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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驀然竟是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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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49:3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驀然竟是你 作者:莉莎.克萊佩
 
一八三六年,一個外表重於一切的時代,
然而熱情已在表面之下蠢蠢欲動,
一名受人敬重的婦女甘冒醜聞的危險,但求換取銷魂的一夜情。
她即將三十歲,沒有結婚也從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
可是小說家白曼笛並不打算讓這美好的日子空白的飛逝而過。
當他出現在門口,她相信這是為她自己安排的禮物,受雇來與她度過激情的一夜。
英挺俊偉的他發揮無與倫比的魅力,一步步引誘她進入難以想像的……。
卻不肯在最後一刻完成她的美夢。
在曼笛獲知他真正的身份之謎之後,狄傑克想將她據為己有的決心更強大了。
然而當身為貴族私生子並因經商而成為巨富的傑克,根本不甩所謂的社會規範時,
教養良好的曼笛嘴上或許不願承認,內心其實渴望更多的尊敬。
然而命運的陰謀逼使他們結婚,現實的世界與他們未曾預期,
其實雙方皆暗自渴望的熱情,起了最大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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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1:42 |只看該作者
序幕

  倫敦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你喜歡什麼類型呢?白小姐,你希望這位男士是金色或深色頭髮?個兒高點、還是一般高度?英國人還是外國人?”問話的這位夫人以令人驚訝的商業口吻問著,好像她們正在討論的是晚宴中的一道菜,而非今晚所要“購買”的男人。

  這些問題使得白曼笛不知如何是好,也讓她的臉燙到像針刺一般,心想那些第一次上妓院的男人也都有這樣的感覺嗎?幸好這家妓院的待客態度與裝潢都遠比她之前所想像的要高雅且謹慎的多。屋內並沒有聳動的圖畫或粗俗的雕刻作品,最重要的是,視線所及之處看不到其他的客人,或是任何賣笑維生的人。蕭夫人經營的這家妓院十分討人喜歡,牆上掛著苔綠色的緞簾,私人接待室內擺放著舒適雅典的傢俱,以金色海豚天平為裝飾的帝王式長沙發旁,擺放著一張精緻的大理石臺面小茶几。

  蕭佳美拿起放在桌子邊緣的小筆記本與一支金色的筆,以期待的眼光看著她。

  “我沒有特別偏好的類型。”曼笛有點羞恥但仍堅決的回答。“我相信你的判斷,你只要在我生日那天,也就是下星期的今天,派人過來就可以了。”

  蕭夫人不知為何對此事產生極大的興趣,她注視著曼笛,臉上掛著讓她稍嫌瘦削的臉顯得容光煥發的微笑問道:“這是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嗎?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蕭夫人並不美麗甚至談不上好看,但是她的皮膚光滑、紅發豐盈,身材高挑而豐滿。“白小姐,這樣問或許太過冒昧,但請問你是否還是個處女?”

  曼笛警覺的反問:“你有必要知道嗎?”

  蕭夫人那對經過完美修整過的眉毛因曼笛有趣的回答而高高揚起。“白小姐,如果你真的願意相信我的判斷,那麼我必須知道你目前情況的所有細節。你知道的,並不是每天都有像你一樣的小姐光臨我們這裏。”

  “好吧。”曼笛深吸一口氣,快速的回答完全不像她平日自豪的理智,反而有些自暴自棄。“我的確還是處女。再過一個星期我就三十歲了,然而,我卻還是個處……處女……。”曼笛用著雖然結巴但仍堅決的語氣繼續說:“但這並不表示我必須保持那種狀態。我來找你,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可以滿足客人任何要求。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人上這裏來,可能讓你很驚訝……。”

  “親愛的,”蕭夫人的輕笑聲打斷曼笛的話。“我已經很久不因任何事而驚訝了。現在我完全瞭解你的情況,因此請相信我,我將會提供一個我們都覺得不錯的方法來解決你的困境……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對年紀或外表有沒有特別的偏好,或者是有什麼喜歡或不喜歡的?”

  “年輕一點會好些,但是不要比我年輕,當然也不要太老。至於外表,不一定要很好看,但也不能太難看,而且要乾淨。”曼笛像是突然想到__“我相當堅持他必須乾淨。”

  蕭夫人迅速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我想那不成任何問題。”蕭夫人那對深色而美麗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微笑。

  “此外,我堅持這件事必須守密,”曼笛繼續以乾脆俐落的語調說。“如果有人知道我做過這件事……。”

  “親愛的,”蕭夫人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如果我允許客人的隱私被侵犯,我的生意會有今天的局面嗎?你想必知道,我的雇員必須服侍議會中某些位高權重的議員,更別說那些有錢的爵爺或貴婦了。白小姐,我想你的秘密絕對安全。”

  “謝謝。”既害怕又如釋重負的的曼笛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正在犯下此生最大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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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才第一眼看到他,曼笛就知道站在門口那個傢伙是從事性交易的人。她像窩藏逃犯般叫他趕快進門,他還楞在那裏看著她,一言不發,由此可見,他顯然沒那個腦筋和能力從事需要花更高智力的工作。不過,當然啦,一個從事色情交易的男人不需要什麼腦子。

  “快進來!”她輕聲說,焦慮地拉著他肌肉硬實的手臂,很快將門關上。“有沒有人看到你?我真沒想到你就這樣從大門口進來。你們的職業訓練沒有教你該更小心一點嗎?”

  “我……的職業?”他看起來一臉困惑,重複了一次。

  把他安全地藏好,曼笛才容許自己仔細打量他。除去明顯的呆鈍,他的確長的好看;尤其應該說是,俊美,如果要拿這個字眼來形容雄性生物,他很適合。他的骨架大而勁健,肩膀幾達門寬,黑髮閃著光澤,發層厚密,修剪整齊,鬍子刮的乾乾淨淨,曬成褐色的臉非常亮眼,鼻子長的挺直,但有一張酒色之徒的嘴。

  他還有一雙讓人驚豔的藍眼睛,那種毫無陰影的藍,幾乎是她生平僅見。不,那樣的藍,她是看過的;她曾經觀察過墨水的調製過程,煉製人拿野木藍和硫酸銅混在一起,煮沸好幾天,直到形成一種幽暗而深邃、宛如紫羅蘭的藍;雖說如此,這名男子的雙眸毫無這個顏色通常會讓人聯想到的天使特質。這雙眼睛透露出的是幹練的神彩,豐富的閱歷,彷佛歷經滄桑,看遍她從未見識的另一面生命。

  曼笛很能理解為什麼女性會願意付錢給他的公司。雇用這個充滿陽剛氣息、眼神豐富的生物來服侍自己,這個念頭實在是非比尋常,而且充滿挑逗感。曼笛為自己對這個雄性生物的私密反應感到羞赧,她全身上下竄動著火燙與冰冷的感覺,雙頰燒的透紅。本來她早就死了心,要獨身終老……。她甚至告訴自己,沒結婚才能活著自由自在,然而她的身體卻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半點也不明白女人這把年紀不應該再被欲望困擾的道理。要是二十一歲被認為是老,那三十歲幾乎就是沒戲唱了。她的青春年華早已消逝,沒人對她有興趣了。大家都把這樣的女子叫做“老小姐”。如今,只剩下她無法讓自己認命。

  曼笛強迫自己正視著那一雙出類拔萃的藍眼。“我想儘量說的坦白一點,這位先生……不,不必麻煩,你不必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們打交道的時間不會太長,你知道,我剛好想了想,我的決定太倉促了。事實是這樣的……嗯,我改變主意了。請別把這當成是看不起你,決不是因為你或你的長相,我會和你的老闆蕭夫人說清楚。事實上,你人長的好看,也很準時,我認為你在這一行會非常傑出。其實只是我搞錯了,人都會有錯,我也不例外。偉人偶而也會犯錯,所以這是我小小的判斷錯誤---”

  “等等。”他舉起一雙大手,擺出防衛的姿態,專注的目光直視她紅透的臉。“別在講下去。”

  她成年以來,還沒人這樣叫她住口。曼笛驚訝的勉強堵住瀑布般不斷從唇間流溢的話語,沈默下來。這名陌生男子雙手交抱在胸前,倚在門邊看著她。在這間裝潢入時的倫敦寓所裏,小門廳的燈光在他臉上擲下一抹陰影,從那一雙長睫毛到線條分明,輪廓優雅的頰骨。

  曼笛忍不住暗歎蕭夫人的品味實在不錯,她派來的這位男士,整潔得令人驚訝,相貌堂堂,雖然是傳統的服裝配件,卻能穿得符合時尚,黑鞋擦的發亮。筆挺上漿的雪白襯衫,恰和黝黑的膚色相對,灰色絲質領巾打了一個簡單大方的結。在此之前,若是要曼笛描述她理想中的男性,她想的是金髮、淺膚色和優雅的身形。現在她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想法。任何金髮的阿波羅,都不足與眼前這名個頭高大、體態強健的男子相比。

  “你是白曼笛小姐。”他說,仿佛要確認什麼似的多加了一句:“小說家。”

  “對,我寫小說。”她儘量耐心地回答。“而你就是蕭夫人依照我的要求派來見我的人,對嗎?”

  “應該是的。”他緩慢地答道。

  “恩,我要說對不起。這位先生……不不,別把你的名字告訴我。我剛剛說過,是我搞錯了,所以你得離開。我還是會付錢的,因為這是我的問題。只要告訴我,你一般收費多少,我們馬上可以把這事解決。”

  他凝視著她,臉上表情變了,一臉困惑轉為興趣盎然,那雙藍眼閃動著惡魔似的愉悅,讓她全身的神經都很不自在的揪緊起來。

  “告訴我,你本來要求些什麼樣的服務。”他溫和地建議,離開靠著的門,也因此更靠近她。“蕭夫人沒有告訴我細節。”

  “不過是些基本專案,”時間拉的越長,曼笛的故作鎮定會被侵蝕的更快。她的臉紅透了,心臟跳得全身發震。“一般的。”她看也沒看地轉向靠牆的半月型椴木小桌,上面放些她早先折好的紙幣。

  “我一定會付帳,不會讓你在蕭夫人那邊惹上麻煩。我很樂意賠償--”她感覺到他的手靠近她的上臂,不禁倒吸一口氣。陌生男子這樣去碰觸一個淑女是不可思議的。當然,一位淑女會去雇個男人來進行色情交易,就更不可思議了。但這正是她作的事。她淒慘的決定,若自己在作出更進一步的蠢事,就要把自己吊死。

  他碰觸她的時候,曼笛全身僵硬,聽到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也不敢動。“我不要錢。”他低沉的聲音帶著調侃。“你還沒有得到應有的服務,所以不收費。”

  “謝謝。”她的拳頭捏的死緊。“你真是好人。至少我會付交通費,你不用走路回家。”

  “喔,我還沒有要離開。”

  曼笛驚訝得不得了,驚恐地看著他。什麼意思,他還沒有要離開?他必須離開了,管他想或不想!她迅速地轉著念頭。不幸的是,選擇似乎不在她。她已經讓男僕、廚子和管家今晚放假,附近沒有人可以幫忙。她當然不能大叫,引來員警。這件事一旦廣為人知,會毀了她的事業,那可不成,她還得靠寫作來過活。她瞥見一支橡木柄雨傘,於是盡可能不著痕跡地朝那邊移動。

  “你預備拿那個把我打出去嗎?”不受歡迎的客人有禮貌的問。

  “如果必要。”

  這回答引來噗嗤一笑。他輕托起她的下顎,讓她面對著他。

  “先生,”她驚訝說。“你可否---”

  “我叫傑克。”他唇邊閃過一抹笑意。“我很快會離開的,不過我們先談一談。我想問幾個問題。”

  她不耐煩地歎了口氣,“傑克先生,我並不懷疑你,不過--”

  “傑克是我的名字。”

  “好……。傑克。”她皺皺眉頭。“如果你馬上離開我會很感激你!”

  他更進入門廳,看起來一派輕鬆,簡直像是她請他來喝茶。曼笛不得不重新考慮之前認為他很呆鈍的看法。此刻的他,已經從剛進她屋子的震驚恢復過來,種種跡象都顯示出他迅速回復了慣有的機智。

  這名陌生男子很快掃視過她的住處,在乳白與藍色調的客廳裏,他注意到設計古典的傢俱,以及一張桃花心木腳的桌子,上頭掛有一面鏡子,擺在門廳後方。如果他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小東西,或是值錢的物品,他恐怕要失望了。曼笛受不了假高尚或不實際,所以她選的傢俱都很實用,格調不是重點。如果她買張椅子,一定要大而舒服;如果她買張桌子,一定要能放一堆書或放個大臺燈,她不喜歡鑲飾金邊的瓷碟,也不喜歡現在流行的那些精雕細琢的東西。

  她的訪客還站在客廳門口,曼笛冷淡地說話了。“既然無論我意願如何,你都要留在這裏,那就請進來坐吧。有沒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也許,喝一杯酒?”

  雖然這邀請帶著諷刺的意味,她的客人倒是露齒一笑,馬上就接受了。“好阿,如果你也一起喝。”

  他雪白的牙齒一閃,意料之外的耀眼笑容奇異地讓她全身一震,宛如在灰暗的冬日沈進了一缸溫熱的水。她總是覺得全身發冷,倫敦潮濕、陰沈的天氣簡直冷進她骨頭裏了。即使她大量使用暖腳爐、膝毯、熱水澡、加了白蘭地的茶,她依然經常打寒顫。

  “也許我可以取些酒來。”她聽到自己在說。“請坐,先生……呃,傑克。”她嘲弄地看他一眼。“既然你坐在我的客廳裏,應該可以告訴我你的全名了吧。”

  “不,”他靜靜的說,目光中還帶著笑意。“照目前看來,我想我們還是彼此稱呼名字就好……曼笛。”

  他還真敢說!她去拿杯子,並示意他坐下來。不過當她為自己跟客人倒兩杯紅酒時,傑克還是站著。直到他在一張桃心花木長椅上坐定,他才選了張扶手椅坐好。大理石壁爐裏的火光,照亮了他漆黑的頭髮與略黑的膚色。他整個人閃著健康與青春的光輝。曼笛開始懷疑他說不定比自己年輕。

  “我們要做什麼?”她的客人問道。

  “你好像挺想說的。”她清脆的回答。

  聽到這話他又露齒一笑,接著對她舉起手中的酒杯。“敬一位想像力豐富、既勇敢又美麗的女性。”

  曼笛沒有喝。當她飲酒時,她皺起眉頭。說真的,這傢伙在她的屋子裏為所欲為,拒絕離開,還取笑她,這實在太可惡了。

  她是個聰明又誠實的女性,很知道自己長的……不怎麼樣。除非把女性美的標準打個折扣,她的外表才勉強稱得上還好。她不高,身材稍嫌豐滿。她的髮色紅褐,捲髮很亂也很難弄直。好吧,她的膚質算還好,沒有班點也沒有疤痕。有些友人形容過她的眼睛“不錯”,但只不過是普通的灰色,沒有金色或綠色的光芒。

  既然形貌上沒有優勢,曼笛選擇陶冶心靈與想像力,但她的母親曾憂鬱地預言這會給她帶來要命的災難。

  男人並不想要一個心靈豐富的老婆。他們只想要不會東問西問、乖乖聽話的迷人妻子。至於想像力過度活躍、淨會幻想些小說角色的女人,絕對是沒有男人要的。所以,曼笛兩位漂亮的姊妹都找到了丈夫,曼笛卻在寫小說。

  她那討人嫌的訪客繼續盯著她看。“告訴我,像你這樣一位有地位的小姐為何要雇用男人上床。”

  他的坦率讓她生氣。然而…和一個完全不顧忌一般社會規範的男人談話,倒也滿好玩的。

  “首先。”曼笛尖刻地說。“我一點都不美麗,你不必把我說成絕世美女。”

  對方更專注的盯著她。“可是你的確很美。”他輕柔地說。

  曼笛懷疑地搖頭。“顯然你以為我是會被花言巧語迷昏頭的傻子,要不然就是你審美的眼光太差。無論如何,總之你是錯的。”

  一抹微笑出現在他唇邊。“你也沒有給人太多討論的餘地。你一向都是這麼堅持自己的意見嗎?”

  她以苦笑作為答復。“很遺憾,一點都沒錯。”

  “堅持自己的想法為什麼是個遺憾呢?”

  “在男子身上是美德,在女子身上則是致命的缺憾。”

  “我不這麼認為。”他又喝了口白酒,放鬆身體,伸長腳,盯著她看。曼笛不喜歡這樣,他似乎想展開一場長談。“我不會讓你逃避問題,曼笛。告訴我,你為何雇男人來上床。”他直直逼視著她。

  曼笛發現自己捏緊了酒杯,於是強迫自己的手只放鬆。“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他大笑,“生日快樂。”

  “謝謝。現在你可以離開了嗎?”

  “喔,不,既然我是你的生日禮物,我要陪你。這麼重要的日子,你不可以一個人過。讓我猜--你滿三十歲啦。”

  “你怎麼知道我的年紀?”

  “女人到了三十歲都會做些瘋狂的事情。我知道有個女人在三十歲生日那天,把所有的鏡子都用黑布罩起來,好像有人去世似的。”

  “她是在哀悼自己一去不回的青春。”曼笛簡短地說,喝了一大口酒,灼燙感貫穿她的心口。“也在抗拒自己步入中年的事實。”

  “你才不是進入中年,你是成熟了,像是一枚養在溫室裏的小桃子。”

  “鬼扯,”她喃喃地說,這些空洞的恭維話讓她微微高興起來,又為此對自己惱火。有可能是因為酒,也可能因為這是以後就不會再遇到的陌生人,不過她突然覺得自己開始暢所欲言。“我十年前就成熟了,現在已經是蜜餞了。從此以後我要和其餘的果核一起被埋在果園裏。”

  傑克大笑起來,把酒杯放在一邊,站起來脫外套。“抱歉。”他說。“這裏好熱。你屋子裏一向都這麼熱嗎?”

  曼笛小心地看著他。“外面冷死了,我總是覺得很冷。平常在房子裏我也會戴帽子包圍巾。”

  “我建議你用別的方式保持體溫。”他沒問可不可以,就直接坐到她旁邊。曼笛移動了一下位置,保持一點距離。

  曼笛心裏對距離如此之近的男性身體起了警覺,跟一個男人坐的這麼近,對她來說是全然陌生的經驗。她嗅到他身上的氣味,並為這樣的氣味而迷醉……男性的肌膚、襯衫,還有昂貴古龍香水刺激的味道。她從來不知道男性的氣味這麼好聞,她的兩個姊夫沒有這種氣味。他們和這傢伙不同,是些可敬但乏味的人,一個是教授,在一所收費昂貴的學校任職,另一個是有錢的商人,曾獲得騎士的授勳。

  “你到底幾歲?”曼笛忍不住皺眉問道。

  傑克回答前微微遲疑了一下。“三十一。你很在意年齡嗎?”

  曼笛想,看起來很年輕的三十一歲。雖然很不公平,不過男人向來不像女人那麼容易會被看出年齡。“今天晚上我很在意。”她承認說。“不過等明天生日過了,就不會再這麼在意年紀。我會高高興興的進入未來,儘量讓自己剩下的生命活到最好。”

  她實事求是的語調似乎讓他覺得很有意思。“小姐,你說這話的口氣好像一腳已經跨進了墳墓了!你很有吸引力,是個有前途的小說家,你應該認為自己正在生命的頂點。”

  “我沒有吸引力。”她歎了口氣。

  傑克的手臂橫放在長椅的椅背上,占掉了大部分的空間,她只好越來越縮進角落裏,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看著她的專注眼光,讓她沒來由的不安起來。“你的膚質很好,嘴型也漂亮_。”

  “我的嘴太大。”她提醒他。

  他仔細看了很久,再度開口說話時,語聲彷佛粗啞了些。“我覺得你的嘴很漂亮。”

  “我太胖了。”曼笛決心把缺點都講出來。

  “我倒覺得恰到好處。”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胸前,一點都不紳士。她從來沒有這樣被一個男人盯著看。

  “還有,我頭髮卷的很醜。”

  “是嗎?放下來讓我看看。”

  “你說什麼?”如此膽大妄為的要求讓她大笑起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放肆的無賴。

  他的目光掃過舒適的客廳,湛藍的雙眸再度凝視著她。“這裏又沒有其他的人,”他輕柔地說。“你從來不曾為一個男人放下頭髮嗎?”

  客廳一片寂靜,只聽得到壁爐裏火焰柔和的辟啪聲,和兩人的呼吸聲。曼笛從未有過這種害怕自己會做出什麼事的感覺。她的心臟狂跳,整個人幾近暈眩,僵硬地微微搖頭。對方是個陌生人,她一個女人單獨和他共處一室,多少處於弱勢,太過份的行為是不聰明的。長久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處於主控權不在自己手上的局面。然而,這又是她自己造成的。

  “你該不會是想引誘我吧?”她輕聲的說。

  “你不用怕我,我從來不強迫女士。”

  那當然,他哪裡需要出此下策?女士們對他,肯定是投懷送抱都還來不及呢?

  這無疑是曼笛經歷過最有趣的場面。她本人的生活向來平靜無波,所有她不敢嘗試的禁忌之舉,都是由她小說裏的角色盡情去說和做。

  她的同伴懶洋洋的笑著,一手撐著下巴,彷佛可以看透她的心思。如果他的確想要引誘她,倒是一點也不急。“你跟我的想像一模一樣,”他低聲說著。“我讀過你的小說……至少,最近的那一本。文筆像你這麼好的女性真的不多。”

  曼笛不喜歡討論自己的作品。熱情洋溢的讚美,常讓她覺得不自在,批評家的看法則讓她討厭透頂,可是這個男人的感想卻讓她非常好奇。“我沒想到一個,呃……你這一行的男性……。”她說。“會看小說。”

  “我們也需要找些事情來打發空閒時間,”他的回答合情合理。“我們不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有些事不完全是你想像的那樣。”

  曼笛的酒喝完了,她看向餐具櫃,很想再倒一杯。

  “等一下,”傑克拿走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身後的小桌子上。他靠的更近,曼笛幾乎整個人縮到長椅的扶手邊邊。“要是你喝的太醉,我就沒辦法引誘你了。”他低語。溫暖的氣息輕觸她的臉頰,雖然他幾乎沒碰到她,曼笛卻感覺的到那具堅實、沉重的男性軀體壓在身上的重量。

  “我……我沒想到你們還有這麼多規矩。”她話聲不太穩定。

  “喔,這倒不是什麼規矩。”他愉快地向她擔保。“我只是喜歡有點挑戰。如果你喝太多酒,征服你就太容易啦!”

  “你這自大狂--”曼笛憤怒地說道,但看到他眼神中閃動著頑皮的光芒,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就不說了。他稍微離開了些,她感到輕鬆多了,甚至有點遺憾。他勉強微笑一下,“你喜歡我的小說嗎?”她情不自禁問道。

  “嗯,很喜歡。一開始我以為會是典型那種描繪上流社會生活的小說。可是細讀之後,在你的故事中,那些家世良好的角色們開始揭露自我的方式,讓我捨不得放下書來。我喜歡看你刻畫原本中規中矩的人逐漸開始欺騙、暴力相向、被判……你在書寫中似乎無所畏懼。”

  “批評家說我的作品不夠莊重。”

  “那是因為書中隱藏的主題--平凡的人也可能在私底下中作出各種奇特的事--讓他們覺得不舒服。”

  “你的確看的懂我的書。”曼笛驚訝的說。

  “這使得我對白小姐的私生活充滿好奇。”

  “那現在你知道了。我是那種會在三十歲生日時雇男人來上床的女人。”

  一種刻意壓低的笑聲,回應她這句自暴自棄的話。“別這樣講。”他敏銳的藍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掃視:當他再度啟口說話,聲音變了。即使曼笛毫無經驗,也分辨得出來,輕鬆愉悅的感覺,完全轉為性感挑逗的語調。“既然你還沒有要我離開……放下你的頭髮吧。”

  曼笛沒有動,只是圓睜眼睛,一眨不眨凝視著他。他靜靜的問道:“你害怕?”

  哦,是的。她一生都在怕這種……冒險,可能隨之而來的拒絕和嘲弄……。她甚至害怕失望,害怕發現和男人有親密關係的確就像她兩位姊姊向她保證的一樣,是粗鄙又討厭的事。然而,最近她發現還有更讓她害怕的事;除了她,全世界幾乎人人都體驗過的奧秘,那麼令人心動,而她竟然一無所知。

  她在小說中描寫熱情,描寫為這椿秘密所激發的饑渴、瘋癲與狂喜,這些她卻從來沒有體驗過。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沒有受幸運之神的眷顧,得到一個愛她的人,將生命與她分享。可是難道這意味著她永遠都是這樣沒人愛、沒人要、沒人理?一名女子的一生大約有兩萬個夜晚。至少其中一晚,她不願獨自度過。

  她的手彷佛有自己意願般的,移向髮夾。十六年來她一直以同樣的方式把頭髮別的緊緊的。把她的捲髮盤成厚厚的一圈後夾緊成頭頂整齊的髻,大約要用六、七根長髮夾才能夠把頭髮照她的偏好夾得整整齊齊。早上剛醒來,她的頭髮會比較平順一點,可是時間一長,滿頂的小小髮卷就會恢復彈性,讓她的頭看起來毛毛的。

  先是一根髮夾,然後第二根、第三根……當她一根根取下髮夾,把他們捏在手裏,末端刺入溫暖的掌心。直到最後一根髮夾取下,一直盤著的頭髮霎時盡落,一綹綹長發落在她一個的肩膀上。

  陌生人的藍眼中光焰閃動,他伸手要碰觸她的頭髮,但又停住了。“可以嗎?”他粗聲問道。

  從來沒有男人在碰她之前先問可不可以。“可以。”她說,雖然在說出這兩個字之前費了很大的功夫。她閉上雙眼,覺得他移的更近,當他的手指穿越髮絲、分開捲髮時,她的頭皮一陣酥麻。他粗大的手指在厚厚的髮束間輕移,梳著她的頭,把落在她肩上的層層捲髮分開來。

  他的另一隻手移向她的雙手,溫柔地分開她的手指,讓髮夾從她的手中落下。他的拇指滑過剛剛因捏著髮夾而留在她掌心的紅色印痕,將那只手帶近他的臉,輕輕吻著那些酸楚的小點。

  他的聲音在她的掌心裏發熱。“你的手有檸檬的味道。”

  她睜開眼睛,嚴肅地盯著他瞧。“我用檸檬水洗手,那才能洗掉手上的墨水漬痕。”

  這則資訊似乎讓他感覺有趣,熾烈的凝視加入了點點幽默。他放開她的手,只是玩著她的髮卷,指節刷過她的肩膀,讓她幾乎停止呼吸。“告訴我,為何你去找蕭夫人雇個男人來,而不在你認識的人裏引誘一個。”

  “理由有三。”她說道,覺得當他的手在碰她頭髮時講話很困難。一陣熱浪從她的喉嚨直燒上雙頰。“第一,我不想跟個男人睡覺,然後這輩子都還得在社交場合裏看到他。第二,我不懂得引誘任何人的技巧。”

  “那些技巧並不難學,蜜桃。”

  “真是個可笑的名字。”她不安地大笑。“別那樣叫我。”

  “第三點?”他提示地說,讓她想起自己尚未說完的解釋。

  “第三……我認識的那些紳士,對我沒有吸引力。我試過想像那可能會是怎樣,可是覺得他們都不吸引我。”

  “怎樣的男人吸引你?”

  當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摸到她的後頸時,曼笛幾乎跳起身來。“嗯……不要俊美的。”

  “為什麼?”

  “因為俊美跟虛榮是分不開的。”

  傑克咧嘴一笑。“那我猜,其貌不揚則和大量的美德成雙作對?”

  “我沒那樣說。”她抗議道。“我只是喜歡男人的相貌平常就好。”

  “那他的個性呢?”

  “愉快的、別太自誇,聰明但不狡詐,有幽默感,但是不愚蠢。”

  “我想,蜜桃,你所謂的理想男性是個完美的庸才。我認為你在說謊,你隱瞞了自己真正的欲望。”

  她的雙眼睜的鬥大,眉頭因為惱怒而皺在一起。“你給我聽著,我可是個再誠實不過的人!”

  “那就對著我說,你半點都不想遇到你在小說理描寫的任何一個人物。例如你上一部小說的英雄。”

  曼笛嘲諷地哼了一聲。“你說那個沒教養的蠻子,最後把他自己和周遭每個人都搞到民不聊生?像野蠻人似的征服女人,一點也不尊重她們的願望?他才不是個英雄,先生,我是用他來描寫這樣的行徑沒有好下場。”這個人物讓她回想起來仍怒火中燒。“還有讀者竟敢抱怨沒有美滿大結局,很明顯,他根本不值得!”

  “部分的你很喜歡他,”傑克專注的看著她。“我在你的字裏行間看得出來。”

  她不自在地笑了。“好罷,在幻想的王國裏或許有一點。但是現實生活裏絕對不會。”

  在她頸後的手溫柔地靠近,穩穩地握著。“那麼,這是你的生日禮物,曼笛。夢幻的一夜。”他逼近她,頭與寬闊的肩膀遮住火光,彎身給曼笛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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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等等。”一陣驚恐襲上曼笛的心頭,當傑克的唇挨近,她連忙別過頭去。他的唇壓上她的臉頰,霎時一道熱意刷過,她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等等。”她又說了一次,語聲顫抖。這名陌生男子試探著繼續吻她,曼笛想避開,臉轉向火焰,金黃的火光閃動,讓她的眼睛為之一眩。傑克的嘴溫柔地移過她的面頰,轉向耳畔,輕輕呵著耳邊的髮絲。

  “曼笛,有人吻過你嗎?”

  “當然有。”她謹慎地說,保持自己的尊嚴,可是,似乎沒辦法堅稱那些吻和傑克的吻有任何類似之處。在花園裏的悄悄一吻,或是在節慶時檞寄生下的例行擁抱,都完全不能和此時此刻的情境相提並論;這樣被緊緊摟在一名男子的臂彎裏,鼻腔裏儘是他的氣味,隔著亞麻襯衫,周身感受他體膚的熱度。“我--我覺得你功夫很到家。”曼笛說。“以你這一行的專業觀點來說。”

  這句話引得他笑意一閃。“你想多知道一些嗎?”

