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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美琳]羅曼史的前奏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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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0:59:57 |倒序瀏覽
羅曼史的前奏曲 作者:陳美琳

真的是他?
上帝!他不知道自己該覺得開心還是噁心。
沒有別的男人!
他就無恥毀了她一切的那一個--
五年前的那個聖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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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0:23
楔子

  這是一個城鄉市鎮,近幾年來因著交通的日益重要,鎮裡的建設才開始發展起來。雖然只是稍具雛型,但比起五年前的落後破舊,這小鎮可說是「日新月異」,相當風光了。

  鎮裡,現在有一所小學、一間教堂,甚至在半年前就有了一家規模不小的雜貨店。雜貨店裡上至鍋碗布料,下至麵粉食鹽,幾乎你想得到的日常用品都賣,它是鎮上最主要的消費地方。除此之外還有一間沙龍,專門供應酒和女人,尋常的人不會去,所以它被喚做是墮落男人的天堂。

  這裡的道路混合著黃土與石塊,但由於擁有馬車的人不多,因此步行是鎮裡居民普遍採行的交通方式,因此,因馬車狂奔而過而掀起漫天風沙的情況並不常見。

  鎮裡的居民總數加一加不過二百多人,男女比例幾近一比一,其中也包括兒童,算起來這是幾近完美的數字。至於為何會這麼完美,只能說是老天巧妙的安排吧!

  說真的,這個鎮實在乏善可陳。房子也好,樹木也好,人也好,都是這麼普通。若要絞盡腦汁,硬要找出什麼較特別的,只有兩個人勉強可以算得上,那就是桑肯恩和安黎莎。

  說他們特別,並不是說他們兩個長相或是行為特別,而是他們為這個平淡無奇的小鎮帶來了些許話題。他們讓人們見了面有事可聊,似乎這個小鎮因他們倆才顯得稍具特色,不再索然無味。

  桑肯恩在五年前是鎮上的大混混,亦正亦邪,永遠是一副吊兒啷當的模樣,卻也不見他真幹出什麼壞事。所有做父母的都再三告誡自己的女兒別和這樣的無賴扯上一丁點關係;而這些做女兒的偏偏又都被他那壯碩的體格、英俊的臉孔和懶洋洋的笑容所吸引。有人偷瞄他,有人不斷對他拋媚眼,幾乎把父母的話當成耳邊風。

  最奇怪的是桑肯恩浪蕩歸浪蕩,卻從不曾聽說他和好人家的女兒有什麼牽扯。也許是他認清了自己的卑劣身份;也許是他不喜歡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因此,桑肯恩會跟好女孩談笑調情,有需要時才會找沙龍裡的女孩。

  桑肯恩的傳奇始於他賺進自己的第一批牛只。

  牛只在這小鎮裡代表的就是財富,大牛生小牛,小牛變大牛,就這樣它們會繁衍出更多的財富。桑肯恩在賭桌上贏得了他的第一筆財富,他利用這筆錢,買進了第一批牛只,然後利用它們賺進更多的錢,直到現在,桑肯恩擁有了這個鎮上最大的一個牧場。

  沒有人想得到五年前的那個混混會混得這麼棒,棒得令人們既忌妒又無話可說。或許有人懷疑他的第一筆財富來自好運,卻沒有人敢對他後來日漸擴張的財勢做同樣的論斷。因為桑肯恩也許有偏財運,但他更有理財的頭腦,今天他所擁有的一切絕對不是僥倖得來的。

  就這樣,桑肯恩從五年前的一個無賴搖身一變而成為小鎮裡的風雲人物。一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評語卻和以前大大地不同了。

  至於這小鎮的另一個知名人物——安黎莎,她的出身和桑肯恩比較起來可以說一個是天、一個是地。

  安黎莎的母親是一個標準的淑女,舉手投足皆表現出合宜的賢淑氣質,是鎮上男人最欣賞、女人最想學習的對象。可惜紅顏薄命,這個甜美的女人在安黎莎十歲那一年便染上疫病去世了,留下她和從事教育的父親相依為命。

  安馬丁是這個小鎮設立學校以來的第一個教師;事實上他在尚未搬到這個小鎮以前便是從事教職,「教職」在當時實在是一個受人崇敬的職業,即使現在鎮上發達了,但識字的人還是非常有限。

  他在學生心目中是個嚴師,在女兒安黎莎的眼裡是個嚴父,人們甚至很難想起他什麼時候曾慈愛地笑過;一年四季他似乎總是眉宇緊鎖,一副肩負重任的模樣。

  和這樣的一個父親朝夕相處,是不是時時刻刻都得一絲不苟、戰戰兢兢?

  曾有人這麼問過安黎莎,但她都是笑而不答,人們也每每因為貪看她的笑,而忘了她是否回答了問題。

  她很美,鎮上幾乎找不出任何一個女孩能與之媲美。安黎莎不僅承襲她母親美麗的外在及氣質,眉宇間更隱藏著一抹堅毅固執的神采,這神情很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慾望。

  五年前,她剛滿二十歲,鎮上不少年輕人曾登門追求,卻全被安馬丁打了回票,據說其中有一、兩位在各方面的條件都非常優秀。於是鎮上開始有人叨念安馬丁是個不近人情的父親;獨獨安黎莎對此不置一言,她甚至還在必要時開口為她父親說話。

  儘管安黎沙美麗而且善良,但她並非因為如此而成為鎮上的話題人物,她出名是因為她離開了,更重要的是原因不明。

  倒不是她的去留真有那麼重要,大家在意的是她父親——安馬丁所說的話。他們無法輕易忘記五年前的某一天,安馬丁忽然像瘋子似地當著所有鎮民面前,宣稱他的女兒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必須離開此地以免污染了小鎮的純樸風氣。

  安馬丁一向嚴謹,但人們還是不相信他會這樣就將女兒逐出這個小鎮。他們是父女,安黎莎又是個柔弱的女孩,就算她真的犯下錯誤,也都該有轉圜的餘地。

  結果,他們全猜錯了。安黎莎在隔天天未亮便離開了小鎮,而鎮上的人們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犯下了什麼天殺的、該死的、亂七八糟的、莫名其妙的罪。

  安馬丁在宣佈女兒已離開鎮上時,他的臉上居然帶著超然的神情,似乎安黎莎在與不在和他並無太大的關係。安黎莎因為不知名的罪惡被父親逐出家門,就這樣成為鎮上口耳相傳的人物;而安馬丁的冷酷行為也讓鎮上的人們謠傳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去年,他死於心臟病之後,這段謠傳才稍微緩和。

  是的,安馬丁死了,死時孤獨一人,無親人在側,而這悲慘的結果其實可以說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誰。

  時間像流水,可以洗掉許多深深烙印在人們腦中的記憶。這個小鎮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漸漸被人們遺忘,除了桑肯恩傳奇般的一生和安黎莎謎樣的行蹤。可是——說不定再過一個五年,鎮上便再也沒有人想得起他倆的容顏。

  淡忘是人們不學自會的本能,在這個小鎮也一樣。每天有人生,有人死,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會發生,誰能老記住同一件事?同一些人?

  花開花謝,春去秋又來,日子一天一天,時景一幕一幕,大自然依舊運行不誤,走到哪裡,哪裡皆自然,尤其是在這個開發中的小鎮——天使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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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0:45
第一章

  桑肯恩透過窗子看著屋外,看著房屋周圍一大片的土地。那兒有馬、有牛、有牧草、有來來往往的工人,而這些——全是他的。

  以往,他看著這一些就會讓他有股滿足安詳的感覺,現在他卻視而不見,腦子裡全被前些天鎮上的傳聞給佔滿了思緒。

  謠言不可信,他大瞭解鎮上的人幾乎是沒事就找些空穴來風的消息當作是茶餘飯後的談天話題。平常這些毫無根據的流言流語,根本惹不起他的注意,但這件事對他而言大重要了,他無法置之不理。所以,雖然有點蠢,他還是差了人去查探一下虛實,他必須知道這件事的真實與虛偽。

  近幾年來,他想起安黎莎的次數已經減少很多,畢竟他有了自己的牧場,而工作真的佔據了他大半的時間。他憶起她剛離開鎮上的那段日子,他幾乎每天都派人去找,找遍了附近的城市,問遍了所有她可能投宿的地方,卻都沒有得到一丁點關於她的消息。

  她為什麼離開?

  這個問題五年來一直在他腦海裡旋轉,答案是有幾個,卻沒有一個是肯定的。本來他該直接抓著她父親的領子問個清楚,但他明白安馬丁有多不屑他這種人,即便他肯見他,恐怕也問不出所以然來,更何況——他有什麼立場表示他對安黎莎的關心?

  對於安黎莎,他承認自己挺注意她的。不過注意歸注意,他可沒忘記她是個規矩人家的女孩,逗逗可以,不適合太認真。

  想到這兒,桑肯恩隨即笑了,瞧他說的是什麼話?好像他真的曾經對誰認真過似的。

  走回他原來坐的椅子前,他替自己倒了杯咖啡,坐下來靜靜地等待。剛剛才承認是「注意」安黎莎,可是現在他這種「在意」的態度嚴格說來已經遠超過「注意」這兩個字。他知道,只是刻意選擇了忽略,桑肯恩向來最討厭的事就是對自己解釋。

  等待著,他的心莫名又煩躁起來。這幾個人是怎麼辦事的?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桑肯恩用力拍了桌子,粗獷英挺的臉上有著些許暴戾之氣。幸而就在此刻,屋外響起了馬蹄聲。桑肯恩鬆開緊蹙的眉頭,放下咖啡站了起來。

  「去了這麼久,查出些什麼沒有?」桑肯恩問霍奇,語氣刻意表現輕描淡寫。

  霍奇是他的工頭,替桑肯恩工作三年了,是一個話少但辦事牢靠的人。

  「聽說過這件事的人很多,可是沒有人真正見過她;依我看,還是謠傳的成分居多。」霍奇摘下帽子,用手撥了撥凌亂的頭髮。

  「她離開鎮上五年了,直到現在才有人拿她回來這件事大作文章,豈不是有點奇怪?」桑肯恩走到窗前繼續又說:「謠言總有個起因,你們沒找出是誰最早談起這回事的嗎?」

  霍奇搖頭。

  「話一個傳過一個,誰也無法肯定是聽誰說的。」

  「你們出去大半天就帶回來這麼個消息?」桑肯恩問道,氣氛顯得有點僵硬。

  跟了他這麼久,霍奇自然聽得出桑肯恩語調中蘊含的不悅。領人薪水,替人辦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儘管他不明白安黎莎是否回到鎮上為何對桑肯恩如此重要,但他卻知道惹桑肯恩生氣是多麼不智。

  「我想我們換個方向找吧!」霍奇道:「鎮上就那麼幾家可供住宿的旅館,她若真回來了,總得有個地方安身,我去問問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萬一還是沒有呢?」桑肯恩依然看著窗外,語氣顯得有些焦慮。「謠言一天不消失,我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總得試試。」

  沈默半晌,桑肯恩終於點頭。

  「你就去問問,順便問問有沒有人最近賣了房子。」

  「我馬上去。」霍奇應道,接著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桑肯恩叫住他。「如果真有她的消息,先別驚動她,回來告訴我再說。」

  「我懂。」於是霍奇帶了兩個手下出了桑氏牧場。

  看著他們離去,桑肯恩明白霍奇心裡一定滿是疑惑,疑惑他何以這麼注意一個並無太深交情的女孩。

  他走回桌前,拿起杯中涼了的咖啡往窗外一倒,然後再替自己倒了一杯熱咖啡。

  就讓霍奇去疑惑吧!他可不打算解釋。再說,就算真要解釋,他也想不出任何理由,畢竟他自己也對自己疑惑著。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去在意一個只見過幾次面、說過幾次話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卻已經離開這個鎮上五年了。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桑肯恩對手中的咖啡皺起眉頭,接著又將之往窗外一倒。

  她疲憊地癱在屋裡唯一的椅子上,連動手倒杯水的力氣都沒有了。雖是如此,安黎莎臉上還是露出欣慰的笑容,畢竟這個原本小而髒亂的房子,經過她近兩天幾乎不眠不休的整理已經顯得乾淨多了。

  這裡是天使鎮的外圍,這個小而簡陋的屋子是她好不容易從一個年輕人那兒買來的。那位年輕人跟他的祖父相依為命,而他的祖父前些日子過世了,這位年輕人想到大城市裡去找工作,才同意將這房子以她負擔得起的超低價格賣給她。

  年輕人離開前打量了她頗久,他皺著眉似在思索什麼。她猜想他也許對她略有印象,裡杯見離家五年,這五年雖很長,但應不至完全改變了外貌。不過他沒有多問,她也不想多說,畢竟回到這裡對她而言並非值得張揚的事。

  如果她回到天使鎮的消息傳了出去,種種猜測必定跟著接踵而來。人們會試著挖出她當年離家的原因,更會懷疑她何以在父親死後才決意再回到這裡。

  其實她每天都想著回到天使鎮,在外地的每一天她都在想她在天使鎮的童年以及她那慈愛溫柔的母親。當然她也想起過父親,雖然他們和諧的父女關係早已隨母親去世而消失了。

  但她從未責怪過父親對她的嚴苛,因為她深深的知道,她的父親因為太愛她的母親,所以他無法容忍唯一的女兒不似妻子那般完美。安黎莎一直督促自己努力做到父親的要求標準,儘管那很難,但她卻真心想要做好。母親不在了,父親就是她世上僅存的親人,她渴望由他那兒重拾失落已久的親情。

  很遺憾,已經沒有機會了,而這一切是該怪父親的嚴峻?還是怪自己的大意?或者——該怪「他」?

  安黎莎苦笑,訝異自己居然還會想起他。現在怪誰都沒有意義了,一切不過是造化弄人。經過這麼多年,她已經釋然,並試著遺忘,她希望能在這裡重新開始她單純的未來。

  捶捶酸疼的肩,她的清潔工作並未結束,還有桌布、窗簾等著她洗呢!這個屋子雖然小,甚至隔不出客廳和臥室,沐浴如廁還得到屋後另外加蓋的克難建築物去,但安黎莎已經夠滿足了。因為這裡就是她的家,她的人生將在這裡重新開始。

  想到這些,她忽然精力百倍,疲憊酸痛似乎都減輕了。這是她多年以來的第一次,第一次真心地笑了。

  「鎮上出租的旅館都沒有年輕女子投宿。」霍奇在晚餐時間向桑肯恩報告。奔波了一整天的他,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這是意料之中的。」桑肯恩扯動嘴角。「另一方面呢?有沒有聽說誰最近賣了房子?或把房子給租出去了?」

  「只有小約翰。」霍奇答道:「他祖父去世了,聽說他賣了房子想到大城市闖一闖。」

  「你到那房子去看過了嗎?」

  霍奇點頭。

  「去過了,可是屋裡沒有燈光,敲門也沒人應。」

  「哦?」

  「那房子既小又破爛,不花一番功夫整修恐難住人,我實在很難想像誰會向小約翰購買這樣的破屋子。」

  「沒有聽說他賣給誰嗎?」

  「沒有。因為他急著搭前些日子經過的那班火車離開天使鎮,所以沒有機會對鎮上的人多說些什麼。」

  桑肯恩面無表情思索了幾秒,才點點頭說:

  「辛苦了,你去用餐吧!」

  「明天我再到小約翰的房子跑一趟——」

  「不用了,明天你帶幾個人去修補東面斷裂的圍欄,免得小牛跑出欄外。至於安黎莎是否回到天使鎮這件事,也許真的是謠言,就暫且擱下吧!」

  霍奇一離開主屋便往工寮走去,桑肯恩立刻喊來管家娜娜,她是一個五十多歲,體型龐大的和藹婦人。

  「娜娜,妳曾在小約翰的祖父生病時去照顧過他不是嗎?」

  剛從廚房出來的娜娜將濕漉漉的雙手往圍裙上擦。

  「是啊!鎮上有幾個婦人輪流去,否則小約翰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怎麼照顧得來?唉,說來也可憐,小約翰從小就沒有了父母,全靠祖父養他長大成人,沒想到現在還是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小約翰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相信他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會有事的。」桑肯恩安慰道。

  「但願如此。」

  「娜娜,妳到過小約翰住的地方,依妳看——那兒環境如何?稱不稱得上安適?」

  「安適?哈!那兒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娜娜比手畫腳地想盡全力描繪出那個小屋的凌亂。「木頭搭的房子只有我們工寮的五分之一大,而且大半都已經腐朽;裡頭除了一張大床、一張小桌、一把椅子之外,幾乎沒別的傢俱了;廚房更不像是廚房,鍋碗瓢盆都髒得很,唯一的爐子也黑得不像樣,好像幾百年不曾清洗過一般。我總是想,約翰的祖父要不是窩在那麼糟的地方,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呢!」

  「真有這麼糟?」桑肯恩蹙眉。

  「糟透了。」娜娜搖頭。

  桑肯恩想了想,說:

  「小約翰把那房子賣了,妳知道嗎?」

  「賣了?」娜娜張大眼睛。「小約翰把那房子賣了?那他以後住那裡?」

  「他離開天使鎮到大城市找工作去了。」

  娜娜聞言,又露出擔心的神情。

  「他還年輕,會不會讓人給欺負了?」

  「他總得學著長大,畢竟已經沒有親人可以幫他了。」

  娜娜歎氣。

  「的確是如此。不過話說回來,那間破屋子能賣幾個錢?還有!誰會買呢?買來做什麼?住嗎?真是想不透。」娜娜又重重地搖了搖頭。

  「聽妳這麼一說,我也想不透了。」桑肯恩揚起眉,臉上表情詭譎多變,讓人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陽光極刺眼地由未掛窗簾的窗子直接照進屋內,破舊的木屋裡霎時一片明亮,秋末的寒意因此減輕不少。

  安黎莎望著陽光眨了眨眼,身子一動就感覺全身酸疼,她這才恍然想起自己居然趴在桌上睡了一夜。

  她無可奈何地笑笑,旋即站起身來伸展伸展四肢,並揉了揉僵硬的頸子;她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會累成這樣,趴在桌上小寐一會兒,竟然整夜未醒。

  外頭的陽光真好,她記起昨天該洗而未洗的桌布跟窗簾,便決定等會兒立刻洗淨,並和棉被一起拿到外頭曬曬太陽。經過陽光洗禮的布料感覺起來最舒服,它有一股溫暖而動人的清香。她對慈母的回憶不多,但每回幫母親搬曬好的棉被進屋,嗅著這股清香的舉動是她永難忘懷的。

  因為貪戀可愛的陽光,安黎莎立刻拿起桌布和窗簾到屋後的浴室去洗。由於尚未購買日常用品,沒有肥皂,她只好用清水一次又一次地搓洗著積滿塵垢的桌布和窗簾,直到布料的花色逐漸顯現出來;經過這麼一折騰,簡直讓她的腰都直不起來了。不過辛苦總是有代價的,當她在屋外晾起桌巾、窗簾和被單時,面對這一竿的成就,她開始愉悅地低哼著歌。

  清潔工作應該算大致完成了,接下來就是添購一些生活上的必需品。其實她這五年來所存的錢在買了這間屋子後已經所剩無幾,如果不省吃儉用並且盡快找個工作,那麼這一點錢根本撐不了多久的。想到此,她先前的好心情又沒了,只好長歎了一口氣,繼續動手晾曬被單。

  離開天使鎮這五年,她做過很多工作。舉凡裁縫店縫衣服、餐廳洗碗盤、雜貨店店員,甚至替人清洗室內她都嘗試過,工作對她而言是必須而習慣的事情。不過那是在外地,在沒有人認識她的環境裡;在天使鎮的話——即使她什麼苦都能吃,別人又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她?

  她其實相當明白傳言的可怕,就算它們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但她再現天使鎮必定會使冰封的流言再度沸騰,她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應付那些猜測和詢問。唉!如果大家都能學著徹底遺忘就好了,為什麼人們對別人的私密總是表現出過度的關心呢?

  賺錢根本就是一種社會行為,如果她不希望和天使鎮的居民有太多的接觸,日常生活所需的消費又要從何而來?這實在是目前最讓她感覺苦惱的事了。

  晾好桌布被單,安黎莎揉著腰、吐出一口氣。哎!在這麼美好的日子想這些煩人的事實在太殺風景了,該好好享受一下陽光的洗禮才是啊!

  於是她興匆匆地將洗衣籃放回屋內,搬了一張椅子出來打算在院子裡坐一會兒。就在她正堆滿笑容走出屋子時,安黎莎實在沒有想到這天的美好已經劃下句點。

  站在眼前的人是她怎麼都不想見到的,五年來她日夜渴求能忘記的人就是他。而他——究竟來這裡做什麼?

  「怎麼?剛回來也不通報一聲?」桑肯恩懶洋洋地說,眼睛直盯著她手上的椅子瞧。

  安黎莎深吸了口氣,輕輕放下手中的椅子。

  「好久不見了,桑先生!」

  「五年的確不算短。」桑肯恩走近安黎莎,他注意到她緊緊抓住椅背的手有點顫抖。於是他略為扯動嘴角,似笑非笑:「我只是一個關心妳近況的朋友,妳不需要表現出這麼害怕的樣子,安黎莎小姐。」

  安黎莎強迫自己保持面無表情。

  「你誤會了,桑先生,我並不害怕。」

  「哦?」桑肯恩眉毛一挑,定定地望住安黎莎。

  「很感激你順道過來看我,如果沒別的事——」

  「並不是順道。」桑肯恩說。

  「什麼?」

  「我是專程來找妳的。」

  「專程?」安黎莎掩不住訝異。「你——你知道我住在這裡?」

  「也不算知道。」桑肯恩又走近她一步。「鎮上漫天都是傳言,說妳回天使鎮了,我也這麼聽說,只不過比其他人多了些求證的精神。其實妳該感謝小約翰急著離開,否則恐怕妳會發現每天都有人在妳家門口探頭探腦,而我猜妳一定不喜歡這樣,是不是?安小姐。」

  安黎莎避開他嘲諷的眼光。

  「你在暗示什麼?」

  「我沒有暗示什麼,我相信妳也明白口自己一直是鎮上居民聊天時的話題人物。」

  「他們應該注意一些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而不是我。」

  桑肯恩聳聳肩,表示不予置評。

  「這不過是個開發中的小城鎮。」桑肯恩知道她明明在害怕,害怕得連看他一眼都不敢,於是他的笑容中帶有嘲弄意味。「就像小約翰一樣,很多年輕人都往大城市發展去了,而妳,安小姐,怎麼會在離開多年後又選擇回到這個半蠻荒的小城呢?」

  安黎莎放開椅子,往後退了一步。

  「原來你也是那些好奇的鎮民之一,你一樣也是閒著沒事找事做。桑先生,我的事實在不勞你費心,如果沒別的事情,你請回吧!」

  桑肯恩朗聲大笑。

  「何必把我當壞人看?我純粹是來表達對老朋友的關心。」

  「我不記得我們曾是什麼老朋友。」

  桑肯恩點頭。

  「妳要這麼說也對,妳是個家教良好人家的女兒,自然不會跟我這個無賴有所牽扯。五年前是這樣沒錯,但是現在——」他盯著她細緻的面孔。「也許妳該知道我已不是從前的桑肯恩,如今——不僅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面出言不遜,而且鎮上多數人都認為我這幾年來混得還不錯。」

  「恭喜。」安黎莎冷然道。

  「恭喜?就這樣?沒有諂媚阿諛?」桑肯恩邪邪地笑,並四處打量著她身後的破舊屋子。「告訴我,安小姐,為什麼要住在這麼糟的地方?等天氣一變冷,這裡根本擋不住寒冷刺骨的風雪。」

  「我說過我的事不用你費心。」

  「如果妳是因為剛回到鎮上,需要金錢上的幫忙,我很願意——」

  「桑先生,非常感謝你,但我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包括你。我還有事要忙,失陪了。」她伸手想拉回椅子,但桑肯恩卻早她一步,不僅按住椅子,還碰著了她的手。

  安黎莎驚惶地抽手後退。

  「你——你不要碰我!」

  她的反應劇烈,桑肯恩禁不住蹙眉。安黎莎蒼白著臉,沒等他開口便像受驚的免子一般,逃也似地奔回屋裡,並「啪」一聲將門重重地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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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1:11
第二章

  桑肯恩在「瑪姬之家」——天使鎮上唯一的一間沙龍買醉。他偶爾喝酒,卻極少喝醉,即使現在也是一樣,雖然他今天實在非常需要痲痺一下他的頭腦,免得紛亂的念頭把他搞瘋了。

  不知道為什麼,安黎莎盈滿懼意的雙眼和驚惶的神情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不去,她——她真的很害怕,而且似乎是針對他。

  當然這麼斷言是太快了,畢竟他是鎮上第一個拜訪她的人,加上她此刻又是處在心境最脆弱的時候,她之所以會對他不經意的碰觸而表現出過度的反應亦情有可原。然而這個理由真可以解釋安黎莎見他像是見了鬼般落荒而逃的誇張舉止嗎?

