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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舞會?”薇安瞪著肯南,覺得他一定是瘋了。他們坐在樓下的客廳裏,他剛剛說出他和康若石爵士的計畫。他好像很同情她的壓力,可是很顯然的,就這件事來說薇安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要我在公開場合露面,”薇安不安的繼續說。“而且還不是一般場合,是一個正式的大型舞會,好讓全倫敦都知道我還活著。這會讓狀況比現在危險至少十倍。”
“我會保護你,”肯南平靜的回答,走向金色錦緞鋪面的沙發,在薇安身旁坐下,拾起她緊握成拳的小手,輕輕摩挲著,直到她的手指在他手裏放鬆。“相信我,”他說,望著她憂慮的面容,輕輕的微笑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 你的。”
“舞會裏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她說,緊握住肯南的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你什麼也不用說或做,只需去露個面。”
“我不想去。”薇安哀求著,用空著的手揉著額頭,想減輕一陣陣的抽痛。
“我懂,”肯南溫柔的回答。“可是這件事一定要做,薇安。現在……我要帶你回你住的地方,好找幾件舞會穿的衣服。我猜你至少有二十幾件晚禮服,如果要我去替 你挑一件,我可能永遠也挑不出來。你之前說過想回家看看,現在正是時候。”
薇安蹙眉看著兩人交纏的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安定自己躁動的心。所有的人都會盯著她看。既然過去認識的人她一個也不記得,該怎樣和人家交談、微 笑、跳舞呢?薇安一點都不想和一群陌生人擠在一起,而且那些人一定會覺得她是奇怪的騙子,或其他同樣討人厭的角色。薇安最害怕的,是自己會變成顯眼的目 標。要是當初襲擊她的人回來想了結她呢?萬一肯南因此而受傷甚至被殺呢?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薇安說。“為什麼我得去參加舞會,用那麼戲劇化的方式展示自己?為什麼不能用其他方法洩漏消息?你根本不知道是誰想殺我,對不對?因為你沒辦法決定誰是嫌犯,就想用這種極端的手段引他出來。”
“我想要逮到那個混蛋,”肯南平靜的說。“而這是最快的方法。”
肯南把薇安從沙發上拉起來,帶著她走到門口,示意管家太太幫他們拿外套。他替她系好披風,又給她戴上一頂天鵝絨小帽。帽檐垂下淡紫色的面紗,把她的臉藏在一片朦朧之後。
薇安從面紗後怒氣衝衝的瞪著他。“這簡直像喪服的帽子,”她說。“我看起來像要去參加喪禮,我只希望不是我的。”
他輕笑著。“這是我找到最能蓋住臉的帽子,我不會讓你出任何事的。少了你,這世界會變得很無聊,當然啦,也會變得比較平靜。”
肯南穿好外套後,一名男僕陪他們走向在門口等著的馬車。薇安本來以為他們會坐計程車,她很驚訝的發現門外是一輛漂亮的私家雙人輕型馬車,閃亮的黑漆鑲 著金色的框,拉車的是兩匹一模一樣的栗色駿馬。薇安忍不住對這車的高雅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沒想過你會有像這樣的馬車,”薇安說。“我還以為鮑爾街警探到 哪裡去都用走的。”
肯南的綠眼中跳躍著笑意。“如果你喜歡,我們也可以用走的。”
薇安微笑回覆這個淡淡的玩笑。“謝了,”她輕快的說。“我勉強接受這輛車。”
男僕扶她上車,在她身上圍上一條厚重的羊毛毯。薇安謝謝他,沈進柔軟的皮椅裏,愉快的歎了口氣。在屋子裏關了那麼多天之後,清爽的寒風舒服的吹在臉 上,讓她精神一振。肯南登上她身旁的座位,熟練的執起韁繩。等男僕爬上車後的位子,肯南一揮韁繩,出聲指揮馬兒前進。馬兒們流暢的踏著整齊的步子,馬車在 卵石路上平順的走著。
薇安茫然的看著眼前流過的街景,眼神搜索著任何可能讓她覺得熟悉的小細節。
每條街道都各有特色,一條街上住的都是作家和書商,另一條街上都是肉店和麵包店,下一條街上林立著莊嚴的教堂。上流人士走過沿街徘徊的妓女和乞丐。貧 富在街上刺眼的混合並列著。空氣中充滿濃重的氣味,牲畜、食物、河水、污水、塵土……種種臭味混在一起。她很快就因為味道太重而嗅覺麻痹無法分辨了。他們 看到一群頑童正在騷擾一個穿著絲綢衣裳的花花公子……有個醉醺醺的浪蕩子兩手各摟著一個女人從酒店走出來……還有頭上、肩上扛著木箱的小販。
薇安的注意力很快轉到肯南身上,他靈巧的駕著馬車,穿越手推車、家畜和堵住街道的行人。他在繁忙的城市中泰然自若,全然熟悉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角落。她忽然想到,肯南是倫敦少數和每個階級都有來往的人,上自皇室貴胄下至尋常小賊。
他們來到一排高級住宅前,在一棟有著黃銅大門的房子前停下。“這是我家?”薇安遲疑的問,看著樑柱環繞、高大的拱形門廊。
肯南深不可測的看了她一眼。“這就是你家。”
男僕急忙跑過來牽住馬,肯南扶薇安下車。他輕輕把薇安放在地上,支撐著她直到她站穩。他伸出手臂,護著她走到門口,打開門鎖。
薇安小心翼翼的走進去,站在門廳等肯南點上油燈和牆上的燭臺。這個地方,牆上貼著法國花紋壁紙,裝飾著路易十四風格的傢俱,很美、很女性化……也很陌生。她摘下帽子,放在樓梯一根欄柱上。
