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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我的守護者(鮑爾街系列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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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5:4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我的守護者(鮑爾街系列1)作者:莉莎.克萊佩
 
一位美豔誘人的女子在陌生男子的床上醒來,
死裏逃生的她,剛剛被人從冰冷的泰晤士河中救起,卻喪失了所有的記憶。
據說她是杜薇安——全倫敦最聲名狼藉的女人。
她發現自己身處神秘、迷人的莫肯南的保護之下,生命懸在他手中。
但是在內心深處,她知道這一切都搞錯了……
身為全倫敦最炙手可熱又遙不可及的目標,莫肯南閱女無數。
但他懷中的女人是如此的純真、脆弱,讓他忍不住為之銷魂。
隨著愛火日漸成長,他決心要找出這謎樣女子的身世真相——不論必須付出何種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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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莫肯南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儘管這樣的美麗,她絕不會是任何男人的新娘。

  他跟著引水員穿過漩渦狀的濃霧,寒冷的霧氣在他的羊毛外套上聚成點點水珠。他的兩隻手都深深插在口袋裏,雙眼則不停地巡視著現場。掛在碼頭平臺那巨大 花崗岩塊附近的燈,投射出單調的光線,讓河面看來一片油膩。兩、三艘載著乘客渡過泰晤士河的小船,在水面上像玩具似的搖晃著。冰冷的潮水拍打著碼頭的牆 面。三月的寒風在莫肯南的臉旁邊迴旋,不時竄進他的領巾裏。看著泥濘黑暗的河水,他強行壓下一陣顫抖。在這麼冷的水裏,誰都活不過二十分鐘。

  “屍體在哪裡?”肯南不耐的皺著眉頭。他把手伸到外套裏,撥弄著懷錶的殼。“我沒時間跟你耗。”

  泰晤士河的引水員回頭看背後的人時踉蹌了一下。飄浮的霧氣將他們包圍在一片黃灰色的朦朧之中,他必須眯著眼睛才看得清楚。“你是莫先生吧,是嗎?莫先生本人……我的天,跟人說一定沒人相信。那個保護國王的人呢!沒想到你也管這種骯髒事。”

  “很不幸,我不能不管。”肯南低聲說。

  “這邊走,先生……小心。這些石階因為水而很滑,尤其是在這種濕答答的晚上。”

  硬著下顎,肯南走向被拖到岸邊階梯上那個小小的、濕透的身形。警探的工作讓他常常看到屍體,但是溺斃的受害者絕對是最令人不快的一種。屍體面朝下放著,但看得出來是位女性。她像個被孩子隨意拋棄的破布娃娃,雙手放在腰間癱在那裏,滴著水的裙子亂糟糟的塞在腿邊。

  肯南在她身邊蹲下,戴著皮手套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翻轉過來。這時他嚇了一跳,立刻把手收回來,因為她開始咳嗽、嘔出鹽水,全身痙攣著。

  引水員在他身後嚇得大叫,而後走了過來。“我以為她死了。”他的聲音因為驚訝而發抖。“她已經全身冰涼了,我發誓!”

  “白癡。”肯南低聲說。在引水員去請鮑爾街警探來查案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女人被扔在酷寒中多久呢?如果立刻有人照顧,她會有更大的存活機會。照現在這 種狀況,她的機會已微乎其微。肯南翻過那個女人,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她的長髮浸濕了肯南的長褲。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膚色灰暗,頭邊腫起一大塊。即便 如此,她纖細、曲線分明的模樣還是清晰可辨。他認識這個女人。

  “我的天,”肯南抽了一口氣。他曾以為沒有什麼事會讓自己感到意外,但是在這裏見到杜薇安……這副模樣……真是無從想像。

  她的眼睛半閉著,因明顯的死亡而黯然。但杜薇安可不是那種會輕易死去的女人。她發出呻吟把手伸高,碰到肯南的背心前面,虛弱的想救自己一命。肯南立刻 開始行動,用手臂環抱起她。薇安體型嬌小玲瓏,但濕透了的長裙使她的重量加倍。肯南將她高高抱在自己胸前,冰冷的河水浸濕了他的衣服,他不舒服的哼了一 聲。

  “莫先生,你要帶她到鮑爾街去嗎?”引水員嘮叨著,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兩步併作一步跑的肯南。“我想我該一起去,向康爵士報上我的姓名。我可是幫了某人 一個大忙,不是嗎?在這個小姐淹死以前把她救起來。我當然不是要人感謝,反正做好事嘛……但也許會有點獎勵的,不是嗎?”

  “去請淩雅各醫生,”肯南粗聲說,打斷引水員貪婪投機的白日夢。“晚上這個時候,他通常都在湯姆咖啡屋。請他立刻到我國王街的家裏去。”

  “我不能去,”引水員抗議著。“我得上工了,我今天晚上還可以賺個五先令呢。”

  “你把淩醫生帶到國王街,我就會付你錢。”

  “要是我找不到他呢?”

  “你最好在半小時內把他帶來,”肯南簡潔的說。“否則我會沒收你的船,再讓你在大牢裏蹲三天。這值得你跑一趟了吧?”

  “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引水員酸溜溜的說。“直到現在見到本人。你才沒有報上寫的那麼高尚。白花了我那麼多時間在酒館裏聽他們說你的故事……”他小跑步離開,矮胖的背影充滿了失望。

  肯南的嘴角彎出一個冷笑。他很清楚報上怎樣描述他的豐功偉業。編輯和作家過分誇大他的成就,讓他變得像個超人。大家都以為他是傳說中的英雄,而不是有瑕疵的普通人。

  肯南把鮑爾街警探的工作變得非常有利可圖,借由為銀行尋回失竊物而賺到不少錢。他有時也會接其他案子,例如搜救被綁票的女繼承人、擔任來訪王室的保 鏢、追捕謀殺犯之類的,但銀行是他最喜歡的顧客。每解決一件案子,他的名氣也隨之上升,直到倫敦所有咖啡館和酒館都在談論他。

  令肯南好笑的是,上流社會把他拖進珠光寶氣的圈子裏,競相炫耀他會出席的社交活動。據說如果女主人在邀請函最後寫上“莫肯南先生也將與會”,該舞會立 刻人滿為患。然而儘管廣受貴族歡迎,他絕不是其中之一。對他所熟悉的上流社交圈,莫肯南只是一個娛樂性的角色,而不是被接納的成員。女士們因為他彷彿十分 危險而興奮,男士們則想借著和他稱兄道弟而顯得更勇敢、世故。肯南很清楚他們只是在表面上接受他;而且上流社會絕不會真正信任他……因為,肯南知道太多他 們的髒事,他們的弱點、恐懼和欲望。

  一股寒風由他身邊呼嘯吹過,讓他懷中的女子呻吟顫抖。把他沉重的負擔抱得更緊一點,肯南離開碼頭,走過一條滿是泥濘與穢物的鵝卵石路。他經過一個小小 的方形廣場,裏面充滿了一桶桶髒水、惡臭的豬圈和一輛輪子破掉的推車。柯芬園附近因為這些小廣場而污穢不堪,延伸出一個黑暗、迂迴、藏汙納垢的網路。任何 神智清醒的紳士都不敢輕易涉足這個城區,這裏是竊賊娼妓、流氓的巢穴,和可以為了幾毛錢殺人的罪犯。但是肯南不算是紳士,而且倫敦的地下世界也嚇不倒他。

  女人的頭垂在他的肩上,虛弱寒冷的氣息吹拂過他的下顎。“薇安,”他輕聲說。“我曾經那麼想把你抱在懷裏……可是我想的可不是這種狀況。”

  肯南很難相信自己正抱著全倫敦最令人垂涎的女子穿過柯芬園搖搖欲墜的小店和攤販。他走過的時候,屠夫跟小販都停下來好奇的打量他們,娼妓們則從暗影中出來試試運氣。“來啊,男孩,”一個雙頰凹陷、稻草人似的枯瘦女人喊著。“我這裏有新鮮的奶喔!”

  “改天吧!”肯南冷冷的說,不理會妓女熱烈的呼喚。

  越過廣場的西北角就到了國王街,忽然間老舊的建築就換成了一排排整齊的雙併住宅、咖啡館和一、兩家出版社。這是條乾淨、富裕的街道,正面呈圓弧型的房 子裏住的都是上流人士。肯南在這裏買了一幢幽雅氣派的三層樓住宅。鮑爾街繁忙的總部就在不遠處,但由這個寧靜的角落看去,好像距離遠了很多。

  肯南快速的走上自家住宅的階梯,在桃花心木的大門上重重踢了一腳。沒有人來應門,他退後一步又踢了一腳。門忽然開了,他的管家走出來,低聲地抱怨他對光亮的木門所做的粗暴行為。

  柏太太是個五十多歲、面貌和悅的女人,心地善良、守口如瓶、意志堅強,而且對宗教有堅定的信仰。所有人都知道,柏太太不贊同肯南的職業,也厭惡他視為理所當然的暴力跟欺騙。但她還是一視同仁的以禮貌但有所保留的態度,接待所有前來這棟住宅的三教九流人士。

  就像其他為康若石爵士工作的鮑爾街警探一樣,肯南對黑暗世界理解很深,他有時候會自問,自己到底和他所追捕的罪犯有多少差別。柏太太曾經跟肯南說過, 希望他有一天能邁向基督真理的光芒中。“我沒救了,”他輕快的回答。“你還是把野心轉到可能性比較高的目標吧,柏太太。”

  管家探頭看了看主人懷中滴著水的東西,一貫冷靜的面孔因為驚訝而垮了下來,“老天爺!”柏太太嚷道。“發生什麼事了?”

  肯南全身的肌肉因為長時間抱著這個全身癱軟的女人開始累了。“一個差點淹死的人,”他簡短的說,擠過管家向樓梯走去。“我要帶她去我的房間。”

  “怎麼回事?她是誰?”怕太太連連驚喘,非常努力想恢復一貫的冷靜。“不用送她去醫院嗎?”

  “我們認識,”他說。“我想請私人醫生來看她。天知道醫院會怎麼對待她。”

  “認識?”管家重複他的話,加緊腳步追上肯南快速的步伐。看得出來她非常想多打聽一些,又不敢隨便開口。

  “事實上,她是夜裏討生活的女人。”肯南冷冷的說。

  “夜裏……討生活……你竟然把她帶來這裏……”管家的聲音透出不贊同。“老爺,你再次超越了自己的極限。”

  他的臉上閃過一陣苦笑。“多謝讚美。”

  “我可不是在讚美你。”管家宣告。“老爺,你難道不想讓我們準備間客房給她嗎?”

  “她住我的房間。”他用一種不容爭辯的口氣說。

  柏太太皺著眉頭指揮女僕擦乾他們留在大理石門廳的水灘。

  這幢房子有著高高的長窗、名家設計的傢俱、英國手編地毯,肯南以前連想都不敢想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他小時候住的擁擠公寓跟這裏真的是天差地別,當年 他中產階級的書商父親、母親加上八個手足擠在三個房間裏。更別提他父親因債務入獄,一家大小生離死別後,他住過的孤兒院和救濟院。

  肯南最後還是流落街頭,直到柯芬園裏的一個魚販可憐他,給了他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晚上棲身的草褥。窩在廚房裏的火爐邊,肯南夢想著更好的未來、更多的東西,只是他的夢想沒有準確的形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位鮑爾街警探。

  那位鮑爾街警探當時正在人擠人的市場巡邏,當場抓到一個從魚販攤上偷了一條魚的小偷。肯南驚奇的看著他拉風的紅背心,還有配備的短刀跟手槍。他看起來 比一般人更高大、優秀、有力。肯南當下知道,只有成為一名警探才能讓他脫離命運註定的人生。於是他十八歲時成為基層巡邏員,一年內就晉升為日間巡察,幾個 月後便被康若石爵士選上,成為由六個人組成的鮑爾街警探菁英團隊之一。

  為了證明自己配得上這份工作,肯南以不屈不撓的熱情投入工作,把每個案件都當成自己的事處理,好像他就是尋求復仇的受害人。

  他不辭千里追捕犯人,有一次甚至追著一個殺人犯渡過海峽,到法國才逮捕到案。肯南的功勳與日累積,他開始以天價提供私人服務,而這樣的價格只讓他更炙手可熱。

  根據一個欠他人情的有錢客戶的建議,肯南投資船運與紡織公司,買下一間飯店半數的股份,並且在倫敦西區買下幾處精選的房地產。因為運氣與決心,他達到 比上天或任何人的期望更高的成就。三十歲的時候,他已經有資格坐擁財富退休,但是他無法放棄鮑爾街警探的工作。追逐的驚悚、危險的誘惑是那麼強烈,幾乎變 成一種永不滿足的生理需求。肯南不想去思索自己到底為何不能定下來過正常的生活,可是他很確定那不適合他的個性。

  走進房間,肯南將薇安放在床頭與床尾都垂著布幔的龐大的桃花心木床上。大部分的傢俱,包括這張床,都是依他的身材特製的。肯南是個高個子、大骨架的男人,對他而言,門楣和樑柱常常造成危險。

  “噢,床罩!”怕太太看到薇安的衣服浸濕了金藍雙色刺繡的厚天鵝絨時嚷道。“這下全毀了,沒得救了。”

  “再買一床新的就是。”肯南說,伸展著痠痛的手臂,脫掉濕透的外套。把外套扔在地上,他彎身察看薇安動也不動的身體。想要儘快脫掉她的濕衣服,肯南用力撕扯薇安胸前的衣裳,但是鈕扣鉤環頑強的陷在縮水的羊毛布裏,他不禁脫口咒駡。

  一邊抱怨著天鵝絨床罩所遭受的破壞,柏太太盡力試著幫忙,但還是挫折的歎著氣放手。“我看一定得用剪的了。要我去拿剪刀嗎?”

  肯南搖搖頭,伸手從右邊的靴子裏熟練順暢的抽出一把象牙柄、刀鋒有六寸長的小刀。

  柏太太瞠目結舌的看著他像切奶油一樣輕易地割開連身裙上身厚重的布料。“噢,天啊!”她結巴著說。

  肯南專注於手上的工作。“誰會比在柯芬園做過魚販的人更會用刀?”他冷冷的說著撥開連身裙,露出一堆白色的內衣。薇安濕透了的內衣貼在雪白的皮膚上, 隱約看得到下麵玫瑰色的乳頭。儘管肯南見過無數女性的身體,但是薇安幾乎裸露的身體有某種東西讓他猶豫。他與那種彷彿褻瀆了某種溫柔貞潔的東西或人的感 覺,開始掙扎。這簡直是荒謬,到底杜薇安是個老練的交際花。

  “老爺,”管家的手緊張地捏著她白色圍裙的邊緣。“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找一個女僕來幫我替這位……”

  “杜小姐。”肯南輕輕的說。

  “替杜小姐更衣。”

  “我要親自招呼這位貴客,”肯南輕聲說。“我敢賭至少有一個軍團那麼多的男人見過杜小姐的裸體。她自己絕對會是第一個說『做好事情要緊,別管什麼羞恥心』的人。”此外,今晚經歷了這麼多的麻煩,他有權小小享受一下。

  “是,老爺。”柏太太怪怪的、若有所思的看著他,覺得肯南的行為不太像他自己。也許的確不像,他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外面的寒冷與體內燃燒的炙熱相互糾纏。

  肯南繼續面無表情的割開濕衣裳,劃開一邊的袖子之後,又割開另一邊。他撐起薇安纖瘦的上身,抽走壓在身體下面的羊毛衣物,這時候有人走進半開的房門。大聲地倒抽了一口氣。

  是他的貼身男僕肯洛——一個嚴肅的年輕人,頭髮早熟的日益稀疏,鼻子上牢牢的掛著一副圓框眼鏡。看到主人拿著刀子站在一個失去意識的半裸女子身邊,肯洛的眼睛幾乎張得跟他的鏡片一樣大。“噢,老天爺。”

  肯南回過頭,兇惡的皺起眉頭看著他。“讓你自己有點用,行不行?去拿件我的襯衫來。我剛剛想到,順便弄些茶跟白蘭地來。馬上去!”

  肯洛剛要回嘴,仔細一想,還是先去拿主人要的東西。小心翼翼的不去看床上的女人,他拿了件乾淨的襯衫給柏太太就溜出去了。

  急切的想讓薇安穿上衣服保暖,已勝過想看她裸體的欲望。他只在柏太太拉起薇安的手臂穿過長長的亞麻衣袖時匆匆瞥到她的身體一眼……但是他的大腦貪婪的牢記住這份春光,以供稍後慢慢回味。

  薇安並不完美,但在不完美中卻隱藏著歡愉的保證。像許多嬌小的女人一樣,她迷人的腰部短短的,胸部華美而圓滿,膝蓋上有著柔柔的小渦。柔順的上半身底 端那塊呈三角形的毛髮,豐厚的紅色只比頭髮晚霞似的紅光略深一些。難怪薇安是全英國叫價最高的妓女。那麼的嬌豔欲滴,美麗而細緻……任何男人都想把她困在 床上幾天的那種女人。

  他們把薇安包進床單跟厚重的毛毯裏,柏太太把她泡過鹽水變硬的頭髮包在肯洛拿來的毛巾裏。“她真漂亮,”管家太太說,儘管不情願,臉色還是因憐憫而變得溫柔。“她還年輕,還來得及改邪歸正。希望主能放過她。”

  “她不會死,”肯南簡短的說。“我不會讓她死的。”他輕觸薇安象牙般雪白的額頭,拇指撫弄著毛巾下的一綹髮絲。他小心的把一塊濕冷的布輕敷在她太陽穴上的瘀血處。“只是她活下來,應該有人會很失望。”

  “對不起,老爺,我不懂……噢!”肯南的手指輕輕畫過薇安的喉嚨,指著她纖細的頸項上那一圈青黑的瘀血,柏太太的眼睛驚訝的張大。“這看起來像是有人要……要……”

  “勒死她。”肯南就事論事的說。

  “誰會做出這種事呢?”柏太太疑惑的問,額頭因恐懼而皺起。

  “女性遭到謀殺的案子,通常都是丈夫或情人下的手。”他的雙唇出現一個沒有笑意的微笑。“女性似乎總是害怕陌生人,事實上傷害她們的大都是熟識的男人。”

  聽到這樣醜惡的事情,柏太太搖著頭,站在那裏撫著身上的圍裙。“老爺,我讓人送些藥膏過來擦杜小姐的瘀血跟傷痕,然後下樓等醫生過來好嗎?”