  一仰頭,半杯苦澀的液體又滑下喉間,整個晚上他想的不只是安黎莎的態度,最讓他感覺煩躁的是自己莫名其妙的態度。

  到現在他都還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是他今晚情緒最大的陰鬱。

  安黎莎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特別?為什麼一聽見她回到天使鎮他便開始坐立難安?為什麼非要霍奇帶著人四處打探她的消息?為什麼最後還是忍不住要親自去找她?他想不出為何再見到她對他而言是如此重要。

  「喲,這不是桑大老闆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啊?要不要我找個女孩來陪陪你?」

  桑肯恩微微抬頭,看見「瑪姬之家」的女老闆瑪姬。她穿得一身紅,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美艷動人,神情舉止比年輕人更多了一分成熟。真要說起來,她和桑肯恩很熟絡的,尤其是桑肯恩幾年前還在混的時候,一個星期至少有五天是在這裡度過的。

  「妳好,瑪姬。」桑肯恩舉起手中的酒杯和她打招呼。

  瑪姬輕挪嫵媚的身軀在他的身旁坐下,招手要酒保送上她的飲料。

  「今天怎麼有空來啊?桑大老闆。」瑪姬用著她那塗著血紅指甲油的手攀上了他的肩,並將臉湊近他的臉,媚態萬千地對他說道。

  「叫我肯恩,大家都很清楚這鎮上妳是唯一不把我當老闆看的人。」

  瑪姬掩嘴而笑。

  「幹嘛火氣這麼大?我不過是逗逗你嘛!怎麼了?心情不佳,來這兒借酒消愁?」

  「給妳生意做,還得說原因嗎?」桑肯恩招手,讓酒保又倒了杯酒。「抱歉,我的確有些心煩,妳何不去忙自己的事?」

  「願意談談嗎?人家說煩惱可以分擔,快樂可以分享,這才是朋友。」瑪姬不在意桑肯恩的不敬態度,她知道他事後會道歉的。

  「沒什麼。」桑肯恩搖頭。「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心煩什麼,說穿了只是些無聊的事。」

  瑪姬瞭解地點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問:

  「你也聽說安黎莎回到天使鎮的消息了吧?」

  桑肯恩蹙眉。

  「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個?」安黎莎!又是安黎莎!天使鎮上難道每個人都得提起她?

  瑪姬聳聳肩。

  「隨便聊聊嘛!每個人都在談這回事,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她邊說邊瞄了桑肯恩一眼。

  桑肯恩沒有搭腔,一仰頭又喝下大半杯的啤酒。

  「依你看呢?你認為安黎莎是不是真回到天使鎮了?」

  「她是不是真回到天使鎮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桑肯恩大聲說,感覺就像是在說服自己。

  「是嗎?我還以為你和安黎莎有點交情,多少會關心一下她的行蹤。」瑪姬若有所思地說著。

  「妳錯了,我和她一點交情也沒有,充其量只算得上認識。她知道我是個混混,我知道她是安馬丁家教良好的女兒,如此而已。」

  「哦?」瑪姬腦海中瞬即閃過多年前某天深夜看見的一幕,她開口想說些什麼,見了桑肯恩的陰沈表情才聰明地改變了主意。既然他不想提起安黎莎,她又何必自討沒趣?

  桑肯恩正想招來酒保再要一杯酒,瑪姬馬上壓下他的手,微笑道:

  「你已經喝了不少,該停一停了,我不以為你會喜歡飲酒過量後那種頭痛、精神不濟的難受感覺。」

  桑肯恩的確不喜歡那種頭痛欲裂、對前天晚上的事記憶模糊的酒後滋味。放蕩時期的他三五天就會嘗試一次那種經驗,但自從他開始忙起牧場的事情以後,反倒沒什麼機會大喝一場了。不喝酒,就回去吧!桑肯恩站起來,掏出皮夾打算付賬。瑪姬看著他,嬌媚地問道:

  「要走了?這麼心煩,不打算找個女孩陪陪你嗎?珍娜現在沒有客人,記不記得你從前老稱讚她最善解人意的?」

  桑肯恩猶豫了半晌,終於點頭。既然不願喝個大醉,就在女人的懷中宣洩一下抑鬱的情緒又有什麼不可以?

  得到他的首肯,瑪姬讓人找了珍娜過來,並深深地看著桑肯恩,然後在他的耳際輕聲細語:

  「你知道我很願意親自招待你,如果你不再堅持!」

  「妳是個很特殊的女人,瑪姬,所以我寧願我們之間能保持單純的朋友關係。」桑肯恩扯動嘴角,淡淡地說。

  瑪姬瞭解地微笑點頭。

  「沒問題,一切就依你的希望。那麼你就別再多想了,好好享受珍娜的服務,我相信她會令你滿意的。」

  「我一向相信妳的判斷。」桑肯恩嘲諷道,卻不肯定自己今晚是否真能在**後獲得平靜。

  溫柔可人的珍娜微笑著朝他們走來,桑肯恩朝瑪姬點點頭,便邁開大步迎上前去。

  安黎莎鼓起莫大的勇氣才離開她的小屋子走向天使鎮。她得去買些東西,否則連吃的都沒有,日子怎麼過下去?

  她依然很害怕鎮上居民對她的好奇和疑惑。不記得她的人會問她的姓名,認出她的人遲早也會問起五年前她離開的原因,而她甚至還沒想出應對的口白。

  不過,逃避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既然她想重回天使鎮定居,就得做好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尤其她要賺錢,要購物,更希望能有一些朋友,這些都不是遠離群眾所能做到的,她終究還是要接觸人群,讓人們接納她。

  也許不會像想像中的那麼困難,安黎莎這麼安慰自己。畢竟她並不是真如父親所言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人們不應該會為了她的無心之過而排斥她,何況那個錯誤根本不曾傷害過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經過一番自我掙扎,安黎莎深吸了一口氣,踏入天使鎮唯一的一間雜貨店。這供應鎮上居民生活必需品的店面一向以價格公道著稱,如果這五年來一切依舊,雜貨店的所有者應該仍是潘氏夫婦。

  安黎莎一走進店裡,迎接她的便是一聲驚呼。

  「天啊,真的是妳!妳真的回來了!」

  發出驚訝呼聲的是店裡的女主人潘依玲。在她未離開天使鎮之前,依玲和她丈夫潘剛對她一直都不錯。不過話說回來,在她父親尚未宣判她的罪惡之前,天使鎮上每個人不都對她不錯?

  而現在已經不再是五年前了。時間流逝,一些事情也會跟著改變,她不敢奢望依玲會待她一如往前。

  安黎莎向眼前睜大雙眼的舊識擠出一個堪稱自然的笑容。

  「妳好,依玲,好久不見,妳先生可好?你們有孩子了嗎?」安黎莎說著,仍站在原地並未向前,倒是潘依玲驚愕過後朝她奔來,給了她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溫暖擁抱。

  「潘剛和以前一樣,我們已經有兩個小孩,昨天到他們奶奶家去玩了。真是太好了,黎莎,鎮上人人都說妳回來了,我一直半信半疑,今天見到妳才知道——天!這些年來妳還好吧?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這番懇切的關心讓安黎莎一時之間無法適應,她的喉嚨似被什麼東西梗住,說不出半句話來。對於依玲這分沒有懷疑、只有無可掩飾的真摯情感,她不由覺得眼眶濕潤。

  緊緊回抱了潘依玲一下,安黎莎強迫自己離開多年不曾接觸過的友誼之手。她微笑對潘依玲說:

  「見到妳真是大好了,依玲,我一直怕天使鎮上的人無法接受我——」

  「哎呀,別胡說了,什麼接不接受!這裡本來就是妳的家,大家都不明白妳父親當年為什麼要——」依玲看見安黎莎臉色一黯,隨即聰明地把話一轉。「呃——妳父親過世的事情妳都知道了吧?」

  安黎莎點頭,神情掃過一抹哀怨。

  「我知道,所以才回來。」

  「妳到他的墓上去看過他嗎?」

  「沒有,我怕——我想他不希望我去看他。」安黎莎苦澀道出了她的辛酸。

  「馬丁已經死了,妳是他的女兒,是他唯一的親人,到他墓上悼念一下是應該的。」

  「我會的,等一切安頓好了我會去的。」

  依玲瞭解地點點頭。

  「那好,妳需要些什麼就到裡頭去找,找不到的就問我一聲。」

  「我——我只需要一些麵粉、一些靈和一塊肥皂。」安黎莎吶吶道,且在心裡盤算著錢夠不夠用。

  「只要這些就夠了嗎?剛搬來一定需要添購許多日用品,如果妳怕帶不回去,可以讓潘剛替妳送去。他去補貨,應該快回來了。」

  「啊——不用了,我暫時只需要這些東西,其他的以後慢慢再買。」

  潘依玲盯著她看,隨即微笑道:

  「黎莎,妳需要什麼儘管先拿去,錢的事!」

  「謝謝妳,依玲,我——」她微笑著搖頭。

  「我們是朋友,妳可不要跟我客氣。」

  「實在很感謝妳,不過真的不需要。」

  潘依玲瞪視她良久,終於歎了口氣。

  「妳還是這麼固執,一點人情都不肯欠人家。」她在店裡跑過來、走過去,沒一會兒功夫就找齊了安黎莎要的東西。「喏!妳要的麵粉、鹽,還有肥皂;另外這塊布是我送給妳的,一個再見面的禮物,當我是朋友就別拒絕。」

  「依玲——」

  「就這麼說定了。」依玲把東西都塞給她。「黎莎,你父親去世後,你們的房東葛先生把他的遺物整理過了,他說暫時替妳收起來,等妳回來了再還妳。」

  「葛海瑞?」安黎莎蹙眉。

  「他看起來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居然會堅持替妳父親辦喪事,實在令大夥兒猜不透。」依玲拍拍她的肩。「妳父親的遺物不多,應該也不值錢,不過總是個紀念,妳會去拿吧?」

  安黎莎想了想,點頭道:

  「嗯,我會去。」那畢竟是父親留給她最後的東西。

  「妳現在住哪裡?我可以去看妳嗎?」

  安黎莎微笑。

  「我就住在小約翰先前住的地方,歡迎妳有空的時候來看我。」

  「我一定會。」潘依玲看著她,雙眼略含水氣。「我很高興妳回來了,真的。」

  桑氏牧場裡,每個工人都特別戰戰兢兢地工作,因為最近老闆心情不佳,手下稍微出點紕漏都會像爆開一顆炸彈似地引爆桑肯恩鬱積的灰暗情緒。

  打從去找過安黎莎,桑肯恩的表現就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動不動就對身旁的人吼叫幾聲。最倒楣的就屬霍奇,他一整天至少被桑肯恩胡亂吼叫十餘次;而這些令桑肯恩發怒的原因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平常的桑肯恩根本就懶得理會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霍奇不比一般工人,合理的命令他絕對照做,不到十個小時讓人不合理地挑剔十多次卻是他無法忍受的,因此晚餐前,他終於忍不住找桑肯恩去了。

  桑肯恩在書房,沒做什麼,只是皺著眉。他見霍奇敲了門進來,沒等他開口就先歎氣道歉了。

  「我知道你有些受不了我了。」他說。

  「何止有些?如果我要說得不客氣點,老闆,你這幾天的表現活像只受傷的獅子。」難得老闆先低了頭,霍奇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在桑肯恩的示意下坐了下來。

  「是不是有什麼事惹你心煩啊?老闆。」

  「應該沒有,卻又好像有,該死的我也弄不清楚。」桑肯恩惱怒地用手重捶了一下桌子。

  「你已經找到安黎莎了不是嗎?還有什麼好心煩的?」霍奇揚揚眉。

  「我說過是為了她的事嗎?你少胡亂猜測。」桑肯恩凌厲地看向他。

  「真是欲蓋彌彰。」霍奇咕噥著。

  「什麼?」

  「哦——沒什麼。」

  「你近來似乎話多了些。」

  霍奇黝黑的臉上露出淺笑。

  「有些事情,尤其是弄不清楚的那些,追根究底起來還不都是自己跟自己在掙扎。」

  桑肯恩昂首,他真希望霍奇能說得明白些。

  「什麼意思?」

  「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別否認不就沒事了?」霍奇低聲說。

  桑肯恩兩道濃眉蹙得更緊,過了幾秒才恢復無動於衷的表情,並扯扯嘴角點點頭說:

  「沒想到你居然會說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來,如果你不介意,同樣的這番話我想送還給你,對於瑪姬,你才是該聽聽自己的心聲了。」

  霍奇不自在地輕咳了咳。

  「瑪姬與我何干?說起她做什麼?」

  「你分明對她有意,為什麼不乾脆表明?瑪姬是個好女人,你們很適合。」

  「表明什麼?合則聚,不合則散,男女之間不就這麼回事?我還以為我們有共識呢!」霍奇不屑地皺眉。

  桑肯恩聽他這麼一說也只好苦笑,畢竟男女關係對他而言就是霍奇說的這麼一回事,叫他該說什麼好?

  他揮揮手。

  「也罷,我可沒心思管你的私事。去吩咐娜娜給工人先開飯,你也準備吃晚餐了,出去吧!」

  「你呢?老闆,你不吃嗎?」

  「我餓了就會吃。」桑肯恩的表情非常不耐煩。

  霍奇點點頭就要往外走,隨即想起了什麼又回過頭。

  「對了,今天我經過雜貨店,潘剛說你要的煙應該下午就會送到,要你撥個空去拿。」

  「我知道了。」桑肯恩點點頭,想了想乾脆站起來。「我現在就跑一趟吧!抽根煙應該有助於我平靜心情。」

  「娜娜不會喜歡你在晚餐時間往外頭跑的。」霍奇提醒他。

  披上牛仔夾克的桑肯恩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喜歡有人拿我薪水還老告訴我該怎麼做,你懂了吧?」

  「你是第一個被允許在我店裡吞雲吐霧的人,桑大老闆。」依玲帶笑的話分明是在調侃桑肯恩,桑肯恩自然也聽得出來。

  他微笑道:

  「別這樣,依玲,妳知道我只喜歡這種煙草的味道,而它已經缺貨很久了,我快等不及了。」

  「這麼迫不及待?」潘依玲搖頭笑道:「雖是做生意,我還是希望你少抽點煙,那對肺部不好。」

  「而我又已經夠狼心狗肺的了,是不是?」桑肯恩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跟他年紀相當的依玲也無奈地笑了。

  「心情不錯啊!桑大老闆,居然肯拿自己開玩笑。」

  「少來了,依玲,雖然經過了五年,我的本質並未改變,現在的桑肯恩骨子裡還是五年前的那個混混。」他說的話一半是認真,一半是苦澀。

  「肯恩——」

  「我說的是事實。別人敬我、怕我是因為我的財富,我不會傻得以為這就是真尊重、真誠意。」

  「好了,別說得這麼絕,當你是朋友的人不會在乎你是五年前的無賴還是現在的大老闆。」依玲誠摯道。

  「我知道。」桑肯恩點頭,微笑著說:「謝謝妳,依玲。」說完又吐了一口白煙。

  「哎呀,這麼嚴肅幹什麼?讓我們談點新鮮的吧!」依玲拿了張椅子讓桑肯恩坐下,然後對著他說:「潘剛這幾天忙補貨忙翻了,連坐下來喝杯水的時間都少有,而這事兒我又不想和別人胡亂說,可憋死我了。」

  「哦?天使鎮還會有什麼新鮮事?不都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天就傳遍了全鎮。」桑肯恩笑著坐下。

  「這事可不一樣。」這會兒是晚餐時間,店裡沒什麼人,依玲還是特意壓低了聲音:「她畏畏縮縮、躲躲藏藏的就是怕人知道,我怎麼還能拿來當趣事到處宣揚呢?」

  「那幹嘛又告訴我?」桑肯恩習慣性地又揚了眉。

  「因為你是桑肯恩,有錢、有勢,本事也大,能幫她的只有你。」依玲臉色忽然凝重起來。「不過依她的個性,也許不會接受任何人的幫助。」

  桑肯恩好奇了起來。

  「誰?妳說的到底是誰?這麼沒頭沒尾的要我猜謎嗎?」

  「哎呀,我沒說她是誰嗎?」依玲敲敲自己的腦袋。「太沒記性了我。我說的是安黎莎,你記得她吧?五年前被她父親安馬丁趕出天使鎮,說她犯了什麼骯髒的罪。照我說是安馬丁自己心理有問題,這麼善良的一個女孩子會犯下什麼不可原諒的過錯?根本就是污蔑——」

  潘依玲接下來說的話完全無法進入桑肯恩的腦中,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在聽見安黎莎三個字時就關閉了聽覺系統。

  該死!他早該知道依玲說的是安黎莎,她不正是目前天使鎮裡最新的新聞題裁嗎?她才回來幾天就已經搞得他心神不寧,本以為到這裡抽根煙能輕鬆一下,哪裡知道耳根依然不得清淨。

  別表現得大在意,也別皺眉,桑肯恩這麼告訴自己。何苦讓一個女人影響他這麼大?有個霍奇拿安黎莎來嘮叨他已經夠了,用不著再多一個潘依玲。

  「怎麼樣?你是不是也覺得她無辜?」依玲探過身去想要得到肯定的回答:「想一想,肯恩,她是背負著流言回來的,重新開始對她而言並不容易,她實在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也許妳是多慮了,依玲,她開口要妳幫她了嗎?」桑肯恩問。

  「以她的個性是怎麼也不會向人開口的。」

  「那妳又如何知道她需要幫助?」

  「我有眼睛,我會看。」依玲責備地看向他。「如果你見過她也會這麼想的,她看起來根本就像只憑僅存的自尊在度日。」

  「是嗎?」桑肯恩突感心中一緊,聽聞安黎莎是如此的無依無靠,他再也把持不住故作的輕鬆狀。

  依玲點頭,歎氣道:

  「我想這五年來的每個日子,對她而言都不好過。她只是個弱女子,而這個社會根本就是朝著男性的需要在發展,實在很難想像她是怎麼熬過來的,一想起她的遭遇就會讓我忍不住心疼。」

  此時恰有顧客進門,依玲過去招呼,留下桑肯恩坐在原地繼續吞吐。白色煙霧。

  心疼?桑肯恩苦澀地扯扯嘴角。至少依玲很明白她該如何形容她對安黎莎的感覺,而他呢?他心裡那份奇異的刺痛又該怎麼稱呼?

  桑肯恩想了又想,直到手上的煙燒疼了他的手。

  安黎莎用撿回來的圓木棍使勁壓著麵粉團,她在麵粉團裡只加了些鹽,而她昨天一整天吃的就是這種略帶鹹味的煎餅。

  其實她沒有一點抱怨的意思,能吃飽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不事生產、沒有收入,以她身邊所剩下的這麼一點錢,即使是吃麵粉煎餅都撐不了幾天,她如何還能奢望美食?

  歎口氣,安黎莎把做好的三個圓餅放入老舊的平底鍋中以小火慢慢烘煎,直至表皮金黃,並傳來陣陣餅香。取來一個盤子,她將三個餅整齊的放在上頭,耐心等候它們變涼。這就是她的三餐,她告訴自己得一口一口慢慢嚼才吃得出那原始的美味。

  將盤子置放於桌上,安黎莎拿起昨天裁好的布料開始縫合。依玲送給她這塊深藍色的布,質地非常細膩,感覺也很暖和,她打算用它來做一件長袖洋裝,那麼冬天一到她也就多了件御寒衣物。

  依玲對她真好,她是自己回天使鎮所接觸到最友善的一個。不過話說回來,她回天使鎮至今,與她相處時間超過十分鐘的人不過兩個,而潘依玲是怎麼也不該被拿來和桑肯恩那個人相提並論的。

  想起和桑肯恩碰面的那回,安黎莎對自己表現出來的驚惶失措感到羞愧。她怎麼會就那麼地跑走?還一副恐慌至極的模樣,他一定把她當成莫名其妙的神經病了。

  放下針線,安黎莎拿起一個麵餅放到嘴邊輕咬了一口,想著自己為什麼要在乎桑肯恩對她的看法。他們其實相識不深,即使在五年前也不過只是見面、點頭、打招呼的交情,除了那一次——老天!她怎麼還想起那天的事?那個錯誤對桑肯恩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對她——應該也是沒有意義吧!

  想起這件事就讓她喪失了所有的胃口,忽地又想起自己打算在今天好好策劃一下未來,不吃東西哪來的腦力跟體力?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忘了過去,忘了五年前的一切,專心於目前以及往後的日子。

  安黎莎又開始嚼她的麵餅,她邊嚼邊想著怎麼開始在天使鎮的生活。當然,首先要考慮的就是收入問題,沒有金錢收入的話根本什麼都不用談。

  屋外的空地很大,她想試著在上頭種一些蔬菜,這樣她既有新鮮蔬菜可吃,也許多餘的還可以拿到依玲那兒寄賣。另外她打算由依玲那兒買回布料,將之裁減縫製成衣服,再托依玲出售。

  不過這些計畫還是需要金錢來支持,現在她得煩惱如何取得買種子和布料的資金。這的確是個問題,她不希望在天使鎮拋頭露面,但如此又哪來賺錢的機會?難道要她拿煎餅和人換種子、換布料?

  安黎莎想到自己的窘迫便苦笑起來,繼而不可抑制地放聲大笑。天啊,她有好多事要做,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在這兒調侃自己,什麼時候那份遠離她多年的幽默感又回來了呢?

