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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馬克斯遠 離莊園,引著馬沿著花園盡頭的森林裏一條優美的小路騎行。他一穿過一條下陷的窄道爬上另一邊的斜坡後,就任由馬兒自行漫步,直到他們越過長滿繡線菊和曬乾 的乾草的場地。石字園佔據了漢普夏郡裏最好的區域,這裏有最濃密的森林、長著奇花異草的濕地和沼澤,還有廣闊的肥沃耕地。它曾一度被指定為皇家狩獵場,現 在這片產業是全英格蘭最值得參觀和尋訪的地方之一。
莊園裏來來往往的客流很符合馬克斯的預期,有足夠的同伴陪他進行他喜愛的狩獵和運動,同時也為他提供了相當多財務和政治上的機會。馬克斯通常都能在這樣的場合裏達成目的,比如說服一位元政客或者專業人士在重要的決策上和他站在一邊。
這次聚會本應跟以前的沒什麼不同——但在過去的幾天裏,馬克斯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作為一名理性至上的男人,他不相信所謂的預兆或者最近正在流行的任何 關於唯心主義的胡說八道……可是,石字園的氣氛似乎正在改變,空氣中充滿著緊張的期待,就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震顫。馬克斯覺得既煩躁又不安,看來再多理 性的努力也安撫不了他漸生的焦慮。
希望晚會在他回去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想到不得不去親近鮑曼一家,馬克斯就覺得他的不舒服已經升級到 抓狂的邊緣,他已經開始後悔邀請他們了。實際上,他寧願切斷與湯瑪斯•鮑曼之間任何可能的生意往來,只要能徹底擺脫他們。但現實卻是他們已經在這兒,而且 還會停留將近一個月,所以他最好還是好好扮演主人的角色。
馬克斯正積極投入與湯瑪斯•鮑曼的商談,後者希望能在英國擴張他肥皂公司的版圖,並 在利物浦或者布裏斯托開設分公司。只要馬克斯在國會的盟友能被采信的話,那麼未來幾年之內,英國的肥皂進口稅很可能會被取消。如果真是這樣,普通人也將負 擔得起肥皂,這將會大大推進公共衛生,也會很便利,同時更會使馬克斯在銀行的賬目顯得非常漂亮,不過這要取決於鮑曼先生是否願意選他當合夥人。
不管怎樣,湯瑪斯•鮑曼的到訪是個不容逃避的事實,這就意味著在有他女兒們在的場合裏他最好還是得忍耐。美國的女性繼承人到英格蘭來獵夫,有些行為十分 令人反感,而莉蓮和黛西就是這類型的具體化身。貴族們被這群野心勃勃的小姐圍攻,她們用駭人的口音滔滔不絕地自說自話,並經常在報紙上大肆宣傳;粗俗、喧 嘩、自私的年輕女士企圖用父親的金錢來買得一個貴族……而她們通常都會成功。
在鮑曼姐妹上一次來石字園做客時,馬克斯對此已有所認 識,而且他發現她們並不怎麼受歡迎。年長的那個,莉蓮,帶著她的朋友們——那幾個壁花,她們這樣稱呼自己——精心策劃想誘 使一位貴族掉進婚姻的陷阱,這使她成為他嫌惡和挑剔的目標。馬克斯永遠不會忘記計謀被拆穿的那一刻。“老天,還有什麼事是你做不出來的?”他問莉蓮,而她 則厚臉皮地回敬:“如果有,我也還沒發現。”
和他之前認識的任何女子都大不相同的極度的厚顏,以及她們只穿著內衣玩跑柱式棒球,馬克斯確信莉蓮•鮑曼是個惹禍精。而他一旦認定,就很少會改變看法。
皺著眉,馬克斯考慮要怎樣對待莉蓮才最合適。他應該顯得淡漠又疏離,不管她有多激怒他;而發現對他的影響有多微弱,這無疑會激怒她。想像著她被忽視時的 憤怒,他覺得胸口的鬱悶好過了一些。不錯……他將盡可能地避開她,而當他們不得不呆在同一個房間的時候,他就用冷淡而有禮的態度來對付她。眉頭舒展,馬克 斯駕禦馬兒輕鬆越過了一系列障礙:一道樹籬、一條柵欄和一座狹窄的石牆,騎手和馬配合得完美無暇。