  “首先,我想問你一些問題。你……你從事這一行有多久了?”

  他立刻就明白了曼笛的意思。“為蕭夫人工作?沒有多久。”

  曼笛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使得一個像他這樣的男子下海從事性交易。說不定他失業了,說不定因為犯了個錯被開除,說不定他欠下一堆債,所以需要更多的錢。有這樣的容貌、機智和風度,應該有很多合適的工作才對。他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就是好吃懶做、揮霍無度。

  “你有家人嗎?”她問道。

  “沒有值得提的,你呢?”

  曼笛察覺到他語調微微改變,仰起頭看他。現在傑克的眼神看起來很嚴肅,面容無比俊美,看到他,就讓曼笛心中湧起一陣快樂的悸動。“我雙親都去世了,”她告訴傑克。“不過我有兩位姊妹,她們都結婚了,我有一大堆侄子侄女。”

  “你為什麼不結婚呢?”

  “那你又為什麼不結婚呢?”她反問。

  “我喜歡獨立,不想被束縛。”

  “我也一樣。”她說。“除此之外,任何一位元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很難相處、個性倔強又頑固。”

  他懶洋洋地笑著。“你只是需要被適當地調教一下。”

  “調教?”曼笛不悅地又說了一次。“你最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任何一個稍微懂得女人的男人,都有法子讓你像只小貓喵喵叫。”

  曼笛一陣惱火,又忍不住想笑,他可真是個惡棍!可是她不會被傑克的偽裝騙倒的。雖然他的態度沒半點正經,但曼笛感覺得出來,在玩笑的態度下有些別的--充滿耐心的警醒,對自身力量的克制--這使得她神經發出警告。這人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而是一個成熟的男人。縱然曼笛稱不上飽經世故,然而從傑克看她的眼神,她很清楚,他有目的而來--也許要她的順從、與她歡好,或僅僅是她的錢。

  在曼笛的凝視之下,傑克的手伸向頸間,鬆開那條灰絲領帶,緩緩地解下來,彷佛怕動作太快會嚇到她似的。她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傑克解開襯衫上三顆扣子,傾身向前,端詳著她泛紅的臉。

  曼笛年幼時,曾看見穿著晨袍的父親一些灰色的胸毛;當然,她也看過工人和農人敞開襯衫扣子的樣子。然而她想不起自己曾看過這樣的胸膛:宛如銅雕的男子胸膛,肌肉線條分明、質地厚實,幾乎微微發光。他的肌肉看起來是如此堅實,又無比溫暖;火光在他光滑的胸膛上躍動。陰影落在肌肉如刀雕般的凹痕上,以及他咽喉底端的三角形凹陷。

  曼笛想撫摸他,享用自己的口唇覆上那誘人的凹陷,更加吸入他周身散發的挑逗氣味。

  “過來,曼笛。”他的語聲嗄啞,恍若一陣低低的摩擦音。

  “不行。”她的聲音顫抖。“我……我想你該走了。”

  傑克傾身向前,溫柔地扣住她的手腕,“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輕輕地說。“我不會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可是,在今天晚上離開你之前,我要抱你一下。”

  在她的體內,迷惑與欲望的感受瘋狂旋繞,讓曼笛既無所適從、又彷徨無助。她任憑傑克將自己整個人拉過去,讓她嬌小的四肢緊緊黏著他既長又大的手腳。巨大的手掌滑過她的背,曼笛感受得到掌心移動的軌跡;手心熾熱,猶如在那光滑、黃金似的皮膚底層下,有熊熊火焰在燃燒。

  曼笛呼吸急促,閉上眼睛,微微顫抖,渾身上下都浸浴在暖意之中。這是她有生以來首次一頭偎近一名男子的臂彎,背著光線,她仰頭看傑克背光而陰暗的面容。

  感覺到她的四肢在顫抖,他發出安撫的低音,將她摟的更近些。“別害怕,甯寧,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叫我什麼?”她迷茫地問道。

  他對她笑了。“愛爾蘭話,意思是一個小親親。我是不是忘了跟你提到,我有一半的愛爾蘭血統?”

  難怪他有種口音,乾淨、文雅的語調裏有著樂音般柔軟的韻律,只可能源自塞爾特人。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他受雇於蕭夫人。通常商人或商業機構會雇用的是地位較低的英國人,其次才是愛爾蘭人,讓這些有塞爾特血緣的人幹最下層的粗活。

  “你不喜歡愛爾蘭人嗎?”他問道,直直地看著她的雙眸。

  “噢,不會。”她感到暈陶陶地。“我正在想……。難怪你頭髮這麼黑,眼睛這麼藍。”

  “A chuisle mo chroi,”他喃喃地說著一句愛爾蘭話,一邊撥弄落在她小圓臉上的鬈髮。

  “那是什麼意思?”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總有一天。”他抱了她很久,直到她全身都浸潤在他暖暖的體溫當中,每根神經都飽滿而放鬆。曼笛穿著一襲褐橙條紋邊的高領連身衣裙,打折的細棉布繞著高領圍成一圈荷葉邊。傑克的手指移向領端的扣子,謹慎小心、不疾不徐地解開了上面幾枚小圓扣,露出她柔軟、冰涼的頸項。曼笛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頻率,她的肺急遽張縮,胸部反復起伏。傑克的一頭黑髮向她湊近,當他吻上她的喉間,雙唇溫柔地搜巡時,她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響。

  “你的味道好甜阿。”這些柔聲細語讓一陣陣愉悅的顫動貫穿了她的背脊。不知怎地,每當想像與男子有親密關係時,她想像的場景總是一片黑暗,以及不情不願的撫摸,她從來沒有料想到會有火光、有熱,還有如此耐心地崇拜她的身體。

  傑克的雙唇沿著她的喉嚨直吻到她耳邊的敏感部位,輕輕地戲弄著。感覺到她的舌尖輕觸一道細小的內部裂縫,曼笛驚訝之餘,全身一縮。

  “傑克,”她低語道。“你不用著扮演我的情人,真的……你這樣假裝我很可愛,實在是很好心,而且你___”

  他在她的耳邊微笑了。“如果你真認為一個男人的身體是因為好心而有這樣的生理反應,那未免過份天真。”

  他說話的時候,曼笛的小腹察覺到某種壓力正在貼近身體,立刻變得全身僵硬。她的臉燒的火紅,腦中的思緒猶如嚴冬裏漫天漂舞的雪花,亂成一片。她變成了石頭……。偏偏又極度好奇。他們的腿迭在一起,她的裙子被拉到膝上,她可以感覺他的整條長腿,也感覺的到他勃起的形狀,她從未被一個亢奮的男性抱在懷裏。

  “這是你的機會,曼笛。”他低低地說。“我是你的,你可以隨意對待我。”

  “我不知道要作什麼,”她不安的說。“所以我才雇你來阿!”

  他大笑起來,吻上曼笛裸露的頸際,她覺得自己頸動脈狂跳不已。此情此景實在過於夢幻,和她所經驗過的一切迥然不同,彷佛她不在是白曼笛。不是那個雲英未嫁的女子,握著筆、抓著紙,手指沾著墨水,帶著老處女的頭巾,腳邊擱著熱水罐;而是另一個柔軟的……脆弱的……。渴望、也被渴望的人。

  她明白自己一直有點怕男人。有些女孩輕易就懂了另一個性別的人類,可是她一直沒辦法。她知道的是,甚至在年少青春時,男人也從不逗弄她、與她調笑,卻總是跟她談一堆正經事,敬重她,合宜地對待她,從來沒想過曼笛也會喜歡他們偶而的放肆。

  現在來了這麼一個光彩奪目的男子,無疑稱不上是什麼正派人士,且似乎只想鑽入她的裙下。那麼,為何不讓他親吻、愛撫呢?美德對她有什麼好處?美德是一個冷淡的枕邊人;她比誰都更清楚呢!

  曼笛勇敢地揪住他敞開的襯衫,讓他的頭靠近自己。他的嘴立即順勢輕柔地掃過她的。一陣溫熱襲上她的軀體,歡愉的浪潮幾乎讓她麻痹。他的身體更重重地壓上來,他的口繼續挑逗她,吻的更深,直到她雙唇微啟。他的舌尖探入,本想為這前所未有過的陌生而退縮的曼笛,因為倚在傑克臂彎中的感受如此安全而沒有避開。

  在曼笛的胃部、甚至在她說不出名稱的全身各部位都盈滿了奇妙的感受,她等著傑克再一次來品嘗她……。噢,他親吻她的方式,既奇異又親密,更讓人興奮,令她的喉間不禁發出小小的呻吟。她的身體逐漸柔軟、放鬆、雙手移向他的頭,輕觸他漆黑如綢的髮絲,將散落在頸背的頭髮握成一束。

  “解開我的襯衫。”傑克喃喃說。背心與亞麻襯衫的扣子一一被不太靈活的手指解開來,薄薄的衣衫摸起來儘是暖意,從他的軀體上散發出香氣,塞進長褲的部位有些縐折。他的肌膚平滑而閃亮,當她的指尖遲疑地輕輕觸碰時,硬實、光滑如絲的一束束肌肉就一縮。他的身體散發出光與熱,誘惑著她,宛如暖洋洋的太陽對一隻貓兒的誘惑。

  “傑克,”曼笛說話時幾乎停止呼吸,她的手伸進襯衫,緩緩地撫摸他修長的後背。“我希望到這裏就好了……對我來說,生日禮物就樣就夠好了。”

  他輕笑一聲,以鼻子蹭蹭她的頸邊。“好。”

  她擁住那裸裎的胸膛,貪心地吸著他的體溫與氣味。“這真是太可怕了。”她喃喃地說。

  “為什麼可怕呢?”他的拇指順著那些鬈髮玩,摸到她的太陽穴附近,指尖輕按那脆弱的點。

  “因為有時後別知道錯過什麼比較好。”

  “你好甜。”他輕聲說,又偷吻她一下。“好甜……。讓我再待久一點。”

  她還來不及回答,他已深吻她,比以前吻的更深,他的大手溫和地拖住她的頭,手指深入披散下來的鬈髮。她全身伸直,迎向他的親吻與軀體,情不自禁想要和他靠得更近,某種前所未有、發自身體最深處的悸動泉湧而出,不禁弓起身體,想要加以紓解。

  這是個強壯高大的男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壓制她,但他卻出乎意料地溫柔。曼笛心裏有些不解,為何自己沒像慣常怕別的男人那樣怕他。自小大人就教她不能相信男人,男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激情,他們都很危險。可是,她覺得跟這名男子待在一起很安全。她把頭靠在他敞露的胸膛上,透過掌心,感覺到他強勁、快速的心跳。

  他移開口唇,俯視著她,雙眼看起來深得幾乎不像藍色。“曼笛,你信任我嗎?”

  “當然不信任,”她說。“我對你一無所知。”

  笑聲從他的胸腔逬出。“理性的女子。”傑克的手指移向曼笛的上衣,熟練地將一顆顆精巧的象牙扣子從扣孔裏解開來。

  曼笛合上雙眼,她的心跳聲變輕了,但依然猛烈,宛如一隻受驚的鳥而撲著雙翼。今夜一過,我就不會看到他了;曼笛這般告訴自己。所以,她可以任自己與這個男子一起作些禁忌之舉,然後將回憶永遠收藏心底。這是她只為自己保留的回憶。有一天當她年華老去,也習慣了獨居生活時,還依然留著曾與一名英俊陌生男子共度一夜的回憶。

  棕色條紋的衣裳滑開來,露出了裏面的細棉襯衣,以及用骨架撐起的前扣式緊身馬甲。曼笛還在考慮要不要教他怎樣解開,他就已經動手了,顯然很熟悉。看來,這不是他碰過的第一件。

  傑克把衣服的前端邊緣拉緊,隨即解開成排的小鉤;曼笛的肋骨先是感到一陣微微的壓迫,隨著馬甲一解開,她奇妙地覺得無比放鬆與舒適。接著他將她的手從外衣裏解救出來,讓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薄的近乎透明的棉質衣物,曼笛覺得身體被一覽無遺。不去抓起外衣往身上蓋的努力使她的雙手顫抖個不停。

  “你會冷嗎?”傑克關切地問道,注意到她在發抖而將她擁近胸前。他很強壯,作什麼都毫不費力,整個人生氣勃勃,體熱透過亞麻襯衫傳來,曼笛開始為另一個迥然不同的原因而顫抖。

  傑克推開襯衣的肩帶,俯首輕吻她弧形優美的雪白香肩。他的指尖戲弄著她,隔著薄薄的棉質衣物輕觸、溫柔地捏弄。曼笛合上眼睛,轉過頭,讓自己的雙唇印上傑克的面頰,微生的胡渣讓她感到些許刺痛,也誘得她心動不已。她的唇往下移去來到下巴。微生胡渣的肌膚轉為光滑如絲。

  她聽到傑克用蓋爾語方言在說什麼,聲音模糊而急促,大手拖握著曼笛的頭部,讓她往後靠在長椅上。他的嘴靠近她的胸前,吻著她,隔著那一層棉質衣物逗弄著她。“幫我脫掉你的襯衣,”他語聲嘶啞地說道。“拜託,曼笛。”

  曼笛遲疑了,她急促的呼吸和傑克的混在一起,接著她從手臂褪下衣袖,脫去衣衫。她感覺到傑克把襯衣往下拉到她的腰部,變成薄薄的一團,讓她的上半身近乎全裸。和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共處一室,在長椅上被他脫到半裸,馬甲丟在地板上,本來這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可是她已經做了。“我不該這麼做。”她顫抖著說,徒勞地試圖用手遮住豐滿的胸部。“我根本就不該讓你進門。”

  “再對不過了。”傑克朝她邪惡的一笑,脫去襯衫,露出軀體,他的肌肉極度完美,宛如精巧打磨過,簡直不像真的。曼笛緊張得難受,身體裏像是打了一堆死結。當他俯身過來,她還在費盡全力與自己的壓抑和禮教抗爭。“我該停下來嗎?”他將曼笛摟近他高大的身軀。“我不想嚇到你。”

  她的面頰偎著他的肩,裸裎的肌膚與他相碰觸,歡愉的感受湧上。她放鬆下來,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柔和,從來沒有這麼樂意柔和下來。“我不怕。”她說。話聲如癡如醉並放開抱在胸前的雙手,讓自己的乳房直接貼上他的胸膛。

  他自喉間發出一聲近乎痛楚的低吼,整張臉埋進她的頸間,熱吻她,一路向下,口唇覆上她的乳尖,舌頭輕觸敏感的尖端,而曼笛緊抿雙唇,恣意品嘗這讓她目眩神迷的快感。

  傑克的舌尖懶洋洋地轉動,品嘗、逗弄,口腔中的熱氣蒸騰,接著他移向曼笛另一邊的乳房,速度極緩極慢,讓她忍不住為此啜泣起來,他則好整以暇,彷佛有揮霍不盡的餘裕,彷佛時間根本不存在,可以任他在曼笛的身體上享用一場沒完沒了的盛宴。

  他撩起她的裙子,置身在她的腿間,讓自己長褲底下硬挺的山脊壓著她的襯褲,那細緻的亞麻布上已有些許濕痕。他以雙肘撐著身體,凝視她泛紅的面孔,以小腹壓進她的身體,那親密的壓力以及自然滑移到她最想要的位置,令她不禁屏息。邪惡的他對女性的身體無比瞭解。這個動作在她的腿間激起快感,透過體內的私密渠道流遍全身。她覺得醺然如醉、生氣盎然、情欲激動得難以忍受。她屏住呼吸,伸手環抱他的背部,感覺著他移動時肌肉沉厚的伸屈力道。

  他們之間還有好幾層衣物,像是長褲、鞋子、襯褲,更別提她那層層迭迭的累贅長裙。突然之間,她想將一切全部脫去,以完全赤裸的身體去感覺他的體溫,當她想更挨近他一些時,這股突如其來的饑渴讓她震驚難抑。似乎看透她的想法,他發出不太穩定的笑聲,握住她的手。“不,曼笛……今晚你還是保留處子之身的好。”

  “為什麼?”

  他的手覆上她的胸脯,溫柔地一握,半啟的唇則挨近她的咽喉。“因為你應該先對我有一些瞭解。”

  看來他不會和她做愛了,這反而變成曼笛此刻最想要的。“可是我再也不會見到你,”她說。“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

  傑克大笑起來,藍眼閃亮地在她唇上留下深深一吻,把她擁得更緊,在她的耳邊親密地低語。從來沒有人這樣跟她說話,每個人都敬重她的自持,敬重她合宜的言行舉止,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男子這樣親昵的叫她,喚她親親、甜甜……。更沒有人帶給她這種感受。

  激情的火苗在她體內燃燒,對於自己身體的反應,她既無比渴求,又感到痛恨,眼中不禁湧出灼燙的淚水。現在她更深切明白,自己不該雇用這個神秘男子的原因;的確,如果可一而不可再,那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曼笛,”傑克輕聲說,他誤會了她流淚的理由。“我會讓你感覺好一點……你不要動………讓我來……。。”

  他的手在裙子底下摸索著,找著了襯褲的帶子,隨即像個專家般熟練地解開。曼笛頭暈目眩,發著抖靜靜地躺著,手還環抱住他的肩膀。他輕觸小腹柔軟的肌膚,拇指掃過腹部中央的臍眼,再往下移去,到曼笛從未想過會被別人碰、自己也從來沒碰過的地帶,他的手拂過那一片小小的鬈毛,指尖小心翼翼地探索著,讓她臀部一挺,身體一陣抽搐。

  他的愛爾蘭口音變得比以前更濃重。“是不是這邊痛,甯寧?”

  曼笛喘息著,偎著傑克的頸子。他的手指尖端逗弄、輕輕磨蹭著,找著了最精緻敏感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部位,在他一觸之下就顫動起來,像是自有生命。熱流從曼笛的腰間、胸口與腦子裏逬發,在他溫暖的控馭下,她是個心甘情願的俘虜,渾身肌膚泛紅,從頭到腳都覺得刺刺的。接著一隻手指輕壓,滑進曼笛體內,進入她的私密地帶,造成微微的濁燒感。她緊緊環抱著他,身體自然的阻抗反應,讓她一陣顫動。

  她的頭往後仰,暈眩地看著他的臉,那雙眼睛中的光澤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色彩,或許,除了在夢裏才有……。無比明亮、純粹的藍,充滿了讓她驚異的性愛知識。傑克的手指在她的體內微曲,拇指搓弄著萌發快感的小點,反復激烈地撫觸她。直到曼笛弓起身子,發出一聲顫抖的叫喊,整個人放鬆下來,所有一觸即發的感官終於起火燃燒。

  她繼續沉浸在某種徘徊不去的充盈感,漂浮在暖流中,直到傑克終於低低呻吟了一聲,坐起來後,別開臉沒有看她。失去他的雙手和嘴___特別是他的嘴___讓她整個人都渴望著要他,也知道他給予她解脫,卻沒讓自己享有。曼笛嘗試性個伸出手去,放在他穿著長褲的腿上,想說明自己也願意給他她剛剛感受到的快樂。他只是把她的手從腿上拿開,但握在掌心,執到唇邊一吻。

  “曼笛,”他粗聲的說。“和你再相處下去,我就要管不住自己了,我必須在還能自製的時候離開。”

  曼笛對自己夢囈般的遙遠聲音感到訝異。“留下來,留在這裏一整夜。”

  傑克苦笑著瞥她一眼,曼笛看到仍在他雙頰上的紅潮。他繼續愛撫她的手,用拇指觸摸她的掌心,彷佛要把他的吻按進她手心裏去。

  “是……是不是……你還有……別的約?”曼笛試著問道:一想到這名男子要離開她懷抱,去找另一位女性時,一陣恐怖感驀然襲上心口。

  傑克發出短促的笑聲。“老天,不是的,不過是___”他不再說下去,只情緒翻湧、心事重重地瞥了她一眼,“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他彎身,親吻她的下巴、臉頰,還有她閉著的眼瞼。

  “我___我不會再找你了。”當傑克就近拿起一條膝毯,蓋在曼笛身上時,她不太自在地說。

  他的聲音裏充滿某種一言難盡的東西。“嗯,我知道。”

  她閉著眼睛,聽他在爐火前窸窸簌簌穿上衣服。她整個人漂浮在羞赧與愉悅的感受中,開始尋思今夜所體驗到的各種事情。

  “再見了,曼笛。”他低聲說完就走了,留她獨自一人,衣衫淩亂地坐在爐火前。柔軟的毛毯裹著她裸露的肩,頭髮批散在身體,以及長椅扶手上。

  她不禁開始轉些荒誕不經的念頭……。她想再去找蕭夫人,問這名男子的事。她想知道更多和傑克有關的一切。但那樣有什麼意義?他生活在與她完全不同的世界裏,那是一個詭密的下層世界,和他建立友誼關係是不可能的。雖然這次他不收錢,下次說不定就會。

  噢,她一點也沒想到會有如此感受,充滿罪惡感但又無比渴盼,喜悅的火苗依然在體內躍動,皮膚的刺激感像是全身蓋上一層絲質面紗;想像他的手指在她的體內、傑克的嘴挑逗著她的乳房,曼笛不禁拉起毯子來蓋住臉,羞赧地呻吟出聲。

  一如對自己立下的誓言,生命將在明天繼續正常;不過今晚餘下的時間,她願放任自己繼續漂浮在對這名男子的幻想之中。現在他已經變得不太像是真實的個體,而是夢一般的存在了。

  “生日快樂。”她對自己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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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曼笛的父親去世以後,決定搬到倫敦就沒什麼困難了。她本來也可以就此待在溫莎,那邊距離倫敦不過二十五哩,也有幾家知名的出版社,她自小就住在溫莎,兩位姊姊的家也在附近,而且依據父親的遺囑,白家小巧舒適的房子是留給她的。

  然而,在父親的葬禮結束以後,曼笛很快便把房子賣了;她的兩個姊姊海倫與蘇菲簡直怒不可遏。她們憤怒地說,大家全都是在那棟房子裏出生的,曼笛沒有權利隨便賣掉家族歷史的重要部分。

  表面上,曼笛逆來順受地挨姊姊們的罵,其實,只要一想起經歷了多少辛苦才可以贏得可以隨意處置那棟房子的權利,她就不禁會露出冷冷的微笑;但她很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情緒,不讓任何人發現。或許海倫和蘇菲很珍愛那棟房子,但過去五年間,那座房子只能說是她的監獄。兩位姊姊都結了婚,各自離家,留下來的曼笛獨自照顧為病所苦的老邁雙親。她的母親在病床上輾轉了三年才耗竭而逝,那段日子緩慢無比、一團混亂,簡直不堪回首。之後則是她的父親逐漸衰頹,他的怨言層出不窮,使得他的病情加劇,也使他終至一無所有。

  曼笛一直獨立背負這些重擔。她的姊妹們總是沒時間,要忙自己的家庭,沒辦法幫她什麼忙。大部分的朋友與親戚則一致表示非常相信曼笛完全有能力將一切料理得很好。畢竟她年紀一把了又沒結婚--除了照顧父母,還有什麼好做的?

  一位好心的阿姨甚至告訴曼笛一些事,證實了她的想法;爵爺刻意不讓她結婚,以確保他們老年時有人照顧。曼笛還真希望上帝有別的安排。顯然大家都認為曼笛不可能找到一個伴侶,不如在家照顧父母。

  在那幾年,無論是心靈或身體上都非常艱辛。她的母親一項說話尖刻、很難取悅,但她以沈靜的莊嚴態度承受了自身日漸衰竭的病苦,讓曼笛感到些許安慰。當生命即將到達尾聲,母親的慈愛溫柔,竟是曼笛記憶中前所未見;她離開人世的那個日子,在曼笛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痛楚。

  相形之下,疾病讓她的父親從一個快活的男子轉變成脾氣最惡劣的病人。曼笛經常得跑來跑去地張羅,為他準備的餐點沒一樣他滿意的,那些無以數計的要求,讓她忙得沒有半點屬於自己的時間。

  不過,為了不讓自己被這些挫折感打倒,曼笛開始利用深夜和清晨寫作。起先只是讓自己高興,但逐漸地,她開始希望這些小說可以出版。

  出版了兩本書,她的雙親也先後去世,曼笛終於可以照自己的意思過活。她希望餘生都住在人口一百五十萬、也是全世界最繁忙與龐大的都市。靠著父親留給她的兩千磅遺產,加上賣去房子的所得,曼笛在倫敦西郊購置了一間小巧優雅的房子。她把兩名家僕帶在身邊,一個是車夫查理,一個是女僕蘇珊,另外又雇了一個名叫羅蘭的廚子。

  倫敦有她想望的一切事物,或許更多。直到現在,即使在這個城市已住了六個月,每天早晨曼笛還是在滿懷驚喜中醒來。她喜愛倫敦的煙塵、嘈雜聲和快節奏。每個日子以街上小販沙啞的叫賣聲揭開序幕,而在駛過鵝卵石街道的馬車聲中結束,這些馬車將人們載往各自的夜生活。她喜愛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晚宴、私人劇本朗讀會,或者文藝討論。

  出乎曼笛意料之外,在倫敦文藝圈裏她算是小有名氣。許多出版商、詩人、記者,還有其餘的小說家似乎都知道她的名字,也讀過她的書。從前在溫莎,認識她的人只覺得她寫東西是浪費時間。當然沒有一個人贊同她寫小說,大家都暗示說,那些東西上不了臺面,不是有教養的人會看的。

  曼笛無法理解,為何她的書寫與自己的人格有這麼大的落差。每當她在一迭白紙前坐定,她的筆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她會寫出自己從來不認識的人物……有時暴力、有時野蠻,但總是無法熱情;有些走向毀滅,有些即使有道德上的缺陷,卻依然最終的勝利。既然她並沒有實際可以取材的模型去描寫這些小說人物,曼笛終於明白:這些人物的感受與熱情,只可能源自她的內心深處。她也不敢多想,不願感到不安。

  上流社會小說……。傑克曾經提到這一類作品,她也讀過一些,這些故事描繪特權階級的人,他們奢華無度的生活、桃色事件、穿戴的衣著與珠寶。然而,曼笛對這些上流社會生活所知甚少,如果要靠寫作維生,她實在不能描寫自己不熟悉的世界。所以,她描寫鄉下人、工人和教士,官員與鄉紳,說來幸運,曼笛的故事似乎有不少讀者,銷售量也不錯。

  生日過後一個星期,曼笛接受邀請,參加一場在戴泰德先生家舉辦的晚宴。戴泰德是位律師,為作家們處理各類交涉的事務,擔任法律顧問。戴先生是曼笛所認識的人裏頭最快活、最放縱自己的人了,他喜歡花錢、喝酒,還抽煙過量、賭博,甚至還追女人,但是非常快樂。很多人都喜歡參加他的晚宴,宴會上會有許多美食、美酒,以及愉快的氣氛。

  “真高興你今天晚上要出去,曼笛小姐。”曼笛的女僕蘇珊說。看見曼笛對著門廳的穿衣鏡檢查儀容時,她在一旁有感而發。蘇珊是個中年女人,身材小巧,個性活潑,服侍白家已有多年。“你寫了整整一個星期,居然沒有頭痛倒地,真是奇跡。”

  “我得把小說寫完阿!”曼笛報以一個淺淺的微笑。“不然我哪裡也不敢去。我很怕薛先生會聽說我工作沒做完,還敢在城裏到處閑晃。”

  提到曼笛的出版商,蘇珊一陣大笑。薛先生不愛說話,是個嚴肅的人,總是在擔心他旗下的作家會沉溺於倫敦聲色犬馬的生活,疏忽了寫作。老實說,這樣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切娛樂與享受,倫敦幾乎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一個人很容易就此忘卻應盡的責任。

  曼笛瞥向門旁的長窄窗,注意到玻璃上凝結的冰霜,不禁顫抖起來,哀怨地望著自家舒適的小客廳。已經要出門了,可是突然之間,她好想留在家裏,披上一件舒服的舊長袍,在爐火邊看書度過夜晚。“外面看起來好冷喔!”她說。

  蘇珊立刻取來女主人的黑色天鵝絨披風,小小的門廳裏回蕩著她生氣勃勃的絮絮叨叨。“別擔心天氣冷,曼笛小姐,在你活的夠老、老的動不了、擋不住冬天風寒的時候,你有的是時間可以每天坐著,現在是你該出去和朋友快活的時候,一點點冷有什麼關係?我會在暖爐邊燒煤,你玩回來的時候,會幫你備好一杯熱騰騰的白蘭地牛奶。”

  “好的,蘇珊。”曼笛對女僕順從地一笑。

  “還有阿,曼笛小姐,”女僕大膽地對她說教起來。“和男士相處時,記得收斂自己的舌頭。講點好聽的話,微笑,裝出對他們的一切政治見解表示同意___”

  “我說蘇珊,”曼笛挖苦地打斷她的話。“你當真還是寄望我會結婚?”

  “當然有可能阿,很有可能的。”女僕堅持道。

  “我去參加晚宴,只是和別人聊聊天,”曼笛告訴她。“絕對不是去找丈夫的!”

