

  「那麼我們暫時不談這件事。」

  「你不同意我的結論。」若薇道,她的視線搜索著他的面孔,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輕輕地聳聳肩。

  「我無權告訴你該怎麼做。」這是她自己的權利,藍道忖道,她可以任意處置她的過去。上帝知道他也不急著面對自己的過去!

  他的話突然使若薇覺得有趣。

  「我是否能問你為何改變了主意?」

  藍道決定不要回答,懶洋洋地微笑起來。外面天色已陰暗下來,但房中燭光閃亮,火焰的光輝照亮了他的亂髮和雙眸,使他深送的五官更加英挺。

  若薇甜美地望著他,藍道感到腹中發緊。他想再度摟住她、品嚐她、撫摸她,而且知道自己已用盡一切方法誘她重回他的懷抱。還有什麼良策?他飢渴地望著她,感到一陣無法抑止的需求。

  「若薇……如果我要你過來你會怎麼做?」他靜靜地問道。

  若薇困惑地眨眨眼,想知道她是否聽錯了。「我……我不知道。」她說。「我想這要看你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柔和下來誘哄著她,一陣長長的沉默後,他再度說道:「過來。」

  她無法拒絕。若薇彷彿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拉著,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向他,在他椅前停下。他想吻我,她迷濛地想道,而她胸中翻騰著愉悅和痛苦。

  他們凝視著對方。

  「你為何要這麼美麗?」藍道低語。他的雙眸陰沉下來。她仍站在他身邊,無法移動。

  「別讓我有借口——」她開始警告,但藍道沙啞地打斷她。

  「我不會弄傷你,若薇。我絕不會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到現在你一定知道我說話算話。」

  她慢慢點頭,忍住因他甜蜜的輕柔語調而起的震顫。

  「我相信你。」

  「那麼過來。」

  空氣中充滿了期待。經過一番內心交戰後,她遲疑地走過去坐在他大腿上,感覺到身下堅實的肌肉。他的雙手覆在她腰上,輕柔而堅定,允諾著安全和親近。若薇顫抖地伸出雙手,放在他肩上,感覺他雙肩的強壯和力量,及頸間悸動的脈搏。

  她很緊張。一股抽身而退的衝動困擾著她,但她仍然留下來。也許是因為她自己體內的好奇……也許是因為他有權摟住她的強烈感覺。他的手指帶著輕柔、允諾的魔法覆住她。

  「以前我曾試圖得到你的吻,」藍道沙啞地說道,將她拉得更近了。「但你不願順從我。」

  「那時你不一樣,」她低語,憶起他的唇如何壓向她。「我記得——一」

  「不要,」藍道的眼神充滿了淒涼。「別再回憶了。讓我刷新你的記憶。」

  他們之間的緊張似乎迫使她慢慢俯身向他。他的話、他的凝視、他的唇,都在都誘惑著她。

  若薇慢慢低下頭,找到他的嘴,在他們初接觸時輕顫起來。他的唇堅實、溫暖、迷人。她知道這是個青澀的吻,因為她除了將唇貼向他之外不知該怎麼做……當然像他這麼有經驗的男人不會滿足於她的生硬。

  但當她震顫地抬起頭時,若薇看見藍道也深受影響。他的眸中充滿了熾熱的慾望光芒,他胸膛的起伏更快了。他的脈搏也在她手下加劇。

  房中一片岑寂,只有火焰的辟啪聲。

  藍道深深被她無邪的吻觸動了。當若薇帶著小貓似的勇氣望著他時,他極力忍住對她強烈的反應。

  「你……」她喘息道,雙手圈住他的頸項,身體緊張起來。「你覺得如何?」

  在那一刻,藍道只想將她抱人臥房。她坐在他膝上的感覺無比誘人,像是一隻求人愛撫的小貓。她如此柔軟而女性化……他體內急切的壓力增加了,他無情地壓抑住自己的不耐。

  「很好,」他粗啞地回道,眸中充滿了火焰。然後他微笑起來,白牙和棕褐的肌膚形成強烈的對比。「但是太快了。」

  「讓我再試一次。」她提議道,試探地再度尋找他雙唇溫柔的火焰。而藍道則讓自己小心地反應。

  「張開嘴。」他喃喃地道,大手捧住她的臉龐。她遲疑地照做了,發覺自己的雙唇因他吻的壓力而更形開啟。她困惑地往後退,而他跟上來,四唇仍舊交合。

  若薇慢慢地鬆懈下來,一股不可置信的熾熱慢慢燒融了她的軀體。他的唇壓住她,要求更加深入,讓她品嚐到夢想不到的歡樂。她覺得受人珍愛。若薇變得柔若無骨,柔順地貼著他。他在她身下悸動,她感到自己腹部回應的緊張,彷彿她渴望接納它。

  藍道的懷中是一個她從未想到過的世界。安全、溫暖、明亮、炫麗以及無法抗拒的魔法。他們深深地互吻,若薇全身顫抖。藍道托住她的頭,另一隻手則盲目地搜尋她浴袍的腰帶。若薇僵住了。

  「住手。」她喘息道,全身充滿激情,彷彿剛剛由沉睡中醒來。她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我不是有意引誘你……藍道,我不要……」

  他的眸中沒有一絲歉意,只有慾望。

  「我瞭解。」藍道沙啞地說道,然後忍不住為自己壓抑的聲音笑起來。

  「對不起。」她想站起來,但他的手臂圈緊了。

  「若薇……」他呼喚她名字的聲音使她雙耳發燙。「小女妖,你使我進退兩難,我要你,而我身受的詛咒是我只能在你心甘情願的情形下要你。」

  她緊張地潤潤嘴唇,感到不安而空虛。她不情不願地提出另一項建議。「也許別人——」

  「不會有別人。」藍道平實地說道。他們在倫敦的相遇是一場公平的交易;他取了她的貞操,她則取了他的自由。他不要別的女人。

  若薇難過地望著他。雖然他拒絕去找別的女人紆解欲求使她鬆了一口氣,卻忍不住突然想起在他床上經歷的不適和恐懼。

  他的唇苦澀地扭曲。「你以為我不瞭解你的感受嗎?」他空洞地說道。「別讓那份記憶毀了你,若薇。你不知道那可能完全不同。」

  「求求你!」她呻吟道,雙眸濕潤。「這不是我的記憶或恐懼的問題,這是自主的問題。我不想需要你,請讓我走。」

  他立刻放開她,最後一絲激動也自腰際消失。藍道走向浴盆,伸手試探溫度。「洗澡吧,」他疲累地說道。「等你洗好以後叫我。」

  「藍道……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們不是要談——」「不是現在。」藍道尖銳地說道,走向他的臥房門口。他未被滿足的慾望慢慢轉成一種無法紆解的沮喪。再和她在一起,他就不知道自己會說出或做出什麼事。

  「他不太舒服。」裡克抱歉地說道。

  「由於他,」藍道輕聲說。「我一夜沒睡,我自己也不太舒服。讓我進去。」

  貝於曼家的大門打開了,藍道走進起居室。美男子靠在沙發上,撫摸一件東西,藍道立刻認出是那枚襟針。他看見藍道似乎並不驚訝。

  「真驚人,」貝於曼喃喃道。「平尼和我分別在一七九六年生了個女兒。他的雪洛和我的若薇可能成為好朋友——」

  「如果若薇是你女兒。」藍道尖銳地打斷。「我要說她離你遠一點比較好。」

  「她毫無疑問是我的。她是璐琪再生,而且我覺得她也有點像我。」

  「不怎麼像。」

  「夠像了。」貝於曼堅持道。藍道惱怒起來,這個人硬要說他和若薇有關係。現在,無論她願意與否,若薇屬於藍道一人,而不是會替她惹上麻煩的老花花公子。

  「你不問問她怎麼樣了嗎?」藍道問。

  美男子臉上自憐的神情消失了,他急切地微笑起來。「當然。對了,你為何沒帶她來?」

  「她很困惑及不快樂,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而且害怕找出事實真相。如果你除了你的領帶之外還關心別的事,貝於曼,你就該忘掉昨天下午的事。」

  「老天!你瘋了嗎?她是我的女兒!我沒有別的親人,我有一輩子的傳奇要告訴她——」

  「接受你的姓會毀了她,」藍道率直地說。「你身敗名裂地離開英國。她從你這兒可以得到什麼?一份傳奇性的債務和傳奇的債主們將她退進監獄,你則在法國涼快。」

  「我倒覺得比把她留在你手裡要好,先生!你忘了我也很熟悉你的名聲。」貝於曼道。「你玩弄女性,然後將她們像手套一般丟棄。」

  藍道的表情深不可測。「我會照顧白小姐——」

  「貝。」

  「白。」藍道輕輕強調。「如果你想要你的頸子。看在她的分上,我知道你那一大群訪客,也知道你說的那些故事。但這個秘密你將帶進墳墓裡,要不然你就是自討苦吃。」

  有一陣子貝於曼似乎頗為忌憚。然後他裝出毫不在乎的神色。

  「大吹法螺。」

  藍道眸中閃著危險的光芒。「別忘了。」

  「我女兒和你有同樣的看法嗎?」美男子僵硬地問道。

  「她不知道我來此地,」藍道準備離去,然後彷彿憶起什麼似地停下了腳步。「至於目前,只有四個人知道她和你可能的關係。如果謠言傳出去,會像野火燎原般蔓延,而且我會知道不是我或她傳出去的。」他諷刺地加上一句:「我要勸你和你的男僕自我約束。」

  「裡克,送客。」貝於曼試圖威嚴地叫道。

  「我認識路。」藍道對他保證。「還有一件事,貝於曼。那枚襟針,我要拿回來,以免白小姐決定還想戴它。」

  美男子滿面通紅,直視著藍道搖頭。「老天,夥計……」貝於曼聲音中首度露出一絲真正的情感。「……你真的這麼沒有心肝嗎?她是我女兒,我至死都深信不疑。這枚襟針是唯一的證據,我唯一擁有她的憑據。」藍道內心交戰了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點點頭。

  回到洛西客棧,若薇發覺她的處境一天比一天更加難堪。她不是擁有藍道,就是棄他而去。她試圖找出一個中立點,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她本想以單純的友誼對待他,然而每一個微笑、每一道視線都會轉為親密的慾望,雙手的輕觸會轉為擁抱的渴望。最後若薇只好重拾昔日的敵意,然而發覺情況更糟。他們的爭執、尖刻的言語,都帶著一股潛在的興奮。在那時他們最為渴望對方,於是若薇對自己洶湧的情感無計可施。

  但她若委身於他又如何?若薇害怕像他那樣的男人無法忠於一個女子。她不想攀上雲端,然後再一頭栽下來。而且藍道也逼得她快要發狂了。有時他死盯著她,使她因愉快和困惑而臉紅,被這樣一個男人渴望真是要命的事。