“現在,姑娘們,”默西迪絲•鮑曼太太說,她站在女兒的房間門口,嚴厲地注視著她們。“我堅持要你們小睡至少兩個小時,這樣在今晚的宴會上才會水靈靈的。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晚宴通常很遲才會開始,並且一直持續到午夜,我可不想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在餐桌上打哈欠。”
“好的,媽媽,”她們一起乖巧地回答,天真的樣子好像從未哄過她。
鮑曼夫人是位野心勃勃的女士,卻有著一副過度易感的神經,竹竿似的身材會讓惠比特犬都覺得自己圓滾滾的。她充滿焦慮的嘮嘮叨叨通常是針對她生活的主要目 標:要看著一雙女兒風光的出嫁。“你們不許離開這房間,”她繼續嚴厲的說。“不許在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莊園裏偷偷摸摸地跑來跑去,不許探險,不許碰傷,不 許發生任何偶然事件。事實上,我打算把門鎖上,確保你們安全地呆在房裏休息。”(惠比特犬:whippet,一種賽跑用的小靈狗)
“媽媽,”莉蓮抗議道,“如果在開化的世界裏還有比石字更乏味的地方,我就吃掉我的鞋子。我們能惹什麼麻煩?”
“你甚至能從稀薄的空氣裏製造麻煩,”默西迪絲的眼睛眯了起來。“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就近監督你們兩個的原因。看看上次造訪這裏時你的那些舉止,我們居然再次被邀請,我簡直都覺得神奇。”
“我可不會,”莉蓮澀澀地回嘴。“誰都知道我們能來這兒是因為韋斯特克裏夫覬覦爸爸的公司。”
“韋斯特克裏夫伯爵,” 默西迪絲咬著牙糾正。“莉蓮,你談到他的時候必須很尊重!他是全英格蘭最富有的貴族,他的血統——”
“——比女王的還古老,”黛西念經似地接過話,她在太多的場合聽過這篇演說了。“他還有英國歷史上最悠久的爵位,這使他成為——”
“——全歐洲最炙手可熱的單身漢,”莉蓮冷淡的說完,眉毛嘲弄地抬起。“也許是全世界。媽媽,如果你居然指望韋斯特克裏夫會和我們中的一個結婚,那你就是個瘋子。”
“她不是瘋子,”黛西告訴姐姐,“她只是個紐約客。”
在紐約,像鮑曼家這樣的暴富人家越來越多——他們既不是守舊的荷蘭裔,也不屬於上流社會。這些暴發戶家庭靠著製造業,或者採礦業之類的工業積累了大量的 財富,但是在那個他們拼了命都想躋身進入的社交圈裏,卻始終得不到認同。被紐約的上流社會徹底排斥,還有隨之而來的孤寂和困窘,反到使默西迪絲的野心前所 未有的燃燒起來。
“我們要讓爵爺忘掉上次來訪時你們所有糟透了的舉止,” 默西迪絲對她們堅決地說。“你們在任何時間都要謙遜、安靜和端莊——不許再有什麼壁花的事情。我要你們離那個可恥的安娜貝爾•佩頓遠一點,還有另外一個叫做——”
“伊薇•詹納。”黛西說。“還有她現在是安娜貝爾•亨特了,媽媽。”
“安娜貝爾嫁給了韋斯特克裏夫最好的朋友,”莉蓮懶洋洋地指出,“我認為這是我們可以繼續見她的最棒的理由,媽媽。”
“我會考慮的,” 默西迪絲懷疑地看著她們兩個。“現在,我要你們持續地、安靜地小睡一下。我不想聽見你們任何一個人發出聲音,明白嗎?”
“明白,媽媽。”她們合唱似的回答。
門關上了,鑰匙聲在外面的鎖上響起。
兩姐妹互相看看,同謀般的咧嘴一笑。“這到好,她還沒發現跑柱棒球的事。”莉蓮說。
“如果是那樣,我們就死定了。”黛西嚴肅地同意。
莉蓮從梳粧檯上的小琺瑯盒裏挑出一枚髮針,然後走向門邊。“真是遺憾啊,她為了小乖乖們如此心煩,不是嗎?”