  肯南點頭,看著薇安面無表情的臉孔,幾乎沒注意到管家離開了房間。輕輕的把敷在她額上的濕布重新放好,他用一隻指尖拂過薇安蒼白的面頰,喉間發出一聲冷笑。“薇安,我發過誓要讓 你後悔愚弄我,”他低語。“可是我沒想到機會這麼快就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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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6: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發現自己在噩夢般的寒冷跟疼痛中醒來。呼吸的動作變成肺部痛苦的負擔。她的喉嚨和胸口都著火似的疼,就好像裏面正被刷子刷過。她努力想要說話,卻只發出一陣粗糙顫抖的聲音,而且痛得讓她想縮起來。“噢……”

  一雙強壯的手臂幫她調整著姿勢,把一個枕頭塞到她的頭和脖子下面,將一綹散亂的髮絲從額頭上撥開。“不要說話。來,這會讓你舒服點。”她感覺到溫熱的 湯匙抵在唇上而輕輕往後退。可是身旁的那個男人很堅持的用一隻大手拉住她的後腦,再次把湯匙湊到她的唇邊。她的牙齒敲擊著金屬湯匙,全身無法控制的顫抖 著。她吞下一匙加糖的熱茶,只是喉嚨的肌肉只要一動就痛得不得了。

  “乖女孩,再來一匙。”

  強迫自己吞下第二匙、第三匙,她的頭被輕輕的放回枕頭上,好幾層毯子溫暖的蓋在肩上。這時她才張開眼睛,被邊上的燈光炫得一直眨眼。一個陌生人倚在她 身邊,臉孔在光影中半明半暗。那是個黑髮、迷人的男子,五官沒有一絲青澀,膚色黝黑略帶風霜,點點胡碴在下巴上添加一層陰影。堅毅的臉錦上添花地有著好看 的長鼻樑和寬寬的嘴,加上靈動的綠眼。一雙奇異、嘲諷而銳利的眼睛,好像可以把她看穿。

  “死……”她嗆咳著沙啞的問。不管說話、動作或呼吸都好痛。全身裏外都好像被冰冷的尖針刺著,肺部好像被一把鉗子箝住,幾乎無法吸進空氣。最嚴重的是 所有的肌肉都猛烈顫抖著,讓她全身的骨骼和關節都劇痛,好像就要被拆散了似的。真希望顫抖能停止一下。可是越想讓自己不動,就抖得更厲害。她快四分五裂、 沉到水裏淹死了。

  “不,你不會死的。”男人靜靜的說。“而且顫抖最後一定會停止。像你這種狀況常會這樣。”

  她這種狀況?發生什麼事了?自己怎麼會在這裏?腫脹的雙眼充滿困惑的淚水,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謝謝你。”她抽噎著說,雖然不太確定到底要謝 什麼。摸索著男人的手,她需要人類觸摸的安慰。男子移動著坐到床邊,體重壓陷了床墊,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握在一隻大手裏。他肌膚的溫度、緊握住她的火熱 力量,都讓她詫異。

  “請不要放手。”她低語,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索那般緊抓著。“求求你。”

  男子臉上嚴肅、陽剛的線條在燈光下變柔和了,深不可測的綠眼中閃過一道自嘲的苦笑。“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你再哭我就走。”

  “是。”她說,更用力的咬著嘴唇。可是眼淚還是一直流出來,陌生人開始低聲咒駡。

  男子小心地連同她和一堆床單拉進懷裏,輕壓著她顫抖的四肢。她如釋重負地抽噎著。男人非常的強壯,用力把她擁在懷裏,她的臉頰緊靠在亞麻襯衫上。她看到男子外貌的所有細節:光滑黝黑的皮膚,像問號一樣彎彎的耳朵,深棕色的頭髮很不時髦的服貼在頭上。

  “我好……好冷……”她靠在男人耳邊說。

  “嗯,在泰晤士河裏游泳就會有這種下場,”他冷冷的說。“尤其是這種季節。”

  她感到男子的呼吸吹過前額,一陣溫熱的輕撫。沈浸在絕望的感激中,她永遠不想離開這個懷抱。

  試著想濕潤乾裂的嘴唇,她發現舌頭似乎是腫的。“你是誰?”

  “你不記得了?”

  “不,我……”抓不到一絲念頭或影像。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到處都是一片空白。一片混亂的虛無。

  把她的頭輕輕靠回枕頭上,男人溫暖的手指環繞著她的頸後。一個淺淺的微笑躍上嘴角。“莫肯南。”

  “我……怎麼了?”竭力抗拒疼痛以及令人分心的顫抖,她試著回想。

  “我……我在水裏……”她還記得冰冷的鹽水刺痛著眼睛跟喉嚨,堵住了耳朵,讓疼痛的身軀無法動彈,再怎麼努力都吸不到空氣,覺得肺快爆炸了,覺得自己在下 沉,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把自己往下拉。“有……有人把我撈起來。是你嗎?”

  “不是。一個引水員發現你,派人去找警探。今天晚上剛好只有我在。”肯南的手慢慢的撫摸著她的背。“你怎麼會掉進河裏的,薇安?”

  “薇安?”她在絕望的困惑中重複著。“你為什麼這樣叫我?”

  接下來的沈默讓她驚駭。他認為她該認出這個名字……薇安……她努力的想要想起任何跟這個名字有關的意義或影像,卻只有一片空白。

  “誰是薇安?”疼痛的喉嚨緊縮著,她幾乎發不出聲音。“我到底怎麼了?”

  “別著急,”肯南說。“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不……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她恐懼的抽噎、顫抖著。“噢……我想吐。”

  肯南飛快的抓起床邊的陶瓷臉盆,放低她的頭就著它。乾嘔讓她全身劇痛。抽搐結束後,她乏力的靠在肯南的手臂上,淒慘的顫抖著。肯南把她放低到懷中,讓她的頭枕著自己的大腿。

  “救救我——”她呻吟著。

  修長的手指滑過她臉龐。“沒事的,別害怕。”

  很不可思議的,儘管所有的事都不對,一切都令人害怕,她卻從他的聲音、撫觸和存在感到安心。他的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身體,安撫她顫抖的四肢。“呼吸。” 肯南說,手掌在她的胸口繞著圈按摩,終於她吸進一大口氣。恍惚中她不禁想,天堂的聖靈降臨解救苦難是不是就像這種感覺……沒錯,天使的撫慰一定就像這樣。

  “我的頭好痛。”她沙啞的說。“我覺得好奇怪……我是不是瘋了?這裏是哪裡?”

  “休息吧,”肯南說。“我們稍後會把事情弄清楚。現在先休息吧!”

  “再說一次你的名字?”她用沙啞的聲音哀求著。

  “我叫肯南。你在我家……很安全。”

  儘管她如此淒慘,還是察覺到他的猶豫,以及他想要維持遙遠冷淡距離的心理。似乎他並不想對她太好,可是又控制不住。“肯南,”她重複,握住胸前溫暖的 手,無力的把它放在心上。“謝謝你。”她感覺到他變得僵硬,大腿的肌肉在她的頭底下繃緊起來。她累壞了,閉上眼睛在他的懷中睡去。

  肯南把薇安輕放回枕頭上,牢牢塞緊被子。他努力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肯南幫過數不清的落難女子,早已不為憂傷少女的那一套所動。對待受他幫助的 人,維持冷淡的效率把事情辦好才是上策,對他自己更是如此。肯南好幾年沒有哭過。任何事都穿不透圍著他的心所形成的保護殼。

  然而,薇安該死的美貌和出乎意料的甜蜜,正以他無法想像的深度影響著他。對薇安躺在他的家裏……他的床上所帶來的、原始的愉悅,他就是無法視而不見。

  她的心跳刺痛了肯南的手掌,就好像手裏握著的是她生命力的節奏。他很想留下來陪她、抱著她,不是因為激情,而是想將自己身上的溫暖與保護給她。

  肯南用力地抹著臉,扒過頭髮,低吼著站起來。他到底怎麼了?

  兩個月前第一次見到薇安的景況,還記憶猶新。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溫渥斯爵爺為情婦舉辦的生日舞會上。參加那場舞會都是些風塵裏打滾的人,包括絕大部分 的高級交際花、賭徒,還有一些打不進上流社會卻自認比勞工階級高尚的花花公子。因為誰都無法定義肯南的社會地位,所以各階層的聚會都邀請他。他跟所有人都 有關聯:道德崇高的人、品行堪疑的人、徹底腐敗的人,肯南屬於所有地方,也不屬於任何地方。

  私人舞廳裏裝飾著石膏做的海神像、美人魚、海豚和魚類,為薇安提供了絕佳的佈景。她的裝扮就像一條美人魚,綠色的絲質禮服緊貼著身上每一道曲線。裁得 很低的領口和禮服的褶邊都鑲著白緞縐邊和深綠色的飄帶。在場所有的男人,包括肯南都注意到,薇安不顧室外酷寒的天候,刻意打濕裙子好讓它貼在雙腿和臀部 上。

  第一眼見到薇安,感覺像一拳打在肚子。薇安不是典型的美人,但是她像火焰一般的閃耀,容貌混和著甜美與妖豔。薇安的雙唇就像美夢成真,柔軟、飽滿、無可置疑的肉感。她豔紅如晚霞的豐厚秀髮盤在頭上,露出纖弱的頸項還有肯南見過最優美的象牙色香肩。

  薇安注意到他專注的視線,回過頭看他,朱紅的雙唇出現一個誘惑又嘲諷的微笑。

  “啊,我看見你注意到杜小姐了。”溫渥斯爵爺出現在肯南身邊,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嘲弄的表情。“先警告你,老朋友,杜薇安一路走來不知踩碎了多少男人的心。”

  “她是誰的女人?”肯南喃喃的說,深知這樣美麗的女人不會無主。

  “不久之前還是傑拉德爵爺的。他也獲邀參加這場舞會,最後卻拒絕出席,原因不明。我猜八成是躲起來偷偷舔傷口,薇安則在尋找新的情夫。”看見肯南評估的表情,溫渥斯爵爺輕笑。“想都別想,老兄。”

  “為什麼?”

  “首先,她會要你一大筆錢。”

  “如果我供得起呢?”肯南問。

  溫渥斯閑閑的扯著一綹灰白的頭髮。

  “她喜歡有頭銜的已婚男子,而且……嗯,出身要比你更好一點,老朋友。當然,我並沒有冒犯的意思。”

  “我也不覺得你有。”肯南低聲的自動回答。他從不隱藏自己艱苦的背景,有時候甚至還善加利用。事實上很多女人都被他的職業跟缺乏族譜所吸引。也許杜薇安在享受過那麼多雙指甲修飾精美、自以為了不起的貴族情夫之後,會想換換口味。

  “你該知道,她是個禍水,”溫渥斯堅持。“據說兩星期前才有一個被她甩掉的傢伙因受不了而自殺。”

  肯南譏諷的笑著。“我可不是那種會因為女人的愛而尋死的人,爵爺。”

  他繼續看著薇安,她由珠編的手提袋裏拿出一個鑲著珠寶的小盒子。打開盒子,從鑲在盒蓋後面的鏡子,專注的審視自己的倒影。她小心翼翼的用一隻戴著手套 的手指調整著技巧地貼在芳唇邊的心形貼飾。很明顯,她根本沒在聽身邊那個想要跟她攀談的男士到底在說些什麼。似乎厭倦了男士的殷勤,薇安向著長長的餐台一 揮手。男士立即去為她拿食物,而薇安則繼續專注於自己的倒影。

  看見機會出現,肯南從經過的侍者的託盤裏拿起一杯葡萄酒。他向薇安走去,她正好把鏡子啪一聲合上,放回手提袋裏。

  “這麼快就回來了?”她看也不看的說,聽起來煩膩又無聊。

  “你的男伴應該知道不可以讓這樣美麗的女士落單。”

  薇安深藍色的眼中閃耀著驚訝,視線落在肯南手中的酒杯上。她接過喇叭型酒杯特殊設計的麻花型杯腳,優雅地啜了一口。“他不是我的男伴。”她的聲音像絲 絨般拂過肯南耳中。“謝謝,我渴死了。”她再喝了一口,抬起視線望向他。就像所有成功的交際花,薇安有一種奉承的眼神,會讓男人以為自己是全場唯一的男 性。

  “你剛才一直盯著我看。”她指出。

  “我無意失禮。”

  “噢,我習慣人家盯著我看了。”她說。

  “我相信。”

  她微微一笑,露出珍珠般的貝齒。“還沒人介紹我們認識。”

  肯南回她一笑。“需要我去請個人來擔此重任嗎?”

  “不用了。”她柔軟的粉唇輕抵杯緣。“你是鮑爾街警探莫先生。我猜你一定是,而且我很確定沒猜錯。”

  “你為什麼這麼想?”

  “你符合所有的描述;你的身高和綠眼都相當獨特。”她沈思著噘起雙唇。“只是你有一種不同的感覺……好像對周圍環境感到不適。我猜你寧願做其他任何事,也不想站在這個悶死人的小房間裏跟人閒談。而且你的領巾打得太緊了。”

  肯南微笑著扯扯優雅的結在頸間白色上漿的亞麻領巾。有時候他真是受不了高領、硬領巾的文明裝扮。“你說錯了一點,杜小姐,比起其他任何事,我更想跟 你聊天。”

  “先生,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有人跟你提過我?我一定要知道你聽說了些什麼。”

  “有人說你讓很多人心碎。”

  她大笑,顯然是被這樣的說法逗笑了,藍色的雙眼閃爍著淘氣的光彩。“沒錯。可是我猜你也讓不少女孩子心碎。”

  “杜小姐,讓人心碎很容易。更有意思的挑戰是留住一個人的愛,永不失去。”

  “你把愛情說得太認真了,”薇安說。“歸根究底,那畢竟只是一場遊戲。”

  “是嗎?說說你的遊戲規則如何?”

  “其實就像下棋。我小心的規劃策略。當卒子失去作用的時候,我就犧牲掉他。此外,我絕對不讓對手知道我在想什麼。”

  “非常務實。”

  “處於像我這種地位的人,必須如此。”她挑逗的微笑在看著肯南的時候稍微減弱了一些。“我不太喜歡你的表情,莫先生。”

  肯南對她的興趣正逐漸消逝,因為他已發現跟她的任何關係,到頭來絕對是一場空。她是一個手段高超、鋒芒畢露的女人,只願意付出性關係,而非真正的陪伴。不論她的外表包裝多精美,肯南要的不只這些。

  薇安的視線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梭巡,裝出一個小小的、甜美的嘟嘴模樣。“說說你的規則吧,莫先生。”

  “我只有一條規則,”他回答。“伴侶間的全然真誠。”

  薇安爆出一陣輕笑。“那可是很不方便的,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

  薇安顯然對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把胸部向外挺,一隻手優雅的輕放在腰部優美的曲線上。肯南知道自己應該仰慕她,可是腦中卻不停地自問,為何讓人驚豔的美女總是這麼自以為是。

  由眼角餘光,肯南看見薇安之前的男伴跨著迅速、焦急的大步向他們走來,手裏緊抓著一碟小點心。那位男士顯然決心護衛自己的領土,而肯南根本沒興致跟他爭執;不值得為了杜薇安在大庭廣眾下出醜。

  薇安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輕輕的歎了口氣。

  “在那個無聊鬼回來之前,請我跳支舞吧。”她低聲說。

  “請原諒我,杜小姐,”肯南輕輕說。“可是我不願意剝奪他陪伴你的權力。尤其是他還花了那麼大功夫去幫你拿來食物。”

  發現自己竟然被拒絕了,薇安的眼睛一下睜得好大。一陣不均勻的紅潮湧上她的面頰跟額頭,襯著頭髮的肉桂色調顯得很不協調。“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莫先生。要是我遇上了小偷或強盜一定立刻派人找你來。”

  “我將樂於協助。”他極度有禮的回覆,微微一鞠躬就離開了。

  肯南以為這件事就這樣落幕了,不幸的是,他們在舞會中短暫的相遇並沒有逃過別人的眼光。而薇安,以一種高明的報復手段,將狀況曲解,讓所有酷愛八卦的 人都躲在手背後偷笑。薇安故意對一個饒舌的女人暗示,令人敬畏的莫肯南先生向她有所提議,而她立刻拒絕。大家都看好戲似的想知道,著名的鮑爾街警探試圖贏 得杜薇安卻碰了釘子的事。

  “他根本不像別人說得那麼危險嘛!”有人在肯南聽得見的地方狡詐的說。“這麼容易就被一個女人吃得死死的。”

  肯南的自尊被刻意流傳的謊言刺傷……可是他努力保持緘默。他很清楚,所有的謠言只要沒有火上加油的回應,很快就會消失。

  然而,聽見別人提起薇安的名字,肯南還是會生氣,特別是說話的人一邊小心打量著他的反應。他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以為意,但在心裏,肯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會讓杜薇安後悔曾經散佈過這種謊言。他還守著這個誓言,而且一定會做得很絕。

  漫步到窗邊,肯南撥開深藍色的錦緞窗簾,隔著長長的窗玻璃望著外面。他不耐煩的視線在幽暗的街道上搜尋著淩雅各醫生的身影。不一會兒,一輛出租馬車停 在門前。淩醫生從馬車下來,像平常一樣沒有戴帽子,暗金色的頭髮在路燈下反著光。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卻跨著長長的大步伐,若無其事的晃著沈重的醫療用 皮箱,來到大門前。

  肯南在臥房外等他,在醫生隨管家上樓來的時候向他點頭致意。淩雅各先進的醫術和聰明的頭腦讓他成為倫敦最搶手的醫生。而身為一名不到三十歲的單身漢, 一點也不影響他受歡迎的程度。富裕的女士們爭著要請淩醫生看診,堅持只有他才能治好自己的頭痛跟婦女問題。每次聽到雅各總是抱怨被社交界的女士們佔據了所 有的時間,而沒空進行更認真的醫療研究時,肯南總是覺得很好笑。

  兩位男士簡短的握了握手。他們真誠的彼此欣賞,兩個都是專業人士,也都經常看到人類行為中最好及最惡劣的一面。

  “肯南,”雅各愉快的說。“這件事最好值得我離開湯姆咖啡屋的白蘭地咖啡。發生什麼事了?你看起來挺好的啊!”