  就在自己的笑聲中,安黎莎記起潘依玲要她到葛海瑞那裡取回父親的遺物的事,在絕望中她不由得期盼遺物裡頭能有一些幫得上她忙的東西。

  她變得現實了,安黎莎想,否則為何提起父親竟未有大多哀悼懷念?其實在外流浪的這些年,她已經學會淡忘父親對她貿然的殘酷處置,心裡也早就沒有恨意。安馬丁就是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她知道,天使鎮上的人們也都很清楚。

  就上葛海瑞那兒走一趟吧!去拿回父親的東西,並且到他墳上送束花,只要心裡想著母親還在世的那段童年時光,父親其實也是很和藹可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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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1:33
第三章

  安黎莎選擇接近正午的時間出門,原因無他,只是希望大家忙著吃午餐而無暇注意到她。這分明是鴕鳥心態,但她認為自己還需要多點心理準備才能面對大眾的過度關切。

  不過,就算她躲過了所有的人,無可避免地她必須去見葛海瑞,好取回父親的遺物。她一直認為葛海瑞這個人心思難測,在她和父親租他屋子居住的幾年中,她總覺得葛海瑞經常以古怪的眼神看她。

  依玲說葛海瑞堅持替她父親辦妥後事,姑且不論他有何居心,光是看在他替她安葬了父親的份上,即便她有多不情願,但她欠葛海瑞的人情是事實,而且已經很難還清了。

  正午時分走在天使鎮的大馬路上,果然路上行人稀少,偶爾走過的寥寥幾人也似乎不曾多看她一眼。安黎莎快步走著,心裡想的只是如何解決她和葛海瑞之間的問題,以便日後再也不必多見他。

  她低著頭,沒想到竟撞進一個寬廣堅硬的胸膛裡。安黎莎驚呼一聲,幾乎跌倒在地,幸而一隻有力的手穩穩拉住了她,免除了她在大街上出糗的窘狀。

  安黎莎揉著撞疼的鼻子仰頭想道謝,張開眼一看,卻看到了桑肯恩那雙嘲弄的眸子。

  「安小姐,妳這麼急急忙忙的要上哪裡去啊?」他低沉且略帶懶散的聲音使得安黎莎心跳加速。

  「你——」

  「很抱歉撞上了妳,顯然我們在走路時都不夠專心。」桑肯恩雖然這麼說,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可不是這個意思,顯然桑肯恩口中的不專心指的根本就是她。

  可是這是事實,她的確邊走邊想著事情,又怕人們認出她,所以只顧低著頭直走而未注意前方,才會不小心撞上了他。

  「對不起,桑先生,是我不小心。」安黎莎不情願地低聲向桑肯恩道歉著。

  桑肯恩聳聳肩,又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我沒事,倒是妳差點就跌倒了。」

  「我就像撞上一堵牆。」她低喃著,不自覺又揉揉疼痛的鼻樑。

  「撞疼妳了嗎?」桑肯恩皺眉,前傾審視她的鼻尖。

  安黎莎就在他伸手要觸摸她的鼻子時再次慌忙閃開,而這個舉動又引起桑肯恩的怒意。

  「怎麼了?安小姐。」他嘴角露出譏誚的微笑,眼中卻私毫不見笑意。「我是惡棍還是魔鬼,讓妳每回見了我都白著一張臉,好像我要吃了妳似的?」

  安黎莎驚魂未定,又為了自己的小題大作感到臉紅。她就像只受驚的白免見了獅子一般,內心深層的恐懼表露無疑。也難怪桑肯恩會這麼驚愕疑惑,他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無所知,自然會認為她是個動不動就愛尖叫的神經質女人。

  她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急速跳動的心跳平穩下來。桑肯恩仍站在她的面前,她想轉身就跑,又怕他追上來引人注意;因為,她知道以他的個性是極有可能這麼做的。

  打消了和桑肯恩賽跑的念頭,安黎莎勉強自己抬頭看他。他仍緊盯著她看,看得她幾乎又要低下頭去。

  不行,她真的得勇敢點,在這麼個大白天裡,桑肯恩不會傷害她的。

  「對——對不起。」於是她開口說。

  「道歉?為什麼?」桑肯恩依然是嘴角微扯,兩眼如冰。「如果我真這麼惹妳討厭,三番兩次嚇著了妳,也許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不——不是這樣——」安黎莎慌忙解釋:「很抱歉我的不當態度冒犯了你,我的反應很可笑,但——那是因為你試圖碰觸我——我並不習慣——」她終於還是低下頭,畢竟要講清楚實在太難了,何況她並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桑肯恩仰頭大笑,他終於知道了原因。

  「妳幾乎嚇昏了是因為我試圖碰觸妳的鼻子?」一陣長笑之後,他盯著她的眼神竟帶著一份飢渴,只是他不自覺,而她又單純得看不出來。

  桑肯恩突然用邪惡的、低沈沙啞的聲音說:「相信我,安小姐,這樣的碰觸一點都不值得驚慌,如果妳願意,我很願意為妳示範一個真的碰觸。」他傾身靠近她的耳朵,並加強曖昧的語調說:「一個絕對會讓妳臉紅心跳、驚愕不已的碰觸。」

  安黎莎拉著裙襬拚命地往前跑,身後依稀還傳來桑肯恩大笑的聲音。這個男人的措詞真是驚世駭俗,理解力再差的人都聽得出他話裡的含意。

  她像沒命似地往前跑,直到肺部熾熱得幾乎要爆裂開來才停了下來,她喘著氣並感覺一陣暈眩。這麼邪惡的言語對她而言太陌生了,她除了逃走別無選擇,畢竟在她單純的生命中只認識過極少的男性,而他們沒有一個像桑肯恩這樣——輕狂。

  氣息漸漸平穩,臉上因短暫快跑而產生的紅暈卻尚未消失,情緒也還起伏得厲害。他還是能影響她,這股力量甚至比從前更強,安黎莎不敢相信五年的時間居然沒有讓她變得更堅強、更聰明,她依然還是那麼傻,傻得不會保護自己。

  安黎莎感覺非常無助,她懷疑自己決心回到天使鎮是否錯了。她做不到的,她怎麼樣也不可能和桑肯恩抗衡,尤其是經過這麼多年,他在鎮上已經變得舉足輕重,再也不是昔日的混混、流氓了。

  除了她,時間似乎讓每個人都有所成長。

  安黎莎苦澀地想著許多事,忽然她記起自己出來的目的。她是出來找葛海瑞的,卻讓桑肯恩這麼一耽擱,正午都已經過了。她收回紛亂的心思,加快腳步往她和父親從前住的地方走去。

  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年,安黎莎便跟著父親搬到葛海瑞那兒去住。他們父女倆就住在閣樓上,這閣樓有兩個小房間,一切的陳設都非常簡陋,和樓下富麗的裝潢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鎮上人人都說葛海瑞對待自己十分寬厚,卻把所有的苛刻都拿來對付別人,這似乎一點也不假。

  十歲的安黎莎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捨棄原本有客廳、有廚房的小屋而選擇葛海瑞的閣樓,經過十多年,在父親過世後,原因忽然變得明顯起來。

  因為小屋裡有太多母親的回憶!而誰都知道安馬丁和妻子是天使鎮上非常相愛的一對夫妻;他們相敬如賓,經常在眼神相接時就會交換一個甜蜜的微笑,幾乎讓見過的人都羨慕不已。所以,妻子一死,安馬丁便帶著女兒搬了家,一來是因為他們父女不再需要租一整間屋子來浪費金錢,二來應該是想搬離那處處是妻子身影的傷心地吧!

  儘管父親待她並不寬厚,但他對母親的情意卻無法抹滅,安黎莎情願自己只記住父親看母親時的款款深情。

  葛海瑞的住處已在眼前,她心裡難以抑制地興起一股厭惡。如果可以,她真不希望再多看他一眼,因為他總讓她想起狡詐的狐狸。

  雖然見葛海瑞是一件這麼令人討厭的事,但為了父親的遺物,她終究還是得去。她有責任拿回父親的東西,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安黎莎皺著眉、強迫自己往目的地走去,腦袋瓜裡裝的全是葛海瑞見了她會是什麼表情?他又會提出多少令她她難以開口答的問題?唯有這一刻,桑肯恩才暫時被她逐出了腦海。

  葛海瑞見了安黎莎,一雙眼睛張得比銅鈴還大。

  「妳——天哪,黎莎,妳真的回到天使鎮了!什麼時候的事?我一直以為妳若真的回來一定會先來找我的。」他咧嘴而笑,那滿嘴的大金牙在閃閃發光;安黎莎發覺他比起五年前至少胖了七、八公斤,難怪笑起來全身的肥肉都在不安分地顫動、游移著。

  她勉強也擠出了一絲笑容,點點頭說:

  「我去過依玲那兒,她說我父親的葬禮多虧有你,我——我來道謝,順便取回我父親的遺物,至於你替我父親處理後事的所有花費——可能在短期間之內我無法還你,不過我一定會還。」

  「千萬別這麼客氣,我只不過是做我該做的事。」葛海瑞揮揮手,臉上依然帶著笑容,這笑容沒有親切,反而讓人看了覺得有點虛偽。

  「替父母善終本來就是為人子女該做的。」安黎莎說。

  「當時妳不在鎮上嘛!你們父女跟我同住也有好些年了,不就像一家人一樣嗎?妳不需要跟我客氣。」

  「還是非常感謝你。」她向他欠身敬禮。

  葛海瑞則色迷迷地迎向她,並扶住她的手;安黎莎不自在地退後一步,他神情似乎稍有不悅,但一眨眼便又堆上滿臉的笑容。

  「我說了,妳不用客氣的,是妳父親臨終前囑咐我替他辦理後事的。」

  「我父親的囑咐?」她蹙眉。「我以為他是心臟病突發死亡的。」

  葛海瑞佯裝哀傷地歎了口氣。

  「是心臟病沒錯,是他在臨死前、迴光返照的前幾分鐘所交代的後事。」

  「他——可曾提起我?」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呼喚妳母親的名字。」

  安黎莎苦澀道:

  「顯然他完全忘了我這個女兒。」

  「不,他曾提起妳的。」

  她緊張地抬頭,她渴望地想知道父親臨終對她說的話。

  「我父親說了什麼?他是不是原諒我了?」她一直以為父親死了就表示她一輩子也得不到他的諒解,而現在聽葛海瑞這麼一說,心裡不禁又升起一絲希望。

  「我和其他人一樣不明白妳父親為何要妳離開天使鎮,他過世前也沒有提起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你說他曾想起我的。」安黎莎的表情有期待也有失望。

  葛海瑞點點頭。

  「他是曾說起妳的,老實說——哎!這——這實在有些令人難以啟齒。」

  「你只需要把我父親臨終之前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就可以了。」安黎莎焦慮道。

  「好吧,反正我也等得夠久了。」葛海瑞清了清喉嚨:「事實上——黎莎,你父親希望——應該說是堅持,他堅持妳應該在回到天使鎮時立刻嫁給我,這就是我料理妳父親後事的原因,畢竟我們就要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了。」

  安黎莎突感眼前一片黑暗,一顆升起希望的心,陡地又跌到了谷底,若不是伸手扶住了門把,也許她已經昏倒在地。

  葛海瑞宣佈的事情太荒謬了,父親對她再怎麼失望也不會把她的一生托付給葛海瑞。他只比父親小幾歲,不但禿頭、癡肥不說,還自私自利、奸詐狡猾,天使鎮上人人都知道要葛海瑞拔一毛以利天下,倒不如殺了他還容易些。父親若不是神智極度不清醒、就是葛海瑞說謊,她實在不相信父親會要她嫁給這樣的人!

  「妳怎麼了?親愛的,我看妳的臉色不是很好。」葛海瑞向前一步打算攙扶她。

  安黎莎緊張地後退幾步,並厲聲對他說:

  「請不要叫我親愛的!你方才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我父親不可能這麼告訴你,他絕對不會堅持我應該要嫁給你,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會不會回到天使鎮。」

  葛海瑞臉上的笑容頓失,他甚至皺起了眉。

  「他當然知道妳遲早會回來的,事實上如果妳早一點想通回到天使鎮,妳父親會親自主持我們的婚禮,也許還能享受到含飴弄孫之樂。」

  「你說謊!」安黎莎喊叫著。「父親趕我離開時,要我永遠別再出現在他面前,他並不希望我回來,又怎麼會安排我的婚事?你在騙我!」

  葛海瑞臉上閃過一絲說謊被揭穿的狼狽,不過他隨即聳聳肩。

  「很遺憾妳不相信我的話,那可是妳父親最終的心願啊!他一定沒想到妳居然在他死後還如此忤逆他。」他停了停,繼續說:「這樣吧!或許妳需要時間把事情好好考慮一下;畢竟我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富翁,而為了等妳回來,我錯過了許多條件極佳的女人,妳怎麼樣也不該用『不相信』三個字便抹煞了我為妳做的一切,我絕不會允許的。」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即使是我父親還在世也不能逼我與你結婚!」面對葛海瑞這種噁心的人渣,安黎莎是絕對不可能稍做退縮的。

  「我的意思很簡單,在我替妳做了這麼多事之後,絕對不可能什麼都不回收而作罷的,那不符合我的處世原則。」此時葛海瑞狡獪的神情是安黎莎這一輩子都不會遺忘的。

  「妳要嘛,就嫁給我;不然,就把我替妳父親辦喪事的錢還清。我得先警告妳,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妳父親的墓就在教堂後面的墓園裡,妳可以去看看我是如何精心,花費鉅資厚葬了妳父親,希望看過以後妳會有不同的答案給我。」

  安黎莎深吸了一口氣,她萬萬沒想到她會陷入這樣的陰謀裡,葛海瑞明顯是早有預謀的,她早該知道他是那種萬年不變的自私鬼,絕不可能做賠本生意的。

  「我自然會去看我父親,等我取回他的遺物之後。」她冷然道,態度異常堅定。

  葛海瑞笑著搖頭。

  「恐怕在妳未做好決定之前,我無法把它們交給妳,畢竟我得替自己的權益著想。那些東西雖不值錢,總是妳父親唯一留下的,以妳重感情的個性看來,妳一定不希望它們最後是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吧?」

  安黎莎臉色一陣慘白,仍然堅決地在離開葛海瑞的屋子前說出心裡的話。

  「葛先生,容我說句實話,你比毒蛇還要令人討厭,而我很肯定自己的下半輩子都要離你越遠越好。」

  離開葛海瑞的住處,安黎莎往父親的墓地走去。那是教堂後頭一塊私有的土地,也是天使鎮上唯一的墓園,幾乎所有在天使鎮終老的人都會埋在那裡。

  走進墓園,在一個個的墓碑上她找到了父親的名字,抑遏多時的淚水終於決堤瀉出。

  她悲痛萬分地跪在父親墓碑前,努力回想父親對她露出的最後一個慈愛的笑容。

  父親已不在世上,他們父女之間縱有再多的嫌隙也該過去了;雖然她沒能在父親死前得到他的諒解,但她情願想像這五年來的無數個日子已經使父親淡忘了不愉快的過去。

  就是這個念頭一直支持著她在外地活下去,然而今天葛海瑞的一番話卻毀了她苦苦自編的夢想。

  她錯了,五年前她錯在莽撞無知,現在她又錯在逃避現實。父親根本沒有原諒她,葛海瑞那番話便足以說明一切;她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會選擇葛海瑞這樣的人做女婿,父親對她已經完全沒有愛了。

  「葛海瑞說謊,不值得相信。」這句話在安黎莎腦海的另一側響起,但這個聲音仍然無法完全驅走她的傷心。她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就為了那一個無心之過?父親為什麼不想想她才是受傷最深的人?她犯下的錯難道得用一輩子良心的苛責來償還嗎?

  安黎莎就這麼傷心欲絕地跪在父親墓前落淚,直到夕陽映照整個墓園,天色漸漸昏暗,才起身回家。

  她想通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而她總得把日子過下去,既然她不會嫁給葛海瑞,又何必在乎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她得努力賺錢好償還那筆喪葬費用,等她什麼都不欠葛海瑞時,就能抬頭挺胸地把父親的遺物拿回來。

  夕陽餘暉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步出墓園,勁風無情地吹襲著她的衣衫,這份孤獨給人無限的落寞之感。

  在雜貨店裡,潘依玲滿懷關心地看著安黎莎。

  「妳是不是不舒服?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依玲邊說邊伸手摸摸安黎莎的額頭。

  她勉強笑笑,並輕輕拿下依玲的手,說道:

  「我沒事,只是昨晚沒睡好,精神比較差。」

  「真的沒事?」依玲依然狐疑。

  「真的沒事。」

  「沒事最好。」依玲終於放心地繼續結算上個月的帳,嘴裡仍不忘吐出一些關懷的話語:「妳不曉得我有多擔心妳一個人住在那麼偏僻的地方,那實在不妥當,只要一想到妳有緊急狀況卻沒有人能幫妳,我就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會的。」安黎莎微笑。「這麼多年來,我覺得最值得驕傲的事就是學會照顧自己,依玲,妳真的不需要替我操心。」

  「為什麼妳不乾脆搬到熱鬧點的地方?再怎麼會照顧自己,妳終究是個女孩子,女孩子在許多方面比不上男人,這是我們女人不得不承認的啊!」

  的確,就像力量。

  安黎莎歎口氣,略帶無奈地說:

  「我很清楚這一點,女人被賦予的先天能力和男人有很大的差異,這是我怎麼努力也無法趕上的。」

  依玲點頭表示贊同。

  「所以女人還是需要有個男人來保護,如果妳能找個好對像結婚的話,哪怕是住到人跡罕見的叢林去,我都不擔心了。」

  結婚?今天怎麼這麼多人跟她談結婚?

  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安黎莎緩緩開口說:

  「我去找過葛海瑞了。」

  「妳拿回妳父親的東西了?」潘依玲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頭來看住安黎莎,眼中充滿了好奇的眼光。

  安黎莎搖頭。

  「除非我能完成我父親臨終前的囑咐,否則他拒絕把我父親的遺物交給我。」

  「拜託,他只不過是替妳處理了妳父親的後事,就自以為能主宰妳了?真噁心。不過黎莎,我倒不知道妳父親還留有遺囑,他不是死於心臟病突發嗎?」

  「葛海瑞宣稱我父親過世前對他交代了一些事,包括處理他的後事。」

  「是嗎?」依玲的懷疑非常明顯,可見葛海瑞的話實在值得商榷。

  「我也不相信。」安黎莎苦笑。「天哪,我實在不能相信,我不能——」她將痛苦的臉埋在雙手中。

  依玲丟下筆走近她,神情和聲音都透著關懷。

  「怎麼了?黎莎,出了什麼事?」她摟著她的肩。

  安黎莎抬起頭,淚眼婆娑地說:

  「葛海瑞說我父親臨終前答應把我嫁給他,就因為如此他才肯出錢替我父親厚葬。我不相信,依玲,我不相信我父親要我嫁給這樣的人,他不會——他沒有理由這麼恨我!」說完,安黎莎便傷心地啜泣起來。

  「我的天!這——這怎麼可能?葛海瑞的年紀幾乎是妳的兩倍,妳父親不可能會做這麼糊塗的決定,一定是姓葛的在說謊,妳也知道他為了達到目的往往是不擇手段的。噢!別哭了,黎莎,妳不會相信那個人渣說的話吧?!那不是事實,是陰謀,是他為了得到妳所策畫的陰謀!」依玲忿忿道。

  安黎莎拭乾眼淚。

  「謝謝妳這麼說,妳不知道,相信我父親終究還是關心我的幸福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葛海瑞沒對妳怎麼樣吧?他若敢強逼妳,我是不會放過他的!」依玲咬牙切齒,幾乎就要大拍桌子。

  「謝謝妳這麼幫我。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得還清他替我父親辦理後事所花的費用,絕不能讓他以此為借口來逼迫我,我什麼都不想欠他。」

  「這當然!」依玲附和:「鬼才願意欠那傢伙人情呢!錢的事妳不用擔心,我和潘剛會——」

  依玲的話馬上就被安黎莎舉手打斷。

  「我真的非常感謝妳,妳已經幫我夠多的了;要還給葛海瑞的錢我要自己想辦法,那是我該做的。」

  「拜託讓我幫妳,黎莎!我幾乎可以想像葛海瑞那混蛋會如何對妳獅子大開口;妳剛回到這裡,一切都才剛起步,哪有能力——」

  「所以我有點事想拜託妳,依玲,希望妳能幫我。」

  「我本來就想幫妳,只怕妳會拒絕。有什麼事,只要我能做的,妳儘管說,我一定盡力。」

  「我計畫在屋外種一些菜——」

  「種菜?」依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瘋了?黎莎,墾地種植是粗重的工作,妳怎麼做得來?」

  「我總得想法子讓自己有點收入,否則不僅無法還清葛海瑞的錢,恐怕連生活都會有問題。」

  「要賺錢還有別的方法,挖土、播種、除草、施肥這些粗活都是男人做的工作,妳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做得來?這樣會累壞妳的,妳不會真要這麼做吧?」依玲蹙眉,急急地問說。

  安黎莎低下頭。

  「我想我該告訴妳一件事,那就是我希望能和鎮上的人保持一段距離。種菜讓我能自給,多餘的可以出售,這項謀生能力很符合我的需求。」

  「黎莎,並不是每個人都和葛海瑞一樣混蛋,妳該知道天使鎮上絕大多數都是善良熱心的人,妳沒有必要躲著他們。」

  「我知道他們多半都很好,就像妳。」安黎莎苦笑。「我不想和太多人接觸完全是自己的因素,我——也許妳能瞭解,現在的我極度渴求寧靜。」

  「妳害怕人們問起妳離開天使鎮的原因?」依玲終於問到了問題的核心。

  「我無法奢望他們都像妳,對我關心卻又體貼地不問問題。」

  依玲笑了。

  「噢,我當然愛問問題,只不過我更知道克制。那年的事一定傷透妳的心,我自然明白妳不願多談的心理。」

  「謝謝妳!」安黎莎深受感動。「妳幾乎是我在這兒唯一的朋友。」

  「如果妳願意,朋友絕對不會缺的,因為妳是這麼善良而堅強。」依玲一面說、一面擔憂地看著她。「妳依然堅持要墾地種菜嗎?我實在不覺得那是個好主意。」

  「我是決定了。」安黎莎點頭。「不過我打算用別的方法替自己先賺點錢,畢竟菜不是種下去就立刻能收成的。」

  「別的方法?」

  「是啊!我打算先跟妳買一塊布。」安黎莎微笑地告訴她,然後目光就開始移轉到店裡的每一塊布料上。

  一夜未曾闔眼的桑肯恩正坐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他的心裡正納悶著安黎莎去找那該死的葛海瑞做什麼。姓葛的是天使鎮上被公認的奸險小人,名聲甚至比他還差,安家那個小淑女會和他有什麼牽扯?

  天殺的!他絕對不是為了這事而徹夜未眠,那姓安的神經質女人要怎麼過她的生活是她的事,就算她愚蠢得和葛海瑞那種人渣走在一塊兒也和他沒有絲毫關係。

  「那麼你昨天何必跟蹤她?不跟蹤她不就不會知道她去找葛海瑞了嗎?」

  有個聲音在腦海裡這麼對他說,桑肯恩好像在跟這個聲音生氣似地狠狠將香煙往煙灰缸裡捻熄。

  沒錯,他根本就不該在街上的巧遇之後又偷偷地跟蹤她,但——誰敢說那是跟蹤?難道他就不能恰好跟她走上同樣一條路嗎?