  “啊,可是你今晚看起來真漂亮。”蘇珊讚賞的目光掃過曼笛一身的黑色晚禮服,皺絲的衣裳微光閃亮,低胸的剪裁貼著她豐滿的身材,上衣與長袖都綴飾著發光的珠子,手套與鞋子都是黑鹿皮所制。這堪稱是一套圓熟老練的服裝搭配,彰顯曼笛容貌的優點,特別是她豐滿的胸部。雖然曼笛從來沒作過這樣的打扮,不過,最近她請教了倫敦一位聲名卓越的服裝設計師,並且訂制數套最新流行的禮服。

  在蘇珊的協助下,曼笛披上以貂皮襯裏的披風,手臂從鑲絲的臂孔穿出來,扣上領口的金鈕扣。她們又選了一頂巴黎風格的黑天鵝絨帽子,蓋在她的髮型上。聽從蘇珊的建議,曼笛今天晚上決定換個新髮型,讓一些鬈髮從編得鬆鬆的辮髻落下來。

  “我敢說你會找到一個丈夫的。”蘇珊堅持說。“說不定今晚你就會碰到他了。”

  “我不想要丈夫,”曼笛彆扭地說。“我喜歡獨立。”

  “獨立,”蘇珊轉著眼珠叫道。“我認為你會比較喜歡床上有個丈夫跟你作伴。”

  “蘇珊,”曼笛以不贊同的語調提醒她,但女僕只是大笑著;她敢這樣暢所欲言,一方面是因為年紀較長,二來也是因為她在白家待很久了。

  “我保證你會比你兩個姊姊找到一個更好的丈夫___願老天保佑她們兩位。”蘇珊預言道。“耐心等候的人,總是得到最好的。我一向這麼說。”

  “誰敢跟你爭辯?”曼笛挖苦地說,當車夫查理將門打開,一陣冷風迎面而來,曼笛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馬車已經預備好了,曼笛小姐。”查理快活地說,在他臂彎裏掛著一條折迭整齊的毯子。車子雖說舊了點,卻維護得很好,他護著曼笛上了車,在她身上蓋好毯子。

  曼笛背倚著車內年歲已久的皮墊,縮進滾著絲邊的長羊毛毯下,想到等一下的晚宴,偷偷地微笑起來。生命很美好,她想著。她有朋友,有個舒適的家,有分不僅有趣、收入也還可以的職業。然而,即使擁有這麼多的幸運,對於蘇珊堅持她還是得找個丈夫,曼笛不禁微微著腦。

  曼笛的生命裏沒有男人存在的空間。她喜歡自由自在的行動、說話,假使有個丈夫,法律和社會權威都認可他有權利控制她……這個想法真是讓人受不了。要是雙方起爭執,丈夫擁有最後的決定權;丈夫可以取走她所有的財產;所有的孩子都為丈夫擁有。曼笛知道,她永遠不會願意讓另一個人對自己擁有這麼多的權利。這並不意味著她不喜歡男性;相反地,她覺得男性能把事情弄得對他們如此有利,算是相當聰明。

  還有……。如果在參加宴會與聽演說時,有個可人的伴侶,該有多好。有個人可以一起談論、爭辯、共用想法,也可以共進晚餐,在床上摟緊她,驅走冬天的風寒。的確,獨立是最佳的一條路,但並非最舒服的路。萬事皆有代價,曼笛的獨立自主,代價就是大量的寂寞。

  那一夜不過發生在一個星期之前,美妙的回憶依然流在她的心坎裏___即使她已經想盡辦法要置之腦後。“傑克。”她輕聲低語,一隻手放在心口上,感到胸中一痛。傑克的身影仍舊在她心中徘徊不去:那雙超凡脫俗的藍眼,他語聲中飽經滄桑的音色。對許多女性來說,一夜的浪漫邂逅算是家常便飯,可是對曼笛而言,那是她生命中最非比尋常的經歷。

  片刻的綺思回想,在曼笛的馬車抵達戴先生家大門口時便消融了。戴先生的屋子是一棟可愛的紅磚白牆建築,共有三層樓,面對一座小小的花園廣場,充滿著燈光,回蕩著歡笑和社交談話聲。戴先生是位事業有成的律師,住宅設計得非常優雅,門廳兩端有迷人的橢圓型石膏花壇,寬敞的接待廳是舒爽的淡綠色,精緻的灰泥天花板映在閃亮的橡木地板上。空氣中飄著讓人胃口大開的香味,玻璃餐具的碰撞聲響夾在絃樂四重奏中,在在預告著稍後將會有一頓美食,讓賓客們大快朵頤。

  中央部分的每個房間都擠滿了人,曼笛向認識的人頷首微笑。她很知道該怎麼用一位人人喜愛的老姨媽態度與人相處……。她有時會精明的批評這位或那位男生,但沒有誰真的相信她會有這些花前月下的韻事。大家都已經很平常地把她當成“上架庫存”的類型了。

  “我親愛的白小姐!”一個雄渾的聲音叫道,曼笛轉過身,看到戴先生誠懇、愉快的紅通通面孔。“今晚的宴會如果沒有你大駕光臨,就真是太美中不足了啦!”

  雖然戴先生比曼笛至少年長十歲,但那一頭叫人吃驚的白髮下,依然有張永遠年輕的面容,以及少年般的性情。他鼓鼓雙頰,淘氣地咧嘴一笑,“你今晚真美,”他繼續說著,拿起她的手,放進胖胖的掌中。“把在場所有的女士都比下去啦!”

  “戴先生,我已經聽慣你這些隨口而出的甜言蜜語了,”曼笛微笑著提醒他。“我很聰明,不會再上當了。你還是找個容易受騙的天真小女孩來練習罷。”

  “可是,我喜歡說給你聽阿!”他說,曼笛轉轉眼珠,對戴先生一笑。

  戴先生殷勤地引著曼笛入內,他們走過一張巨大的桃花心木長桌,兩邊各放一個銀色的大甕,其中一個裝著熱潘趣酒,另一個盛滿冷水。戴先生讓侍者為曼笛了盛一杯潘趣酒。

  “戴先生,現在我堅持你應該去招呼其餘的客人了。”曼笛輕輕嗅著酒杯,讓鼻腔中注滿潘趣酒的香味,雖然戴著手套,她的手指還是冰透了,所以暖暖的酒杯讓她很舒服。“我已經看到好幾位想去打個招呼的人士了,你一直跟著我,會拖慢我的應酬速度。”

  聽到這戲謔的話語,戴先生爽朗大笑,深深一鞠躬,便離開了。曼笛一邊啜飲冒著熱氣的潘趣酒,一邊掃視場中的人群:作家、出版商、插畫家、印刷商、律師,甚至還有一兩位評論家--人們或聚或散,偶爾又重新在聚攏,人群一直變動著,整個室內流動著談話聲,不時在這裏或那裏爆出一串大笑。

  “曼笛,親愛的!”一的銀鈴般的輕快聲音喚道,曼笛轉身招呼一位充滿魅力的金髮寡婦,鈕蘭馨小姐。她是位成功的作家,寫了六、七本通俗小說,內容主要是很戲劇化的故事,情結牽涉到重婚、謀殺和通姦。雖然曼笛個人覺得鈕蘭馨的作品有點太矯揉造作,不過還是挺喜歡讀。鈕蘭馨身材纖長,氣質柔媚,愛好八卦,只要任何是她認為值得注意的作家,她都會去打交道。聽蘭馨說長道短總是很有趣,不過她也很當心,任何不想被別人加油添醋、一講再講的事,都不會跟蘭馨提起。

  “親愛的曼笛,”蘭馨輕聲說,她手持一隻杯腳略重一些的高腳酒杯,帶著手套的修長手指沿著杯緣彎成優美的弧線。“真高興看到你。到目前為止,從這扇門進來的人裏面,你大概是唯一有良好判斷能力的人了。”

  “我還不知道良好判斷能力是這樣讓人嚮往的特質呢,”曼笛微笑答道。“魅力與美貌絕對比較受歡迎。”

  蘭馨回給她一抹獨特的淘氣笑容。“你我都同時擁有這三項特質,我們真是太幸運啦!”

  “你說的對。”曼笛自嘲的回答。“告訴我,蘭馨,你最近小說寫得怎麼樣了?”

  這位金髮女子埋怨地看她一眼。“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我只能說一點進展也沒有。”

  曼笛同情地一笑。“你一定會解決的。”

  “噢,我不喜歡沒有靈感還寫作。我會一個字都不寫,直到我遇上什麼事或什麼人刺激我的創造力,我才要寫。”

  聽到蘭馨宛如掠食動物的措辭,曼笛笑個不停。在出版界裏,這位美豔寡婦對風流韻事的好奇,可說是眾所皆知。“你還沒找到特別引發你興趣的對象嗎?”

  “還沒有……雖然我心裏已經有好幾個人選。”這位孀居女子優雅地從高腳杯中啜飲一口。“比方說,我會很樂意多認識那位元迷人的狄約翰先生。”

  雖然曼笛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他的名字倒是經常被提起。在倫敦藝文圈,狄約翰是個惡名遠播的人物,身世成謎,過去短短五年間,將一間小出版社經營成倫敦最大的出版公司之一,他的急遽竄升,很顯然是因為完全不把道德風俗或公平的商業競爭規則放在眼裏。

  狄約翰借著魅力、欺騙與賄賂,從別的出版商那邊挖走最好的作者,鼓勵他們寫聳人聽聞的奇情小說。他會在所有受歡迎的期刊上打廣告,還付錢請人在宴會裏、酒館中讚美這些書。批評家指責狄先生出版的書會對可塑性高的公眾價值觀造成惡劣的影響,出於社會責任,狄先生於是在書上加注提醒讀者的警示語“本書可能涉及暴力或駭人聽聞內容”,當然,這些警示標誌反而讓書的銷售量一路飆高。

  狄先生的辦公大樓是一座五層樓高的白色石砌建築,座落在繁忙的霍本街與馬蹄徑的交叉路口;曼笛看過那裏,不過從來沒有進去過。她聽說,在旋轉玻璃門後,有數以百千計的書堆在高達天花板的書架上。那就是所謂的流通圖書館,提供書籍給熱愛閱讀的大眾。狄先生的圖書館一共有兩萬名付費會員,每年繳年費就可以借書。在樓上則堆滿要送書店販賣的書,大樓裏還包括裝訂廠和印刷部門,以及狄先生的私人辦公室。

  有數十輛運輸車經常在狄先生的大樓出入,載著期刊和書送去給訂購者和顧客,巨大的商船每日一班,把書運往國外銷售。無庸置疑,狄先生趣味低級的事業帶給他可觀的財富。但是曼笛半點都不欣賞他。她聽說過狄先生是怎麼樣排擠規模較小的出版商,並打擊幾家與他競爭的流通圖書館,曼笛並不贊同狄約翰在文藝圈握有的權力,更不欣賞他對權力的誤用,也因此她一直儘量回避與狄先生會面。

  “我沒聽說狄先生今天晚上要來這裏,”曼笛皺眉說。“老天,我無法想像戴先生和狄先生會是朋友。據我所知,狄先生是個惡棍。”

  “親愛的曼笛,我們沒人負擔得起不和狄先生交朋友的後果。”蘭馨答道。“甚至會盡一切可能贏得他的好感。”

  “到目前為止,我倒是盡一切可能的回避。至於你,蘭馨,我勸你最好也別接近他,和這樣一個男人打交道的念頭,我是絕對不--”曼笛突然停住,因為她在人群中瞥見一張臉。她的心跳暫停,由於太過驚訝,眼睛不由自主眨了好幾下。

  “曼笛?”蘭馨疑惑地問道。

  “我以為我看見……”曼笛緊張地涔涔出汗,目光掃過嘈雜的人群,她的心跳聲比會場裏所有一切聲音加起來更大。她往前踏出一步,又收回腳步,轉身左右張望。“他在哪裡?”她輕聲說,呼吸非常急促。

  “曼笛,你不舒服嗎?”

  “沒有,我……。”警覺到自己的動作怪異,曼笛勉力維持差點就失常的自持儀態。“我看錯了……。我還以為看到某個……不想遇到的人。”

  蘭馨好奇的目光從曼笛緊張的臉轉向嘈雜的人群。“為什麼你會不想遇到某個人?是那個你不予苟同的評論家。還是交情破裂的朋友?”她的唇邊勾起一抹狡獪的笑容。“還是哪一個關係沒有處理好的前任情人?”

  最後一句風涼話顯然是打趣,可是因為與事實太過接近,曼笛聽了不禁雙頰飛紅。“別開玩笑了。”她裝出活潑爽朗的聲音。為了掩飾慌張,她吞了一大口潘趣酒,結果舌頭燙到了,燙得她眼中微泛淚光。

  “你絕對想不到誰正向著我們走過來,曼笛,”蘭馨漫不經心地說。“如果狄先生就是你不想見到的人,我恐怕那已經太遲了。”

  不知怎地,在曼笛抬起頭來之前,她其實已經知道了。

  一雙目光銳利的藍眼,沈穩地看著她,讓曼笛百分之百確定那是誰。同樣的低沉嗓音,在一個星期之前,對她低聲說過無數親密的愛語,此刻說話的語調則平平靜靜、禮貌周到。“鈕夫人,請介紹我與您的朋友認識。”

  蘭馨報以一陣沙啞的笑聲。“我不確定這位元小姐是否樂意認識你呢,狄先生。真不巧,你的名聲比你本人更無遠弗屆。”

  曼笛幾乎無法呼吸。難以置信,他就是在她生日那天來造訪的男子“傑克”,那個擁抱她、親吻她,在她的客廳裏挑逗她,給她快感的人。他比她的記憶中更高大、膚色更深。瞬間她想起了自己的身體是如何渴望承受他的體重,她的雙手如何緊緊抓著他肩上硬實的肌肉……。還有從他口唇間嘗到甜美、黑暗的熱火。

  曼笛晃了一下,膝蓋幾乎不能移動,甚至劇烈顫抖起來。但是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失態,絕對不能引起注意;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隱藏他們雙方都心知肚明的羞人秘密。雖然幾乎無法講話,她還是想盡辦法讓自己開口。

  “蘭馨,請你為我介紹這位‘紳士’。”聽到曼笛嘲諷地特別加重“紳士”兩個字,狄先生眼中閃過一抹邪惡的亮光。

  精明漂亮的金髮女子露出深思的表情,打量他們兩個人。“我想我做不到,”她的話讓曼笛吃了一驚。“顯然你們是見過面的。或許,兩位之中有誰願意為我解釋一下這樣的場面是怎麼回事?”

  “不。”狄先生以一抹迷人的笑容,使直率的拒絕略微緩和。

  蘭馨饒富興味的目光從狄先生的臉移向曼笛。“好極了,我就讓兩位自己決定,之前是否相識罷。”她輕笑起來。“不過我先警告喔,曼笛,我會從你那裏把故事挖出來的。”

  曼笛幾乎沒注意到她的朋友離開了。全然的不解、憤怒、覺得遭到背判……她大受打擊,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每呼吸一口氣,都覺得整個肺在燃燒似的。狄約翰……。那自稱傑克的人……則耐心地站著,目光熾烈,宛如一隻活生生的老虎。

  曼笛驚恐地想,他握有毀滅我的力量。只要幾個字,或只要蕭夫人公開證實,他就可以毀了曼笛的聲譽、事業……。她維生的能力。“狄先生,”終於她盡可能維持尊嚴地說。“你或許願意解釋一下,上星期為何到我家來,還有為什麼要騙我。”

  雖然心中充滿恐懼與敵意,白曼笛依然直直注視他的眼睛,目光明亮,充滿挑釁。她絕對不是個膽小的人。

  傑克體內湧起激烈的渴慕感,那感覺與第一次在她家門口見到她時如出一轍。她是個華美的人,擁有天鵝絨般的肌膚、褐色鬈髮和豐盈的體態……而他是一個有品味的男子,衷心喜愛美好的事物。她的五官都很討人喜歡,即使不能說美麗,尤其,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實在不凡。那是洞悉世事的灰色……宛如四月微雨的明亮灰色……。那是一雙充滿智慧、又會說話的眼睛。

  某些跟她有關的小秘密讓傑克不禁微笑起來。他渴望要親吻曼笛那張衿持冷淡的嘴,直到她的嘴角柔和溫暖,充滿熱情。他想誘惑她、逗弄她,最重要的是,他想認識白曼笛。她能寫出一整本充滿各色人物的小說,每個人物正經的外表下隱藏著豐沛而原始的感情,這樣的小說應該是出自一位飽經世故的女子之手,而不是一個在鄉間長大的老小姐。

  在見到她之前,這些文字已經讓他著迷了很久。而自從在她家那一場引人遐想的邂逅之後,他更渴望認識她。他喜歡曼笛的挑釁、曼笛帶來的驚奇,還有她竟能將自己的生活安排的這麼好。從這一點來說,他們兩個很像。

  不過,曼笛有著高雅的儀態,那是他不具有、但一直非常喜愛的的特質。她究竟如何讓自己舉止自然、同時又非常高雅,這個謎讓傑克覺得趣味盎然、充滿好奇;據他所知,這兩種特質應該是互為相反的。

  “曼笛--”他開始說,但曼笛立即嗤之以鼻,提醒他修正用詞。

  “白小姐!”

  “白小姐,”他持平地說。“假使我沒有把握住那天晚上的機會,我必定會終生都感到遺憾。”

  她好看的眉頭緊緊打節。“你打算要揭發我嗎?”

  “此刻倒也沒有……”他若有所思地說,不過在他那雙魔鬼般的藍眼睛裏閃動著惡作劇的光芒。“雖然……”

  “雖然?”她懷疑地問道。

  “雖然這會個聊天的絕妙材料,不是嗎?可敬的白曼笛小姐,為了排遣寂寞,雇男人到家裏來。此話若是傳開,看你受窘,我會為你感到遺憾的。”他露齒一笑,曼笛沒有回應。“我們該進一步談這件事,我想知道你願意付我什麼樣的封口費。”

  “你想勒索?”曼笛更加憤怒。“你這惡毒、奸詐、卑鄙的小人--”

  “或許你應該降低一些音量。”他建議道。“事實上,白小姐--我的建議是為了你,而不是我的名譽著想--讓我們稍後私下談一談。”

  “絕不,”她聰明地反駁道。“顯然你不是個紳士,我也絕對不會付任何形式的封口費。”

  然而他們都知道,狄先生手中握有好牌,他的唇邊露出一抹懶洋洋的笑意,那是當一個男人知道想要的事物已經跑不掉、何妨暫退一步時會有的笑容。“你會與我見面的。”他堅定的說。“你沒有別的選擇。是這樣的……我手上有你的一樣東西,我正想該如何作最好的利用。”

  “你這無賴,”曼笛嫌惡地低聲說。“你是說,你從我家偷拿了什麼嗎?”

  他突然爆出笑聲,引來不少目光。“我手上有你的第一部小說。”他告訴曼笛。

  “什麼?”

  “你的第一部小說。”傑克再說一次,看到她得知實情時的激怒反應,他顯然非常得意。“書名是《佳人未央歌》,我剛把版權拿到手。這是一部不錯的作品,雖然還需要善加編輯才可以出版。”

  “不可能!”曼笛驚叫,一想到尖銳的語調可能會引來其餘賓客的注目,她硬生生把即將泉湧而出的輕蔑之詞吞了回去。“我多年前把這部小說以十磅的價格賣給了史高納先生。據我所知,付錢以後,他對這本書失去興趣,把它打入了冷宮。”

  “沒錯,而我最近買下這部小說以及所有的權利,並且花了不少錢。你上一部小說賣得很好,所以行情看漲。”

  “他不會賣給你的。”她激昂地說。

  “恐怕他已經賣了。”傑克挨的更近了些,以交換機密的低語聲加上一句:“事實上,那正是我去找你的原因。”他站得很近,近得嗅得到她髮中散發的檸檬香,也因此感知道她全身僵硬。她是否還記得他們歡好時的熱烈?在那之後,他足足難受了好幾個小時,腰部痛得要命,更渴望碰觸她柔軟如絲緞般的肌膚。那天晚上斷然離開她的居所,實在非常困難。可是他不能在身份誤認的情境下,與她發生親密關係。

  總有一天,當他們彼此之間不再欺瞞,他會回到她的懷抱。屆時,天地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他的欲望。

  她發出質問,但聲音並不穩定。“你怎會在我剛好等候……呃,另一位訪客的時候,去到我家?”

  “我是自願被我們都認識的一位元友人--蕭夫人所誤導的。”

  “你怎麼會認識蕭夫人?”曼笛眯起銀灰的雙眸,充滿指責。“你是她的顧客嗎?”

  “不,蜜桃,”傑克低聲說。“和你不同,我從來沒有用過職業情人。”她一臉通紅,讓他嘴角上揚。噢,他多喜愛逗弄衿持的她啊!但為了不讓她更不舒服,他以柔和的語調繼續說。“我認識蕭夫人,是因為我剛出版她的第一本小說《B夫人罪刑錄》。”

  “我猜那是個下流作品。”曼笛不高興地低語說。

  “的確,”傑克快活地回答。“對道德與所謂的高尚事物都造成威脅,所以至今還是我旗下最暢銷的書。”

  “我一點都不驚訝你會對這件事自鳴得意,而不是覺得丟臉。”

  對於曼笛正經八百的論調,傑克的眉毛一揚。“出版大眾愛看的書,賺進應得的利潤,我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

  “大眾未必知道什麼才是對他們有好處的讀物。”

  他懶洋洋地笑著。“那麼我想你是認為自己的作品非常適宜闔家關賞?”

  曼笛既羞且怒,不禁臉紅。“你不可以將我的作品和一個惡名遠播的女士寫的粗俗回憶錄相提並論。”

  “當然不可以,”他立刻寬厚地答道。“蕭夫人顯然不是作家……。閱讀她的書,就像是聽個幾小時的小道消息。然而,你是位有天分的作家,我對你衷心讚賞。”

  曼笛的表情清楚地反映出她矛盾的情緒。全宇宙的作家都需要讚賞,曼笛也不例外,聽到讚美,還是不由自主的高興起來。然而,她不能允許自己相信這名男子說的是真心話,於是嘲諷而懷疑地看他一眼。“你的好話既沒有必要,也沒有發揮什麼效果。”她告訴傑克。“請省省功夫,繼續解釋吧。”

  傑克從善如流地繼續說下去。“在最近一次與蕭夫人的談話中,我提到自己取得了《佳人未央歌》一書的版權,還有,我計畫要和你見個面。讓我驚訝的是,蕭夫人表示她認識你,於是建議我在星期四晚上八點去你家。看起來,她很確定我會得到良好的招待。事實的結果,”他不禁加上這一句:“她果然是對的。”

  曼笛謹慎地看他一眼。“可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安排?”

  傑克聳肩,不太情願地承認這個疑問也困擾了他好幾天。“我懷疑,其實是沒什麼理由。就和大部分的女性一樣,很可能蕭夫人作決定,並不出於任何邏輯判斷。”

  “說不定蕭夫人是要捉弄我。”曼笛慍怒地說。“或捉弄我們兩個。”

  他搖搖頭。“我不認為她有這樣的意圖。”

  “還有什麼別的可能?”

  “也許你該自己去問她。”

  “噢,我會的。”曼笛冷冷地說,引起傑克一陣大笑。

  “好啦!你瞧,”他的語氣柔和下來。“結果也沒有那麼糟,不是嗎?沒有人受到傷害……。而且我得說,在那樣的情境下,大部分男人不會像我那麼紳士的……。”

  “紳士?”她怒氣騰騰地壓低聲音說。“如果你真有那麼一絲半點的紳士風度,當你發現我弄錯人的時候,就該表明真實身份!”

  “然後搞砸你的生日嗎?”他半開玩笑,半是關懷地問道,看到曼笛握緊了帶著手套的小小拳頭,不禁露齒一笑。“別生氣了,”他耐心地安撫她。“我還是那天晚上的那個人,曼笛--”

  “白小姐。”曼笛立刻糾正他。

  “好好,白小姐,我是同一個人。那個時候,你很喜歡我,我們沒有理由不能好好坐下來談話,並變成朋友。”

  “當然有,我寧願你是個地下情夫,也不高興看到你是個鬼鬼祟祟、玩弄別人的出版商,而且我也不可能和一個勒索我的人交朋友;還有,我絕對不准你出版《佳人未央歌》,我情願燒了手稿,也不想看到它落在你的手裏。”

  “恐怕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不過,竭誠歡迎你明天早上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們討論一下關於這本書的出版計畫。”

  “如果你以為我會考慮--”曼笛激憤的話在看到宴會的主人戴先生過來時就住口了。

  這位律師的臉上寫滿了熱切的好奇心,戴先生對他們雙方露出笑臉,眼神快活,圓胖的雙頰擠得鼓鼓地。“我是來作裁判的。”他低聲笑著。“兩位都是我的客人,請別再爭執下去了。容我指出,兩位元才剛認識,實在還不應該有深仇大恨阿!”

  正吵得如火如荼,突然有人是著來調解,曼笛似乎很不悅,她說話時,目光沒有離開過傑克的臉。“戴先生,我剛剛發現,和狄先生講上五分鐘的話,就足以耗盡一位聖人一輩子的耐性。”

  傑克輕柔的回答,但目光中閃的打趣。“白小姐,您說自己是位聖人?”

  她臉紅了,咬緊嘴唇,正預備射出一連串憤怒的話語,戴先生連忙打圓場。“唉,白小姐,”他嚷著,笑聲中帶著刻意加入的快活。“我看到你的朋友尹先生一家人來了,來幫我招呼他們吧!”他警告地瞥了傑克一眼,輕輕地把曼笛拉走了。

  不過,在他們離開以前,傑克彎身向前,附在曼笛的耳邊低聲說:“明天早上十點我派馬車過去接你。”

  “我才不去。”曼笛生氣地小聲回答,她氣得全身僵硬,只有胸部微微顫動,在綴著珠子的黑絲禮服下看起來豐美無比。傑克立即感到一陣衝擊,灼熱感燒遍他全身,危險的地帶也為之熊熊起火。某種不明的情緒,類似佔有欲,或興奮……。或,甚至是柔情,緩緩浮現。他願意搜遍自己靈魂深處,找出任何堪稱美好的事物,拿來迷惑她、引誘她。

  “你會來的。”他說。他知道曼笛無法抗拒他,一如自己抗拒不了她。

  賓客們魚貫進入餐廳,這是一間以桃花心木為飾板的寬敞廳室,放著兩張長桌,每張桌子有十四個座位。四名戴手套、穿制服的侍者靜悄悄地在桌子四周走動,為入席的賓客們拉開椅子,在杯中注滿酒,在端來盛著牡蠣的巨大銀盤。接著上桌的是雪利酒和熱騰騰的甲魚湯,然後是以荷蘭酸辣醬裝飾的比目魚料理。

  傑克發現自己坐在鈕蘭馨的旁邊。他感覺到蘭馨對他有意思,可是,雖然傑克也覺得她很有魅力,卻不認為值得和她打交道;特別是他不希望自己的私生活,成了一大堆人茶餘飯後的話題。然而在桌底下,蘭馨的手還是淨往他的膝蓋上移,每一次撥開以後,這只手總是又回來更往他腿上探索。

  “鈕夫人,”他低聲說。“你的垂青讓我不勝感激,不過,如果你的手再不移開……。”

  蘭馨的手悄悄滑開,像貓般一笑,眼睛圓睜,充滿裝模作樣的無辜。“真是抱歉,”她柔柔地說。“我不小心滑了一下。”她撚起小小的雪利酒杯,細細啜飲一口,舌尖回味著杯緣金黃色的殘酒。“多麼強健的腿。”她輕柔地品評。“你一定常常運動。”

  傑克壓下一口長歎看向另一張長桌的曼笛。她正與左手邊的男士激烈爭論,每月出刊連載小說是否稱得上真正的小說。最近這是個熱門話題,因為有好幾家出版業者--包括他在內--正以連載形式推出小說,不過到目前為止還說不上成功。

  燭光下的曼笛很好看,她的神情時而深思,時而愉悅,灰色的雙眸靈動無比,比那些擦得發亮的銀器更為光澤閃耀。

  曼笛和在場的其餘女士不同,別人都很淑女,吃得不多,但曼笛的食欲很好。在公開場合可以盡情吃喝,顯然是未婚女子的特權之一。她是如此毫不做作,暢所欲言,與他所認識的世故女子全然不同。他渴望與她獨處,他嫉妒那些與曼笛同桌坐的男人,他們顯然比在場其餘都更愉快。

  蘭馨繼續用腿去碰傑克。“親愛的狄先生,”她用絲緞般柔軟的語聲說道。“你的目光好像離不開白小姐。可是像你這樣的男子,不可能對她有興趣的。”

  “為什麼?”

  蘭馨的唇間濺起如水花般的一串輕笑聲。“因為你是個青春年少、血氣旺盛的男人,而她……好罷,很明顯,不是嗎?噢,男人當然會喜歡白小姐,不過那就是跟喜愛姊姊或阿姨一樣,她無法引發男性愛的本能。”

  “或許吧!”傑克客氣地回答。這名女子顯然認為自己的魅力遠勝曼笛,從沒想過男人竟可能喜愛老小姐甚於她。然而,傑克曾經與幾位和蘭馨類似的女性交往過,很清楚在她淺薄、漂亮的外表下有什麼;或許,更精確地說,沒有什麼。

  一名侍者端著盤子進來上菜,看起來是奶油雉雞。傑克頷首讓侍者給他一份,一想到今晚還長的很,他就不禁要歎氣。明天早上,曼笛會來他的辦公室,可是要等到明天早上,簡直比要等上永恆的時間更為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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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4: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明天早上十點我派馬車去接你,

  我才不去。

  你會來的。

  這一段短短的對話困擾了曼笛一整夜,不僅反復出現在她的夢境中,還讓她第二天早上比平常更早醒來。可能的話,她真想讓狄先生好好失望一下,拒絕踏進他派來的馬車半步!可是,狄先生取得了《佳人未央歌》一書的版權,這件事是非處理不可。曼笛不想讓他,或是任何人出版這本書。

  那份稿子已經完成好多年,當時她已經盡力表達,但這畢竟是她初試啼聲之作,在情節上與人物的刻畫方面難免有許多瑕疵。現在要出版《佳人未央歌》,除非大加修改一番,不然評論家恐怕不會有什麼好話,讀者們的反應更不會好。可是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對一部只賣了十磅的作品進行艱巨的修改工作。因此,曼笛想向狄先生把這部作品買回來。

  另外,就是關於勒索的疑慮。如果狄約翰在倫敦散播消息,說曼笛雇男人進行性交易,她的聲譽和事業都會受到嚴重損害。曼笛必須確定狄約翰會遵守諾言,絕不將她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吐露半個字給別人知道。

  還有,雖然實在不想承認,可是坦白說,曼笛很好奇。就算對自己該死的好奇心深誤痛絕,但她真的很想看一看狄約翰的產業、他的書、他的印刷和辦公室,以及在那棟座落於霍本街與馬蹄徑的大樓裏頭的一切。

  在蘇珊的協助下,曼笛把頭髮編成髮辮,用髮針緊緊盤在頭頂,穿上她最素靜的一套外出服,那是一襲很合身的灰色天鵝絨長服,扣子直扣到領口,走動時長裙曳地,沙沙作響,宛如君主,唯一的裝飾是一條絲質細腰帶,扣著一枚銀扣子,高領口上鑲鏽雪白蕾絲邊,襯托著曼笛的下頷。

  “你看起來就像是伊莉莎白女王,曼笛小姐;很像女王派兵要去砍掉艾塞克斯伯爵(譯注一)的頭那時的神情。”蘇珊評論著。

  曼笛雖然緊張的不得了,聽到蘇珊的話,還是大笑起來。“我的確很想砍了某個男士的頭,”她說。“不過,即使不這樣做,我也準備好要給他吃點苦頭了。”

  “所以,你是要去見你的出版商嗎?”蘇珊的尖臉看起來就像是個追根究底的森林小精靈。

  曼笛立刻搖搖頭。“他不是我的出版商,也不可能會是。我今天早上跟他會面,就是要把這件事講清楚。”

  “啊,”女僕的表情馬上轉為興趣盎然。“是不是你昨天晚上宴會時遇到的那一位紳士?請告訴我,曼笛小姐……。他長的帥嗎?”