  “我有個客人要麻煩你看看。”肯南回答,打開門請他進入臥室。“她一個小時前才剛由泰晤士河裏被救起。我把她帶回這裏,她曾經醒過來快十分鐘。怪的是,她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認不出自己的名字。這有可能嗎?”

  雅各的灰眼睛深思的眯了起來。“沒錯,當然有可能。喪失記憶這種事,比你想像的更常發生,通常的原因可能是年老或酗酒過量……”

  “要是頭上遭到重擊又差點淹死呢?”

  淩醫生的嘴唇撮成一個沒出聲的口哨。“可憐的小姐,”他喃喃的說。“沒錯,我見過一個因為頭部外傷而喪失記憶的案例。那個人在一次造船廠意外中受傷, 一條梁落下擊中頭頂,昏迷不醒三天。當他醒來時,卻被困惑包圍。一般生活習慣像走路、寫字或閱讀都沒問題,卻認不出自己的家人,過去的事也一點都想不起 來。”

  “他的記憶後來有沒有恢復?”

  “五或六個月之後。但我也聽過有人幾天就恢復記憶的。要花多久時間很難預測,也很難說到底會不會恢復。”雅各擠過肯南身邊走到床前,把醫療箱放在椅子上。他彎下身看著熟睡的病人,醫生發出一聲驚訝的低語,肯南差點沒聽到:“杜小姐!”

  “她是你的病人?”

  雅各點點頭,狀似很困擾。醫生臉上的表情讓肯南警覺到,薇安看醫生絕對是為了比頭痛更嚴重的問題。

  “她有什麼病?”

  “你知道我不能說出來。”

  “她什麼都記不得了,你說不說對她而言根木沒有差別。”

  淩醫生沒有因這個說法動搖。“肯南,請你在我檢查病人的時候回避一下。”

  肯南還來不及回答,薇安動了動,呻吟著。她揉揉眼睛,眯起眼看著醫生陌生的臉孔。肯南很神奇的發現自己的情緒跟她同步,他準確感覺到薇安開始驚慌的一 刻,三個大步跨到床邊,握起薇安顫抖的手。他手的力道似乎讓薇安冷靜下來。“肯南。”薇安嘶啞的說,抬起視線看著他的臉。

  “醫生來了,”他低語。“他幫你檢查的時候我會在外面等。可以嗎?”

  過了好一會兒薇安才輕輕的點頭,放開他的手。

  “乖女孩。”肯南溫柔的把她的一束頭髮塞到耳後。

  “兩位這麼快就成為好友了。”雅各說。

  “我跟女人都是這樣,”肯南說。“她們抗拒不了我的魅力。”

  雅各的嘴角扭曲。“魅力?我根本沒想過你有那種東西。”

  聽到薇安虛弱沙啞的聲音加入談話,他們兩人都嚇一跳。“因為……你不是女人。”

  肯南看著她,不情願的微笑著。薇安已經半死不活了,挑逗的本能卻一點都沒少。而且,天啊,他還是無法完全免疫。“急著保護我嗎?”他的手指拂過薇安臉頰的曲線。“我得稍後再來感謝 你了。”一陣粉紅慢慢燒上薇安的臉蛋。肯南沒發現自己的語調無意識的帶著誘惑,直到醫生投來懷疑的眼光。

  肯南急忙離開房間。皺著眉把背抵在走廊貼了壁紙的牆上。“你真可惡,薇安。”他悄聲的喃喃說著。

  他從前可以輕易的拒絕薇安,那時他認為薇安是個淺薄、虛榮、工於心計的人。要是薇安沒有對全倫敦散佈刺傷他自尊的謊言,肯南絕對不會多想她一下。肯南也許會憎惡她,只是不值得在她身上浪費這樣的感覺。

  可是在每個人的一生中,無論男女都會有因為環境而變得脆弱的時候,而現在薇安正經歷這種時刻。她真的失去記憶了,還是在假裝?如果薇安真的喪失記 憶……那她也就失去了讓成年人掩飾真我的所有防衛、矯飾跟做作。多少男人有機會認識真正的薇安?一個也沒有,他敢用生命打賭。

  一名紳士絕不會趁人之危——但他不是紳士。

  肯南曾經發過誓,會讓薇安為她可愛的小遊戲付出代價——她會的,連本帶利。

  現在薇安落入他的手上了,除非他的自尊平復,肯南是不會放她走的。他將儘量拿她來取樂,直到他心滿意足,或是她恢復記憶,看哪個先發生。

  肯南滿意的笑著,胸膛中渴望的疼痛似乎平息了一些。

  過了一段長得數不清的時間之後,淩醫生終於把門打開,請他進去。薇安看起來很平靜只是很累,臉色跟她枕著的亞麻枕頭一樣蒼白。看見肯南,她唇邊浮起一個不確定的微笑。

  “怎樣?”肯南問,淩醫生正彎下身鎖上醫療箱。

  淩醫生抬頭看他。“看來杜小姐應該有腦震盪,但是不太嚴重。”

  聽到不熟悉的辭藻,肯南眯起了眼睛。

  “也就是說頭上挨了打,”淩醫生進一步解釋。“造成腦部傷害。後遺症會持續數週,甚至一個月,症狀包括迷惑、暈眩以及虛弱。此外,以她的病例而言,還有失憶。”

  “你能治好嗎?”肯南簡潔的問。

  “很不幸,腦震盪的症狀,包括失憶,都必須等它自動消失。我幫不上忙,只能囑咐她多休息。我並不認為杜小姐會因今晚的遭遇而有長久的問題,只是接下來 幾天她會比較難受。我開了一些消化藥粉好中和她吞下的鹽水,還有治療瘀血跟擦傷的藥膏。我沒發現骨頭碎裂或內傷,只有一邊腳踝扭傷了。”淩醫生走到薇安身 邊,拍拍她的手。“睡吧,”他溫和的建議。“這是我能給 你最好的建議了。”

  醫生拎起醫療箱穿過房間,在走廊上停下來跟肯南商談。他嚴肅的灰眼睛看著肯南的眼睛,放低聲調不讓薇安聽見。“她的頸子上有指痕,還有掙扎的跡象。我猜你應該會進行調查?”

  “當然。”

  “顯然杜小姐的失憶會讓你的偵察更難進行。我對這類事情沒什麼經驗,但是我知道心智是很脆弱的。”醫生實事求是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警告。“我強烈建議讓 杜小姐留在平靜的環境中。等她好一點之後,可以讓她去拜訪一些熟悉的地方和友人,可以幫助回復記憶。然而,如果你在她準備好之前,強迫她去想一些事情,很 可能會造成傷害。”

  “我不會傷害她的。”肯南低下皺著的眉頭。

  “呃,你逼供的技巧非常出名。我聽說過你可以從最強硬的罪犯口中逼出供詞……要是你以為可以把杜小姐的記憶逼回來……”

  “你的重點已清楚傳達,”肯南有點生氣的說。“老天,好像我整天到處欺負小狗、嚇哭小孩似的。”

  看著他生氣的臉,淩醫生輕聲笑了出來。“我也只是聽說過你的名聲,老兄。晚安,我很快就會寄帳單給你。”

  “寄吧!”毫不掩飾的希望醫生快點離開。

  “還有……腦震盪的病人相當脆弱。如果頭上再遭到撞擊,例如說摔到,都可能造成傷害或致命。”

  “我會用心照顧她的。”

  “很好,肯南。”醫生朝薇安親切的一笑。“再會,杜小姐。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柏太太把頭探進房間張望著,看著肯南。“老爺?你需要什麼嗎?”

  “現在還不用。”肯南低聲說,看著管家陪醫生走向樓梯。

  “你的名聲是怎樣的?”薇安虛弱的問,顯然是聽到醫生那段話的後半部。

  肯南走過去,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手指交握,伸直雙腿,在足踝處交叉。“我知道才怪。”他無奈的聳聳肩。“我是鮑爾街警探。在我的工作中總是看到人們說謊、隱瞞、逃避問題。我只是有辦法直搗事實真相,而這讓很多人不舒服。”

  雖然還很虛弱,薇安的藍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你『有辦法』,”她昏昏欲睡的重複著。“那是什麼意思?”

  肯南忽然笑了,情不自禁的向前靠,把一絲散落的髮絲從她臉上拂去。“意思是說,我會不擇手段找出真相。”

  “喔。”她伸著懶腰,努力抗拒睡意,但是疲倦將她淹沒。“肯南,”她輕語。“我的名聲又怎樣呢?”

  肯南還來不及回答,她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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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6: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清晨的陽光剛照過窗櫺肯南就醒了。以為會看到自己床上酒紅色的頂棚,卻疑惑的看到客房淺藍色的天花板。昨晚發生的事突然間進入腦海。薇安的房間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不知她這一夜是如何度過的。經歷過所發生的一切之後,她今天可能會睡上一整天。

  把手枕在頭後面,肯南多躺了幾分鐘,回味著薇安在這裏——在他的家裏,只有幾個房間之遙的事實。很久沒有女人在他家中過夜了。杜薇安正接受他的庇護……這樣的想法讓肯南異常的愉快。而她忘記了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只讓他對目前的狀況更為高興。

  伸了個懶腰,肯南坐起來用手指扒過胸前茂盛的黑色毛髮。他搖鈴叫男僕,光腳走到附近椅子旁,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內衣和淺灰色的長褲。多年的習慣養成了他 早上的例行公事。肯南總是太陽一出來就起床,在二十分鐘內完成盥洗穿衣,接下來半小時享用一頓豐盛的早餐,一邊流覽當天的時報,之後再步行到鮑爾街總部。 康若石爵士要求所有沒有在外巡察的警探在九點之前報到。

  不到五分鐘,他的男僕肯洛就出現了,帶來刮鬍子用的熱水和必須的用具。同時女僕快速的生火並整理房間。

  肯南把冒著煙的熱水倒進臉盆裏,用手掬起潑在臉上,試圖軟化全倫敦最頑固的鬍鬚。刮完鬍子,他穿上白襯衫、灰格子背心和黑色絲質領巾。鮑爾街警探正式 的制服是紅背心、藍外套和深藍色長褲,加上一雙擦到光可鑒人的黑長靴。肯南討厭這副打扮,穿在一般體型的人身上,這些亮麗的顏色會看起來很花俏,這也是為 什麼大家會給鮑爾街警探起了“紅胸知更鳥”的綽號。而穿在像他這樣高大的人身上,效果就很驚人了。

  肯南個人喜歡剪裁良好的深色服裝,像灰色、褐色、黑色,除了懷錶之外不用其他裝飾。他留著方便的短髮,有時候一天得刮兩次鬍子,某些正式場合會需要剃 掉新蔓延出來的鬍鬚。肯南每天晚上都要洗澡,否則無法入睡。他工作上的體力操勞和每天必須面對的骯髒腐敗的人,都讓他覺得從裏髒到外。

  儘管很多主人會要男僕幫忙穿衣,肯南卻喜歡自己打點。他覺得呆站在那裏讓另一個人幫忙穿衣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他是四肢健全的男人,又不是要人幫忙穿 嬰兒裝的學步小兒。他曾經向一位社會地位高尚的朋友提起過這樣的想法,這位朋友卻笑嘻嘻的說這就是低下階層和貴族之間基本的不同之處。

  “你是說只有低下階層才懂得自己扣釦子?”肯南嘲諷著說。

  “不,”他的朋友笑著回答。“只是他們別無選擇,而貴族卻可以讓別人幫他們做。”

  簡單的系好黑絲領巾,肯南將衣領扯成挺立的兩個尖角,用梳子刷過雜亂的黑髮,朝鏡子裏隨意看了一眼。就在要拿起炭灰色的外套時,他聽到幾間房外傳來一聲沈重的聲響。

  “薇安。”他低聲說,立刻拋下外套,大步走到主臥房,門也不敲就進去了。女僕已經來過了,壁爐裏燃著一小團火。

  薇安正試著想自己下床,亞麻襯衫在大腿中間扭成一團。長長的頭髮狂野的披在背上。她一隻腳站著,搖搖晃晃的想維持平衡。但是扭到的腫大腳踝包紮著,當她試圖想從床邊跨出無法平衡的步履時,引起的疼痛可想而知。

  “你需要什麼嗎?”肯南問,聽到他的聲音薇安嚇了一跳。她看起來不比昨天晚上好多少,臉色像鬼一樣蒼白,雙眼還腫著,喉嚨上也瘀血未褪。“你想上廁所嗎?”

  這直率的問題顯然讓薇安無盡的困窘,一陣殷紅爬上肌膚。肯南忽然帶著一絲愉悅的想著,紅頭髮的人臉紅真是不可錯過的奇觀。

  “是的,謝謝你。”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又緊張。她再次小心的向前跳一步。“麻煩你告訴我在哪……”

  “我幫你。”

  “噢,不用了,真的——”他一把抱起薇安,讓她倒抽了一口氣,嬌小輕盈的身軀緊貼在他胸前。肯南抱著她走了一小段路,過了兩個房間廁所就到了,同時薇 安在痛苦的羞怯中不停的拉著薄薄的襯衫遮住大腿。肯南覺得對一名交際花而言這樣的動作很怪。薇安正因為百無禁忌的性愛而出名,更不用說她優雅而刻意誘人的 衣著。羞怯不是她的拿手把戲,現在怎會如此不安呢?

  “你很快就會強壯些,”他說。“在那之前,你應該待在床上,不要動到腳踝。要是你需要什麼東西,就拉鈴叫女僕。”

  “是的,謝謝你。”她的小手慢慢繞到肯南頸後。“很抱歉麻煩你,呃……”她遲疑著,肯南知道她忘了他姓什麼。

  “叫我肯南,”他回答,輕輕的把薇安放回地上。“一點都不麻煩。”

  薇安幾分鐘後從廁所出來,很驚訝的看見他還在那裏。她穿著他的襯衫,袖子卷了好幾圈,下擺垂到膝蓋旁邊,看起來跟個孩子差不多大。薇安抬起視線看著他,用一個尷尬的笑容回他友善的微笑。

  “舒服點了?”他問。

  “是的,謝謝你。”

  他伸出一隻手。“讓我協助你回床上去。”

  她遲疑了一下才往前跳。肯南小心環過她窈窕的身體,一隻手臂撐住背後,另外一隻伸到膝蓋後方。雖然他儘量輕柔的抱起她,小心不碰到傷處,但她被抱到凱 南胸前時,還是驚喘了一聲。肯南所抱過的女人中,沒有人像她這樣豐腴優美而細緻。她的骨架纖細,但是身體柔軟而性感,引人無限遐思。

  回到臥房,肯南溫柔的把薇安放回床上,手忙腳亂的在她背後塞了好幾個枕頭。薇安拉起毯子,蓋住自己的胸口。儘管她的狀況是如此的狼狽,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肯南無法控制的想擁抱、愛撫她。出了名鐵石心腸的他?“你餓了嗎?”肯南粗聲問。

  “還好。”

  “管家端早餐來的時候,我要你多少吃一點。”

  不知道為什麼,肯南命令的口吻讓她笑了起來。“我會盡力。”

  肯南看到她的笑容不禁呆住了……如此的明亮、溫暖,像一道魔法點亮了細膩的臉龐。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自己在溫渥斯的舞會上認識的那個自大的女人,肯南幾乎要以為這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但是,不容置疑的,她是薇安。

  “肯南,”她遲疑的說。“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找面鏡子?”薇安扭捏地用手按著臉頰。“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終於設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肯南走到房間一角的衣櫃。他翻箱倒櫃搜遍淺淺的抽屜,找到一個皮面的木質修面盒。這個盒子是設計來放剪刀、銼刀和修面用具的,蓋子裏面鑲著一面正方形的鏡子。回到床邊,肯南打開修面盒交給她。

  薇安想把鏡子靠近臉龐,手仍因為昨晚的遭遇而抖個不停。肯南伸手幫她拿穩修面盒,讓她看清自己的倒影。他覆蓋著的手有些冰冷,手指僵硬無血色。她的眼睛睜大,呼吸幾乎停止。

  “好奇怪,”她說。“我竟然認不出自己的臉。”

  “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肯南沙啞的說。儘管瘀血、蒼白又飽受蹂躪,她的容貌還是無與倫比。

  “你真的這麼想?”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她沒有一絲舞會上表現出的自我沈醉。那個薇安毫不懷疑自己的魅力。這個女人卻不那麼有自信。

  “大家都這麼想。你是全倫敦最知名的美女之一。”

  “我一點都看不出來哪裡美。”看到他懷疑的表情,她補充說:“真的,我不是想要你的讚美,只是……這張臉看起來很平凡。”她做出一個搞笑的小丑般的鬼 臉,像個在玩自己倒影的孩子。薇安發出一聲顫抖的笑。“看起來不像我的臉。”她的眼睛像藍寶石一樣閃耀著,肯南警覺到她快哭了。

  “別哭,”他低聲說。“昨天就告訴過你,我對哭哭啼啼的感覺。”

  “是的……你受不了女人的眼淚。”她用手擦拭著淚濕的雙眼。一個顫巍巍的微笑浮上嘴角。“我不知道鮑爾街警探會這麼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肯南忿忿不平的說。“我要多強硬就有多強硬。”他一把抓起亞麻床單匆忙的擦著薇安的臉。

  “是嗎?”薇安吸了最後一下,由床單的上緣瞄著他,淚光中出現一絲笑意。“我倒覺得你看起來挺心軟的。”

  肯南張嘴想抗議,卻發現她是在取笑他。他萬分艱難的壓下胸中那一陣未曾預料的暖流。“我大概和路邊的石頭一樣多愁善感。”他說。

  “容我保留我的意見。”她合上修面盒,後悔的搖搖頭。“不該跟你要鏡子,我真難看。”

  肯南皺眉凝視著她皸裂的嘴唇,伸手拿過床邊桌上一個裝著藥膏的玻璃罐子交給她。“擦這個吧。淩醫生留下來的特製藥膏,可以治瘀血、乾燥、擦傷、紅腫……”

  “我需要一大桶。”她說,手忙腳亂的想打開瓷蓋。

  肯南把罐子拿回來,幫她打開,卻沒有遞回去,他拿著罐子,眼神在她的臉上遊移。“今天早上抖得沒那麼厲害了。”他靜靜地觀察著。

  薇安紅著臉點了點頭,似乎因為不由自主的顫抖而感到尷尬。“是啊,但我還是暖不起來。”她用手搓著手臂上細嫩卻發皺的肌膚。“我在想……如果不會太麻煩……我是不是可以——”

  “洗個熱水澡?”