  太荒謬了!他居然在一大清早就和自己的理智爭吵。太陽都快升起了,他要不就閉上眼睛睡個半小時,要不就該起來梳洗準備工作,乾想這些無聊的問題根本不是他此刻該做的事。

  雖然桑肯恩每隔幾分鐘就這麼提醒自己,但當天早上他的脾氣還是大得不得了。包括霍奇在內,幾乎每個工人都挨了他的獅子吼,而且全都原因不明。

  牧場上每個人都避他遠遠的,接近中午時分,桑肯恩才驚覺到自己又在亂髮莫名其妙的脾氣,不由蹙緊了雙眉。

  挫敗感令他對自己十分厭惡,思索了半晌,他決定跨出大門往外走去,他必須向外尋求紓解,否則他一定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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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2:02
第四章

  桑肯恩懶洋洋地倚在雜貨店的門邊,在等著專心算帳的潘依玲發現他的存在,畢竟他也需要點時間想想自己到這裡來的原因。

  潘依玲似乎是安黎莎回到天使鎮後唯一肯接觸的人,如果他真想知道什麼,問問依玲應該能得到正確的答案。問題是——他究竟想問些什麼?他總不能衝進店裡抓住依玲劈頭就問:安黎莎和那個姓葛的有什麼關係吧?

  「肯恩?」依玲的聲音傳來,顯然她終於自帳簿中抬起頭來了。「天哪!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開口喊我呢?瞧我被這些帳冊搞得昏頭轉向的,一點也沒注意到你來了。進來啊!桑大老闆,什麼時候你變得要人請才肯進門了?」依玲笑說,合起帳冊走向他。

  桑肯恩像是臨時想到借口般,看了自己手上的煙一眼,淺笑道:

  「我想抽完這根煙再進去,女人都不喜歡這種味道不是嗎?」

  「我一直堅信煙抽多了並不好。」

  桑肯恩笑一笑,扔了煙走進店裡,在陳列架旁逛過來、逛過去。

  依玲一見他仿若心事重重,便開口打破了沉默:

  「需要些什麼嗎?我可以替你拿。」

  「呃——娜娜要我帶一些麵粉和青豆回去。」

  依玲的音調突然拉高了起來:

  「沒說錯吧?娜娜敢要你買東西回去?她是不是想換工作了?」

  為著這個突兀的謊言,桑肯恩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抹紅暈。

  「我真的那麼蠻不講理嗎?」

  「也不是啦!只是除了煙草,我從沒見你買過任何的日常用品,不是娜娜來,就是霍奇來,今天是有點奇怪啊!大老闆。」

  桑肯恩清清喉嚨,故意環視四周來分散自己的不安。

  「我當然不是刻意來買東西,只是順道。」

  「那麼你是要先說出來意,還是先拿麵粉和青豆?」依玲調侃他。

  桑肯恩靜了靜,開口直接就問:

  「安黎莎和葛海瑞有什麼牽扯?」

  依玲先是訝異,繼而納悶地問道:

  「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我恰好看見她走進葛海瑞的屋裡。」

  「什麼時候?」

  「昨天中午。」

  「哦,我明白了,黎莎是去向他取回她父親的遺物,你也知道葛海瑞堅持全權處理安馬丁的喪事。」依玲答。

  「她去道謝?」桑肯恩問。

  「也不盡然。」

  「妳何不說乾脆點?」桑肯恩知道這一定還有文章。

  「因為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問什麼,上回我對你提起安黎莎的事情時,你似乎不太關心。」依玲假藉四處整理陳列架上的東西,倫偷瞄了他一眼。

  桑肯恩深吸了一口氣,並祈禱自己有更多的耐性。

  「她究竟為什麼去找葛海瑞,而且還在他屋裡待了那麼久?」他一字一句地問著,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很好,反應不錯;依玲偷偷笑著,回過頭時卻是一臉正經。

  「你知道她在屋裡待了多久?難道你——」

  「回答我,依玲。」

  潘依玲想了想,聳聳肩。

  「告訴你應該沒關係,反正你也不是多話的人。這麼說吧!黎莎和葛海瑞有點事要討論,需要多點時間。」

  「他們有什麼事好討論?我以為安小姐並不想見天使鎮上的任何人。」肯恩衝口就說出了疑問,而且話中還帶著酸酸的味道。

  「胡說,她喜歡見我,我們是好朋友。」依玲故意放慢聲調:「至於黎莎和葛海瑞討論的事——似乎是婚事。」

  「婚事?」桑肯恩的聲音帶著濃厚的詫異:「誰跟誰?」

  「當然是黎莎和姓葛的,你以為黎莎有空討論別人的婚事啊?」依玲說著,兩隻手還在陳列架上東摸西摸。

  「她和葛海瑞要結婚?為什麼?那姓葛的幾乎老得可以做她的父親了!」

  「也許安馬丁不這麼認為。」依玲終於決定不再捉弄桑肯恩,她回到櫃檯前與他詳談,因為她一直認為桑肯恩是解救黎莎的最佳人選。「葛海瑞宣稱安馬丁臨終前對他交代了身後事,包括他的安葬事宜以及黎莎的終身大事,那個噁心的傢伙竟聲稱安馬丁已將黎莎交付給他,黎莎必須在回到天使鎮後立刻嫁給他。」

  「那個白癡真相信他的話?」桑肯恩怒吼。

  「你不該指稱黎莎是——是個白癡,她當然希望她父親不曾對葛海瑞留下這樣的遺言。」

  「那是謊言,稍有腦袋的人都該知道葛海瑞的話根本不值得相信。該死,我早就說過安馬丁的葬禮不該由他負責,那個渾蛋從未做過不求回報的善事。」

  「當時安馬丁就住在他的地方,讓姓葛的處理他的後事似乎也很自然,沒有人會想到他另有目的,畢竟大家認為黎莎很可能不會再回天使鎮了。」依玲說。

  桑肯恩冷笑著,整個腦袋都在思忖葛海瑞的計謀。

  「他是拿錢來賭博,反正鈔票他多的是,拿一些來換個妻子對他而言非常划算,尤其是這麼年輕的漂亮女孩。」

  「你也承認黎莎非常吸引人?」依玲傾身、睨著眼問。

  桑肯恩聞言蹙眉,他不喜歡別人多問他的心事。

  「這並不是我們談話的重點。」

  「問問也無妨嘛!」依玲摀嘴而笑。

  「安黎莎對這件事是什麼反應?別告訴我她真傻得打算任姓葛的為所欲為。」桑肯恩沒有回答依玲有關安黎莎是否迷人的問話,把話題又拉回了主題。

  「很明顯葛海瑞是希望黎莎基於感激的心態答應嫁給他,萬一黎莎堅持不肯,他會以花費在安馬丁葬禮上的那筆錢逼她就範。」依玲非常不齒。

  「那個小白癡應該也看清楚了葛海瑞的陰謀,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依玲頗有興致地看看他:

  「其實你很關心她,對不對?」

  桑肯恩又怪異地揚起眉,他的心防築得很牢固。

  「我相信妳再次脫離了重點。」

  「噢,我們正談到黎莎的反應,其實她一點也沒打算聽任葛海瑞的安排。」依玲注意到自己因說了過多的話而感覺有些口渴,於是起身問桑肯恩:「想喝點什麼?算我請客。」

  「啤酒,不過我請客,請連同妳喝的也記在我的帳上。」桑肯恩回答。事實上他不在乎喝不喝東西,他只想盡快把事情弄清楚。

  不一會兒,依玲便拿著兩杯啤酒回來,笑著對他說:

  「既然是你請客,我也想試試啤酒這種奢侈的享受,看看它到底是憑哪一點能成為男人的最愛。」

  「我不以為潘剛會喜歡妳碰這東西。」桑肯恩提醒她。

  依玲擺擺手,表示沒關係。

  「他吃過飯就出去忙了,不到晚上是不會回來的,而關於黎莎,我們還有很多要談的呢!」

  她也許不知道啤酒是一種會使人喝醉的東西。

  桑肯恩也不再阻撓她,反正該操心的是潘剛不是他。

  已經是秋末了,啤酒喝起來並不像夏天那般過癮。桑肯恩灌了一大口,並在依玲打算學他時,又開口阻止了。

  「慢點,妳最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這種東西雖然是男人的最愛,但女人可不一定能接受。」

  依玲接受他的建議輕啜了一口,隨即苦著臉吐吐舌頭。

  「實在不怎麼可口。好了,讓我們繼續談黎莎的事吧!你該知道我有多不贊同她對未來的計畫……」依玲一五一十地將黎莎的決定告訴了桑肯恩。

  「種菜?妳指的是像個男人一樣拿著鋤頭挖土、播種、除草、施肥?就她一個人?」桑肯恩的問題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而他的怒聲卻讓依玲緊緊皺起眉頭。

  「你不用這麼生氣,肯恩,我當然也勸過她,但她堅持要自食其力,不依靠別人。」

  「自食其力也要看條件。冬天就要到了,等雪一來,種什麼都是白費力氣。就算氣候適宜,她一個嬌弱的女子也做不來那麼粗重的工作,我想捱不了三天就累死她了。真是該死,她就沒有一點基本的常識嗎?」桑肯恩又是一番咆哮,一直到看見依玲盯著他的表情後,才不自主地拿起啤酒往嘴裡灌。

  「你何不幫幫她呢?」半晌後,依玲開口:「她絕對會拒絕,但你能想出法子對不對?這麼善良勇敢的一個女孩子不該承受這些磨難,以她纖弱的身子一定撐不下去的。」

  「妳應該把妳對她的微弱信心老實告訴她。」

  「我有啊!但她實在非常固執。」

  「我不以為她會歡迎我的干涉,我和她——我們幾乎說不上認識,僅有的幾次碰面也總鬧得不歡而散。」桑肯恩不情願地說出了他和安黎莎的關係。

  「你們碰過面?」依玲睜大了眼睛。

  桑肯恩點頭,但沒有指出他們的碰面事實上是他刻意的安排而非巧合。

  「原來黎莎見過你,我還以為她回到天使鎮後唯一能坦然面對的人只有我呢!」依玲笑著,因察覺自己已稍有醉意而將剩下的半杯啤酒推開了些。

  「妳是。」桑肯恩扯動嘴角。

  「啊——什麼?」

  「我雖見過她幾次,但很明顯地,安黎莎小姐並不認為我和妳一樣是她期盼想見的人,我想妳才是她唯一信任的朋友。」

  「哦?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桑肯恩回答得很肯定,但心裡卻一陣抽痛。

  依玲歎氣。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事情已經經過這麼多年,應該沒有人會當面、直接地向她問起當年究竟發生什麼事才對,她真的不需要逃避。」

  「這倒也未必。」桑肯恩說:「當年的事是個謎,而只要是人就沒有不好奇的,所以雖然事不關己,應該仍有不少人急欲瞭解真相。不過——如果安小姐正如妳所形容的那般堅強固執,我不懂她怎麼會選擇一輩子躲在謎團之後。」

  「這我也不懂,畢竟安馬丁已經死了,即使她說出當年的錯事,也只需要對自己負責,何況她還可以拒絕回答有關的問題。」

  「顯然她骨子裡仍是有一些懦弱的血液存在。」桑肯恩嘲諷道。

  依訕卻立刻為安黎莎講話。

  「你不該這麼說她!事實上我不曾見過任何女人像黎莎這麼堅強勇敢,想想她在過去的五年裡所可能遭遇的,而她竟連說句苦都沒有。」

  這回換桑肯恩沉默了。

  依玲看看他,接著說:

  「我看得出你關心她,那並不奇怪!畢竟她是個迷人的好女孩,而你是個健康的大男人,她吸引你,也可能被你吸引,你再怎麼否認也沒用。你從不在乎別人如何說你,只要你認為該做的就一定會想法子做到,這是我把黎莎的事告訴你的動機,並不是女人家該死的多嘴毛病,你懂的,是不是?」

  寂靜了片刻,桑肯恩才又露出他一慣迷人的懶散笑容。

  「我還以為妳已經開始覺得頭昏了呢!看來半杯啤酒根本無損於妳的思考能力,我是否該提醒潘剛他有個挺厲害的老婆?」

  「用不著!」依玲的笑容和微紅的臉頰使她看起來年輕了五歲!「他本來就很清楚這一點。」

  安黎莎正站在桌前裁著向依玲買來的橙色綢布。這塊布大美了,橙黃的布料上還摻著金絲,它的價值絕對遠遠超過依玲所向她收取的。

  黎莎很慚愧自己無法拒絕依玲的好意,她是如此需要這塊美麗的布來開始她的未來,依玲明顯地也知道這點,所以她才會傾力幫助她。現在她所能做的就是將這件衣服縫製成最美的成品,盡快托依玲賣出去,好把欠她的差額還清,她真的已經欠依玲大多了。

  種菜無法隨種隨收,她只好先從縫製衣裳開始。雖然她對縫製衣服頗具經驗,但是天知道她依然非常緊張,因為她除了買麵粉的錢,其它所有的積蓄全在這塊布上了,因此,這回她是只准成功不准序人敗。

  仔細檢查過布上的每一道線,安黎莎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將一片片的裁片剪下來。她打算用這塊布做一件外出服,有特殊的A字型長裙和別緻的羊腿袖,領子則是小立領,胸前則該有蕾絲裝飾。不過既然沒有多餘的錢買相配的蕾絲,黎莎決定自己在衣服的前胸處繡上精緻的圖案,因為困難的手工和特殊的圖案將會使得這套衣服更為出色。

  花了不少時間裁好了布,安黎莎揉揉酸痛的腰,滿意地打量初步的成果。嗯,很不錯,接下來就要粗縫了,她先用棉線縫出衣服的各部份,再檢查它們接合起來有無誤差。

  時間緊迫,安黎莎拿出針線準備繼續工作,誰知才將線穿過針眼,門外卻傳來了敲門聲。

  誰會來找她?依玲嗎?

  黎莎皺著眉去開門,門才拉開,她便被倚在門柱上的人嚇了一跳。

  桑肯恩?

  這是他第二次的來訪,他究竟找她要做什麼?

  安黎莎下意識就想關上門,但從小即被灌輸的禮貌教育卻告訴她不該如此對待一個登門拜訪的人,雖然她一點也不把他當作客人看待。

  「桑先生,你——」安黎莎開口,依然訝異的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桑肯恩倒是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直接推開門,也推開她,直接往屋裡走去,而安黎莎幾乎是呆了十多秒後才回過神來驚呼一聲。

  「你——你不能就這麼闖進我的家裡!」她試圖和他講理,並保持禮貌的聲調。

  桑肯恩又發出類似嘲弄的鼻音。

  「家?妳稱這裡是一個家?妳是否忘了天使鎮的冬天有多冷?住在這個妳稱為家的地方,要不了幾天妳就會凍死了!」

  安黎莎驚嚇得張大了嘴,一時竟支吾了起來。

  「你憑什麼認為你有權利就這麼闖進我的家,並對它大肆批評?我不以為你真的如此關心我的死活。」

  該死的他確實關心她,不過他不會承認。

  「依玲很擔心妳的安全,又勸不動妳,她希望我來試試。」桑肯恩這麼說,開始向屋裡四處觀察。

  安黎莎對依玲又愛又惱,她是怎麼了?竟以為這個人可以改變她的決定。

  她開口,不介意桑肯恩其實是背對著她。

  「如果你是為了這件事而來,很抱歉讓你白走了一趟,也許你可以告訴依玲你來過,我很感激你們的好意,但誰都無法改變我的主意。」

  桑肯恩回頭盯著她,現在他終於嘗試到她的固執。

  「妳的意思是要繼續待在這個鬼地方?」

  「這地方是我花費不少金錢和心力才擁有的,你沒有權利這麼批評它!」

  「相信我,安小姐。」桑肯恩又似嘲弄地笑說:「這屋子絕對不會因為我不當的言語而受到傷害。」

  安黎莎有點生氣,這男人不僅打擾了她寶貴的時間,還在這兒胡言亂語尋她開心,她真的想不出和他還有什麼必要再談下去的話題。

  「桑先生,我很忙——」

  「我也並非游手好閒之輩。」桑肯恩打斷她。「依玲說妳打算種菜維生?」他的眉毛聳起,卻以呆滯的眼神看她。

  天哪!依玲居然一點也沒替她保留。

  「那是我的事。」黎莎沒好氣道。

  「傻瓜!沒有人在冬天種菜的,難道離開幾年就讓妳忘了天使鎮的冬天有多寒冷了嗎?」桑肯恩邊說邊指著桌上一塊塊裁好的布料又問:「這是什麼?」

  安黎莎沒有回答,桑肯恩逕自走過去摸摸那些布,隨即訝異道:「妳要替自己做一件衣服?」

  「我是在縫衣服。」安黎莎答得模稜兩可。「如果不是你大駕光臨,也許我已稍有進度。」

  「妳是在指責我耽誤了妳的時間?」桑肯恩不悅地又挑起眉。

  安黎莎則以沉默回答。

  桑肯恩喃喃咒罵著眼前這個不知感激為何物的女人。自從他得知消息後,他甚至沒有回牧場去,借了依玲的馬就直接趕過來提醒她種菜這法子並不可行,她卻不客氣地指著他的鼻子說他浪費了她的時間。

  「我已經告訴過妳現在不是種菜的時機。」他顯然是在忍著氣。

  「非常感激。」安黎莎面無表情。

  「妳能記得最好。」桑肯恩咬著牙,開門離去。

  安黎莎聽見門被憤怒地摔上,她說不出理由地歎了口氣。對桑肯恩到底存著什麼感覺?為什麼每回見了他,總會引發她最差勁的反應?

  安黎莎又歎口氣,還是眼前的生活要緊,她坐回椅子上開始粗縫的工作,心裡卻再也沒有原來那般寧靜了。

  安黎莎不停地趕工,加上整夜未眠,只消一天一夜的時間就已經將整件衣服細縫完成,現在僅剩下袖口和領口的一些細節部分尚未整理,再來就是繡花了。

  由於時間緊迫,安黎莎又不願放寬自己對手工的嚴格要求,她幾乎每餐都無法好好地、放輕鬆地吃,不是啃幾口麵餅草草打發,就是喝幾杯茶代替。也許大緊張又睡眠不足,一鬆懈下來,不僅腰酸背痛,還有些輕微的暈眩感。

  她放下工作站起來,閉上眼睛並輕輕捶打酸疼的腰和背,等頭不暈了才拉開門走到外頭去。

  冬天真的就要來了,清晨的空氣裡充滿著潮濕與寒冷的味道,再過一個月也許就要降下今年的初雪了。

  安黎莎想起自己的冬衣不夠,儲糧不足,甚至連棉被都太單薄,她真難以想像自己將如何抵禦屆時透過木板縫隙吹進屋內的冷風;這個冬季對她而言將會是多麼漫長而難捱呀!

  當然這些問題無法光憑鎮日的想像就得到解決的,她必須有錢才能改善這一切,即使這表示她將必須更加不分晝夜地辛苦工作。

  回到屋裡,安黎莎決定將昨天剩下的一塊麵餅充當早餐,但餅已經硬了,所以她只好取出原屋主留下來的茶葉替自己泡了杯熱茶。茶葉因久置而略帶霉味,不過安黎莎並不在意,她閉上眼睛想像著這是一個美麗的庭院,而她這個富家小姐正安適悠閒地享受著下午茶時間。

  早餐用畢,幻想也結束了,安黎莎抗拒著跟隨飽食之後而來的疲憊感,再度回到桌前繼續她的縫製工作;她告訴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能完成了,根本不應該任意鬆懈。

  安黎莎很快就進入情況,儘管她非常渴望睡眠,但她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和整齊的細密針距完成了袖口和領口的縫製,它們形式優美而且左右對稱。她滿意地欣賞自己的成果,打算盡快把下襬縫好後進入繡花階段。

  忽然敲門聲又再響起,安黎莎懊惱地皺起眉;知道她住這裡的人不多,這次她衷心希望來的人是潘依玲而非傲慢的桑肯恩。

  事實上,來的既不是潘依玲也不是桑肯恩,現在門外站的人根本遠遠超過她的猜測,而且會令她打心底就升起一股厭惡、又得費心保持面無表情。

  葛海瑞露著一張噁心的笑臉往前走,安黎莎為了不碰到他只好往後退,他就這麼地擠進了小屋裡,緊接著葛海瑞發出一聲驚愕的叫喊。

  「我的天!親愛的黎莎,我真不敢相信妳就住在這麼破舊寒酸的地方,為什麼妳有了困難卻不來找我呢?」他蹙眉,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樣。「妳該知道我絕對不會拒絕幫助妳,因為妳父親臨終時要我照顧妳的嘛!瞧,這地方已經腐朽不堪,木板和木板之間滿是縫隙,不要說是大風雪了,就拿腳用力一踹都踹得破,我怎麼能讓妳住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呢?來,把東西收一收到我那兒去住吧!反正妳遲早要嫁給我,和我一塊兒住也是天經地義——」

  「我並未答應要嫁給你,葛先生。」安黎莎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她實在無法忍受這麼自以為是的聲明。「這是我的家,再破再爛,至少它是屬於我的,我就是要住在這裡,你不需要操心我的安危。」

  「胡說!現在妳是我的責任了,我當然不能不管妳。」葛海瑞像在責備孩子似的。「別忘了妳父親的遺言,妳將成為我的妻子,我不能讓妳住在這種鬼地方,若給鎮上的人知道了,他們會批評我不懂體貼。」

  安黎莎已經筋疲力竭,此刻情緒不佳的她再也無法禮貌地應付這個自私又煩人的傢伙。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拉開門對著正皺著眉、四處張望的葛海瑞說:

  「請你離開,葛先生。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和你結婚,請你以後別再提起這個話題。」

  葛海瑞瞠目結舌,許久才相信他所聽見的。

  「妳——妳說什麼?過了這麼多天了,妳還沒想通嗎?」

  「如果你指的是結婚的事,我不相信那是我父親的臨終囑咐。」

  「妳認為我說謊?」葛海瑞因生氣脹紅了臉。「妳這個不知感恩的婊子!我替妳做了這麼多,妳居然——」

  「請你出去。」安黎莎不再在乎禮貌,因為她突然想通了,禮貌是拿來對待君子而非小人。

  葛海瑞忿忿地點頭。

  「好,我走,不過妳會後悔的!我馬上就要妳把欠我的錢還清,終究妳還是要來求我的,等著瞧吧!」他晃動肥胖的身軀,出了房門,並用力將門甩上。

  霍奇騎著馬飛快地奔回桑氏牧場,馬都還沒停妥便跳下來衝進屋去,不但罔顧娜娜的警告,而且直接衝進桑肯恩的書房,而他之所以敢這麼莽撞,完全是因為老闆讓他一有動靜得立刻回報。

  桑肯恩見他神情緊張地進來,心想是否安黎莎出事了,不由得也站了起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霍奇喘著氣說:

  「出事是還沒有,不過我看這是遲早的事!」

  「究竟怎麼了?」桑肯恩怒聲問。

  「葛海瑞去找她了。」霍奇回答。

  「葛海瑞去見安黎莎?」

  「是啊!」

  桑肯恩咒罵著難聽的字眼。

  「那個該死的渾蛋去找她做什麼?」

  霍奇聳聳肩,表示他也不知道。

  「你只讓我在外頭看著,我在外頭哪知道姓葛的去找她做什麼?」

  桑肯恩大捶桌子,一股怒氣急速奔竄每一條血管。

  「那個天殺的傢伙不安好心,我要殺了他,讓他再也不能靠近她半步!」

  「稍安勿躁啊!老闆。」

  「我發誓會宰了那個狗娘養的!」桑肯恩只要一想起葛海瑞去找安黎莎的畫面就無法克制想殺人的衝動。

  「我想安小姐也沒給他好臉色看,因為姓葛的是臭著一張臉離開的。」霍奇說。

  「哦?」聽了霍奇這麼一說,桑肯恩怒氣才稍緩。他相信以那女孩的個性倒是挺有可能給葛海瑞一些釘子碰。

  「姓葛的臉都綠了,差點連馬背都上不去,上去了還幾乎跌下來。總之他是出了門就連聲咒罵,聲音之大就連躲在老遠的我也都聽得見。」

  「是這樣嗎?」桑肯恩幾乎完全平靜了下來,坐回椅子上時,眼裡甚至還帶著難以察覺的笑意。

  「是這樣。」

  桑肯恩點頭,表示他自有安排。

  「沒事了,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昨晚辛苦你了。」他對霍奇說。

  「安小姐那邊——」

  「我另外再做打算,畢竟要你成天守在她的門外並非長遠之計。」桑肯恩說完便陷入沈思,霍奇於是打著哈欠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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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2:31
第五章