光線由門廳照進來,薇安慢慢從鑲框玻璃門走到一張以大理石為桌面的金漆木桌旁。她從桌上拿起一件瓷器,細細看著。那是兩個瓷人,一男一女,正在說話, 女的一邊摘著野花放進膝上的籃子裏,這副景象純真迷人。薇安翻過瓷器,卻看到男人的手正伸進女人的裙子裏。對這個惡劣的玩笑皺起眉頭,薇安放下瓷器,看向 肯南。他正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她,混合著好笑和無奈。
“想起什麼了嗎?”他問。
她搖搖頭走向樓梯。肯南立刻跟上去,配合著她的步伐走向二樓。他手裏拿的油燈在兩人身後投下變形的影子。在最後一階停下腳步,薇安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臥房在這個方向。”肯南輕輕抓住薇安的手臂,帶著她走到右邊最後一間房間。他們走進牆上貼著深綠色絲綢的房間,裏面有一張雕刻精美的大床放在平臺 上,讓人覺得那是一個隨時準備演出什麼的小型舞臺。薇安不自在的皺起眉頭,看著那張床,肯南則點亮更多盞燈。她轉過身,看到那幅畫像。
一瞬間薇安只看到一大片肌膚,女性軀體的藝術展現……然後才發現畫裏的人是誰。
“那是我!”她窒息的低聲說。火燙的顏色爬上臉龐。她驚叫著轉身背對,無法再看。
“看來你不記得曾為這幅畫擺過姿勢。”肯南的聲音裏有一絲可疑的笑意。可是薇安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甚至還想譴責肯南惡劣的幽默。薇安充滿了對自己感到 的羞恥和憤怒。在這一刻之前,她心中的一個角落一直相信自己沒做過肯南說的那些事。可是現在,真相就掛在沈重的金色畫框裏,過去的她暴露著、炫耀著每一個 華麗的細節。
“我怎麼會……怎麼有人會為那種畫擺姿勢?”她問著,用手蒙住臉。
“你知道的,藝術家常常用裸體模特兒。”
“那幅畫很顯然不是為了表達任何藝術,”她輕蔑的說。“它唯一的作用是……”
“色誘。”肯南柔聲說。
她放下雙手,緊扣在身邊,仍然沒有面對他。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感受到那麼強烈的羞辱……燃燒著她血管的內壁。“把它拿下或蓋起來。”她絕望的說。
肯南聲音裏的笑意不見了,他回答的時候,聽起來有一些疑惑。“我已經看過那幅畫了,薇安。”
雖然一點道理也沒有,可是薇安無法忍受那幅畫掛在他們兩人眼前……那感覺就像她本人赤裸的站在他的面前。“我不喜歡,”她厲聲說。“我沒辦法跟那幅畫處於同一個房間。幫我處理一下,求求你。”
他從她身後接近,發現她全身僵硬,他的手握住她窄窄的肩。“你在發抖,”他驚訝的低聲說。“沒什麼好難過的啊。”
“如果掛在那裏的是你的裸體畫,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肯南突然竊笑。“親愛的,我很懷疑任何畫家想畫我的裸體畫,我不是個好題材。”
此點有待討論,她私自想著。她親眼見到的,肯南的魅力比起任何繪畫中的男性毫不遜色……可是她絕對不會說出來。
他溫柔的想把她轉過去面對他。“好啦,沒有那麼可怕。深呼吸。”
她抗拒著,頑固的低著頭,眼睛盯著地板。“等你拿開那幅畫,我才動。”
一陣溫暖的氣息隨著笑聲煽過她的耳朵。“好吧,該死的。”鬆開她,肯南走過房間到那幅畫前。接著一陣抓搔的聲音,沈重的畫框喀喀作響,然後肯南嘲弄的聲音劃破緊張的沈默。“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薇安轉身,看到他把畫拿了下來,背面朝外靠在牆上。“謝謝,”她說,歎了一口氣。“我要燒掉那個可怕的東西。”
“等你記憶恢復之後,很可能會改變主意。”
“我不在乎記憶恢復以後會怎樣,”她嚴厲的反駁。“就像我跟你說過的,我不會再做交際花了。”
肯南帶著明顯的懷疑看著她,那眼神讓薇安氣急敗壞。“再說吧!”他含糊的說。
另一幅畫吸引了薇安的視線,一幅小型的油畫,裱著細緻的鍍金框。這幅畫掛在梳粧檯邊的牆上,好像她想在每天噴香水、上粉、梳頭的時候都看到它。她走上 前去,越來越好奇的看著。這幅畫跟房子的其他部分一點都不搭配。看得出來是出自業餘之手,使用的色彩鮮明活潑。畫裏是一棟鄉間小屋,木柵欄環繞著白色建 築,四周種滿大片薰衣草,屋後有銀色的樺樹。茂盛的薔薇灌木開著美麗的白花遮住了屋前。
薇安無法將眼睛由畫上移開。她很肯定自己到過這個地方,在那裏度過歡樂時光。“好奇怪,”她低聲說。“我覺得……我覺得……給我這幅畫的人……”她疑惑的停下。“噢,我真想知道那棟小屋在哪裡!”
“那可能是英國任何一個地方。”肯南挖苦著。
薇安輕觸畫布角落的落款。“狄,”她高聲念出來。“這個姓好耳熟。是我的朋友嗎?或者甚至可能是……”
“戀人?”肯南靜靜的介面。
她的手猛然收回,皺起眉頭。“可能是。”記憶在無法超越的心靈高牆後掙扎著。薇安挫敗的走向巨大的對開衣櫃,櫃子上裝飾著大片鍍銀的鏡子,兩側是裝內 衣的抽屜。打開其中一扇門,薇安看到一整排禮服,想像得到的顏色都有,質料更是包括絲綢、天鵝絨和錦緞,裙幅飛舞著,像蝴蝶的翅膀。許多件都帶著香水的芬 芳,攻瑰混合檀香木的氣味,在薇安鼻翼中勾起一陣甜蜜清爽的香氣。
“這裏什麼款式都有,”薇安說完感覺到肯南的視線看著她。“從最保守的到最嚇人的。我們想要製造怎樣的效果?”
“豔光四射的杜薇安。”肯南說。
薇安回過頭看著他。“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穿什麼衣服?”