  她不能讓自己對他產生佔有慾,但當他們走在哈維的街道上,望向美麗的櫥窗時,若該感到許多羨慕的眼光落在她身上,使她忍不住感到高大健壯的他是她的戰利品。

  幸好在他們的親密變得令人無法忍受時,藍道離開了洛西客棧。若薇不快地發覺他不在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想他何時會回來。

  她固執地不提他們離開法國的日期,雖然他的公事顯然很快就會結束了。一個在倫敦的新生活、新工作,能夠見到並和玫蜜談話——若薇很喜歡想這件些事情。她知道藍道會讓她過得好好的,也許當一位和善貴婦的伴從,或是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裡當奶媽。

  但若薇對他們即將離開法國並不感到愉快。老實說,她懷疑自己是否能忍受再也見不到藍道的日子。等她有一天年老白髮蒼蒼時,是否能夠忘記未來的柏藍道伯爵,他曾熱情地渴望她,和她在一間小小的舞廳中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她會一再回味這些記憶,使它們璀璨發亮。

  當美國來的棉花終於進港的那可怕的一天到來時,若薇啜飲巧克力,望著藍道刮鬍子。在習慣了住在一起的親密,像是幫忙扣扣子和系領帶後,若薇養成了每天早上溜進他房間看他梳洗的習慣,藍道也不以為意。

  在哈維過了一星期之後,若薇對自己承認她喜歡看他穿著那件酒紅色的晨袍:他修長的雙腿、光滑的頸項,以及晨袍遮掩不住的寬闊胸膛。她以前從沒有機會如此從容地欣賞一個男人的身體。

  他的身體堅實、強壯。若薇發現他沒有人工的魁力,沒有小心捲好的長髮,以及其他時髦男子的裝飾。然而,他卻是最迷人的男人,她想道,沒有女人會反駁她的意見。

  「藍道?」當他刮下頰上最後一道肥皂泡沫時,她問道。

  「什麼?」

  「如果貨物沒有問題的話會怎麼樣?」

  「那麼柏氏船運或許就可以贏過東印度公司,獲得合約,使我們在市場上獲得穩固的地位。還有什麼別的?你我要回家了。我祖父曾稱讚我幹得好,因為我證明了自己能處理家族的事物,而且我將繼承的產業也如磐石一般穩固了。」

  「如果事與願違呢?」

  「我就陷入一場大戰,成為眾矢之的,會頭大不已、食不下嚥。你和我要留在這兒,一直到問題解決為止。」

  若薇放棄她可能在此多留幾個星期的一線希望。為了藍道著想,她希望這批棉花完美無缺。

  他伸手拿乾淨毛巾時,若薇直起身子走向他。他由鏡中看見她接近,藍道轉過身,眼中帶著疑問。她沒穿鞋,足足比他矮一個頭。他幾乎訝異於她的嬌小。她伸手觸摸他的臉時他的心跳停止了。若薇輕柔地用手指拂去他下頷上的肥皂泡沫,對他微笑。

  「你沒擦乾淨。」她多此一舉地說道,然後踮起腳尖,很快在他光滑的頰上印下一吻。他直直站著,表情深不可測。

  「祝你好運,柏先生,別讓幾個美國人佔了你上風。」

  「我的問題不在於美國人,」藍道說,他的唇上彎成一個微笑。「是一個英國女孩,她不該到紳士的房間去看他們刮鬍子。」

  「什麼紳士?」若薇問道,她的微笑幾乎是嘲弄的。藍道忍不住露齒一笑,一面示意她離開。

  早晨的碼頭熱鬧非常,但這次藍道無動於衷。賈船長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切都好。」當棉花和其他財物通關時,藍道雙手插在口袋中,望著進行的程序。他的視線跟著賈偉力,後者指揮「貓夫人號」上的船員將貨物卸下來。

  那些人工作順溜,對碼頭卸貨的過程非常熟悉。賈船長感覺藍道在看他,轉過身沉思地凝視他,彷彿正在下一個決定。

  「船長。」藍道說,聲音中有著疑問,於是賈船長以水手的大步走向他。

  「如果你能抽空一分鐘的話,我想和你談談,先生。」船長道,他的灰眸和銀髮相得益彰。藍道好奇地頷首,賈偉力再度遲疑。「這不干我的事,」他說。「但你是個好僱主,也是個正直的人,我猜我們將來還有合作的機會。我不認為你像是個隨便——」

  「賈偉力,」藍道打斷道,他微微露齒一笑。「用不著拐彎抹角。你想說什麼?」

  年長的男人無聲地點頭,伸手到口袋裡取出一張報紙。那是最近的泰晤士報上的一欄。藍道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一隻大手撫著自己緊張的頸背。然後,在標題'法國'那一欄下的字句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項有關貝於曼的驚人謠言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後者目前居於加萊。最近的報導顯示一位年輕的白小姐自稱是這位倫敦前居民的私生女。這位有名紳士後裔引起廣泛的好奇。我們的消息來源無法證實。

  藍道感到腹部因憤怒而緊縮。他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迎向賈偉力的審視。「有趣,」他評論道。「這和我有啥關係?」

  「報紙上沒有說出來的是,」賈偉力小心地說道。「你的名字和這個女人連在一起。他們說你之所以在法國逗留不是為了公事,她是你的……你的……」用不著說完這句話。藍道知道賈偉力出入於上流社會,他的消息很可能是正確的。如果這樣,若薇的名字就會出現在英國的每個舞會、每頓午餐、每次狩獵和每個街角上。

  他大聲詛咒。「貝於曼,我要用你的領帶把你勒死。」

  「那麼你不否認了?」船長問道。

  藍道的唇鄙夷地扭曲。「有關係嗎?謠言最該死之處就是無論你否認或證實,都更助長謠言流傳。」

  「沒錯。」賈偉力瞥一眼見手下正要用繩索吊下一箱沉重的瓷器。「對不起,我有點事待辦。」

  藍道幾乎沒注意到船長離去,他皺眉瞪著碼頭。現在他要是帶若薇回家就該死了,天知道人家會怎麼對待她。想到人家猜疑她的身份就使他毛髮直豎。

  貝於曼的女兒。在倫敦的上流社會中她會成為惡名昭彰、眾矢之的的對象。對名士派的人而言,腐化人心的工作不只是項遊戲,也是一種微妙的藝術。他們會都想要她,他們會試圖將她從他身邊騙走,哄騙誘惑,無所不用極其,以截斷藍道小心翼翼牽絆住她的絲帶。

  她會被每個花花公子追求,他們全想要她當情婦,因為她美麗而且有個出名的父親。想到她被人搶走使藍道的下顎因憤怒而緊繃,保護欲油然而生,他不會允許他們碰她。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掠過他腦海,如果他讓她冠上他的姓呢?

  人們不會想佔一個姓柏的女人的便宜,無論她父親是誰都一樣。如果貝於曼憤怒的債主膽敢接近她,藍道就可以合法地自己對付他們。婚姻。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這件事,但突然之間它看來像是完美的解決之道。

  以前他一直厭惡被婚姻束縛,但將若薇綁在身邊似乎是個頗令人愉快的念頭。雖然她喜歡和他爭執,但她卻是個好伴侶,而且年輕美麗,更是毫無疑問的純潔——一這點早已獲得了證明。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就可以隨時擁有她。

  藍道開始想像若薇當柏夫人是什麼樣子。當然她不會拒絕他提供的頭銜和財富。但她願意接納他做丈夫嗎?他以最惡劣的方式開始他們的關係,而且他無法再對她強求任何事。

  他陰沉地望向天際,想知道她對他的感情到底如何。顯然在某種層面上她頗喜歡他,藍道覺得這就足以做為婚姻的基礎了。若薇會發覺和他在一起很快樂,特別是他們在床上的時候。

  若薇一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就衝到門口。

  「出了什麼事?」她問道。藍道身上有一股勝利的氣息。他低頭望著她,眸中是謎般的金綠光芒。

  「你可以恭喜我。」他說,若薇愉快地笑起來。她還沒機會說話,藍道就將她拉人懷中吻她。若薇立刻愣住了,她的唇因驚訝而柔軟,他毫不遲疑地利用她此刻的柔弱。

  他的唇搜索著她,遠比她記憶中更為迷人。他溫暖的撫觸融化了她,若薇倚向他堅硬的身軀。火焰在她體內燃燒,藍道察覺她的降服,發出輕聲呻吟。

  除了他們熾熱的接觸外,若薇忘懷了一切,她覺得自己熾熱而輕飄飄的。他們的激情已壓抑太久了。他的手順著她身側滑下,輕柔地捧住她的乳房。她雙膝發軟,靠在他身上,讓他堅硬的肌肉支撐她的重量。

  藍道心中突然闖入一道思緒,知道自己也許無法就此停手。他必須控制自己。他抬起頭,呼吸急促,她發出一聲抗議的喘息。

  「我們得談談。」藍道渴望地說。若薇顫抖著點點頭,設法坐下,覺得自己奇特地虛弱無助。

  「回家的事?」她問道。

  「正是,但我想先做一件事。」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聲問道:「你介意我們晚一個星期回去嗎?」

  若薇不穩地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瞼,以免讓他看見她如釋重負的神情。再一個星期,她想道,多一個星期和藍道在一起。

  「那要看情形,」她小心地說道。「你為何想延期?」

  藍道遲疑了一秒鐘,感到一陣內疚。他已經決定不要告訴她泰晤士報上的報道。他要爭取足夠的時間使她接受他的求婚。如果她特別固執,他就要用那篇報道說服她需要他的保護。

  「今早我跟一位法國造船師談論'夏綠蒂公主號',那是一艘雙層汽船,在德國易北河上載運乘客。」

  「汽船?你為何——」

  「現在蒸氣只是客船的輔助動力,但將來有一天它會改寫整部船運史。」

  「而你想和這位造船師深入討論?」

  「我想到巴黎去見一位傅樂頓的徒弟。傅樂頓住在巴黎時建了一般汽船沿著塞納河而上,他留下了許多技術。」

  若薇皺起眉頭。她才不在乎什麼傅樂頓或是汽船,她只擔心藍道要將她拋在此地獨自去巴黎。

  「你何時出發?」她設法平靜地問道。

  藍道對她微笑。「那要看你打算收拾多少行李而定。」

  「要看我……」她震驚地重複道,他的微笑加深了。

  「除非你不想去。」

  若薇很快恢復過來,以猶疑的表情掩飾她的狂喜。「會很無聊嗎?」

  「無聊?」他沉思地問她。「你曾在塞納河上航行過嗎?你去過金廈嗎?你在法國曾去劇院看過戲嗎?你曾在巴黎狂舞通宵嗎?」

  「沒有。」她的視線充滿了興奮和渴望。

  「那麼你就不會無聊。去收拾行李吧!」

  藍道微微一笑,看她飛奔而去。

  對像若薇這樣的人而言,巴黎是個無法想像的地方。她這輩子都受夠了保護,幾乎是不見天日。每一條街道都充滿了鬧聲和歡笑,各種奪目的色彩、劇院中飄出的音樂、咖啡座上傳來激昂的談話。

