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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安娜貝爾抬起頭,看見霍奇漢姆勳爵站在眼前。她掙扎看坐起來,慢慢往後縮,意識到他不是虛幻的影像,而是確確實實在她面前。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見他伸手撫弄她裙子前的蕾絲花邊,她忙不迭地往後退。
"我聽說你病了。"霍奇漢姆說,眯眼掃視著她半躺的身體,"聽說你感染此病我真替你難過。不過看來沒有什麼長遠的害處。你看起來……"他頓了頓,潤潤肥厚的嘴唇,"……和從前一樣標緻……儘管有些蒼白。"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安娜貝爾問,"這是馬斯登家的私人起居室。沒有人會給你——"
"我讓一個僕人告訴我的。"霍奇漢姆得意渾渾地回答。
"出去。"安娜貝爾斬釘截鐵地說,"不然我會大叫非禮。"
霍奇漢姆咯咯笑了好一會兒。"你可負擔不起醜聞,我親愛的。你對肯達爾勳爵的興趣眾所周知。你我都知道,只要你的名聲沾染上一絲不光彩,你和他的機會就徹底完蛋了。"他對她的沉默咧開了嘴,露出一口歪斜的黃牙,"那樣好多了,我可憐漂亮的安娜貝爾……我知道什麼能讓你蒼白的臉頰重新泛起紅暈。"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大枚金幣,在她面前逗弄地揮舞著,"這表示我對你經受的磨難的同情。"
霍奇漢姆湊得非常近,肥肥的手指緊緊攥著硬幣,試圖把它塞到她裙子的胸衣裏去,安娜貝爾憤怒地呼出一口氣,猛地把他的手打開。儘管她仍舊虛弱,卻也足以把他手裏的硬幣打飛,一聲悶響,硬幣掉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
"快走開。"她兇狠地說。
"高傲的婊子。你不用裝,好像你會比你母親好似的。"
"你這頭豬——"安娜貝爾詛咒著自己的缺少力氣,見他彎腰湊上來,她虛弱地拼命打著他,渾身恐懼地顫慄著。"不,"她咬緊牙關說道,用胳膊擋住臉。她的手腕被他抓住,拼命地反抗著,"不——"
門口傳來一聲撞擊聲,霍奇漢姆吃驚地站起身。安娜貝爾從頭到腳都在發抖,朝門口看去,見她母親端著午餐盤站在那裏。菲莉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銀器從託盤邊倒了下來。
菲莉帕搖搖頭,仿佛無法相信霍奇漢姆在這裏。"你竟敢靠近我女兒……"她嘶啞地開口說道,她憤怒得滿臉通紅,把託盤放在近邊的桌子上,安靜地對霍奇漢姆說:"我女兒病了,勳爵。我不會容許她的健康受到危害——請你跟我來,我們換個地方討論這件事。"
"討論可不是我想要的。"霍奇漢姆說。
安娜貝爾看到母親臉上迅速地掠過幾種表情:厭惡、怨忿、憎恨、恐懼。而最後……是妥協。"那麼,從我女兒身邊走開。"她冷冷地說。
"不,"安娜貝爾嗓音粗啞地抗議,意識到菲莉帕打算和他單獨去某個地方,"媽媽,和我呆在一起。"
"一切都會好的。"菲莉帕沒看她,仍然毫無表情地盯著霍奇漢姆紅潤的臉,"我替你拿來了午餐。設法吃點——"
"不。"安娜貝爾無法相信,絕望地看著母親平靜地引著霍奇漢姆離開了房間,"媽媽,別和他去!"可菲莉帕好像沒聽到一樣,走了。
安娜貝爾茫然地盯著空空的門口,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一點也不想碰午餐盤。空氣裏飄著蔬菜湯的濃濃味道,令她反胃。安娜貝爾陰鬱地想著,不知道這可惡的事情是怎樣開始的,是霍奇漢姆強迫母親還是本來就是雙方情願。不管是怎樣開始的,現在已經變得無比荒謬。霍奇漢姆是個惡棍,而菲莉帕卻試圖與他講和不讓他毀了她們一家。