  “我沒注意。”曼笛乾脆地說。

  蘇珊按捺住一絲愉快的笑意,迅速轉身去替曼笛取來一襲黑羊毛鬥蓬。

  她才剛把鬥蓬在曼笛的肩上披好,系上帶子,查裏就從前門階梯走進屋裏來了。“曼笛小姐,馬車已經到了。”十一月的風寒料峭,使中年男僕的臉紅撲撲的,頭髮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透出剛結冰的氣息;他從門廳拿了一條膝毯,掛在臂彎裏,準備護著曼笛走道外頭。“小心走,曼笛小姐,”他提醒著說。“階梯上結了冰--今天天氣又濕又冷的。”

  “謝謝你,查裏。”曼笛向殷勤關心的男僕道謝。雖然查裏的身高低於一般男僕該有的高度--大部分的人偏好雇用至少有六呎高的男僕--但卻以俐落的手腳補足了體格方面的弱勢,他在白家服務已經超過二十年,現在仍繼續忠心耿耿地服侍曼笛。

  微弱的陽光盡力照射著布萊德雷裏一棟棟窄小的平頂住屋;房子排成兩排,兩棟之間隔著圍有鐵欄杆的小花圃,鋪碎石的人行道上種了樹。早上十點,大部分屋子的樓上窗戶都還關著,彷佛是因為前夜玩得太晚,屋裏的居民都還美夢方酣。

  通往大街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個賣雜貨的小販,還有一名腋下夾著警棍的長腿巡警,整條街算得上是寂靜無比。沿著屋子前面吹過一陣冰冷的微風,聞起來很乾淨。曼笛雖然受不了冬天的寒冷,卻很喜歡冬天的空氣,至少廢棄物與下水道的氣味遠遠沒有夏天天氣熱的那幾個月那麼難聞。

  從屋裏到路面的石階共有六級,曼笛拾級而下,才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腳步,因為她看到了狄先生派來得車。“是曼笛小姐嗎?”車夫低聲問道,曼笛還盯著車子看,瞬間車已在他面前停住。

  曼笛原本預想會看到一輛與她自己的車差不多、好用也耐用的馬車,半點也沒想到狄先生會派來一輛這麼優雅的車子。這是一輛有四格玻璃窗的馬車,車上塗敷漆與銅,還有時髦的梯子,會隨門的開關自動伸出與收回。車身每一吋地方都閃閃發光、極為完美,微微傾斜的窗邊懸著絲質窗簾,內壁飾以奶油色的皮革。

  四匹栗色駿馬踩著蹄子,不耐煩地吐氣,馬兒們鼻孔裏噴出的氣息,在冰凍的空氣裏凝成陣陣白煙。這樣的馬車,是王宮貴族才負擔得起的奢侈品,一個半愛爾蘭血統的出版商怎麼負擔得起這樣一輛車呢?曼笛曾聽過一些和狄先生的財富有關的傳聞,不過從這輛馬車看來,狄先生一定比傳說中更富有。

  曼笛恢復鎮定,走進馬車,一名男僕從車後站立的位置一躍而下,迅速打開車門,查理扶著曼笛踏上馬車階梯。馬車的車況很好,當她坐進車內的皮椅時,幾乎完全沒有晃動。查理預備的膝毯也用不著,因為車子裏已經備有一張以毛皮為襯裏的馬車毯。另外,車裏還有個暖腳爐,加滿了煤,燒得很旺,熱氣由裙子下漫到膝蓋,讓她舒服地打了個顫。狄先生似乎還記得她怕冷。

  曼笛微暈地向後倚著軟軟的皮椅背,玻璃窗上覆了一層蒸氣,隔窗望出,她的住處輪廓都模糊了。門靈巧地關上,接著馬車輕輕向前駛去。“嗯,狄先生,”她大聲說。“如果你以為一個暖腳爐和一張毯子就可以讓我軟化,很遺憾,你搞錯了。”

  車子在霍本街與馬蹄徑轉角停了下來,那座五層樓的龐大白色建築物就矗立在曼笛眼前。‘狄氏書屋’擠滿了顧客,人潮不斷地進進出出,輕巧的玻璃大門一直轉個不停,雖然她早已知道狄氏書屋是個經營成功的機構,可是親眼目睹一切景象仍讓她驚訝。狄先生的事業,不僅是一家店面……。這根本是個帝國。她毫不懷疑這座帝國的主人具有敏銳的心智,並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擴張他的版圖。

  男僕過來扶曼笛下了車,連忙去打開玻璃門,以恭迎王宮貴族般得鄭重禮貌伺候曼笛走進屋內。才剛踏進門口,就有一名年約三十的金髮男子迎上前來,身高還算普通,不過體型偏瘦長,所以看起來感覺比實際高一些。他的笑容溫暖誠懇,鋼框眼鏡之後有一雙海水綠的眼睛。

  “白小姐,”他沈靜地說,向曼笛鞠躬致意,“我是傅奧斯,這裏是--”他向著活躍繁忙的四周一比,態度充滿自豪。“狄氏書屋,包括書店、流通圖書館、裝訂廠、文具店、印刷廠,以及出版部門,全部都在同一屋頂下。”

  曼笛略略提裙行禮,讓傅先生引導她走向一個較為隱蔽的角落,在那裏有好幾迭書,放在一個桃心花木的櫃檯上。“傅先生,請問你在狄先生這裏負責什麼樣的職務?”

  “我是狄先生的總經理,偶爾當讀者與編輯;我也負責尋訪未出版的作品,如果有我覺得值得出版的小說,就送給狄先生過目。”他又微笑了,“無論何時,只要有需要,我都很榮幸能為狄先生旗下的每一位作家服務。”

  “我不是狄氏出版公司的作家。”曼笛堅決地說。

  “是,那當然。”傅先生說,顯然有點緊張,不想觸怒曼笛。“我並非暗示你是。不過我是否可以在此向你表達我自己和許多讀者的傾慕之情?拜讀你的作品是極大的享受;你的書經常被借閱,銷售量也非常好。你的上一本作品《昔日闔影》,我們訂了五百本才勉強滿足讀者的借閱需求。”

  “五百本?”這個數字讓曼笛瞠目結舌,她沒有隱藏自己的訝異。對許多人來說,書本是昂貴的物品,負擔不起,因此她那亮眼的銷售量,已被認為是非常難得的成績。然而,直到此時,曼笛才知道這個亮眼的銷售量有很大一部份是來自狄先生這邊的支持。

  “噢,是的。”傅先生認真地說,但才剛要講就停住了;他注意到某位元櫃檯發生了一點小騷動。看起來是某本書歸還時書況很不理想,店員感到棘手。借閱者是位女士,化著濃妝,香噴噴地,激烈抗議書的毀損必須賠償。“啊,那是桑夫人。”傅先生歎了一口氣。“最常來我們這裏借書的客人之一,很不幸的是,她喜歡借了書以後,上美容院邊弄頭髮邊看書,所以每次她還書的時候,書上都會有一層粉,書頁也會沾上髮油,黏在一起。”

  曼笛大笑起來,朝那位女士灑滿香粉的老式髮型望了一眼,無庸置疑,桑夫人和那本書在美容院裏一起度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那邊好像很需要你呢,傅先生,或許你該過去處理一下,我可以在這裏等。”

  “我實在不想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他微微皺眉說,“不過……。”

  “我一定會留在這裏,”曼笛說,臉上依然帶著微笑。“我等一下沒關係的。”

  趁傅先生過去處理偶發事件,曼笛好好地打量了四周。到處都是書,一行行的書架,幾乎從地面直到天花板,天花板有兩層樓高,有個挑高的陽臺,讓人可以走到二樓的回廊。一行行眩目的紅皮、金皮、綠皮與棕皮書,真是一場視覺的饗宴,牛皮紙、羊皮紙的味道美妙極了,混合著皮革的刺激氣息,讓曼笛幾乎垂涎三尺,空氣中還飄著細緻的茶香。對任何一個追求閱讀享受的人來說,這地方絕對是個天堂。

  借書的人和買書的人在櫃檯前排隊等候。櫃檯放著目錄與書卷,店員們忙碌地包裝,卷著繩子的滾輪和一軸軸的棕紙轉個不停。曼笛欣賞著店員們熟練的動作,書的數量少,他們就非常迅速地把書用紙和繩子包裝起來,書的訂購數量多,似乎是用飄著香氣的舊茶葉箱子裝--啊,原來這就是茶香的來源--然後由助手送來馬車或推車。

  傅先生一臉又氣又好笑的樣子回來了,他走到曼笛身邊,“事情處理好了。”他偷偷地輕聲告訴曼笛。“我要店員先把書收下--我們會設法讓書恢復原狀。不過,我鄭重地告訴桑夫人,請她以後要更細心愛護我們的書。”

  “你一定有建議她至少不要把香粉留在書上。”曼笛也輕輕地回話,兩人噗哧一笑。

  傅先生客氣地伸臂,邀請曼笛。“白小姐,容我護送你到狄先生的辦公室吧?”

  一想到要見到狄傑克,曼笛再度感覺到體內某種奇妙的糾葛:既快樂,又焦慮。想到等一下要出現在他面前,激起曼笛的好奇心,也讓她激動不安。

  她一挺肩膀,挽起傅先生的手臂。“當然,麻煩你。我希望能早點與狄先生把事情講完,越快越好。”

  傅先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聽起來您似乎很不喜歡狄先生。”

  “我是不喜歡,我認為他很傲慢,又喜歡操控他人。”

  “噢,”傅先生謹慎地思考著曼笛的話。“當狄先生定下目標,致力要達成時,或許侵略性是強了點,不過,在倫敦沒有比他更好的雇主了。他對待朋友、以及替他工作的人都很慷慨,最近他幫一位他旗下的小說作者買了一棟房子,也總是很樂意替他們買戲票、或者生病時請醫生,或是幫他們解決各式各樣的私人困難……”

  當傅先生滔滔不絕地替他的老闆說好話時,曼笛在心理給狄先生添加了另一個形容詞“掌控欲強”。當然,一個掌控欲強的男人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要讓他的朋友和屬下覺得虧欠他……。然後,他就可以利用內疚感要他們作一些事情。

  “狄先生為什麼,還有如何成為一位出版家的呢?”曼笛問。“他不像我所認識的其餘出版家;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似乎不是那種會和書籍有關的人。”

  傅先生遲疑了,曼笛觀察傅先生的反應,知道關於狄先生的神秘過去,是有一些耐人尋味的私人故事好說。“或許你可以直接問狄先生,”最後傅先生這麼回答。“不過我可以說:狄先生非常喜愛閱讀,對文字書寫懷著至深的敬意。他也很能引出作者的潛力,激發出他或她的最高潛能、邁向成功。”

  “換句話說,他逼迫他們,賺取利潤。”曼笛冷冷地說。

  傅先生的笑容裏帶著調侃的意味。“我想你對賺取利潤應該不排斥吧,白小姐。”

  “傅先生,如果不為商業目的犧牲藝術價值,我並不排斥。”

  “噢,那麼我想,您會發現,狄先生對表達的自由懷有至高無上的敬意。”傅先生很快地回答。

  他們走到建築物後方,步上樓梯,一扇扇天窗灑進的陽光把樓梯照的敞亮。狄氏書房的內部似乎就和外面一樣,既實用,也很吸引人,有著品質良好的種種設施。他們經過幾個房間,都設有火爐或暖氣管保持室內溫度,窗煙管、爐臺都是由脈紋大理石砌成,地上鋪著厚實的地毯。曼笛對氣溫一向敏感,知道這些在裝訂廠和印刷間工作的員工都很快樂。

  傅先生在一扇鑲嵌特別精美的門前停住腳步,抬抬眉毛,露出詢問的神情。“白小姐,您是否想參觀一下我們的珍版書收藏室。”

  曼笛點點頭,和他一齊走進室內,房間裏主要的陳設是一個個嵌在牆裏的桃花心木書櫥,書櫥上裝著鉛框玻璃門,天花板上繪著繁複的花式浮雕作為裝飾,與地面上鋪設的奧布鬆織錦地毯相互輝映。

  “這些書也出售嗎?”曼笛壓低聲音問,她覺得自己彷佛走進了國王的藏寶室。

  傅先生點頭。“這裏可以找到各種各類的書,從古董書到生態學都有,我們收藏了大亮的古地圖和天體圖表,也有早期的對開本和手稿……。”他一比手勢,沒再說下去,好像這一排排的書自己就表達得夠清楚了。

  “我情願把自己在這裏關上一個星期。”曼笛衝口而出。

  傅先生大笑,引她出了房間。他們又上一層樓,走到一排辦公室前。曼笛還來不及安撫她慌亂的神經,傅先生已經打開一扇桃花心木門,帶領她走進去……。巨大的桌子,巨大的大理石壁爐,旁邊放著皮椅,整個房間是優雅又陽剛的格調,牆上貼著昂貴的棕色條紋壁紙,陽光從一排長窗射入室內,屋子裏有皮革和牛皮紙的氣息,夾雜的似有若無的粗獷煙草味。

  “你終於來了。”傳來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其中隱含笑意,曼笛意識到狄傑克因為她還是前來會面而高興。可是,她沒有選擇,不是嗎?

  狄先生帶著嘲弄的態度,非常正式地鞠躬為禮,他的藍眼睛在曼笛身上掠過,亮起一臉笑容。“我心愛的白小姐,”他說話的口氣裏聽起來連一絲半點的誠懇都沒有。“我一直在等你來,從來沒有一個早晨讓我覺得如此漫長;我幾乎要把自己綁起來,才不至於跑到街上去等你來。”

  曼笛一臉陰沈。“我希望儘快把事情談清楚,然後離開。”

  狄先生一笑,好像曼笛講的是句俏皮話,而不是尖刻的言詞。“請進來,坐在火爐邊。”他耐心地安撫她。

  在鐵格子火爐後閃動的豐沛火光,的確很讓人心動。曼笛取下帽子和鬥蓬,交給傅先生,然後坐在一張皮椅上。

  “你是否願意與我共進一些點心?”狄先生問,話語中充滿熱切。“我通常在這個時候喝咖啡。”

  “我比較喜歡茶。”曼笛簡短地回答。

  狄先生光影耀動的藍眼睛瞥向傅先生。“要茶,還要一盤甜餅乾。”他對這位經理說。傅先生迅速離開,只留下他們兩人。

  曼笛的目光謹慎地掃了狄先生一眼,覺得戴著皮手套的掌心微潮出汗。一個男子相貌如此英俊非凡,真是太招搖了,他的藍眼睛甚至比曼笛印象中還要具有異國風味,精心修剪的厚密頭髮微微看得出自然鬈的痕跡。這麼一個身材高大、顯然非常強健結實的男子,竟然這麼熱愛書,真是奇怪。他不僅看起來不像讀書人類型,甚至任何一間辦公室似乎都關不住他--即使是這麼寬闊的一間。

  “您擁有一家令人印象深刻的公司,狄先生。”曼笛說。“任何一位元造訪此地的人無疑都會這樣告訴您。”

  “謝謝,不過這地方距我的理想還很遠,我才剛起步而已。”狄先生坐在曼笛旁邊,伸長了腳,端詳著擦得發亮的黑鞋尖端。他的衣著就和前晚一樣整齊合身,身上式樣是簡單、但不失入時的外套,前襟是直線條剪裁,長褲則是搭配合宜的灰羊毛料。

  “那麼這一切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曼笛問,她很好奇狄先生還想要什麼。

  “今年之內我要在全國各地開設六家書店,兩年之內,我要讓數量變成三倍,我還要買下每一家值得擁有的報紙和雜誌。”

  曼笛很清楚,隨這樣的地位而來的,將是可觀的社會與政治力量。她注視著眼前這名年輕男子的側臉,滿懷驚異。“你真有野心。”她下了評語。

  他微笑了。“難道你不是嗎?”

  “不,一點也不,”她暫停,謹慎地考慮了一下。“我並不渴望巨大的財富與影響力,只要活得安全舒適就好,不過我希望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達到更為精煉的境界。”

  他的黑眉微微一揚。“你不覺得自己的作品已經相當精煉了嗎?”

  “還不夠,我在自己的書裏看到很多缺點。”

  他的深深凝視,讓曼笛覺得一陣火熱從喉嚨裏直燒上臉頰。她深吸一口氣,奮力不讓自己的機智被消融。

  “好聽的話就儘量說吧,狄先生,”她說。“不過那無法改變我分毫。我今天來拜訪你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來告訴你,我絕不同意你出版《佳人未央歌》。”

  “在你堅決回絕我之前,”他溫和地建議。“何不先聽聽我的計畫?我有個提議,你應該會有興趣。”

  “請說。”

  “我計畫要將《佳人未央歌》以連載小說的形式出版。”

  “連載小說?”

  曼笛重複一次,語氣中充滿驚異。他不僅是難以置信,甚至一聽到這個點子就覺得被看不起,因為比起標準的三本一套的小說,通常大家都認為連載小說的品質較低劣,也比較不重要。“你的意思是要印成口袋本,就像雜誌一樣每個月發行一期?”

  “然後在最後一期也出完以後。”狄先生語氣平和地接著她的話說。“我會再度出版這部作品,這一次印成三本一套,布面裝訂,有全頁的版畫插圖,和金邊書頁。”

  “為何不一開始就直接以那樣的版本出版?我不是寫連載小說的作者,狄先生,也沒想過要這樣創作。”

  “對,我知道。”雖然他的態度很輕鬆,但他從座椅上傾身向前,凝視曼笛,一雙藍眼睛中閃動著熾烈的熱力與精力。“你的態度並沒有錯。我所讀過的連載小說大多沒有夠高的價值,足以吸引讀者的注意。而且,某種特定的形式也是必要的……每一期的故事必須自成篇章,要有個懸疑的結尾讓讀者期待下一期,要維持這些,對一位作家來說,並不容易。”

  “無論如何,我都看不出《佳人未央歌》有哪點符合你剛剛提到的形式。”曼笛皺眉。

  “其實是可以的。這部作品可以做成每三十頁為一期,有足夠的戲劇性,讓每一集都高潮跌起。所以只要再加工一下,你和我就可以把這部作品改成符合連載小說的形式。”

  “狄先生,”曼笛迅速地說。“我不僅完全沒有興趣寫連載小說,而且一想到你要當我的編輯就反感。還有,我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去修改一本售價不過十磅的作品。”

  “當然,”在狄先生繼續說下去之前,傅先生端著銀茶盤回來了。

  他擺好精緻的瓷杯,開始倒茶,接著送上點心,那是六片小巧的圓餅乾,每一片的表面都灑了一層細糖粉,閃閃發亮,非常誘人。“請用點心,白小姐。”他敦促說。

  “謝謝,不過還是不用了。”曼笛遺憾地說,她微笑的,傅先生鞠躬,再次離開房間。她靈巧地褪去手套,把手套放在椅子旁邊,在她的茶里加了牛奶與糖,攪拌一下,然後小小心心地啜飲。茶很順口,曼笛開始覺得配小圓餅乾吃應該很不錯,可是,對於一個像她這麼懶得動的人來說,多吃一點,等於讓她隔天衣服更緊一點。要讓她的腰還算能保持苗條,唯一的法子,就是別吃甜點,還有經常快步的走。

  然而身邊這名男子像是讀透她的心思,這真是可惡透頂。“吃一塊餅乾吧,”他懶洋洋地說。“如果你不吃是因為擔心身材,我可以像你保證,無論從哪一點來看,你的身材都非常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曼笛又羞又怒,滿臉通紅。“我正奇怪,你到底何時才要提起‘那天晚上’這一點都不可口的話題呢!”她抓起一片小圓餅乾,咀嚼著甜甜的小點心,怒視著他。

  狄先生露齒一笑,手肘撐著膝蓋上,專心地看著她。“絕對不會不可口。”

  曼笛一肚子火,喝了一大口熱茶,差點嗆到。“的確,是很好吃!我受了騙,還被上下其手,只希望能把整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喔,我不會讓你忘記的,”傑克向她保證。“不過關於你說上下其手……。好像我從黑暗裏跳出來襲擊你似的。幾乎每一步你都曾積極參與呢?”

  “你根本不是我等待的人!我打算去找始作俑者蕭夫人問個清楚,為何派你來,而不是派個她該派來的人。我一走出你的公司大門,就會直接去找蕭夫人,要求解釋。”

  “讓我去問吧。”雖然語氣平常,但傑克很顯然沒有留下討論的餘地。“我今天也有事要找她,你到那邊去,要是被別人看到,等於拿自己的名譽冒險,你沒有理由要再這麼做。無論如何,她會告訴我的或許更多。”

  “我已經知道她會怎樣回答了,”曼笛捧著熱呼呼的瓷杯。“蕭夫人是拿我們兩個來尋開心。”

  “很快就會知道了。”狄先生站起來,傾身向火爐,移開鐵格,拿一根鐵制撥火棒小心地戳了幾下,撥撥柴火,火焰重新猛烈燃燒起來,在空氣中添注讓人通體舒暢的溫熱。

  看著他,曼笛覺得自己簡直被蠱惑了,爐裏閃動著激烈的火光,他從容的自信,被某種之前沒看到的什麼給平衡了,大概就是那一股無限頑強的毅力。

  曼笛明白狄先生會不惜示愛、誘哄、爭辯、也許威嚇與脅迫任何一個阻擋他達到願望的人,一半的愛爾蘭血統,出身不高,卻有這等容貌與儀態……。要取得目前這樣的地位,對他來說必是一場艱苦贏來的勝利。狄先生一定花了很多心血,也作了很多犧牲。要不是他是這麼一個自大,惹人生氣的惡棍,曼笛會更讚賞他。

  “十磅的稿酬,”狄先生說,他的話語把曼笛思緒引回之前的話題,當時正在談曼笛未出版的舊作。“外加版稅--如果書真的出版的話,對不對?”

  曼笛苦笑,聳聳肩膀。“恩,我知道沒什麼機會收到版稅。身為作者,我們不可能查出版商的帳,無論書賣得怎麼樣,我完全預料得到史先生都會說他沒有賺錢,不給我版稅。”

  狄先生的臉突然變的面無表情。“以第一本小說來說,十磅並不是個太差的價格。但是,現在你的作品更有價值了。很顯然,就《佳人未央歌》一書而言,我必須提出合理的報酬,你才會同意和我合作。”

  曼笛在杯中添了茶,盡力讓自己在對話時表現出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不知道你所謂的‘合理’是多合理?”

  “基於對雙方公平,以及合作愉快的前提,我預備付你五千磅,取得出版權,不過要照我所描述的版本:先是連載小說,然後才出三本一套,所有款項我會先行支付,而不是按月分期付款。”他挑起一道漆黑的眉毛,意帶詢問。“怎麼樣?”

  曼笛手中的湯匙差點掉下去,她笨拙地又添了一匙糖到自己茶杯裏,不安地攪拌著,腦子裏轟轟作響,五千磅……幾乎是她上一部小說的兩倍,而且那是買一部幾乎已經完成的作品。

  她覺得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在肋骨下的胸腔裏急切鼓動著,這個提議實在太好,好得簡直不像真的……除了若是真將這部小說出版成連載形式,她可能會喪失相當的名望。“我認為您的提議值得考慮,”曼笛謹慎地說。“雖然我並不想被認定是個雜誌作家。”

  “那麼,白小姐,讓我告訴你一些數字,供你參考。我估計你上一部作品賣了三千本___”

  “三千五百本。”曼笛說,帶著一絲抗議。

  狄先生點頭,嘴角出現一抹笑意。“這在三卷本作家來說,是個可觀的數字了。然而,假使你同意讓我出版一先令的連載版本,我們一開始就可以印一萬本,而且我非常相信下個月就得加印。到最後一期時,我會印六萬本。不,白小姐,我沒有開玩笑,我談生意時都是很嚴肅的。你一定聽過年輕的狄更斯先生,就是那位《晨報》的記者?他和他的出版商班先生,每個月出版《匹克威克外傳》,每一期至少印十萬本。”

  “十萬本!”曼笛毫不掩飾她的驚異。當然了,她和每個倫敦人都知道狄更斯先生。狄更斯的連載小說《匹克威克外傳》,人物生動幽默,讀者無不著迷,每一冊都在出版當天就被瘋狂搶購;書裏的名言和歇後語也不脛而走,在酒館和咖啡店裏廣為傳誦。雜貨店商人會在櫃檯後面,趁生意不忙時讀著匹克威克的故事,學生會把書藏在文法課本下面偷看,即使被發現時多半會挨老師指關節敲上一記,也不惜鋌而走險。縱然如此,曼笛也沒想到狄更斯的作品竟然暢銷到這個地步。

  “狄先生,”她沉思著說。“我從來不是謙虛或惺惺作態的人。身為寫作的人,我知道自己有一定的創作能力,但我必須指出,我的作品無法與狄更斯先生的相提並論:我的書寫一點都不幽默,也沒有能力模仿他的文風……。”

  “我不要你模仿任何人。我想要出版的是‘你的風格’的連載小說,白小姐……能激起讀者共鳴的浪漫作品。我向你保證,讀者會追著《佳人未央歌》每一頁看,一如他們迫不及待地要讀更多的幽默詼諧連載小說。”

  “你沒有辦法保證這樣的事情。”

  狄先生露齒一笑,一口雪白牙齒再度一閃。“的確不行。不過只要你同意,我願意冒險一試。無論結果成功與否,白小姐,你都會收到酬金……如果你想要寫的是三卷本小說,你餘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寫三卷本小說。”

  他傾向曼笛,凝視著她,手撐在她桃花心木座椅的扶手上;即使曼笛想,也沒辦法站起身來,而不讓自己的身體碰到他。她感覺他的長腿拂著長裙的前緣。“同意吧,曼笛,”他勸誘著說。“你絕不會後悔的。”

  曼笛全身僵硬,往椅背靠。狄先生的藍眼睛可以勸得任何人解除武裝,他的相貌充滿陽性美,完美宛如畫像或雕像。然而那張臉沒有絲毫貴族氣息,全然是塵世的、感官的特質,讓人無法視而不見;如果這樣的容貌是天使的容貌,那也一定是個墮落的天使。

  她渾身的脈動都好像在回應他的誘惑,鼻腔裏嗅到他肌膚的氣味,那是男子的獨特氣味,深深透入她的記憶,讓她永難忘懷。傑克靠得這麼近讓曼笛很難清清楚楚的思考,特別是當她只想倒進他懷裏、讓手滑進襯衫下面的時候。懷著諷刺的絕望感,曼笛心底深處意識到,再見傑克,只助長了自身不想要的生理欲望。

  假使接受了他的條件,曼笛就得常常和他見面、交談,還得隱藏自己那些不該有的反應。老小姐追求英俊男子,肯定只有悲慘、可笑、在欲望上充滿挫敗的下場--這根本就是滑稽劇和喜劇作品的眾多原型之一,標準得不能再標準了。曼笛絕對不要讓自己置身於這樣的境地。

  “我恐怕不能同意,”曼笛試著用堅毅的語調回絕。她盡力不看他,可是他這麼近,整個視野裏好像全是他的面容與軀體。“我……我覺得自己應該忠於我現在的出版商薛先生。”

  他的輕笑裏面並沒有讚賞。“相信我,”他嘲弄地說。“薛先生知道作者的忠誠度永遠在變。你要更改契約,他不會意外的。”

  曼笛一臉陰沈地看著他。“狄先生,您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被收買嗎?”

  “喔,沒錯,白小姐,我是這麼想。”

  她非常想證明他是錯的,可是五千磅的誘惑實在很難抵抗。曼笛的眉頭微微一皺。“假使我拒絕你的提議,你會怎樣作?”

  “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出版你的書,然後標明出版權來自你和史先生當初的授權同意書。你還是會賺到一些錢,蜜桃,不過沒那麼多。”

  “那麼,關於你威脅說要去大肆宣傳那天晚上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糾纏成一團,在曼笛喉嚨裏打了個死結,讓她說不出口,她努力把這團死結硬吞下去,繼續說:“你是否還意圖要脅我,威脅說事實上你我--”

  “幾乎作了愛嗎?”狄先生幫她提是了關鍵字,凝視的目光讓她的臉紅得火熱。

  “愛與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反擊道。

  “也許沒有。”他同意,輕聲笑著。“不過白小姐,我們不用把談判降到那種層次。你何不爽爽快快同意我的建議,我也就不用訴諸那種極端的方法?”

  曼笛口唇微啟,正想問另一個問題,門突然發出砰地一聲,好像是被捶了一拳、或踢了重重一腳。“狄先生,”傅先生含糊不清的聲音傳進來。“狄先生,我想我沒辦法--噢!”