  將繡線末端的線頭仔細且牢固地在衣服背面打了個結,安黎莎欣喜地審視著自己終於縫製完成的橙色洋裝,一股成就感深深地撼動了她。

  這不是她完成的第一件衣服,卻是她擁有的第一件商品。賣了它,她就有了回到天使鎮以來的第一筆收入;這對她而言意義是非常重大的,因為這是她足以自食其力的證明。

  自從前天葛海瑞來過了以後,她刻刻都想起那筆欠他的喪葬費用,因此她幾乎是每分每秒都在趕工,甚至眼睛一閉上就會想起葛海瑞逼婚的醜惡嘴臉。

  終於完成了。安黎莎微笑地輕輕撫摸著衣服上那朵比布料顏色稍深的繡花,她自己非常喜歡這看似立體的百合花圖案,它既別緻又高雅,她期望別人也能欣賞它。

  天尚未全亮,即使她再迫不及待想把衣服拿到依玲的店裡,但她更知道不能擾人清夢。於是她將衣服折疊好後放置在桌上,疲憊地躺回床上打算休息片刻。而連日來的睡眠不足及體力透支,讓她幾乎是在頭一接觸枕頭那一刻起便沉睡了。

  等安黎莎再次睜開眼睛,居然已過了中午,她顧不得自己錯過了早餐和午餐,只整理了一下儀容,便小心地抱起桌上的衣服出門去了。

  她的家的確離鎮上大遠了,儘管她一再告訴自己沒有必要,但走在路上的每一刻,她依然低下了頭以躲避那事實上不見得存在的好奇目光。

  看來,五年前的事似乎已對她產生了長久的負面影響,畢竟父親已經過世,而桑肯恩——事件的另一個主角,似乎非常成功地拒絕讓那件已成為過去的事情控制著他的現在。當然也有可能他並不知道她的離開和那件事有關,因為父親誇張的反應好像她所犯下的錯和殺人罪一般不可原諒。

  罷了!怎麼還在想這些?回顧以往於事無補,尤其現在,她只能往前看。

  依玲的店就在前頭了,安黎莎不由加快了腳步,她渴望讓依玲看看她的作品,並徵求她的意見,是否有人可能會喜歡它。由於心不在焉,安黎莎一腳踩了個空,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她一點也不在乎地又繼續加快步伐走向雜貨店。

  「我的天!黎莎,這真是大美了!我不記得曾在哪裡見過這麼漂亮的衣裳。」潘依玲張大了眼睛,對手中的這件衣服簡直是愛不釋手。「瞧瞧這百合,是妳繡的嗎?妳怎麼能繡得這麼完美?它們看起來好雅致,一點也不像尋常衣服上的俗氣圖案。」

  安黎莎感覺兩頰火熱,低著頭怯怯問道:

  「妳真的——妳真的認為它可以?」

  「豈只可以!它簡直就是女人夢中最想得到的一件衣服!」依玲拿著它在身上比了比,然後開心地說:「妳一定得把它賣給我,黎莎,我絕對無法忍受看見它穿在別的女人身上。」

  「妳要買下它?」黎莎訝異地問。

  「當然!它非常適合我的皮膚,我穿上它鐵會讓潘剛看直了眼。對了,我穿得下它嗎?生完孩子後我的腰大了一吋。」

  「應該可以,妳看起來依然非常纖細,而且衣服後腰有可以調整鬆緊的腰帶。」安黎莎邊整衣邊笑著說:「很高興妳給這件衣服這麼高的評價,依玲,可是我不能將衣服賣給妳。」

  依玲聞言,納悶地大喊:

  「為什麼?妳縫製它不就是要出售的嗎?」

  「我知道我需要賣掉它,但絕不是賣給妳。」安黎莎懇切地看著依玲。「如果妳真喜歡,我應該將它送給妳,依玲,妳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幫了我這麼多——」

  依玲舉起手打斷她的話。

  「妳這麼說我可要不開心了。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怎麼能混為一談呢?如果妳做的這件衣服不是令我非常中意,我會答應妳放在這裡寄賣而非親自買下來,這點我分得非常清楚。妳呢?黎莎,妳仍認為我是為了幫妳才想買下它嗎?果真這樣,那妳就扭曲了我們的友誼,也侮辱了妳的技術和努力。」

  安黎莎眼眶一熱,趕緊倒吸了一口氣,才沒讓眼淚滑下臉頰。

  「謝謝妳,依玲,很抱歉我說了那樣的話,那完全是因為我非常重視我們之間的情誼。」她對依玲露出笑容。「既然妳喜歡這件衣服,我同意把它賣給妳,不過妳得答應讓我把布料的差額還給妳,這麼漂亮的布絕對不可能只值妳賣給我的那個價錢。」

  「黎莎——」

  「就這麼說定了,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當然不能混為一談。」

  兩人四目相望,同時笑了出來。依玲拿著衣服歎息道:

  「就依妳吧!只要妳不刻意壓低價錢,我一定會經常穿它的,一來可以替我贏來更多的讚美,二來還可以替妳打打廣告呢!也許妳也應該接受訂做,這麼一來生意絕對會更好。」

  「我不確定她們都會喜歡!」安黎莎臉紅地說。她知道自己的手藝不錯,但從未獨當一面,她實在無法肯定自己縫製出來的衣裳,是否會受到婦女們的欣賞。

  「放心,沒問題的。」依玲倒是很有信心。

  「我會努力。」有了依玲的支持,安黎莎增強了信心,又在店裡挑選另一塊適合的布料。「我要再買另一塊布料做另一件衣服,這次得挑塊厚一點的做冬衣,寒冬就要來了啊!」

  「說起這個——」依玲放下手上的衣服,一臉的真心誠意。「妳還是搬過來和我們一塊兒住吧!冬天一來,天使鎮上四處天寒地凍的,妳一個人住在那麼荒涼的地方實在很讓人擔心哪!」

  「不會有事的。」安黎莎看著陳列架上的東西,決定替自己買些罐頭、青豆,天知道她已經吃厭了只加鹽的麵餅。

  依玲似乎有些吞吞吐吐,支吾了一會兒才開口。

  「桑肯恩——他去拜訪過妳嗎?」

  雖訝異她忽然提起這個問題,但安黎莎依然點頭回答。

  「事實上他來過兩次。」

  「兩次?」

  「嗯。不過他來幾次都沒有用,我絕不會改變我想自食其力的原則而離開我的屋子。」她神情堅定地看向潘依玲。

  依玲紅著臉解釋。

  「並非我愛嚼舌根,黎莎,妳應該明白我只是關心妳。而肯恩很具說服力,有時候他根本不需要開口,別人便會依著他的意思去做;我把妳的事情告訴他,是希望他能勸妳改變主意,多替自己的安全考慮。」

  「我知道妳是為了我好,不過別再這麼做了。這麼多年來我不是過得很好嗎?我真的會好好照顧自己。」安黎莎微笑地說。

  「肯恩都無法說服妳,我還有什麼話說?」依玲的笑中頗無奈。「不過話說回來,肯恩的確很關心妳;我才對他提過,他立即就採取了行動,而且——是他主動向我問起葛海瑞和妳有何牽扯的。」

  「桑肯恩怎麼會知道我和葛海瑞!」安黎莎吃驚地問。

  「呃——這我不知道,不過可不是我說的。」依玲直覺地隱瞞了桑肯恩跟蹤黎莎到葛海瑞住處的事,她不希望黎莎生肯恩的氣,那似乎對雙方都不好。

  「算了,反正我和葛海瑞的瓜葛與他無關。」安黎莎看中一塊墨綠色的布料,回過身對依玲說:「就給我這塊布吧!另外我還要一些青豆罐頭。」

  「要不要一些牛奶?很新鮮喔!是威爾太太寄賣的,口碑不錯。」依玲把安黎莎要的東西從架上拿了下來。

  「不了,青豆罐頭對我目前的能力來說已經是奢侈品,這樣就夠了。」

  「胡說,妳賣給我那件衣裳所得的買這些東西根本是足足有餘。不要對自己太苛,瞧妳,臉色蒼白,還瘦成這個樣子,黎莎,妳需要營養的食物。」

  「謝謝妳,我似乎總在向妳道謝。」安黎莎感激得幾乎要落淚:「如果不是妳買了我的第一件商品,我也不會有這筆收入,更別提買這些布料和食物——」

  「我只是搶了先機先買下它,否則只要它在店裡一陳列,一定馬上就讓人給買走了。妳得到的是妳該得的,千萬別再跟我說什麼謝謝了。」依玲邊說邊替她多拿了些牛奶。

  「夠了,依玲,我不該買這麼多東西。如果不盡量把錢存起來,恐怕我、水遠也還不了欠葛海瑞的債。」

  「那傢伙究竟開口跟妳要多少錢啊?」依玲問。

  安黎莎說出了一個數字,依玲馬上停下手上的工作大聲驚喊:

  「這根本是敲詐嘛!我從沒聽說過辦個喪事要花這麼多錢!葛海瑞那個自私的小氣鬼更是不可能用這麼一大筆錢替妳父親辦後事的。」

  「他說我父親還積欠了他半年的房租沒給。」

  「謊言!你父親不喝酒、不賭博,又有正當的教職工作,怎麼可能會欠他房租?我看他根本是故意刁難妳,存心讓妳一輩子都欠他人情。」依玲氣憤道。

  「他既然開口了,我也只好依照那個價錢還給他。妳放心,我總會還清的,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跟葛海瑞結婚。」

  「就算妳肯,我還不肯呢!除非我死了,才會不聞不問、任妳嫁給那隻豬!」

  安黎莎微笑,心中的感動卻是澎湃不已。

  「雖然不太禮貌,不過我認為妳這麼形容葛海瑞,對豬那麼可愛的動物來說,實在是個嚴重的侮辱。」

  話訖,兩人均哈哈大笑了起來。

  桑肯恩非常煩躁,現在的他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他稍微空閒下來,就會想起安黎莎一個人住在那麼偏遠的破房子裡。

  該死的愚蠢女人!為什麼就是搞不清楚狀況?她不懂一個人待在那裡有多麼不智!只要有心,誰都可以找到那間破屋子而且對她大肆傷害,就像葛海瑞。他是還沒傷害她什麼,不過絕對是快了。

  他已經不再探討自己何以會如此關心那個沒大腦的女人,但他卻很明白:這問題若沒有一個完善的解決,他永遠無法靜下心來處理其他的事,包括他的事業。

  桑肯恩站起身來,由書房的窗子看向外頭。冬天將至,牛只和馬匹都需要妥善安排,他的手下們正忙著檢修馬廄和儲存乾草。

  牧場是他的驕傲,是他靠雙手及頭腦辛苦建立起來的。數年前他為了脫離浪蕩生活和擁有自己的事業付出一切,現在他全都有了,但為何感覺更加空虛?

  娜娜經常嘮叨這一屋子太大,住的人太少,欠缺生氣;有意無意便提醒他早日成家,生一窩孩子放在屋裡跑來跑去,說什麼這樣生命才有意義。

  結婚?成家?桑肯恩不屑地扯動嘴角,想著自己怎麼也不會陷入這樣的悲劇裡。

  他母親是個習於和男人廝混的放蕩女人,知道懷了孩子時已經來不及採取必要措施,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生下他。

  桑肯恩從小就跟著母親混過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其中幾個甚至還當過他的繼父。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十四歲,母親第五次再嫁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於是拒絕跟隨母親和第五位繼父到東部大城去,他決定一個人留下來。

  從此以後,桑肯恩四處為家,大半時間都在替人做苦力,賺多少、花多少,似乎一點目標也沒有。六年後,他來到了天使鎮,依然是混時間、混飯吃,別人一家和樂的鏡頭從未讓他羨慕過。所謂的家到底是什麼?他自己不就擁有過許多個?但是其中卻沒有一個值得他留戀的;所以,他或許會收養個孩子接管牧場,但結婚——他絕不。

  不過娜娜倒說對了一件事,這麼大的屋子是可以多住點人。桑肯恩瞇著眼又想起安黎莎,一個尚未成形的模糊念頭在他腦中逐漸顯現出來。

  好熱!不是要進入冬季了嗎?怎麼會熱得使她全身冒汗?安黎莎倏地從床上坐起,一時間還無法弄清楚是什麼狀況將她從睡夢中驚醒。

  睡眼惺忪的安黎莎楞了幾秒鐘才發現屋子的木板縫隙有火光透進來,她馬上慌張地坐起,想到屋外看看是怎麼回事時,門外已經傳來敲門聲和幾句喊叫。

  「開門啊!安小姐,失火了!」

  失火?她的房子失火了?

  安黎莎一點也顧不得優不優雅,急急地跳下床,拉開門栓、將門打開,一個她不認識的人隨即衝進來,並且毫不猶豫地拉住她的手。

  「妳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安小姐,木頭屋子燃燒起來是非常快速的。」那個人說。

  儘管安黎莎處在一個慌亂危急的時刻,卻也不可能就這麼斷然跟著眼前的陌生男人離開。她扯回自己的手,警覺地看向他。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霍奇幾乎快崩潰了,都什麼時候了,這個小姐還有興致玩問答遊戲。

  「我是霍奇,在桑肯恩的牧場做事。」他簡單回答著,希望可以讓她立刻隨他離開,以免發生危險。

  但是安黎莎明顯地並不滿意他的解釋,已然恢復清醒的那雙眸子仍透露著無限個疑問。

  「你怎麼會在發現火災之後馬上就到了這裡?桑氏牧場離這兒這麼遠,你甚至不該知道這裡失火才對。」

  「我本來就在妳的屋子附近。桑肯恩不放心妳單獨住在這裡,命我每晚到這裡來保護妳。」

  「他——他怎麼敢——」安黎莎睜大雙眼。

  「妳應該感謝桑老闆,若不是我在這裡,也許妳就要在沉睡中被火燒死了。」霍奇技巧地回答。「先別問東問西的,妳沒看見火正在燃燒嗎?我們得立刻離開這裡。」

  安黎莎回頭,一火苗正竄進狹小的屋子裡,她再度掙脫霍奇的拉扯,逕自往屋裡走。

  「我全部的財產都在裡頭,我必須試著多少帶點東西走!」她說著,卻心慌意亂地不曉得該收拾什麼,只在房子裡跑過來、跑過去。

  霍奇急得開始大叫了。

  「妳要拿什麼就快點,我可不想救不了妳,還陪妳葬身火窟!」他跟了進去。「我來幫妳,告訴我妳想拿什麼重要的東西。」

  「針線、剪刀,還有那塊布,哦,對了,還有我剛買的罐頭和牛奶——」安黎莎仍然衝過來、衝過去,見著什麼就拿起來往懷裡抱。

  霍奇一楞,隨即大喊:

  「我說的是貴重的東西,不是這些——」

  「它們就是我最貴重的東西!」安黎莎喊了回去。

  屋子裡的溫度越來越高,火燒著木頭的聲響「辟嚦啪啦!」清晰可聞。霍奇本欲再說話,想了想還是作罷了,多說何用?不如快點幫她將東西拿一拿,好離開這個該死的鬼地方。

  於是霍奇開始行動,替安黎莎盡量拿齊了屋裡少得可憐的物品,並回頭對她說:

  「動作快點,時間不多了,這房子——」他忽然雙眼大睜,屋頂上一塊木板正搖搖欲墜,他目測了一下距離,這塊木板一旦掉下來,一定會砸中安黎莎。

  他還在想著,屋頂那塊木板又晃動了一下,霍奇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拋下手中的東西直撲向安黎莎。接著是安黎莎的一聲尖叫,這岦破屋的左半邊屋頂在巨響中塌下來了。

  桑肯恩等到耐心用罄,幾乎就要騎上馬親自到郊外看看時,才聽見外頭響起一陣馬蹄聲。他立刻想要朝外跑,又想起自己若這麼做會讓安黎莎發現他正在等他們,那緊跟而來的就是一連串的問題了。

  於是,他坐回書桌後的椅子上,耐心地等候霍奇進來向他報告事情的經過。這個計畫是誇張了點,但他討厭為這點小事大傷腦筋,再說時間緊迫,他絕對不會給葛海瑞另一個糾纏她的機會。

  他默數著,每一秒他都在想像著霍奇推開房門走進來的種種。結果,出乎他意料之外,推開房門進來的是安黎莎。她神色驚慌且帶著淚痕,桑肯恩不由得推開椅子站起來走向她。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蹙緊雙眉,臉色緊繃地問。霍奇呢?為什麼進來的人是她?

  安黎莎抹去眼中的淚水,好讓自己看清楚點,但她的聲音卻仍夾雜著啜泣。

  「霍奇——你的手下受傷了。我的房子失火,他——是你要他在附近看著我的嘛!他為了救我被木板打傷了。」

  「霍奇受傷了?他人在哪裡?」桑肯恩問。

  「我讓他躺在前廳的地板上,他自己都站不穩,我又搬不動他!」

  桑肯恩聽了立刻往外走,安黎莎也緊跟在後。

  霍奇頭頂破了個洞,血液流滿了整個臉部,幸虧傷勢只是看起來嚇人,實際上並不嚴重。桑肯恩叫醒娜娜,要她拿來乾淨的毛巾替霍奇擦去血跡,好讓他仔細檢視傷口。

  「傷口不深,不過面積挺大的,我看還是請鎮上的醫生過來看看比較好。」桑肯恩審視過傷口後這麼說。

  霍奇揮揮手。

  「不需要,我自己的頭我知道,它硬得很。」

  「我也不認為會有什麼大礙,」桑肯恩扯扯嘴角。「不過正如你所說的,頭是你的,你實在應該善待它。」

  安黎莎擔心地在旁邊乾著急著,她啜泣道:

  「求求你讓醫生看看吧!你流了好多血啊!」

  瞧了她一眼,霍奇無奈地妥協了。

  「妳別哭,我死不了的。好,就照妳的意思,叫醫生來可以了吧?女人真是麻煩,動不動就掉眼淚。」

  「你是為了我受傷的,我一定要聽醫生親口說你不會有事,才能安心。」她吸吸鼻子,稚氣地說。

  此刻,三個人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她,娜娜帶著疼惜,桑肯恩和霍奇則帶著無奈。接著桑肯恩走向屋外,打算到工寮找個人去請醫生。

  「來,喝碗熱湯。」娜娜微笑著將湯遞給安黎莎。「妳一定嚇壞了,房子好好的居然會起火燃燒,大可怕了。幸虧肯恩讓霍奇就近守著妳,否則後果——哎呀!我真該死,妳能平安無事是上帝保佑,我居然還說這些無聊的話,妳可別怪我這個老太婆。」

  安黎莎搖頭苦笑,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當時沒有感覺,這會兒反而令人難以接受。

  她的家沒了,花費她大半積蓄買來的房子居然在幾分鐘之內就付之一炬,她心裡真是五味雜陳,但肯定的是絕望多餘心疼。

  房子沒了,除了針線、剪刀和那塊布,她再也沒有任何東西了,未來的生活對她而言根本是艱難得近乎不可能再過下去。

  看著手上冒著煙的湯,安黎莎的雙眼禁不住漸漸模糊起來。娜娜見她哭了,趕忙摟過她的肩,安慰地哄著:

  「可憐的孩子,快別哭了,事情已經結束了嘛!妳好好的沒受傷,至於霍奇的傷,醫生也說過了不要緊。乖,聽娜娜的話,別再哭了哦!」

  「可是沒有了房子,我——我怎麼辦?我能上哪裡去?」

  「留下來啊——肯恩會讓霍奇注意妳的安全就表示他關關心妳,一定不會介意妳暫時住在這裡的。」

  「不行。」她離開娜娜的懷裡,直搖著頭說:「我不能就這麼住下來,你們並沒有義務要收留我——」

  「我們是沒有義務收留妳。」另一個聲音傳來,桑肯恩不知何時已來到前廳,他又習慣地聳著眉,冷眼看著她們。

  娜娜站起來,用著不贊同的口吻對桑肯恩說: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肯恩,她已經夠可憐的了,難道你真忍心讓這個柔弱的女孩子流落街頭?」

  「我說不收留她,並沒有說她不能憑自己的能力住下來。」他看向娜娜。「妳不是老說忙不過來嗎?何不問問她肯不肯留下來幫妳?再說霍奇為她受了傷,至少她該待下來盡一點心力。」

  娜娜會意地朝桑肯恩點了點頭。

  桑肯恩又轉向安黎莎。「安小姐,我很清楚妳是多麼不屑和我這種人共處一室,不過人總有需要變通的時候,妳既然已經無家可歸,就考慮留下來幫娜娜的忙吧!」他說完,又嘲諷地看她一眼便離開了。

  安黎莎自桑肯恩出現後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她根本已經心亂、疲憊得無法思考了。

  他為什麼說那些話?是希望她離開?還是要她留下來?計畫回到天使鎮時,她就下定決心不再和桑肯恩有任何瓜葛;情願住得偏遠些,為的就是躲避他,這樣才能期盼日子過得單純而寧靜。

  如今她一無所有,但有人又因為她受了傷,她除了留在這裡還能有什麼打算?依玲,她忽然想起她來,但隨即又放棄了這個念頭。依玲有自己的家庭,她不該去打擾,再說雜貨店是人們出入最頻繁的地方,她不認為自己喜歡和那麼多人寒暄交談。另外還有霍奇,她至少得等到他復原才能離開。

  安黎莎疲憊地將頭埋在雙手中,她覺得好疲倦、好疲倦。再怎麼辛苦她都能忍受,但她卻無法適應命運對她開如此殘酷的玩笑。

  娜娜同情地看著她,歎口氣說:

  「妳就留下來幫我吧!在這個都是大男人的地方我待了好幾年了,很期盼有個人能陪我聊聊貼心話。肯恩就是這樣的個性,他那麼說其實是希望妳能留下,我說過他很關心妳的。」

  安黎莎沒有回話,只是低著頭;一陣沉默過後,安黎莎才緩緩抬起頭來。

  「謝謝妳,希望我真的能幫上妳的忙。」她無力地勉強笑笑。

  「妳能留下對我而言是一大福音。」娜娜一把將她拉站起來。「來,我帶妳去休息吧!這幾個小時對妳來說一定像個惡夢。孩子,聽我的話,別再多想了,瞧妳臉色這麼蒼白,隨時都會昏倒似的。」

  娜娜替她安排了一間客房,裡頭有她許久不敢夢想的柔軟床鋪和棉被,甚至還有一件棉質的條紋長襯衫。

  「哪,好好睡一覺,醒來便會覺得精神好多了。」娜娜的臉上一直掛著慈祥的笑容。「事出突然,一時間無法找到合適的睡衣給妳,這件襯衫是肯恩的,妳的衣服滿是泥沙,換上它會睡得舒服些。」