安娜貝爾感覺疲憊、痛苦、努力不去想母親和霍奇漢姆正在做什麼,她離開了沙發。肌肉酸痛地發出抗議,讓她齜牙咧嘴。她頭痛,而且很暈,她想回自己房間。她像個老婦人一樣蹣跚著去搖了鈴,過了許久,都沒有人回應。客人都走了,大部分僕人都放了假,女僕很緊缺。
安娜貝爾心煩意亂地把手指插進柔軟的頭髮,考慮著形勢。儘管她的腿很虛弱,卻還能走路。早上在母親的幫助下她走過了兩條走廊從房間來到樓上馬斯登的起居室。然而現在,她很肯定自己可以獨自回去。
安娜貝爾眼冒金星,眼前像有螢火蟲在飛舞。儘管如此,她還是邁著小心的步子離開了房間。她緊貼著牆走,以防萬一她需要扶一把。真是奇怪,她鬱悶地想著,這麼簡單的幾步路已經讓她氣喘吁吁,好像跑了好幾英里一樣。渾身疲軟的她不禁有些懊悔地想,剛才是不是應該喝了那杯豬殃殃茶?她聚精會神地挪動著雙腿,沿第一條走廊慢慢前進,直到來到通向樓房東翼的轉角處,她的房間就在那邊。她聽到另一個方向有輕輕的聲音傳來,停下了腳步。
見鬼。被別人看見她這副模樣真夠丟人的。安娜貝爾祈禱著那是兩個僕人的聲音,身體靠在牆上不動,幾絲頭髮粘在濕漉漉的兩頰和額前。
兩個男人穿過她眼前的走道,他倆正在密切交談,似乎不會注意到她。安娜貝爾舒了口氣,以為自己逃脫了。
可她沒那麼幸運。兩個男人中的一個碰巧向她那邊瞥了一眼,他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了過來。他朝她走了過來,安娜貝爾還沒看清他的臉,就認出了他邁著大步的男子氣概。
看來她註定要在西蒙•亨特面前丟人現眼。安娜貝爾歎了口氣,離開牆壁,努力顯得平靜,儘管腿正在發抖。"下午好,亨特先生——"
"你在幹什麼?"亨特走到她面前,打斷了她。他聽上去有些惱火,可安娜貝爾抬頭看他時,只見他一臉關切,"你為什麼一個人站在走廊裏裏?"
"我正要去我房間。"安娜貝爾小小地吃了一驚,他的胳膊扶住了她,分別搭在她的肩和腰上,"亨特先生,不需要——"
"你弱得像只小貓。"他果斷地說,"你該知道你現在這樣不能一個人去任何地方。"
"沒人來幫我。"安娜貝爾煩躁地回答。她感覺頭暈目眩,發現自己靠著他,讓他分擔部分自己的重量。他的胸膛結實堅硬,外套的織物貼在臉上柔軟涼爽。
"你母親在哪兒?"亨特問道,幫她往後理理頭髮,"告訴我,我會——"
"不!"安娜貝爾立刻警覺地抬眼看看他。纖細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外衣袖子。上帝,她最不願意發生的事就是亨特到處尋找菲莉帕,她此刻正在和霍奇漢姆幽會,"我…一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能自己走回房間,你能不能放開我。我不想——"
"好吧,"亨特低聲說,胳膊仍緊緊摟著她,"安靜,我不會去找她的。"他的手繼續溫柔地反復輕撫著她的頭髮。
她發軟地倚在他身上,努力平復呼吸。"西蒙,"她輕聲說,對自己直接叫他的名字感到有些驚訝,即使在腦子裏她也從沒這樣叫過他。她潤潤嘴唇,重新試了一下。令她震驚的是,她又這麼叫他。"西蒙……"
"嗯?"他高大堅硬的身體繃緊了,同時他的手以最輕柔的手勢撫過她的頭。
"請……帶我回我的房間。"
亨特溫柔地把她的頭側過來,做出一個突然暈倒地微笑表情,細細看著她,"親愛的,只要你想,我帶你到廷巴克圈①都可以。"
①廷巴克圖,撒哈拉沙漠南緣的歷史名城。
這時,走廊那邊的另外那位男士走到了他們身邊。見到那是韋斯特克裏夫勳爵,安娜貝爾感到很沮喪,儘管並不吃驚。
伯爵帶著冷漠的不悅看了她一眼,好像他懷疑是她故意一手安排了這樣的巧遇一樣。