  巴黎是光之都。藍道以二十四法郎的代價僱用馬車將他們送到維耶旅館,那是一幢高雅的建築,自十六世紀起就屹立在右岸。

  若薇強忍著不攀在窗沿上,而讓藍道指點過往的景致:露天的夏季餐廳、尚未完工的凱旋門、托勒利花園,以及皇家廣場,那兒有無數的商店向過往旅客招徐。塞納河右岸是宏偉的貴族府邪。

  在巴黎的第一夜,藍道實踐諾言帶若薇去跳舞,他們到一家擁擠的舞廳,裡面有各色人等:賭徒、妓女、貴族、淑女。舞池兩邊各有一支樂隊。若薇跳完第一支舞後,走到點心桌邊打量飲料。

  「溫啤酒,」她批評道,藍道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杯檸檬。「你是個魔術師。」她輕嚷道,笑望著他,然後很快喝掉了半杯。

  她小心地不讓飲料濺在白手套及高腰的禮服上。這件天藍色的衣裳乍看之下很保守,但領口如此之低,能夠吸引所有人的視線。褶縫纖巧的花邊對遮掩她豐腴的胸部毫無效果。

  「小心,」藍道說。「你也許會發覺我不可或缺。」

  「今夜沒關係。」若薇道,取了一個泡芙。「你是這兒最好的舞者。」當他們一起舞動時,她覺得自已像是在飛。她感到許多人盯著他們看,而她發覺自己並不介意人家將她看成他的女人。

  藍道對她微笑,對她的坦率感到驚奇。她的態度使他非常感興趣。自從他帶若薇到法國之後,她似乎有了一些改變。

  「一位和他的舞伴一樣好的舞者。」

  「胡說,」她更正道,又喝了一口果汁。「我知道自己的能耐,都是你的功勞。」

  「假謙虛。你是等我再次稱讚你嗎?」藍道輕柔地指責。

  他們四目交投,融合在一起,然後樂隊開始奏起華爾茲。「第一首華爾茲,」他說,由她手中接過杯子,放在桌上。「我們一定要跳。」

  「是的。」若薇乾澀地答道,讓他把她拉進人群之中。

  「我一定得跟朱海碧夫人談談你的衣服。」藍道說,用手臂摟住她的腰。

  「我的衣服?」若薇重複道,對他皺皺鼻子,這簡直不像她。

  「你幾乎等於沒穿衣服了。」他說,視線滑向她的胸口。

  「如果你四處張望一下,就會發現我是這兒衣服穿得最多的女人。」

  藍道哼了一聲,沒有意思去看任何其他女人。他低頭對她微笑時,若薇突然被一陣情感的洪流所淹沒。這一夜會結束嗎?她想道。她瞭解到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時刻像這一刻這般完美,不禁心痛莫名。

  他們似乎舞了一整夜。若薇緊緊抓住每一分鐘,享受著藍道關注她的快樂時光。這一刻他會引她大笑起來,下一刻他則帶著謎般的眼神凝視著她,一面瘋狂地帶她迴旋狂舞。

  他們緊握的雙手、音樂、一道親密的眼光——這是一種太過短暫、太難以捉摸的滿足感。她一定陷入一場美夢中,無法醒來。

  這是她讓它發生的,她想道。她的呼吸梗在喉中。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她愛上他了,她愛上了一個她永遠、永遠無法擁有的男人,某個也許無法被任何人擁有的男人。

  更糟的是,如果在她盡力之後還是無可避免的話,她對柏藍道爵士的愛情可能也會被棄如敝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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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於靜寂的夜晚來到我身邊;

  自洩漏玄機的夢境中走出;

  你的雙頰柔軟圓潤,

  眼眸燦亮有如河面陽光,

  到頭卻含淚而去,

  哦,逝去的回憶、希望和愛。

  ——克麗絲汀娜•羅塞提



  馬車門打開時,一陣清風拂上若薇的肌膚,她體內竄過些微寒意。藍道扶她下車,微弱的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眸中閃過一絲笑意,但他的五官幾乎毫無表情。

  「你一定累了。」藍道說。若薇機械化地點點頭,雖然她一點也不累。她不知現在幾點,但夜色深沉有如黑天鵝絨,顯然離黎明還早。她無法解釋心裡那種莫名的興奮和期待。他們沉默地進入安靜、陰暗的旅館,走上長長的樓梯。最後他們停在一條兩邊都是房間的走廊上。

  「好安靜,」若薇低語。「大家一定都睡了。」

  「他們更可能出去跳舞了。」藍道說,輕輕促她走進一間房間。他們住在兩間相通的房裡。房中的陳設和洛西客棧差不多豪華。落地窗的金色窗簾拉起,通往小小的陽台。若薇走過去向外眺望。

  「多美麗的景致。」她低聲道,藍道困惑地皺起眉。美麗的景致?他知道她除了黑暗的街景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她之所以不安是因為不信任他嗎?

  他不能怪她,在她身邊他幾乎不能信任自己。他歎了一口氣,走向相連兩個房間的那扇門,遲遲地打開它。

  「你的行李都在隔壁,」他說。「如果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

  若薇瞪著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的心狂跳著。她緊握雙手,驚慌在她血脈中流竄。一幕回憶浮現在她眼前……藍道佔有她時的影像:他的雙眸充滿慾望,身體因對她的慾望而緊張。

  我要他再度摟著我,她想道,雙頰滾燙。我要他需要我,低聲呼喚我,將我緊緊壓貼在他身上。他們結合時產生的痛苦呢?會再發生嗎?無關緊要。她憶起在那時他顯然除了她之外忘懷了整個世界。

  「事實上……我的確有點事。」她喃喃道,略略側過身子。「我……要人替我寬衣。」

  一瞬間藍道似乎在地板上生了根。她的話在空氣中迴盪。他困難地吞嚥了一下,然後走向她。他做了什麼事要受這種折磨?他悲慘地想道。今夜他沒有耐心抗拒自己對她的需要。

  他無助地接近她,他解除女性衣物的熟練技巧一時之間全消失無蹤。藍道小心地解開她背後的小扣子。他的感官沉浸在她的接近、她的女性香澤,以及她綰起的光滑秀髮。他在完成工作之後,在她很快轉身之前,瞥見了她白色的內衣。

  「謝謝你。」若薇道。她抬頭向他,雙眸大睜。

  「晚安。」他簡單地說道,祈禱她在他失去自製將她擄到床上之前趕快離開。使他困惑的是,她並未避開他。而藍道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保持靜止。

  「小薇,你最好離開。」他說,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沙啞。

  「藍道……」她嚥下了想說的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她沒有誘惑男人的經驗,她要怎麼取悅他?如果她使他失望呢?然而她只站在那兒,無聲地凝視著他。

  藍道深呼吸了幾次,試圖讀出她的思緒。「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最後他沙啞地問道。「小薇,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和如果你不走會發生什麼事嗎?」

  她設法點頭。

  藍道突然發出一聲含混的詛咒,將她拉入懷中,他的手滑入她背後開啟的衣縫,他的唇品嚐著她。若薇閉上眼睛,雙臂摟住他。

  一股奇特的暖流緩緩充滿了她的四肢百骸,若薇發現自己雙膝發軟。藍道的手指陷入她發中。

  強烈的慾望無情地在她體內悸動,使她異常興奮。她夢想過一個溫柔的愛人,但藍道急躁、堅持,吻她的方式窮凶極惡。但她不介意。他堅實的男子氣概滿足了她被挑起的飢渴。

  他抬起頭,若薇聽見自己的呻吟聲。別停止,她似乎在哀求,而他將她拉向他,熾熱的唇沿著她的頸項一路往下。她顫抖起來。

  「小薇……」他喘息道,他的手臂緊緊摟住她。「每天我都更想要你。我試著忘記擁住你是什麼滋味……沒有用,你是我的。而我無法忍受失去你。」

  她大膽地貼近了些,心中滿是興奮的迷霧。

  「你告訴過我……這可能跟以前不同,」若薇喘不過氣地說道。「證明給我看。」

  藍道深綠的眸子盯著她,凝在她豐滿的唇沿上。

  「會不同的。」他濁重地說。藍道將臉埋在她頸間,努力自制。他的激情急切到無法抑止的地步,但他不想這樣。他打算使若薇和他一樣因慾望而沉醉,而這要慢慢來。

  藍道緩緩取下她的髮針,當她濃密的秀髮落下時,他的心跳似乎增加了六倍。她比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美麗,她是他夢想的一切,她在他懷中。他感到她在他懷裡顫動,藍道強迫自己緩慢進行。

  他將若薇鬆開的上衣拉下,將她裸露的手臂鎖在他頸間。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和他的氣息混在一起。他透過薄如蟬翼的內衣愛撫她。

  若薇醒然欲醉,她毫不抵抗。夜間的空氣清涼,然後他雙手的溫暖覆住了她的肌膚。她站在穿戴整齊的藍道面前,感到一股奇特的震撼。

  她驚訝地發現一種飢渴在她腹中成形,她第一個反應是要轉身離開。

  「愛人,別動,」他低語,另一隻手臂圈住她,一面愛撫她柔滑的肌膚,手指送出陣陣酥軟的電流。「你好完美……」

  若薇帶著愛意與慾望攀住他,她的手插入他發中。「藍道」最後她發出呻吟,屈服於體內強烈的快感之下。他深深地吻住她,使她幾乎沒注意到她的內衣和裙子都已落至地上。

  藍道將她抱到床上。他很快除去自己的衣物。「在我們更進一步之前,」他說道。「你該明白一件事,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今夜之後我不會再離開你。」他的聲音因慾望而低沉。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從未有比在此刻佔有這個女人更強烈的慾望——然而他不希望明天早上再來後悔。

  若薇躺在他面前,輕輕顫抖,她雪白的嬌軀無比可愛,雖然房中黑暗,她眸中的光彩還是清晰可見。她以前從未體驗過這種急切,她的身體似乎因熾熱而悸動,渴望他的撫觸。

  「請到我身邊來,」她喘息道,除了只有他才能解除的緊張外什麼也感覺不到。「求求你!」

  他的激情一發不可收拾。藍道知道自己無法再克制佔有她的念頭。當他躺到她身邊時,她一動也不動。藍道感覺到她的羞澀,他心痛起來。他等待她主動伸出手撫摸他的雙肩、他的胸膛。