“就像以前一樣,我們偷偷把醉醺醺的小豬仔放進阿思托夫人的客廳那次。”
懷念地微笑,莉蓮跪在門前把那只髮針塞進鎖眼。“你看,我總想知道媽媽為什麼不懂得欣賞這一點,我們做那件事只是為了保護她。阿思托夫人不願意邀請媽媽去她的宴會,我們總得做點什麼吧。”
“我想媽媽的意思是,放只牲畜在某人的房子裏,只會使我們以後更加不受歡迎。”
“哈,我可不認為它比我們在第五大道上放羅馬式焰火那次更糟。”
“我們有必要那麼做,誰讓那個售貨員那麼粗暴無禮。”
抽出髮針,莉蓮熟練的用手指將其中一頭卷彎,然後重新插入。她盡力地斜睨鎖眼,巧妙地操縱著髮針,接著聽到鎖頭“咯嗒”一響,然後她洋洋得意地笑著瞥黛西一眼。“這是我最快的一次,我想。”
不過,小妹並沒有回她一笑。“莉蓮……如果你今年找到了丈夫……那每件事都不一樣了。你會有所改變,那就再也沒有什麼冒險或者樂子可尋了,我就成一個人了。”
“別發傻,”莉蓮蹙眉說。“我不會變的,你也不會一個人。”
“你將有個丈夫得去適應,”黛西指出。“而他是不會讓你跟著我去搞任何惡作劇的。”
“不,不,不……”莉蓮站起來,手輕蔑地上下揮舞。“我才不會找那樣一個丈夫。當我獨自一人時,我要嫁的男人不會注意到也不會關心我在做什麼。就像爸爸那樣。”
“爸爸那樣的男人好像沒讓媽媽快活過,”黛西說。“我很好奇他們是否戀愛過?”
背靠著門,莉蓮皺眉仔細思忖這個問題,在此之前,她還真沒想過她父母的婚姻是不是出於愛的結合。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不是。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各顧各, 他們的配對最多也就是可有可無的結合。在莉蓮的認知中,他們很少爭吵,從不擁抱,甚至極少交談,他們之間沒有明顯的苦澀感,更確切地說,他們對彼此從不會 表示任何渴望甚或是對幸福的追求,他們漠不關心。
“愛只存在於小說裏,親愛的。”莉蓮說,盡力讓她的聲音顯得憤世嫉俗。打開門,她快速地看看走廊左右,然後看回黛西。“警報解除。我們要從僕人出入口溜走嗎?”
“當然,我們去到莊園的西邊,然後進入森林裏。”
“為什麼要去森林?”
“你還記得安娜貝爾要我做什麼嗎?”
有那麼一會兒,莉蓮不明白地看著她,然後她翻了翻眼睛。“天啊,黛西,你就不能考慮考慮比完成那件荒謬的任務更像樣一點的事嗎?”
她妹妹給她狡猾的一瞥。“你不想做,只是因為它對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有好處。”
“它不會對任何人有好處,”莉蓮惱怒地回答。“這是件愚蠢的任務。”
黛西堅決地看向她。“我會去找到那口石字願望井,”她很莊嚴地說,“然後完成安娜貝爾交代給我的事。要是願意你就陪著我,不願意你就自己去做點別的。無 論如何——”她的杏眼脅迫地眯起,“——當你在那些又髒又舊的香水店和藥房裏溜達的時候,我都在旁邊等你,我認為你欠了我那麼一點點人情——”
“好啦,”莉蓮嘟囔著。“我會和你去的。要不你永遠都找不到,還會在森林裏迷路死在某處。”再次朝走廊看了一下,確定那裏依然空無一人,莉蓮領路朝盡頭的僕人出入口走去。兩姐妹熟練地躡著腳走過,腳下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她們的足音。
就像莉蓮非常討厭石字園的主人一樣,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處極出色的產業。城堡採取歐陸式設計,用蜜色石料堆砌而成,四角美麗的塔樓直插天際。莊園坐落 在山崖上,俯瞰著易岑河,被臺地式的花園和果園環繞,另外還有兩百英畝的草場以及原始森林。韋斯特克裏夫伯爵——馬斯登家族——擁有這片領地十五代之久, 任何一個僕人都能快速指出這一點,但對韋斯特克裏夫伯爵的財富誰都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據說在英格蘭和蘇格蘭有將近二十萬英畝的產業都屬於他,他名下的不 動產就包括兩座城堡,三處宮殿,一所大宅,五棟寓所,還有在泰晤士河邊的一座別墅。無庸置疑,石字園是馬斯登家族王冠上的寶石。
繞向莊園的一邊,兩姐妹注意讓自己貼著一道長長的紫杉籬走,它替她們擋住了來自主屋的視線。她們進入森林,古老的雪松和橡樹在頭頂交織,陽光自枝條間班駁地灑下。
黛西誇張地揮舞著手臂,大聲說:“哦,我真是愛死這地方了!”