“一件人魚裝,綠色絲質禮服帶著小小的薄紗袖子。”
薇安忙碌的在禮服堆中翻找著,終於找到符合他描述的那件。“這件?”她問,拿高給肯南看。
他點頭,表情似乎有說不出的苦澀。
薇安把禮服在身前比著,低下頭看。這件禮服做得很美,閃亮的綠色衣料,領口裝飾著白色緞帶縐邊,讓薇安聯想起海水的泡沫。的確是件人魚裝沒錯。顯然,她對衣著很有品味……這也是必要的吧?交際花的首要任務,就是當機會出現時懂得展示自己。
“我可以穿這件去參加舞會,”她說。“你覺得呢?要不要讓它再登場一次?”
“不。”他的臉上飄過一陣陰影,帶著明顯的厭惡望著那件衣服。
薇安沈思著把那件禮服掛回櫃子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不是不太愉快?”她一邊翻著一長排的衣裳一邊輕聲問。
他的聲音裏隱約帶著尖銳的緊張。“你想起來了?”
“沒有……可是你臉上的表情……誰都看得出來那不是愉快的回憶。”
“的確不是。”他決斷的同意著。
“是我討厭你,還是反過來?”
“應該是彼此厭惡吧。”
“那我們怎麼會……也許該說你怎麼會跟我做了些安排?”
“你有辦法梗在男人心裏。”
“像根魚刺。”薇安無可奈何的說,然後笑了起來。她拿出三件禮服,一件白色、一件古銅色和一件淺紫色的,把它們堆在床上。肯南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折起精美的衣裳。“其中一件可以派上用場。”她說。
“不用試穿嗎?”肯南問。
“何必呢?這些都是我的衣服啊,怎麼會不合身?”
“你在泰晤士河溺水之後瘦了一些。”他走過來很老練的量著她的腰,他的大手幾乎把她完全圈住。薇安被他的碰觸和站在身後的感覺嚇了一跳。光是肯南的接 近和那張鋪著絲質床單的大床,就讓她的神經緊張不已。憶起他的手在探索她的身體時那樣奇異的溫柔,以及他在她唇上所烙下溫暖美好的吻,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一陣猛烈的顫抖。他一定感覺到她這些不由自主的動作,因為腰上的手突然收緊,雙唇貼近她的耳朵,直到她感覺到他以呼吸所做的愛撫。
“不必試穿,”她終於擠出話。“而且,我沒法自己扣上再打開那麼多釦子。”
“我很願意幫忙。”
“我知道你願意。”薇安顫抖著微笑回答。激情,或激情即將來到的期望,在她的全身奔流,聚集在下腹,讓她的腿都軟了。在透不過氣來的一刻,她多麼想要向後靠,仰起頸項邀請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胸口上。
可是就在閉上眼睛之前,她從鏡子裏看到這奢華的房間……在這個房間裏,她取悅過那麼多男人……這個想法忽然讓她反胃。很可能肯南也有一些秘密的幻想, 想要她替他滿足。就算薇安想和他上床,她該怎麼表現得像傳說中那樣呢?薇安根本不記得該如何取悅男人。可是為什麼呢?她很確信可以記起任何在書中讀過的東 西……那麼她對性愛的龐大知識,又怎麼會一絲不留呢?困惑的她從他身邊跳開。
“肯南,”她慌亂的說,“有件事情我一定要知道。你和我在……呃……當我們……”她悲慘的望了大床一眼,回頭看著肯南警覺的綠眼。“你覺得那經驗如 何?我是說……我的表現怎樣?像傳說中那樣好嗎?我是不是……噢,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啦!”雖然紅著臉,但她的眼神跟隨著他的。
很怪的是,他對這個問題似乎跟她一樣為難。“我無法把你和其他我睡過的女人做比較。”他逃避的說。
“所以?”薇安催促著,希望他說下去。
肯南僵硬又緊張,覺得像被逼到角落,而傑拉德爵爺對薇安性技巧的銷魂描述在他耳邊響起。肯南聽見自己重複著傑拉德爵爺的說法,平直的聲調一點也沒有洩漏他的不安。“你在床上毫無禁忌,所以 你起碼是一個娛樂價值很高的床伴。”
“真奇怪,”她低聲咕噥著,臉上仍是一片潮紅。“下床之後的我卻禁忌一大堆。”
他們兩個以同樣的謹慎打量著對方,彷彿各自保護著什麼絕不能讓對方知道的秘密。
第九章
參加過無數舞會與社交聚會,肯南已厭倦這種場合,它們全都一樣。男士們穿著正式的深色服裝,女士們穿著暴露的禮服;年長的賓客在牌室玩著惠斯特橋牌, 而年輕的賓客在側廳裏跳舞,戀愛中的情侶則聚集在起居室中。鋼琴家、小提琴家、大提琴家演奏著音樂,女士們坐在房間旁邊的小椅子上等待男士來邀舞;餐飲室 則傳來賓客忙碌的聲音……享用分量無限的微熱晚餐。
以及到處都充滿了高溫、八卦傳聞、討厭且虛偽的應酬式微笑,空氣中混雜著食物的油膩與甜膩的髮油味,以及濃烈的香水味。
從頭到尾都非常單調與無聊。
但是,今晚不同。他將和一個全倫敦都認為已經死亡的女人一同出現。到了明天,杜薇安還活著的消息將傳遍倫敦的每個階層,而且她還是挽著莫肯南的手在裏奇菲宅邸的舞會上出現。他深信,經過今晚的露面,曾企圖要殺她的那個人將會露出馬腳。
喝著白蘭地,肯南在家中的門廳等待著。由侍從與男僕隨侍的黑金色馬車已停在前門。距離他讓薇安準備好出門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但是,從經驗中他知道,女人每到這種場合總是會遲到。
女僕瑪莉飛快地從樓梯上下來,臉上寫滿了興奮。“她已經快準備好了,柏太太正在檢查最後的細節。”