"佩頓小姐,"他簡潔地說,"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不需要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穿過大廳。如果手頭沒人可以幫你的話,你只需搖鈴叫僕人就行了。"
"我叫了,勳爵。"安娜貝爾辯解道,一邊試圖推開亨特,亨特不肯鬆手,"我搖了鈴,等了起碼一刻鐘,可沒人過來。"
韋斯特克裏夫顯然不相信地看著她,"不可能。我的僕人一向隨叫隨到。"
"哦,可今天似乎是個例外。"安娜貝爾有些氣急敗壞地說,"也許鈴壞了,或者你的僕人——"
"放鬆點兒,"亨特低聲說,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上。儘管安娜貝爾看不到他的臉,也能聽出他在對韋斯特克裏夫說話時語氣裏安靜的提醒,"我們待會再討論吧。現在我要護送佩頓小姐回房間。"
"我看,這主意可不太明智。"伯爵說道。
"那麼,我很高興沒徵求你的意見。"亨特愉快地回了他一句。
伯爵無奈地歎了口氣,安娜貝爾隱約聽到他離去時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
亨特低下頭,他說話的時候,呼吸溫暖著她的耳尖:"現在……你願不願意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所有的血管都開始賁張,冰涼的皮膚感到臉紅的溫暖。亨特的親近讓她充滿喜悅與渴望。他抱著她時,她忍不住回想起那個夢,他的身體壓住她的情色幻象。這實在是錯得太離譜了,她居然在他懷裏發著春夢……儘管她很清楚從他身上什麼也得不到,短暫的歡愉過後,不光彩的名聲會緊緊跟隨。她努力搖了搖頭作為對他問題的回答,臉頰蹭過他外套的衣領。
"我可不這麼想。"他狡黠地說,試著放開她。眯眼看著她搖搖晃晃的樣子,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安娜貝爾順從地咕噥了一聲,用手臂繞住他脖子。亨特抱著她沿走廊走著,一邊靜靜地說:"我可能幫得上忙,如果你把問題告訴我的話。"
安娜貝爾考慮了一會兒。把她的煩惱向西蒙.亨特傾訴的唯一結果幾乎只可能是他請求她做他的情婦。她痛恨被這個念頭誘惑的那個自己,"你為什麼想要把自己牽涉到我的問題裏來呢?"
"我想幫助你就一定是別有用心嗎?"
"是的。"她悲觀地說,引得他笑了起來。
到了她房門前,他小心地把她放下。"你能自己走到床邊嗎?還是要我把你抱到床上去?"
儘管他語帶調,安娜貝爾還是懷疑,只要給一點鼓勵,他就真會那麼做的。她連忙搖搖頭。"不,我很好,請別進來。"她用手擋在他的胸口阻止他進屋。儘管手沒什麼力氣,這樣也足以阻止他了。
"好吧。"亨特低頭看著她,目光搜索著什麼,"我會讓女僕上來服侍你。不過我猜韋斯特克裏夫已經叫人了。"
"我確實搖鈴叫僕人了。"安娜貝爾堅持說道,為她自己聲音裏的急躁而尷尬,"顯然,伯爵不相信我,可是——"
"我相信你。"亨特非常小心地把她的手從他胸口挪開,將她細長的手指在手裏稍握了一下才放開,"韋斯特克裏夫可不像他看起來那麼可怕。你跟他處久了才會發現他的優點。"
"如果你這麼說的話,"安娜貝爾懷疑地說道,後退到她那沉悶黑暗的病房,歎了口氣,"謝謝,亨特先生。"她焦慮地想著菲莉帕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瞥了瞥空空的房間,又轉身面對亨特。
他的眼神似乎能看透她焦慮的表情下所有的情緒,她感覺到他嘴邊似乎有一大堆問題。然而,他只是說了一句:"你需要休息。"
"我什麼都沒做,一直在休息。我快無聊得發瘋了……可只要想到要做點什麼我又覺得累得要命。"她低下頭,悶悶不樂地盯著他倆雙腳之間的幾英寸地板,然後謹慎地問:"我想你大概不會有興趣晚上和我繼續下棋?"