“還過得去,”莉蓮勉強說,儘管她私底下不得不承認,在這個繁花似錦的早秋,很難在英格蘭找到比這更美的地方了。
跳上一段擺在路邊的圓木,黛西小心地沿著它走。“嫁給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做石字園的女主人幾乎是值得的了,你不覺得嗎?
莉蓮揚眉。“然後不得不忍受他所有自負的觀點,並準備順從他的每個要求?”她做個鬼臉,鼻子嫌惡地皺成一團。
“安娜貝爾說事實上伯爵比她起初認為的要好很多。”
“幾個星期前發生那樣的事以後,她當然會那樣說。”
姐妹倆陷入沈默,都在回想最近剛發生的戲劇性的事件。當時安娜貝爾和她丈夫,西蒙•亨特,正和伯爵一起巡視他們的機車廠,一場可怕的爆炸差點要了他們的 命。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幾乎是自殺式的衝進車間裏,把他們救了出來。現在安娜貝爾把他當英雄似的看待就很可理解了,事實上,最近她說她認為他的自命不凡都變 得可愛,而莉蓮則酸溜溜地說這一定是她吸入了太多的煙氣,還在受到折磨的後果。
“我想我們應該感激伯爵,”黛西跳下圓木評論說。“畢竟,他救了安娜貝爾的命,我們可沒有一大堆朋友。”
“那只是偶然,”莉蓮粗暴地說。“韋斯特克裏夫會冒生命危險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想失去還有利可圖的生意夥伴。”
“莉蓮!”比她領先幾步的黛西轉頭驚訝地看她。“多麼無情,這可一點不像你。看在老天的份上,伯爵衝進一所著火的房子救出了我們的朋友和她的丈夫……這都不能打動你?”
“我肯定韋斯特克裏夫不會擔心這是否能打動我。”莉蓮說。她正要繼續,卻察覺到了自己語氣中的慍怒,便頓了頓。“我之所以那麼不喜歡他,黛西,是因為他恰恰也很明顯地不喜歡我。他自認在每個可能的方面都高我一等,道德、交際還有智力……噢,我真想找到他的弱點!”
她們沈默地向前走了一段,然後黛西停下來,從路邊茂盛的花叢中摘了些紫羅蘭。“難道你從沒考慮過要對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友善些?”她咕噥著,把紫羅蘭圈成花環帶在頭上,又接著說:“他可能會因此而改變態度。”
莉蓮輕蔑地搖搖頭。“不,他只可能會說些挖苦的話,然後志得意滿。”
“我認為你太……”黛西說,突然全神貫注地停下來。“我聽見水聲,願望井一定就在附近!”