肯南不耐煩地點點頭,環顧四周,發現門廳漸漸地擠滿了男僕、管家與女僕,甚至他的貼身男僕肯洛也在其中。他們全都很期待地盯著樓梯。這使他不解,他們 似乎因為這件事而感染分享的喜悅。薇安的存在使這棟屋子有了生氣,並微妙地改變了屋子裏明顯的陽剛氣息,它已經不像是一名單身漢的住所,眼前就像是常發生 於許多住宅的儀式:僕人們聚集,等待房子的女主人穿著華服出現……但是,這種事從來不曾在他的住所中發生。
肯南對著這群僕人皺眉,雖然他們似乎都沒發現他的不悅。薇安並不是這棟屋子的女主人。然而,大家似乎都不想承認這個事實。薇安運用了她那迷人且甜美的態度迷惑了每一個人,上自管家下及廚房裏的女僕,全都喜歡她。他輕視他們所有人對她的喜歡,包括他自己的。
然而當薇安出現,僕人的口中傳出一致的讚歎聲時,他腦中的想法全都消失。她一個人從樓梯上走下來,身上那件微微發亮的古銅色禮服,宛如液態的金屬包圍 著她。沒有其他顏色可以如此完美地突顯她頭髮的豐澤,及她那像蜜桃與凝乳般的膚色。低胸的上衣將她的胸部托得更高,那裏所展現的美景,使得肯南嘴內的唾液 大增。他盯著薇安,只覺得吞咽困難,手中的白蘭地搖搖欲墜,甚至沒發現肯洛已巧妙地將它取走。
短短的袖子完美地呈現出肩膀的曲線,手臂戴著白色的長手套,一條鑲飾金邊的古銅色絲巾隨意地垂掛在兩隻手肘上。唯一的裝飾品是一條系在腰上金色與古銅色交織的三角形方巾。
他望進薇安的眼裏,她那睫毛濃密的藍色雙眼中的笑意,使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頭髮以辮子盤成皇冠的樣子,這是他從沒看過的髮型,但是,明天全倫敦的 女人絕對都會開始模仿。他現在才想到,她並沒有佩戴任何珠寶。從前的薇安一定會要求佩戴一些裝飾品,尤其是去參加這種人人百寶盡出的舞會。
然而,薇安和僕人似乎發揮了即興的創意,用一條古銅色的薄紗系在喉間,藏住還稍微看得見的一點瘀青。且在正面用一隻像皇冠般的金色領巾夾將薄紗固定 住。那只領巾夾,一看即知是國王送給他的禮物,只有在特殊場合中保護過國王的警探,才有這個禮物。這也是她全身上下僅有的、屬於肯南的私人裝飾品。
看到這個警探才會有的獨特皇冠領巾夾被用來裝飾薇安漂亮的喉嚨,將會造成如洪水般的流言蜚語。今晚參加舞會的每個人都將認為薇安是他的情婦。
既高興又氣惱的肯南質疑地看了肯洛一眼。男僕微禿的額頭髮紅。“呃……柏太太問我有沒有什麼領巾夾可以用,”他帶著歉意地說。“先生,這是我唯一可以找到的。”
“以後,如果沒有我的允許,不准把我個人的物品借給別人。”肯南低聲抱怨。
“是,老爺。”
薇安走到肯南的面前,一道淺紅褐色的眉毛輕輕挑起,詢問似地看著他。
肯南盯著她,臉上沒有一絲微笑。“還可以。”他不敢多說,害怕聲音會顫抖且透露太多。
然後是一陣沉默,他感覺到僕人們責備的眼神。突然間,那些僕人異口同聲說出一連串的讚美,努力地彌補主人的笨拙。
“小姐,你美得像一幅畫。”
“……舞會裏一定是你最出色……”
“……這件禮服使你好像一位皇后……”
熱切與困擾的感覺在肯南的胸中擴散,讓他想嚴厲責駡這群僕人,竟然如此荒唐地在意一個妓女的感覺。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也跟這群僕人一樣,臣服在薇安的魔法之下。
來到裏奇菲倫敦宅邸門前的車道,封閉的馬車中,斷斷續續的交談逐漸地被沉默取代。薇安顯然很緊張,肯南對於沒能減輕她心中的恐懼,感到一絲罪惡感。她 即將面對一群陌生人。再加上,過了今晚,她可能再一次成為那個兇手覬覦的目標。肯南欽佩她的勇氣、冷靜的外表,以及願意將她的安全託付給他的信任。
然而,他卻故意保留她所亟需的保證。他就是無法開口幫她把情況改善一點。他在生她的氣,氣她生得如此美麗,氣她曾經過著那樣的生活,而造成今天這種局面。他想懲罰她曾對其他的男人如此慷慨,而不是只屬於他一人。
這個想法讓他無比震驚,但他無法甩開這個念頭。他希望薇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只屬於他。但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也不合理。
他告訴自己,拿薇安的過去來責怪她,委實太假道學。畢竟他自己也沒有過著如和尚一般的生活。而且,薇安也無法改變做過的事情。她已經宣稱對過去的濫交 感到後悔,肯南相信她的話。但是,他仍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忌……嫉忌一個妓女……天啊,如果他的朋友和敵人知道,一定都會取笑他。絕對不可以有人知道他是多 麼喜歡薇安,連她都不能知道。
“你覺得會有多少人參加這個舞會?”薇安看著窗外那有著廣大前廊,而外牆由琥珀色石頭砌成的巨大宅邸。宅邸旁邊與後面的區域,被上面有著石獅的花園高牆包圍著,那些石獅似乎以莊嚴且不屑的眼神俯瞰著四周。
“至少三百人。”肯南簡短地回答。
薇安仍靠著窗戶,從她裸露的肩膀上看到明顯的顫抖。“這麼多人看著我……我很高興我不用跳舞。”坐回椅子上,她提起禮服的邊緣,露出穿著長襪的纖細腳踝,懶懶地看著它。
肯南眯起眼睛盯著她曲線美麗的腳踝。他多麼想觸摸它,並將手沿膝而上她的大腿內側,甚至更深入。他的手指忍不住地抽搐。馬車裏的氣氛變得死寂,薇安則擔心地看著他。
“有什麼不對嗎?”她率直地說著。“你的態度……嗯,你變得很疏遠。難道你跟我一樣緊張?或是有什麼事讓你困擾?”