短暫的沉默之後,亨特拉長聲音拿腔拿調地輕聲回答:"沒想到,佩頓小姐……我真感到震驚,你怎麼會想要我的陪伴。"
安娜貝爾無法直視他,臉上難堪地紅了一大片,她喃喃道:"我樂意和魔鬼做伴,只要能有事可做而不用呆在床上。"
他無聲地笑了,伸手幫她把一縷頭髮理到耳後。"看吧,"他低聲說,"也許我晚些會過來。"
說完,他迅速地微微鞠了鞠躬,邁著平常那自信的步伐沿走廊走開了。
後來,安娜貝爾才想起來晚上有給客人們安排的自助餐和音樂會。西蒙•亨特當然更樂意和樓下的客人做伴,而不是和一個病怏怏、儀容不整又脾氣古怪的女孩玩她剛剛入門的國際象棋。她懊惱不已,希望自己能收回剛才下意識發出的邀請……噢,她看起來一定無望得可憐!安娜貝爾用手拍了下額頭,慢慢走進房間,硬挺挺地癱倒在沒鋪過的床上,宛如一棵剛被砍倒的樹。
不到五分鐘,傳來敲門聲,兩個看來剛被責駡過的女僕進了房間。"我們來整理房間,小姐。"其中一個開口說道,"主人叫我們來——呃,他說你有任何需要我們都要做到。"
"謝謝,"安娜貝爾說,希望韋斯特克裏夫沒有對她們太嚴厲。她坐到椅子上,看著她們旋風般地幹起了活。她們像變戲法一樣眨眼就換好了床單、開窗放入新鮮空氣、給傢俱撣塵、還拿來一個移動浴缸注滿熱水。一個女孩幫安娜貝爾脫掉衣服,另一個拿來一條折好的毛巾和一桶用來清洗頭髮的溫水。安娜貝爾舒服地顫慄了一下,踩進紅木鑲邊的活動浴缸。
"請扶住我,小姐。"年輕的那個女僕說道,伸出手臂讓安娜貝爾抓住,"你好像站不太穩的樣子。"
安娜貝爾扶住她坐進水中,又鬆開她結實的手臂。"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把肩膀沉入熱氣騰騰的水裏。
"麥琪,小姐。"
"麥琪,我想我在私人起居室的地板上掉了一枚金幣——你能去幫我找來嗎?"
女孩迷惑地看看她,顯然在琢磨著為什麼安娜貝爾會把一枚值錢的硬幣留在地板上,如果她找不到又會怎麼樣。"是,小姐。"她不自然地行了個屈膝禮,衝出了房間。安娜貝爾把頭埋在水裏,再坐起來,臉和頭髮都冒著熱氣。另一個女僕彎腰在她頭上擦肥皂,她揉揉眼睛。"洗乾淨的感覺真好。"安娜貝爾喃喃說道,靜靜坐這任女僕替她服務。
"我媽媽總是說生病的時候洗澡不好。"女僕疑惑地告訴她。
"我要試試看。"安娜貝爾答道,感激地把頭往後仰,讓女僕往她頭髮上澆溫水。安娜貝爾又揉揉眼睛,看見麥琪已經回來了。
"我找到了,小姐。"麥琪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攤開手裏的硬幣。她的手可能從來沒有握過一枚一英鎊的金幣,因為普通的女僕一般一個月只掙八先令。"我該把它放在哪裡?"