  門外傳來腳步摩擦聲和肢體扭打聲,聽到這些聲音,狄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目光轉離曼笛,臉色一沉。“怎麼回事?”他不高興地大步朝門走去,還沒走到門邊桃花心木門就被撞開來,出現一名體格壯碩、滿臉怒容的紳士,身上的好衣服淩亂不堪、棕色的假髮也歪了一邊,身上一股酒酸味,連坐在裏邊的曼笛都聞得到。她厭惡地皺皺鼻子,覺得這位男士怎麼一大早這時候就喝得爛醉,真是糟糕。

  “狄約翰!”男人大吼,他怒火騰騰,下巴肥肉亂晃。“我終於追到你了,現在你像只沒路可逃的狐狸,在也不能躲避了!你要為你自己的作為付出代價。”

  在這個男人身後,傅先生嘗試要從另一名同夥的手裏掙脫,那顯然是雇來的打手。“狄先生,”傅先生喘著氣說。“小心阿,這是杜爵士……。那位……呃,他好像認為自己被蕭夫人的書譭謗了--”

  杜爵士把傅先生的臉朝門板一撞,順手把他關到門外,轉身對著狄先生,手裏揮舞著一根沉甸甸的銀手杖,他笨手笨腳地按下手杖上的小機關,亮出一把雙刃的閃亮武器。“該下地獄的惡棍。”他充滿惡意地說,直直看著狄先生,一對小黑眼睛在脹得紅通通的臉上燃燒著怒氣。“我要對你、還有那個可惡的婊子蕭夫人復仇,你們拿我的隱私來出版,每印一個字,我就要割你一刀,然後拿去喂--”

  “杜爵士,是嗎?”狄先生銳利的視線停在男人肥嘟嘟的臉上。“請你放下那該死的玩意兒,讓我們以萬物之靈的方式,理性討論這個問題。也許你沒注意到,這裏有位小姐,我們該先讓她離開,再--”

  “任何一個在你公司裏的女人都不是好人家的小姐。”杜爵士輕蔑地說,狂亂地一揮那柄內藏刀劍的手杖。“我當她和蕭夫人那婊子是同一級的。”

  狄先生臉上出現一抹兇狠的冰冷表情,往前站了一步,彷佛對手杖的威脅毫不在意。

  曼笛迅速地插話,“狄先生,”她清脆地說。“這場表演實在太有趣了,你該不會是故意安排這樣一場戲,來嚇我同意簽約?還是你的辦公室裏常常要接待發狂的訪客,已經習以為常了呢?”

  一如曼笛所料,杜爵士注意力轉到她的身上。“如果我這樣的行徑是發狂,”他咆哮著。“那也是因為我的生命完全被毀了,因為這婊子養的出版邪門歪道的謊言與幻想,害我成為眾人的笑柄。為了賺錢不惜毀滅別人……。很好,現在他受到報應的時候到了!”

  “蕭夫人的書裏根本沒有提到你的名字,”狄先生冷靜地說。“所有的人物名字都改過了。”

  “我的生活細節都被寡廉鮮恥地曝光了……多到足以讓我的身份被認出來。我的妻子離我而去,朋友也都捨棄了我……。因為那玩意,我什麼都沒了。”杜爵士的呼吸聲非常沉重,他狂暴的怒氣瞬間又凝聚一處。“反正我什麼都沒了,”他含糊不清地怒聲說。“現在我跟你同歸於盡,姓狄的!”

  “胡說,”曼笛簡略地打斷了他的話。“用這樣的態度去指控別人……。爵士,這太荒唐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誇張的事情--嗯,我還打算把你寫進我的小說裏呢!”

  “白小姐,”狄先生謹慎地說。“請你保持安靜,讓我來處理吧。”

  “沒有什麼好處理的!”杜爵士大吼,像一頭受傷的公牛般衝了過來,手裏揮舞著那柄刀刃劍,迅速劃過一道弧線。狄先生往旁邊一閃,可是來不及了,那把刀已經傷了他,上衣與襯衫被劃了一道破口。

  “快躲到桌子後面。”狄先生急急推開曼笛。

  曼笛沒有照作,她退到牆邊,趣味盎然地觀察著。那把刀一定非常銳利,她想,那樣輕輕一劃,就劃破兩層衣服。衣服上迅速染上深紅色的血跡,狄先生好像完全沒有注意自己上半身的傷勢,小心地在房間裏移動位置。

  “你已經把意思表達得夠清楚了,”狄先生聲音低沉,直直盯著杜爵士。“現在放下那玩意,不然你很快就要進監牢裏了。”

  狄先生的血跡似乎更挑起了杜爵士殺戮的欲望。“這才剛開始而已呢!”他粗啞地說。“我要你去毀滅更多生命之前把你像耶誕節的鵝切開,大家都會感激我的。”

  致命的手杖再度在空中劃過,只差一點就刺到狄先生;他往後一傾閃開了,身手敏捷靈活,讓人難忘。“大家也會感激有好戲可看,假使杜爵士你被吊死在絞刑臺上,屍體在風中轉啊轉的--他們也很喜歡看行刑,不是嗎?”

  看到狄先生在這種要命的時候,還講得出這種話,曼笛實在讚賞他的機智表現。然而,顯然杜爵士已經失去理智,再也顧不得後果了,他繼續占盡優勢地進攻,手杖呼嘯著、戳刺著,顯然拼命想致狄先生於死地。

  狄先生退到書桌旁,後臀碰到書桌邊緣,抓起一本皮革裝訂的字典作為護盾,刀刃俐落地砍透封面,於是狄先生將這本字典朝敵人扔過去。杜爵士想閃避,但沉重的字典狠狠打中了杜爵士的肩膀,他發出一聲疼痛的怒吼,又繼續拿著手杖向狄先生攻過來。

  這兩個男人纏鬥時,曼笛急切地掃視室內,目光停在火爐旁邊的撥火棒。“太好了。”她低聲說,匆匆拿起了那根銅柄的撥火長棒。

  杜爵士忙著謀殺狄先生,沒有注意到曼笛靠近。她雙手握著撥火棒,高高舉起這權充使用的武器,儘量以她認為必要的力道朝杜爵士的後腦砸去。她只想把杜爵士敲昏,不要殺了他;然而,因為沒打過架,第一次不夠大力。拿撥火棒敲一個男人的後腦,這還真是古怪的感受;後座力傳回雙手,讓她感覺怪異,更甚於不舒服,然而,效果讓曼笛失望,杜爵士轉過身來對著她,臉上出現可笑的扭曲表情,尖端鋒銳的手杖在他肉肉的掌裏顫動。曼笛又敲了他一下,這一次敲在前額,敲中時,對方後退了。

  杜爵士緩緩倒了下來,閉上眼睛。曼笛站在原處,扔下手中的撥火棒,微微覺得頭昏目眩,看著狄先生俯身檢查倒地不起的男人。

  “我殺死他了嗎?”她不安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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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5: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不,你沒殺死他,”傑克回答焦慮的曼笛。“真可惜,不過他死不了。”他跨過那個不省人事的人,大步過去打開門,露出門外那個受雇殺手期待的臉。那人還來不及反應,傑克以一拳搗向他的腹部,痛得他彎腰倒在地上。“老傅,你在哪裡?”

  經理在一分鐘內氣喘吁吁的出現。見到雇主沒事,他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兩個健壯而肌肉結實的年輕人跟在他身後。

  “我已經派人去找保衛警探,”傅先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還帶了兩個倉庫的小夥子來幫我處理掉這……”他不悅地瞥了那殺手一眼。“這個害蟲。”他露出輕蔑的表情。

  “謝啦。”傑克的回答帶著譏諷。“幹得好,老傅。不過,看起來白小姐已經把一切處理好了。”

  “白小姐?”經理困惑地看向站在杜爵士旁邊的曼笛。“你是說她……。?”

  “敲爛了他的腦袋。”傑克的嘴角因忍不住的笑意而輕扯了一下。

  “在繼續尋我開心之前,”曼笛說道。“你應該先處理一下那個傷口,免得在我們面前流血致死,狄先生。”

  “老天爺!”發現傑克灰色條紋背心上逐漸擴大的血漬,傅先生嚷道。“我去叫個醫生來。我不知道這個瘋子傷了你,狄先生。”

  “只是小傷,”傑克平靜地說道。“不需要醫生。”

  “我認為需要。”等著傑克逐漸被染紅的衣料,傅先生的臉色跟著發白。

  “我來看看傷口,”曼笛堅決地說道。在病房裏待過這些年,她早就不怕見血了。

  “傅先生,請你負責在我清理傷口時,把杜爵士從辦公室搬出去。”她看著傑克湛藍的眼睛。“請脫下外套,並且坐下。”

  傑克並未反對,咒著眉頭將手臂從衣袖裏抽出來。曼笛過去幫忙,心想他身側那割傷一定火燒一樣的疼痛。就算只是個小傷,也應該要清理乾淨。天知道那支藏了刀的手杖碰過什麼地方。

  曼笛接過外套,細心地披在一旁的椅背上,外套的毛料仍有他的體溫及氣味,那氣味不可思議地撩人,彷佛某種麻醉藥。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曼笛真想將臉埋進那衣料裏。

  傑克全神貫注看著兩個倉庫工人把無力反抗的杜爵士從辦公室搬出去。那人發出抗議的呻吟,傑克則露出邪惡而滿意的表情。“我希望那混帳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他低聲說。“希望他___”

  “狄先生,”曼笛打斷他,把他往後推坐在桃花心木辦公桌邊緣。“稍微控制自己一下好嗎?我知道你會很多髒話,但是我不想聽見。”

  傑克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安靜地坐著,任憑她設法解開他灰色的領巾,靈巧的手指努力拉扯著那個簡單的結。在她將那條絲料自他的頸間卸下,並開始解開他的扣子時,曼笛不自覺的察覺到他正專注地看著她,他藍色的眼中滿是暖意和嘲謔,顯然頗為樂在其中。

  一直等到傅經理和那兩個倉庫工人離開,他才開口說話。“你似乎有替我寬衣解帶的偏好呢,曼笛。”

  曼笛的手指停在第三顆鈕扣上。儘管雙頰有如火燒,她仍強迫自己直視著他。“別把我對受傷生物的同情,錯認為私人的興趣,狄先生。我曾經為村子裏一隻流浪狗包紮過它的腳,現在的你就跟它是一樣的。”

  “我的慈悲天使。”傑克喃喃的說,眼中的光芒說明他覺得一切十分有趣,但他總算安靜下來,讓她繼續解開他的襯衫。

  曼笛曾多次幫生病的父親穿脫衣物,對這種事早就沒有所謂的衿持了。不過協助患病的親人是一回事,為一個年輕而健康的男性脫掉衣服則是截然不同的。

  幫他脫去染血的背心後,隨著一顆顆解開的扣子而露出的皮膚,使曼笛感覺到她的臉越來越燙。

  “我來吧!”傑克的嗓音在她要開始解他的袖子時,突然變得粗啞起來。他很快地鬆開它們,但是傷口明顯地讓他感到不適。“該死的杜爵士,”他低咒道。“如果傷口化膿,我會找到他並且--”

  “它不會化膿,”曼笛說道。“我會徹底把它清理乾淨再包紮起來,一、兩天後你就沒事了。”她輕巧地將襯衫由他寬闊的肩膀褪下,金色的皮膚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她卷起染血的襯衫用來吸掉血漬。那傷口大約六吋許,就位於他左側的肋骨下。就如傑克所說,那只是個小傷,但仍不容輕忽。曼笛使力把襯衫壓在傷口上。

  “小心,”傑克柔聲說道。“你會弄髒你的衣服的。”

  “洗的乾淨的。”她以就事論事的口吻說道。“狄先生,你這裏有酒精類的飲料嗎?像是白蘭地?”

  “有威士卡,就在書架旁的櫃子裏。為什麼呢,白小姐?你感覺有需要加強心防以正視我光裸的身體嗎?”

  “多麼讓人受不了的紈絝子弟,”曼笛說道,在直視著他揶揄的眼睛時,卻忍不住微笑起來。“不是,我是打算拿它來清洗傷口。”

  她持續用襯衫壓住他的傷口,所站的地方近得他的左膝埋進她層層的裙擺當中。傑克安靜的坐著,沒有碰她的意思。灰色的毛料長褲合身地裹著他的腿,呈現出肌肉的線條。彷佛要表示他對她完全沒有威脅,他微微往後靠,大手抓著桌緣,身體放鬆而靜止。

  曼笛盡力不公然打量他,但她那討厭的好奇心就是不受控制。傑克就像她在動物園展覽中看過的老虎一樣地光滑而強壯。除去衣服後,他的體型更加巨大,寬闊的肩膀和修長的軀幹就近在咫尺。他的肌理沉重而結實,覆以感覺上粗硬卻又有如絲綢一般的皮膚。他的腹部鑿刻著結實的肌肉。她看過有關男性身體的雕塑及畫,但從沒有任何作品讓她感覺到這樣溫暖而活生生的力量,以及強勁的男子氣概。

  而為了某種原因,藝術品忽略了一些迷人的細節,例如雙臂之下的黑色毛髮,小而深色的乳頭,還有那始於他的肚臍下、消失於長褲上方的稀疏毛髮。

  曼笛還記得他的體熱,她的胸部壓著那平滑的男性皮膚的感覺。在傑克察覺到她突然輕顫起來的雙手之前,她連忙自他身旁走向辦公桌後的櫃子。她找到一隻裝著琥珀色液體的玻璃瓶,把它舉起來。

  “這是威士卡嗎?”她拿給他看,他點點頭。曼笛好奇地打量著那個瓶子。就她所知,紳士們喝波特酒、雪利酒、麥迪那葡萄酒和白蘭地,她從來沒聽過這種酒。“威士卡究竟是什麼東西阿?”

  “用大麥麥芽作的酒精飲料,”傑克的嗓音低沉。“你可以倒一杯給我。”

  “現在喝酒,太早了吧?”曼笛懷疑地問道,從袖子裏抽出一條手帕。

  “我是愛爾蘭人啊!”他提醒她。“而且今天早上可不好過。”

  曼笛小心地在玻璃杯裏注入高約一指的酒,並且倒了不少在手帕上。“是啊,我想___”她開口,卻在轉身時陷入沈默。站在辦公桌後的這個位置,使她得以毫無阻礙地看到他光裸的後背,而那景象卻令人驚駭不已。那寬闊而肌肉發達的表面起伏之間充滿著力量,然而皮膚上卻交錯著某些許久以前的創傷留下的、模糊的痕跡……。殘酷的鞭打留下的疤,其中甚至有些與他黝黑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的、白色的隆起處。

  傑克察覺到她的沈默轉頭看了一下。一開始她眼中有著疑問,但幾乎是立刻地,他似乎明白她看見了什麼,臉色變得森冷而封閉,肩上的肌肉也繃緊了。他微微挑起一道眉毛,曼笛驚訝地發現他的五官之間帶著一種近乎貴族氣息的驕傲特質。他無言地激她,看她敢不敢提起一個顯然是禁忌的話題。那種表情會很容易讓人錯以為他是貴族階級的一份子。

  曼笛強迫自己保持面無表情,努力回想他方才最後所說的話……。什麼有關於早上不好過的。“是啊,”她語氣平常,端著杯子繞過辦公桌。“我想你並不習慣有人闖進你的辦公室裏,企圖謀殺你。”

  “誰說不是。”他自我調侃地說道。明白她並不打算問起那些疤痕後,他似乎放鬆多了,接過威士忌酒杯,一口就喝掉了那杯酒。

  曼笛幾乎被他喉嚨的蠕動催眠。她想要碰觸那裏,並把她的嘴壓在它底部凹下的三角形部位上。她空著的手緊握成拳。老天,她一定要控制好這些衝動。

  把杯子擱在一旁,傑克明亮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事實上,”他低語道。“今天早上不好過的部分不是杜爵士的打擾,而是要我的手不碰你。”

  這話根本算不上挑逗,但效果驚人。曼笛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她小心地拿開沾血的襯衫,改用浸了威士卡的手帕按在傷口上。

  傑克因為那一開始的刺痛而動了一下,呼吸也粗重了起來。曼笛輕輕地又把手怕按上去,他喃喃地低咒一聲,本能地想避開那塊沾了酒的布。

  曼笛繼續清洗傷口。“在我的書裏,”她以聊天的口吻說道。“男主角(另有英雄之意)不論有多痛,都不當一回事呢?”

  “嗯,我可不是什麼英雄,”他咬著牙說道。“而且這痛得要命!該死,女人,你就不能再輕一點嗎?”

  “你有成為英雄的體格,”她說道。“不過呢,性格上還差一點點。”

  “啊,我們不可能全部擁有像你一樣堅強的個性,白小姐。”他的口氣帶著一絲嘲諷。

  有點惱火的曼笛用力把那條浸過威士卡的手帕壓在傷口上,使得他在努力控制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楚之際,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他眯起的藍眼向她保證稍後必有報復。

  他們兩人同時聽到附近傳來一陣陣清喉嚨的聲音,同時回頭並發現傅經理走進房內。一開始曼笛以為他因為看見傑克的血而有點難過,但是他微顫的嘴角以及他海水綠的眼角些微的水氣,卻顯示他剛剛在……笑?他究竟發現了什麼這麼有趣呢?

  經理訓練有素地控制住自己。“我……。嗯……帶了些繃帶和一件乾淨的襯衫給您,狄先生。”

  “你的辦公室裏向來準備著替換衣服嗎,狄先生?”曼笛問道。

  “喔,是啊,”傅先生在傑克來得及回答之前,搶先快活地回答。“墨水漬啦、打翻東西啦、搶劫啦、貴族啦……誰也說不準會碰上什麼,當然就得做好準備啦!”

  “出去,老傅。”傑克意有所指地說道,經理笑嘻嘻地遵命離去。

  “我喜歡那位傅先生。”傷口乾淨了,曼笛伸手去拿繃帶。

  “每個人都喜歡他。”傑克淡淡地答道。

  “他是怎麼會來為你工作的呢?”她小心地把繃帶纏在他結實的腰間。

  “小時候就認識了,”他說道,一邊握住亞麻布的尾端。“我們一起上學。當我決定進入出版業時,他和我們幾個同學選擇跟我一起。其中史蓋伊先生負責會計事務,另一位元賴培熙先生負責監督海外的業務,而歐威爾負責裝訂廠。”

  “你上的是哪一所學校?”

  有那麼長長的片刻沒有任何回答,他的臉上一片空白。曼笛不禁想他大概沒聽到那個問題,打算再問一次。“狄先生--”

  “在一個鄉下的小地方,”他簡略地說道。“你不會知道的。”

  “那何不告訴我____”她將繃帶尾端固定。

  “襯衫給我。”他打斷她的話。

  空氣幾乎因他的不悅而震動起來。曼笛微微一聳肩,放棄了這個話題,伸手拿來折的整整齊齊的襯衫。她俐落地將它抖開,並且解開上面的鈕扣。習慣使然,她像個訓練有素的僕人把襯衫舉高,她經常為父親這樣做。

  “你似乎對男性服飾相當熟悉,白小姐。”傑克評論道。他自行扣好襯衫,將結實的肌肉掩蓋在乾淨的白亞麻布料下。

  曼笛轉身,避免看他把襯衫塞進褲腰。她生平第一次享受到身為三十歲老處女的樂趣。這絕對是任何少女都不會被准許目睹的狀況,而她卻可以因她的年齡而選擇做她喜歡的事。

  “我父親生前最後兩年是我照顧的,”她回答傑克。“他行動不便,所以需要人幫忙穿脫衣。我身兼他的僕人、廚子和護士,尤其是到最後的階段。”

  傑克臉色稍有改變,不悅正在消失。“你真是位能幹的女性。”他輕柔的語調中沒有絲毫的嘲弄。

  她安然注意到他溫暖的目光,也領悟到僅僅這樣他對她已瞭解不少。已經知道她如何因為義務和愛而犧牲了她青春的最後數年,責任毫不留情的驅使……。以及她幾乎沒有機會自由自在地歡笑及享受青春的事實。

  他的嘴角往上彎成一個隱約的微笑,她的反應則是警鈴大作。他有種調皮、愛嬉鬧的氣質,而那使她不解。因為她所認識的,尤其是事業有成的那些男性都十分嚴肅。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看待狄傑克。

  她掙扎地想著某件事--任何事--以結束兩人之間親密的沈默。“蕭夫人到底寫了杜爵士什麼,這樣刺激他?”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也不驚訝你會這麼問。”傑克走向附近的一個書架,流覽一下架上的書之後,取下一本精裝書遞給她。

  “B夫人罪行錄。”曼笛皺起眉念道。

  “算我送的禮物,”他說道。“在第六或第七章你會看到T爵士的故事。很快你就會發現為什麼他會被刺激地企圖謀殺。”

  “我不能把這見不得人的東西帶回家。”曼笛抗議道,注視著封面上精緻的金色裝飾。沒多久,她便發現如果看著那些圖案久一些,它們就會變成一些相當猥褻的圖形。她抬頭對著他皺起眉。“你怎會以為我會看這種東西?”

  “自然是為了你的研究囉!”他無辜地說道。“你是個閱歷甚豐的女士,不是嗎?而且,這本書根本談不上猥褻。”他傾身靠近她,絲滑的低語令她的頸背陣陣酥麻起來。“現在,假如你想看些‘真正’頹廢的,我可以給你看一些會讓你臉紅一個月的書。”

  “你當然可以,”她冷淡地答道,握著書的手心卻變濕,而且一陣火熱的輕顫暫態間竄上她的背脊。她無聲地詛咒。現在她沒辦法歸還這本天殺的書了,傑克一眼就會看到她的手在書的皮封面上留下的濕印子。“我確信蕭夫人一定把她的職業描述得很好,謝謝你的研究資料。”

  笑意在他的藍眼深處閃閃發光。“在你那樣解決杜爵士之後,這是我起碼能作的。”

  她聳聳肩,彷佛她的行為無關緊要。“我若讓他殺了你,就拿不到我的五千磅了。”

  “那麼你已經決定要接受我的提議囉?”

  曼笛遲疑一下,終於點點頭,即使眉心微微蹙起。“看來你說對了,狄先生。我是可以被收買的。”

  “啊……”他無聲地笑著。“你至少可以為自己的身價高過大多數人許多聊以自慰。”

  “而且,我也無意去探究你是否真的會墮落到勒索一個不情願的作家為你寫作。”

  “通常不會,”他對她保證道,眼中閃過一絲無賴似的光芒。“話說回來,我從沒這麼想要過一位作家。”

  眼見他慢條斯理地接近,曼笛拿著書的手不禁握得更緊一些,神經系統也開始警鈴大作。“我決定與你合作的事實並未給你為所欲為的權利,狄先生。”

  “當然。”傑克輕易地將她逼至角落,直到她的背緊貼到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書背。“我只是想握個手以確定完成這個交易。”

  “握手,”她的話聲微顫。“這應該可以--”感覺到他的大手裹住她的手時,她不覺倒抽口氣並咬住唇,她總是冰冷的手指瞬間被熱流吞沒。他一握住就沒再放開。那不是握手,而是一種佔有。他們的身高使得她不得不以一種不舒服的角度仰起頭,才能看著他的臉。儘管她結實而強壯,他卻令她感覺幾乎像個脆弱的娃娃。

  她的呼吸出了點問題,彷佛她的肺突然吸進過多的空氣。她的感官全不都因為過剩的氧氣而膨脹、加速運作起來。

  “狄先生,”她好不容易說道,手仍然被他握著。“你為何堅持要以連載方式出版我的小說呢?”

  “因為擁有書籍不該是有錢人的特權,我想以普羅大眾都負擔得起的方式出版好書。窮人比富人更需要這種逃避。”

  “逃避。”曼笛重複他的話,從沒聽過以這種方式來描述一本書。

  “是的,就是某種能使你的心智暫時抽離所處境況的事物。每個人都需要。在過去,有那麼一、兩次,我沒有瀕臨瘋狂全因一、兩本書。我--”

  他突然停止說話,曼笛則察覺他似乎不想讓這意外透露的告解繼續下去。房理靜得令人不安,只有壁爐火花偶爾的嗶啵聲打斷岑寂。曼笛感覺空氣彷佛充滿了某種未曾表達出來的情緒。她想告訴他,她完全瞭解他的意思,而她也體驗過書頁上的字句所提供的救贖。她自己的生命中也有過寂寞的時光,而書籍是她唯一的喜樂。

  他們倆靠近得她幾乎感覺得到他的體熱。曼笛不禁咬住下唇,以免脫口問起他謎般的過去,以及他不得不逃避的事物,還有那是否與他背上的疤有關。

  “曼笛。”他低語道。儘管他的目光和嗓音當中沒有任何的暗示,她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生日那一夜……他如何輕柔地碰觸她的肌膚……。他的嘴嘗起來有多甜蜜,而他的黑髮在她的指尖下感覺起來多麼的光滑而濃密。

  她搜索枯腸地想找些話來化解他們之間的魔咒,想儘快自這種窘況脫身。但她又怕一旦開口,會像個緊張的少女一樣地語不成句、不知所云。這個男人對她的影響是駭人的。

  幸好隨意地敲了敲門就自行進來的傅奧斯打斷了一切,而且神情愉快的他似乎沒注意到曼笛如何自傑克身邊跳開,而且皮膚上泛起罪惡感的紅潮。

  “抱歉,先生。”傅經理對傑克說道。“不過羅雅各警探剛才到了。他已經收押了杜爵士,而且想要問問今早事件細節。”

  傑克沒有回答,只露出剛讓美味的老鼠逃走的餓貓那樣的眼神,凝視著她。

  “我得走了。”她喃喃道。自壁爐邊的椅子上取來她的手套並匆忙套上。“不妨礙辦正事,狄先生。我會很感謝你不要對羅先生提到我的名字,我不想名列逮捕狀或其他任何文件上。你可以把制服杜爵士的功勞全算在你自己頭上。”

  “知名度會使你的書賣得更好。”傑克指出。

  “我要我的書因為它們的品質而賣出去,狄先生,不是因為某個低俗的社會事件。”

  他一臉不解地對她皺眉。“主要賣得好,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笑著對在一旁等著的傅經理說道:“傅先生,能請你送我出去嗎?”

  “我的榮幸。”傅先生挺起騎士風度地伸出臂膀給她,她伸手勾住,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傑克一直很喜歡蕭佳美,也知道他們兩個都有著在一個不大給出身低下者機會的環境中闖出一片天的堅強靈魂。他們都在年輕時就發現,所謂機會是要靠自己創造的。這樣的領悟,加上偶爾出現的好運道,使他們都在所選擇的領域--他是出版業而她則是賣淫--獲得成功。

  儘管佳美早年從街頭流鶯起家,而且不久便更上層樓,她也很快便下定決心不讓妓女常會碰到的疾病、暴力和早衰等等威脅找上她。她找到一個有足夠的金錢資助她買一棟小房子的保護人,由此逐步建立了倫敦市內最成功的妓院。

  佳美的妓院是以智慧及高標準經營的。她仔細挑選並訓練她的女孩,以天文數字的價碼提供極高的品質,並確保每個女孩都得到很優渥的待遇。而在倫敦,自然不乏樂意為他們的服務付錢的紳士們。

  雖然傑克頗為欣賞在那棟前有六支白色圓柱、後有十個露臺,內建豪華沙龍及臥室的磚造房子裏工作的那些女孩的美貌,卻不曾接受過佳美的提議,與她旗下的任一女孩過夜。他對與一個有價碼的女性共渡良宵興趣缺缺。他喜歡贏娶女性的青睞,享受調情與誘惑的藝術,更重要的是,他無法抗拒挑戰。

  傑克提出建議近兩年之後,蕭夫人才答應寫一本發生在她豔名遠播的妓院中不尋常的事件,以及她自己有趣的過去的書。佳美喜歡這個想法,感覺這樣的一本書會使她的生意更興隆,也會更加強她身為倫敦最成功妓院老闆娘的名聲。再者,她本就頗以自己的成就為傲,當然也不反對宣傳這一點。

  因此在傑克的一位作家的協助下,她以幽默而戲謔的方法呈現她的回憶,這本書遠較他們兩個的想像更為叫座,不僅帶來一大筆金錢上的收入,更將佳美的聲譽推至一個國際性的地位。傑克和蕭佳美成為了朋友,也都很喜歡彼此談話時那種肆無忌憚的坦誠。與佳美相處,傑克可以卸除那些常常讓人們不能說出真心話的繁文縟節。他突然想到另一個能讓他這樣自由地暢所欲言的女子,正是白曼笛小姐。說來奇怪,但那位老小姐和這個妓院老闆娘都有相同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直率。

  雖然佳美的時間總是排滿的各種約會,而傑克又是不速之至,他卻立即被帶往她的私人客廳。正如他所懷疑,佳美正期待著他的來訪。見她慵懶地身處擺設奢華的客廳,他只覺得有趣又懊惱。

  客廳的色調就像這房子的其他部分,是被設計來襯托她的。牆上覆有綠色錦緞,鍍金邊的傢俱上則是金色和翡翠兩色相間的天鵝絨,令她盤高的紅發閃耀著火焰般的光澤。

  佳美個頭挑眺、優雅而性感,方臉而鼻子稍大,但她所擁有的獨特風格及自信使她名列美女之列。她最吸引人的特質便是她對男性真誠的欣賞。

  許多女性宣稱喜歡、尊敬男性,卻只有極少數是真的這麼做。佳美絕對是其中之一。她有法子使男人覺得自在,使他的缺點顯得逗趣而非惱人……。並且讓他相信她完全無意改變他一絲一毫。

  “親愛的,我一直在等你呢!”她嬌聲道,展開雙臂迎上前來。傑克接著她的手凝視她上仰的臉並回以一抹嘲諷的笑容。她的雙手一如往常的戴滿了珠寶,使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手指。

  “我相信你一定是,”他低聲道,“我們的確有幾件事情必須談一談,佳美。”

  她高興地笑起來,顯然為自己聰明的玩笑而自得其樂。“說真的,傑克,你不是在生我的氣吧?我覺得我是送你一個禮物呢!你有多少機會能在一個那麼可愛的女性面前扮演種馬呢?”