“哦,多榮幸,”莉蓮說,勉強笑著跟在妹妹身後,後者正跑過位於潮濕的草場邊的一條下陷的窄路。沼澤般的草場長滿了藍色和紫色的紫苑,莎草屬植物開著瓶 刷一樣的花,秋麒麟草的長穗沙沙作響。在路邊,有一大片聖約翰草(St. John’s wort)的灌木,成串的黃花就像是灑落的陽光。空氣中充斥著溫暖的芬芳,莉蓮放慢腳步做了個深呼吸。她走近泛著水花的許願井,那個地上的洞有一股春天的 氣息,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柔和而濕潤。
夏初的時候,壁花們曾經來過許願井,依照本地的風俗,每個人都扔了一根針到翻著泡泡的井裏。黛西替安娜貝爾許下了神秘的願望,最後它成真了。
“就在這裏,”黛西說,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針狀的金屬碎屑,那是工廠爆炸時像葡萄彈一樣四處飛濺的鐵片,是安娜貝爾從韋斯特克裏夫的肩膀上拔出來的。甚至 是莉蓮,對韋斯特克裏夫幾乎沒有任何同情心如她,看到那塊醜陋的鐵片時也不免畏縮。“安娜貝爾要我把這個扔進許願井,就跟替她許的願一樣,也替伯爵許一 個。”
“那個願望是什麼?”莉蓮追問道,“你從不告訴我。”
黛西狡黠地微笑著。“很明顯不是嗎,親愛的?我許願安娜貝爾能嫁給一個真心愛她的人。”
“哦,”回想她在安娜貝爾的婚禮上看到的,那一對顯然是掉進了愛河,莉蓮假設這個願望肯定實現了。給黛西惱怒地一瞥,她站得遠遠的看著妹妹行動。
“莉蓮,”黛西抗議,“你必須和我站在一起。如果我們兩個都凝神許願的話,井底的精靈比較能接受願望。”
莉蓮逸出一聲低沉的譏笑。“你不是真的相信井底有精靈吧?老天,你怎麼變得這麼迷信?”
“這話出自一個最近才剛買了一瓶魔法香水的人,可真——”
“我沒相信它有魔法,我只是喜歡那個味道!”
“莉蓮,”黛西笑駡道,“容許這個可能性的存在有什麼害處?我不相信我們經歷的生活沒有一點魔法發生。現在,過來替韋斯特克裏夫伯爵許個願吧,既然他救了安娜貝爾,我們至少可以為他做這個。”
“噢——好吧。我會站在你旁邊——但只是為了提防你不要掉進去。”走到妹妹身邊,莉蓮抬手勾住她纖瘦的肩膀,凝視著髒兮兮的水花。
黛西緊緊地閉上雙眼,合起手掌把金屬片包在裏面。“我會很用力的許願,”她喃喃地說,“你呢,莉蓮?”
“是的。”莉蓮嘀咕著,儘管她許的願,跟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找到真愛相去甚遠。她想得更遠一些:我希望韋斯特克裏夫伯爵會遇到一個能讓他卑躬屈膝的女人。這個想法使她嘴角上揚,露出滿意的微笑,這時黛西把那塊銳利的金屬碎片扔進了井裏,它沉到了井底深處。
拍拍雙手,黛西滿足地轉身離開井邊。“好了,都完成了,”她喜滋滋地說。“我都等不及要看韋斯特克裏夫會栽在誰的手裏。”
“我同情那個可憐的姑娘,”莉蓮回答,“不管她是誰。”
黛西把頭朝莊園的方向歪了歪。“回宅邸嗎?”
當她們開始討論起在最後一次聚首時安娜貝爾提及的主意時,談話很快就轉到了她們的計畫策略上。鮑曼姐妹極其需要一位元監護人來介紹她們進入英國社交界的高 層……而且不能是隨便一位,必須是位高權重,有著廣泛影響力的這麼一位。他/她的支持將使她們被所有的貴族接受,而根據安娜貝爾的說法,這個人選沒有誰會 比韋斯特克裏夫伯爵夫人——伯爵的母親——更適合了。
伯爵夫人去了歐陸旅行,因而鮮少看到。即使她住在石字園的時候,也因為看不慣兒子和專業 人士以及其他一些平民過從甚密,而很少出現在客人面前。事實上鮑曼姐妹從未遇見過伯爵夫人,但是卻聽到很多傳聞。如果這些謠言可信的話,那麼伯爵夫人就是 一位壞脾氣的老婦人,非常輕視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
“為什麼安娜貝爾會認為爭取伯爵夫人成為監護人是我們所有的機會?這遠遠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黛西說,邊走邊反復地踢著一塊小石子往前。“她不可能欣然同意,這是肯定的。”
“如果韋斯特克裏夫要求,她就會。”莉蓮回答,撿起一根枝條,心不在焉地擺弄。“很顯然只要他願意,他就有辦法能使伯爵夫人同意。安娜貝爾告訴我夫人並 不贊同奧莉維亞夫人和肖恩先生結婚,她甚至不準備出席婚禮。但是韋斯特克裏夫知道這會非常傷他妹妹的心,所以他強迫她去了,而且還讓她客客氣氣的。”
“真的?”黛西好奇地笑看她。“他是怎麼做到的?”