"你們倆可以把它分了。"安娜貝爾說。
女僕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噢,謝謝,小姐!"兩人異口同聲地喊道,眼和嘴巴都睜得大大的,非常驚奇。
安娜貝爾想到佩頓家接受霍奇漢姆勳爵可疑的恩惠已經一年有餘,現在又偽善地把他的錢散給別人,她低下了頭,對她們的感激感到尷尬。兩個女僕見她不舒服的樣子,連忙扶她從浴缸裏出來,擦乾她的頭髮和發抖的身子,幫她穿上乾淨的長袍。
安娜貝爾洗了澡後神清氣爽,又覺得疲憊,她上了床躺在柔軟光滑的床單上。女僕收拾浴缸的時候她打起了瞌睡,只迷迷糊糊地記得她們踮起腳尖離開房間。醒來已是薄暮時分,她眨眨眼,母親正在點燃桌上的燈。
"媽媽。"她無力地叫了一聲,睡意仍未褪盡,覺得昏昏沉沉。記起白天與霍奇漢姆的交鋒,她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你沒事吧?他有沒有——"
"我個想討論。"菲莉帕輕聲說道,她面部精緻的輪廓在燈光下鍍上一層金色。她的表情麻木空洞,前額現出幾道淺淺的表情紋,"是的,我很好。親愛的。"
安娜貝爾點點頭,感到不安與消沉,羞恥的感覺覆蓋了她。她坐起身,後背僵硬得像是換了根鐵脊柱一樣。儘管肌肉僵硬,但她覺得有力氣多了,兩天來肚子頭一次餓得咕咕叫。她下了床,走到梳粧檯前拿起梳子梳起了頭髮。"媽媽,"她猶豫地說,"我想換換環境。也許我該回到馬斯登起居室,搖鈴叫份晚餐,在那兒吃。"
菲莉帕仿佛只聽到一半。"好的。"她心不在焉地說,"這主意不錯。要我和你一起去嗎?"
"不,謝謝……我感覺身體很好,而且也不遠。我自己去。你也許想要一個人安靜一下,經過……"安娜貝爾不自在地打住了話,把梳子放下,"我很快就回來。"
菲莉帕低聲咕噥了一句,坐在壁爐旁的椅子裏。安娜貝爾察覺到她對馬上能一個人呆著感到欣慰。安娜貝爾把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子拖在肩上,然後離開了房間,輕輕在身後掩上門。
她走向大廳時,聽到客廳裏傳來正在享受晚宴的客人們的低語聲。音樂聲蓋住了談笑聲——是一曲絃樂四重奏,帶鋼琴伴奏。安娜貝爾停下來聽了聽,震驚地發現這正是夢裏聽到的傷感優美的旋律。她閉上眼,凝神聆聽著,喉嚨突然有發緊,是一種想望的疼痛。音樂讓她充滿了她不允許自己去感受的那種渴望。老天,她想著,我生了病變得多愁善感了——我必須拄制目己。她睜開眼,繼續往前走,差點一頭撞上對面走來的人。
她抬起頭,看見西蒙.亨特,心臟開始痛苦地膨脹。他著黑白晚禮服,大嘴巴微微翹起,閒適地微笑著。他低沉的聲音讓她渾身激靈了一下。"你這是去哪裡?"
那麼他是為她而來的,儘管他本可以和樓下高貴的客人們混在一起。安娜貝爾感到膝蓋毫無由來地突然發軟,緊張地玩弄著發梢,"去起居室吃晚餐。"
亨特挽起她,轉身引她沿走廊走下去,步子放得很慢來配合她的步伐。"你不想在起居室裏用晚餐。"他告訴她。
"我不想?"
他搖搖頭。"我有個驚喜給你。來吧,不遠。"她很樂意地跟著他。亨特審視地瞥了她一眼,"你走得穩當多了。現在感覺怎樣?"