有經驗的女人都會很清楚的事,薇安竟然還要問什麼讓他困擾,使得肯南想抓住她搖晃。“你猜呢?”他尖銳的聲音從牙縫中迸出這兩個字。
薇安搖搖頭,顯然很困惑。“如果是我說了、或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喔!”她突然不說話,摸著喉嚨上的領巾夾。“是這個,對不對?”她極後悔地問 著。“我知道我不應該戴這個,但是沒有其他的東西了,而我又想遮住脖子上的痕跡。我跟柏太太還有肯洛說了,但是他們說你絕不會……”她動手想把領巾夾拿 掉。“對不起,在我們進去之前,幫我把它拿下來,並原諒我借用你的東西——”
“住手,”他嚴厲地說著,“跟這個該死的領巾夾無關。”但她仍繼續用力拉扯。在馬車狹窄的空間裏,他靠過去抓住她的手。她靜止不動,她的臉如此接近他 的,豐滿的胸部就在他的鼻子與下巴下方。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觸摸並釋放她那美好的胸脯,愛撫並親吻它,將他的嘴緊緊覆在她柔軟的粉紅色蓓蕾上,並用舌頭在上 面畫圈。
他過緊的抓握令她皺起眉頭,但是她並沒有試圖後退。肯南知道他的呼吸正在洩漏他的想法——他喘得就像跑著要跟上主人馬車的男僕。隨著每一次深呼吸,他聞到一種甜美並純淨的香味,直衝腦門。
“那是什麼味道?”他低聲地說道。
薇安小聲地回答:“柏太太用香草為我提煉的。你喜歡嗎?”
“我們從你城裏的房子也拿了一些香水過來。你為什麼不用?”
薇安盯著他的嘴,再看向他的眼睛。“它們不適合我,”她低語。“味道太濃。”
肯南再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滿清淡香草氣味的空氣。“這味道聞起來像一個灑滿糖粉的餅乾。”他生硬地說著,讓他非常想要咬一口的餅乾。她的香味是如此地純真、舒適與令人喜愛,使他血脈僨張,肌肉因明顯的欲望而僵硬。
薇安的手在他的緊握中逐漸放鬆,身體似乎也習慣了他的靠近。他們的呼吸混在一起,肯南看到她的臉逐漸變紅。他的心中滑過一個念頭……他考慮叫馬車夫繼 續向前走,而當馬車在倫敦街頭搖晃地行駛時,他可以在馬車裏與薇安做愛,將她拉到膝上,而當她愉悅地扭動身體時,將自己置於她的體內——
男僕敲了馬車的門,隨即將門拉開。肯南突然地鬆開薇安,使她倒抽一口氣。然而她仍困惑但優雅地拿起棕色的絲質披風,裹住肩膀。夜晚微涼的空氣湧入馬車,幫助肯南的大腦恢復正常運作。他好像剛從 沉睡中醒來,用力地揉揉眼睛,離開了馬車。男僕放了一個腳踏板在馬車門下,協助薇安下車。
薇安幾乎是立刻就吸引了那一群正要走進大門的男士與女士的注意。她紅色的頭髮似乎可以吸引馬車燈所發出的光,閃閃發亮。她假裝輕輕地挽住肯南的手,但他感覺到她的手指陷入他的外套。
“我的天啊!”他聽到附近某人低語。
“有可能真的是……”
“快看……”另一個人大聲叫嚷。
“但是我聽說……”
“一直都沒看到……”
從馬車到宅邸的短短路途上,低聲的耳語一直跟著他們。薇安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東張西望。他們加入正要進入房子的賓客之中,那隊伍偶爾因女主人親自歡 迎賓客而停下來。裏奇菲宅邸的內部是非常豪華的義大利風格,有許多橡木鑲板,天花板與牆壁上有著大量的鍍金灰泥藝術圖案,且在大廳的牆壁上裝飾有壁柱及精 巧的石頭壁爐。當他們抵達巨大的大廳時,薇安拉住了肯南的袖子。他低下頭去聽她想說什麼。
“我們必須在這裏停留多久?”
這問題使他不禁笑了。“我們甚至都還沒見到裏奇菲夫人,你已經想走了?”
“我不喜歡人們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是市集裏的展示品。”
她說的沒錯。其他人的確公然地盯著她,顯然對於薇安已身亡的謠言其實沒有根據,而感到驚訝……且又是在這樣的時間與地點!她在裏奇菲夫人的舞會上出 現,讓女士們感到驚訝,更讓男士們感到深刻的不安,而通常她絕不可能被允許參加這種場合。今晚在場的許多爵爺過去都曾是薇安的入幕之賓,他們絕不希望當多 疑的妻子在身旁時,遇到薇安。
肯南觸摸那緊抓住他的小手,快速地用手指撫摸安慰她。“他們當然會看著你,”他低語。“你消失且已經死亡的謠言已經傳遍整個倫敦,他們看到你還活著覺得很驚訝。”
“既然他們已經看到我了,我想回家。”
“稍後。”肯南壓抑下一個不自然的歎息,忽視自己也想立刻回家、而不是讓她經歷這嚴峻考驗的欲望。對於他們兩人而言,這將會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現在,拿出 你的骨氣來。從前的薇安會很享受這種備受注意的感覺,你對任何可以炫耀自己的機會絕不錯過。”
“我如果沒有骨氣,不會站在這裏。”薇安低聲地反駁。
他們到達裏奇菲夫人面前,她是一位四十幾歲的豐滿女人,曾被視為全倫敦最漂亮的美女。雖然這幾年的放縱在她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上留下痕跡,但她還是非常 有吸引力。她那睫毛濃密的藍色眼睛仍然散發著光芒,黑亮的頭髮盤在頭上,顯露出古典的輪廓。她是倫敦菁英圈中的王后,一個表面上過著謹慎生活的寡婦——雖 然有謠言說她常找年輕男子作情人,且對他們的服務給予豐厚的獎賞。的確,在今年社交季初期的聚會見面時,她曾向肯南調情,且明白地暗示希望可以“加深對彼 此的瞭解”。
當裏奇菲夫人看到肯南時,馬上伸出她的雙手。“這竟然只是我們第二次碰面,”她說道。“我覺得我們已經像老朋友了,莫先生。”
“應該說是『好朋友』,”肯南建議,按照規矩親吻她戴著手套的手。“『老』這個字不應該用在你的身上,夫人。”
她笑了且感到洋洋得意。“我想我一定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落入你這諂媚陷阱裏的人,你這個迷人的浪子。”
他也笑了,且故意一直握住她的手。“我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落人全倫敦最湛藍雙眼所施出之魔咒的人。”
這奉承明顯地進入她的心窩裏,雖然她帶點諷刺地笑了。“莫先生,請你快快停止,我就要變成你腳下的一灘水了。”她轉向薇安,從頭到腳地打量她,臉上的微笑收斂不少。“歡迎 你,杜小姐。我看你很健康,跟過去這個月那令人驚訝的謠言相反。”
“謝謝您,夫人。”薇安行禮,帶著猶豫的笑容看著她。“請原諒我,但是……我們以前見過嗎?”