  「藍道?」她輕言詢問,他低頭看她。「什麼?」他喃喃地道,他的身體因她探索的手而燃燒起來。

  「你……第一次時,會緊張嗎?」

  他沙啞地笑起來,他的聲音梗在喉中。「不會。到現在之前從來不會。」

  藍道低語著,他的唇誘惑地吻著她。她的手臂急切地圈住她的頸項將他拉近,但他不深吻她,反而延長這細緻的折磨,直到她以為他打算將她退瘋。

  藍道沙啞的低語飄浮在她耳際。她毫不遲疑地隨著他的指示本能地移動,急切地想滿足他每個希望,使他別再延長這挑逗的苦刑。

  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他有這麼溫柔的一面,從不知道他是個好愛人。他就像是一場夢幻,一座金色的神像,隨時可能會消失。他對她的低語報以微笑和一連串綿密的吻,創造了一個純屬感官的世界。

  最後若薇再也不能忍受極度興奮的痛苦,開始啜泣。藍道低頭望她,神色緊張。

  若薇呼喊出聲,他立刻停止了。

  「會痛嗎?」他在她唇畔問道。

  「不會。」她喘息道,她將唇迎向他,一面體驗他成為她一部分的神奇感受。「不會……」

  藍道感覺所有的理智都離他而去.他和若薇一樣,都未曾體驗過這麼強烈的激情,這和他以前的經驗完全不同。他們成為一體,再也無法忍受分離。

  對一個像他這麼有經驗的男人來說,女人的身體只是娛樂的工具,做愛只是一種消遣方式,身體的結合絲毫不影響心靈。她有什麼魔力使這一切顯得如此不同?這只是巧合嗎?

  若薇動了一下,藍道立刻拋開這些雜念。他拉過被單,覆在他們潮濕的身體上。

  若薇驚歎不已。他對我比我自己更有影響力,她忖道。她閉著眼睛轉向他,他不急不徐地輕吻。他慢慢抬起頭,望向她紫藍的眸子。

  「後悔嗎?」他靜靜問道,她搖頭。

  「只可惜第一次不——」

  「我明白。」

  他手指繞住她的髮絲。

  「有一天,」藍道說。「你會記不清它曾發生過。」她搖頭,卻看見他堅定的神色。「我會讓你忘記。」他堅持道,在她能開口前就用唇堵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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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6: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啊,那致命的魔網!

  在夜幕降臨之前,

  我遁走去隱藏我驚懼的臉,

  怨恨自己被生到世上,

  因愛情和輕蔑而啜泣,

  且在黑暗中尋找更加不見天日的地方,

  哭紅了眼,不敢思及的早晨來臨。

  -一席尼•杜伯爾



  在短短的一生中藍道對女性的善變有很深的體認。他變化無常的母親艾倫,總是能用若即若離的態度將愛她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藍道唯一的自保方式,就是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當他看見若薇冰冷的眼神,便無法自抑地自動築起了這道防禦工事。他想不透她為何改變了態度,雖然心中有個聲音催促他去將若薇溫柔地擁入懷中,哄她把心事說出來,但他的本能卻使自己冷冷地瞪著她在兩人之間又豎起了障礙。

  「你起來很久了嗎?」他問道。

  若薇眨眨眼睛,對他隨便的態度感到很意外。「沒有,才幾分鐘而已。」她答道,心中納悶他受到何種情緒的影響。懷疑到他前夜說的話可能僅是遊戲的一部分,使她心寒。他是否把對和他睡覺的女人說那些話當作例行公事。

  「你覺得早餐這個主意怎麼樣?」他詢問。

  若薇快快地點點頭。「嗯,我……有點餓了。」

  藍道突如其來地扭曲嘴唇微笑。「這是很可以理解的。」他說道。「你昨夜的表現足可賺到一頓豐盛的早餐。」

  「別拿那件事來開玩笑。」若薇說道,隨即皺起眉頭。

  他好奇地皺起眉,不知怎地她的尖刻反倒讓他心安了不少。或許她對自己竟會委身相從的吃驚程度並不在他之下。她大概想到自己熱情激盪的行為覺得不安。不安,但卻不見得會後悔。

  「你受到良心遣責?」他揶揄地問道,她立即抹去臉上的愁容。

  「沒有。」若薇答道,心想若是如此倒還顯得她的人格高尚些。她心有不甘地瞭解到,她一點也不後悔和他做愛,只恨自己愛上了最不該愛的男人。

  「那很好,」藍道又打量她半晌,然後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我會搖鈴叫女侍來。」他回頭說道。

  「好。」若薇答道,強忍住想哭、想大叫,或做任何有助於紆解胸口窒悶的事。他所具有的力量使她心中充滿恐懼。她無法拒絕他任何事,因為目前她只能主宰一半的自己,另一半已經歸他了。

  早餐後藍道帶她上街去賣東西,完全不顧她急切的反對,他似乎已暫時將生意、合約、汽船那些東西都拋在腦後,全心全意地陪她遊覽巴黎。他明白任何具擁有意味的動作都會讓若薇避之唯恐不及,於是藍道整天都保持著輕鬆而體貼的態度。她無助地在有他為伴的喜悅中軟化,無法抗拒他的笑容、他的溫柔。他買了數不清的東西送給她——柔軟的絲帶和絨結、各式香精、繡花手套、飾以羽毛的絲帽,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用品——直到若薇忍不住失笑,求他住手為止。

  當晚他又領著她到巴黎的大歌劇院去。那座巨大堂皇的建築物使若薇為之目眩神迷。到處都是大理石、黃金、玻璃和燈光。正中央懸掛著一具巨型的水晶燈架,看來彷彿懸浮在空中的沉重發光體。他們坐在包廂中,若薇完全沉浸在「唐磺」和「威廉•泰爾」的精彩情節裡。當表演睡美人的芭蕾舞者以極度精確的動作在舞台上飛騰時,若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忘情地大聲喝采,直到表演者都退場以後仍未曾停止。最後藍道告訴她,這批優雅的生物此時已在休息室中待價而沽了。

  有時若薇實在讓他摸不透,他從未見過如此的妙齡女郎,直率、堅強而又實際……然而她從前必定也受到嚴密的保護,因為她對一些藍道認為是常識的事情所知極少。她的缺乏世故即使他著迷,又使他疑惑。柯玫蜜為何選擇以這種方式養育她?若薇對貪婪成性的世人毫無招架之力。藍道皺著眉端詳正全神貫注欣賞表演的若薇。對他這樣的男人而言,她實在太誘人、太脆弱了。

  中場休息時,若薇轉身和他說話,青玉般的眼眸閃著異采,美得出奇。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打算對他說些什麼,因為這時有兩個女人向他們的包廂走來,其中之一美得讓若薇不由得目不轉睛地瞪著她猛瞧。她看來和藍道差不多年紀,渾身散發著自信。她的嘴唇嫣紅,雙頰也閃耀著同樣的色澤。一頭發絲是有如月光般的淡金色,眼眸則是細緻的蛋殼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對呼之欲出的大胸脯,其上垂著一串爛燦奪目、鑲滿鑽石的項鏈。

  「可俐,你看看我們遇到誰了。」那女人招呼她的同伴,兩人毫不客氣地打量著若薇,她開始疑心自己的外表是否有不妥之處。藍道聽見那銀鈴般的清脆女聲,全身僵硬。他沉著臉,緩緩轉過身。「柏爵士,再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若薇不悅地注意到她特別格調「高興」這兩個字,暗示她高興的程度遠超過適合公開承認的地步。

  「艾樂梅小姐,杜可俐夫人。」藍道勉強起身向兩人致意。若薇猜想那位金髮美女便是艾樂梅小姐了。她的朋友沒有她那麼迷人,不過打扮並不比較遜色。

  「沒有你在,倫敦也黯然無光了。」艾樂梅小姐向藍道說道,她的口氣甜蜜得難以形容,眼神專注地望著他。她站得靠他很近,身材高挑的她比藍道矮不了多少。她用充滿愛意的眼光撫過他的頭髮、黝黑的面孔,和寬闊而堅定的嘴。若薇默默站在一旁,注視著他倆,她的心被一陣痛苦攫住了。她感覺自己的天真迅速粉碎,因為這時她總算明白曾有過親密關係的人互相注視的目光是什麼樣子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藍道和艾樂梅小姐過去曾是情侶。

  藍道是個經驗豐富的男人,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是一想到他抱著那女人,吻她、四肢和她交纏,實在很不是滋味。她覺得被貶低了,彷彿那金髮美女已毀了若薇和藍道共享的每一絲甜蜜。你這傻瓜,她怒罵自己。你竟開始自以為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了。這女人不但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個,同時也證明你不會是最後一個。既然他對艾樂梅的慾望會消褪,若薇毫不懷疑他總有一天也會厭倦她。

  那女人接下來說的那句話,使若薇顧不得傷心了,代之而起的是震驚。

  「啊,」艾樂梅小姐慢吞吞地說道,淡藍眸瞄著她。「原來這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貝小姐了。」若薇怔住了,瞪大了眼睛。藍道狠狠地瞪了艾樂梅一眼,她假裝沒看到。

  「無人不知?」若薇無力地重複。

  「當然了,泰晤士報成天有你的消息,親愛的女孩!文明世界裡的每一個人都曉得你自稱是美男子貝於曼的女兒。我不得不說,她看起來不像是會攀龍附鳳的人,或許她說的是真話。」

  若薇覺得自己的臉變得蒼白且麻木。「我並不打算認貝於曼做父親。」她設法喃喃吐出這句話,自尊使她得以直直迎上那女人的視線。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相似的地方。」艾樂梅小姐若有所思地說道,用審視二流藝術品的目光打量著她。「不過你的內在或許和他很相像。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

  那女人好像以讓她下不了台為樂。若薇將視線轉向藍道。他早就知道有這麼回事了。聽說報上登了她的消息似乎並未使他感到意外,若薇竭力忍耐,沒有當場痛哭失聲。他清澄的滾綠眼眸深處有著懇求的意味,求她別放棄對他的信任。

  「你何時會回倫敦,柏爵士?」艾樂梅小姐問道,視線仍固定在若薇蒼白的臉上。

  「等巴黎變得無聊的時候。」藍道咬牙說道。

  「我真希望你帶著你的……貝小姐一起回來。她會喜歡我們社交界多采多姿的活動……」

  藍道苦笑了一下。「樂梅,」他以不自然的溫柔口氣打斷她的話。「在我把貝小姐交給倫敦社交界以前,我情願先帶她下地獄。」

  艾樂梅小姐笑得像只滿足的貓,對他的挖苦完全不以為意。「你有把握地獄會比倫敦好玩嗎?爵爺?」

  「我只知道地獄裡沒那麼虛偽。晚安,女士們。」他向若薇伸出一隻手臂。「貝小姐,我相信演出已經結束了。」若薇挽住藍道時,整個人都在發抖,不過她還是設法在離開以前對那兩個女士點個頭。上了馬車以後,她便開始發難了。