  「謝謝妳。」安黎莎為娜娜的細心安排道謝,卻也為想像自己穿著桑肯恩的衣服而臉紅。

  「不要客氣,妳換下的衣服就放在門外吧!我待會兒會來收走。」

  「不用了,我自己會——」

  「不行,今天妳還是客人呢!」娜娜說完便微笑著離開了。

  安黎莎感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無暇多想便換上了襯衫。寬鬆柔軟的布料貼著她的皮膚,令她感覺非常舒適;上頭還有屬於桑肯恩的味道,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的氣息亦是如此地瀰漫在她的周圍。

  祈求上帝的原諒,安黎莎真是太累了,才會任自己想起那件事,那是個早該在記憶裡被上了鎖的苦澀錯誤。

  她爬上柔軟溫暖的床鋪並深深地歎了口氣,即使是她夢裡的天堂也無法與這裡相比。睡吧!就聽娜娜的話,也許當她一覺醒來會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個夢——

  她的小屋子仍在,而她也沒有穿著桑肯恩的棉襯衫睡在他牧場的客房裡。

  「是的,這應該是個夢。」

  在意識渙散的前一刻,安黎莎喃喃地對自己說,彷彿她要說服的是其他人而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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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2:54
第六章

  一覺醒來居然已近中午,安黎莎的感覺似真似幻,在她的記憶裡彷彿沒有一件事是真實的。

  娜娜拿了她以前的一件衣服給她換上,是寬鬆了些,但至少比桑肯恩的襯衫合宜。

  接著,娜娜拉她到廚房。

  「我也還沒吃午飯,妳醒了剛好可以和我一塊兒吃。」娜娜笑著說:「本來是該叫醒妳吃早點的,但我進了客房發現妳睡得正熟,我想睡眠對妳也一樣重要,所以就沒喊醒妳。妳昨晚睡得還好吧?習不習慣?」

  「我睡得很好,謝謝妳。」安黎莎報以微笑。「霍奇呢?我想我該先去看看他。」

  「哎呀,妳別一早起來就忙著操心,霍奇除了頭痛之外沒什麼大礙。妳當然可以去看他,不過得等妳先吃過東西之後才可以去。」娜娜端來兩個餐盤,上頭各有一個煎蛋、兩片燻肉、一些青豆和一個剛烤好的麵包。

  「來,用餐吧!工人們的午飯我已經替他們送過去,肯恩也吃過東西出去忙了,不過他早上曾多次問起妳,囑咐我記得沒事就去看看妳呢!」

  安黎莎又臉紅了,她迅速地把視線移往面前的餐盤,刻意掩藏她起伏的情緒。

  「這些都是給我的?我——我吃不了這麼多,早上我一向吃得很少!」事實上她根本記不得有多久沒有好好地吃一餐了。

  「肯恩特別交代要妳把這些都吃完,而且現在也不是早上了。」娜娜在她的對面坐下。「妳是應該多吃點,太瘦的女人可不討男人喜歡哦!不過也用不著吃成像我這樣就是了。」娜娜自嘲地哈哈大笑起來。

  安黎莎也笑了,低頭開始吃她的午餐。蛋煎得金黃半熟,燻肉香味四溢,麵包更是烤得鬆軟。單單看了就覺得溫暖,安黎莎手拿著刀叉幾乎不曉得該從哪兒開始吃。

  食物太可口了,自然比麵餅更能引發她的食慾,不知不覺中盤裡的東西漸漸地減少,再加上娜娜的督促,她居然真的吃光了眼前滿滿的一盤食物。然後她提議幫忙清理餐桌碗盤,娜娜卻拒絕並趕她出廚房。

  「妳別忙,出去四處看看嘛!牧場挺大的,很多東西對妳而言都很新鮮,再說妳不是要去看霍奇嗎?何不趁這個時候去?」

  「可是我不能什麼事也不做就這麼地待在這裡,說好讓我幫忙的不是嗎?娜娜。」

  「幫忙也不急於一時嘛!」娜娜說:「這裡對妳來說算是新環境,妳得早些熟悉它才能幫得上忙啊!聽我的,放鬆心情到處走走,這兒很不錯的。」

  拗不過娜娜的堅持,安黎莎無奈地歎口氣離開廚房。其實她也喜歡有機會參 觀一下天使鎮上最有名的大牧場,因為她愛動物、愛清新的空氣及忙碌且充實的生活方式,這些在牧場裡都有。

  小時候她曾希望能住在牧場裡,小小的牧場就可以,只可惜這個夢想在她得知父親對於教育的專注後已經不了了之了。

  人是可以擁有一些幻想的,只要在它破滅時記得醒來。

  安黎莎首先到另一間客房探視霍奇,由於受傷的是頭部,醫生吩咐過需要臥床觀察幾天。

  她在敲過門得到回應後進入房間。霍奇正無聊地躺在床上,見來者是她並未有太大的喜悅,只是歎氣說道:

  「現在我有些後悔救了妳,躺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真會要了我的命。」

  安黎莎走近他,非常愧疚地向他道歉。

  「真的很抱歉,霍先生,都是我硬要拿那些零碎的東西,不肯立刻跟你離開才會害你受傷,我——」

  「喂喂喂,我是說著玩的,妳怎麼當真了呢?」他真的是隨口說說而已。老闆今天一早已經來表示過謝意,他實在不敢想像如果受傷的是安黎莎,他的下場會是怎麼樣,肯定不是感激就是了。「看見女士有危險而不加救援可不是一個男人應有的行為,我只是做我該做的,而妳絕對不應該因我受傷而內疚。」

  「你怎麼說都無法減輕我的自責,我在那麼危急的時候還想著那些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我真是太無知了!我現在才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人命重要。」安黎莎依然無法釋懷。因為她的無知,也許會害死一個人,只要她一思及此就難以安心。

  「別這樣。」霍奇因為激動引發一陣頭疼。「我並沒有死,妳就別耿耿於懷了好不好?我不希望在臥床休息時還得擔心妳的心情,那只會讓我的頭更疼。」

  「我——我真的很抱歉。」她還是只會這麼說。

  霍奇無奈地呻吟。

  「別又說抱歉了,難道妳來這裡就只為了道歉?」

  「當然我還想道謝。」安黎莎理所當然地說:「我對你捨身相救的高貴行為覺得十分感激——」

  霍奇揮揮手打斷她的謝詞。

  「我的頭又痛了,如果妳不介意,我想我應該依照醫生的吩咐,好好休息一下。」

  安黎莎又是一臉關心。

  「需要我留下來照顧你嗎?我非常樂意——」

  「不,不用了,我只想安靜地睡一會。」

  「你確定?」

  「我非常確定。」霍奇毫不猶豫。

  安黎莎點點頭。

  「那麼你好好休息吧!晚餐時我再替你送食物進來,很抱歉我今天起晚了,沒有替你送早餐和——」

  「我的天!求求妳別再道歉了,我真的頭好痛。」

  安黎莎張大雙眼,看著霍奇頭疼的樣子,不敢再稍加逗留,隨即點頭離開客房。物以類聚這句話是真的,她想,和桑肯恩走得近的人似乎都感染了他的壞脾氣。至於娜娜,也許她是因為用不著整天和他在一塊兒才能保有這麼友善的個性!

  離開霍奇的房間,安黎莎走出屋子,接受娜娜的建議在牧場四周隨意走走,以便自己能早些熟悉這個大宅子。

  由於昨天來到此地已經深夜,加上霍奇受傷的事情壓在心頭,她並未注意到桑肯恩的牧場是這麼大、這麼美。難怪他比五年前加倍地不可一世,不管是誰擁有這個牧場,他都有驕傲的權利。

  舉目四望,安黎莎看見東邊遠處有五、六個工人正在進行圍籬的補強工作,不過她也看出其中並沒有桑肯恩。此時她驚覺自己居然在意著桑肯恩的行蹤,一時之間高漲的興致又滑落了谷底。

  她必須學著控制這個在意桑肯恩的意念,否則和桑肯恩朝夕共處將會對她產生莫大的傷害。

  安黎莎在前院樹下的鞦韆上坐下,忽然注意到大門外有個身穿粉紅色外出服的女子。那女子似乎想進牧場,但她想了想,卻轉身想要離去,走沒幾步,又止步轉回來;她就這麼矛盾地在那兒再三猶豫、裹足不前。

  驚鴻一瞥中,安黎莎發現來者頗為面熟,似曾相識,她們一定見過面,而且還是不只一次,只是一時之間想不出來她是誰。

  安黎莎考慮著自己該不該上前詢問,畢竟她並不屬於桑氏牧場,做不了任何決定。可是,那女子苦惱的表情卻讓她無法就這麼坐視不管。

  那女子又一次回頭走近大門,安黎莎終於下了鞦韆向她走去。安黎莎從她的表情和移動的腳步看得出來——那女子本想跑走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終究沒有移動腳步,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自己,疑惑的眼神同樣顯示出對她似曾相識。

  「妳是——」提出問題的居然是對方。安黎莎微笑,只遲疑片刻便做了回答。

  「我是安黎莎,妳——我想我們曾經見過。」

  「安黎莎?」那女子十分驚訝。「原來妳真的回到天使鎮了?哦,我是瑪姬,妳說的沒錯,我們是曾在街上碰過幾次面,不過那是妳離開前的事了。」瑪姬頓了一下,又蹙眉問:「妳——容我問一句,妳怎麼會在這裡?」

  安黎莎想起她是誰了,她是鎮上唯一一家沙龍的主人。父親一直不允許她和這種所謂「不高尚的女人」說話,不過她是曾在街上見過她幾次,每一次她都深深地被她色彩華麗、樣式誇張的服裝所吸引。

  「昨夜我的住所失火了,霍奇將我帶到這裡來暫居。」她回答瑪姬的問題。

  「霍奇?」瑪姬臉上出現一抹焦慮的神色。「這麼說——他受傷的事是真的了?」

  「他是受傷了,妳——」

  「噢,我想看看他,我想知道他的傷勢到底嚴不嚴重。」瑪姬隨即將兩手緊緊相握,顯得有點緊張。「不,我想,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是不該進桑氏牧場的,也許妳願意好心地將霍奇的情況告訴我。」她說,兩眼盛滿要求與期盼。

  「呃——我想醫生說過他並無大礙,不過,如果妳能去探視霍奇,他應該會很高興的。」安黎莎看出瑪姬對霍奇存有頗深的感情,而她覺得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可以阻止他們見面,尤其瑪姬是來表達對霍奇傷勢的關懷。

  「我是『瑪姬之家』的老闆,在這之前我是大城市裡某位富商的情婦。」瑪姬落寞地說:「我很清楚在別人的眼裡我是沒有人格的墮落女子,和我這樣的人接近只會惹來一身臭名。所以我——我還是不應該進屋裡去,肯恩雖是我的朋友,但以他的身份卻不適合和我在沙龍以外的地方有所接觸。」

  「也許妳考慮太多了,我也有不名譽的過去,而桑肯恩卻收容了我,我想他不會介意妳進去探視霍奇的。」安黎莎說。

  「不管妳當年為什麼離開天使鎮,和我比起來都稱不上是不名譽。」瑪姬說得很誠心,最可喜的是她沒有多問原因。安黎莎忽然感覺和這樣的人談話非常輕鬆、沒有壓力。

  她微笑對瑪姬說:

  「我看妳稍等一會兒,別走喔!桑肯恩不在,我去讓娜娜親自來請妳進去,免得妳心不安。」

  「算了,我還是不進去比較好!」

  此時安黎莎已經小跑步進屋去了,留下瑪姬在門口等也不是、走也不是。

  果然娜娜毫不猶豫便出來迎接瑪姬進屋,並親切地斥責瑪姬妄自菲薄。

  「桑氏牧場裡沒有人在意出身問題。」娜娜這麼說:「肯恩自己的過去也並不光彩,牧場上被他任用的也都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人,那又怎麼樣呢?這裡的人一樣過得很好,我們從不拘泥一些無聊的世俗規範。去看看可憐的霍奇吧!肯恩在的話也會這麼要求妳的。」娜娜對瑪姬眨眨眼,而安黎莎卻注意到瑪姬的雙眼正含著感激的淚水。

  人都渴望受到尊重,她很明白被人接受對瑪姬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事。

  「妳快去看他吧!」安黎莎微笑著催促她。「不過,記得別表現過度的關切,霍奇說那會導致他的頭痛加劇。」

  瑪姬終於紅著臉往娜娜指的房間走去,安黎莎則將娜娜拉往一旁問:

  「他們兩個之間——是不是有點什麼?」

  娜娜聳聳肩。

  「肯恩也這麼認為,霍奇卻矢口否認。不過我看是真有那麼回事,瑪姬的表現說明了她非常擔心啊!」

  「應該是如此,否則她也不會在顧慮這麼多的情況下還來到這裡,又在外頭遲疑著該不該進來。」

  「可憐的女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並不是她的錯。」

  「她的內心很美。」安黎莎說。

  「霍奇那塊木頭要是不懂得把握可是他的損失。」娜娜由衷地說,並和安黎莎相視而笑。

  接著安黎莎和娜娜到廚房準備晚餐。當安黎莎看見那一堆堆的蔬菜、雞蛋和肉類時嚇了一跳,她不知道這麼大量的食物該如何烹煮。娜娜看著她的表情,大聲笑道:

  「妳知道要準備足以讓十多個大男人飽食一頓的晚餐有多麼不容易,尤其他們的食量又比一般人還大。」

  「妳真是偉大,娜娜,這麼大的一個鍋子,我想我一輩子都無法將它拿起來清洗。」她驚歎地睜大了眼睛。

  「要舉起它確實很吃力,不過我現在有妳了啊!兩個人要清洗它可就容易多了。」

  「我很樂意幫忙,只要妳需要我。」安黎莎忽然想起她的縫製事業。

  向依玲買來的第二塊布是她冒著生命危險搶救出來的少數東西之一,她仍該把握時間剪裁衣服,否則怕是永遠都無法還清欠債而取回父親的遺物了。想到這兒,安黎莎不禁吶吶地問說:「娜娜,妳不介意我在幫妳忙之外的時間做自己的事吧?」

  娜娜一時不知安黎莎所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我絕對不是想偷懶,實在是我需要賺錢來還債——」安黎莎把欠葛海瑞錢的事情告訴了娜娜,說明自己必須將縫製的衣服出售,以求早日脫離葛海瑞的騷擾。「我保證不會耽誤妳要我做的事。」她加上一句。

  「那個天殺的傢伙根本是藉故敲詐!他敢靠近牧場的話,肯恩絕對會拿槍在他肚子上轟一個洞!」娜娜很氣憤,隨即拍拍她的肩告訴她:「妳儘管忙妳的事,有需要的話我會喊妳的。」

  「我可以在其他時間剪裁縫製衣裳,幫妳的忙才是我的主要工作。別阻止我,娜娜,否則我無法安心待在這裡。」她堅持道。

  「好,就隨妳的意思。」娜娜拿她沒辦法,只好口頭這麼同意。天知道她並不是真需要人幫忙,昨夜那麼說只是為了替肯恩留下這個女孩。她遞了個托盤給安黎莎,上頭是兩杯紅茶及一些甜點。「來,替我把這個送去給霍奇和瑪姬,記得先敲門,以免撞見令妳尷尬的事。」娜娜說完大笑,安黎莎則臉紅地端著托盤離開廚房。

  看來娜娜把她當成了無知的純真女孩,誰又知道她並非真的那麼單純,不過她也並不老練,如果推開門發現霍奇和瑪姬正在接吻,她應該還是會臉紅,而且是非常地紅。

  瑪姬並未和霍奇接吻,事實上在安黎莎端點心和飲料進來之前,他們連半句話都沒有說過。

  此時甜點和飲料動都不曾動過地擺在桌上,霍奇依然臥床,瑪姬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房間裡的氣氛瀰漫著尷尬與凝重。

  眼見霍奇不時地摸摸鼻子,而兩隻眼睛看遍了屋裡每一處地方就是不肯看自己一眼,瑪姬不免一陣委屈。

  「如果討厭我來看你,你可以明說,用不著這副臉色給我看。」瑪姬低下頭,深怕眼淚會在無法控制的情況下溢出眼眶。

  「我——我很感激妳來看我,其實我的傷沒什麼,醫生讓我在床上多躺兩天只是以防萬一。」霍奇吶吶地說。

  「醫生說你在火災中受了傷,我聽了好擔心。」知道霍奇並無大礙後的解脫感讓她的,心變得毫不設防。「我知道自己不該到這裡來,可是不見你又讓我徹夜難安。我在牧場裡造成了你的困擾對不對?儘管娜娜和安黎莎一再告訴我在這裡不會有人在意我的身份,但我是個風塵女子的事實卻是怎麼也無法改變的。」瑪姬苦澀地笑,雙眼不禁濕潤起來。「我想我還是走吧,知道你沒事已經夠了——」

  「瑪姬——」

  「再見,霍奇,也許等你傷勢好了以後會願意到沙龍來喝一杯,到時候我會免費招待的。」瑪姬站起來,在猶豫片刻後,俯身用唇輕觸霍奇的臉頰。「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霍奇在她舉步的前一秒拉住瑪姬的手,又在她驚愕回頭的剎那看見她盈眶的淚水,令他不由得心裡-疼。

  「求求妳,瑪姬,我不要妳這樣離開,妳——妳在哭。」霍奇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說這些話,只知道自己不應該任她這麼離去。

  「啊——別管我!」瑪姬微笑抹去淚水。「沒事的,我只是傻氣,看見你的傷勢不重居然開心得——」

  「說謊,妳流淚是因為妳傷心。」霍奇拉她在床邊坐下。「娜娜她們說的沒錯,在桑氏牧場,沒有人會在意妳的出身,我也不會。我其實很高興見到妳,只是——我不知道該對妳說些什麼,才會讓妳誤會我擺臉色給妳看,天哪!我真不習慣向人解釋這些。」他頓時覺得自己很無能,便又神色懊惱地躺回床上。

  「你——你是在告訴我你——」

  「我從不在乎妳的過去,因為我自己的過去也不見得光彩。」霍奇說,並首次對她露出笑容。

  「但我——」瑪姬雙唇顫抖。「我曾是出賣肉體、人盡可夫的妓女——」

  「那是從前,現在的妳不是一間大沙龍的女老闆嗎?」

  「那依然不是什麼高尚的事。」瑪姬苦澀道:「我做過妓女,當過富商的情婦,雖然賺夠了錢買下沙龍,做的還是不受人尊重的生意。我們賺的是男人的錢,所以鎮上沒有女人願意跟我們來往,而男人雖然經常往店裡跑,心底卻把我們想得比什麼都下賤。」

  「瑪姬——」

  「沒認識你之前,我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反正人生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了。」她看著霍奇,款款深情卻抑制不住滿眶的淚水。「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從來不曾遇見你,這樣我就不會在這個年紀還傻得對未來抱有可笑的幻想。」說到傷心處,瑪姬雙手掩面而泣。

  「我的天!別這樣。」霍奇不顧頭上傳來的陣陣疼痛,伸手將她往自己身上拉,並且緊緊地把她擁在胸前,異常溫柔地說:「別哭,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淚,尤其是妳的,所以別這麼對我,親愛的。」

  「別這麼喊我,你並不是真心的。」瑪姬啜泣。

  「噢,我是,我愛妳啊!瑪姬,在我們談過這麼多之後,妳不可能還懷疑我愛妳的事實。」

  「你愛我?你剛才說你愛我?」瑪姬暫時忘了哭泣,但如果她發現方才聽見的話全都是出於她的想像,她知道自己將會死於羞愧。

  「不需要這麼驚訝!」霍奇蹙眉,發覺自己才是最驚訝的人,他從不知道「愛」這個字竟這麼容易從他的口中說出。

  是容易,但絕不是隨便。他對瑪姬的愛其實存在已久,只是他一直拒絕對自己承認。

  「你真的愛我?你真的愛我這樣一個墮落的女人?」瑪姬依然不敢相信霍奇真的對她說過這句話。

  「妳不是什麼墮落的女人,就算曾經是,也已經過去了不是嗎?」霍奇微笑問她:「在妳認識我之後可曾和其他男人做過肉體的交易?」

  瑪姬拚命搖頭。

  「沒有,真的沒有。我已經不需要再為錢做這種事,而除了你,沒有人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委身於他。我只想把自己給你,霍奇,我——我好愛你,你讓我愛得心好痛,你知不知道?」她說著又哭了起來。

  霎那間,兩人均為彼此的剖白深深感動,他們不禁擁吻起來,忘了時間也忘了地點,直到兩人都極需新鮮空氣才不捨地暫歇下來。

  「我好感激安黎莎,若沒有那個善良的小姑娘,我根本沒有勇氣進來看你。」瑪姬偎在霍奇的胸口,臉紅地說。

  「我才應該感謝她,要不是為了她而受傷,哪裡有機會看見妳為我擔憂的可愛模樣?」霍奇說。

  瑪姬雙頰呈現更深的嫣紅,低頭輕聲對他坦白。

  「老實說,我曾對肯恩提過要陪他,不過我是知道他會拒絕才提起的,你不會為這個生我的氣吧?」

  霍奇沒有說話,只是再次親吻她,他相信這就是最好的回答。

  在瑪姬表示要離開時,安黎莎發現她的神情完全不同於來時的緊張,她看起來顯得非常愉快,眉宇間還多了一抹嬌羞。

  她送瑪姬到大門口,猜想這一切改變皆肇因於瑪姬和霍奇的感情有了進展。應該是這樣的,女人只有為了愛情才會在幾秒鐘之內變得更美。這句話是她在書上看來的,直到現在才有了印證的機會。

  「希望妳很快再來看霍奇,我想你們後來一定設法改善了原本僵化的氣氛了。」安黎莎微笑,指出她端飲料給他們時所感受到的安靜與尷尬。

  瑪姬臉紅,熱切地握住她的手。

  「妳不會知道我有多感激妳,霍奇也是,雖然他絕不會對妳承認。」

  「你們本來就相愛相屬,我並沒有幫妳什麼忙。」

  「妳幫的忙遠超過妳想像的,我希望我也有機會回報妳。」

  安黎莎在和瑪姬揮手道別後走進屋裡,而瑪姬則在欲轉身離開時,看見肯恩由東邊稍遠處向她走來,因而停下了腳步。

  桑肯恩幾個大步就來到瑪姬面前,瑪姬隔著大門對他說:

  「我來看霍奇。」她解釋自己在這裡的原因。

  「歡迎。」桑肯恩說:「既然來了,何不吃過晚餐再走?」

  瑪姬詫異,隨即溫暖地笑了。

  「似乎真如他們所說的,在你的牧場上沒有人在意身份問題。」看見桑肯恩一臉不解,她笑得更開心。然後瑪姬想起安黎莎,於是以嘲弄的眼神看向桑肯恩。「你還說你們沒有什麼交情呢!都把她接回家裡來住了。」

  「什麼?」桑肯恩的眉聳得更高。

  「安黎莎啊,還會有什麼?我知道她現在住在這兒。」

  「既然妳知道霍奇受傷,應該也聽說安黎莎之所以待在這裡是因為她的房子燒燬了,暫時無處可去。」桑肯恩面無表情,一味地只想澄清他收留安黎莎的目的。

  「這是唯一的原因嗎?」瑪姬再次想起她許久以前看見的那一幕,不過她還是不認為該把它拿出來說。

  「那麼妳認為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瑪姬聳聳肩,表示不置可否。

  「這我無法肯定,不過——如果這其中牽涉到感情,我會替你高興,肯恩,她是個好女孩。」

  桑肯恩瞪了她一眼,表情是「誰教妳多管閒事」的不屑樣子;事實上,內心又因著這番話翻騰不已。

  「熱戀中的人是否都有亂牽紅線的毛病?」他留下這麼句話轉身走向主屋,門外的瑪姬則忍不住咯咯直笑。

  她對桑肯恩其實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他越不肯正面答覆的問題就越值得注意。也許大多數的人都覺得桑肯恩很深沉,但在見過太多男人的瑪姬的眼中,他就像玻璃一樣透明。

  沒交情?只是暫時收留她?鬼才相信呢!