裏奇菲夫人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沒有,”她輕輕地說了。“雖然我相信你曾經和我已故的丈夫很熟。”
她的意思非常明顯,而面對著更多她可恥過去有關的證據,薇安無言以對。她很感激肯南快速地把她帶走,讓裏奇菲夫人迎接更多賓客。
“她不喜歡我。”薇安悶悶地說著,停下來等肯南把她的披風交給僕人。
“很少女人喜歡你。”
“謝謝你增加我的信心。在你給了我這麼多的讚美後,我覺得好很多了。”
“你想要讚美?”他們進入過熱的側廳中。他們一出現,交談的聲音馬上增加不少。
“一、兩個無傷大雅,”薇安用壓抑的聲音說著,因好幾百雙眼睛的盯視而有點畏縮。“雖然現在你讓我覺得要一點讚美好像很傻,且沒有意義。”
雖然被如此仔細地觀察,肯南似乎感到非常自在,不時地向路過的熟人點頭打招呼,然後把薇安帶到房間旁邊無人佔據的地方。
他低下頭以熾熱的綠色雙眼盯著她。“你很美麗,”他說。“是我所認識的女人之中最美也是最令人想要擁有的,我從來不曾如此渴望擁有一個女人。而且我不敢看著 你太久,不然我會在側廳中央的地板上佔有你。”
“喔。”薇安慌張地玩弄著三角形方巾的邊緣。他並不是拜倫,但是他直接的話語使她感到一陣興奮與快樂,且胃部整個緊縮起來。她直視他,“為什麼你要那樣和裏奇菲夫人調情?”她問道。“你們曾經是情人嗎?”
“不是。但是她喜歡逗弄年輕男子,何況滿足她是如此輕而易舉。事實證明,認識她是非常有幫助的。此外,我剛好喜歡她。”
薇安皺眉,因嫉妒而心痛。“你不會和一個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發展戀情吧,會嗎?”
“她還不算是個古董,”他說。突然,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戲謔的微笑。“四十幾歲的她自有其不同的魅力。”
“但是她至少比你大十歲,或甚至十五歲。”
他黑色的眉毛揚起,意味深長地問:“你不贊成女人和比她小的男人有一段情?”
薇安費力地吞下喉嚨裏的不舒服。“我並沒有立場來反對任何人。”
“法國人用一種比較輕鬆的態度來看待這種事情。他們相信女人的吸引力與她的成熟及經驗成正比……如果她偏愛某個年輕男子,大家會認為他很幸運。”
“那麼,請不要讓我妨礙到你和裏奇菲夫人,”她酸溜溜地說。“你為什麼不過去她那兒?”
“我不會和裏奇菲夫人發展戀情。”他低語,碧綠的眼中閃著興味。
“你為什麼那樣笑?”她覺得討厭與不自在,好像她剛做了什麼蠢事。
“因為你在吃醋。”
“沒有,我才沒有,”薇安驚慌地反駁。“真的,我——”當一個黑影靠近他們時,薇安停止說話。“那是誰?”薇安警覺地問了。
肯南轉過頭去看,然後轉身面對來訪者。雖然他的表情沒變,但薇安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肯南很喜歡且尊敬的人……是肯南會想徵詢意見的少數幾個人之一。“若石爵士,”他輕鬆地說了,帶薇安向前一步。“容我向您介紹杜小姐。”
康若石爵士,鮑爾街的治安官。薇安行禮,並專注地看著他,雖然說不上為什麼,但覺得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若石爵士很高,但並沒有比肯南高。他給人一種 沉默寡言的感覺,似乎擁有很強的能力。黑色的頭髮,有點太瘦的體格,以及一雙似乎看過太多世事的灰色眼睛。而外表最令人注意的是有一種明顯孤傲的氣質,雖然他在人群裏,但感覺好像不是這聚會的一部分。而且,他似乎對於自己孤獨的特質感到很自在。
薇安突然間感到很羞愧……肯南向這個男人提起過自己,並詢問他的意見。毫無疑問地,他一定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寫在那本討厭的記事本裏的事情。她本能地靠近肯南。
若石爵士的眼神並沒有從薇安的身上移開。“杜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曾經……”薇安開口,然後馬上住嘴。她不可能到處去問舞會上的人是否曾與她見過面。
若石聽懂這個沒說完的問題,並溫和地回答:“很可惜,並沒有。”
她研究著他臉上的表情,想看出他是否帶有責備或諷刺,但是並沒發現,他冷靜的灰色雙眼中不帶一絲情感。
若石爵士和肯南交換了眼神,似乎一個眼神就取代了全部的交談,並再向薇安欠一次身,就離開了。
肯南抓著薇安的手肘。“來吧,杜小姐。”他流暢地說著。“我想和其他賓客談談話的時間到了。”
“是嗎?”她只好不情願地跟著他。一想到要和無法分辨是友是敵的人見面,她就感到恐懼。“我才在想可以喝杯葡萄酒了,一大杯的葡萄酒。”
“晚一點你想要喝多少都可以。”他的手無情地催促她向前。
為了隱藏她的不安,薇安做出冷靜沉著的表情。他們接近議論紛紛人海中的一群人,有兩位女士和兩位男士,並互相介紹:溫曼爵爺與夫人、傅勒爵爺以及馬歇 爾太太。他們全以奇怪得矯揉造作且很冷淡的眼光打量她,還好她不大需要說話。當肯南與其他人交談時,薇安不時地看著他,他的表情溫和,但眼神是戒備的,且 她覺得他在斟酌、測試並等待著。
薇安的眼神轉向溫曼爵爺,他看起來很沉著,只是腳尖輕微且不耐地在地上點著。他迎著她的視線,淺藍色的眼睛裏有著令她困惑的傲慢及無禮。溫曼……她不認得他的臉,但是名字卻異常熟悉。她在哪看過或聽過這個名字?