“拿出戶主的架勢咯。在美國女人才是家庭的核心,可是在英格蘭每件事都圍著男人打轉。”
“唔,我不太喜歡。”
“我知道,”莉蓮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陰鬱地說,“據安娜貝爾說,英國丈夫要批准功能表的內容,傢俱的擺放,窗簾的顏色……一切。”
黛西看上去驚呆了。“那亨特先生也要操心這些事?”
“呃,不——他不是貴族。他是個職業人士,一個商人通常不會有時間來處理這些瑣事。至於貴族老爺們就有足夠的時間來插手屋子裏的每件小事。”
不再踢石子,黛西蹙眉望向莉蓮。“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嫁給貴族,住進又大又老又脆弱的房子裏,吃著黏糊糊的英國菜,還要試圖對一群毫不尊重我們的僕人發號施令?”
“因為那是媽媽想要的,”莉蓮冷淡地回答。“還因為在紐約沒有誰會想娶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這是令人遺憾的事實,在紐約的上流社會裏,新富階層的男性要 締結滿意的婚姻還是十分容易,而平民血統的女性繼承人則既不會被藍血階層看中,而那些暴富的人要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也不會選擇她們。因此去歐洲獵夫,那 裏上流社會的男人需要富有的妻子,這成了她們唯一的出路。
黛西的眉毛擰成一團,諷刺的咧嘴笑開。“要是這裏也沒有人想要和我們結婚,那該怎麼辦?”
“那我們就成了一對邪惡的老處女,在歐洲來回折騰搗亂。”
黛西衝這個想法大笑起來,手伸到背後卷著她的長辮子。對她們這樣年紀的年輕女士來說,散步不戴帽子是不合宜的,但卻遠遠不及把頭發放下來那麼不符禮儀。 但不管怎麼說,鮑曼兩姐妹都有一頭豐厚烏黑的長髮,而把這些頭髮全部用髮針固定在頭頂,盤成雖時髦卻錯綜複雜的髮型,實在是一項痛苦的折磨。她們每個人至 少需要三打髮針才夠用,而莉蓮如果要參加一場正式的晚宴,為了盤出一個像樣的髮型而對頭髮做的各種拉扯和扭卷,簡直會讓她敏感的頭皮疼死。她不止一次的嫉 妒安娜貝爾•亨特,輕柔絲滑的頭髮好像總是表現得和她希望的一樣恰如其分。此刻,莉蓮只是簡單地把頭髮束在頸後任由它們垂在背部,在公共場合這種款式可絕 對不會被允許。
“那我們該怎麼去說服韋斯特克裏夫,讓他母親成為我們的監護人?”黛西問。“看起來不太靠得住,他不會答應做這樣的事。”
揮揮手,莉蓮將手上的枝條用力扔進林子裏,拍掉掌心的樹皮屑。“我不知道,”她承認。“安娜貝爾曾試圖讓亨特先生為我們去說一說,但是他當場拒絕了,他覺得這是在濫用他們的友誼。”
“如果我們能用某種方法迫使韋斯特克裏夫就範,”黛西沉思地說。“騙他,勒索他,諸如此類的。”
“如果一個男人做了什麼不欲為人知的不體面的事,你才可能勒索他。我懷疑那個乏味的、令人厭煩的老韋斯特克裏夫會有什麼事是值得被勒索的。”
黛西被她的描述逗得咯咯直笑。“他不乏味,也不令人厭煩,他甚至不老!”
“媽媽說他都至少三十五歲了。我得說那真的是很老了,不是嗎?”