"好多了。"安娜貝爾回答,這時她的肚子咕咕叫起來,讓她臉紅,"事實上,我有點餓。"
亨特咧嘴笑了,帶她來到一扇半開的門前。他引她跨過門檻,把她帶進一間小巧可愛的房間,四周是花梨木牆板,裝飾著掛毯,傢俱包著琥珀色的絲絨。不過屋子最大的特色是內牆的窗,開向兩層樓下的客廳。樓下的客人完全看不到這裏,但音樂聲卻從開著的窗飄進來,清晰可聞。安娜貝爾睜圓了眼睛,目光移到一張擺滿了盤子的小桌上,盤子都扣著銀罩。
"我花了很長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能吊起你的胃口,"亨特說,"所以我讓廚房什麼都弄了一點。"
安娜貝爾被征服了,想不出有任何男人曾經這樣花心思討她歡喜,突然有些語無倫次。她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眼神四處遊移,回避著他的臉,"這太好了。我……我不知道這裏有這麼一間房間。"
"幾乎沒人知道。伯爵夫人身體不適不能下樓的時候,有時候會在這裏坐坐。"亨特湊近她,修長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看著他的眼睛,"你願意和我共進晚餐嗎?"
安娜貝爾的脈搏跳動得那麼快,她肯定他的手指都能感覺到。"我沒有年長女伴陪伴。’她幾乎是耳語道。
亨特微微一笑,手放開了她的下巴。"你再安全不過了。我不會勾引你的,你顯然太虛弱了,還不能自衛。"
"你真是太有紳士風度了。"
"我會等你身體好些的時候再勾引你的。"
安娜貝爾還給他一個微笑,揚起一條細眉說:"你對自己太有信心了。你難道不應該說你打算設法勾引我嗎?"
"從不期待失敗——我父親總這麼跟我說。"亨特強壯的胳膊扶著她的背,引她入座,"你想喝點葡萄酒嗎?"
"我不可以。"安娜貝爾苦惱地說,陷進厚厚的椅墊裏,"會馬上上頭的。"
亨特倒了一杯給她,迷人又壞壞地微笑看,年輕的撒也會設法這麼微笑的。"喝吧,"他低聲說,"如果你有點醉的話我可以照顧你。"
安娜貝爾啜了一口柔滑的美酒,揶揄地瞄了他一眼。"我在想有多少女子因為你同樣的保證而倒下……"
"我用不著讓姑娘醉倒,"亨特說著揭開盤子上的蓋子放在一邊,"我通常在她們倒下後才追求她們。"
"你過去已經讓很多女子倒下了吧?"安娜貝爾忍不住問他。
"我的那份不多不少。"亨特答道,直視看她,表情既不遺憾也不炫耀,"不過最近我的精力被其他消遣分散了。"
"那是?"
"我在監督一家火車機車廠的進展,我和韋斯特克裏夫共同投資的。"
"真的?"安娜貝爾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我還從沒坐過火車呢。
亨特咧嘴一笑,抑制不住的熱情讓他顯得像個大男孩。"快速,令人激動。客運火車的均速大約每小時五十英里,不過聯合正在研製一種六廂特快機車,時速可以達到七十英里。"
"每小時七十英里?"安娜貝爾重複遁,無法想像以這種速度前進的情形,"那樣乘客不會覺得不舒服嗎?"
"不會特別舒適。"亨特承認,又給自己倒了些酒。"我不會建議別人使用私車以外的交通工具旅行——尤其是你這樣的人。"
"我這樣的?"安娜貝爾給了他一個責備的微笑,"如果你是在暗示我很嬌氣,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是。"
"你應該是的。"他溫暖的目光從她粉紅的臉上移到她苗條的上身,然後又注視著她的雙眼。他聲音裏有什麼東西讓她無法呼吸,"稍微寵一下你就會的。"
安娜貝爾深吸了一口氣,設法恢復正常的呼吸節奏。她強烈地希望亨特不要碰她,希望他能遵守諾言不勾引她。因為如果他那樣做的話……上帝保佑……她不確定自己能夠抵抗他的誘惑。
"聯合是你們公司的名字嗎?"她聲音發顫地問,努力找回談話的線索。
亨特點點頭,"是肖氏鑄造廠在英國的夥伴公司。"
"是奧莉維亞小姐的未婚夫,肖先生的公司?"