  “噢,是的。”她聲音中期待的悸動,讓肯南笑了。

  “這可以安排。可是你走動的時候要小心,一定要找僕人幫忙,或你要我來也行。”

  薇安盯著他,因為這個建議而目瞪口呆。“我……我不想那麼麻煩你——”她結巴著。

  “一點也不麻煩。”他溫和的說,但綠眸裏的光芒洩漏了他其實只是開玩笑。

  薇安還來不及壓制,腦中已經浮起自己泡在熱水裏,他替她洗澡的畫面。

  “你的臉真紅啊!”肯南看著她笑了。“如果那還不會讓你暖起來,別的也不可能了。”他用指尖沾起光滑、帶著荷香氣味的藥膏,靠近她的唇邊。“別動。”

  薇安乖乖聽話,在肯南幫她的嘴唇塗藥膏的時候,盯著他的臉。疼痛、乾燥的唇立刻吸收了藥膏,肯南又沾了一點。房間裏奇異的安靜,只聽到薇安沈重、顫抖的呼吸聲。

  肯南胸口有一種拉扯的感覺深深糾纏著,他想吻她、抱她、像哄迷路的孩子一樣的哄她。他從來沒想過杜薇安可以像這樣可愛又脆弱。該死的,如果這是她耍的花招,肯南可能會親手掐死她。

  顯然她已經把某個混帳逼到做出這種事了。

  想到這裏,肯南停了下來,提醒自己不要被她打動。享用她,得到自己想要的……可是絕對不可以任由自己在意她,一分鐘都不行。他不需要這種麻煩事。他又 多沾了些藥膏在指間揉著,整間臥房充滿了荷香清新的芬芳。盡可能的放輕力量,他把藥膏塗在她瘀血、腫起的喉嚨上。他手下的薇安動也末動,眼神專注在他堅定 的臉上。

  “我們在昨晚之前就認識的,是嗎?”她低語。

  肯南垂下眼簾,過了好一會才回答。“可以這麼說。”

  他的指尖再次溫柔的撫過她的肌膚,讓她的瘀血處吸收藥膏。

  困惑中的薇安試著分析他的觸碰所帶來的興奮,還有在他身上找到的熟悉和撫慰。這個世界是全然的陌生,連自己的臉都很陌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肯南讓她覺得安全又放心。

  如果身邊是個陌生人,應該不會有這種感覺的,不是嗎?

  “我們的認識到什麼程度?”薇安不確定的問。

  “晚點再談吧。”肯南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該怎麼說,又該如何說明當時的狀況。同時她需要休息跟治療,以及他的保護。

  雖然薇安對他的含糊其詞似乎感到不悅,卻沒有再追問,肯南猜想她是累得無力爭吵。肯南伸手進口袋裏拿出表,皺著眉頭髮現時間已經很晚了。“我要到鮑爾街去了,”他說。“今天我會到 你在城裏的住處,幫你拿幾件衣服。”

  薇安試著想微笑,藍眼卻在懇求著。“我有可以過來幫我的家人或朋友嗎?”

  “我不認識你的家人,”肯南坦承。“我會盡力查一查。你的確有很多朋友,可是現在不是去找他們的時候。你需要休息。”無法克制的,他伸手撫平薇安柔軟前額上憂慮的線條。“別擔心,小親親。”他輕語著。

  薇安靠回枕頭上,眼睛累得睜不開。“好多問題。”她歎息著。

  “你很快就會得到所想要的答案。”他停下來,除去聲音中洩漏出的溫柔。“只是你可能不會喜歡某些真相。”

  她嚴肅的看著他,手爬到喉間。“我昨天晚上出了什麼事?”

  “我正要去查出來。”他堅定的語調無庸置疑。

  鮑爾街(BowStreet)這條弓形的街道建築於十七世紀中期。上個世紀曾有不少名人住過這裏。但隨著世紀轉換,現在提起鮑爾街,只有康若石爵士的名字會被想起。

  有時候全世界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這棟狹窄的四層樓建築,以及住在其中的人。康爵士像樂團指揮一般,率領著六名警探和八十多個各司其職的人員。鮑爾街警探因為壓制動亂、擒拿罪犯、保護王室等等功勞而享譽海內外。

  在發起人費爾丁的繼任者於五年前去世後,許多有頭有臉的人都曾被提名擔任新的首席治安官,或簡稱隊長。最後卻是相較之下不那麼有名的康若石獲得這個職 位,他之前是大馬博街分隊的隊長。康若石簡直像是生來就是作隊長的人。沒多久他就為鮑爾街總部帶來獨有的特色,康爵士將偵探工作視為真正的科學,發明了許 多偵察的方法並把理論加以測試,而且將這樣的熱情感染給麾下的警探。他很嚴肅,工作起來不眠不休,但他手下所有的人都願意為他犧牲生命,包括肯南。

  肯南步上門前的三級臺階,在門上重重的敲了敲。來應門的是康爵士的管家佟太太,一個充滿母性的胖女人,滿頭銀色的鬈發看起來像一堆泡泡。她讓肯南進門時,圓胖的臉上閃耀著微笑。“你又沒戴帽子了,莫先生,現在北風吹得那麼凶,你遲早會生病死掉的。”

  “佟太太,我是不能戴帽子的。”肯南脫下沈重的黑色大衣交給佟太太,她幾乎被這一大堆的羊毛衣料給埋了。“我不戴帽子就夠高了。”時下流行的高頂帽讓他看起來很可笑,讓已經太高的肯南無謂的增加好幾寸,反而引人側目。

  “喔,可是不戴帽子也不會讓別人以為你比較矮啊!”佟太太一語道破。

  肯南笑著捏了捏她的臉,管家倒抽一口氣把他罵了一頓。只是她的責駡一點都不兇惡,他們倆都知道,肯南是佟太太最疼愛的警探。

  “康爵士在哪裡?”肯南問,綠眼中閃爍著光芒,佟太太指了指隊長辦公室的方向。

  鮑爾街四號的這棟建築物包括一棟主樓,一座小院子、辦公室、中庭,另外還有關犯人用的拘留室。

  康若石出身富裕,大可無所事事的過日子,住的地方也可以比這裏豪華許多,但那不合他的天性。康爵士對正義抱持著熱情,而且有那麼多事要處理,根本沒時間懶散或奢侈。

  康爵士認為,人生是嚴肅的事情,他也嚴肅的過著。謠言說他年輕的妻子在臨死之前要他承諾不會再娶,而康爵士也謹守誓言,將無比的精力消耗於工作。就連最親近、信賴的朋友都會說,沒有任何事能穿透康爵士保護私密心靈的銅牆鐵壁。

  肯南大步向康爵士的私人辦公室走去,在走道上差點撞上兩個正要離開的警探,傅來泰跟柯尼爾,他們是年紀最大的兩個警探,兩人都快四十歲了。“又要去看 守王室後宮啦!”柯尼爾笑嘻嘻的說,傅來泰則透露自己拿到利潤豐厚的工作,到英格蘭銀行去守衛,因為今天要支付當季的紅利。

  “你今天早上又有什麼事呢?”傅來泰問肯南,滿布風霜的臉幽默的皺起。“不,不要說……我猜又有銀行搶案了,或是西區又發生竊案,要付一大筆錢請你去破案?”

  肯南用一個苦笑回答,他早已習慣忍受同僚嘲弄他高額的傭金收入。肯南忍住沒說出,去年他一個人抓到的賊比其他五位警探加起來的還多。“我只收他們願意付的價錢。”他溫和的說。

  “那些大人物指名找你,只是因為你打扮得很時髦,”柯尼爾笑著說。“那天才有一位女士跟我說:『所有鮑爾街警探裏,只有莫先生看起來像樣。』”他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好像男人的外貌和工作能力有關係似的。”

  “我時髦?”肯南懷疑的問,看看自己保守的服裝,再看看柯尼爾花花公子似的打扮:刻意整理出來的“風吹式”髮型,精心結好的領巾上別著金質別針,背心上飾有緞帶花和鳶尾花刺繡,更不用說那頂用一種小心調整出來的角度蓋到眼睛上的奶油色寬邊帽。

  “我上法庭必須做這種裝扮。”柯尼爾自我防衛的說。

  傅來泰笑著要把柯尼爾帶開,免得他們吵起來。

  “等等,”柯尼爾說,聲音裏透著焦急的興趣。“肯南,我聽說你昨天晚上被派去調查一具浮屍。”

  “沒錯。”

  柯尼爾似乎對他簡短的回答感到不耐。“你還真是守口如瓶啊!受害人是男是女?”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肯南問,對同僚警探的關心感到困惑。

  “你要接這個案子嗎?”柯尼爾堅持問下去。

  “也許吧。”

  “我可以接過來辦,”柯尼爾自告奮勇。“大家都知道你沒興趣調查一個死女人,聽說這一陣子浮屍給不起多少錢。”

  這個刻薄的笑話讓傅來泰竊笑不止。

  肯南警覺的望著柯尼爾。“你怎麼會認為那是個女人呢?”他冷冷的問。

  柯尼爾眨眨眼,過了一會兒才回答。“瞎猜的,老弟。我說對了嗎?”

  肯南質疑的看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進康爵士的辦公室去了。

  康爵士背對著門口而坐,龐大的橡木辦公桌放在俯視街道的長方形大窗旁。一隻肥大的棕灰色虎斑貓佔據著桌面的一角,懶洋洋的看著剛進來的人。這只安靜的貓是幾年前在鮑爾街總部前的臺階上發現的。 它的尾巴不見了,可能是因為意外或惡作劇的結果,不久它就得到“砍砍”這個名字。砍砍是一隻只認主人的貓,它只黏著康爵士,對其他人不屑一顧。

  康爵士黑色的頭轉了過來,他看著肯南,表情很愉快,卻沒有笑容。

  “早啊,”他低聲說。“那邊桌上有一壺咖啡。”

  肯南從不拒絕咖啡。他對於這種苦澀飲料的熱愛,大概僅次於康爵士。他們兩個都喜歡黑咖啡,而且越燙越好。肯南在瓷馬克杯裏倒了滿滿一大杯,在康爵士指示的椅子上坐下來。隊長再次低頭看桌上的檔,龍飛鳳舞的在其中一份上簽字。

  肯南一邊等,一邊四下張望著這間舒適又熟悉的房間。一面牆上掛著市區與郊區的地圖,還有西敏寺、英格蘭銀行等重要建築的藍圖。另一面牆則是一層層的書 架,架上的書足足可以壓垮一隻大象。房間一角的桃花心木架子上放著一個地球儀。剩下的牆面剛好夠掛一幅畫,畫裏是北威爾斯的景色,小溪流過崎嶇的岩石,遠 方隱約有著幽暗的樹林和灰色的山丘。跟倫敦的忙碌狡詐比起來,這幅景色清新得刺眼。

  康爵士終於轉向他,弓起黑色的眉毛要他報告消息。康爵士銳利的臉型和世故的灰眼,讓他看起來像匹狼。如果他讓自己的表情溫和一點,就幾乎稱得上是個英俊的人。

  “說吧,”他低聲說。“你昨天晚上去調查的浮屍怎樣了?需要請驗屍官相驗嗎?”

  “沒有浮屍,”肯南乾脆的回答。“受害人是位女性,還活著。我把她帶回我家,請了淩雅各醫生來看她。”

  “真是好心啊。”

  肯南謹慎的聳聳肩回覆。“我跟那位小姐算是舊識,她叫杜薇安。”

  這個名字引起康爵士的興趣。“就是那個在溫渥斯的舞會上拒絕你的人?”

  “是我不要她的,”肯南有些惱怒的說。“只是流言傳來傳去,事情被扭曲了。”

  康爵士的眉毛上揚至少一寸,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諷刺的“嗯”。“繼續吧,告訴我杜小姐現在狀況如何?”

  肯南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著。“意圖謀殺,毫無疑問的。頸子上有瘀血和指痕,頭上還遭到重擊。根據淩醫生的說法,她沒有大礙……只是有一點麻煩。她喪失記憶了,沒辦法提供事件發生的細節,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醫生有沒說她的記憶什麼時候會恢復,或到底會不會恢復?”

  肯南搖搖頭。“沒辦法知道。除非偵察發現新證據,或是她的記憶恢復,我想讓大家以為她已經死了會比較安全。”

  康爵士的眼睛深思的眯了起來。“我該指定別的警探去調查,還是你要接這個案子?”

  “我要接。”肯南喝乾杯子裏最後一點咖啡,長長的手指環繞著杯子,汲取殘留的一絲溫暖。“我會先去問問她之前的情夫傑拉德爵爺。狀況看起來像是他、或其他嫉妒的情人想勒死杜薇安。天知道,她可能有一長串情人。”

  康爵士的嘴角扭曲,試著不要笑出來。“我會派人去詢問發現她的引水員,還有昨天晚上在滑鐵盧橋附近載客的渡船夫。也許其中會有人看到或聽到一些有用的事情。讓我知道你的調查進度。在此同時,杜小姐要住在哪裡?”

  肯南研究著杯子內緣掛著的黑色水珠,盡力讓聲音聽起來就事論事。“跟我住。”

  “杜小姐一定有親戚或朋友願意收留她吧?”

  “她在我的保護下最安全。”

  肯南目不轉睛的迎視著康爵士精明銳利的目光。身為隊長,只要警探做好工作,康爵士一向不干預他們的私生活。然而康爵士的心裏對女人和小孩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他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他們不被虧待。

  令人不舒服的沈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康爵士才開口說話。“我自認夠瞭解你,肯南……我相信你不會乘機占這位女士的便宜,不論你個人對她有多麼不滿。”

  肯南冷冷的回答。“我絕對不會勉強不情願的女人。”

  “我說的不是『勉強』,”康爵士溫和的說。“而是操縱……趁火打劫……引誘。”

  肯南想告訴隊長不要管別人該死的閒事,他站起來,把馬克杯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你不必說教,”他咆哮著。“我絕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杜小姐。我說到做 到。可是你要記住,杜薇安可不是貞潔烈女。她是個交際花,操縱與引誘是她那一行的工具。喪失記憶並不會改變她的本性。”

  康爵士平靜的把手指合在一起,沈思的看著他。“杜小姐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嗎?”

  “如果她不願意,隨時可以到別的地方去。”

  “請你務必讓她知道這一點。”

  肯南吞下幾種可能的回答,點頭表示同意。“還有別的事嗎?”他問,聲音平靜得近乎嘲弄。

  康爵士繼續用審視的眼光盯著他。“也許你願意解釋,在這麼明顯的表示過對杜小姐的厭惡後,你為什麼會收留她住在自己家裏。”

  “我從沒說過我厭惡她。”肯南反駁。

  “少來了,”康爵士略帶責備的回答。“自從她害你被謠言所苦,你就從不掩飾你的怨恨。”

  “或許這是我改變謠言的機會。此外,這也是我的職責。”

  康爵士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不管這位女士的人格如何,或如何的沒有人格,在她恢復記憶,而調查也告一段落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氣到幾乎無法忍受的地步,肯南淺笑著。“我曾經違抗過你的命令嗎?”

  康爵士發出一聲短而用力的歎息,注意力重回他的辦公桌。“但願你不會。”他低聲說,用簡短的手勢示意他離開。

  “再見,砍砍。”肯南輕聲說,那只貓卻不屑的轉過頭,讓肯南忍不住苦笑。

  位於尊貴的梅菲爾區中心的公園巷,是全倫敦最令人嚮往的地址。洋溢著權貴的氛圍,街道正面是一幢幢有著壯觀大柱的豪華大屋。這些房屋的用意在於告訴路過的人,裏面住的人有高人一等的地位。

  肯南看過太多隱藏在公園巷豪宅內那些名流的隱私。貴族和平民百姓一樣有缺點和弱點……也許比一般人更多。貴族和平常人的差別只在於,他們有更多的資源可以掩飾錯誤。而有時候貴族會以為自己高於束縛著一般人的法律,這種就是肯南最樂意逮捕的對象。

  薇安最近一任情夫是傑拉德爵爺,艾威廉。身為未來的諾伯利伯爵,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等他父親去世,好繼承令人敬畏的頭銜和為數可觀的財產。很不幸的,傑拉德爵爺的父親健康狀況極為良好,在未來數年還會繼續占著伯爵的地位。而 與此同時,傑拉德爵爺就想盡辦法娛樂自己,放縱他對女人、酗酒、賭博和冒險的無止境追求。和杜薇安之間的“合約”讓他成為許多男人嫉妒的對象。杜薇安是個美麗而可見度很高的獎盃。

  傑拉德以脾氣不好出名,要是他想要什麼卻得不到,就會大發脾氣。雖然紳士應該要優雅的接受賭桌上的輸贏,傑拉德卻寧願作弊欺騙也不接受自己的失敗。傳說他會把氣出在僕人身上,因為壞主人的惡名,他的多處房子找不到幫傭。

  肯南登上門前的階梯,這棟住宅的風格典雅,有著圓柱裝飾的山形牆和立著雕像的壁龕。用戴手套的拳頭在門上用力敲了幾下,雙扇門的一邊打開,露出男管家陰沈的臉。

  “什麼事,先生?”管家問。

  “通知傑拉德爵爺,莫肯南想見他。”

  肯南從管家的臉上看出他知道自己是誰,說話的聲音裏也多了一絲謹慎。“先生,很遺憾告訴您,傑拉德爵爺現在不在家。請您留下名片,讓我交給爵爺。”

  肯南嘲諷的笑著。“不在家”是管家用來表示老爺或夫人現在明明在家,但是不願意見客的說法。但是,如果肯南想偵訊某個人,社交禮儀絕對擋不住他。

  “我不留名片。”肯南冷冷的說。“去告訴你家主人莫肯南在此。這不是社交拜訪。”

  管家依然面無表情,可是看得出來他不同意。他沒有回答就把肯南丟在門階上,進屋子裏去了。肯南用肩膀推開門進去,穿著靴子的腳重重一推關上門。腳跟一 轉,他審視著門廳。門廳裏有一整排閃亮的大理石柱,牆上漆著時髦、帶著銅質光彩的“巴黎灰”。牆面的上半部裝飾著白色石膏圖案,直到挑高的天花板。正對著 大門的圓龕裏放著一尊有翅膀的女性雕塑。

  走近雕像,肯南碰了碰仿羽毛的翅膀,瞻仰著精美的工藝。

  男管家再次出現,傲慢的皺著眉。“先生,那是傑拉德爵爺最有價值的羅馬雕塑品。”

  肯南退開,就事論事的回答。“事實上這是希臘作品,真品在巴特農雅典娜神殿。”

  “呃……”管家看起來很糗。“總之不能碰。如果您願意跟我來,爵爺在家了。”

  肯南被領進一間大會客室,奶油色的鑲板牆上裝飾著內為紅色織錦的八角型框。天花板更是金碧輝煌,以金色的太陽為中心射出紅色和金色鑲嵌的線條。在兩扇鑽石型的窗間掛著一系列前五任諾伯利伯爵盛裝的畫像,每個都一臉橫肉、矜貴驕傲。

  “要來一杯嗎,莫先生?”