  “你覺得白小姐可愛?”傑克譏諷地問道。

  “當然啊,”佳美的回答不帶一絲嘲諷,眼睛因笑意而眯起來。“白小姐大膽地前來找我,像個肉商買一塊肉那樣的跟我要求一個男人作為她的生日禮物。我認為她十分的勇敢,而且她跟我說話時態度那麼的愉快,就像我一直想像中那些受人尊敬的女人間彼此交談的樣子。我非常喜歡她。”

  她優雅地坐在躺椅上,作個手勢要他在附近的一張椅子坐下。她習慣性地將酒紅色天鵝絨長裙下的雙腿擺成優雅的角度。“多莉,”她喚道,一個女僕聞聲出現。“多莉,給狄先生端杯白蘭地來。”

  “我要咖啡。”傑克說道。

  “那就咖啡,加糖,還要一壺奶油。”佳美那豐厚、以胭脂仔細描繪過的雙唇彎成一個甜蜜而誘人的微笑。她等女僕離開才繼續說話。

  “我猜你是想要我對這整件事情作個合理的解釋。嗯,你在白小姐來訪之後來見我,純粹是個巧合。當時你提到你剛得到的那本書,也提到你想見見白小姐,於是我靈光一現就有了這主意啦!白小姐要一個男人,而我又沒有適合她的。當然我大可以派奈德或裘地過去,但那些光有可愛的臉蛋卻腦袋空空的男孩根本不適合她。”

  “為何不?”傑克陰鬱地說道。

  “喔,得了吧。送個繡花枕頭去奪走她的童真?我可不會以這種方式來污辱白小姐。在我正考慮著整個情況,以及該如何去找個合適她的男人的時候,你適時出現。”她優雅地聳聳香肩,顯然非常自得其樂。“把一切安排妥當一點也不麻煩。我決定要派‘你’去,而既然沒聽到白小姐有任何抱怨,我假定你的表現令她相當滿意啦!”

  或許是這情況太新奇,或者是他對白曼笛不由自主的著迷,但為了某個原因,傑克在此刻之前從沒有想過他或許該感謝佳美。她大可送某個目空一切、不懂得欣賞曼笛的特質及美麗的小夥子去,而他將像摘下樹上的一棵蘋果一樣,不假思索地取走她的童真。這個念頭,以及他對此的反應,猶如警鈴大作。

  “你可以先把你的計畫告訴我。”他抱怨道,語氣中有慍怒也有釋然。老天,如果那天晚上是其他男人造訪曼笛的家而不是他呢?

  “我不可冒你拒絕的風險。而且我知道你一旦見到白小姐,就沒法子拒絕啦!”

  傑克不讓她因為知道她全料到了而更得意忘形。“佳美,是什麼讓你認為一個三十歲的老小姐和我的胃口?”

  “這是當然啦,你們兩個簡直太像了,”她喊道。“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呢!”

  他有些驚訝聳起眉毛。“哪方面像?”

  “首先呢,你們兩個把你們的心當成是需要維修的鐘錶機械裝置。”她有趣的哼一聲,然後語調稍微溫柔下來。“白曼笛需要有人愛她,可是她竟然以為她的問題可以用買個單夜情人來解決。而你,傑克,則總是盡全力避開你最需要的--一個伴侶。你跟你的事業結了婚,而那八成能讓你在晚上空蕩蕩的床上得到某些冰冷的安慰吧。”

  “我需要的伴侶絕不缺少,佳美。我可不是和尚。”

  “我說的不是單純性關係,你這個遲鈍的男人。你難道從來不希望有個伴侶,一個你能夠信任並吐露心聲……。甚至愛戀的對象?”

  傑克惱火地發現他根本沒有答案。他有數不清的舊識、朋友甚至情人,但他從未找到一個能滿足他肉體及情感上需要的女人--而責任應該是在他,而非任何一位女士。他有某種缺陷,使他除了最膚淺的方式作不出任何付出。

  “白曼笛小姐根本不是像我這樣一個自私的混球理想的對象。”他說道。

  “喔?”她挑釁地微笑。“你何不試他一試?結果說不定會讓你吃驚呢!”

  “我從沒有想到你想要扮演媒人,佳美。”

  “我偶爾喜歡實驗一下,”她輕快地答道。“而且很有興趣知道這一次是否會成功。”

  “親愛的,”她嬌嗲道。“你竟會在我這樣一片好意的時候,還殘忍地剝奪我這麼一點點樂趣阿?現在,告訴我那晚你們兩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我真是好奇死了!”

  他保持著面無表情。“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她發出一連串愉快的笑聲。“你該更聰明些,傑克。如果你說只有調調情或甚至是爭執,我還可能會相信。但‘沒事’顯然是不可能的。”

  傑克沒有向任何人坦白真正感覺的習慣。許久之前他就學會了輕鬆而什麼也沒透露的聊天方式。他一直覺得,既然大多數人根本無法保守秘密,分享秘密根本沒有意義。

  白曼笛是一個偽裝成平庸女性的美女……她風趣、勇敢、實際,而且最重要的是,有趣。令他困擾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在他的世界裏,女性都有清楚的‘用途’。有些是智識上的夥伴,有些是提供娛樂的情人,有些是生意上的夥伴,而大多數不是很無趣就是明顯地只適合婚姻生活,兩者他都避之唯恐不及。曼笛卻不符合任何一類。

  “我吻了她,”傑克突然說道。“她的手有檸檬的味道,我覺得……。”他找不到語彙可以解釋突然間變得無法解釋的一切,因而沈默下來。然而令他驚訝的是,他漸漸明白在白曼笛家那寧靜的一夜已在他的心中掀起一個大變動。

  “那就是你要說的?”佳美抱怨道,顯然被他的沈默搞的有些惱火。“好吧,如果這就是你表達能力的極限,也難怪你從沒寫出一本小說。”

  “我想要她,佳美,”他輕聲道。“但那對她、對我都不是好事。”他露出沒有笑意的微笑。“如果我們來上一段戀情,結局對我們雙方都會很不好。她終究會開始想要我不能給她的東西。”

  “而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佳美輕聲嘲弄道。

  “因為我不是傻瓜,佳美。白曼笛需要,也應該得到,不只像我這樣的半個男人。”

  “半個男人,”她重複道,因這個辭彙而笑了起來。“你怎會這麼說?就我所聽說與你有關的傳聞,親愛的,你絕不僅是那樣而已。”

  傑克結束這個話題,瞭解到佳美無意也沒有能力對這個問題提供具體解決之道。事實上他也一樣。他轉而對佳美的女僕傻笑,後者剛端著一杯加了許多奶和糖的咖啡進入房間。“啊,幸好,”他喃喃道。“這世界上除了白曼笛以外,還有其他女人,感謝上帝。”

  佳美隨他改變了話題。“你任何時候想要我的任何女孩的陪伴,只消說一聲就行啦。這是我對我親愛的出版商起碼能做的事阿。”

  “那提醒了我……”傑克停下來喝一口咖啡,接著以刻意平淡的表情繼續說道:“今早杜爵士造訪了我的辦公室,他對你在書中對他的描述十分不悅。”

  “真的,”佳美不怎麼感興趣地說道。“那只老青蛙說了些什麼?”

  “他想用一隻藏了刀的拐杖把我叉起來。”

  這話讓蕭夫人又是笑得花枝亂顫。“喔,天老爺,”她倒抽口氣說道。“我的文字已經夠輕描淡寫的了。你絕不會相信我刪掉的那些令人不快的情節。”

  “沒人說你品味不好,佳美,包括杜爵士在內。如果我是你,我會要你手下的人提高警覺,以防他從保街的拘留所出來後來‘拜訪’你。”

  “他不會來的,”佳美抹去她眼線已經暈開來的眼角的淚水。“否則豈不是正好印證了那些骯髒的流言嗎?不過還是謝謝你的警告,親愛的。”

  他們愉快地聊了一會兒的生意、投資及政治,都是傑克會和某個經驗豐富的生意人談的話題。他很喜歡佳美辛辣的幽默,他們直來直往而且無所不談,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支持自由抑或保守的論調。如果在一艘即將沈沒的船上,他們將會最早棄船而且偷走最好的救生船的一對鼠輩。

  最後咖啡變成微溫,傑克也想起他的其他約會。“我佔用你夠多時間了,”他站起身來微笑,佳美則仍安坐在躺椅上。他彎身親吻她伸出來的手。他的唇碰觸的不是她的皮膚,而是亮晶晶各式珠寶。

  他們交換了友善的微笑,佳美以同樣慵懶的口吻問道:“那麼,白小姐將為你寫作嗎?”

  “是的,但是我發誓絕不碰她。”

  “明智的抉擇,親愛的。”她的語氣溫暖而贊同,但眼底有一絲逗趣,彷佛她正在心理取笑著他。傑克有些不安地回想起他的經理傅奧斯今天早上也曾經以相同的神情看著他。他跟白曼笛的交易,有什麼令大家覺得有趣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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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6: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出乎曼笛的意料,狄傑克竟派傅先生親自把合約送來給她,而不是派個遞送郵件的小廝。這位經理與她記憶中的一樣迷人,綠寶石般的雙眼閃著親切而友善的光芒,臉上露出誠摯的微笑。傅先生光鮮的外表與裝束讓蘇珊大感好奇,看到小女僕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對著傅先生從頭到腳徹底打量個夠,曼笛不禁微微一笑。她很確信,上從傅先生那一頭修剪得整整齊齊、宛如一枚剛鑄好之金幣的金髮,下至他腳上那雙擦得發亮的黑鞋鞋尖,任何一絲細節都沒逃過蘇珊的目光。

  蘇珊煞有介事地引著傅先生進客廳,像是迎接一位來自皇室的訪客一般鄭重。

  曼笛請傅先生就近坐下,他探手從身邊那棕色的皮袋中拿出東西。“這是你的合約,”傅先生說,他取出厚厚一迭紙,耀武揚威地讓它颯颯作響。“你只需要看過,簽個名就成了。”曼笛接過這一大迭紙,眉毛一揚,傅先生微笑裏帶著一絲歉意。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長的合約,”曼笛警覺地說。“當然,這向來都是我的律師負責處理的。”

  “這是你的友人戴先生把合約和相關細節總結以後,才變成了這麼一份非比尋常又巨細靡遺的文件。”

  “我會馬上仔細閱讀這份檔。如果沒有問題,我會簽好名明天送回你那邊。”曼笛把合約放在一邊。她對自己竟然對為狄傑克寫作的前景躍躍欲試,覺得有點驚訝。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有這樣的感受。

  “我另外為狄先生傳送一份私人訊息給你。”傅先生綠色的眼睛在擦得透亮的眼鏡後一閃。“他說,你對他的不信任,讓他深受傷害。”

  曼笛大笑起來。“他值得人信賴的程度,不會比一條蛇更多。以合約來說,我不會對任何一條細節讓步,不然他肯定會占我許多便宜。”

  “噢,白小姐!”傅先生看起來非常震驚。“如果這真是你對狄先生的印象,我保證你一定是誤會了!他真的是個好人……呃,要是你知道……”

  “要是我知道什麼?”曼笛問道,雙眉一揚。“說吧,傅先生,告訴我,你覺得狄先生有哪些地方值得敬重與讚賞。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名聲不佳,即使外表很有魅力,我卻看不到絲毫個性與良心,我倒很想聽聽你認為狄先生是個好人的說法。”

  “嗯,我承認狄先生要求嚴格,設定的目標不容易達成,但是他一向很公平,工作作的好,會有豐厚的報償。我也承認,他有他的脾氣,可是他也相當合情合理。事實上,狄先生的心地很好,只是他通常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舉個例子來說,假使有個員工生了慢性病,需要長期的醫療,狄先生會保證保留他的職位,直到那位員工恢復健康、回來複職,光是這一點,很多老闆就作不到。”

  “你認識狄先生已經很久了。”曼笛的語氣裏帶著詢問。

  “是,打從讀書時就認識了。畢業以後,他說他想從事出版,我和其他幾個人就跟他一起來到倫敦。”

  “你們都對出版事業很有熱情嗎?”

  傅先生聳聳肩膀。“究竟是哪一行事業並不重要,無論狄先生說他想管碼頭、開屠宰場、還是買賣漁貨,我們都會想跟著他。如果不是他,我們的生命一定會跟現在大不相同,說真的,要不是他,恐怕我們之中有些人已經沒命了。

  這些話讓曼笛驚訝得合不攏嘴,她盡力藏起。”為什麼這樣說呢,傅先生?“讓她覺得饒富趣味的是,她注意道傅先生的神情變得不太自在,彷佛說了不該講的話。

  傅先生遺憾地笑了一下。”狄先生很重視自己隱私權,我實在不該多話的。可是……。或許你應該知道一些和狄先生有關的事。他對你顯然很有好感。“

  ”我覺得,他對任何人都有好感。“曼笛直率地說。她想起在戴先生的宴會上,許多人爭相吸引他的注意,而他對於和異性相處簡直是得心應手。只要他出現便引得眾位女士一陣騷動跟格格發笑,即使是些微的注意也都讓她們興奮不已。

  ”那是偽裝,“傅先生對她保證。”交遊廣泛符合他的目的,實際上狄先生喜歡的人很少,信任的人就更稀有了。你若知道他的過去,就不會太驚訝了。“

  曼笛鮮少嘗試以自己魅力獲取消息和資訊,她通常比較喜歡直來直往;然而,她發現自己正在對傅先生露出最甜美的笑容。不知為何,她非常想要傅先生多談狄先生的過去。”傅先生,“她說。”那麼你不能信任我一些嗎?我很知道哪些話是不該說的。“

  ”我相信你的確如此,白小姐,不過,這實在不是個適合閒聊的話題。“

  ”我不是個容易被周遭影響的女子,傅先生,我也不是容易傷感的纖細女性;我可以答應你,聽了絕對不昏倒。“

  傅先生微微一笑,語調卻嚴肅起來。”狄先生是否談過他--嗯,我們的學校?“

  ”只說那是荒郊野外的一個小地方,他沒有說出校名。“

  ”肯那佛學園。“傅先生一字一字地念出來,彷佛那是個穢惡的詛咒,接著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喚醒了某些時光久遠的夢魘,曼笛則沉思著這幾個字。肯那佛學園--她好像聽過有些陰慘的順口溜裏頭提過這個名稱。

  ”我對這所學校一無所知,“曼笛沉吟說。”可是又好像有些模糊的印象--是不是那所學校裏,有個小男孩死了?“

  ”許多小男孩死在那裏,“傅先生露出駭人的笑容。像要儘量拉遠自己和這話題距離,他把聲音壓的很低、很單調。”感謝上帝,那地方已經不存在了。醜聞散播開來,家長不敢再把小孩送到那裏,唯恐引來社會的注意。如果那所學校現在還沒有關閉,我也會去放一把火燒了它。“他的措辭強硬起來。”那個地方是父母把不想要的小孩或私生子送去收養的處所,一個收拾善後的方便門路。這就是我的出身--某位上流社會的已婚女士對丈夫不貞,生下了我,然後想要隱藏姦情遺留的證據。至於狄先生……某個貴族強暴了一位不幸的愛爾蘭女侍,當母親去世,這貴族老爸不想要再照管他的非婚生子女,就把小男孩送到肯那佛學園。或者,用我們偏好的稱呼,肯那佛地獄。“他像是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憶,停住不說了。

  ”說下去,“曼笛溫和地催促著。”告訴我關於那間學校的事。“

  ”有一、兩位老師還不錯,“他說。”可是大部分的老師都是殘忍的怪物,至於校長,你根本分辨不出他和惡魔有何差別。當一個學生成績不盡理想,或是對伙食有怨言--一些發黴的麵包和被稱為麥片粥的稀湯,或者是犯些小錯誤,就會遭到鞭笞、挨餓、火燙,或更嚴酷的處罰。狄先生有一名員工,歐先生,因為挨了重重的耳光,幾乎全聾,另外有些男孩因為營養不良而失明。有時後,學生會被綁在校門外面,在寒冬裏被綁上整整一晚,還能活著簡直是奇跡。然而,我們活下來了。“

  曼笛注視著傅先生,心中充滿恐怖與同情。”那些家長知道這些事發生在孩子身上嗎?“她勉強問道。

  ”當然知道,可是就算我們死了,他們也不在乎。我相信,他們還寧可我們死了算了。學校裏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假日或假期,從來沒有家長會在耶誕節來看小孩,從來就沒有訪客會關心學校裏發生的狀況。就如我剛剛對你所說,我們都是被拋棄的,是一些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錯誤。“

  ”沒有任何小孩是個錯誤。“曼笛的聲音突然打抖。

  對這句宣言中的徒勞與無奈,傅先生微笑了一下,平靜地說下去。”我進肯那佛學園的時候,狄傑克在那裏已經一年以上。我馬上就知道他和別的小男生不一樣,不像我們其他人,他似乎對校長和老師都毫不畏懼,狄傑克強壯、聰明、自信……。事實上,如果在學校裏有誰是老師跟學生喜歡的,那就是他。當然,他也不能免於受罰,和我們一樣,他也常常挨打、挨餓。說真的,他受罰的次數還更多。我很快就發現他會替別的同學頂罪受罰,因為他知道比較瘦弱的人挨不起那麼嚴酷的鞭打;他也鼓勵其餘年紀較大、身體比較強壯的同學跟他一起做。他說,我們要互相照顧;他提醒我們,在學校外面還有更廣大的世界,如果我們能捱過去……“

  傅先生取下眼鏡,用手帕細心地擦拭鏡面。”有時候,生與死之間一線之隔,靠的是能不能堅持住那一絲渺茫的希望。狄傑克讓我們得以心存盼望。他做了很多承諾,不可能達到的承諾,他一直盡力守住那些承諾。“

  傅先生注意到曼笛難以置信的神情,戴上眼鏡,微微一笑。”噢,我很清楚狄先生在你心目中的樣子。狄傑克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無賴,可是我向你保證,他是我認識最值得信賴、最堅毅的人了。他曾經冒生命危險救了我。有一次我被校方逮到在儲藏室裏偷麵包,處罰就是整晚被綁在校門口。當時天寒地凍,我嚇壞了;但是當夜幕低垂,狄傑克帶著一條毯子溜了出來,他幫我鬆綁,然後陪我到天亮,我們整晚互相抱著,縮在毯子下取暖,拼命地講有一天離開肯那佛以後要這樣、要那樣。天亮的時候,在老師到校門口來把我帶進去之前,狄傑克又把我綁好,偷偷溜回學校裏去。要是他幫我的事被發現,我敢說他就死定了。

  “為什麼?”曼笛溫柔地問。“為什麼他為你冒險,為什麼他為其他人冒險?我還以為……”

  “以為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好處嗎?”傅先生打斷了曼笛的話,她點點頭。“我承認,我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狄傑克的動機,但是有件事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他或許不是虔誠宗教的人,卻是個人道主義者,認為人不應該傷害另一個人。”

  “要是你都這麼說,我相信你,”曼笛喃喃說道。“但是……”她懷疑地瞥了傅先生一眼。“我很難相信一個曾經為同伴挨打的人,會對一道小傷口哇哇叫。”

  “啊,你說的是上星期你到公司時,杜爵士拿著手杖劍攻擊狄先生的事。”

  “沒錯。”

  為了某種不知名的理由,傅先生笑了一笑。“我看過狄傑克挨過上百次的打,都遠比那道傷口痛得多,他從來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說。“不過,他畢竟是男子漢,不想因此博取女士的同情。”

  “他想要我同情他?”曼笛驚愕地問。

  傅先生好像很想就這個有趣的話題多講一點,不過他停住不說了,彷佛突然之間覺得不該多談。他望向曼笛圓睜的灰眼睛。“我想我講的夠多了。”

  “可是,傅先生,”曼笛抗議。“你沒有把故事說完,一個沒有家人,也身無分文少年,怎會成為出版業的大亨?還有--”

  “等狄先生願意的時候,再讓他自己來說完吧。我很相信他會的。”

  “可是你說故事怎能只說一半!”曼笛抱怨說,傅先生聽了大笑。

  “白小姐,這不是我能說的故事。”他放下茶杯,小心地重新迭好餐巾。“請你見諒,我該回辦公室去了,或者說,我得回去向狄先生報告。”

  曼笛很不情願地喚來蘇珊,拿來這位經理的帽子、外套和手套,傅先生穿戴妥當,預備走進戶外寒風颯颯的天氣。“希望你很快會再來。”曼笛對他說。

  傅先生點頭,似乎很知道她想多聽一些跟狄傑克有關的事。“我會盡力讓您滿意,白小姐。噢,我差一點就忘了……。”他的手伸進外套口袋,摸了一陣,拿出一個綁了絲帶的黑天鵝絨小袋子。“我的老闆命令我將這件物品交給你,”他說。“他希望以此紀念你跟他的第一份合約。”

  “我不能接受私人禮物。”曼笛謹慎地說,她沒有動也不去拿那個天鵝絨袋子。

  “這是一個筆盒,”傅先生一本正經地說。“算不上具有深遠私人意義的物品。”

  曼笛謹慎地從傅先生手中接過那個天鵝絨小袋子,取出裏頭的物品,拖在掌上。那是一枝銀色的鋼筆,還有一些可以替換使用的筆尖。曼笛覺得既意外又不太自在,眨了眨眼睛,無論傅先生怎麼說,這套筆包含了深遠的私人意義,就與珠寶一般的貴重與精緻,筆身沉甸甸的重量,說明了它的質地是堅硬的純銀,表面上鑲嵌著綠寶石。

  曼笛在想自己上一次收到男性贈與的禮物是什麼時候的事?某個親戚送的耶誕節禮物?她想不起來了。刹那之間某種感受流轉周身,曼笛幾乎要恨起這樣的感覺來了,她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曾再體驗到這麼一股讓她近乎暈眩的暖流。雖然直覺告訴她應該退還禮物,但曼笛沒有聽從。為什麼不能留下?對狄傑克來說這可能是一份無足輕重的贈禮,她卻很樂意擁有。

  “這真漂亮。”曼笛不自然地說,她的手指輕撫著整個筆盒。“我想狄先生會送類似禮物給他的每一位作者吧?”

  “並非如此,白小姐。”傅先生愉快地微笑,接著就離開了,他的身影消失在寒冷、吵嚷喧鬧的倫敦正午街頭。

  “這一段應該刪掉。”狄傑克坐在桌前,修長的手指停在某一頁上面。

  曼笛走過來,從他的肩上窺視,看清楚他指的是哪一段,眼睛眯了起來。“絕對不行,這一段是刻畫女主角個性的關鍵。”

  “這一段拖慢了敍述的動力,”他直言不諱,拿起筆打算在那惹起爭議的一頁上畫個大叉。“我今天早上提醒過你,白小姐,這是連載小說。對連載小說來說,節奏感是最最要緊的。”

  “你把節奏感的重要性置於人物性格刻畫之上嗎?”她怒氣騰騰地反問,在他來得及畫叉之前把那一頁從他手裏搶走。

  “相信我,你還有好幾百段可以用來刻畫女主角的個性。”他說,曼笛拿著那出問題的一頁退開,狄傑克從椅子裏站起身來,跟在曼笛身後。“而這一段,太累贅了。”

  “這一段是故事的關鍵。”曼笛堅持,她抓住那一頁,像是要保護它似的。

  看著曼笛,傑克得費力才按耐得下藏不住的笑意。她就是如此自信,如此可人,豐美又絲毫不讓步。不過是開始編輯《佳人未央歌》的第一天早晨,直到此刻,他都覺得這真是一樁賞心悅目的美事。經過討論,把曼笛的作品改成連載小說,實在是輕而易舉;到目前為止,曼笛也都同意了他所有的建議,很能接受他的想法。

  有些作者對於改動自己的作品非常固執,要他們修改作品,簡直像是比修改聖經還困難;曼笛不會,和她一起工作很愉快,她對自己和自己的作品都毫不自負,事實上,她對自己的天賦相當謙虛,當傑克稱讚她的時候,曼笛常常顯出意外的神情,甚至不太自在。

  《佳人未央歌》的情節集中在一位年輕女子身上,她努力要遵從社會規範,卻總無法讓自己服從那些被認定為合宜的嚴格約束,在私生活上,她犯了許多嚴重的錯:賭博、有婚外情,還有私生子。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渴望獲得私心想望的、難以捉摸的幸福。

  她的下場很悲慘,是死於性病;不過導致死亡的很顯然不僅是疾病,社會對她的苛刻評價,也讓她痛不欲生。曼笛身為作者,並不對女主角的行為采任何預設立場,既不讚賞也不譴責,這一點讓傑克深為著迷。很明顯,曼笛同情這個人物,傑克不禁認為女主角內在的叛逆,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解釋為曼笛自我感覺的投射。

  雖然傑克提議到曼笛家去討論必要的修改,她還是覺得在霍本街的辦公室進行比較好。傑克的提議,當然是因為他們曾在曼笛家共處的那一段回憶,每當想起,他就感到一陣愉快的震顫。想到曼笛認為辦公室比較安全,比較不用擔心他的進攻,傑克的嘴角更禁不住要勾起一絲微微的笑意。

  “把那一頁給我。”傑克對她躲開的樣子覺得很有趣。“那一段必須刪掉,曼笛。”

  “不行,要保留。”曼笛反擊說,迅速掃視一眼,確定傑克不會從角落掩到她身後。

  今天曼笛穿的是一襲柔軟的粉紅羊毛外出服,整整齊齊地束著一條絲帶,更是玲瓏有致。她本來戴著一頂飾有月季花的軟帽,現在放在辦公桌的一腳,天鵝絨緞帶向地面垂直掛著。衣服的粉紅色澤映照曼笛的雙頰,簡單大方的剪裁更能彰顯她身段的豐潤之美。傑克一向讚賞曼笛的聰明,除此之外,今天他更不禁要覺得她真是顆整齊小巧的糖果。

  “作者啊,”傑克露齒一笑,喃喃說道。“你們都覺得自己的作品完美無瑕,任何想改一個字的人,都被你們當成是白癡。”

  “編輯呢,全都以為自己是聰明睿智天下第一。”曼笛反唇相譏。

  “那我可不可以找另一個人來看一看--”他朝曼笛手裏那一頁比了個手勢。“然後提出第三種看法?”

  “這裏每個人都是你的手下,”曼笛指出。“不管你找誰來,他們都會說是你對。”

  “沒錯,”傑克愉快地同意了她的話,他握住曼笛的手,曼笛把那一頁抓得更緊。“所以,放手吧,曼笛。”

  “你要說白小姐,”她機伶地回嘴,雖然她沒在笑,可是傑克感覺得到,曼笛就和他一樣,對這樣的互動很在其中。“還有,我不會把這一頁交給你,我堅持它要被留在手稿裏。你想怎麼樣?”

  對傑克來說,這樣的挑戰實在很難抗拒,他們已經工作一個早上,現在他想玩一下。曼笛身上有某種什麼,引他情不自禁想激她。“你如果不把那一頁給我,”他溫柔地說。“我就要親吻你一下。”

  曼笛驚愕地眨眼。“你說什麼?”她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傑克沒有再說一次,那幾個字就回蕩在他們倆人之間的空氣中,宛如一枚石子投入水中蕩起圈圈漣漪。

  “決定吧,白小姐。”傑克發現自己非常希望她能夠把他推到極限。要執行這一威脅,根本就是一大樂事。打從曼笛今早踏進他的辦公室,他就想親吻她了,現在她緊緊抿著嘴唇的拘謹模樣,讓她漂亮的嘴改變了形狀……。這簡直把他推到發狂的頂峰。他想吻去她的衿持,直到她柔軟下來,接受他的予取予求。

  他看著曼笛力求保持合宜的儀態,看她的身體緊繃起來,臉上熱得泛紅,手指緊緊捏著她死命保護的那一頁,捏得紙都皺了。“狄先生,”曼笛清脆的語調,總是讓傑克為之欲火中燒。“你當然不會和你旗下的其他作者玩這樣荒謬的遊戲。”

  “當然不會,白小姐,”他嚴厲地回答。“你是唯一有幸領受我浪漫情懷的人。”

  “浪漫情懷”這四個字讓曼笛說不出話來,她太過驚愕,銀灰色雙眸圓睜。直到這一瞬間,傑克才驚訝地發現,就算他計畫不要去招惹曼笛,他也沒辦法控制自己對她的反應了,他嬉鬧的態度突然被另一種更深沉、更迫切的本能排擠到一邊去。

  縱使知道、彼此之間維持的假像最好,可是傑克實在不想要什麼友好的工作關係。他不想要一種擬似友誼的贗品,他想惹她、激她,讓曼笛感受到他對他的感受。

  “能夠置身於許許多多曾經領受狄先生浪漫情懷的女性之列,對我來說,一定是一種恭維。”曼笛終於說道。“不過,我並不想承受那些胡言亂語。”

  “你要把那一頁給我嗎?”傑克問到,語氣中帶著誘哄的溫和。

  曼笛臉色一沉,瞬間作出決定,她手一緊,將那一頁捏成一個緊緊的小紙團。她跨步走近壁爐,將紙團拋進火焰之中,紙團著了火,刹時光焰耀目;紙球的中心迅速燒成焦炭,變成一團黑,火還順著縐折的邊緣延燒,亮著藍白色的濁熱光芒。

  “沒有那一頁了,”曼笛直率地宣佈。“你達到了你的目的--現在你該滿足了。”

  她的態度坦蕩,嘗試要解除雙方之間的緊張局面,也生效了。不過,整個氣氛依然維持著奇妙的凝重和一觸即發感,彷佛山雨欲來。當傑克啟口對她說話,連他慣有的輕鬆笑容都繃的緊緊的。“在我一生之中,僅有少數幾次,我會為堅持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後悔。剛剛情況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想和你玩什麼遊戲,狄先生。我只想把工作好好完成。”

  “完成工作,”傑克重複她的話,向服從長官命令的士兵行了個禮。他回到桌邊,手撐著桃花心木桌的邊緣,俯身檢視他的筆記。“事實上,已經可以說完成了,最前面的三十頁將會是很棒的第一輯,只要你照我們討論過的修改方式寫好新版,我就會將稿子發印。”

  “印一萬本?”曼笛試探地問,她想起傑克曾經承諾她的數位。

  “對。”傑克不太自在地對她笑了一笑,他很知道曼笛在擔心什麼。“白小姐,”他低聲說。“會暢銷的,我對這些事有直覺。”

  “我猜你一定有,”曼笛懷疑地說。“可是……這篇故事……會有很多人反對它,改成這樣,它變得更煽情了,而且……。也比我記憶中更驚世駭俗,我對女主角的行為沒有做出足夠的道德判斷--”

  “那正是它會暢銷的原因,白小姐。”

  曼笛突然大笑起來。“就像蕭夫人的書一樣。”

  發現她竟然能夠取笑自己,讓傑克感到意外的快樂,他離開書桌,走到曼笛身邊;這突如其來的走近,讓她招架不住。她無法直視傑克的臉,於是將視線從窗戶移向地板,接著停在他外套最上端的一顆鈕扣。

  “你的作品銷售量會遠遠超過蕭夫人,”傑克笑著告訴她。“那並不是因為內容驚世駭俗。你巧妙地說了一個好故事,並且不對女主角的過失進行任何道德批評,我很欣賞,讀者很難不同情她。”

  “我自己就很同情她,”曼笛直率地說。“我一向認為被羈絆在沒有愛的婚姻關係裏,是最恐怖的事情了。有那麼多的女性僅僅為了經濟的因素而成家。假使有更多的女性有能力維持自己的生活,就不會有那麼多不情不願的新娘,以及不快樂的妻子。”

  “啊,白小姐,”他輕柔地說。“你真是與眾不同。”

  她以皺眉回應他的調侃。“說實在話,這不過是一般常識。”

  傑克忽然明白,這就是理解她的關鍵。曼笛的個性實際的如此頑強又徹底,因此一般人毫不反思就接受的那一套偽善而陳腐的大眾觀念,總是被她棄之敝屣。的確,如果一名女子有能力選擇婚姻以外的生活方式,又何必人云亦云地步入婚姻?