  桑肯恩推開大門,才發現碰上了阻礙,而且門的角落裡正發出一聲呻吟。他趕緊進了屋裡,一眼就看見安黎莎摀著鼻子半蹲在地上,這才恍然明白自己開門時撞上了她,忙伸手將她拉起來。

  「妳沒事吧?撞著哪裡了?讓我看看。」桑肯恩一臉關懷,一時間築好的心防又不攻而破了。

  安黎莎揉揉疼痛的鼻樑,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啊——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說完,她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你——你看見瑪姬了嗎?我忘了請她替我跟依玲說一聲,如果她聽說我家失火了,一定會擔心我的行蹤。」

  「妳住在這兒的事我已經讓人告訴依玲了。」桑肯恩霸道地拿開她的手,然後仔細查看她的臉。「為什麼這麼慌張地跑過來?妳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我只是想追上瑪姬!」安黎莎囁嚅道,一心還是想拉大和他之間的距離。這個魁梧的男人一向就讓她感覺緊張,雖然他此刻正以前所未見的溫和態度對待她,還是改變不了這個根深柢固的印象。

  「妳先坐下,我到廚房裡跟娜娜拿些冰塊讓妳冰敷一下。」桑肯恩拖著她到椅子上坐下,沒等她拒絕,人已幾個大步走進廚房。

  安黎莎一點也不想冰敷,在這種天氣把冰放在鼻子上可不是什麼舒服的事。她想乾脆溜回房間,再不就暫時躲著他,只要能不和他單獨相處,讓她怎麼做都行。

  對了,她何不自己到廚房去?那麼她可以在廚房冰敷。廚房有娜娜在,她就不需要和桑肯恩單獨待在前廳裡,也許他根本就會把她交給娜娜處理。

  安黎莎對這個辦法很滿意,可惜的是正想付諸行動時,桑肯恩已經拿著冰塊從廚房裡出來了。冰塊用毛巾包著,他的神情是一派認真,彷彿她的鼻子受到的是什麼無可彌補的嚴重傷害。

  「我的鼻子已經不痛了,這個——」她指指冰塊。「應該用不著!」

  她的話並沒有被採納,桑肯恩直接坐在她旁邊,把包著冰塊的毛巾敷在她還微微刺痛的鼻尖上。

  冰塊接觸皮膚的剎那,安黎莎倒抽了一口氣,不過很快她就發覺冰敷並非真的那麼不舒適。她很訝異粗獷的桑肯恩也有這麼溫柔細心的一面,很明顯,他並沒有用太大的勁在她的鼻子上。

  為了避開桑肯恩那雙難解又難懂的眼光,安黎莎乾脆閉上眼睛仰起臉,任他冰涼她的鼻尖;而隨著鼻子的逐漸麻木,她線條優美的眉毛也慢慢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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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3:17
第七章

  她又輕輕合上了眼睛,小巧的鼻尖可愛地高挺著,姿勢是這麼動人而不自知,這幅畫面引導桑肯恩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微微撅起的紅唇上,難以控制的慾望佔據了他整個心靈,令他片刻失神,手上的冰塊幾乎掉落在地。

  讓她住到這裡來實屬不智,在尚無法解釋自己對她究竟存有何種情感之前,與她朝夕相處無異引火自焚。為什麼這個女人總能撩撥他內心深處的情弦?這莫名的牽引在她離開天使鎮後一直干擾著他,而在她回來時更膨脹了數十倍,甚至一發而不可收拾。

  女人對他而言從來都不重要,她們可以作伴、可以調情、可以解決生理需要,但也可以什麼都不是,他不一定需要她們。

  為什麼眼前的這個女人不一樣?她並非特別美,而且每一次見了他又像是見了凶神惡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這個舉動大大打擊了他的自尊。有什麼理由他會對她如此念念不忘?

  一股惱怒在桑肯恩的心裡滋長。安黎莎到這裡不過一天的時間,他的腦海裡再也沒有位置去放其他的事務了。他騎在馬上想的是她;在監督工人時想的是她;整理帳務時想的也是她,她到底有什麼特殊,居然能令他魂牽夢縈、日夜難忘?

  「可以了嗎?我的鼻子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安黎莎終於低聲抗議,也由於她的開口,才將桑肯恩的注意力又拉回她白淨的臉上。

  她依然雙眼緊閉,僅有皺起的眉毛顯示出鼻尖的不適。看著她天真的表情,桑肯恩莫名地怒從中來,那股抑制不住的情緒使他將包著冰塊的毛巾往桌上一扔,並一把抓過安黎莎的肩,啞聲道:

  「該死的妳!為什麼我就不能把妳從我的腦海裡完全抹去?」

  安黎莎驚愕地瞪視他。

  「桑先生——」

  「真該死!」他重複著說,而且臉向她貼得更近。

  「你——不要——」

  彷彿沒有聽見她害怕的話語,他的唇已經蠻橫地壓向她。她驚懼掙扎,他強硬索取,一推一拉之間,雙唇相觸僅只幾回,而每回約是一秒鐘。

  桑肯恩為這慾望呻吟著,因為他渴求更多;他要她的唇緊緊貼著他的唇,他要她的舌與他的舌繾綣相纏,他更要她在他的懷裡軟化、投降。

  「別抗拒我,黎莎,放鬆接納我。」他低喃,聲音裡有著熾熱的慾望。

  安黎莎則哭了,她在推拒及妥協間啜泣,她無法相信自己又一次被逼至這樣的絕境。

  「不要,求求你,不要——為什麼這麼對我——」她低聲哭喊,卻無法將句子連貫,因為唇上傳來的壓力一直未曾稍減。

  「啪」地一聲,後頭廚房的門被推了開來,接著響起娜娜的驚叫。桑肯恩楞住不動,安黎莎掩面而泣,整個前廳的氣氛一片混亂。

  然後桑肯恩緩緩地站起來,拋下這一切往他的房間走去,接著安黎莎也哭著跑出前廳,留下娜娜不解地推敲著事情的始末。

  晚餐時,桑肯恩出現在餐桌前,當他發現安黎莎不在場時並未多問,只是坐下來靜靜吃著面前的沙拉和雞肉濃湯。

  此刻娜娜走近餐桌,開口說:

  「我去問過黎莎,她還在哭,根本不想吃東西。」她以責備的眼神看著他。「你是怎麼回事?把她嚇成這個樣子。」

  食物在桑肯恩口中如同嚼蠟般索然無味,他之所以出來晚餐,不過是抱著極渺小的一絲希望,他期盼能在餐桌前看見她,他需要知道自己是否被原諒了。

  冷靜之後,他承認剛才在前廳對她所做的事是多麼無禮且不可原諒。那個女孩並未做錯什麼,錯的是他不聽使喚的自制力,而他狂暴粗魯的舉動正如娜娜所言——嚇壞了她。

  雖然桑肯恩不會承認,但他卻害怕極了。今天之前他從未想到自己對安黎莎懷有如此強烈的擁有慾望;而認清這件事後,他就像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迎頭擊中般地難受。

  女人對他而言總是可有可無,而安黎莎為什麼竟該死地不同?儘管尚未弄清楚這問題的答案,他認為自己該解決剛才在前廳所發生的尷尬。牧場的工作會耗去他很多體力,他不希望未來的每一餐都吃得食不知味。

  娜娜仍在原地瞪著他,桑肯恩放下湯匙站起來,面無表情對她說:

  「把她的晚餐裝盤,我送到房裡給她。」

  「你?送晚餐給黎莎?」娜娜皺起鼻子。「不會有用的,你忘了惹她生氣、讓她哭的人是你?」

  桑肯恩用著警告的眼神望向娜娜,而娜娜也很清楚那是要她閉嘴的意思。老闆情緒不佳,即使是一向直呼肯恩名字的她也只能吐吐舌頭照他的吩咐去做,把沙拉、麵包和雞肉濃湯擺上托盤遞給他,考慮了半晌又遲疑地問:

  「你會向她道歉嗎?我去看她時,她羞愧得連抬頭看我都不敢,你應該做點什麼讓黎莎明白她不需要如此,畢竟——」她瞄了他一眼。「她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知道錯全在我,如果妳允許,我正嘗試去做一些彌補。」

  娜娜會意地側身讓出路來。

  「你的嘗試可得耐心點,想想你欠她的可不只一句『對不起』。」她叮嚀著,而桑肯恩已經不耐煩地走開了。娜娜聳聳肩,開始準備端食物給霍奇。

  該死!連娜娜都在告訴他該怎麼做,而她不過是剛巧撞見了他們的接吻。不,誠實說來那不算一個吻,充其量只能算是「攻擊」。他攻擊了那個柔弱無助的女子,他幽默地挖苦自己一下,這不就是此刻他拿著托盤的原因?

  越靠近她的房間,桑肯恩的步伐越慢,行事一向甚少猶豫的他忽然間遲疑了起來。要是她還在哭怎麼辦?他無法應付一個滿臉是淚的女人,尤其他根本還沒有想出該對她說些什麼。

  再怎麼拖延都是可笑的,屋子就這麼大,他能花多少時間去走?一抬頭就已經到了客房門口。他舉手,又放下,第一次訝異自己居然這麼緊張。他微微扯動嘴角,適時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有什麼好緊張的?又不是進去求婚!而他早就決定這輩子不會要求任何女人和他共組家庭了。

  想通了之後,桑肯恩舉手輕輕敲了敲門。他可以應付的,不管安黎莎已經恢復平靜還是仍在哭泣,他一定可以冷靜超然地安撫她。

  推開門走進房間,桑肯恩發現安黎莎已經不哭了,她好像在縫補著什麼。

  縫東西?這是她發洩情緒的奇怪方法嗎?桑肯恩蹙眉往她走去,她的反應卻說明了她以為進來的人是娜娜。

  「謝謝妳,娜娜,我沒事了,晚飯我等會兒再吃,妳——」安黎莎放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一抹笑容就在看清來者是桑肯恩時便消逝無蹤,臉色也益顯蒼白。

  桑肯恩把拖盤置於桌上,嘲諷地說:

  「很明顯,妳從不曾想過我會替妳送晚餐來。」

  「勞煩你了。」安黎莎只能這麼說,雙手竟不可控制地開始顫抖。

  桑肯恩瞇起眼睛,因為他看見了她緊緊相握且不斷顫抖的手;他看得出來她很害怕,他更清楚讓她怕得發抖的人是他,這一點令他幾乎又要發怒。

  「沒有人親吻過妳嗎?安小姐,還是妳只對我的吻感到厭惡?」他邪邪地問,刻意想激怒她。

  可惜安黎莎沒有勇氣對他生氣,她最不想做的便是和一隻獅子對峙;桑肯恩失去控制時會變得多麼強硬蠻橫,經過了這一次,她應該更清楚。

  她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敢,低著頭以強裝出來的淡然說:

  「你在前廳對我所做的事是不可原諒的,如果住進牧場代表我得接受這樣的侮辱,我希望你允許我立刻離開。」

  這些話讓桑肯恩想起自己送晚餐來的目的,他是來安撫她,並非趕她離開。

  「妳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他問,語氣不再譏嘲。

  「我可以去依玲那裡,她——她曾邀我和她同住。」

  「依玲那裡人來人往,口耳相傳,妳喜歡天天有人同情地問起有關妳五年前離開天使鎮的原因?」

  安黎莎倏地站起來,終於直視他的雙眼,只是她的眼神像是溢滿著受傷的神情。

  「你——你沒有資格提起這件事!」她稍稍提高了聲音,有股衝動想把往事對他和盤托出,讓他明白自己才是最最不該拿這事來傷害她的人。

  桑肯恩有些訝異她的爆發,隨即聳聳肩。

  「抱歉,我無意提起令妳難過的事,我只是想提醒妳依玲那兒並不會比這裡適合妳。」

  「環境無法完全適合我,但我必須學著去適應環境!在外頭幾年我早已學會這點。」她坐回床上,繼續替衣服做粗縫。「謝謝你替我送飯來,如果沒別的事——我想繼續我的工作。」

  他沒有離開,反而靠了過來,好奇地盯著她手中的東西。

  「妳在縫什麼?」他問。

  「衣服。」

  「衣服?需要衣服為什麼不去買?要這麼辛苦自己縫?」

  「我要是有錢就不會寄居在這裡,而且這衣服是做來賣的,不是我自己要穿的。」她淡淡地回答,一心只希望他盡快出去,好讓她加速完成這件衣裳。

  「妳幫娜娜的忙就能住在這裡,而這裡衣食無缺,妳何須急著賺錢?」

  她抬起頭看著他。

  「我需要掙來的每一分錢來幫我離開這裡、離開你。」安黎莎聲音雖低,卻很清晰地傳遍整個屋子,當然也傳進了桑肯恩的耳裡。

  「妳不能離開這裡!也不能離開我。」桑肯恩由齒縫擠出第一句,卻把第二句嚥回肚子裡。

  「我要走。」安黎莎頭也不抬地回答。

  「為什麼?就因為我在前廳對妳的侵犯舉動?」桑肯恩走近一步,再次解釋:「那只不過是個吻,妳不需要這麼——」她受傷及惱怒的表情令他無奈地住口。

  「好,好!我願意為剛才在前廳所做的事向妳道歉,是我無禮的衝動冒犯了妳,請妳原諒。這樣可以了吧?妳能不能別再提起離開的事?」

  「如果發生在前廳的事對你——對你而言是如此輕賤,為什麼你還要做它?」安黎莎既生氣又羞愧,她一味低頭將針穿過布料,這只不過是在掩飾自己多變的情緒,實際上她根本心不在焉,幾次差點扎傷了手。「我遲早要離開這裡,你下午的行為只是增添了我的決心。」

  「我絕不允許妳再回去過那種孤單無依的生活,絕對不行!」桑肯恩懊惱地背過身去。輕賤?他對那個吻有太多的感覺,但絕對沒有「輕賤」的意思。而且他已經道過歉,她究竟還要要求什麼?天知道他對她已經做了這一生中最大的讓步。

  「你無法命令我,桑先生,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安黎莎的勇氣終於被激了出來。

  「天殺的,我不能。」桑肯恩吼著,隨即又想起娜娜的話,於是他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抑高漲的挫折感。

  真該死,他又在嚇唬她了!這樣不僅解決不了事情,還會使他倆之間弄得更僵。

  「怎麼樣妳才肯打消離開這裡的念頭?」他乾脆直接問。

  這句話倒叫安黎莎訝異了,他說得好像很希望她留下來似的。

  「為什麼你會在乎我留不留下來?」她低聲問。

  桑肯恩回過頭,用著可以令她臉紅的熾熱眼神凝視她。

  「妳明知道我對妳有股莫名的情感,強烈而難以解釋。它們深入我的血管,擾亂我的心跳,混淆我的思考方向,還挫折了我傲人的自制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乎妳的去留,也許妳願意好心地給我一些提示,安小姐。」他說得令她臉紅心跳,看向她的那雙眼睛更是深情如泉湧。

  對於桑肯恩的告白,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於是低下頭去繼續縫她的東西。天!瞧瞧她先前縫的,針距大小不一,線條也歪了,明顯是受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影響,她必須把它們拆了重新再縫一遍。

  見她似乎不打算說話,桑肯恩只好再度開口。

  「現在告訴我,妳是否已經打消離去的念頭了?」

  安黎莎依然沒有回答。她想走,而他不同意,現在說出來也沒有用。

  「沈默究竟代表什麼?」桑肯恩的飩耳音說明他正極力召喚他所有的耐性。「我需要保證,請妳對我說妳絕不會一聲不響地悄然離開。」

  「你也能給我保證嗎?」安黎莎也低聲地問。

  「什麼?」桑肯恩懷疑著自己的耳朵,她居然在對他要求某項保證。

  「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你能否保證——你必須允諾不再企圖侵犯我,即使只是一個你認為沒什麼的——吻。」話才說完,她就對自己提出的要求感覺很不自在。

  「妳這麼討厭我的親吻嗎?不少人說過我有一流的技術呢!」桑肯恩挑逗地看著她,語氣有危險的味道。

  安黎莎的臉羞得更紅,根本拒絕抬頭看他。

  「你——你不該說這些話,它們聽起來很——很不規矩。」她吶吶道,實在想不出來更好的形容詞。

  「我只是個野蠻的惡棍,對妳所謂的規矩自然懂得不多。」桑肯恩語帶嘲諷。「放心吧!安小姐。除非有妳的允許,否則我絕對不會再無禮地攻擊妳,這樣可以了嗎?」

  她點點頭。

  「只要你記得自己的承諾。」她暫時是無處可去,甚至依玲那兒也如他所說的不適合,除了留下來,她已別無選擇。

  「不再計畫離開?」桑肯恩問。

  「嗯。」

  桑肯恩微微掀起嘴角,臉上的神經彷彿輕鬆了許多。

  「那麼吃飯吧,別再縫那東西了。」

  「我必須做。」她簡單道。

  「住在這裡並不需要什麼開支。」桑肯恩又挑起眉,一副很自負的模樣。

  「我畢竟不能永遠待在這裡,而且我需要存錢好向葛海瑞取回我父親的遺物。」

  「葛海瑞?」桑肯恩的眼睛瞇起一條線來。冷冷地說:「那個人渣,聰明的話妳應該避免和他有任何接觸。」

  「我也討厭再見他的面,但我欠他的錢還是得還清,否則他不會把我父親的遺物交給我。」

  「遺物?」

  「一些瑣碎不重要的東西,不過總是我父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妳為什麼欠他的錢?」

  「依玲沒告訴你嗎?我欠他的是我父親的喪葬費和拖欠的房租。」

  桑肯恩似乎在她話語中察覺一絲譏嘲,不過他終究選擇了忽略。

  「他聲稱妳欠他多少錢?」他繼續著原話題。

  安黎莎把詳細的數目告訴他,手中的布,也已拆去縫壞的舊線條,她預備縫上新的。

  桑肯恩聽了之後,兩道濃眉聳得更高,心裡也有了盤算。

  「我相信他在坑妳,安小姐,即便是美國州長的葬禮也花不了這麼多錢。」

  「也許我父親真的積欠了他數個月的房租。總之,現在是他說什麼就算什麼,就算是謊言我也無法證明,只能照著去做。」

  「妳要縫多少件衣服才還得清那筆錢?」他問。

  安黎莎聳聳肩,表示自己並無答案。

  桑肯恩蹙眉,思索了一會兒對她說:

  「讓我先替妳還這筆帳吧!」

  安黎莎抬起頭,眼睛裡有些許的感激,因為她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說,但她還是搖頭。

  「我不能接受,你已經幫我夠多了。」

  「妳應該接受我的提議。」桑肯恩彷彿知道她會拒絕地立刻開始展開他的說服力。「我們都同意葛海瑞是個不下於我的渾蛋,如果他決定替妳的負債計算利息,而且遲一天加一些,那麼,妳可以肯定這輩子都沒有辦法還清債務了。」

  「可是——」安黎莎現在才想起利息問題。以葛海瑞卑劣的人格推敲,的確極有可能這麼做,畢竟他很希望她永遠拿不出那筆錢,以便能合理地逼她結婚。

  「葛海瑞是個視錢如命的人,他會堅持處理妳父親的後事,完全是因為覬覦妳。」桑肯恩繼續道。

  安黎莎苦笑。

  「依玲對你說的還真不少。」

  「她並非多嘴,只是恰巧非常關心妳,又覺得我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不用解釋,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怎麼樣?讓我先替妳將欠葛海瑞的錢還了吧!」他看著她,衷心地希望得到她的首肯。「我很清楚妳不喜歡虧欠他人,可是相信我,安小姐,欠我比欠葛海瑞要愉快多了。儘管妳對我沒有什麼信心,妳的好朋友潘依玲卻對我評價頗高,就憑這點,還不能說服妳我的價值觀遠比葛海瑞高尚嗎?」

  「桑先生,你不需要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並未暗示過你和葛海瑞是同一類的人。」

  「即使在我貿然親吻了妳之後?」桑肯恩嘲弄地一笑,但在發現安黎莎的神情又轉為惱怒時,他不禁想咒罵自己。他在做什麼?他又在逼她逃向葛海瑞那個傢伙的陷阱嗎?「抱歉,我似乎離題了,讓我再問妳一次,妳是否願意讓我先替妳還清負債?我很誠心提出這個建議,希望妳能考慮所有的情況後給我一個我期待的答案。」

  經過良久的沈默,安黎莎開口說:

  「似乎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只能聽你的。」

  桑肯恩又動了動嘴角,心中快活了起來。

  「這回答並不是非常令人滿意,不過也夠了;明天我就陪妳去還錢,既然妳已經不需要急著賺錢,是不是可以考慮先吃晚餐?」她太瘦了,應該多吃點。

  「我會吃飯,也會自己把錢還給葛海瑞,我只希望你把要借我的錢交給我。」安黎莎堅決地說出她的決定。

  「我預期葛海瑞不會平靜地接受妳將什麼也不欠他的這個事實。以他無恥的個性還不曉得會對妳如何;所以妳可以放棄單獨前往的念頭,我絕對不會同意的。」桑肯恩拿起桌上裝著晚餐的托盤遞給她。「喏,吃飯了,三十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替人送晚餐,而就像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我樂於看見它成功。」

  「呃——謝謝你。」她只能這麼說,並接過托盤。

  桑肯恩點頭,突然一轉眼竟瞥見披在床頭的那件襯衫。他好奇地問:

  「這件衣服——」

  安黎莎又臉紅了。

  「娜娜給我的,因為我沒有合適的睡衣——」

  睡衣?

  桑肯恩楞住,他想像著他的衣服包裹著她的肌膚,心頭浮動的慾望即刻又在他的體內復甦,呼吸也不再規則。

  他的表情有些駭人,安黎莎不由擔心地問:

  「你介意嗎?我借用你的襯衫——」

  桑肯恩回過神,臉依然繃得極緊。

  「不,我一點也不介意。」他指指托盤,示意要她用餐,然後轉身推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他是怎麼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不管他了!安黎莎看著手上的食物,又想起葛海瑞的問題即將解決,她忽然覺得心情一陣輕鬆,微笑著開始享用娜娜精心烹調的晚餐。

  夜深了,桑肯恩抽著煙草,久久不能成眠,他的腦中不斷盤旋著安黎莎只穿著一件襯衫躺在床上的情景,他想要揮抹掉這個念頭,但卻怎麼也揮不去。

  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並非貧與富那麼單純,安黎莎良好的教養是他用再多的金錢也無法購得;而且她對他的懼怕與不屑已是如此明顯,他不懂自己為什麼還要對她產生那麼強烈的生理慾望。

  男人其實是種可憐的動物,他們的生理本能往往凌駕理智與感情之上,這些慾念令他們無法將思想與行為回歸統一。一直以來,他認為可以將自己的慾念控制得很好,起碼比起數年前的他該是成熟多了。

  結果呢?一但遇上了安黎莎,他引以自豪的自制力便面臨崩潰瓦解,而且蕩然無存,這究竟算什麼?