  「你無權把那件事瞞著我。」她低聲說道。

  「小薇,我本來已經準備要告訴你——」

  「別說了!」她激烈地說道。「我知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說。在你覺得方便的時候,等你佔夠了便宜——」

  「小薇——」

  「我開始覺得自己只是棋盤上一顆任人擺佈的卒子!不,別那樣看我。我不想讓別人哄,我不想哭或和你吵架,也不想再提這件事——我只要一個人靜下來想想!」她呻吟一聲。「沒想到我居然是從你的前任……從一個蕩婦口中知道這件事!」

  「我前任的什麼?」他問道。「她是個蕩婦,這點我可以保證,不過她不是我前任的什麼。」

  「我眼見她和你——」

  「艾樂梅在所有穿長褲的生物面前都是那副德性。」

  「那麼她對你褲襠裡面的東西認識有多深呢?」

  若薇也沒想到自己會脫口問出這麼粗魯的問題。藍道瞪著她,揚起一道眉毛。他緩緩笑開的時候,她面如火燒。

  「你不用吃醋,小薇。」

  「我才不是吃醋!」她啐道,可是他臉上仍然保持著那種洋洋得意的笑容,這真是令人難以忍受。

  「老實告訴你,這幾年來我不是沒接到過和樂梅上床的邀請,只是很不巧,最近我變得很挑剔了。」

  若薇低頭看著自己緊握在一起的雙手,她的怒氣已有一部分轉變成尷尬、挫敗,還有,是的,無可否認的妒意。藍道又輕聲開口了。「小東西,我們要先把一件事講清楚。雖然我很想說你是唯一的,但事實上我並不是沒經驗的男人。你很可能會聽到一些閒言閒語……甚至你還可能會認識曾和我有過親密關係的人。除了一、兩小時的歡樂以外,她們對我並不具任何意義。如果你打算-一和她們算帳的話,還是先告訴我一聲比較好。」

  「我才不打算和根本不想見的女人算帳。」若薇冷冰冰地說道,他把從前的情人說成「她們」,好像跟她毫無關係似的,讓她氣消了一些。不過她又開始猜測自己何時會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員,然後第一千次再自問為何居然會傻到愛上他。「我不想再交談了。」她僵硬地說道。「你是否可以讓我安靜一下?」

  「只能到我回旅館為止。」他說道,皺起眉頭,心想若是能把這頑固的小東西搖到牙齒鬆脫,該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而且是因為這些話給車伕聽見了不好,所以我才肯行這個方便。」

  「你的謹慎真令我驚異不置。」若薇喃喃說道,抿住嘴巴,將兩臂交疊在胸前。馬車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顛簸前行,她試著理清自己纏結的思緒。

  仔細想想之後,若薇承認不能全怪藍道對她上報那件事守口如瓶,在她默默且不自覺的鼓勵之下,他已以她的保護者自居,認為她的大小事情都應由自己負責。從某方面來說,是她自己授予他這項權利。可是,很顯然的,他不可能持續對她提供這種保護,他不會永遠護著她。

  她的臉微微一皺,鼓起勇氣瞥了他一眼。他臉上每一根緊繃的線條都顯示出不耐。若薇忍住笑意,心知他因為她拒絕與他交談而不悅。然而她需要時間來考慮一下到底要對他說些什麼,在他將一切情況都扭曲到令他稱心如意以前,該採取何種步調。無論藍道想說服她相信什麼事,都不必費吹灰之力。一旦她坦承自己對他的愛意,更加不知要如何收拾。藍道絕對能夠利用這個事實來操縱她。

  他們走進房間時,房中充滿了落日餘暉。他幫她脫下外套以後,若薇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天色。

  「你不用那樣護著我,我不是小孩,」她自棄地壓低了聲音。「雖然我的行為確實像。」

  「不是的——」

  「是的。」若薇因自責而羞紅了臉。「我把自己的事情都交給你負責,而你已經有很多事需要操心了。我和你一起到法國來,是為了避免做困難的決定……更糟的是,我還利用你的悔意。我不該和你一起來的,我根本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找工作。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或是保護——」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藍道打斷她。「如果你高興儘管自責,小薇。但這是個男人的世界。」

  「即使這樣,我還是可以自立,不該利用你。」她堅持。「而告訴自己,我恨你,把事情都推給你,當然容易得多了。」

  「你現在還恨我嗎?」藍道問道,注視著她心慌意亂地轉身穿過房間。若薇聽到這句話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原來她的感覺在他看來並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是完全明白表現出來的。

  「現在?」她茫然問道。「不,當然不了。生某人的氣和……」她在一張小茶几旁停下,用手指撫過光滑的桌面,不去看他。「你怎麼會這樣問?」她呢喃道。

  藍道向她走近幾步。

  「可是我……可是第一次呢?你忘了我的所作所為嗎?」他似乎企圖喚起她對他的憎恨。

  若薇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方才回答。「我情願……把昨夜當作第一次。」

  在說出這句話的短短一瞬間,若薇便毫無所覺地越過了他心中的障礙,進入一塊從未有人到過的領域。藍道垂下覆在榛綠眼眸上的濃密睫毛,努力克制心中泛起的一陣感情。他不曾記得有誰原諒過他的錯誤,不管大錯小錯都一樣。大家都認定他才不在乎別人的寬恕,而他過於驕傲絕不肯開口要求,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藍道?」若薇問道,臉背著他。

  「怎麼了?」他淡然問道,努力恢復搖搖欲墜的自制。

  「你在馬車上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很想說我是唯一的?」

  一陣漫長的沉默,若薇等他作答,手指把玩著窗簾上的流蘇。

  「你應該和一個有無可挑剔的過去的人在一起,」最後他冷冷地答道。「一個……沒受過污染的人。」

  她渾身泛起一陣溫柔的暖意,停下了手指的動作。她曾經夢想過風度翩翩的騎士,一個毫無缺點、愛她始終如一的男人。而目前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藍道,他有見不得人的過去,難以抗拒的魁力、力量,時而充滿怨恨,時而充滿激情。不管跟誰比她都會選他——尤其是和青澀男孩比較的時候。

  「毫無經驗的男孩,」她大聲說道,然後笑了。「無知、不成熟,毫無優雅可言。也許我應該渴望他笨手笨腳的愛撫和難以忍受的親吻,不過很奇怪,我偏不。」她轉身面對他。「而且,我懷疑無可挑剔的男孩可否願意讓一個私生女辱沒了他——」

  「住口。」藍道胸口起伏不定,在暮色中凝視著她。西沉夕陽的微光輕觸著她烏亮的秀髮,甜美的櫻唇,和那張永世會在他夢境中出現的絕世容顏。「任何男人都會想要你,」他濁聲說道。「無論老少,只要身心健全的男人都會渴望你。」

  「別……」若薇喘息道,她看見他的眼神,心跳加速。接著她自覺地笑了,試著用比較正常的聲音說話。「別試圖安撫我。我仍然在生你的氣,還有……今晚我要在自己的房裡睡。」她必須設法解脫他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縛。

  「你以為你躲得掉我?」

  「不,我不是要躲你。」她堅決地搖搖頭,強調這句話。「我不再逃避了,我要查明謠傳是否屬實,藍道——我一定要知道我是誰,他到底是不是我父親。我應該在貝於曼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寫信給媽媽……寫信給玫蜜才對。」

  「我們就快回英國了。等我們回去以後,我立刻帶你去找她。」

  「我們回去以後,我要立刻找份工作。」若薇糾正他。「然後我再單獨去見她。」

  兩人目光交會時,他緊繃的下巴表示出他的決心。

  「我本來沒打算現在就討論這件事的,」藍道說著,口氣中透出絕不妥協的意味。「不過我猜想大概也找不出什麼適當的時機了。」

  他走向她,用溫暖的大手執起她冰涼的小手,將她拉近身前,她睜大了眼睛。她抬頭望著他,他的男性氣息撫慰著她的感官,若薇對自己越來越沒把握了。

  「若薇,」他用那雙清澈的棒綠色眼眸凝視著她。他似乎情難自禁,伸出一手撫摸她柔嫩的面頰。「我知道你把獨立看得很重要。不過你還有其他需要,我也是……而且那些比獨立更重要。」

  「你想說什麼?」她謹慎地問道。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奇怪而飢渴的神情。

  「我不能讓你獨自在倫敦生活。」

  她本能地伸手抵在他胸前,掌心緊貼結實的肌肉起伏。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有義務保護我,」她柔聲說道。「不過我確實可以自行處理所有的事情。我知道——」

  「你才不會知道!老天爺,若薇,就算不管那些有關貝於曼的傳言,你知道你將面對何種情況嗎?你瞭解男人嗎?你知道有多少男人會像發情的狗一樣來聞你的味道?你知道——」

  「這些話的重點到底是什麼?」若薇打斷他,他的話使她羞得臉頰發燒。

  「重點是,」藍道慢慢說道。「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妻子。」

  她簡直不能相信他居然說出這句話。她的心跳沉重,震驚使得她嘴發乾。她想撲倒在他腳邊,泣訴她想要他,但卻無法接受他。她不穩地吐出一口氣,垂下眼瞼,泫然欲泣。她不能縱容自己去想像嫁給一個現在想要她,之後卻又一定會鄙視她的男人。他目前對她很感興趣,但憑什麼保證他不會生厭呢?.她的沉默使藍道皺起眉頭,他彷彿覺得自己該一列舉兩人結婚的好處,但他甚至沒向自己承認想要得到她的真正理由。

  「顯然我們並非不能相處,而且我覺得我已經等得夠久才結婚。已經到了我該結婚生子的時候……你我會生出漂亮的孩子——」

  「我們以前說好,」她說道,聲音發顫。「等你把法國的事情處理完以後,就回去幫我找工作的。」

  「那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是兩個不一樣的人的約定。況且,我剛剛才提供你一份工作。」

  「你說過要幫我找一份可接受的工作。」

  擺明了她不會輕易接受他求婚,藍道體內的緊張像上緊的發條。上帝明鑒,如果她決定用冥頑不靈的態度來對待他,一定是她不知道他為了要把她娶到手,會使出何等手段!