  傑拉德爵爺進來,身穿綠色絲絨晨袍,沒梳過的頭髮亂糟糟的散在下墜的臉頰旁,皮膚因為烈酒而酡紅。拿著一杯白蘭地的傑拉德走到一張椅腳雕塑成抓著球的 爪子、巨大的扶手椅邊,小心翼翼的坐下去。儘管才三十出頭,但過度放縱的生活讓他看起來至少老十歲。傑拉德的外表可悲的平凡,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不 帥也不醜。他唯一有特色的地方是眼睛,又黑又小的熱切雙眼。

  傑拉德舉了舉酒杯。“該死的好酒,”他說。“你想來一點嗎?”

  “我不在這麼早的時間喝酒。”肯南輕輕搖著頭說。

  “我則覺得這是開始過這一天最好的方式。”傑拉德喝了一大口深紅色的烈酒。

  肯南保持著愉快的表情,但是看著傑拉德,一些黑暗、醜惡的想法在他心裏攪動。薇安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伺候他、取悅他的影像不停閃過腦海。她曾經是傑拉德的娼婦,而且毫無疑問的將會把自己賣給下一個出得起價錢的男人。肯南嫉妒又挫敗地在傑拉德旁邊的椅子坐下。

  “謝謝你願意見我。”肯南低聲說。

  傑拉德把注意力從酒杯移開,裝出一個笑容。“據我所知,我沒有不見的選擇。”

  “這次談話應該不會太長,”肯南說。“我只想請教幾個問題。”

  “你是不是在查什麼案子?是什麼事情,又牽涉到誰?”

  肯南靠在椅背上,看起來很放鬆,視線卻沒離開過傑拉德的臉。“我希望知道你昨天晚上,大概午夜的時候在哪裡。”

  “我在我的俱樂部,克來文俱樂部,我有好幾個朋友可以證明。”

  “你幾點離開的?”

  “四點或五點吧。”傑拉德的厚唇自滿地笑起來。“我在骰子桌上運氣不錯,然後和俱樂部裏的妓女鬼混了一陣,總之是個很不錯的晚上。”

  肯南突然轉入下一個問題。“你跟杜薇安小姐是什麼關係?”

  這個名字似乎戳破了傑拉德的喜悅。他臉上的紅潮加深了,又黑又小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閃爍。傑拉德向前傾,雙手握著酒杯。“所以你是為了薇安來的嘍?發 生什麼事了?她是不是有什麼麻煩?去她的,希望她的麻煩越嚴重越好,最好讓她付出昂貴的代價,不管是什麼。告訴薇安,就算爬著來求我,我也絕不會幫她,連 抬抬小指都不會。我寧願去吻教宗的腳趾。”

  “請說你和杜薇安的關係。”肯南靜靜的重複。

  傑拉德咕嚕一聲喝光杯裏的酒,用袖子抹抹嘴。烈酒似乎讓他平靜下來,臉上咧出一個狡詐的微笑。“我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莫先生。你自己也對她有過意思,不是嗎?可是她拒絕了你。”

  提起這件事,傑拉德格格的笑了起來,不過立刻清醒過來。“薇安那個狐狸精。我和她在一起兩年,幫她付帳單,送她房子、珠寶、馬車、馬,她要什麼有什麼。這一切全是為了讓她只跟我睡。至少應該是如此。我不會騙自己說她會對我忠心,薇安沒辦法對任何一個人忠心。”

  “所以你們的合約終止了,因為她不忠?”

  “不。”傑拉德陰鬱的盯著空酒杯。“在我繼續招供之前,也許你可以解釋一下……我們到底為什麼在談杜薇安?她出了什麼事嗎?”

  “你可以選擇在這裏回答我的問題,或是到鮑爾街再回答。”肯南冷靜的說。“你絕不會是我第一個在拷問室審訊的貴族。”

  一陣不可置信的爆怒讓傑拉德從椅子上站起來。“你竟敢這樣威脅我……我的天,真該有人挫一挫你的銳氣。”

  肯南也站起身,足足比傑拉德高了一個頭。“歡迎你來嘗試。”他溫和的說。肯南從來不以體型欺負人,而寧願用智力服人。太多人曾想在他身上測試自己的勇 氣,挑釁他打架,好向朋友吹噓自己多麼勇敢。肯南很久以前就懶得去揍那些向他挑戰的軟腳雞。他只有在絕對必要的時候才動粗,而且一定會贏。他不覺得把一個 人打到不省人事有什麼樂趣,但是傑拉德可能會是個例外。

  傑拉德意識到眼前巨大的身影,不情願的垮下臉來。他快速而緊張的順了順亂糟糟的頭髮。“不,我不會跟你打,”他含糊的說。“我不會自降身分跟一個平民暴徒互毆。”

  肯南比了比扶手椅,態度有禮得誇張。“那就請坐吧,爵爺。”

  傑拉德似乎改變了想法,在未加襯墊的椅子重重落坐。“天啊,”他沙啞的說。“薇安死了,是不是?所以你才會來這裏。”

  肯南坐下,向前靠,手肘撐在膝蓋上。他專注的望著傑拉德泛紅的臉。“你為何這樣說?”

  傑拉德昏亂的說著話。“薇安上個月失蹤了,從她結束我們的關係開始。她遣散了所有的僕人,而且把房子鎖了起來。薇安可能會去的舞會、社交晚會還有音樂 會,我都去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或為什麼沒有出現。大家都認為她已經找到新的情夫。可是薇安不會離開倫敦那麼久,除非是出了什麼嚴重的麻煩。”

  “你為何這樣說?”

  “薇安很容易無聊,她經常需要刺激跟娛樂。在家靜靜待一個晚上她就會發瘋。她討厭孤獨,堅持每天晚上都要去聚會或舞會。我永遠趕不上她的腳步。”傑拉德輕輕的發出挫敗的笑聲。“薇安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比別的情夫久,我覺得還滿安慰的。”

  “你知不知道她有哪些仇敵?”

  “沒有人稱得上她的仇敵……可是很多人討厭她。”

  “杜小姐離開你的時候,財務狀況如何?”

  “薇安花錢像流水。她的錢撐不了多久,她必須儘快找到新的情人。”

  “她有沒有提過下一個候選人可能是誰?”

  “沒有。”

  “對她的家人你瞭解多少?”

  “據我所知她一個家人也沒有。我想你也猜得到,我們的談話很少會轉到那個方向。”傑拉德啃著修飾整齊的手上的一塊硬皮。“你還要問很久嗎,莫先生?我需要再來一點白蘭地。”

  “那你們平常談話都是什麼方向?”肯南問。“杜小姐有沒有特殊嗜好或消遣?她最近有沒有發展出什麼新興趣?”

  “除了床上的部分之外就沒有了。呃,我想她可能連書也不讀。”

  “你有沒有發現她認識新朋友?特別是男的。”

  傑拉德轉了轉眼睛。“連上帝都數不清薇安到底有多少男性友人。”

  “說說她結束關係那天的事,你們有吵架嗎?”

  “當然有。我在薇安身上投資了不少錢,而且我看不出有什麼原因我們的關係不能無限期的延續下去。她想出去鬼混的時候,我也裝作沒看見。那天我很激動, 我甚至威脅她,可是薇安當面嘲笑我。我要求她告訴我取代我的人是誰,我很確定薇安不會沒有做好新的安排就離開我。薇安相當的沾沾自喜,只說她很快會嫁進豪 門。”傑拉德苦澀的哼笑著。“想得美!沒有人會娶杜薇安這樣的爛貨,除非他想變成全英國的笑柄。當然,我不會小看薇安。我猜她可能誘惑了某個老鰥夫包養 她。”

  “你們吵架的時候有人看見嗎?”

  “我想薇安的僕人一定知道。我差點把屋頂都掀了。”

  “你有打她嗎?”

  “不可能,”傑拉德馬上說,好像覺得受到侮辱。“我承認,我差點想掐死她。可是我絕對不會傷害女人。而且儘管我很生氣,如果薇安願意回頭,我還是會要她,至於我的自尊就去它的吧。”

  聽到這樣的說法肯南的眉毛皺在一起。他認為,不管多誘人的女人都不值得男人犧牲自尊。到處都有美麗的面孔、姣好的身材、女性的魅力,很快的就可以除去舊有的回憶。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傑拉德說。“可是有些事情你不瞭解……薇安是獨一無二的。她的香氣、味道和觸感……沒人比得上。在床上她什麼都願意做。你有沒 有睡過完全沒有羞恥心的女人?真希望我可以再跟她在一起,一個晚上就好……一個小時也好……”他搖搖頭低聲的咒駡著。

  “好了,爵爺,”肯南簡潔的說。“暫時先到這裏,但是隨著調查我可能會問你更多問題。”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但是聽到傑拉德懇求的聲音又停了下來。

  “莫先生,你一定要告訴我,薇安出什麼事了?”

  肯南回過頭好奇的打量著他。“要是她死了,”他慢慢的說,“你會哀悼她嗎?”肯南等了很久想知道答案,可是傑拉德顯然覺得很難回答。

  肯南諷刺的微笑。傑拉德像個心愛的玩具被搶走的小孩,他只想念薇安在床上帶來的享樂,其實一點也不在乎或關心她。有些情婦真心愛她們的情夫,這樣的關 系可以維持好幾十年。肯南認識不只一個男人在苦澀的權宜聯姻之外,找一個真心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給他妻子應給的愛和陪伴。然而薇安只是為了生意和利 益扮演情婦的角色。

  “你有她家的鑰匙嗎?”肯南問傑拉德。

  這個問題顯然讓他不知所措。“應該有吧。你要去搜她的東西嗎?你想找到什麼?”

  “跟杜小姐有關的事情,我學會不要先預期太多。”肯南陰沉的回答,想到要去探訪薇安的家,他心中糾纏著一種奇怪的好奇和擔心,得知越多與薇安和她卑劣的過去有關的事,他的情緒就越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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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7: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肯南靈巧的打開薇安家那扇青銅大門的門鎖,這棟房子座落於葛洛斯凡諾廣場東面,正對皇宮的後方。在這種高尚的地區,一棟有著壯麗的廊柱和拱形門廊的房子想必所費不 菲。而這又再次證明了薇安的職業手腕,他陰沉的想。

  屋子裏昏暗而寧靜,因為好幾周沒有開過門,空氣中飄著一股黴味。肯南點亮一盞油燈和牆上的一對燭臺,燭光照亮了貼著手繪壁紙的牆壁。手裏掌著燈,他走 過一樓的房間。這棟房子裝潢優雅而絕對的女性化,裝飾著許多以粉色花朵為主的濕壁畫,牆上貼著法國壁紙,傢俱的風格修長細緻,所有壁爐上都掛著大面的鏡 子。

  肯南步上樓梯,注意到昂貴的弧形扶手上每個連接階梯的部分都雕刻精美,而油燈都罩在水晶燈罩下。看來為了滿足薇安的喜好,裝潢的費用一毛也沒少花。樓上的空氣裏隱約有一股陳舊的香水味。尾隨著香味,他找到了主臥室,點上更多燈,專注的觀察著四周。

  牆上貼著翡翠綠的絲綢,珠寶般的色調呼應著腳下華美的布魯塞爾織花地毯。儘管時下流行將女士臥房裏的床半藏在壁龕裏,薇安卻把她的床變成注目的中心, 甚至特別放在一個鋪著地毯的平臺上好更加突顯。然而最吸引肯南注意的是床對面的牆上一張薇安的肖像畫。畫裏她是裸體的,向內半轉,展露出雪白的背脊和豐 臀,雙眼優美的回頭望,上半身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一邊圓潤、美麗的乳房。

  畫家美化了薇安,讓她比現實中更為肉感,雙腿和腰部都稍微加長,未梳埋的頭髮豔紅得像有紫色的火舌在其間跳躍。在那麼多次擺姿勢作畫的過程中,畫家是不是和薇安上過床?看起來是。除了性愛,沒有別的 東西可以讓她的臉上有那樣嫣紅、魘足的表情,嘴角因滿足而柔軟,藍眼慵懶低斂,像貓一般。

  看著那幅畫,肯南感受到每次看到薇安都會有的、越來越熟悉的感覺……一種火與冰的糾纏……因冷漠的心機才稍微平衡的熱烈欲望。他想要薇安,不只如此,他要馴服、淨化薇安。肯南要用她利用過那麼多男人的方式,來利用她。該是杜薇安自食苦果的時候了。

  他走到路易十五式以鑲嵌鬱金香木為頂層的梳粧檯邊,拿起一個水晶大香水瓶。香水的味道是濃濃的玫瑰味,調和著清爽的檀香。這個香味立刻勾起肯南在溫渥斯舞會上對薇安的記憶。她那時聞起來就是這個味道,溫暖的肌膚散發著甜蜜的香氣。

  把香水放一邊,肯南打開梳粧檯淺淺的抽屜,看到一大把發刷、裝著花瓣色調面霜的罐子,還有玳瑁、象牙和銀質發飾。在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下面,有一本以紅色摩洛哥為封面的小冊子。

  肯南鬆開繩子,快速翻閱著,裏面是一份男士的名單,詳細記載著性愛偏好和幽會的次數跟日期。這本冊子是極佳的勒索工具。他認出許多名字,其中還有幾位 男士一向以堅定的婚姻和無瑕的名聲為傲。他們絕對不想讓姦情曝光,毫無疑問的不惜給薇安一大筆封口費。甚至安排一場謀殺來讓她永遠 沉默。

  “你可真忙啊!”肯南輕聲說,把小冊子放進口袋裏,用不必要的大力關上抽屜。

  肯南緊繃著下顎有系統地搜索房間,找到一個皮箱。他把首先找到的一些還算正派的衣服塞進箱子裏……幾件色彩亮麗的洋裝、亞麻內衣、絲質長襪和鞋子,還 有一盒蕾絲手帕和三雙奶油色的手套。箱子快塞滿的時候,肯南拿起燈離開臥室。明天他會再回來好好的搜查陽臺,但現在肯南想拜訪一下他新來的嬌客,看看她狀 況如何。

  肯南雇了一輛出租馬車載他回國王街的家。柏太太在門口迎接他,一陣寒風吹進屋內冷得她直發抖。柏太太接過他的外套,折好掛在手臂上。“午安,老爺。今天要在家裏用午餐嗎?”

  “我不餓。”他回答,望著樓梯的方向。“她怎麼樣?”

  一點都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問題難倒,管家太太冷靜的回答。“她很好,老爺。杜小姐徹底地洗了個熱水澡,女傭瑪莉和我一起給她洗過頭。我相信她現在狀況好多了。”

  “很好。”肯南仔細地看著管家,感覺她還可以告訴他更多事情。“柏太太,我認為你很善於判斷一個人的性格。”

  她驕傲的接受讚美。“我相信是的,老爺。”

  “那麼,告訴我……你覺得杜小姐是怎樣的人?”