接著肯南帶薇安去見另一群人,並特地將她介紹給哈特子爵。這個子爵已經上了年紀,頭髮灰黃,皮膚像揉皺的紙一般。雖然他很有禮貌,但是,卻用一種絕不會看錯且充滿指控與謹慎的眼神看著她。薇安很快地就想起來,他和溫曼是兩個曾出現在記事本裏的人。
一想到她曾和他們有過的風流韻事,不安像冰冷的微風般席捲全身。從那本該死的本子裏看到自己韻事的細節已經夠糟了,但是,被迫和曾經上過床的男人面對面卻更可怕。今晚,在這裏,還有幾個是她以前的情人?她轉過頭看著肯南,責備的話到了唇邊。
在她開口前,一個臉色紅潤但眼睛像兩塊小煤炭的人接近她。和其他人不同,他並沒有裝作不認識薇安,反而馬上到她的面前,親密地抓住她的手,無視於肯南臉色僵硬地站在她身旁。
“天哪,薇安,”這個人做作地說了。“我簡直以為你已經死了,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消失。難道你都不在乎我會多麼難過嗎?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聯絡,也不知道 你到底好不好。”他說話時,酒味濃濃的吹到她的臉上。“不過我太瞭解你了,實在不應該太擔心你。”他停頓一下,威脅地瞪了肯南一眼,才再把注意力又轉回薇安身上。“但我知道, 你總是能像貓那樣,以四隻腳安全著地的,不是嗎?”
薇安順從的任由他握著。但是對於房間裏全部的人都在看他們,而感到不自在。
“晚安,傑拉德。”肯南輕聲說出。
當然啦,傑拉德爵爺,她的前任庇護者。雖然血液中充滿的憤怒、抗議與羞愧使她感到刺痛,但薇安仍強迫自己微笑,只是嘴唇卻忍不住顫抖。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展示出來娛樂這些自負勢利的人……的確,她是來這裏展示的。
似乎太專注而沒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們,傑拉德把她戴手套的手抓得更緊,並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語:“答應我等一下溜出去和我見面,我必須跟你談談。”
“我答應你。”她低語,並把手拉出來。
傑拉德慢慢走開後,薇安往反方向走去,根本不管到底會通向哪裡。肯南跟著她,似乎也不是很高興。步出側廳門口,薇安來到一間墊子長椅沿牆而設的長畫廊。她停在一幅裏奇菲家祖先的畫像前,雙手緊緊環胸而站。
不用轉頭就知道肯南在旁邊,憤怒使她的下巴僵硬,但是,因為注意到還有其他人在長廊的另一端流覽畫像,她儘量使語調柔軟但仍咬著牙說:“你到底是怎麼 做到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已經遇到三個以前的情人。你似乎用某種辦法讓記事本裏的人全都出現在賓客的名單上。”
“裏奇菲夫人因某些遊說而多發出了幾封邀請函。”他不帶感情地說了。
“她真的很幫忙。”薇安苦澀地回答。
“你到底認為是哪些人會來參加這舞會,薇安?你明知道我們就是要利用這個場合讓你公開露面。”
“但是你做得太過分了。你邀請了所有可能會傷害我的人!而我就像活餌一樣被掛在他們面前,你則等著看誰會來咬我!”
“今晚有六個以上的警探與警官也在場,更不用說還有我和若石爵士。我們都一直在注意你,你不會有危險。”
他的話就像把白蘭地丟入火中般,使她非常憤怒,用力咬著嘴唇說:“你大可以把你的計畫事先告訴我!但是你沒有,因為你希望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這麼多曾經和我上過床的男人而感到羞辱與羞愧。”
“所以你認為這是我精心設計、針對你而來的懲罰嗎?”他冷笑。“用你的腦筋多想想吧,薇安。鮑爾街警探事情很多,不會管我的私人恩怨。我的任務是抓到那個企圖殺 你的人,而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你剛好為了你的過去而感到尷尬,並不是我的錯。”
“你這個愛操縱人、自大的……”她拚命要想出最狠毒的話,並將手掌舉起來。
“繼續說吧,”他輕輕地說了。“如果那能改善你的心情。”
薇安盯著他,穿著黑色禮服的他是如此英俊與強壯,一個巴掌對他而言一點威脅都沒有。她將發抖的手握成拳頭,並緊緊握拳放在腰間,用意志力控制激動的情緒。
“你根本不忍心傷害別人,對吧?”肯南低語。“就算那是他們應得的。但這不像你,以前的你會把男人的心挖出來,踩在腳下,就像打死一隻蒼蠅一樣,一點都不在意。 你到底是怎麼了?”
直到現在,她才真的覺得自己像個妓女。這是她第一次突然希望自己可以變回另一個薇安,那個沒有羞恥心、不關心別人又可以隨心所欲的女人。那麼,或許被 背叛的痛楚會消失。直到現在,她一直認為肯南是她的庇護者、她的朋友,而且她已經愛上他了,雖然她從不奢望會有什麼結果。然而,他並不是她的朋友,他和今 晚來到這裏的其他人一樣,都是她的敵人。她覺得好孤單,像一個即將被石頭砸死的女人。好吧……叫他們全都下地獄,就讓他們看吧!