  「做我的妻子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他逼問道。「老天知道有多少女人對這個位置垂涎三尺——為什麼我第一次向女人求婚,卻發現她對我不屑一顧?」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說道,兩眼望地。「如果我們回去以後,你還想要我……那麼或許我們可以安排一些見面的機會,直到你不想再要我了為止……可是我不會嫁給你,也不會當讓你供養的情婦。」

  「噢,太好了。」藍道粗暴地打斷她。現在他想把她勒死。「你建議在你休假的時候我倆見面,要不就是,上帝助我,在星期日見面。你要我怎麼做?在你僱主家的廚房後門上留張紙條,說我想見你?好像你是傭人似的——」

  「我是個傭人。」若薇力持鎮靜地說道。

  「你不是,而且你也不該做傭人。」

  「住口!」她說,然後伸出一隻手,用顫抖的手指遮住眼睛,她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快樂了。她落入了愛情的陷講。想到沒有他的生活就令她受不了,但若嫁給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對自己失去興趣也同樣令人無法忍受。藍道對她的感情絕對比不上她自己對他用情之深,這種不平衡的狀態會使他逐漸生厭。想到自己將來可能會被送到一幢冷清的鄉間宅邸靜度餘生,而藍道逕自在城中尋歡作樂,便使她不寒而慄。當他的情婦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等他厭倦她之後,除了再找別的男人以同樣的方式供養她以外,幾乎別無選擇。「讓我走。」她低語道。

  這三個字已足以使藍道的火氣爆發。他心中有種醜惡的想法,認為她故意吊他的胃口。他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越多……而他想要的越多,她願意付出的卻越少。她站在他觸手可及之處,卻又無法接近,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看著我,該死的!」他嘶聲說道,把她的雙手拉到身側,使她的身體拱向他,直到兩人鼻尖幾乎相觸。「我不管你為什麼不肯嫁給我,那無關緊要。因為你自己心裡也明白你是我的。無論你如何掙扎,這點都不會改變。」他的大手緊扣著她的手腕,她感覺得到他的憤怒就像滾滾的洪流。

  「藍道,別說了!」自從兩人認識以後,這還是若薇第一次被他嚇到,他似乎已放棄了自制。她的心跳以驚人的速度跳動著。「我認為你根本不在乎我可以給你的錢,」他歎聲說下去。「或甚至我可以提供的保障……不過我知道你確實想從我身上得到一樣東西。」他兩手滑到她的臀部,將她托向他,不肯鬆手。她喘息了。「昨晚我聽見你哭叫我的名字。」他說道,呼出的熱氣填滿了她的口腔。他的溫暖和力量以雷霆萬鈞之勢打擊著她。她無力地搖著頭,他俯身吻她,強迫她分開嘴唇接受他舌尖的美妙撫觸。「即使我必須挑逗、威逼、勾引,你都非嫁給我不可。你沒辦法假裝你不想要,你的慾望太明顯了。說你是我的……快說。」

  「你不明白——」她的話被他的親吻止住,這回他吻得要徹底、更不顧一切。她全身都開始燃起無法撲滅的火焰,然而她仍舊試圖避開他。藍道抬起頭來注視她時,她急忙喘氣,除了青玉般的眼眸中熊熊燃燒的慾望以外,她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

  「告訴我。」他歎聲說道,再度吻住她,渴望她柔軟的唇,好似上了癮一般。這是個溫柔多情的吻,讓她有反應的餘地。若薇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除了他的嘴、他的手和屏障著她的魁梧身軀,一切似乎都已消失。她體內充滿一股陌生的力量,她的反應迅速而激烈,她每根神經末梢都在顫動。她被愛意和激情所消融……哦,她多麼想要他,多麼渴望他。

  藍道感覺到她已興奮得全身發熱,心有不甘地終止了那個吻。

  「藍道,」她低語,知道自己無法與他對抗使她哆嗦不已。「我是你的……」她臉紅了,然後揮除僅餘的理智,無力地攀住他。「我要你,我是你的。」

  她的話使他慾火中燒,但他卻反倒露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你會嫁給我了?」他不穩地追問,她直直迎上他的視線,若薇無法作答。不管他打算如何勾引,她都不能答應他。「小薇?」他厲聲催促。

  「我真的想和你做愛。」她說道,並未作答,同時試著將他的注意力轉到別的事情上。她的紫藍眸緊緊鎖住他,試探性地開始在他健壯魁梧的男性軀體上摸索。若薇手指畫過他鋼鐵般堅硬的胸膛,和緊收的腰線。他是個美麗的男人、每一個女人都會偷偷夢想的那種。「你讓我體驗了一些作夢也想不到的美妙事物,」若薇說道,如絲般柔滑的語音在他耳邊漾開。「我也想帶給你同樣的喜樂。告訴我……我們共享的一切很特別嗎?是不是大家都會有這種感覺?如果不是的話,這種感覺又能留住你多久呢?」

  藍道默默地站在那兒,腹肌緊縮,他是她手中一名竭力自持的俘虜。不,不是大家都會有那種感覺——它比我最狂野的夢境還要神妙,他想道。但這些話在他腹底某處便消失不見了。當她觸摸他時,使人痛苦的諸般情緒——傷心、絕望、焦躁——都-一粉碎,想到這麼嬌小的一個女人竟對他擁有如許大的力量便使他為之瑟縮。不過正如往常一般,他對她的需要隨即征服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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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36: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絕不讓你走,

  你身上有太多我加上的束縛;

  你說,別了,

  我握住你的手。

  絕不讓你走。

  ——羅勃•布裡吉



  次日早晨她起床時,藍道已經出去了。若薇看了他留在桌上的字條,便拉鈴要女侍送早餐來。他一直到下午都還沒回來,她只好自已看書打發時間。數小時之後,她便開始懷著敵意打量身邊華麗的陳設,覺得自己是只被關在漂亮小籠子裡的鳥兒。

  他已迅速成為我生活的中心,她陰鬱地告訴自己,然後開始思量著沒有了他可供依附要怎麼辦。

  又過了許久,藍道滿面愁容地回來了,若薇設法先把兩人之間的問題拋在一邊,問起他生意談得怎樣。

  「我今天都花在跟白癡打交道上了,」他告訴她,倒在一張椅子上,吁了一口氣。「別問我英法貿易的遠景,因為若要由我今天遇到的那些呆瓜決定,前途堪慮。」

  「難道法國人不想藉著和英國貿易而重整經濟嗎?」

  「從前拿破侖的政策導致他們經濟衰頹。他們不想欠英國人的債,並且認為戰時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不對——甚至到了不願做任何妥協的地步。」

  「你真的認為他們態度不對?」若薇問道,他懶懶一笑。

  「沒有。他們的態度完全可以理解——只不過對我造成不便罷了。桌上是什麼東西?」

  「冷盤、三明治、蛋糕、水果,還有酒。我無事可做,所以點了午餐。」

  「我也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我今天去的地方實在不適合女人涉足。」

  「我瞭解。」她說道,兩人對視,一陣漫長而親呢的沉默填滿了房間。若薇遇上他的視線時,臉羞得酡紅,她知道他正在回味昨夜。

  「麵包、美酒和小薇。」藍道評論,眼中的陰影被笑意取代了。「我是否可以奢望婚後仍舊能夠得到這種歡迎?」

  若薇並未對他報以笑容。她用雪白的貝齒咬住下唇,猶豫了幾秒鐘後方才開始進行這無法避免的話題。

  「藍道,」她說道,發覺要說出這些話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昨夜我沒有答應你任何事。」

  「你說你是我的。」他平心靜氣地提醒她,視線凝住不動。

  「當時我是處於非常……激動的狀況之下。況且,這句話並不表示我接受了你的提議。」

  「那不只是個提議而已,」藍道表示,眼神中的暖意迅速消失無蹤。「是求婚。沒錯,你沒有明說你接受,但是你做了肯定的暗示,我當然認為你答應了。」

  「為什麼?」她絕望地問道。「如果你只是想圖方便,我敢擔保你在一刻鐘以內就可以找到心甘情願嫁給你的人,而且出身和脾氣都很可能比我好。如果是因為你認為自己有責任挽回我的名譽,這個理由不能成立,我也不用多說了。」

  「上帝,你為何急著想避開我?」藍道逼問,語氣不耐。「你沒有工作、沒有錢,也沒有朋友、家人和未婚夫來幫助你。昨天我花了大半夜來向你證明一項我們婚後可以享受的好處,可是你仍然不願意……好像我向你提出的是最卑下的建議似的。你是否還在恨我強取了你的童貞?你是否——」

  「沒有!那件事和我們目前的情況無關。」若薇說道,眼神明亮,發出近似紫羅蘭色的光芒。最後她鼓足勇氣把心底的話說出來,一口氣說道:「我不否認我們在床第之間很能配合-但縱使我缺乏經驗,仍然知道婚姻建立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基礎上,是遲早會破碎的。你真以為我們結婚能獲得持久的幸福嗎?你準備向我許下終身忠實的誓言了嗎?我想不會吧。到目前為止,你對我的興趣已經維持了幾星期,但這並不能證明你明天不會找到更喜歡的人。我不知道你會是怎樣的父親,不過我確實曉得你小時候看到的是如何的榜樣,我懷疑——」

  「你這賤人!」藍道低語,眼神冰冷。若薇瑟縮了一下才又開口。這些話非說不可,因為這是她想得到唯一能讓他死心的辦法。

  「為了你的家人、船運公司和柏家的產業,你開始替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有個不錯的開端,但能持續多久呢?要是哪一天早晨你在妻子身邊醒來,發覺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得受不了,你還是喜歡賭博、閒逛、玩漂亮的女演員,那你要怎麼辦?」

  「原來你自以為已經摸清了我的底細,」藍道說道,他冷若冰霜的表情讓若薇剎那間寒入骨髓。他好像是個陌生人。「你不但認定我一定會不忠,並且暗示我極可能會虐待自己的孩子,還預言我家會敗在我手上。」

  「你別這麼說。」

  「你要證據,那只有讓時間來證明了。但很不巧的是,我們沒那麼多時間。我要不現在就得到你,要不就根本不要你。我想你覺得我並不值得讓你冒險。」

  「我辦不到。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她鎮靜地說道。他站起身,彷彿無法再忍耐和她共處一室似的。「那就這樣吧。你不用再容忍我的提議和觸摸,我會堅守我們原先的協議。我會推薦你去做可敬的工作,然後你就可以樂得永遠不必再見到我了。同時,我會出國一段時間。」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視線在她的嬌軀上來回掃視。「我想你會精通在倫敦自力更生的藝術的,」他的語氣圓順,但每一個字都像利箭一般射進她的身體。「如果你覺得幫小孩擦鼻涕和替老太婆讀書不適合你的話,別忘了你還有一項保證能讓的發財的專長。」

  門關上了,若薇握緊拳頭,舉到嘴邊,她麻木了數分鐘之久,思緒百轉,心中因悔恨而悸痛。她的計謀可說是太成功了。她狠狠地刺傷了藍道,但她不能讓自己有後悔的餘地。

  若薇需要一些東西來鎮定神經,她走到擱午餐的小桌子旁邊。她伸手扭開酒瓶的蓋子,倒了一大杯酒。她自我解嘲地舉起亮晶晶的水晶玻璃杯。「敬未來!」她說完,便將酒和著未流的淚水嚥下。再喝幾口之後,她的神經開始平靜下來,手不再發抖了,但心仍然在作痛。她腿發軟,撐不住了,便在一張繡花椅上坐下,又往杯裡斟酒。要是甜蜜的酒液能讓她永遠忘記這件事就好了,若薇想道,對它提供的暫時平靜感激不已。

  從前整天作白日夢的她要比目前快樂多了。現在她只能帶著這些苦澀參半的回憶活下去,而每當她回想起來,便死去一些。若薇歎了口氣,抬頭將杯中剩餘的酒液一飲而盡,然後又把杯子添滿。她有氣無力地鬆開領口的小襞襟,鬱鬱地癱在椅子上不動。下午的陽光染上牆壁,她環視整個房間。她愛法國……她在此地體會了一生之中的至樂,這裡既混亂而又和平,既矯飾而又單純,且將這些特質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她永遠不會忘記在洛西客棧過著有如天堂般生活的那幾個星期,即使想忘也忘不掉。若薇麻木地放下半滿的酒杯,開始為自己回到英國以後的出路打算。她怎能忍受聽見有關藍道的種種傳聞,猜想他的近況,渴望見他而又見不到呢?