  柏太太似乎迫不及待要回答這個問題,興奮的熱忱趕走了平時的冷靜。她壓低聲音免得被經過的僕人聽見。“杜小姐的行為很奇怪,老爺。我早上端了早餐給她 就去監督下面準備洗澡水,杜小姐竟然自己下床整理房間。她甚至連床都鋪好了,我想這一定讓她痛得不得了。我想不通杜小姐為什麼要費這種事,尤其她現在身體 又不好。然後在浴室裏,她還想幫忙把女僕送上來的熱水倒進浴盆裏。我當然馬上搶過來了,可是杜小姐還是為了增加我們的工作量一直道歉。她好像很不想給任何 人添麻煩,很不習慣讓人伺候。”

  “我知道了。”肯南的臉上完全沒有一點表情,當他為互相矛盾的事實所困擾的時候總是這樣。柏太太重新為話題加溫。“杜小姐可以說是我見過最體諒人又溫柔的年輕小姐。無意冒犯,老爺,可是我很懷疑你昨天晚上所說關於她的事會是真的。”

  “是真的。”肯南簡潔的說。

  薇安會不會是因為喪失記憶所以連性格都變了?難道她忘了如何做出平時高人一等的頤指氣使……或者這只是她在玩某種手段、耍弄所有的人?肯南不耐煩的把皮箱交給柏太太。“找個女僕把杜小姐的衣服收好。”

  “是,老爺。”管家太太把皮箱放在地上,冷靜的棕眼打量著肯南。“老爺,因為沒有衣服可以給杜小姐穿,瑪莉把最好的睡衣借給她了。”

  “謝謝。對杜小姐好就等於幫我忙。讓瑪莉去做一套睡衣加上搭配的晨縷,算在家帳上。做件好的,用不著省錢。”

  柏太太對他讚賞的微笑著。“請容我這麼說,你真是個好主人。”

  肯南皺著眉頭回答。“我們兩個都很清楚,我是個壞蛋。”

  “沒錯,老爺。”管家太太故作正經的回答。

  肯南朝階梯走去。某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心裏纏繞牽扯著。杜薇安扮演遭受不幸的甜美少女……他不準備忍受這種事。再過幾分鐘,他就要揭露她是個怎樣的騙 子。要是她記不得自己是個怎樣沒有原則的娼妓,他絕對會提醒她的。他要告訴薇安,她放蕩的性格中所有狡詐、無恥的面目,先讓她好好的回味一下,再來看她如 何繼續扮天真的少女。

  走到自己的房間,肯南沒敲門就把門打開,有點期待會看到薇安在一個人偷笑,高興自己欺騙了所有人。他走進房間……卻在半路呆住了。薇安坐在壁爐前的一 張扶手椅上,光著的小腳側著一邊窩在椅子裏,腿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她抬起頭來望著肯南的時候,金色的火光在她脆弱的容顏上跳躍著。她穿著一件有點太大的 高領白色睡衣,一條藍色細羊毛膝毯圍住腰部和大腿。

  把書放在地上,薇安將膝毯拉高到胸前。肯南心中拉扯的角力升到痛苦的高點。她的臉蛋像天使,頭髮卻像惡魔的侍女。剛洗過的長髮像一道及腰的簾幕垂在身 旁,波浪般的鬈發融合了各種紅色,從肉桂色到金紅色,深淺不一。通常大自然只會把這樣的頭髮贈予平凡女子,補償她們缺乏的姿色。

  然而薇安卻有著文藝復興時期畫中才有的容顏姿態,只是現實中她的細緻清新是任何畫作都無法傳達的。現在薇安的眼睛已經消腫了,她純藍色的專注視線完整的投向他,柔軟的玫瑰色雙唇是大自然的傑作。

  他的呼吸出了問題。他的肺部無法好好運作,心跳太快,牙關緊咬著。如果他不是個文明人,如果他不那麼重視自己出名的自製力,他會立刻在這裏佔有她,不管後果如何。肯南是那麼的想要她。

  似乎完全不瞭解他的沉默和洶湧的掙扎,薇安遲疑地給他一個歡迎的微笑。他幾乎要因為這個笑容恨起她來了,如此溫柔親切的笑容,牽扯著他胸中深處的某些東西。

  他報以一個自信的微笑。“午安,杜小姐。我們該談談了。”

  薇安仍用毯子包住身體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內心有許多情緒正在翻攪,其中最明顯的是好奇。僕人跟她說過莫肯南是鮑爾街警探,而且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個。某個僕人還說他是全英國最勇敢的人,薇安現在知道為什麼了。

  他真是個巨人。在過去二十四小時的恐懼和不適中,她都不曾感覺那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和深思的綠眼屬於這樣一個……呃,巨大的人。他不只是高,而是各方面 都很大。現在薇安從幾乎在泰晤士河溺斃的經歷中驚魂稍定,終於可以好好看清楚他。他的肩膀寬得像教堂大門,高高的身軀驚人的勁健,有著肌肉結實的腿和充塞 外套袖子的雄壯雙臂。

  以一般的觀點來說他並不算英俊。這個男人的臉像花崗岩一般毫無表情。薇安看著他的手,回想起這雙手溫柔的觸摸,她感到臉頰像被火焰所籠罩。

  “是的,我願意談。”她喃喃道。

  肯南搬來一張扶手椅,放到她身邊,彷彿那是輕而易舉、毫不費力。看著他,薇安不禁懷疑擁有這樣無窮的力量是什麼感覺。他只是人在這裏,鮮活的男子氣概和活力就充滿了整個房間。現在他坐在那兒, 沉思的綠眼觀察著她,這雙長著長睫毛的眼睛並不是翡翠綠,顏色更深一點,讓薇安想起山毛櫸樹葉或古董酒瓶。

  “莫先生,”她說,無助的將視線從那雙誘人的眼睛上移開。“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所做的一切……那麼好心又慷慨,而且……”她覺得臉上的顏色都集中到臉頰上兩個發燙的點上。“我欠你一條命。”

  “把你從河裏救起來的不是我,”肯南說,對她的感激似乎不太高興。“救你的是引水員。”

  薇安必須讓他瞭解她的感覺。“就算這樣,我也還是會死。我還記得躺在階梯上,又冷又痛,痛到根本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活。然後你就來了。”

  “你還記得別的事嗎?任何關於你或你的過去的事?你有沒有印象跟某人打鬥或爭吵?”

  “沒有。”她的兩隻手伸到頸子上,觸碰著疼痛的地方,疑惑的看著他。“莫先生……是誰對我下的手?”

  “我還不知道,如果你沒有喪失記憶就會該死的容易許多。”

  “對不起。”

  他聳聳肩。“這不是你的錯。”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照顧她的溫柔陌生人到哪兒去了?薇安很難相信這就是那個抱過、安撫過她、幫她的瘀血上藥的人,他甚至還像個慈愛的父親一樣幫她塞好 毯子。現在他卻變得如此嚴厲又遙不可及。他在生她的氣,可是她不知道原因。這樣的體會讓薇安覺得比之前更為迷惑與混亂。他是她僅有的一切,他的冷漠對待讓 她無法承受。

  “你很不高興,”她說。“發生什麼事了?我做錯什麼了嗎?”

  這個問題好像讓他稍微軟化下來。他仍沒有看著她的眼睛,只深深歎了一口氣,好像釋放出某些壓抑著的不愉快的情緒。“沒有,”他搖頭低語。“沒什麼。”

  也許他發現了一些跟她有關但他不喜歡的事,薇安想著,焦慮讓她全身緊張,肌肉也因而顫抖。

  “我很害怕,”她說,緊握的雙手放在腿上。“我試著去回想起一些事,任何關於我自己的事。一切都很陌生,沒有任何意義。而想到有人恨我恨到想殺死我——”

  “那個男人認為你已經死了。”

  “男人?”

  “沒有女人有足夠的力量空手勒住你。此外,你過去的人生中並未認識很多女人。大部分跟你有關的人,都是男的。”

  “喔。”他為什麼不直話直說,而要她一直問問題?看著他石頭似的臉,猜著過去到底有什麼秘密、竟讓自己陷入這種不可置信的地步,真是一種折磨。“你說過……我可能不會喜歡你要說的跟我有關的事。”她微抖的催促著。

  他伸手到口袋裏拿出一本深紅色皮封面的小冊子。“你自己看。”他簡潔的說,把冊子放在薇安手上。

  “這是什麼?”她軟弱無力的問。

  肯南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看著她,眼中透出不耐。

  她小心翻開冊子,發現每一頁都是女性整齊的筆跡。裏面是清單,有姓名、日期……大約半分鐘之後,她讀到一段極為露骨的內容,羞怯的驚叫一聲合上了冊 於。震驚的眼神抬起來望著他。“你到底為什麼給我看這種東西?”她想把冊子還給他,可是他不肯伸手接過去。她把小冊子扔在地上,像看到一條蜷曲的毒蛇。“ 這是誰的東西,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那是你的。”

  “我的?”一陣冰冷的感受竄過全身,她把薄羊毛毯裹得更緊。“你弄錯了,莫先生。”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響亮清冷。“那不是我寫的,我不可能寫這種東西。”

  “你怎麼知道?”

  “因為就是不可能!”既驚又辱,薇安譴責的看著他。

  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平淡又冷靜。“你是一個交際花,薇安,而且是全倫敦最有名的一個。你的天分讓你賺進大筆財富。”

  薇安覺得自己的臉變得死白,心臟在胸口瘋狂的敲打著。“這不是真的!”她大喊。“這本冊子一定是別人的。”

  “我在你家裏找到的,在你的臥房裏。”

  “我怎麼會……我是說,怎麼會有任何女人寫出那種東西?”

  “當作勒索的工具,”他溫和的舉例。“或者是,只有這樣你才記得住。”

  薇安像被人驅逐似的從扶手椅上跳起來,薄羊毛膝毯落在地上。一陣疼痛竄過包紮著的腳踝,她退縮的向後跳了幾步。覺得必須在兩人之間拉開一些距離。“我沒有做過裏面寫的任何事情!”

  她很惱怒的看到肯南的眼光正掃視著她,這才發現火光透過薄棉布的衣服,清楚映出她身體的所有細節。她急忙抓住寬鬆的衣服,用衣褶遮住身體。“我不是妓 女,”她激動的說。“如果我是,那某部分的我一定會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因為沒有這回事。你完全弄錯了。如果這就是你的調查能力,那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有多 厲害!現在……現在你趕快出去,多問一些事情,做你需要做的事,查出來我到底是誰。”

  肯南從椅子裏站起來,跟著她。“我不能因為你不喜歡就改變事實。”

  “我不只不喜歡,”薇安說,大力的呼吸著。“我根本拒絕接受。你弄錯了,懂不懂?”她很難堪的搖晃著,虛弱的腳踝再也支撐不住了。

  “難道你想要我帶你去遊街,看有多少人願意手按聖經發誓你就是杜薇安?”肯南嚴厲地問。“還是你想親自去你家看臥房裏掛著的你的裸體畫?我帶了 你的幾件衣服回來,你要不要試穿一下看看有多合身?我可以挖出一大堆證據來。”薇安踉蹌地想後退,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緊扣住她背後。

  肯南把她拉到胸前的時候,她抽噎著。她用手臂擋在兩人之間,頭向後仰好看到他在高處的臉。在她冰冷的雙手下,他的肋骨像大木條一樣推不動。他用有力的大腿困住她,緊緊抱住她。

  “就算我是杜薇安,”她頑固的說。“你也不能證明我有做冊子裏寫的那些事,那都是編出來的。”

  “那都是真的,薇安,你為了利益出賣肉體。”對這件事,他似乎並不比她高興。“你一直在男人之間周旋,從每一個身上拿走你要的東西。”

  “喔,是嗎?那到底誰是我最後一個情夫?他人在哪裡?你為什麼沒有派人找他?”

  “你猜那是誰?”肯南輕柔的問。

  這句話讓薇安一陣暈眩。她目瞪口呆,突然在他的懷裏垮下來。“不。”

  “自從你離開傑拉德爵爺,我們就是情人了。我到你家裏找過你很多次。我們一直很保密,可是我們正準備做出更正式的安排。”肯南毫無罪惡感的撒著謊。以她那樣污穢的人生,這個欺騙傷不了她,而且可以達成他的目的。他想要薇安,而這是得到她最方便的方法。

  “那你跟我是……”她說不出那句話。

  “沒錯。”

  “你騙人!”薇安盡力想掙脫,又推又扭,可是他的手臂就像鋼條。很快她就因為無用的掙扎而虛脫。她無法不注意到自己的動作讓肯南興奮了起來。他硬挺的男性象徵高高抵著薇安的小腹,驚人的高溫炙燙著她。她怎麼可能跟這個男人有親密關係卻一點都不記得?

  她顫抖著倒在肯南身上,完全靠在他修長、肌肉強健的身軀上。她累得無法動彈。他身上有著亞麻和微微刺鼻刮胡皂的愉悅氣味,她深深呼吸著這股香氣。她的頭垂在他胸前,耳朵貼著他響亮的心跳。“你弄錯了,”她說,虛弱到無力哭泣。“我不是那種女人。我不可能是。”

  他沒有回答,薇安知道他是如此確信這件事,所以覺得不必爭執。一陣憤怒切過她的困惑。好極了。她不會再白費力氣去否認這種指控……時間會證明他是錯的。

  “你現在想要我怎麼樣?”她以沉重的聲音問。感覺到他的手在背上遊移著,一陣戰慄竄過全身,他掌心的熱度穿透棉布衣料。

  “我要你留在這裏,”他回答。“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我的方便。”

  為了他的方便?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要繼續他們之間的關係,即使她失去了記憶。她回頭望著那張到目前為止都像個天堂的大床。如果他今天晚上想要,她是絕對 無法承受的。她一定會穿著睡衣一路尖叫著衝到街上去。“今天晚上就算你想要,我也沒辦法順你的意。”她造反了。“明天也不行。以後……”

  “噓。”他的聲音裏第一次有一絲好笑。“我不是那種混蛋,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硬要。我會等到你身體好起來。”

  “我永遠都不要!我又不是妓女。”

  “你會要的。那是你的天性,薇安。你不能改變你的本性。”

  他那就事論事的說法讓她火冒三丈。“我從今以後不會要任何男人了,特別是你。”

  她的反叛似乎啟動了他內在的某種東西,釋放出堅定的決心,要向她……也向自己證明什麼。他在薇安來得及思考或反應前,把她快速的拉進懷裏。他抱著她向床走去,把她放在鋪得很整齊的床罩上。他低身壓向她時,黝黑的臉掩去火光。

  “不要。”薇安邊喘邊說。

  他的嘴唇線條殘酷,但貼上她的雙唇時,親吻卻是如此輕柔、緩慢、蝕人心魂。他的手放在薇安頭兩側的床墊上,除了雙唇,身上沒有別的地方和她接觸。如果 她想要,可以輕易的翻身離開。但是她卻停留在他身下,被這快速散佈、甜蜜又火熱綻放的感覺定住了,全身細緻的毛髮都不禁聳立。

  她舉起手到他的臉上,欲拒還迎的想推開他,但他移動頭的角度,更用力的吻住她,讓所有抗拒的想法瞬間消失。他的舌頭探進她的嘴裏,戲弄、愛撫著。他嘗 起來有咖啡味,還有其他愉悅的男性氣味,引誘著她的舌頭做出羞怯的回應。這樣羽毛般的輕觸似乎讓他更興奮。深深的呼吸著,他在她唇上扭動著,印下深長而索 求的吻,一次比一次更溫柔、更親密。薇安無助的在他的身軀下方逐漸鬆弛,而一陣 沉重、甜蜜的痛楚卻在她胸部、胃部和兩腿之間聚集。她迷亂的心再也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也一點都不在乎了。一切只剩下感覺,她整個人都專注在他唇上那吞 噬的熱度。

  他突然移開嘴唇,讓薇安嚇了一跳,他滾燙的視線盯住她。“懂了嗎?”他沙啞的說。“現在告訴我,你是哪種女人。”

  薇安過了好久才聽懂他到底在說什麼。既羞又怒,她翻轉過身。“走開,”她抽泣著,把手按在耳朵上,不想再聽他可能會說的任何話。“離開我。”

  他立刻照做,留下她在床上沉默的蜷成一團。

  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裡走,他不知不覺的下了樓,心裏充滿疑問與激情……“薇安。”他不只一次的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同時是詛咒又是祈求。

  他發現自己來到書房,這是一個皮革跟橡木構成的天堂,放著舒服的舊椅子和特別設計的書櫃。書櫃前面有斜面的玻璃,底下的抽屜有黃銅格子。他狂熱搜集書 本,任何書只要有兩面封皮的都可以。堆在書桌和其他桌上的一疊疊報紙,常讓柏太太抱怨這裏是全倫敦最容易失火的地方。

  肯南只要靜靜坐下的時候,手邊一定會有書或報紙。他不在睡覺或工作的時候都在閱讀。不管什麼都好,只要能讓他遺忘過去。在某些夜晚,悔恨像鬼影一般纏繞,讓肯南完全無法入睡的時候,他就會來到書房,喝著白蘭地、讀著書,直到文字在他眼前模糊。

  在一櫃櫃真皮封面的護符間徘徊著,肯南想找出讓他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手指輕輕跟隨過冰冷閃耀的玻璃門,打開一扇,畫過一排書本。但是這次,皮革的觸感也無法安慰他……他的手渴望著女性柔軟的肌膚、絲般的秀髮、圓潤的胸和臀……

  他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的臉落寞又淒涼。

  低吼著轉身離開,肯南走向放在一對小櫥櫃間的餐具櫃。其中一個櫥櫃當作酒櫃。肯南翻找著櫃子,直到他的手終於碰到一個菱形的白蘭地酒瓶,裏面蕩漾著深 色的液體。打開瓶蓋,他直接就著瓶子喝了起來,昂貴的法國白蘭地所帶來的充實流下他的喉嚨。期待著熟悉的溫暖在胸中蔓延,卻只得到空虛。

  肯南的心思飄回薇安的影像,她口中的甜蜜,純真的回應。好像她並不習慣於親吻,好像是個在經驗豐富的師傅手中、笨拙卻熱忱的學徒。一切都是假的。

  “純真!”他嘲笑的低語著,灌下更多白蘭地。薇安絕對是個上等貨色,但她仍然是個妓女。自己一定是個傻瓜才會想保護她、渴望她,最糟的是,喜歡她。

  他在扶手椅坐下,腿架在書桌邊上,靜靜的承認了令他羞恥的事實。要是他不知道薇安是誰、是怎樣的人,絕對會為她瘋狂。哪個男人不會呢?她如此漂亮、聰 慧與楚楚可人。她聽到自己是個交際花的反應,完全是憤怒與不解,正如一個良家婦女會有的反應。肯南的直覺和頭腦很少會給他這樣矛盾的訊息,發生這種狀況 時,他通常會退而相信直覺。但這次他不會這麼做。肯南太清楚薇安故作清純的獨門手段。她現在的表現如何並不重要,遲早她一定會露出真面目的。

  所以,不可以讓自己被她佔據。

  只是,可惡而該死的……這絕不容易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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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7: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薇安蜷曲在漫無邊際的大床上,氣憤、擔心著,直到她終於飄進恍惚的迷霧中。只是在睡夢中薇安也找不到平靜,只有一個越來越不祥的詭異夢境。

  她快速的穿越街道,沒有臉孔的陌生人在後面追逐她。她偶爾會回頭嘲笑戲弄那些人,然後在快被抓到的時候轉身逃跑。來到一座橋邊,她爬到碼頭牆上,騎上 一個有河神銅像的橋墩。那批人吵鬧著要抓她,跟著爬了上來,她高聲笑著把他們一一踢開。突然間,薇安驚恐的發現身邊的黃銅塑像動了起來。巨大的金屬臂膀圈 住她,把她困在冰冷無情的擁抱中。

  在恐懼中大聲叫了出來,薇安跟雕像搏鬥著,但雕像卻緊緊箝住她,轉往河的方向……一頭跳進黑暗、酷寒的河水深處。銅像的重量讓她很快的往下沈,漸漸遠離水面。她在水裏尖叫,可是誰都聽不到,嗆人的水充滿她的口中、喉嚨裏——

  “薇安,該死的,薇安,醒醒!”