抬起頭,她平穩地看著肯南,臉上血色盡失,只剩下臉頰兩邊的腮紅。“好吧,”她低聲說道。“今晚我會給每個人,包括你,所想要的。”
“這該死的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讓你的任務容易一點。”
她挺直肩膀並踩著堅定的步伐離開畫廊,像個戰士般進入側廳。肯南慢慢地跟著她,眼睛鎖著她弱小、苗條的身軀。不帶任何一絲的羞愧或怯懦,她以挺直的背穿梭於賓客間,頭微微地傾斜。看來,他所記得的薇安似乎回來了,依然迷人與妖豔。
因為公開地調情與挑逗,就像蜂蜜吸引蒼蠅一樣,薇安開始吸引一群男人環繞在她身旁。其中三個是她的舊情人,而他們正想盡辦法要恢復和她以前的關係。指間握著酒杯,薇安一杯接著一杯快速地喝著。
肯南走向前,感覺好像一個饑餓的男人被迫看著其他人吃著原應屬於他的食物。此時,他感覺到若石爵士抓住他的肩膀。“由她去吧,”他冷靜地低語。“她正在做她應該要做的事;你的朋友是個聰明的女人。”
“薇安只是恢復到原本的樣子罷了,”他苦澀地說。“除非讓整個房間裏的男人都想要她,不然她不會甘休。”
“是嗎?”康若石的聲音不露感情但帶點責備。“仔細看,莫肯南,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一個如魚得水、樂在其中的妓女。”肯南喝了一大口白蘭地。
“喔?我看到的則是一個額頭冒汗、緊緊握著酒杯的女人。一個不管有多麼尷尬,還是很緊張地盡力完成不愉快之職責的女人。”
肯南輕蔑地說:“她不懂得何為尷尬。”
康若石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隨你吧,不過我現在不太相信你的客觀觀察。”
肯南等他的隊長離開才低聲說:“我自己也不相信。”
他仍看著薇安,同時心中感到嫉妒與憤怒,就像任何一個笨到會在意薇安的男人一樣,他看著她與舊情人調情。忍不住想到她和這些男人做過的、令人作嘔的事,使他真想用力揍人……來宣洩胸中的怒氣。他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麼不理性的憤怒,並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現在,薇安才知道自己有能力在雖然覺得很悲慘時,還能夠表現得很愉快與開心。站在這兒,且還要表現出對身邊每個男人都很有興趣的樣子,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折磨,她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她沒有直接看著肯南,但從眼角的餘光看到他,他的樣子活像剛吞了一肚子黃蜂的可怕巨人。她無法不認為是他造成了她的麻煩……雖然這不太公平。如果她以 前沒有過著這種可怕混亂的生活,她就不需要他的保護。她自己才是罪魁禍首;但是,詛咒該死而自大的他,大可不必用這麼矛盾的態度來對待她,一會兒對她親切 關懷,一會兒又如此的冷嘲熱諷與高高在上。他若能對喜歡她或討厭她拿定主意,對他們都會容易許多,而不是用如此變化多端的心情來折磨她。
薇安看到在遠處的傑拉德。他站在通往花園的玻璃門邊,詢問似地點點頭,手指著門。
知道是要她在外面等他,雖然心中很害怕,但薇安還是對他同意地眨眨眼。他一定會試著誘惑她……不然就是試圖勒死她。身為她的前任庇護者,且又是出了名的醋罎子,他非常可能就是把她丟進泰晤士河裏的人。她害怕單獨和他在一起,但是肯南說她很安全,而她相信他。
因為必須離開這群聚集在她身旁的男人,她開始用眼神搜尋肯南,她的眼神短暫地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交會,這個男人有鐵灰色頭髮和一張消瘦的長臉,並且專注地盯著她。雖然他不英俊,但是不可否認地,外表很優雅,但吸引她注意的是他眼中的恨意。
感到不安,她將眼神移開,繼續找尋肯南。在人群中找到他高大且熟悉的身影,馬上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只要一個小小的信號就夠了,肯南立刻穿過這群被她迷惑的人,來到她身邊,並無視於他們的抗議,將她帶開。
“怎麼了?”他說,低下頭聽她耳語。
“和我跳舞。”
聽到這要求,他拉下臉。“我跳得不好。”
“傑拉德暗示我到花園等他,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跳舞而帶著我去到房間另一端的門邊,讓我可以偷溜出去。”
肯南猶豫了,眼神瞟向外面的門,薇安和傑拉德的會面很可能可以取得有用的情報,且薇安願意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面對可能曾經要殺她的舊情人,這證明了她的勇氣。然而,他不想她這樣做。他嫉妒,且擔心她的安全,再者,現在他只想單獨跟她在一起。
“你的腳踝怎麼辦?”他問。
“沒關係,”她立刻回答。“只有偶爾會感到刺痛。”
“你出去後,只可以在從房子可看到的範圍內活動,”他輕聲地說。“不可以冒險走出通往下方草坪的那道門。同意嗎?”
“好,當然。”
當華爾滋的音樂開始演奏,肯南不情願地將薇安拉向舞池。雖然他們都很緊張,也或許是因為緊張,使薇安很想笑。肯南並不是謙虛——他真的跳得不好。還算熟練,但一點也不優雅地把她當成娃娃般拉來拉去。
他們不屈不撓地掙扎著,慢而平穩地去到房間的另一邊。肯南盯著薇安頭頂上發亮的髮絲,機械化地帶著她穿過跳華爾滋的人。他很怕踩到她,只要一個不小 心,就很可能會使她跛腳一輩子。薇安很安靜,顯然和他一樣很不自在……然後他聽到悶悶的、像是在抽泣的聲音。他停下來,用手指扳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仰起 來。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湛藍的雙眼閃爍著笑意。
“這真是太可怕了。”薇安邊喘邊說,必須咬著嘴唇以免大笑出來。
肯南感到不悅,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我告訴過你的。”他大聲地說。
“不是你的錯,真的,你應該要跟一個高一點的人跳舞。我們太不相配了。”她搖著頭,語氣中帶著似有若無的輕柔。“我們是錯誤的搭配。”
“沒錯。”但是肯南並不同意,或者應該說不介意。他愛她的嬌小、高腰及纖手……他愛她在他懷中的感覺……不管完美與否,他愛她的每個部分。這想法像鴉片般擴散至他全身,讓他先是站在雲端,然後又重重落下。他認識這麼多的女人……但為什麼會是她?
音樂逐漸變強,舞廳中的五顏六色在他們四周回轉。肯南把薇安帶到通往外面的門邊。“去吧,”他低語。“傑拉德在等你。”並用背擋住薇安,讓她可以偷溜去會見她的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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