  經過大半夜的思索,這個問題還是沒有答案。慾望的產生非常正常,最惹他心煩的是他何以不敢像從前一樣跟隨慾念行動——渴望一個女人便去佔有她;她那麼柔弱,她鬥不過他的,桑肯恩知道,那麼個生澀的女孩很快就會屈服在他純熟的技巧下,而歡愉享受肉體的滿足。

  那就行動啊!幹嘛老在這裡心煩?

  這個聲音在他耳旁響起了數十遍,每次都鼓動著他,令他得辛苦地召喚更多的理智,方能壓抑自己這股為滿足慾念而行事的衝動。

  他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安黎莎的單純與天真。她不像他以前所交往過的風塵女子一般,因欲而聚,不歡便散,隨性而沒有牽絆。安黎莎既善良又純真,而且她還內蘊著一股剛強,這樣的良家女孩是他從來不會招惹的,他有他的原則。

  反駁的聲音又響起——

  安黎莎也有污點啊!否則怎麼會在五年前被她父親逐出天使鎮?現在她回來了,她父親安馬丁卻已過世,誰還能阻止他擁有她?

  不,桑肯恩在心裡吶喊,雖然他不清楚安黎莎曾犯過什麼錯以致離開鎮上多年,但和那些風塵女子交往的模式決非他希望用在她身上的。

  否則又如何?想要她,又不敢要,難不成是想跟她求婚,一輩子朝夕廝守?

  桑肯恩倏地由床上坐起,手中的煙被自己心裡那荒謬的念頭給嚇掉了。結婚?他真的想過這點?

  緩緩地,他又躺回床上,一心一意想把成家的可笑想法逐出腦中。他不想娶妻,絕對不想,即使對象是能令他產生熾熱慾望的安黎莎。

  慾望是無法持久的,它終會消失,況且為了慾望將自己綁在一個女人身邊則是大大的不智。他或許有些昏了頭,可還沒有昏到呆傻了的程度,哈!去它的結婚。

  桑肯恩將煙熄了,閉上眼睛試圖尋找睡意。他向自己保證,總有一天他會弄清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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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9 01:03:42
第八章

  有東西正在碰觸她的唇,輕輕地,一下又一下,感覺起來像是一連串的親吻。

  父親常說她必定會長成像母親那般溫婉嫻淑,所以,「教養」對她而言是唯一重要的;她不可能讓任何人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她而不出言抗議,那不符合父親的教養與期盼。

  因此她該推拒、躲避,儘管她實在有些喜歡那種被親吻的感覺。事實上,那種輕柔接觸所引發的急促呼吸令她在驚慌之餘不由自主也想熱烈反應。她感覺這行為並不全然是錯的,再不然就真的是她不像母親那麼——那麼好。

  噢,不,她一定要推開他,要離開那個懷抱,不然父親會很生氣,他已經生氣過一次,而那回令她失去了家,忍著眼淚獨自在每一個陌生的市鎮學習生活;一個不行再換過一個,累了也不能停止。所以她不該再那麼傻,她不要被逼著再離開一次,絕不要,不要——

  安黎莎倏地由夢中驚醒,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也感覺到豆大的汗水正沿著額頭滑下,並在這樣清晨的寒意中冰凍著自己的皮膚。

  深呼吸,對,就這樣;她告訴自己,只是一個夢而已,而且已經結束了!這噩夢再也傷害不了她,只要她不去想。但要自己不去想是那麼的難,那幾年流浪的日子對她來說就像一場大災難。

  在這初冬的清晨,寒意是刺骨的,但並沒有因此凍結安黎莎些許的回憶,即使那些是令她厭惡的往事,卻仍一幕幕地在她腦海中重演。她想起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她想起發燒到頭昏腦脹還得在冰冷的水中洗碗盤;她想起和兩個女人擠在一間只有兩張床的小房間,想睡個覺還得排床位,而這麼多的辛苦中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男人的騷擾。

  男人認為沒有規矩的女孩才會孤單地在外討生活,所以不論她做什麼工作,他們總是誤以為她除了勞力之外還出賣別的東西。她解釋,他們不信,總鬧到拉拉扯扯、直到她收拾行囊離開才算了事。這種事一次又一次發生,她才因此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工作。

  天幾乎要全亮了,她自然也了無睡意,既然不想坐在這兒回憶不堪的往事,乾脆就起床吧!牧場生活忙碌,作息時間規律,也許娜娜這會兒已經起床忙著準備早餐,她剛好可以幫她的忙。

  她換好衣裳正往廚房裡走,注意到屋裡並沒有任何聲響,她以為自己根本就是今天第一個起床的人。

  「安小姐。」

  忽然有人在後頭喊她,她頗驚嚇地轉身,身後的霍奇也因她的過度反應嚇了一跳。

  「是你啊?」安黎莎手拍胸前,想鎮定自己的情緒。「還這麼早,你怎麼下床來了?對了,我還沒有跟你說早安呢!」

  「早安,安小姐,我也正在訝異妳為何這麼早起,娜娜都還在睡覺啊!」霍奇禮貌道。

  「凌晨醒過來便睡不著了,想到廚房幫娜娜的忙,卻發現她還沒起床。你呢?傷勢好些了嗎?我想你不該這麼貿然下床走動。」

  「躺了幾天真叫我難過死了,我幾乎是大半夜就醒過來,而且再也無法入睡。」霍奇歎著氣說。

  「你確定你頭上的傷沒有惡化?」她憂心問。

  「偶爾會疼,但我感覺得出它正在逐漸痊癒,謝謝妳這麼關心。」

  「我當然非常關心,畢竟你會受傷全是我的錯。」

  深怕她又提起虧欠、感激那一套,霍奇把話題扯開了。

  「我覺得有點餓,想到廚房找些東西吃——」

  「讓我替你服務吧!」安黎莎立刻說:「我來做一些簡單的早餐,希望你不介意和我一起享用。」

  「謝謝妳,安小姐,這是我的榮幸。」

  安黎莎率先走向廚房,並說:

  「如果我願意稱呼你霍奇,你是否也可以叫我黎莎?」

  安黎莎煎了蛋和肉片,並倒了兩杯新鮮牛奶,和霍奇坐在餐桌前共進早餐。霍奇似乎真的餓了,兩個蛋和三片肉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從盤底消失,她見了不禁微笑問:

  「好吃嗎?我知道我的手藝遠不如娜娜。」

  霍奇拿起牛奶喝了一大口,聳聳肩說:

  「只要不是難以下嚥,食物在餓的時候吃起來都一樣的美味。」

  「你這麼說,實在讓我聽不出是褒是貶。」

  「看看我的盤子,應該有助於妳的判斷。」

  說完,兩人便哈哈笑了起來,安黎莎發覺只要放鬆心情,她可以和許多人處得更自然,也許有一天她也能這麼對桑肯恩大笑。

  才想著呢,廚房的門便被推開,桑肯恩一臉的懷疑和皺起的濃眉顯示出他對他們一大清早在廚房嬉笑深感疑惑與不悅。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聲音裡的寒意讓安黎莎斂起了笑容。

  「我們在吃早餐。」霍奇簡單回答。

  「吃早餐?」桑肯恩盯著安黎莎。「娜娜還有一會兒才會起床。」

  「安小——」霍奇忽然想起安黎莎剛剛的叮嚀,於是改口說;「黎莎她做了早餐,非常可口,如果你等不急娜娜起床——」

  「黎莎?」桑肯恩冷冷道:「你們進展得真是快,已經到了共進早餐、稱名道姓的交情,實在令我驚訝。」

  霍奇納悶地站起來。

  「老闆——」

  「你應該回床上躺著。」桑肯恩說,口氣中帶有命令的意味。

  「可是——」

  「東西已經吃過了,回房間去吧!你需要休息,好早日歸隊工作。」

  老闆的話本就該聽,尤其是心情不佳時說的話。霍奇看了始終沒有開口的安黎莎一眼,又瞄瞄老闆冷硬的神情,無奈地走出廚房。

  桑肯恩在霍奇原先坐的位子上坐下,對面的安黎莎竟將頭埋得更低。不可能!她絕對不可能和這個人自在地相處,他總是令她懼怕、恐慌得手足顫抖。就拿現在來說,他衝進廚房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聽起來像在指責她和霍奇有什麼曖昧;接著又坐在對面,不說一句話,只是瞪著她看,這些都令她如坐針氈,難過至極。

  由於無法再忍受這樣的氣氛,她站起來打算離去,偏偏這時候桑肯恩說話了。

  「願不願意也為我做一份早餐啊?黎莎。」他喊她的名字,明顯在嘲弄她給霍奇這樣的權利。

  她答應在此幫忙,又怎能拒絕他的要求?於是她走向爐子,背對著他問:

  「你想要什麼?」

  妳。我想要妳。這是桑肯恩心裡的聲音,但他的回答卻大異其趣。

  「都可以,和你們的一樣就好。」

  她開始煎蛋和肉,廚房裡不一會兒便瀰漫著奶油的香味。

  「蛋要全熟的嗎?」

  「隨便,我對吃並沒有太大的要求。」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背後,連眨一眼都捨不得。

  「似乎你們都是這樣。」安黎莎喃喃道。

  「什麼?」

  她搖頭。

  「沒事。」

  門又被推開了,這次是娜娜對他們在廚房裡感到驚訝。她楞住,隨即又識趣地、帶著抱歉的口吻喊道:

  「天啊!我睡遲了是不是?你們餓得受不了所以才自己動手,我真抱歉,你們該叫醒我的,我——」

  「好了,娜娜,妳並未遲到,是我們起得太早了。」桑肯恩打斷她。

  安黎莎恰好煎好了蛋和肉片,忙將它們裝盤端給桑肯恩,然後對娜娜微笑說:

  「希望妳不介意我使用廚房。」

  「我當然不會介意。」娜娜和藹地拍拍她的肩。「謝謝妳替肯恩做早餐。」

  她搖頭。

  「也許我做的不合他的意,還是妳來吧!我回房間一下,等會兒再來幫妳。」說完話,她也顧不得廚房裡的兩個人會有什麼反應便急急走開,倒是娜娜無意中瞥見桑肯恩鐵青的臉和想追出去終又作罷的微小動作。

  門「碰」的一聲被撞了開來,正在縫衣服的安黎莎被這聲巨響駭得把針深深刺入拇指裡,血珠立刻鮮紅地凝結在指尖。

  她倒抽口氣,急忙把布拿開以免沾上血跡,然後抓著拇指抬起頭往房門看去。

  這時,她看見門口的桑肯恩的臉色陰鬱,表情怪異,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勉強克制住滿腔的怒氣。

  「妳可以跟霍奇一起吃飯聊天,卻不能忍受跟我這種人共處幾分鐘嗎?」他幾個大步向前,然後抓住她的肩用力搖晃著。

  安黎莎畏縮著,不明白自己怎麼又引發他這麼強烈的怒氣。她再抬眼看他,令她訝異的是,他憤怒的表情忽然在剎那間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焦慮。

  「妳流血了,為什麼?」他試圖抓她的手,卻因安黎莎慌忙地將手往背後一藏而撲了個空。

  「你就這樣衝進來,嚇了我一跳。」她說。

  「我在問妳的手,它是怎麼受傷的?」

  「你嚇著了我,針就扎進我的手指裡,只是個小傷口,不——不要緊的。」

  「給我看看。」他命令。

  她搖頭。

  「不用——」

  「我說給我看看。」他堅持。

  安黎莎猶豫著看看他,終於還是把指頭伸出來,心裡直覺得這情況有點荒謬。在她尚未熟悉縫製工作時就經常給針扎傷,這點疼根本算不了什麼;而桑肯恩卻把她當小孩子一樣看待,好像她連這點疼都無法承受似的,實在令人覺得滑稽。

  他抓住她的手,用力壓出傷口裡的血,並且很自然地低頭用嘴吸了吸,對黎莎驚愕的表情視若無睹。

  「疼嗎?」桑肯恩問,口氣非常溫柔。

  「不會。」她回答著,內心還強烈地感覺到拇指上留著他的溫暖濡濕。

  桑肯恩放開她的手,以壓抑的聲調說:

  「為什麼將我扔給娜娜?妳明知道我遣走霍奇是想跟妳談一談。」

  「談一談?可是你根本沒有說——」

  「一大早看見妳和霍奇在廚房親暱地共享早餐,妳以為我還能冷靜?容我提醒妳,霍奇沒有挨揍完全是因為我還記得他是病人。」桑肯恩的表情又回復冷硬。

  「你生氣是因為我和霍奇一塊兒吃早餐?」安黎莎納悶著,她實在無法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妳不應該在凌晨和一個只穿著睡袍的男人獨處。」

  「那只是碰巧。」她蹙眉。「我們恰好都起早了,又在廚房前碰面——」

  「妳應該立刻回房間去。」

  「為什麼?我不過是做了早餐和他一起吃——」她用著疑惑的眼光看著他。「如果我不該和他單獨用餐,那麼也不該和你待在廚房不是嗎?結果你卻遣走霍奇,這又做何解釋?」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我的行為。」桑肯恩高傲道。

  「我也不需要一個跋扈的人來告訴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安黎莎以難得的勇氣回了他這麼一句。

  果然這句話使得桑肯恩的眉毛又高高地揚起。

  「什麼?」

  安黎莎不明白何以自己的勇氣會這麼迅速就背叛她而去,他不過說了兩個字啊!

  「你——你究竟想怎麼樣嘛?!就算你再反對,我和霍奇畢竟已經吃過早餐,無可挽回了。」

  桑肯恩打量她良久,最後,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語調對她說:

  「妳絕對不能愛上霍奇,絕對不能。」

  安黎莎站起來,以一種好像看見魚爬上岸的愕然表情看向桑肯恩。

  「愛上霍奇?我?這——這大荒謬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話嗎?」

  「我只是警告妳,嚴重的警告。」

  「我沒有愛上他,霍奇是瑪姬的,難道你不知道?」

  「妳知道他們的事?」他問。

  「我以為不知道的人是你。」安黎莎坐下,不想再理會他。

  「原來妳知道霍奇和瑪姬的事,那麼妳不會做傻事了?」

  「什麼傻事?」

  「和霍奇廝混。」

  安黎莎狠狠地瞪向他,她氣他為什麼老是說些鬼話。

  「我不和任何人廝混,桑先生,你這麼說太過分了。如果你對我有這麼多的不滿,卻又硬要我留下,我建議我們盡量少碰面。」

  桑肯恩面不改色淡然地對她說:

  「恐怕不可能。」他往門口走去,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回過頭來對她說:「準備一下,待會兒我們要將妳欠葛海瑞的錢送過去還給他,這件事妳應該沒忘記吧?」

  「去找葛海瑞?這麼早?」她問。

  桑肯恩冷笑。

  「他必須配合我的時間,而不是我配合他的。」說完,桑肯恩便自負地笑了起來,並邊關上門邊離開了。

  真是狂傲的人!安黎莎在心裡下了這麼個評語,然後拿過衣服繼續縫,卻發現怎麼也靜不下心。她氣餒地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來走到窗邊。

  她由窗子向外看著清晨的牧場,只不過幾秒鐘的時間便覺得心裡逐漸清明起來。這個地方——真的很美,這是她想了一輩子希望能擁有的家。

  她之所以心亂,一部份是因為桑肯恩,另一部份則是因為他剛才提醒她的事。

  她要去還錢了,錢還清了就可以拿回父親的遺物,她原該高興的,但這時她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取回父親的東西算是了了她一樁心事,畢竟她未盡做人子女的送終之責,該好好珍惜父親留給她最後的東西,而且不論它們是什麼。

  但是父親恨她,也許到死都不曾改變,她禁不住要擔心取回來的遺物中會充滿那種「不被原諒」的訊息,這將讓她永遠也無法從自責中恢復自信,而輕鬆自在地過完下半輩子。

  人有時候很難面對現實,心裡經常存在著許多矛盾,無法肯定自己究竟要什麼。她歎口氣,決定到廚房去幫娜娜的忙,反正她不能集中精神,這樣縫製衣服的成果也不會太好。忙碌會讓她暫時忘記將要去見葛海瑞的緊張,而且如果桑大老闆決定何時出發,她希望能隨時配合以免惹他不悅。

  他的確很容易被惹怒不是嗎?相信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這麼說。此時安黎莎忽然想起更令她煩惱的事,那就是她將欠桑肯恩的。

  等他替她還了債,她不僅欠他人情還欠了他的錢,這是一筆對她而言絕對無法輕易還清的錢。如此一來,離開這裡變得更不可能,至少在還清一切債務與人情之前是不可能的。

  留在這裡真的很好,就因為太好了,所以會讓她越來越難以離開。可是這裡終究不是她永遠的歸宿,等有一天她必須走出這裡回到現實,那麼一定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幫她重新遺忘這溫暖美好的一切!

  還有桑肯恩,他對她所做的該算好?還是壞?安黎莎沒有答案,可是一但離開這裡,她知道自己絕對會不時地想起他,就像這五年來的每一天。

  想著想著,她的情緒越來越差,索性甩甩頭往廚房跑去,希望忙碌真能幫她暫忘一切。

  桑肯恩和安黎莎走在街上,他們的目的地是葛海瑞的住處。

  時間是天亮不久後的早晨,街上已有不少的行人;安黎莎下意識地往桑肯恩背後躲,頭也一直低著不敢抬起來。

  幾乎是到了路程的一半,桑肯恩才發現她的異常舉止,不解地停下腳步皺著眉問道;

  「怎麼了?妳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

  「沒有,我——我只是不習慣,我害怕人們會發現我而過來問我一些問題。」

  由她的表情、語氣,桑肯恩知道她指的是五年前離開天使鎮的事,而她這種反應令他感覺不悅,並且帶點心疼。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她既然決定回來就沒有必要再這麼躲躲藏藏,這樣的日子太難捱了。

  不過,她的反應也讓他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好奇心再度攀升,能讓她匆匆離開天使鎮,又能在五年後還深深影響她的謎樣原因,他也很想知道。

  他頓了頓,隨即拉著她繼續往前走,並且對她說:

  「妳何不乾脆說出來?一旦它不再是秘密,也就不會有人注意妳了。」

  「說什麼?」由於怕拉扯之間會引來更多的注視,安黎莎只好乖乖地任他拉著手,並盡量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說妳當年為什麼離開鎮上啊!我想令妳困擾的就是這件事吧!」

  安黎莎停下腳步,桑肯恩自然也被迫得停了下來。他揚起雙眉不耐道:

  「怎麼不走了?」

  懼於桑肯恩的不耐煩,安黎莎只好沉默以對,於是他們又繼續往前,氣氛卻因為安黎莎沒有回話而陷入寂靜。

  沒有談話,只是單純地走著,這時兩個人更容易將心思放在彼此交握的手上,並深切地感覺到彼此相觸的大手與小手正在發熱著。

  她為什麼不說話?難道說出來真有那麼難嗎?桑肯恩懊惱地想。

  不要問我這個,尤其是你——桑肯恩,我無法向任何人、更無法向你說出五年前所犯下的錯。安黎莎痛苦地想。

  「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說出來會對妳比較好,妳不覺得嗎?」桑肯恩還是沒放棄地勸著她。

  「誠如你說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認為還有必要去提它。」安黎莎說:「我們走快一點吧!我希望盡快取回我父親的遺物。」

  「妳相信妳父親會留下些值錢的東西給妳?」桑肯恩似笑非笑。「當年妳離開,鎮上的人便分成兩派,一派的人認為妳必定犯了難以原諒的滔天大罪,才會迫使妳父親忍痛將妳逐出家門;另外一派的人則認定妳父親根本沒有人性,才會如此毫不留情地趕走自己唯一的女兒。妳說呢?這兩派的說法哪一個較接近事實?」

  此時安黎莎終於忍不住抽回自己的手。她討厭他,一點也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觸。

  「你實在很殘忍,桑肯恩,我真希望讓你明白我沒有理由得承受這一切。」

  她逕自往前走,步伐快得幾乎像在跑步,但桑肯恩很快便追上了她。他拉住她的手,強迫她轉身面對他,並以壓抑的聲音對她說:

  「我的本意不是要傷害妳。」

  「看起來很像。」她冷冷道。

  「妳應該自那件事的回憶中跳出來,別再讓它傷害妳,而說出原因正是妳第一步該做的。」

  「不要美化了你的動機,你要我說出來的唯一原因,不過也是因為你跟大家一樣好奇。」

  「我是好奇,但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他咆哮著:「我關心妳!該死!雖然我非常不想承認,但我的確對妳有那麼一丁點關心。」

  安黎莎別過臉,卻是滿臉的不屑。

  桑肯恩傷心道:「妳不信?很好,我也很難相信自己會這麼說。就讓我們快點去見姓葛的那個人渣吧!也好解決妳心中唯一在乎的一件事。」

  他說完轉身就走,安黎莎卻楞了好一會兒才提起步伐跟了上去。

  他又發脾氣了,原本該生氣的人是她,為什麼後來竟變成她不知好歹,漠視他的關心?誰知道他是在關心她呢?她委屈地想,以他這種表現方式,再聰明的人也無法瞭解吧!

  她喘著氣地跑著,感覺今天是他們嚴重犯沖的一天,再繼續這麼下去的話,也許這天還未結束,他已經改變主意要趕她離開牧場了。

  向葛海瑞取回東西的過程順利得令人驚訝,他只在看見桑肯恩陪同安黎莎前來時皺了皺眉,接著便全是笑臉相迎,拿了錢數都不數就往口袋裡放,而且立刻把安馬丁的遺物取來交給他們。

  「就這些?」桑肯恩指著地上兩個小箱子問。

  葛海瑞連忙點頭,笑道:

  「就這些了,衣服我已經捐給窮人家,剩下的就是一些書和零碎的東西,全在這兒。」

  桑肯恩瞪他一眼,然後抱起地上的兩個箱子,帶著安黎莎離開葛海瑞的住處。

  「我幫忙拿一個吧!」安黎莎對他說。

  「什麼?」

  「箱子,你一個人拿兩個會不會大重了?」

  「如果我拿不動兩個,妳也拿不動一個。只管走路,別擔心箱子了。」

  「謝謝你。」

  「……」

  「我想葛海瑞會這麼乾脆把東西還給我是因為有你陪著我。」安黎莎低聲說。

  「也許他只是見錢眼開。」

  「如果我一個人拿錢去還,他絕對不會那麼容易就把東西還給我的。」

  「葛海瑞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今天他會這麼乾脆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看了她一眼,繼續說:「我想他尚未打消要妳嫁給他的念頭,妳往後絕對不要一個人和他碰面,懂嗎?」

  「我根本不想見他。」——更不想嫁給他。她在心裡補了這麼一句。

  「這樣最好,我深怕妳不明白葛海瑞是怎麼樣的一個小人。」

  「我和他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他其實並沒有做過什麼——」

  「也許他不是不想,只是苦無機會。」桑肯恩又略帶譏嘲地說。

  聽他這麼一說,安黎莎也想起葛海瑞有意無意投注在她身上的怪異眼光,因此對他的人格又喪失了點信心。就算葛海瑞並未對她做過什麼,畢竟他曾想逼她嫁給他,怎麼樣他也算不上是好人。

  「走快點,我可不打算一整天就只做這麼一件事。」桑肯恩朝後喊,安黎莎於是快步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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