  “也許很多女性覺得結婚比自己謀生容易。”傑克故意聊撥她發表意見。

  “容易?”她嗤之以鼻。“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讓我同意,操勞家務一整天會比從事任何一個行業更容易。女性需要的是更多的教育、更多的選擇,讓她們有充分的條件,為自己考慮婚姻以外的可能選擇。”

  “可是,女性沒有男性,是不完整的。”傑克故意挑釁,眼看她就要跳進來,他大笑。

  “別生氣,白小姐,我是故意逗你的。我可不想像杜爵士那樣被你痛打一頓。事實上,我完全同意你的論點。我不是婚姻制度的死忠支持者;說真的,我自己就傾向盡可能不要結婚。”

  “你不想要妻子跟小孩嗎?”

  “老天,才不要呢。”傑克對她露齒一笑。“任何稍有腦筋的女性,都會發現我是差勁的賭注。”

  “的確是這樣。”曼笛勉強笑了笑,心理其實很不好受。

  通常曼笛寫完一本小說,會馬上開始寫下一本,否則她會覺得不舒服,好像沒有目標。如果她的腦子裏沒有一個故事,她一定會覺得飄飄蕩蕩。和大多數人不同,曼笛從不介意等候、或長時間搭乘馬車,或者有許多漫長的空間時間;這些時間,她都用來思考進展中的故事,設想可能的對話、鋪陳故事情節,發明或捨棄各種想法。

  然而,數年來的第一次,她想不出任何足夠激發想像力的情節,好再開始寫新的故事。她已經改好《佳人未央歌》,可以開始寫新的作品,可是她卻奇怪的不想開始。

  曼笛在想,這或許和狄傑克有關。打從上個月認識狄傑克以來,她內在世界的生活已變得不及外面世界的生活新鮮有趣。這是她從來沒遇到過的難題,她甚至很不情願地想,也許該告訴狄傑克別再來拜訪她。狄傑克已經習慣每個星期至少來她家兩次,而且要來之前完全沒有禮貌性的知會,有可能是白天來,又或者是晚餐時間來,使得曼笛不得不招待他一起進餐。

  “大家都說別喂流浪動物,”當狄傑克第三次又在晚餐時間不請自來,曼笛不悅地說。“因為那等於是鼓勵它們再來。”

  狄傑克微微低頭,擺出恍若懺悔的樣子,不過完全不像,他隨即對曼笛一笑。“已經是晚餐時間了嗎?真沒想到已經這麼晚了,那我該走了。我的廚子一定已經在家裏幫我準備好冷冰冰的馬鈴薯泥,或是一熱再熱的湯。”

  曼笛自己也正經不起來。“以你的資產,狄先生,我很懷疑府上的廚子會是這麼差勁的人。事實上,我聽說你有一座千真萬確的豪宅,還有大批的人服侍你。我不認為他們會放著你挨餓。”

  傑克尚未來得及回答,一陣冷風刮進門廳,曼笛連忙要蘇珊把門關上。“請快進來吧,”曼笛急急地說。“不然我可會被凍成冰柱了。”

  他渾身滿足的踱進溫暖的室內,激賞地嗅了嗅空氣裏飄散的氣味。“燉牛肉哪?”他喃喃地說,詢問地看了蘇珊一眼,後者露出快活的笑容。

  “烤牛肉,狄先生,還有蘿蔔與菠菜泥,再加上你生平僅見最可愛杏子果醬布丁。廚子今晚表現非凡,你等一下就會嘗到了。”

  看到他那顯而已見的盼望,原本對狄傑克的冒昧微微著惱的曼笛又不禁覺得好笑。“狄先生,你這麼常來我家,使我沒有機會正式邀請你來。”她挽起傑克的手臂,讓他陪同自己走進小巧優雅的餐廳。雖然她通常獨自用餐,但仍總是在燭光下擺設最好的瓷器跟銀餐具,以此證明沒有丈夫並不代表她就得寒寒酸酸地吃飯。

  “如果我等的夠久,你會邀請我嗎?”狄傑克的一對藍眼睛閃著邪惡的光芒。

  “不,我不會。”曼笛驕傲地答道。“我很少邀請沒心肝的勒索犯和我一起進晚餐。”

  “你該不會還拿這件事來反對我吧,”他說。“告訴我真正的理由,你是不是還對生日那天發生的事覺得不自在?”

  即使直到現在,即使已經與傑克共度了許多時光,只要一提及他們之間的那一次,曼笛就滿臉飛紅。“不,”她低聲說道。“和那個沒有關係。我……”她停住不說了,短短歎了口氣,強迫自己對傑克坦然相告。“和男士有關的事情,我稱不上特別勇敢。除非和生意有關,我才會邀請一位男士來晚餐。我不喜歡被拒絕。”

  曼笛已經漸漸發現,只要自己全副武裝,他就喜歡惹她、逗她。可是當她談到自己的弱點時,傑克卻反而意外的善良。“你有資產,相貌漂亮、冰雪聰明,名聲也好……男人怎會回絕你呢?”

  曼笛在他的臉上搜尋嘲弄之意,只有讓她心神不寧的強烈興趣。“我也不是那種想要的對象都能夠手到擒來的神仙美女,”她故作輕鬆地說。“先生,我可以對你保證,的確有不少男士會回絕我。”

  “那麼,他們根本就不值得與你為友。”

  “喔,當然。”曼笛不自然地笑了幾聲,某種讓她不安的親密氣氛在空氣中逐漸滋長,或許笑聲可以將之驅散。她讓傑克扶著她在桃花心木桌邊坐定,桌上已擺好青綠與金邊的佛拉瓷器,旁邊是柄上鑲飾母珠的銀餐刀。一隻周邊鑲飾精緻雕鏤銀工的綠色玻璃奶油碟,放在他們的盤子之間,奶油碟的蓋子有一個古怪的銀制把手,雕刻成母牛的形狀。曼笛向來偏好優雅簡單的風格,但在倫敦一間店鋪裏看到這個物品時,仍忍不住買了下來。

  狄傑克在她對面坐定,神態熟稔而舒適。看來他真的很喜歡待在這兒,喜歡和她一起吃晚餐。看到傑克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曼笛感到困惑起來;像狄傑克這樣一位男士,無論到了哪裡,應該都大受歡迎……。為什麼他偏偏喜歡這裏呢?

  “我在想,你會一來再來,不知是因為喜歡和我同桌,還是喜歡我家廚子的手藝。”曼笛刻意大聲打趣。她的廚子羅蘭,雖然才二十多歲,已經很有自己的一套烹飪技巧,家常菜色也都弄得別出心裁。她曾經在某處貴族宅邸當廚師的助手,學了很多以藥草和香料調味的方式,她還有一本寫了數百道食譜的筆記本,頁數還在增加中。

  狄傑克對曼笛緩緩露出笑容,他的微笑總是讓曼笛感到目眩神迷,她很訝異竟有人能展現出如此獨特的幽默與親切感。“你家的廚子的確很有料理天賦,”他同意說。“可是只要與你一同進餐,就算是啃硬面包,也貴如一國之君。”

  “我還真沒想到你會覺得和我相處有那麼愉快呢?”曼笛立即辛辣地頂了一句,藉以遏止他的話語所帶來、竄流於體內的愉悅感。“我說話既不奉承討好,你聽了也不見得高興;說實話,我們幾乎每一次對話都在爭辯。”

  “我喜歡爭辯,”傑克輕快地說。“愛爾蘭傳統。”

  聽到傑克罕見地提及自己的過去,曼笛馬上大感興趣。“你的母親脾氣大嗎?”

  “她簡直是座活火山,”傑克喃喃說道,隨即笑出聲來,似乎想起了某些已久埋心底的往事。“她是一位充滿熱情信念,情感豐富的女性……對她來說,一切都很絕對、徹底,沒有什麼事是不上不下的。”

  “她若知道你的成就,一定會很引以為榮。”

  “不見得。”狄傑克說,快活的情緒在他的雙眼中消散成平靜的亮光。“家母不識字。兒子當了出版商,她也不會懂那有什麼好或不好。再說,她是個敬畏上帝的天主教徒,反對聖經故事和讚美詩之外的任何娛樂。看到我出版的東西,恐怕只會拿炒菜鍋打死我。”

  “那你的父親呢?”曼笛忍不住問道。“你成了一位出版家,他會高興嗎?”

  狄傑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才出自冷淡而非慎思的回答。“我們不說話。我並不認識我父親,他只是家母去世後把我送進學校並付了學費的一個遙遠的形象。”

  曼笛很清楚,他們正來到充滿痛楚與苦難記憶的邊緣。他會信任她嗎?還有她是否該繼續追問。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想到自己或許竟然擁有別人所寫、能使這名冷靜自持的男子信任自己的能力。然而,她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呢?呃,傑克在這裏吃晚餐,算得上某種證據吧!證明他的確喜歡她的陪伴--他想要她的某些事物--雖然她還說不準那是什麼。

  他當然不會僅是為了性的吸引力而來的;除非他委實太過無聊,突然想挑戰看看牙尖嘴利的老小姐是否合他的味口。

  曼笛的男僕查理進來服侍他們進餐,熟練地把加蓋的玻璃與銀餐盤放在他們面前,在個別的盤子裏盛好鮮嫩多汁的牛肉與奶油蔬菜,再在玻璃杯裏添加酒和清水。

  等到男僕離開,曼笛才又再度說話。“狄先生,你一再回避我對蕭夫人之事的詢問,總以玩笑和藉口推託。然而,既然我也招待了你,我要求有個解釋應該是很公道的。請你還是告訴我,你和蕭夫人談了什麼、還有,她為什麼在我生日那天傍晚作出如此荒謬的安排。讓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說就一口布丁也吃不到呦。”

  他的眼睛因突如其來的愉悅光芒一閃。“你好殘忍啊,竟然拿我對甜點的愛好來威脅我。”

  “說吧。”曼笛無情地說。

  傑克從容不迫地吃了一口烤牛肉,配著紅酒細嚼慢嚥。“蕭夫人認為,聰明才智不及你的男性無法讓你滿足。她說,她手下的人都還經驗不足、腦筋也不夠,並不適合你。”

  “那有什麼關係?”曼笛問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性愛和腦筋有關係。就我所知,一大堆呆頭呆腦的人也都可以輕輕鬆鬆生出小孩來啊。”

  不知為何,這話讓傑克大笑起來,笑到幾乎岔氣。曼笛不耐煩地等他恢復常態,可是他只要一看她那一臉疑惑的樣子,就又開始狂笑。最後他喝了半杯酒,看著她的眼睛深水影,雙頰與挺直的鼻樑都有點紅。

  “是沒錯,”他說,低沉的語調聲裏因些許縈繞不去的愉悅而更為醇厚。“不過,蜜桃,這個問題證明你多麼沒有經驗。事實上,女性要享受性愛的滿足,比男性更為困難。取悅女性需要大量的技巧、關注,還有,沒錯,就是聰明才智。”

  拿這樣的話題在晚餐時間談,實在遠遠超過禮儀規範,曼笛不禁滿臉通紅,直燒到發根。她先朝門口望了一眼,確定除了他們兩人沒有其他人在場,才再開口。“所以說,蕭夫人的看法是,你具有……呃,取悅我……所必備的聰明才智,但她的員工並不具備?”

  “顯然如此。”他放下手上的銀餐具,興致勃勃地看著她的表情變化。

  曼笛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問,可是強烈的好奇心使她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曼笛從來沒問任何人有關性事的種種,因為這是個禁忌的話題,當然不能問她的雙親,也不能問她的姊姊們,更何況她的姊姊雖然結了婚,好像也沒比曼笛知道更多。

  眼前這名男子,不僅有能力回答她的問題,而且只要她想問,就欣然為她解惑。突然之間,曼笛再也不想和禮儀掙扎下去--畢竟,她都已經是個老小姐了,而禮儀幾時幫助她得到過什麼?“那麼男性又是如何的呢?”她問道。“他們也很難達到性的滿足嗎?”

  他的認真回答讓她很高興。“對性經驗不多的年輕男子,任何溫暖的女性身體都足以讓他們滿足。但是隨著年齡增長,男性會想要更多,於是,一名女子如果較富挑戰性、引起他的興趣……甚至,能讓他開懷大笑,和這樣的女性有性關係,會讓男人更為興奮。”

  “男人會喜歡女人能讓他大笑?”曼笛非常懷疑地問。

  “當然。最快樂的親密關係,莫過於願意在床上一起玩樂……。最好是個有幽默感、態度開放的人。”

  “玩樂。”曼笛又說了一次,並搖搖頭。這個觀念與她長期以來對於浪漫與性的想法背道而馳。人不能在床上‘玩’啊,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否暗示,一對性伴侶會喜歡在床墊上跳來跳去、打枕頭仗、像小孩子那樣玩?

  她困惑地盯著他。傑克突然變得非常不自在,他的目光活躍而熾熱起來,彷佛雙眸中燃起了青藍的火焰,臉上微微泛起紅色,手裏的銀餐具越握越緊。當他再度說話,那語聲輕緩柔和到了極點。“白小姐,我們最好換個話題。因為如果你再問下去,我就會很樂意示範給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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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曼笛知道,傑克指的是,這段對話已挑起他的“性趣”。她感到不知所措並且困窘地發現自己的身體也因親密的互動而敏感起來。她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感受掠過她的神經。她的胸脯、小腹和股間都熱了起來。多麼奇怪,一名男子的注視與聲音竟能對她的感覺、甚至她的膝間造成這樣的反應。

  “我能吃布丁了嗎?”傑克的手伸向加了蓋的盤子。“我要吃了。我先聲明,只有武力才能阻止我。”

  如他所預期的,她笑了。“當然,請用。”曼笛回答。她很高興自己的聲音好像很平穩。

  他很熟練地舀了兩匙胖胖的小布丁放在盤中,並以孩子般的熱情戳著它。曼笛試著展開新的話題。“狄先生……你是怎麼成為出版商的?”

  “經營出版公司比在銀行塗寫數位或是保險公司工作有趣許多。此外,當學徒也賺不了多少錢。於是,我便想開家出版社。要實踐這個想法必須要有產品和員工,還要有財源才能開始印書。因此,學校畢業後我跟幾個同學來到倫敦,然後……”他停了下來,臉上閃過一抹不尋常的陰影。“我安排了貸款。”他最後說。

  “你一定相當有說服力,銀行才會借給你足夠應付開支的錢。尤其當時你還那麼年輕。”

  曼笛的話意在恭維,但出於某種原音,傑克的眼眸變暗,嘴唇陰鬱地彎了起來。“是的,”他低聲說,聲音裏充滿自嘲。“我是很有說服力的。”他深沉地喝口酒,眼光瞥見曼笛期待的臉龐。彷佛拾起沉重的包袱似的,他繼續說下去。“我決定從有插圖的雜誌著手。並在公司創立的六個月內,編輯、出版了大量的小說。我們忙得時間都不夠用。傅奧斯、史蓋伊、歐威爾和我工作到幾乎都掛了,每晚的睡眠可能四個小時都不到。我的決定有些失之匆促,所以並不是每一本小說的品質都那麼好,但是幸好我沒有犯下會害我們倒閉的重大錯誤。剛開始,我搜購了五千本庫存書打折出售。這件事讓我的同行不太喜歡我。但我很快就賺了錢。畢竟,這是我們得以生存的唯一方法。我的同輩稱我是不擇手段的叛徒。他們並沒有說錯。儘管如此,我第一年就賣了上萬本書,並且把貸款付清了。”

  “我很訝異你的同行竟然沒有聯合起來把你踢出這一行。”曼笛就事論事的說。在文藝界,大家都知道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絕對不能折價販售書籍。書店協會和出版商委員會通常會聯合起來,毀掉任何不遵守這條不成文規定的人。

  “嗯,他們試過。”他露齒而笑。“但是,等他們聯合起來對抗我的時候,我已經賺得足夠的錢和影響力來保護我自己。”

  “你一定很為自己的成就感到滿意。”

  他發出短暫的笑聲。“活到現在,我尚未滿意過任何事。我也不認為以後會有。”

  “你還能再要求什麼呢?”曼笛感到費解。

  “任何我還不曾擁有的事物。”他說,曼笛忍不住笑了。

  他們越聊越自在。他們談論書籍及作家,也談到曼笛與家人在溫莎度過的那幾年。曼笛提到她的兩個姊姊和她們的丈夫、小孩時,傑克一臉興致盎然地傾聽。這讓曼笛有些驚訝。她想,他真是一個洞察力很強的人,彷佛總能聽出她的“言外之意”。

  “你羡慕兩位姊姊有丈夫、小孩嗎?”傑克靠向椅背,一綹黑髮落到前額。那濃密而有彈性的額髮,讓曼笛一時分了心。把它撥回去的衝動油然而生,那頭黑髮有如海豹的皮毛那樣光滑柔軟的觸感,仍在她的記憶深處。

  曼笛想了一下,對於他敢於提出別人不會問的問題……。以及自己為何想與他討論,感到愕然。她喜歡分析別人的行為和感情,但那不包括她自己的。不過,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誠實回答。

  “我想有時我會羡慕我的姊姊有小孩,但我一點也不想嫁給她們的丈夫那樣的人。”曼笛緩緩說道。“我一直想遇見特別的人……經歷特別的事。”她若有所思地停下來,傑克依然保持沈默。房間裏悠閒而安靜的氣氛促使她往下說。“我沒法過不是我所想要的婚姻生活。我認為愛情應該是不可抗拒而狂野難擋的。它會將一個人完完全全的席捲而去,就像是各種的書、詩篇和歌謠裏所描述的那樣。但是我的父母、姊姊,或我在溫莎認識的人,都不是這樣。當然……我知道她們的婚姻才是正確的那一種,而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怎麼會?”他的藍眼珠因興味十足而閃閃發光。

  “因為那是不實際的,而且那樣的愛總是會褪色。”

  他的嘴角微揚,露出迷人的笑容。“你怎麼知道?”

  “因為每個人都這樣說啊,何況聽起來也很有道理。”

  “你認為每件事都要有道理嗎?”傑克的語氣有著些許的嘲弄。

  她挑釁地望了他一眼。“怎麼,這樣有錯嗎?”

  “沒什麼,”他臉上浮現氣人的微笑。“只不過,總有一天你那浪漫的思想將會淩越你務實的本性。我希望那時我能親眼目睹。”

  曼笛克制自己不要理會他的戲弄。燭光下,火光和陰影在他迷人的容貌上交錯,金黃的光線落在他豐厚的唇型和堅毅的頰骨上,讓曼笛覺得既空洞又火熱,有如一隻瓶子置於火上,熱氣的壓力增加了內在的知覺。

  她渴望撫摸他那粗獷雜亂卻觸感如絲的頭髮、光滑的肌膚,感覺他喉間的脈動。她想要使他呼吸急促,希望他再次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蓋爾語。她突然傷感地想到,必定有許許多多女人渴望佔有他。但她懷疑是否有人真正瞭解他,也不認為他會讓任何女人分享他心裏的秘密。

  “你呢?像你這樣的人,若要結婚必定是基於實際的安排吧?”曼笛問道。

  傑克靠回椅背,隱忍笑意看向她。“為什麼?”他語氣柔和卻帶著一絲挑戰反問。

  “為什麼!因為你的家裏肯定需要一位元女主人來安排各種家務事,同時陪伴你。你必定也想要有孩子或是某個可以繼承你的財產的人吧?”

  “我不需要結婚也有人陪伴,”他說明。“而且我死後也不會留財產給任何人。這個世界的小孩已經夠多了,我將不生小孩以減少人口負擔。”

  “你似乎不喜歡小孩。”曼笛觀察著,並期待他會否認。

  “不特別喜歡。”

  曼笛因他的坦承,一時無言以對。不喜歡小孩的人通常會假裝他們喜歡小孩。她以為疼愛小孩是種美德,即使他們既頑皮又愛抱怨,常常讓人無法喜歡。

  “或許你對自己的小孩感覺會不一樣。”基於傳統的概念,她如此推論。

  “我懷疑。”傑克聳聳肩,輕鬆地說。

  這個話題破壞了他們之間發展出來的親密感。傑克放下餐巾。“我該走了,”他說。

  曼笛有些懊悔地想,她目不轉睛的注視必定讓他不快了。她有時會彷佛看進人們內心那樣的直視他人。其實,那只是作家的習慣,從來不是她真正的意圖。

  “你不喝咖啡嗎?或是葡萄酒?”曼笛問。見傑克搖頭,她站起來搖鈴叫蘇珊。

  “你的帽子和外套會在門口等你___”

  “等等。”傑克也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他的表情奇特,既專注又警戒,有如一隻覬覦陌生人手上食物、卻又不敢上前的野生動物。曼笛回以詢問的微笑,試圖保持鎮定,即使她的心狂跳著。

  “還有什麼事嗎?”

  “你對我有某種奇特的影響力,你讓我想說實話。那是非常不尋常的,而且老實說,也很令人困擾。”

  曼笛並未發現自己正在往後退,直到牆上以織棉為面的鑲板抵住她的肩胛骨。傑克靠近她,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方,另一隻手隨意擺著。他的姿態很隨意,但她覺得有如被他的靠近所擁抱與環繞。

  曼笛舔了舔嘴唇,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你想告訴我什麼實話呢,狄先生?”

  閃動的睫毛掩蓋了他的表情,他的沈默令曼笛以為他或許不會回答了,他才直視著她的雙眼。他們如此靠近,氣氛出奇地緊張。“關於貸款的事,”他低聲說。柔和的聲音變得低沉,彷佛難以啟口。“我用來開創事業的借款不是來自銀行或者其他機構,而是向我的父親借的。”

  “我可以瞭解。”曼笛平靜地說,雖然他倆都知道她其實什麼也不明了。

  傑克抵在牆上的手握成拳頭,關節陷入織錦表面。“在那之前我沒有見過我父親。我恨他。他是個富有的貴族,而我的母親只是個女傭。他或許是強暴了她,或是引誘了她。我出生後,他就用一點點錢把她趕了出去,我不是他的第一個私生子,也絕不是最後一個。私生子對他來說,不但沒意義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跟他的妻子生了七個小孩。”傑克厭惡地抿起上唇。“就我所知,他們是一群嬌縱、懶惰的廢物。”

  “你見過他們?”曼笛小心地問道。“你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

  “沒錯,我見過他們。”他的聲音痛苦。“不過,他們無意跟他們父親的任何一個私生子扯上關係。”

  曼笛點點頭,望向他驕傲、堅強的臉。

  “我母親去世後,沒人願意照顧我。我父親把我送到肯納佛學園……。那不是個好地方。被送去的小孩立刻會明白他的父母其實是但願他死掉。我很清楚就算我死了,這世界也不會有什麼損失。這想法支持我活到現在。”他笑了笑。“我頑強地活著,只是為了唾棄我父親。我……。”看見曼笛一臉平靜,他停了下來,搖搖頭,彷佛要厘清思緒。“我不該把這些告訴你。”

  曼笛輕輕拉住他的衣領,輕聲催促:“說下去。”她依然平靜、本能地察覺到基於某些理由,他信任她、對她敞開心靈。她希望取得他的信任……她想瞭解他。

  傑克盯著曼笛的臉。“我畢業後,沒辦法借錢。沒有身份、沒有財產、沒有親人,但我又知道沒有錢不可能開創任何事業。所以我去找我父親,那個世上我最恨的人。我請他借我錢,利息隨他算,我想不出其他辦法。”他粗野地說出。

  “我一見到他就覺得全身浸在毒液中。我認為他虧欠我,但從他看我的方式,我知道他並不當我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污點。”

  一個污點,曼笛想到傅奧斯也曾如此描述他自己和肯納佛學園的其他小孩。“你是他兒子,他的確對你有所虧欠。”她說。

  “諷刺的是,我跟他無比的相像,比他任何一個兒子都像他……。他們都像母親,金髮白膚。我想他對此感到很有意思。他似乎很高興我沒有提到學校的事。他一直給我機會抱怨,可是我沒抱怨一個字。我將從事出版業的計畫告訴他,他問我想借多少。我知道那是一筆跟惡魔的交易。跟他拿錢,等於背叛我母親。但我需要那筆錢,所以我拿了。”彷佛沒聽到她的話,傑克輕聲地繼續說。

  “沒有人會責怪你的,你不是還錢了?那已經不是問題了。”曼笛誠懇地說,但她知道就算怎麼說也沒用的。傑克不會因為別人的說詞而原諒自己。

  “是阿,我全還給他了,包括利息。但事情沒有結束,我父親喜歡向朋友吹噓是他讓我有了開始,他是資助者;而我完全無法反駁。”傑克苦澀地笑笑,表示事情沒有那麼單純。

  “認識你的人知道實情,那就夠了。”曼笛說。

  “是吧。”傑克有些隨便地回答,曼笛意識到他後悔說了這麼多自己的事。無論如何,她不想他後悔信任她。但是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如此清楚地表明自己多麼不好?他是想拉近彼此的距離,或是疏遠她?他垂下視線,幾乎是期待地、等著她的審判。

  “傑克,”曼笛說出口才發現自己叫了他。他動了一下,好像試圖與她拉開距離。曼笛衝動地抓住他寬闊的肩,有如保護他似地抱住他;雖然保護一個像他這樣孔武有力的人似乎有些荒謬。傑克有些僵硬,但出乎意料地,他漸漸接受了她的擁抱。他彎下身體以迎合她的高度,頭幾乎靠在她肩上。曼笛雙手圍住他的頸項,碰觸到他衣領邊緣的肌膚。

  “傑克……。”曼笛原想讓聲音具有同情心,結果還是充分表現她本性的輕快與果決。“你做的事既不違法也沒有違反道德,一點也不必浪費時間去悔恨它。你不需為了無法改變的事而責備自己。而且,如你所說的,你沒有其他的選擇。假如你想因為你的父親和手足對待你的方式向他們報復,還不如拿那些精力來讓自己更開心一些。”

  傑克微惱地在曼笛耳邊發笑。“務實的小公主,我真希望事情像你所說的這樣簡單就好了,但有些人就是快樂不起來--你可有想過?”

  傑克分分秒秒都生活在管裏、掌控、奮鬥、征服之中。對他而言,此刻的順服是種奇特的經驗。他感到困惑,覺得彷佛有一層溫暖的薄霧附在他的臉上,使得真實世界的分界因此而模糊了。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魯莽的招供,總之,他不假思索一句接一句的吐出從未說出的秘密,即使對最信任的朋友例如傅奧斯、史蓋伊也沒說過的事。他寧可曼笛嘲笑他或冷漠地疏遠他……。如此,他便能回復他最擅長的防衛、幽默及嘲諷。但她的支援與瞭解,讓他失去常態,使他無法從她身邊走開。

  他欣賞她的優點;率直的生活方式,凡事理性以對,絕不多愁善感。向曼笛這樣的人,一直是他所需要的,一個勇於面對重大報復與諸多混亂的人,不像他。她有一種討人喜歡的自信,可以將任何問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傑克,請你在留一會兒,我們到客廳喝點東西。”曼笛柔聲說。

  他把臉埋進她那原本整齊夾好而現在已經亂掉的鬈髮中。“你不怕單獨跟我待在客廳?你忘了上次的事?”