"完全正確。肖正在幫我們適應美國的引擎製造體系,那比英國的方法高效高產得多。"
"我一直聽說英國製造的機器是全世界最好的。"安娜貝爾評論道。
"這有待論證。而且就算是這樣,它也極少標準化。英國製造的機車沒有兩輛是完全一樣的,這大大降低了產量,也增加了維修的難度。不過,如果我們仿照美國的樣品製造統一的鑄模零件,使用標準的規格和範本,我們幾個星期就能造一輛機車,而不是幾個月。維修也會快得像閃電一樣。"他們交談著,安娜貝爾著迷地看著亨特,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這樣談論自己的職業。在她的經驗裏,工作並不是男人喜歡談論的事,因為勞動維生的觀念本來就是下等階層的顯著標誌。如果一名上流社會的紳士不得不謀一份職業,他會對此非常謹慎,假裝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休閒活動中度過的。不過西蒙.亨特從不故意隱瞞他對工作的享受——出於某種原因,安娜貝爾覺得這有種奇怪的吸引力。
在她的催促下,亨特進一步描述了他的生意,告訴她他是如何談判買下一家鐵路持有的鑄造廠的,又如何轉變它採用新的美國系統。五英畝的廠址上,九幢樓房裏已有兩幢被改造成製造標準化螺栓、活塞和閥門的鑄造車間。這些零件和從紐約肖氏鑄造廠進口的部件一起,正被組裝成一系列四廂和六廂的機車,將在全歐洲發售。
"你多久去廠裏一次?"安娜貝爾問道,咬了口淋著奶油水芹醬的野雞肉。
"我在城裏的時候,每天都去。"亨特凝視著杯裏的酒,微微皺了皺眉,"實際上,我已經離開很久了——我必須儘快回倫敦,檢查進度。"
他很快就要離開漢普夏郡的消息本該讓安娜貝爾高興。西蒙.亨特令她分神,這是她承擔不起的。亨特離開莊園後,她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肯達爾勳爵身上。然而,她有種奇異的失落慰;她意識到她有多麼享受他的陪伴,而一旦他離開,石字莊園將會了無生氣。
"聚會結束前你會回來嗎?"她問道,全神貫注地用叉子把肉排切碎。
"那要看情況。"
"什麼情況?"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看有沒有足夠的理由回來。"
安娜貝爾沒看他。她陷入不安的沉默,目光視而不見地移到視窗,那裏傳來舒伯特《羅莎蒙德》的華美旋律。
終於傳來一聲小心的敲門聲,一個男僕進來收走了盤子。安娜貝爾側著臉,不知道她和西蒙•亨特單獨用餐的消息會不會很快傳遍僕人的大廳。不過,男僕離開後,亨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道:"他不會跟任何人說的。韋斯特克裏夫把他推薦給我,因為他能對私事守口如瓶。"
安娜貝爾擔心地看看他。"那麼……伯爵知道你和我……不過我肯定他不會贊成的。"
"我已經做了許多韋斯特克裏夫不贊成的事。"西蒙平靜地說,"而且我並不總是贊同他的決定。不過,為了維護我們有利可圖的友誼,我們一般不會互相作對。"他站起來,手撐在桌上往前靠,他的影子籠罩著她,"想下棋嗎?我帶棋盤上來了……萬一你想下的話。"
安娜貝爾點點頭。她凝視著他溫暖的黑眼睛,想到這也許是她成年以來第一次完全開心地呆在一個地方,和這個男人一起。她對他感到強烈的好奇,迫切地想發掘掩藏在他外表下面的想法和感情。
"你在哪裡學的下棋?"她問,觀察著他的雙手把棋子放回到原來的位置。
"跟我父親學的。"
"你父親?"