  她嚇醒過來,還在跟困住她的臂膀搏鬥著……這才看到肯南的臉俯視著她。他的面孔因焦急而皺著,他把薇安拉到腿上,一隻手拂開她臉上汗濕的秀髮。他的上身只穿著一件亞麻襯衫,領子敞開,露出頸項下面的凹陷。

  薇安迷惘的喘著氣。她看看四周,發現他們兩個都在地板上。

  “你從床上摔下來了。”肯南說。

  “我——我作噩夢了。”

  “告訴我。”他輕聲說。她仍保持沈默時,他用拇指心順著她彎彎的眉毛。這樣親密的動作勝過任何言語勸說,她終於開口了。

  薇安緊張的咬著下唇。“我夢到我快淹死了,感覺好真實……我無法呼吸。”

  他的喉嚨深處發出一個溫和、粗糙的聲音。他以安撫的節奏拍著她的背,像搖小孩一樣搖著她。他的體溫穿透兩人之間的衣物,溫暖著她。有一會兒,她想把他推開,早上那些令人厭惡的指控言猶在耳。

  可是她仍靜靜不動的靠在他身上。雖然他討厭又傲慢,但也巨大又安全。當下,世界上沒有比他的懷抱更美好的所在了。好聞的氣味縈繞著他,一種混和著白蘭 地、鹽和亞麻的味道,讓她想起了什麼……有個人……那個慰藉的影像深鎖在薇安的記憶中。也許是她的父親或兄弟?還是她珍視的愛人?

  困惑又沮喪,薇安用力咬著下唇,拚命想記起來。

  “別這樣,”肯南說,溫柔的指尖輕觸她的嘴唇。“放鬆下來。喝杯酒好嗎?”

  “我不知道。”

  肯南繼續抱著她,在懷中輕搖,直到她狂亂的心跳緩慢下來,回復正常的速度。他的手滑過她的雙腿、臀部,停歇在她腰間的曲線上。絕望的瞬間,薇安覺得他 的觸摸熟悉又自然。好像她本就屬於他的懷抱、胸膛……好像他們真的曾經是一對戀人。她轉過頭,淚濕的臉龐在他的襯衫上廝磨著,感覺他的唇拂過發間。

  肯南小心地把她從地上抱起來,放回床上,忙碌的整理著扭成一團的床單和毯子。走到床邊的小桌旁,他在一隻雕著葉片的水杯裏倒了一點烈酒。“我想 你今天晚上可能需要一點這個。”他說。“你會一直夢到這件事。偶爾會有一次的夢境如此真實,讓你尖叫著醒來;差點死掉的人都會這樣。”

  他好像對這種事很清楚,薇安想著接過杯子。她啜著杯中濃厚、略帶水果味的飲料。“你曾經差點死掉嗎?”

  “一、兩次。”

  “怎麼回事?”她問。

  “我從來不談我的功績。”一抹自嘲的微笑浮上嘴角,使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下來。“警探很容易養成自吹自擂的毛病,接下來就會整天都在編故事……所以還是根本不要談工作比較好,否則事都不用做了。”

  “我還是會打聽出來的,”薇安說,吞了一大口白蘭地,愉悅的火焰在血管裏散佈開來,穩定了不安的神經。“柏太太說,有人把你的歷險編成廉價小說出版。”

  “都是些煽情的垃圾,”他哼了一聲。“你在我家裏是找不到的。”

  “不,我找得到。你的傭人收集了一些。”

  “真的?”他顯然很驚訝。“他們腦子壞掉了,不要相信他們說的話。”

  “我讓你不好意思了。”她帶著一絲滿意說著,用杯子遮住不小心露出的微笑。

  “你跟誰聊過,柏太太?還是哪個女僕?要是有人敢嚼舌根,我一定會宰了他。”

  “傭人都很以你為傲。”薇安很高興發現可以刺激他的方法。“看來你是個傳奇英雄呢!拯救女繼承人、追蹤殺人犯、解決不可能的難題——”

  “傳奇個頭。”肯南看著她,好像剛剛那些話不是讚賞而是嘲笑。“通常我的工作都是為銀行尋找失物。我對銀行和他們提供的傭金很著迷。康爵士或任何一個警探都會告訴 你,我的心都放在錢箱裏啦。”

  “你是說你不是個英雄?”薇安用詢問的語調說。

  “根據過去二十四小時對我的認識,你難道不同意嗎?”

  薇安想著這個問題,沈思著回答。“如果真有所謂完美的人,你顯然不是,可是你做過很多好事、幫助他人,有時甚至賭上自己的生命。這讓你很有英雄氣概,就算我不贊同你的作為。”

  “你不贊同我的行為?”他茫然的重複著。

  “沒錯。我認為你不該花錢買像我這樣的女人為你服務。”

  這樣的說法同時讓肯南既好笑又困惑。“怎麼了,薇安,”他揶揄著。“這種口氣一點都不像你自己。”

  “不像嗎?”她不經意扭捏地玩著亞麻床單邊緣。“我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口氣,或是該說什麼話。我只知道,你告訴我越多關於我自己的事,我越不懂你和其他男人怎麼會想和我在一起。我不是個好女人,對不對?”

  兩人之間出現一陣僵硬的沈默。肯南的視線帶著搜索與批判,就像一個科學家觀察著出乎預料的實驗結果。他一言不發回頭走向門口,薇安以為他要離開了。他卻拿起床頭桌上的一個託盤又走了回來。

  “你的晚餐,”他把託盤放在她的腿上,把一件滑到邊上的銀器放回原位。“我端著這個上來的時候聽到你摔下來。”

  “你親自送晚餐來給我?”薇安問,不懂他為什麼不派個傭人來就好。

  肯南從她臉上讀出她沒說出口的問題。“我想來道歉。”他的聲音變得粗魯,繼續說道:“我今天下午對你的態度是不應該的。”

  這可愛的粗魯讓薇安很感動。直覺告訴她,肯南是誠心的。他或許不尊敬她或看不起她,但是覺得自己做錯了,還是願意道歉。也許他還不太像個大怪物吧。

  薇安想用同樣的誠懇回報他。“你只是說出實情。”

  “我應該用比較溫和的方法告訴你。我根本算不上是個會說話的人。”

  “你不必為你說的話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我的確是個——”

  “美麗又迷人的女人。”他接著把話說完。

  臉紅著,薇安慌張的拿起餐巾圍在身上。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美麗或迷人,也不覺得自己是個花名在外的交際花。“謝謝,”她困難的說。“可是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女人……至少,現在不是。我不記得任何自己的事。我也不知道跟你在一起該有怎樣的行為舉止。”

  “沒關係,”肯南打斷她,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他看起來輕鬆又隨意,可是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身上。“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沒人會逼你做不想做的事,至少我不會。”

  雖然很艱難,薇安深吸一口氣回望著他。“那你不會要我……”

  “不會,”他靜靜的說。“我已經跟你說過我不會那樣騷擾你,除非你想要。”

  “要是我永遠都不要呢?”她強迫自己用羞怯的聲音勉強低語。

  “完全由你選擇,”他保證。嘴角浮起一個扭曲的微笑。“可是小心喔,你可能會慢慢迷上我。”

  薇安尷尬的低下頭看著面前精美的晚餐。盤子裏有雞肉片,一小塊布丁,和一點點奶油燉蔬菜。她拿起麵包咬了一口。要咀嚼吞咽這一小口食物得花上很大的功夫。“這是你的房間對不對?方便的話我想搬到客房去。我不想佔用你的床。”

  “留在這裏。我希望你睡得舒服。”

  “這個房間很好,可是這張床太大了,而且……”薇安遲疑著,說不出即使他不在,她在這個房間裏也一直覺得被他包圍著。他的味道和獨特的男性氛圍似乎在空氣中徘徊不散。“我來過這裏嗎?”她突然問。“這棟房子……這個房間?”

  “沒有,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作客。”

  薇安猜想,他們有親密關係的時候應該都在她家或其他地方幽會。她太害羞,不敢詢問細節。“莫先生……肯南,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答應我你不會笑我。拜託。”

  “好吧。”

  她拿起銀叉子,玩著叉尖,盡力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餐具上。“我們之間有沒有愛——任何的感情,還是只有單純的生意安排?”她幾乎無法忍受為錢出賣自己身體的想法。她的臉因羞恥而發燙,等著肯南回答。他沒有奚落嘲笑她,讓她鬆了一口氣。

  “不完全是生意,”肯南謹慎的說。“我覺得你能給我一些我很需要的舒適和樂趣。”

  “那我們可以說是朋友嘍?”薇安問,用力的握著叉子,手心上留下鮮紅的痕跡。

  “沒錯,我們——”肯南停住,拿過她的叉子,用拇指按摩著她手心疼痛的地方。他的大手握住她的,皺眉看著紅色的印痕。“我們是朋友,薇安,”他輕聲說。“不要為難自己。 你不是廉價的婊……娼妓,你是專屬某人的情婦,沒人會看不起你。”

  “我會,”薇安痛苦的說。“我非常看不起我自己。我希望自己是別的什麼都好。”

  “你會習慣的。”

  “我就怕這樣。”她低語。

  薇安悲傷的眼神似乎讓他不快。他鬆開手,低聲詛咒著離開了房間,留下她憂鬱的望著盤子裏冷掉的食物。

  “噢,我不能穿這件衣服,”薇安說,看著傭人幫她拿出來的衣服。這是肯南從她家裏帶回來四件衣服中的一件,雖然薇安確定那是她的衣服,卻很懷疑自己的 品味。雖然這件衣裳設計優美,剪裁精良,可是那個顏色,一種熟透的李子或黑櫻桃才有的深紅色絲絨,和她的紅發配在一起絕對會很刺眼。她悲哀的解釋:“像我 這種胡蘿蔔頭,穿起來會很嚇人。”

  瑪莉扶薇安從浴盆裏出來,用一條又長又厚的白毛巾幫她擦乾。柏太太用一種評鑒的眼光打量著她。“也許你會感到驚喜,杜小姐。要不要試穿看看?”

  “好吧,我試試,”薇安說,寒冷的空氣襲上她裸露的肌膚,讓她從頭到腳都起滿雞皮疙瘩。“可是一定會很可笑。”

  “我敢擔保絕對不會。”柏太太回答。過去三天來,管家對薇安的態度由冷淡有禮變成溫暖親切,全家的傭人也都跟著改變。誠心感謝這些傭人所提供的協助,薇安一有機會就讚美、感謝他們。

  如果薇安是個貴族女眷,她應該會很自然的接受傭人的服務,而且小心不要和他們親近。然而,薇安並不是貴族,而且知道自己醜惡的過去後,她覺得莫家的傭 人已經太仁慈了。顯然這些人都清楚她過去是怎樣的人、是做什麼的,但是他們還是像對待公爵夫人似的尊重她。薇安曾經向柏太太提起過這件事,管家幽默地笑著 解釋。

  “一方面是因為老爺表示過他很看重你,希望我們把你當貴客招待。更重要的是,杜小姐自己的個性說明了一切。不管別人怎麼說,大家都看得出你是個善良正直的好小姐。”

  “可是我不是。”薇安說。不敢正視管家的臉,她低下了頭。很久都沒人說話,然後薇安感到柏太太溫和的手放在她肩上。

  “每個人都有必須克服的錯誤,”管家靜靜地說。“你犯的錯還不算最嚴重的。因為老爺的工作,我見識過超乎想像卑劣的人,他們身上沒有剩下任何良心或希望。 你還沒到絕望的地步。”

  “謝謝,”薇安極度謙卑的小聲說。“我會儘量讓自己配得上你的好心。”從此之後,柏太太幾乎像母親似的呵護著薇安。

  至於肯南,薇安很少見到他,因為他一直忙著調查薇安的案子和一、兩件其他案子。他每天早上都會來看看她,聊個五分鐘,然後就一整天不見人影。晚上才會回來一個人吃簡單的晚餐,然後到書房看書。

  在她眼申,肯南是個神秘人物。女僕瑪莉借給她的小說裏,對他的個性著墨不多。小說強調的是肯南個性中愛冒險的一面,詳細描述他偵破的案件,還有他跨越 兩個大陸追查一名謀殺犯的著名事蹟。可是看得出來,作者對莫肯南本人並不瞭解。薇安猜想沒有多少人想認識肯南這個人真正的樣子,大家比較喜歡誇大的傳說。 知名人士常是這樣的,人們只想知道他們的功績和勇氣,而不想看到弱點。

  但是薇安最感興趣的正是肯南的缺點。他看起來像毫無弱點。他很注重隱私,好像刀槍不入,而且不喜歡談自己的過去。薇安不禁猜想在他那小心防衛的心裏,有著怎樣的秘密跟回憶。可以肯定的是……肯南不會告訴她。

  薇安很清楚肯南輕蔑她發生“意外”前的生活方式。顯然他既不喜歡、也不贊成薇安過去的人品,可是這不能怪他,因為薇安自己也不喜歡。很不幸的,肯南似乎在調查的過程中發現了她更多的醜事。肯南坦承,他偵訊過一些認識薇安的人,他們說的話似乎既沒用處又令人不快。

  薇安皺著眉頭想把抑鬱的想法拋到腦後。她抓著椅背保持平衡,讓瑪莉幫她系緊絲絨洋裝。薇安的腳踝恢復得很快,幾乎像新的一樣,只是站太久還是會痛。

  “好了,”柏太太滿意地說,站開一步帶著微笑欣賞薇安。“這件衣服很漂亮,顏色也再完美不過了。”

  薇安小心地走向穿衣鏡,這面鏡子可以照到三個角度。

  薇安很驚訝的發現管家說得沒錯。深櫻桃色的絲絨讓她的肌膚看起來像瓷器,更帶出她頭髮火紅的色彩。樸素的高領口上鑲著黑色絲質的辮狀編帶。更多的編帶 裝飾著從頸項到鎖骨間的線條,隱約展現出雪白肌膚。除此之外,整件衣裳線條簡單沒有額外的綴飾。這是件優雅的衣裳,配得上任何有身分的女士。薇安很欣慰的 發現,自己原來還有幾件不會讓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交際花的衣服。

  “謝天謝地,”她低聲說,自卑的向柏太太和瑪莉微笑著。“我覺得自己幾乎是個可敬的人了。”

  “杜小姐,如果你不反對,”瑪莉說。“我想把你的頭髮好好刷過,再盤起來。這樣你看起來就像個好姑娘,而不是——而且老爺看到你打扮得那麼好看,也會很高興。”

  “謝謝你,瑪莉。”薇安走向梳粧檯,途中停下來想撿起剛剛洗澡用過的濕毛巾。

  “不行不行,”女僕叨念著,和柏太太同時跑過去。“杜小姐,我都說過了,你不用幫我做這些事。”

  薇安怯怯的微笑著交出毛巾。“我撿毛巾跟你一樣不費力。”

  “但這不是你該做的。”瑪莉把她趕到梳粧檯前的椅子上坐好。

  柏太太站在薇安身邊,對上她鏡子裏的眼光。管家愉快地笑著,眼神卻滿是思索。“我不相信你習慣讓人伺候。”她說。

  薇安歎氣。“我不記得我習慣什麼。”

  “一個用慣僕人的小姐,就算把腦袋裏的一切都忘光了,也不會想自己整理房間或倒洗澡水。”

  “可是我知道我的確有傭人。”薇安從瑪莉拿來的小盒子裏撚起一支掉出來的髮針,畫著盒子的圓弧邊緣。“至少,莫先生說我有。我從前是個被寵壞的女人,每天無所事事,除了……”她停下來,困惑的皺著眉頭。

  柏太太看著瑪莉刷開薇安閃亮的濃密紅發。“你的行為根本不像『被寵壞的女人』。”管家說。“我認為不管你的記憶出了什麼問題,有些事永遠不會變。”她充滿哲理的聳聳肩。“但我又不是醫生,而且我連自己腦袋裏的事都弄不清楚了,更別說去猜別人的事啦!”

  瑪莉把薇安的頭髮梳成簡單的式樣,編成辮子的頭髮盤在頭上,幾縷晚霞似的鬈發垂在頸間、耳際。很高興能穿上合適的衣裳打扮整齊,薇安決定要去看看房子 裏其他地方。“要是能在這間房間之外的地方坐一下我就會很高興了。”她說。“樓下有沒有小客廳或書房?莫先生有沒有可以讓我參觀一下的藏書?”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問題讓管家和女僕交換個會心的微笑。“只有幾本,”柏太太回答。“我會帶你去書房,杜小姐。可是你要小心不要再弄傷腳踝,也不要累到自己。”

  薇安迫不及待地挽住管家的手臂,兩個人小心地一步步慢慢下樓。這棟房子非常漂亮,妝點著深色桃花心木飾板、厚厚的英國地毯、線條俐落的名家傢俱和整面 大理石做成的壁爐。接近書房的時候,空氣中充滿了蜂蠟、皮革和羊皮紙濃郁的氣味。讚賞的嗅著這個味道,薇安走進書房。她漫步到書房中央,慢慢的回過身,睜 大的眼中充滿驚奇。

  “這是全家最大的房間,”柏太太驕傲的說。“老爺對他的寶貝藏書是毫不吝嗇的,一定要一流的地方。”

  薇安虔敬地看著高高的玻璃門書櫃、金色浮雕裝飾的地圖櫃,還有房間四角的大理石半身雕像。她的視線落在堆滿書籍的桌上,有幾本書打開著,一本疊著一本,就好像讀書的人看到正精彩的一段卻被人匆匆叫走。“這些書不是收集來擺樣子的,對不對?”她大聲問。

  “沒錯,老爺很愛他的書。”柏太太把一張舒適的椅子搬到溫暖的火邊,打開一道窗簾讓光線照進來。“我就留你一個人慢慢看了,杜小姐。要我送點茶來給 你嗎?”