“我敢打賭大多數二十來歲的男人都比不過他。”
就和往常一樣,當談論重點變成韋斯特克裏夫時,莉蓮總是會被挑撥起來,跟她小時候被哥哥們激怒的樣子沒什麼區別,他們把她心愛的洋娃娃在頭頂上來回地拋 來拋去,直到她哭起來才還給她。為什麼一提及伯爵就令她有相同的感覺?找不到答案,她急躁地聳聳肩,揮去腦中黛西的談論。
靠近房子的時候,她們聽見遠處傳來興奮的狗吠,隨即是一陣稚嫩的歡呼聲,好像是孩子們在玩耍。“那是什麼?”黛西問,看向馬廄的方向。
“我不知道,但聽起來像是有人在慶祝。我們去看看。”
“我們沒多少時間了,”黛西警告。“如果媽媽發現我們不見了——”
“我們會很快的。哦,求你了,黛西!”
就在她們猶豫的時候,另一陣噓聲和笑聲從馬廄的院子那邊飄來,和她們四周寧靜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莉蓮的好奇心更濃了,她笑著對黛西鹵莽地說:“我和你賽跑,看看誰先到。”然後拔足便跑。
黛西提起裙擺,飛奔在她身後,儘管黛西的腿要比莉蓮短,但她像個小精靈般輕巧敏捷,她們幾乎同時到達馬廄的院子。努力跑上一段長長的斜坡,莉蓮輕喘著, 在整潔的小圍場的籬笆外面繞著走。她看見一群男孩子,五個人的年紀在十二到十六之間,就在不遠處的小場地裏玩耍。從制服看得出他們是馬童,靴子被丟在一 邊,正赤腳奔跑。
“你看見了嗎?”黛西急切地問。
掃視著這個小團體,莉蓮看見他們中的一個正揮舞著一根長長的柳木球棒,便高興地笑起來。“他們在玩跑柱棒球!”
這個遊戲由球棒、皮球和分佈在一個菱形的場地裏的四個禁區壘組成,它儘管在美國和英格蘭都很受歡迎,但在紐約,風行的程度遠遠高過其他地區,各個階級的 男孩和女孩都熱中這個運動。莉蓮看著一個馬童跑過壘邊,溫暖的思鄉之情充斥著胸臆,她熱切地回憶起在許多次野餐後,都會緊接著玩一下午的跑柱式棒球。看得 出來這塊場地經常做此用途,禁區柱深深地釘在地上,柱間區域經常跑到的路線被踩得寸草不生,像是幾條土路。莉蓮認出其中一個小傢伙正是前兩個月,在壁花們 玩的那回不完美收場的遊戲裏,借給她球棒的人。
“你想他們會讓我們一起玩嗎?”黛西期望地問。“只玩幾分鐘?”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行的。那個紅頭髮的小夥子——之前就是他借給我們球棒的,我記得他的名字叫亞瑟……”
這時,一個又低又快的投球疾奔向打擊手,他做出俐落漂亮的打擊。扁平的球棒穩穩擊中了皮球,球帶著巨大的衝力改變了方向朝她們而來,就像個紐約的 “hopper”。上前幾步,莉蓮赤手捕到球,然後像個熟練的外野手一樣投給站在一壘邊上的男孩。他反身接住,吃驚地看著她,其他的男孩也注意到了站在圍 場邊的這對年輕女士,他們都遲疑地停了下來。
莉蓮大步向前,視線盯住紅發的男孩。“亞瑟?你還記得我嗎?我六月份在這裏——你借給我們球棒。”
男孩迷惑的表情消失了。“哦,是的。你是……你是……”
“鮑曼小姐。”莉蓮隨意地朝黛西做個手勢。“這是我妹妹。我們只是想知道……你們能不能讓我們玩玩?就一小會兒?”
一片呆呆的沈默。莉蓮猜到借給她球棒是一回事,但允許她加入一群馬童的遊戲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的技術並不是那麼差,事實上,”她說。“我們在紐約經常玩的。如果你們擔心我們會讓遊戲變得慢吞吞——”
“哦,不是那樣的,鮑曼小姐。”亞瑟聲明,他的臉變得跟他的頭髮一樣紅。他猶豫不決地看了同伴一眼,接著轉向她們。“只是……你們那樣的淑女……你不能……我們是僕人,小姐。”
“這是你們的業餘時間,對不對?”莉蓮反駁。
男孩小心翼翼地點頭。
“好,這也是我們的‘業餘時間’,”莉蓮說。“而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棒球遊戲。噢,讓我們參加吧——我們決不會說出去!”