  “我相信我有能力應付你。”傑克感覺得到她在微微發怒。

  曼笛的自信讓傑克欣喜。他捧住她的臉,並將自己的重量壓在她的身上,讓她靠著牆。他張開的腿將她包在琥珀色的天鵝絨裙底下。她清澈的灰眼有絲驚訝,臉也紅了。她有著美好的肌膚,還有他見過最誘人的雙唇。那玫瑰色般柔軟的雙唇不像往常一樣緊抿著時,會形成柔美的曲線。

  “你不該對男人這麼說,那只會讓我想要證明你沒有。”

  他樂於見到她慌張,他猜想很少人能讓她如此。她笑了,臉依然紅紅的,不知如何回答。傑克以拇指輕輕劃過她的臉頰,感受她冰冷光滑的肌膚。他想讓她溫暖起來,點燃她的熱情。他低下頭,緊挨著她的臉,吻著她柔軟的肌膚。

  “曼笛……我剛才說的話……。並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要你瞭解我是怎樣的男人,我不是貴族,我可能是個毫不遵守規則的人。”

  “我從不認為你是。”曼笛有些嚴厲地回道。他笑了,感覺到她的顫抖。“傑克……我覺得你像是在警告我,雖然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的原因。”

  “你不明白?”傑克退開來,嚴肅地看著她。覺得欲望滲透了他的理智。她銀灰色的大眼有如春雨般涼爽清澈,看一輩子也不會厭倦。“因為我想要你。”他沙啞地說。“你不該再讓我來你家吃晚餐。見到我走過來,你最好儘快往反方向逃開。你就如你筆下的人物……一個有德行的好女人,正和損友交往。”

  “我倒發覺損友的陪伴還滿有趣的。”曼笛看來一點也不怕他,也不瞭解他想傳達的意思。“也許,我只不過是想研究你。”傑克吃驚地看著她圈住他的頸子,以唇碰觸他的嘴角。“你瞧?我並不怕你。”

  她柔軟的唇讓他身體發熱。傑克無法再克制自己的反應,一如他沒法使地球停止運轉。他擄獲她的唇,無限熱情地親吻她。她是如此甜美,他緊緊環住她嬌小而豐滿的身體,她的豐胸抵著他的胸膛。他的舌深深探索著她,他想要溫柔一些,但體內如火般地燃燒。他想扯掉她的衣服,品嘗她的肌膚、胸、小腹,以及腿間的蜜處。他想以千方百種方式佔有她、震撼她,讓她筋疲力盡地躺在他的懷裏,睡上數個小時。

  他盲目地抓住她的髖部將之移向他的堅挺。厚厚的裙擺阻礙了他的快感,讓他得不到渴望的親密接觸。他們加深彼此的吻,互扯著對方,直得曼笛激情地發出呻吟。傑克好不容易移開了唇,他呼吸急促,將曼笛貼住他欲望高漲的身體。“夠了……。不然我會現在就讓你變成我的。”他粗魯地說。

  傑克看不到曼笛的臉,但他聽到她急促的呼吸,知道她正努力平復,儘管全身仍顫動著。他笨拙地輕撫她的秀髮,她閃亮的紅褐髮有如他掌下的熱情,他想。

  傑克久久才說出話來。“你瞧,這就是讓我去客廳不是好主意的原因。”

  “也許你說的對。”曼笛的聲音微抖。

  傑克推開她,雖然她的每一條神經都在抗議。“我今晚不應該來。我向我自己保證,可是……。”當他發覺自己又要坦承另一件事,他忍不住低吼。他是怎麼了?他一向不談自己的事,但一在她身邊卻如此毫無保留。“再見。”望著曼笛微紅的臉,他突然道,又搖搖頭,他不明白自己的自製力跑哪去了。

  “等一下。”曼笛拉住他的袖子。他望著她的小手,強行忍住抓著它放到自己那悸痛的欲望下的衝動。“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過了好一會兒,傑克才語帶沙啞地問道:“你的假日有什麼計畫?”

  曼笛想到兩個星期之後耶誕節就要來臨了,她垂下視線。“像以前一樣回溫莎和我的姊姊及他們的家人一起過。只要我知道如何調製我母親擅長的白蘭地酒,海倫姊姊總是要我幫忙她準備。還有李子派……。”

  “跟我一起過節。”

  “跟你?在哪兒?”曼笛訝異地問。

  “我每年的耶誕節都舉行宴會,邀請朋友跟同事到我家……。”傑克因無法從曼笛臉上解讀她的思想,而暫停下來。“那其實像是瘋人院,我們會大喝大鬧,喧嘩的音量可能會讓你什麼也聽不清楚。等你找到晚餐盤,菜也都涼了。而且你誰也不認識。”

  “好,我去。”

  “你要來?那你的那些親戚怎麼辦?還有白蘭地?”傑克吃驚地看著她。

  隨著分秒過去,曼笛更加確定了。“我可以把食譜寄回去,事實上我懷疑有人會注意到我沒回去。”

  傑克沈默地點點頭。“假如你想要考慮……”曼笛聞言立刻搖頭。

  “不,那將非常適合我。我樂於擺脫小孩的尖叫聲和我姊姊的糾纏。我討厭坐顛簸的馬車來回溫莎。能在全是新面孔的宴會度過耶誕節,我會比較開心。”曼笛催促傑克離開餐廳,猜想傑克可能會不顧禮節收回邀請。“既然你想離開,我就不留你了,狄先生,晚安。”她搖鈴請女僕拿來他的外套。當傑克發覺時,他已經被推出門外了。

  站在寒冷的門接,傑克磨著鋪在地上、用來止滑的沙子。他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慢慢走近自己的馬車,準備離開。“為什麼邀她?”他自言自語。對於今晚的意外結果感到吃驚。他原本只想要曼笛陪他一、兩個小時,怎麼會邀請她到家裏度耶誕節呢?

  傑克進入馬車、緊張地坐著,背部並沒有靠在在舒適的皮革上,雙手緊握著膝蓋。他感到受威脅,失去了平衡,彷佛原本自在習慣的世界突然讓他難以適應。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很明顯地,這個小女子突破了他的防線。他想追求她,同時又想遠離她,但兩者似乎都不可能。更糟的是,曼笛是位莊重的淑女。她不會單單只滿足於戀愛或是調情,她會想要擄獲她愛人的心--她的自尊和堅定的意志,使她不可能將就次等的標準。然而他石化的心並不準備獻給她,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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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8 17:56: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我們在綠葉中歡唱,

  我們帶來驚喜。

  這世界多美好,

  願你充滿愛與喜樂。

  祝你聖誕快樂……”

  曼笛臉上帶著笑,身子微抖,與蘇珊、查理站在門邊聽著孩童們報佳音。這群男孩、女還有一半圍著圍巾,戴著幾乎把臉都遮住的帽子顫著聲音唱歌。只露出紅紅的鼻子,一邊唱著,一邊呼出白色的霧氣。

  他們唱完時,特別把最後一個音拉長。曼笛及傭人們鼓掌以示稱讚。“給你,”曼笛拿一枚銅板給個子最高的孩子。“你們今晚還要去幾家?”

  “我們還要再去一家,然後就要回家吃聖誕晚餐了。”男孩的回答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

  曼笛對這群踱著腳試圖使麻木的腳靈活些的孩子們微笑。很多小孩都會在耶誕節早晨到家家戶戶報佳音,為家裏賺些額外的錢。“拿著,”曼笛從腰間找出另一枚銅板。“回家去吧,天氣太冷了,不適合再待在戶外。”

  “謝謝你,小姐!”男孩高興地說。其他人也跟著道謝。“聖誕快樂!”他們匆忙地走下階梯,彷佛怕曼笛改變主意。

  “曼笛小姐,你不該這樣亂花錢。”蘇珊語帶責備。她把門關上,擋住外面的強風。“那些小孩在外面多待一會兒也不會有事。”

  曼笛只是笑了笑,將披肩圍的更緊些。“別再念了,蘇珊。今天是耶誕節呢。快點,狄先生的馬車就快要來接我了。”

  曼笛要參加傑克家的聖誕晚會,而蘇珊、查理跟羅蘭也都會到別處和朋友一起慶祝。明天是盒禮日,他們會將金錢、舊衣和一些用具裝在盒子裏捐給窮人,然後她和僕人要到溫莎,她姊姊蘇菲的家住一個星期。

  曼笛很樂於隔天就能見到家人,但她更高興今天待在倫敦。她覺得今年能有些變化實在太好了。她非常欣喜今後家人在也不能預期她會做什麼。她幾乎可以料到那個怪姑媽會大叫:“曼笛不來嗎?她不是每年耶誕節都來嗎?她又沒有別的家人。誰來調白蘭地潘趣酒呢?”

  今年她將要與傑克共舞、共進晚餐。或許她還可以讓他在榭寄生的樹枝下找到她,讓他能名正言順的親吻她。

  “狄先生,讓我們瞧瞧今年的耶誕節會有什麼事發生?”曼笛充滿期待地自語。

  奢侈地洗了個熱水澡,曼笛穿上長袍,坐在房間的爐火前將紅色的鬈髮梳乾。她靈巧地將頭髮盤起來,只有在前額及臉龐垂下一些髮絲。

  蘇珊協助她穿上一件鮮綠色的絲質禮服,禮服由兩排綠色絲帶系緊。長袖之下,她戴上綠寶石手鐲。方形的領口隱約露出迷人的曲線。她披上酒紅色流蘇的披肩禦寒,耳上垂著有如金色淚珠的法蘭德斯風格的耳環。她檢視鏡中的自己,開心地微笑,知道自己從未如此美麗。她的臉因興奮而泛紅,沒有必要再捏紅了。她在鼻子上撲了些粉,又在耳後搽點香水,總算是準備好了。

  曼笛喝著涼掉的茶,望著窗外。看見傑克的馬車時,儘量不要表現的太興奮。“真傻,都這把年紀了,居然還會覺得自己好像灰姑娘。”她告訴自己,但還是忍不住匆忙下樓拿起外套。

  男僕扶她上了馬車,車內有腳爐和膝毯。曼笛看見座位上有一份包好的禮物。她摸著方形小盒上的紅色蝴蝶結,拿出夾在緞帶下的卡片。她邊讀邊笑。

  “這場宴會或許不如蕭夫人回憶錄將要描述得那樣刺激,但或許你能從中獲得樂趣。聖誕快樂!

  傑克”

  馬車駛過冰冷的街道,曼笛打開禮物,瞧見裏頭是一本書。她困惑地笑起來……皮封面似乎十分久遠,紙張易碎而發黃。曼笛小心地翻開它,看向書名,並大聲讀出。“遙遠的國度之旅,格列佛著……。”

  “格列佛遊記!”曼笛高興地大笑。她曾經告訴傑克,孩童時代,她最喜愛的故事之一就是愛爾蘭諷刺作家強納森的匿名作品。這個版本是一七二六年莫克發行的初版,非常稀有。

  曼笛笑著想,這本書比價值連城的珠寶更讓她高興。毫無疑問地,她應該要拒絕接受這件價值非凡的禮物,但她實在是愛不釋手。

  在前往聖詹姆斯區的路上,曼笛將書放在膝上。雖然沒到過傑克家,但她聽傅奧斯提起過。據說傑克是從一位前駐法大使買來這棟豪宅。那位大使晚年時,決定定居歐洲大陸而賣了他在英國的產業。

  那附近有許多優雅的建築、單身住宅和時髦的商店。商人通常不會住在聖詹姆斯,而是住在多數有錢人住的社區或是布魯斯貝利區。但或許是傑克的貴族血統和他的財富讓他能融於這個社區吧。

  馬車慢了下來,加入一排等著放下客人的車子後頭。曼笛自結霜的窗子望出去,看著一排人陸續進入豪宅,不禁有些發呆。

  這房子是棟華麗、高聳的喬治亞式紅磚住宅,有著高大的白色圓柱、山形牆和帕拉帝歐式的窗子。住宅周圍環繞著紫杉,山毛櫸圍住的矮樹叢下開滿了白色的仙客來。

  那是棟任何人都會感到自豪的房子。一邊等候馬車抵達前面的通道,曼笛一邊讓想像奔馳。她彷佛看見傑克還是個學童時,夢想著肯納佛學園圍牆外的生活。他曾想到他會擁有一棟豪宅嗎?是什麼樣的情感激動他爬升到今天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如此永無止境的野心是否有滿足的一天?還是他會不斷地追求,直到死亡?

  傑克不像一般人……。他無法放鬆自己、滿足現狀,享受自己的成就。儘管如此,他還是她見過最有魅力的人。她知道他絕對是個危險的男子。

  “我又不是愛作夢的小女孩。”曼笛低聲安撫自己。“我很清楚傑克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我不做出荒謬的事就行了。”像是愛上他。不,她的心焦慮地縮一下。她不會愛上他的,她也不想;有他愉快的陪伴就夠了。她會時時提醒自己,他不是個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馬車停下來,一名男僕快步過來帶領曼笛走上通道。曼笛抓住他的手臂,走過結冰的地面來到雙扇大門口。交談聲、音樂和熱氣自明亮的室內傳出。冬青樹及榭寄生的樹枝裝飾著樓梯扶手,飛簷上垂著紅色緞帶。花草的芬芳中混雜著食物的香味。

  客人比曼笛的預期更多,至少有兩百人。小孩子在特別為他們準備的側廳裏玩耍,大人則穿梭於各個房間。大廳中,愉快的樂聲傳遍房子裏的每個角落。

  傑克來到她面前時,曼笛感到神經愉悅地顫動。他穿著一深黑衣,配上襯托出修長身軀的黑色背心。然而,一身的紳士穿著仍難掩他海盜般的天性。他那玩世不恭的態度和精明幹練的形象,讓人絕不會錯認他是紳士。

  “白小姐,你真像個天使。”傑克低聲說著,握著曼笛的雙手,眼裏有真正的讚賞。

  他的恭維令曼笛笑了起來。“謝謝你的書,狄先生。我會珍視它的。不過,我很抱歉沒準備禮物給你。”

  “能看見你穿著這件低胸禮服就是最好的回禮了。”

  曼笛皺眉,很快地看了下四周是否有人。“小聲點……。有人聽到會怎麼想?”

  “他們會認為我渴慕你,而他們想的沒有錯。”傑克低語。

  “渴慕?”曼笛輕描淡寫地重複他的話,內心其實雀躍不已。“多有詩意阿!”

  “我必須承認,我沒有像你那樣的天分,可以描寫狂喜的激情……”傑克露齒而笑。

  “請不要在神聖的日子談論這種主題。”曼笛急急的低聲說,臉都燒紅了。

  傑克笑笑,執起她的手挽在手臂上。“好吧。如果能讓你高興,今天的我會像個唱詩班男孩那麼乖。”他縱容的說。

  “那將是一個讓人愉快的變化。”曼笛一本正經的口氣,讓傑克笑了出來。

  “跟我來,我想介紹幾位元朋友給你認識。”

  傑克以主人的身份領著曼笛進入大廳,將她帶往一群又一群的客人。他熟練地介紹彼此,互相問好,並隨意地說笑。對此,曼笛有些訝異。

  雖然傑克並沒有公開表明,但他的音調、表情都在暗示他和曼笛不只是生意上的關係。曼笛有些不知所措,她向來是一個人。從來沒有人嫉妒她,也沒有男士對她表示仰慕。事實上,從未有人微妙地表示自己是屬於他的,而傑克正在這麼做。

  他們步向娛樂間。一些不想跳舞或唱歌的人集中在這裏。其中一個紅木裝潢的起居室裏,有一群人正專注於猜字謎遊戲,另一間則有人在玩紙牌遊戲。曼笛認出一些客人,包括作家、出版商、新聞記者。她在過去幾個月的社交場合中見過他們。這群人生氣勃勃,假日的氣氛感染了每個人,不分老幼。

  傑克帶曼笛到一桌茶點旁邊,附近有些小孩在玩金魚草遊戲。他們圍成一圈站在椅子上,中間放了碗熱飲。他們用小手抓起發燙的葡萄乾,快速丟進嘴裏。傑克看著那些轉向他的、濕熱的臉,笑容滿面。

  “誰贏了?”孩子們指向一個矮胖、頭髮像拖把的孩子。

  “是喬治!他是目前吃掉最多葡萄乾的人。”

  “因為我的手指很靈巧,先生。”男孩笑著露出黏黏的牙齒。

  傑克笑著鼓勵曼笛走向那個大碗。“試試看。”他哄道。小孩開始格格笑。曼笛皺起眉頭。“我想,要脫掉我的手套恐怕要花上一段時間。”她表情拘謹。

  “我替你拿。”傑克的藍眼閃爍著淘氣。

  他脫掉手套,在曼笛抗議前,抓起一顆熱葡萄乾丟進她嘴裏。曼笛不由自主地張開嘴,覺得舌頭似乎被燙出個洞來。小孩們大笑。曼笛低下頭,藏住無法克制的笑意。她的嘴裏彌漫著葡萄乾甜甜的味道。吞下後,她抬起頭,責備地瞪著傑克。

  “還要嗎?”傑克一臉無辜,作勢要拿。

  “不,謝謝。我不想壞了胃口。”

  傑克笑著舔掉沾在手指上的汁液,把手套戴回去。孩子們再度聚集在一起,繼續玩遊戲。每當手指靠近熱騰騰的液體,他們就會假裝痛苦地叫一叫。“接下來你想做什麼?”傑克將曼笛帶離。“喝點酒好嗎?”

  “我不該獨佔你的時間……。你該去招待其他客人。”

  傑克將她帶到大廳的一角,從經過的侍者盤裏拿了一杯酒。他遞給曼笛,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語。“我在乎的客人只有一個。”

  曼笛臉頰灼熱了起來,覺得有如置身夢中。這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一個來自溫莎的老小姐。甜美的音樂、宜人的環境、耳邊輕聲的英俊男子,這一切是那麼虛幻。“你家很漂亮。”曼笛語氣不穩,奮力驅散他所施放的魔咒。

  “我一點也不喜歡,我買的時候就已經裝潢好了。”

  “只住一個人,這房子算是很大。”

  “我常在此招待朋友。”

  “你曾讓情婦住過這裏嗎?”曼笛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提出如此驚人的問題。

  “白小姐…為何在如此神聖的日子裏問這樣的問題?”傑克微笑,聲音帶著嘲弄。

  “有嗎?”曼笛堅持,反正現在退縮也太遲了。

  “沒有,我曾與一、兩位女性有過戀情,但沒有情婦。就我觀察,一旦你厭倦了那個情婦,很難擺脫她。更別提要花一大筆錢。”

  “上一次的戀情何時結束?”

  傑克安靜地笑了。“除非你先說,為何對我的戀情那麼有興趣,我不會再回答了。”

  “也許我會以你為範本,寫出一個角色。”

  好看的笑容在他嘴邊徘徊不去。“那你或許應該要知道另一件事,好奇的小朋友?我喜歡跳舞而且跳的不錯。現在容我向你展現……”。傑克拿走曼笛手中的酒杯,放到一旁的桌上,帶領她到大廳。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無論跳舞、喝酒、大笑或是玩遊戲時,曼笛都覺得有如再作夢。身為主人,傑克有時會從她身邊走開。即使在房間的另一角,他也始終注視著她。好笑的是,每當有男士跟她聊太久,他就會投以恍若嫉妒的目光。實際上,在她和一名迷人的銀行家金賽爾跳了兩支舞後,他便派傅奧斯前來介入。

  “白小姐,你竟然還沒有跟我跳過舞……金先生,你不該一個人獨佔這麼迷人的小姐。”傅奧斯表情愉悅,金髮在燈光下閃耀。

  賽爾有些懊惱地讓開。曼笛笑著和傅奧斯跳起四人方塊舞。“狄先生派你來的?”

  傅奧斯羞澀地笑了,並沒有否認。“他叫我告訴你金賽爾是個離過婚的男人,還是一名賭徒,不是位好伴侶。”

  “我倒覺得他很討人喜歡。”曼笛淘氣地回應,移向另一個人。她瞧見傑克站在大廳的拱門下,皺眉望著她。她朝他揮揮手,繼續跳舞。

  跳完舞,傅奧斯帶她到餐桌拿杯飲料。看著侍者將紫紅色的液體倒進水晶杯,曼笛發現身邊站了個陌生人。她轉過身,對他微笑。

  “我們認識嗎,先生?”

  “很遺憾,沒有。”此人個子高高,外貌平凡,鬍鬚修剪成時下流行的樣式。寬厚的鼻子上是一雙清澈的棕眼,嘴角掛著舒適自在的笑容。一頭褐髮整齊地修剪過,太陽穴旁夾雜幾根銀絲。曼笛判斷他大概比自己大上五歲,甚至十歲……。是個成熟、事業有成、非常有自信的男子。

  “容我來介紹,”傅奧斯調調眼鏡。“白小姐,這位是賀理查先生。你們兩人正巧為同一家出版社寫作。”

  曼笛對此事實深感興趣。“賀先生,對此我深表同情。”兩位男士都被逗笑了。

  “那我就留下兩位相互同情吧,我得去招呼一些剛來的老朋友。”傅奧斯幽默道。

  “請便。”曼笛喝著酸甜的果汁,瞥了理查一眼,突然認出他的名字。“你該不會就是理查叔叔吧?那個出版童詩的作家?”見他點頭承認,曼笛忍不住拍拍他的手臂,高興地笑了。“你的作品很棒,真的很棒。我常讀你的故事給我的外甥和外甥女聽。我最喜歡的是那個老是抱怨的大象,還有發現魔法貓的國王……”

  “喔,我那些不朽的詩句。”他回已略帶自嘲與自貶的語調。

  “但你是那麼聰明,要寫出適合小孩的作品是那麼不容易。我就寫不出令小孩感興趣的東西。”曼笛真心地稱讚。

  “我很難相信有什麼是你寫不出來的,白小姐。”理查溫和地笑了,使他平凡的臉英俊許多。

  “來,我們找個隱密的地方談談,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你。”曼笛提議。

  “很吸引人的建議。”他伸出手,帶領曼笛離開。

  曼笛發覺他的陪伴是安詳的,不像傑克那樣令人迷惑與興奮。說來諷刺,理查雖然為小孩寫書,他的妻子其實已經過世,也沒有小孩。

  “那是一段美好的婚姻。”他向曼笛吐露,手裏仍握著水晶杯,雖然他早喝完了杯裏的飲料。“我的妻子懂得如何讓男人感到舒適。她不矯揉做作、討人喜歡,而且從不讓自己顯得愚笨,不像現在的女性經常如此。她總是有話直說、愛笑。”理查停住,若有所思地看著曼笛。“說真的,她有點像你。”

  傑克剛從與兩位元傳統學者無聊的對話中抽身。韓山姆博士和他弟弟克迪,極力想說服他出版他們的希臘古物手稿。大步離開他們,傑克覺得鬆了一口氣。他走到傅奧斯身邊。“她在哪裡?”他簡短地問,無須指名。

  “白小姐跟賀先生坐在角落的長椅。我確定,她跟他在一起應該很安全。賀先生不是那種會占女性便宜的人。”

  傑克看了他們一眼,不快地審視杯中的白蘭地,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你對賀先生有‘怎樣’的瞭解,奧斯?”傑克問,沒有抬頭。

  “你是指他的情況嗎?還是他的人品?他的妻子去世了,據說是個正直的人。他家境小康,出生於良好的家庭,沒有任何醜聞。”傅奧斯停了一下。“我想所有的小孩應該都很崇拜他吧?”他微笑。

  “那你對我又有怎樣的瞭解?”傑克隨意地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傅奧斯困惑地皺眉。

  “你知道我做生意的方式,我不是個正直的人,也有醜聞。我賺了大錢,但我是個私生子,沒有良好的家庭。尤其是我不喜歡小孩,我憎恨婚姻,我也不打算與女人維繫超過六個月的關係。我還是個自私的壞蛋………因為我不會讓任何事情阻止我追求白小姐,儘管她最不需要的人就是我。”

  “白小姐是個聰明的人,或許你該讓她自己決定。”傅奧斯平靜地說。

  “等她犯了錯,她才會明白。女人在這方面總是這樣。”傑克搖頭反駁。

  “先生……”傅奧斯不安地呼喚,可是傑克已經走開了。傑克按壓著頸背,不自覺地露出因被強烈願望驅使、正做著一些不該做的事而造成的疲態。

  聖誕晚餐十分豐盛,一道道美味的佳餚取悅了所有賓客。美酒隨侍在旁,玻璃器皿互碰的叮噹聲,和吵雜的交談聲伴隨著間歇而有節奏的開瓶聲。曼笛沒算出上了幾道菜,但她發現包括海鮮湯的湯品,已經上過四道,還有以臘腸和蔬菜裝飾上桌的烤火雞。

  一長排僕人捧著小牛排、雞排、甜麵包、烤鵪鶉、兔肉、鹿肉、雞蛋,還有一鍋鍋讓人目眩的菜肴。由魚跟野味組成的布丁盛在冒煙的銀碗中,隨之而來的是奢華的水果沙拉和裝滿酒心巧克力軟糖的水晶盤,甚至還有在聖誕季節相當稀有的蘆筍。

  曼笛雖然吃得很高興,卻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身旁的男子讓她完全分了神。傑克非常迷人,如同他的愛爾蘭祖先,他的談話幽默風趣。

  曼笛內心逐漸沉重而甜蜜地發疼,卻跟酒精無關。她想和傑克單獨在一起,誘惑他、擁有他,即使只是暫時也無所謂。光是看著他的手就讓她口乾舌燥。她想起他灼熱的身體靠著自己……她想再次感受。她想將他拉進懷裏……她想要釋放彼此的情欲,輕鬆愉快地躺在他懷裏。她的生活是如此平凡,傑克卻燦爛地有如劃過天際的慧星。

  曼笛的晚餐終於結束,客人分成幾個小團體,一些人仍坐在桌邊喝葡萄酒。有些女士聚在客廳喝茶,附近一群男女圍著鋼琴唱歌。曼笛打算加入他們,但她還沒走近鋼琴,傑克就拉住她。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跟我走。”

  “我們要去哪裡?”曼笛問。

  “找個底下沒人的榭寄生。”他有禮的社交表情稍稍掩飾了他眼中的情欲。

  “別人會說閒話的。”曼笛警告,不知該笑還是驚慌。

  “你擔心嗎?那你最好和那位令人敬仰的賀先生在一起。”傑克帶曼笛進入陰暗的走廊。

  “你聽起來像是嫉妒那位親切的紳士……”曼笛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相當嫉妒,我嫉妒每個看你的人。”傑克將曼笛拉進一間充斥著皮革、上等紙張及煙草氣味的陰暗房間。她隱約察覺這裏是圖書室,內心則因與傑克獨處而感到興奮不已。“我想要你的全部,我希望所有人都離開。”傑克聲音沙啞地說道。

  “狄先生,我想你喝太多了。”曼笛呼吸困難,顫抖地說。她背抵著書櫃,傑克有力的身體幾乎要碰到她了。

  “我沒醉,我想要你。這有那麼難以相信嗎?”他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扣住她的頭。他溫柔地吻著她的前額、臉頰、鼻子,撩人的吻讓她肌膚發熱。他帶有酒味的氣息愛撫著她。“問題是……。曼笛,你想要我嗎?”

  言語在曼笛腦中回蕩,傑克用力地將她拉近,她無法再抗拒他強而有力的身形。他讓她緊緊貼住自己,中間僅隔著彼此的衣物。

  被他雙手扣住所感到慰藉是如此美妙,讓曼笛屏住呼吸。他的鼻子磨蹭著她裸露的咽喉,不斷地親吻、品嘗,使她膝蓋發軟。“美麗的曼笛,”傑克溫熱、急促的氣息拂過曼笛的肌膚。“A chuisle chroi……我以前說過,記得嗎?”

  “你並沒有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曼笛柔軟的臉貼在他修過的面頰。

  傑克抬起頭,以暗沈的雙眼望著她,眼睛由藍轉為黑色。他寬厚的胸膛因用力呼吸而起伏不定。“你是我的心跳。從我們認識,我內心深處便知道我們之間會有那樣的關係。”

  曼笛緊握他身上斜紋西裝的衣領,手指微顫。這情欲比她想像的更要強烈百倍。儘管那晚他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感官愉悅,讓她享受到片刻的甜蜜高潮。對她而言,他仍是個陌生人。她知道渴望一個迷人的陌生男子跟渴望一個她已逐漸關心的男子是非常不同的。共用了彼此的信任、想法、談笑和逐漸升起的張力後,他們之間有了新的進展。彼此的吸引力與喜愛,已轉化為某種更幽微與基本的東西了。

  他永遠不會成為你的。她的內心迅速發出警告。他永遠不會屬於你。他不會想結婚,也忍受不了任何束縛。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你又將孤單一人。務實的她對這種事實不會視若無睹。

  可是當他吻上她的唇,曼笛的思緒在瞬間煙消雲散。他不斷地逗弄、索取、堅持,直到她放鬆而微啟雙唇。她的反應似乎引起他體內不小的衝擊,她的咽喉、胸膛顫動著。他加深了吻,舌頭更加急切地探索。曼笛感到興奮起來,身體更是緊緊貼近他,豐滿的雙峰壓進他的胸膛。

  傑克依依不捨地移開雙唇,深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抱著她。“天啊!你在我懷理的感覺……讓我瘋狂。你是如此的甜美……柔軟……”他再次吻上她。他溫熱的唇用力地吸吮,恍若她是他渴望的美食。他好似對她上了癮,彷佛只有她的滋味和觸感才能滿足他強烈的需求。曼笛覺得愉悅佈滿全身,他身子緊繃,期待能獲得狂喜的解脫。

  傑克溫柔地摸索著曼笛的緊身上衣,解開系緊的綠色絲帶,讓緊緊裹住的豐胸露出衣領外。他彎下腰,將唇埋進她的乳溝,親吻裸露在外的肌膚。他隔著衣服撫弄禮服下硬挺的乳尖。他又搓又揉,不斷以以指尖撥弄。曼笛苦惱地發出呻吟。想起生日那天他們在爐火前做的事,那時他輕舔、輕咬著她光裸的胸脯。她瘋狂地渴望再次體驗當時的感受。

  彷佛讀出她的心思,傑克以手覆住她的雙峰,以堅定的擠壓緩和那饑渴的疼痛。“曼笛,今晚讓我送你回家。”傑克的聲音嘶啞。

  曼笛尚未從方才的激情中清醒,良久才答道:“你不是已經將馬車供我使用了嗎?”

  “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沒錯,她當然知道。他想隨她回家,送她進臥室,與她在一向獨眠的床上做愛。將前額抵在他強壯的胸前,曼笛發著抖點點頭。時候到了,她知道要冒的險、他們的限制、可能的結果,為了得到和他一起的全然歡愉,她願意承受一切。與他共度一夜、或一百夜……命運願意給她多少,她都接受。

  她把臉埋進他柔軟、潮濕的亞麻襯衫,聞著他那混著漿過的衣物、刮胡水和聖誕植物的甜美體味。“嗯,今晚到我家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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