  她打了個冷顫,步履□珊地走到窗邊。天氣涼得很快,一陣冷風像蟒蛇似地纏繞著她的身軀。她關上窗戶,然後閉上眼睛,這一個動作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她感到胃中翻攪不已,便將一手伸向腹部。

  「若薇……你這白癡!」她責罵自己,悲苦地想道,喝下將近三杯紅酒恐怕是過量了。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打開裡面放著痰盂的櫥門,沒兩秒鐘便感到一陣噁心,嘔出了滿肚子的酸水。她用瓷罐裡的清水漱了漱口。她覺得好冷、好累,而且難過得要命。顯然不只是喝多了這麼簡單,她一定是有了大麻煩。她必須找人來幫忙。若薇使盡力量走過去拉叫人鈴,幸運的是,外面剛好有個年輕的女侍經過,馬上就過來敲門。

  「進來。」若薇靠在牆上,無力地說道。她的眼睛昏花,連人都看不清楚了。「聽著,我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大概是我喝的酒,要不就……」噢,上帝,她不是常在報上看見,小偷將旅館裡的客人下藥,然後把他們洗劫一空的事情嗎?「請幫助我,」她設法說道。年輕的黑髮女孩朝床的方向指了指,然後抓住若薇的手臂。「別丟下我。」若薇喘息道,害怕自己的確被下了迷藥。在渾渾噩噩的情況下,她也搞不清楚自己說的到底是英文還是法文了。她掙扎著要把這句話再重複一遍,不料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醫生診斷的結果是若薇被人下了鴉片,她已昏迷一天一夜未醒。藍道坐在她床邊守著,覺得這件事不像是真的,反倒像個夢魔。

  雖然最近常有下迷藥的強盜事件傳出,不過藍道認為這次情況並不是這麼回事。在有關若薇和貝於曼的消息見報後沒多久就出事,也未免太湊巧了。是否有人想把若薇綁架勒贖?或只是貝於曼的債主所使出的激烈手段?那些人原來確實有綁架的企圖,要不是若薇立即求救,小女侍正好在房門外,他們很可能已經得逞了。想到有人指望用下了藥的酒將他倆雙雙洗劫,藍道抿起了嘴唇。

  那名小女侍卓美雅似乎很關心若薇,藍道便向旅館經理要求讓她留下來照顧若薇。藍道不知她為何如此熱心,據他所知她倆從前並不相識。她用海綿替若薇拭浴,替她梳頭髮,編成辮子,替她換床單,又將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她不時喃喃自語,哼幾首小調,更使人覺得出奇的是,有時她口袋裡還放了本書。顯然她多少受過些教育,對法國僕人來說,這是很難得的。她似乎是個想像力特別豐富的孩子。

  入夜時若薇仍然沉睡不醒,藍道覺得自己的最後一絲耐性也已耗盡。他從床邊的椅子上起身,伸展作痛的肌肉,然後走到小小的緞木寫字檯旁邊,他寫了一封詳盡的信給他在哈維指定的經理人彭先生,指示他處理貝於曼的債務問題。藍道認為貝於曼的大嘴巴對目前的情況必定功不可沒,他當然不會這麼便宜就放過姓貝的。

  藍道要彭先生去一趟加萊,親自拜訪和貝於曼有金錢往來的那些人,催促他們去討債,只留下他維生必須的數目。不管貝於曼如何舌燦蓮花,以後他只能得到僅夠餬口的食物和最少量的柴火。他不會再有新領巾、香檳、鞋油,也休想再享受裁縫到府服務、發蠟、杏仁餅乾和鼻煙了。以後他絕不會想出去拋頭露面,只敢在家中龜縮不出了。

  得知藍道這種作法,若薇可能會驚駭至極,可是如果不報復,他非氣瘋不可。藍道向自己保證,萬一若薇不幸死於營養匱乏,貝於曼誓必要得到更悲慘的下場。

  藍道坐在那裡沉思,完全沒注意到一旁的美雅替他準備的晚餐。現在她完全不信任由別人料理他的食物,冷盤、水果、麥包,都由她一手包辦,她那副權威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個年僅十五的小女孩。她看他連碰都沒碰一下,便試著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麼不吃東西,先生?」

  藍道茫然地望著她,然後才看看食物。「我不餓。」他說道,將信紙整整齊齊地折起來,伸手取過一管封蠟。「你拿去吃吧。」這是個很誘人的建議,她平常絕吃不到這麼精緻的食物。藍道又回到床邊坐下,抱膝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若薇。一塊用餐巾盛著的三明治出現在他視界邊緣,他抬起眼睛時,她懇求地望著他。

  「你什麼都沒吃。」她用法語重複一遍,聲音微顫。藍道伸手取過食物,她鬆了一口氣。

  「我看你認為食物會對我有幫助。」他說道,接著用一口白牙咬住酥脆的麥包。

  「是的,先生。」她一本正經地同意,藍道忽然笑了。她給他端來一杯濃茶以後,他用比較親切的態度看著她,心想她不知過著什麼苦日子。她辛勞工作,毫無怨言,態度恭順,不過她看來比一般的僕人伶俐得多。

  「你的父母也在這裡工作嗎?孩子?」

  「我沒有父母,先生。」

  藍道皺起眉頭,她還這麼年輕,總不至於已經結婚了,或許……

  「丈夫呢?」

  她笑了,拚命搖頭。「沒有,先生。我有個哥哥照顧我。我們遍歷整個法國,只要他找到工作,我們就住下來,直到……直到——」

  「他被開除?」藍道猜測道,她點點頭。

  「總會有工作的,他什麼都能做。」她淡然說道。她垂下眼睛,端起盤子走出去。

  夜深了,美雅在隔壁房間裡打瞌睡,藍道查看若薇是否有甦醒的跡象,但卻一無所獲。這小房間彷彿成了整個世界,外面的一切都已無關緊要了。他握著她的手,捏她的手指頭,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他倦極不支,將頭枕在手臂上。

  「若薇,」他吸聲低語。「快回到我身邊。」

  半夜他聽見門閂被挑開的輕響而醒來,還以為自己在作夢。藍道眨眨惺忪的睡眼,看見門閂已經被挑開。剎那之間,藍道便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平貼在牆上,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瘦長的黑影溜進房間,藍道瞇起眼睛想看出那是什麼人。那人身手矯捷,步履充滿自信,他走到若薇床邊,低頭望了她一會兒,然後伸手到她頸邊探她的脈搏。

  藍道體內竄過一陣暴怒,輕悄悄地兩大步跨過去。他用一條鋼鐵般的手臂勾住那陌生人的頸子往後拉,想要勒斷那人的氣管。

  「我想,」藍道咆哮道。「你總該先自我介紹吧。」

  那闖入者發出一聲悶呼,立刻採取行動。藍道倏然感到右側傳來一陣刺痛,那人不知何時已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匕首。藍道被迫放開他,以便閃避第二刀。他退到牆邊,無處可逃,陌生人狠狠朝他下巴槍上一拳。

  幾秒鐘以後,藍道搖搖頭,不齒地發覺自己竟跌坐在地板上。闖入者早已不見蹤影,不過若薇還好好地躺在那裡。藍道皺著眉頭,用一手護住灼痛的傷口,站起身,感到襯衫上已被血染濕了一片。正在此時,通往鄰房的門開了。美雅手持一根蠟燭,探頭進來張望。

  「先生,你叫我……」她說道,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不禁瞪大了眼睛。她迅速走到他身邊,舉起蠟燭查看他的狀況。藍道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看見她臉色變得慘白,苦笑一下。

  「我們有個不速之客。」他喃喃說道,險些站不穩。

  「先生,請你坐下。」美雅低聲說道,急急走開將蠟燭放在盥洗台上。「我先替你包紮,然後去請大夫——」'

  「不要找大夫。」藍道厲聲打斷她,往椅子上一倒。這件事要是洩漏出去,勢必會招惹議論,使事態更形複雜。「傷口不深,只是劃傷而已。」

  「可是你應該-一」

  「答應我你會守口如瓶,」他粗聲說道,感覺傷口的灼熱已擴散至體內。「不然我會想辦法…」

  「好的,先生。」美雅急忙插嘴,端著一盆水和布條來到他身邊。「請你把襯衫解開。」他懷疑地端詳她,正想開口詢問這樣豈不是會令她感到尷尬,沒想到她卻脫了他一眼。「我不會暈倒的,先生。」

  藍道抿起嘴唇,艱難地除下染血的衣服。他棕褐的肌肉在燭光下閃亮。

  「不過,你會臉紅至死。」他喃喃說道,在她將一塊濕布覆上裂開的傷口時,忍住一聲惡咒。

  「你要不要喝杯酒,先生,有威士忌——」

  「不用。」

  停了一會兒之後,美雅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有人來搶劫?」

  藍道點點頭,一綹濕發落到額前。

  「有人想把小姐從我身邊搶走。」他說道,語氣如火一般乾烈。美雅兩道眉毛皺在一起,不過她很聰明地沒再繼續追問,只掀起布來檢視傷處。她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使藍道覺得有趣,因為他認為她應該不習慣見到血……或是男人裸露的胸膛。他有幾個問題已到了嘴邊,但既然她尊重他的隱私,他也該尊重她的。他的眼神中閃著感激,接過一大塊乾布按在身側。