“讓他見識見識你的spitter,”黛西從嘴角往外迸字。“或者hornet。”
看著男孩子們迷惘的臉,莉蓮照辦。“我很會投球,”她說,意味深長地舉起手臂。“快球,擦棒球,變化球……你們就不想看看美國人是怎麼投球的?”
計謀成功了,她能看出來。但亞瑟躊躇地說:“鮑曼小姐,如果有人看見你們在馬廄圍場裏玩跑柱棒球,我們會被罵死的,而且——”
“不,不會的,”莉蓮說。“我向你保證,如果被人逮到,我們會承擔所有的責任,我會告訴他是我們逼你們做的。”
莉蓮和黛西又是誘哄又是懇求,儘管整群男孩看上去並不隱瞞他們的懷疑,但最終還是同意了。握住老舊的皮球,莉蓮彎起手臂,把指節弄得劈啪作響,對著一名 打擊手擺出投手的姿態,後者正站在一塊被用來當作本壘的城堡石頭邊。莉蓮把重心放在左腳,一個跨步,使出快而有力的一投,打擊手揮舞球棒,但落了空,球呼 嘯著飛進捕手的手裏。幾聲贊許的口哨向莉蓮的成果致敬。
“對一個女孩來說,這條胳膊到不壞!”來自亞瑟的評論讓莉蓮咧嘴笑起來。“現在,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什麼是你說的變化球?”
球傳回來,莉蓮再次握住球面對打擊手,這次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夾住皮球。她向後退,舉起胳膊,然後用手腕將球猛地投擲出去,加諸的旋轉力量使球快要到達城 堡石的本壘時,突然急劇地向內轉彎。打擊手又沒有碰到球,但他為這個變化球大聲叫好。再下一輪投球時,他終於擊中了,將它打向了場地的西邊;黛西興奮地跟 在球後奔跑,接到球後奮力擲向第三個禁區柱,在那裏的內野手跳向空中,將球攫在了拳頭裏。
在那幾分鐘裏,這個運動快節奏的娛樂性使得 比賽者們丟掉了所有的顧慮,他們的擊球、投擲和用盡全力的跑動開始變得奔放不羈。莉蓮就像馬童們一樣響亮地又笑又鬧,這讓她想起了無拘無束的童年。自從踏 上英格蘭的土地以來,數不清的規定和沉悶的禮節幾乎令她們窒息,能夠忘掉那些,就算只有一小會,也真是難以形容的安慰。這是極其快活的一天,比起紐約來, 陽光如此明亮卻又如此溫柔,吸入肺裏的空氣也那麼柔軟新鮮。
“該你擊球了,小姐。”亞瑟說,抬起手要她把球傳過來。“讓我們看看你的擊球是否和投球一樣好!”
“她不行。”黛西立即告訴他,而莉蓮則做了個手勢,使得男孩們用一種氣人的高興勁兒大笑起來。
可惜這是事實。相對於她投球的精准,莉蓮一點也沒掌握擊球的藝術,這一點被黛西——一個出眾的打擊手——高高興興地指了出來。拾起球棒,莉蓮像握錘子一 樣,用左手緊握著把手,然後右手的食指微微張開。把球棒豎過肩頭,她等著投球,用狹窄的視野測定球速,然後盡全力揮棒。結果她挫敗地看著球從球棒上方旋轉 而過,又飛過捕手的頭頂。
外野手還沒能夠追上去撿,球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給扔回了投手。莉蓮看見亞瑟的臉突然變得刷白,和他火一般的頭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免有點困惑。好奇到底是什麼能讓他的臉如此變色,她轉身看看身後,發現捕手在看見來人以後,似乎也停止了呼吸。
在那邊,隨隨便便靠在圍場柵欄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馬克斯,韋斯特克裏夫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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