他一邊嘴角嘲弄地似笑非笑,"屠夫不能下國際象棋嗎?"
"當然,我……"安娜貝爾感到臉上又發燙地紅成一片。她為自己的不得體而羞愧,"對不起。"
亨特臉上殘留著笑意,研究著她,"你對我家似乎有錯誤的印象。亨特家是殷實的中產階級。我的兄弟姐妹和我都上過學。現在我父親雇我的兄弟在店裏幹活。他們晚上經常下棋。"
聽到他口氣裏沒有責難之意,安娜貝爾髮了口氣,拿起一枚小卒,在手裏轉動著,"你為什麼不替你父親工作呢,像你兄弟那樣?"
"我年輕時是個倔頭倔腦的搗蛋鬼。"亨特笑著承認,"不論我父親讓我做什麼,我總想證明他是錯的。"
"開始他努力對我保持耐心,但沒有效果,之後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亨特沉浸在回憶中,懊悔地微笑著,"相信我,你永遠不會想被一個屠夫掄著棍子打——他們的胳膊像樹幹一樣粗。"
"可以想像,"安娜貝爾小聲說,偷偷仔細看了他寬闊的肩膀一眼,想起了他強壯結實的肌肉,"你家裏對你的成功肯定感到很自豪。"
"也許吧。"亨特不帶表情地聳聳肩,"不幸的是,我的野心似乎讓我們之間產生了距離。我父母不讓我在西區為他們置宅,也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選擇住在那邊。他們還覺得我的投資也不像是合適的職業。如果我轉行做更……更實在的事,他們會更高興的。"
安娜貝爾專注地看著他,試著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她一直知道西蒙.亨特不屬於他經常出沒的那個上流圈子,可直到此刻她才想到,他在被他拋在身後的那個圈子裏也一樣無所適從。她不知道他會不會偶爾覺得孤單,或者他讓自己忙碌得無暇去顧及這點,"我想能比五噸重的機車引擎更實在的東西實在不多。"
他笑了,伸手拿她手裏的棋子。安娜貝爾不知怎的就是不肯鬆開那粒象牙棋子,他們的手指糾纏在一起,眼神親密地交織著。她為那股從手流到肩膀,又擴散到她全身的暖流而驚訝。她就像是在陽光下喝醉了酒,渾身洋溢著暖意,伴隨著這種快感,一種泫然欲泣的感覺突然襲來。
安娜貝爾感到迷惑,猛然把手抽開,棋子掉落在地板上。"對不起,"她聲音不穩地笑著說。她突然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感到害怕,如果她繼續和他單獨呆在一起的話。她笨拙地站起來,從桌邊走開,"我突然覺得很累……酒還是對我起作用了。我該回房間去。我想你還有足夠的時間和樓下的每個人打交道。謝謝你的晚餐,還有音樂,還有——"
"安娜貝爾,"亨特敏捷地來到她面前,手扶住她的腰。他低頭看著她,黑色的眉毛疑惑地皺著。"你不是在怕我吧,是嗎?"他小聲說。
她沉默地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突然急著要走?"
她可以有無數種回答的方法,可眼下她完全失去了委婉、機智,或任何巧妙措辭的能力。她只能像被球棍打了一記一樣遲鈍地說:"我……我不想這樣。"
"這樣?"
"我不想成為你的情婦。"她遲疑地輕聲說道,"我可以做得更好。"
亨特對她坦率的話語很費了番思量,他的手仍穩穩留在她腰間。"你是指你可以找到人結婚,"他最後問道,"還是指你打算做一個貴族的情婦?’
"這並不重要,不是嗎?"安娜貝爾喃喃道,推開了他的雙手,"兩者都與你無關。"
儘管她不願去看他,仍能感到他的眼神停在她身上,她體內的暖流漸漸消退,開始顫抖。"我帶你回房間。"亨特說道,不帶任何感情。他陪她走到了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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