  「我要下去拿些藥膏上來給你包紮。」她說完便像個鬼影般走出了房間。

  傷勢並不嚴重,而且癒合奇速。藍道只顧著擔心若薇,幾乎忘記自己受傷這回事。在接下來的兩天,他開始相信,自己從前做的壞事,現在要遭報應了。他不知道不省人事的若薇是否在受苦,但是他每一回看她,注意到她嘴唇乾裂,骨架越來越突出便難過不已,然而卻又忍不住不看她。除了床上紋風不動的嬌小身形,他幾乎已感覺不到其他的事物了。要不是美雅堅持,他根本不會去吃東西。除非實在支持不住,他也不會睡著,大部分時間,他只坐在那裡望著她。

  第三天日落時分,藍道坐在若薇床沿,手覆上她的臀部,用佔有性的目光梭巡她的五官。

  「小花兒,」他說道,苦笑著。「我從未想到一個女人會有使我崩潰的力量,而你就是我的致命傷。」他低下頭,話聲重濁不穩。「別拋下我一個人。」他低語。

  他以為自己看見她的眼瞼掀動了一下。他僵住不動,凝視她的臉龐,心開始越跳越快。她的眼睫毛奇跡似地扇了扇,唇間逸出一聲呻吟。藍道屏住呼吸,又靠近一些。他柔聲對她喃喃低語,蠟像般的表情開始自她臉上褪去。她緩緩甦醒過來,脈搏也變強了。這種努力的過程似乎讓她覺得很痛苦,若薇呻吟著睜開眼睛,淚水潤澤了她乾澀的眼眸。她困惑地掃了藍道一眼,潤潤乾裂的唇瓣,想說話但卻發不出聲音來。「沒事了,」他說道,伸手將一隻枕頭塞到她頭下,眼神飢渴地吞噬著她。他撐住她的頸背,這個動作堅定溫柔,充滿佔有的意味。「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美雅端著盤子走進來,當她看見藍道時,一臉驚異的臉色。他嚴厲的表情已轉化成一種奇異的平靜,憂愁似乎都已消失了。

  「她醒了。」他說道,美雅露出燦爛的笑容。

  「哦!我真高興!我真……」她不知該如何表達,情緒激動之下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然後又困惑地止住。藍道對她笑笑,突然出其不意地用力在她面頰上印下感激的一吻。

  「你去弄些湯和開水來吧,要快點。」

  美雅瞪大眼睛轉身急忙走下甬道。這一吻是出於感激,而非激情,但她依然能感到他的嘴唇貼著她肌膚時的輕顫,她沒有當場倒地死去真是個奇跡。美雅雖不是個敏感的女孩,但藍道仍然讓她心動不已。貴族應該是懶散而遙不可及的,他全身卻有一股世俗、性感的特質,和他的身份地位極不協調。她是看在他的分上才希望若薇快點好起來,因為他看著小姐的樣子,好像她就是太陽之所以起落的原因。美雅並非年輕到不解人事,在她看到的時候,她知道什麼是真愛,因為她自己的世界裡缺乏愛情。

  若薇無精打采地酸飲一杯水,然後把杯子還給美雅,她靠回枕頭的時候,臉都變白了。

  「我想你今天沒辦法下床了。」美雅宣稱,口氣很實際,有時這種話出於她這小女孩之口實在可笑。

  「我想你說得對。」若說道,歎息一聲閉上眼睛。她的四肢沉重,她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有力氣起床。除了睡覺以外,她好像什麼事也無法做。

  「別放鬆得那麼快,」藍道不帶感情地說,她聽見碗盤的聲音。「你還得多吃一點。」

  「不要,」若薇無力地堅持,設法撐開眼皮,深惡痛絕地盯著他。如果他無視於她的胃口,硬把湯灌下她喉嚨的話,她非嘔吐不可。「我不要再喝果汁或湯了。」

  「那你要吃什麼呢?」他堅持,似乎已對她失去耐性了。她想到食物便噁心,拒絕回答,藍道轉向美雅。「也許來個蛋和一些土司——」他開口說道,若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費力抬起頭。

  「你自己為什麼不吃?你比我還需要食物!」他好像比從前更具權威,比她印象中瘦了些,皮膚也白了點,滿面于思。他突然對她皺起眉頭,覺得自己被關在這小房間和疾病的氣氛裡了。若薇醒來以後這幾天,都是如此死氣沉沉地,甚至沒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好懷念地去那個若薇,他想抱她,看她笑著吻他,而他所面對的卻是自己所渴望的那女人的影子。藍道從前是倫敦逍遙自在的單身漢,現在居然覺得自己很寂寞。他雖然掙扎著要保持冷靜,但體內某種東西卻爆發了。

  「我才需要吃東西?」他用危險的低沉語氣重複,大步走到盥洗台旁邊,取過一面小小的手鏡。「至少我看起來不像是一副該死的骷髏!你打算餓死自己嗎?你以為那樣一來我就會更加內疚?你看看自己!」她把鏡子塞給她,若薇看見自己的映像,屏住了呼吸。她蒼白得像石膏,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她臉上唯一的色彩是來自眼睛,在憔悴的面容上顯得驚人的大而藍。在模糊的視線下,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老太婆。

  「把它拿走,讓我一個人靜靜。」若薇自喉間說道,在一開始的震驚過去後,自憐已完全征服她。她抬頭望著藍道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便哭了起來。藍道詛咒一聲,把鏡子甩開,在床沿坐下,將她攬人懷中。她哭得發抖,他輕輕搖著她,火氣慢慢不見了。

  「小薇,別哭了。我不是想惹你哭的。」他在她耳邊低語。「可是你不能讓頑固毀了自己。」他好言好語地哄她,但她仍然哭得很厲害。

  不幸的是悲傷似乎具有傳染性。美雅雙眼圓睜盯著若薇,然後不知怎地用手蒙住臉,哭得一塌糊塗。她站在屋角,像個受罰的小孩子,哭得和若薇一樣大聲。反正她不是受到若薇影響,就是回想起過去的悲劇,一發不可收拾。「美雅,你——哦,見鬼了!」藍道喃喃低語,這麼小的一個房間裡,居然有兩個哭得唏哩嘩啦的女人,實在讓他手足無措。處身於這種滑稽的狀況,差點讓他忍不住大笑。

  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他們不能再待在旅館了。這裡太危險了:第一,若薇極易遭到別人的毒手;第二,身體狀況不好的人很可能染上城中目前正流行的熱症,一旦罹患以後,會有什麼結果就很難說了。一陣深沉而原始的衝動佔據了他,他想躲起來,逃到一個安全的避難所裡。他的祖先也曾感覺到這種衝動,而最後他們是在鄧戈城堡中尋到解脫的。

  他心中某個角落立刻對返回城堡一事提出異議,他用清明的理智與其相抗。鄧戈城堡是座古老的軍事要塞,堅固安全,周圍是綿延數里的空地,有人接近很難不被發現。堡中傭人不多,但保持得很清潔,而且富麗堂皇,更何況它位於鄉間,是讓若薇休養的理想地點。那裡有新鮮的食物和充足的陽光,更有座花園可供漫步。

  「看來這裡已經不能待了,」藍道冷然說道,若薇趴在他肩上點點頭。她覺得虛弱且憂鬱,一點也不像她自己了。「美雅,你出來。第二個抽屜裡有手帕——替若薇拿一條,你自己也拿一條。」藍道接過白手帕,摀住若薇的鼻子。「我們明天早上出發,到不列塔尼的城堡去。那裡很安靜,而且景致和巴黎大異其趣。我希望你今晚把小姐所有的東西收拾好,美雅。」小女侍點點頭,用手帕擦擦臉。

  「那美雅呢?」若薇細聲問道。「我們要把她留在這裡嗎?」

  藍道沉思地打量那女孩,她感到一陣緊張,淚汪汪的眼眸深暗且充滿希望。

  「你能當小姐的伴從嗎?」他問道。「無論她要你做什麼,你都會照辦?」

  美雅拚命點頭。「我會的,先生!我還會學說英語!」

  「我很感激你願意做這種犧牲。」藍道說道,忽然笑了。

  「那麼她可以和我們一起到城堡去了?」若薇問道。

  「只要她是個守諾言的人。」他饒富深意地答道,語氣中有強烈的暗示,他和美雅交換了目光,若薇感到莫名其妙。為了不讓她擔心,藍道決定不把有人闖進來的事告訴她。至於酒中被人下了鴉片的事情,他只說是小偷打算把他們倆迷昏以後進來偷東西,那是盜匪的慣用伎倆,若薇也就沒再深究了。

  「是的,先生。」小女侍喃喃答應。

  「那就準備明天上路吧。」

  美雅高興地叫了一聲,跑出房間。

  「謝謝你,」若薇說道,並用困惑的感激眼神望著藍道。「可是你說——」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他打斷她,又用手帕去拭她的臉。「你要多休息,吃得像村姑那麼多,然後才可以把你的衣服撐起來。」

  若薇淡淡一笑。「你喜歡看臃腫的女人嗎?」

  他用指尖溫柔地劃過她的顴骨。「我喜歡你從前的樣子。」藍道回答,又用手帕替她抹了一次臉。

  在最後一絲淚痕也拭去以後,若薇往他身上磨蹭,尋找更多的舒適,將柔軟的面頰貼向他滿是鬍渣的下巴,沒想到他卻鬆開手臂。

  藍道是不是在生她的氣?若薇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他,他臉上卻一無表情。這時她才想到,自從她醒來以後,他對她的態度就一直像個兄長——親切,但卻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在她經過這一場折磨以後,他是否可能認為她毫無吸引力了?如果這樣,倒也不能怪他。或許他的慾望已經消失了——她已不再新鮮。她困惑地垂下眼睫,乖乖在被窩裡躺好。

  「到城堡會會不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她問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再在這裡多待一天,我才會覺得不舒服。」藍道說道,替她弄枕頭。「我已經厭倦了客棧和旅館了。我幾乎忘了在比兩個房間大的地方生活是什麼滋味。我也好幾個禮拜沒騎過馬了——」

  「那你的生意怎麼辦?」

  「我已經指定一個經理人,暫時替我處理一陣子。我和他連絡不會有困難。」

  「那巴黎的會議呢?」她睡意朦朧地問道。

  「那可以等。」

  「還有貝於——」

  「他也可以等。」

  「藍道……我們什麼時候回英國?」她低語,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等我決定要回去的時候再回去。」他厲聲說道,使她不敢再問。回英國代表著太多的不確定。等他們回到倫敦,兩人之間的關係不知會變成如何。但在法國他有把握她是他的,而且她絕對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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