  薇安搖搖頭,悠然在書櫃間漫步,眼光快速掃視過一排排吸引人的書本。管家突然笑了。“我之前從來沒看過有人看著書的眼神跟老爺一樣。”她說。

  幾乎沒察覺到管家離開房間,薇安打開一個書櫃檢視著一排詩集。看著一個個書名,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其中很多書名感覺起來非常熟悉,字句連結的方式讓她 驚喜的顫抖。她被催眠似的拿起一本。打開書,手指感受到皮革裝訂的溫柔觸感,讀到一首濟慈的詩“詠希臘甕”。你,寂靜尚未玷污的新娘……感覺起來好像她曾 經讀過這些字句上千遍。薇安心中的一扇門開啟了,照亮了之前深藏已久的知識。完全失去控制,她把攤開的書緊緊抱在胸前,從書架上再抓下一本,又一本……莎 士比亞、濟慈、唐恩、佈雷克。薇安立刻認出好幾首詩,有些她甚至會背誦。

  終於想起一些東西,她興奮得幾乎發暈。薇安盡可能的多挑多拿一些書,堆了滿懷,匆忙中還掉下幾本。她想把這些書拿到安靜的角落,一讀再讀。

  在書櫃下層薇安發現古舊的哲學經典。拿起笛卡兒的“沈思錄”,翻開書頁,她狂熱的高聲念出一段。“吾所相信的事物中無不可懷疑者……”

  薇安把翻開的書緊抱在胸前,心思在紊亂的印象中泅泳。她非常確定曾經和一個鍾愛的人一起研讀過這本書、這些字句。熟悉的字詞帶來薇安渴望的安全與撫慰。她閉上雙眼,把書抱得更緊,用力的想抓住飄忽的記憶。

  “喔。”一陣嘲諷的呢喃打破了沈靜。“沒想到會在書房看見你。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第六章

  薇安轉過身看見肯南擋在門口,嘴角疲倦的揚起,勉強算是微笑的樣子。身上暗灰色的長褲和背心搭配著苔蘚綠的外套,點出雙眼骨董綠的色調。她興奮而踉蹌地走過去,焦急的想分享最新的發現。

  “肯南,”薇安說著,喘不過氣來,心臟不規則的狂跳著。幾本書從她抱得太滿的懷中落下。“我——我找到這些,我記得讀過其中幾本……你無法想像那種感覺。”她迸出一陣狂亂、挫折的笑聲。“噢,為什麼我不能多想起一些?如果我可以……”

  “薇安。”他靜靜說著,微笑消失了。他三大步來到她的身邊,幫她扶住懷中搖搖欲墜的書籍。薇安看到他臉上擔心的蹙著眉,知道自己一定看起來像是瘋了。更多的話語浮上唇邊,但他溫和的制止她。

  “讓我來。”他說著,從她發抖的手中接過散亂的沈重書本。把書放在附近的桌上,他轉過身,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慢慢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撫慰地將她摟在懷裏,雙手順著絲絨洋裝的背後,輕輕揉著她的背窩。他說話的時候,氣息拂過薇安太陽穴上細微的髮絲。“告訴我, 你想起什麼了?”

  薇安因為倚靠在他懷中的喜悅而輕顫著。“我知道我從前讀過這些書,和一個我摯愛的人一起。我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臉,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就好像我越努力去想,記憶就逃得更遠。”

  “你讀過這些書?”肯南懷疑的問,望著身邊那驚人的書堆。

  薇安在他懷中點頭。“我甚至能背誦其中幾段。”

  “嗯。”

  對他不同意的哼聲感到困惑,薇安抬起頭望著他懷疑的臉。“你為什麼用這種語氣說『嗯』?你不相信我嗎?”

  肯南靈活、思慮的眼神繞著她打算。“這不是你的個性。”他終於說出。

  “我說的是真的。”薇安防衛地說。

  “你讀過笛卡兒,”他說,每個字都透出不相信。“那我倒想聽聽你對笛卡兒的二元論有什麼見解。”

  薇安思考了一陣,發現自己聽得懂這個問題,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

  “我想你指的是笛卡兒的理論,指出心靈和肉體是分離的實體?還有我們不可依賴感覺作為知識的基礎?我相信他說得對,而且我認為……”她暫停一下,更緩慢的繼續說著。“我認為真實應由心中認定,即使證據都指向不同的方向。”

  雖然肯南的表情沒有透露什麼,薇安感覺得出他很訝異。“看來我收留了一位哲學家,”他說,眼中突然閃耀著幽默。把手中的書放在桌上,肯南伸手從書架上拿下另外一本。“那再說說 你對洛克的看法吧,還有他和笛卡兒的區別。”

  薇安從他手中接過書,小手按在摩洛哥皮的封面上。“洛克是不是認為人在出生的時候心靈是一張白紙……”她望著肯南,看到他鼓勵的點點頭。“他認為知識 來自於經驗,只有在經由感官學習之後,才會產生思想。我想我不完全贊同。我們不是生來像一片白板,對吧?我認為在經驗開始產生影響之前,某些東西一定在出 生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肯南拿回那木書,放回書架上,再轉身看著她,無盡溫柔的,幫她把一絲散落的秀髮塞回耳後。“告訴我,你還覺得哪些書很熟悉?”

  薇安走向另一座書櫃,開始從整齊的一列列書中抽出數本著作……歷史、小說、哲學、戲劇。在桌上又堆起另外一座小山。“我很肯定絕對讀過這本、這本,還有這些……噢,這本是我最喜歡的。”

  肯南對於她的熱切報以微笑。“對於一個從不讀書的女人而言,你還讀過真多書。”

  “你怎麼會這麼說?”薇安很驚訝的問。

  “傑拉德爵爺很肯定你不愛看書。”

  “那不可能是真的。”

  “你是只變色龍,薇安,”他平靜的說。“你跟怎樣的人在一起就學會怎樣的品味。”

  “你是說我故意隱藏自己閱讀的嗜好,裝傻來吸引傑拉德爵爺?”薇安說。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女人,太聰明的女性會讓多數男人不舒服。”

  “傑拉德爵爺是那種人嗎?”從肯南臉上看出答案,她重重歎了口氣。“我每天都知道更多關於自己的事,沒有一件讓我高興。”

  看著她低垂的頭,肯南被一陣從未有過的痛苦侵襲。他是這麼確信杜薇安是誰、是怎樣的人,她卻層出不窮的困擾著他。

  他的眼光徹底的檢視著她。看見她穿著這件絲絨衣服,深得近乎黑色的紅,帶出令他警惕的回應。肯南從來不敢妄想世界上會有不只美麗,還聰明、善良、純真 的女人。而在薇安身上發現這樣的特性更是驚人。他再次不快的想到,如果薇安不是個交際花,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她真實的性格,那他一定為她而瘋狂。

  她赭色的頭髮高高盤起,露出他見過最完美的耳朵,纖弱的頸項,姣美的下顎讓他的手指忍不住想一探那柔軟的曲線。他低語著她的名字,薇安抬起頭看著他,清澈湛藍的眼中沒有一絲狡詐。想起她從前的眼神是那麼的邪惡誘人,肯南搖了搖頭。

  “怎麼了?”薇安問。

  “你的眼睛像天使。”他的視線在薇安臉上梭巡著,一陣紅潮爬上她的臉頰。

  “謝謝。”她猶豫地說。

  肯南輕輕握住她的臂膀。“跟我來。”

  他拉著薇安到爐前的椅子邊,讓她坐下,薇安警惕地看著他。“你要進一步偵訊嗎?”

  “不。”嘴角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當下,他會遺忘與薇安有關的所有矛盾,讓自己單純地享受她的陪伴。一個美女、一爐暖火、一屋書籍、一瓶好酒……也許別人心目中的天堂不是這樣,但肯南很確定這就是他的天堂。

  他把一堆書放在薇安腳邊的地板上,似乎瞭解到他只想要她作伴,薇安開始翻閱那堆書,肯南則從酒櫃裏拿出一瓶波爾多紅酒,用很專業的手法打開。倒了兩 杯,他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薇安身邊,遞給她一杯。肯南注意到她立刻啜了一口,而不像習於高級酒莊品酒的人那樣,先來一套慣例的儀式……搖搖酒杯測試酒香或是 觀察英國人稱之為“腿”,而法國人詩意的稱為“淚痕”的酒跡。身為社交圈的一份子,薇安應該體驗過這樣的儀式。可是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聞名的交際花,習慣 於精緻的生活享受……她看起來比較像受到良好保護的純真女孩。

  “這帶給我希望,”薇安說,拿起書堆最上面的一本,放在腿上。“我知道想起讀過這些書只是件小事……可是如果這一點記憶可以恢復,也許其他也會跟著恢復。”

  “你說記得跟某個人一起讀這些書。”肯南也喝了一口酒,眼神專注在薇安被火光照亮的身影上。“你說過那是個男人,你對他有沒有印象?任何外表的細節或聲音?或是 你跟他一起去過的地方?”

  “沒有。”薇安雙唇柔軟的線條變得誘人而苦惱。“但光試著要去想,就讓我覺得……”她停下來,望著紅酒寶石般的深處。“孤單,”她很費力的繼續說著。“就好像失去了摯愛的某樣東西……或某個人。”

  失去的戀人,肯南猜想著,突然感到一陣嫉妒。掩飾著不受歡迎的情緒,他專心注視著自己的杯子。

  “來,”薇安輕聲說,遞上濟慈的作品。“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段?”

  肯南翻著陳舊的書頁時,薇安看著他低垂的頭。火光照耀著他深色的頭髮,像黑檀木一樣閃著光。他的頭髮剪得很短,但還是看得出來一些自然鬈的痕跡,深深吸引著她。他應該把頭髮留長,薇安想,可以替他臉上不妥協的線條添加些許溫柔。

  薇安的目光移到書上,這本書幾乎消失在肯南手指修長的大手裏。可惜沒有雕刻家想捕捉這雙雄壯有力的手,做成大理石雕塑。薇安覺得這雙手比紳士們瘦弱纖細的手好看一百倍。此外,他這樣驚人的體型也不適合纖弱的小手。這個想法讓她臉上浮起一個微笑。

  肯南抬頭瞥視她,眉毛疑惑的弓起來。“什麼事那樣好笑?”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在他身邊蹲下,她的裙子在地上攤成一片酒紅色的絲絨圓潭。她拿起他的一隻手,用自己的手測量著,兩隻掌心貼在一起作為回答。他長長的手指遠超出她纖細的指尖。

  “我不記得我認識的其他男士,”她說。“可是,我毫不懷疑你是我見過最高大的男人。”熱源在兩人交疊的手中聚集,薇安猛地抽回手,在絲絨洋裝的裙上印下微微汗濕的痕跡。“長這麼高是什麼感覺?”她問。

  “經常讓我頭很痛,”肯南自嘲的回答,把書放到一邊。“我的頭經常跟倫敦所有的門楣打招呼。”

  薇安的微笑變得很同情。“你小時候一定是個長手長腳的高小孩。”

  “像只踩高蹺的猴子。”他同意地說,讓她笑出了聲音。

  “可憐的莫先生。其他小孩有沒有取笑你?”

  “沒完沒了。我不是跟他們互罵,就是忙著打架。每個人都想撂倒慈悲聖母院裏最高大的男孩。”

  “慈悲聖母院,”薇安重複著,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陌生。“是所學校嗎?”

  “孤兒院。”肯南話一出口似乎就後悔洩漏了秘密。薇安的沈默,令他投去一個深不可測的眼神。電光石火間,薇安看到在他綠眼深處悶燒的一絲叛逆……或許 該說是苦澀。“我並非一直是個孤兒,”肯南低聲說。“我的父親是個書商,一個好人,只是在生意決策上糟得可以。借了幾次錢給錯誤的朋友再加上一年生意不 好,最後落得全家人都進了債務人監獄。當然啦,一旦進去就出不來,進了監獄就不可能賺錢還債了。”

  “你那時候幾歲?”薇安問。

  “九歲……十歲吧,也許。我記不清楚了。”

  “發生什麼事了?”

  “監獄裏發生大瘟疫。我的父母和兩個妹妹都死了。我和我弟弟熬了過來,後來就被送到慈悲聖母院。一年後我就因為『破壞內部秩序』被扔到街上。”

  肯南的陳述是就事論事、毫無情感,可是薇安感覺得到埋在冷靜偽裝下的痛苦與敵意。“怎麼會?”她輕聲問。

  “我弟弟傑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而且天生就很敏感。其他男孩都喜歡欺負他。”

  “所以你為了保護他跟人打架。”她說。

  肯南輕輕點頭。“在一次特別嚴重的打架之後,孤兒院院長察看了我的紀錄,裏面寫滿了『暴力』、『不可救藥』之類的字眼。他們決定我會帶壞其他院童。所 以我就被趕出孤兒院,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沒有食物也沒有任何財物。我在門口待了兩天兩夜,吵著要回去。我知道如果我不在裏面保護傑克,他會發生什麼事。終 於有一個老師出來,保證他會盡力保護我弟弟。他建議我離開,想辦法去自己討生活。我只好照做了。”

  薇安試著想像,一個年輕又害怕的男孩,跟最後的家人硬生生被拆散……被迫要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求生。他很有可能走上犯罪和暴力的路,可是肯南卻轉而幫助 這個害苦了他的社會。而且,一點都不想被當成英雄。事實上他故意裝成自私自利的惡棍,維護法律只為了從中獲取利潤。怎樣的人會致力幫助他人,同時卻否認自 己善意的動機?

  “為什麼選這行?”她問。“為什麼要當鮑爾街警探?”

  肯南聳肩,雙唇諷刺的扭曲著。“對我而言是順理成章。誰比在街上混過的人更瞭解罪犯的本質?我只差一步就變成罪犯了。”

  “這不是真的。”她真誠的說。

  “是真的。”他低聲說。“我只是同一顆爛蘋果的另外一面。”

  在接下來的沈默中,薇安著手整理地上的一堆書。她思索著肯南冷漠的話語、平靜的龐然身軀和撕扯著空氣的緊張。他看起來像花崗岩塊一樣冷漠不動情。可 是,薇安懷疑他的堅強只是假裝的。他在人生中得到的溫柔和安慰少得可憐。一股強大的衝動催促她伸出手去擁抱他,讓他黑髮的頭枕在自己肩上。可是理智制止了 她。肯南也許不想要她的安慰,甚至可能換來一頓針對她痛處的羞辱。如果她夠聰明,應該現在就放棄這個話題。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另一個問題溜了出來。“你弟弟現在在哪裡?”

  肯南好像沒聽到。

  “傑克在哪裡?”她又問了一次,跪在他身前,凝望著他逃避的臉。

  肯南的綠眼移動著,對上她的雙眼,眼神中充滿炙烈的衝擊。

  “請告訴我,”她輕柔的說。“你知道我最醜惡的一面。這件事你當然可以信任我。告訴我吧。”

  他的臉上出現陰沈的色調。看起來就像有什麼可怕的秘密在他心中滴著毒液。就在薇安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肯南嘶啞、猶豫的喃喃開口,聲音如此輕,她甚 至聽不清楚其中幾個字。“我有能力的時候就趕回去接傑克……我甚至已經在我負責清洗、包裝的魚攤上幫他弄到一份工作。我知道他們會讓傑克離開孤兒院……只 要親戚來接他。我那時候十四歲了,在大部分人眼中都算是個大人,可以照顧傑克了。可是我到慈悲聖母院找傑克的時候……院裏說他已經走了。”

  “走了?”薇安重複著。“他逃走了?”

  “天花。孤兒院裏一半的孩子都感染了。傑克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沒有一個愛他的人在他身邊。”

  薇安說不出話來,悲傷的望著他,把手用力按在腿上,以免自己去碰他。

  “而且我知道,”肯南靜靜的說。“要是我早點去……絕對可以救他。”

  “不,”薇安詫異的說。“你不能這樣想。”

  “這是事實。沒有其他想法了。”

  “這對你自己不公平。”

  “我辜負了他,”他平直的說。“就是這麼回事。”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火邊,望著爆出火星的木塊。他拿起火鉗,撥弄著一塊木柴直到它被烈火吞噬。

  薇安也站了起來,手緊握成拳,看著他寬闊、堅實的背影,黑色的頭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薇安對他的同情超越了對自己問題的煩惱。肯南奉獻生命拯救別人,因 為他無法拯救自己的弟弟。只是不管他拯救過、幫助過、服務過多少人,他永遠也無法從此生最大的失敗中釋然,罪惡感將終身糾纏他。她的全身充滿著痛苦的希 望……希望自己有辦法幫他,可是卻無能為力。

  她的手碰觸到他的肩膀,停留了一會兒,滑上他發燙的頸背。她的接觸讓他全身僵硬,薇安感覺到他頸部的神經抽動著。他悶聲咒駡著跳開,就像她刺了他一刀。“不,”他兇暴的說。“我不需要同情,尤其是一個……”他停下來,吞下沒說完的句子。

  沒說出口的字眼在兩人之間浮動著。

  薇安很清楚他要說什麼,那所造成的痛苦震動她的全身。他為什麼不說完?何必在最後一刻控制住脾氣免得傷害她?薇安疑惑的望著他,一陣強裝的冷靜逐漸出現。“謝謝你,”聲音裏只有輕微的顫抖。“謝謝你沒說出口。”

  “薇安,”他粗聲說。“我——”

  “我不該問這些私人的問題,”薇安緊抓住最後一點尊嚴,轉身離開書房。“我很累了,莫先生。我想我該上樓休息了。”

  薇安聽見他要說些什麼,卻儘快的離開書房,留下肯南和他徘徊的思緒與火光相對。

  肯南在晚餐前出門了,留下薇安一個人用餐。她猜想著他今天晚上會跟誰在一起,是會躲進咖啡館裏加入政治討論,還是會去俱樂部,膝頭摟著一個蕩婦淫娃玩 牌。這樣的男人是不會缺乏女人的。肯南有紳士的外表和街頭混混的神氣,這樣的組合讓女人無法抗拒。他毫無疑問可以勾起倫敦女性的無盡幻想,貴族平民皆然。

  胸口積壓著冰冷的沈重,薇安勉強吃了幾口晚餐。帶著幾本書,她回到床上,讀到深夜。可是書本的魔力卻沒有發生作用。當一大堆問題像惡鬼一樣在床頭徘徊的時候,薇安無法沈浸在書中。

  有人想謀殺她,而且一旦發現她還活著,可能會再試一次。她雖然信任肯南的能力足以保護她,也會查出襲擊她的兇手,可是薇安也知道他不是萬能的。而自己 卻無法提供他可以解答一切的資訊,反而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這裏,所有相關的事情都鎖在腦中那牢不可破的地窖中。這真會把人逼瘋。

  放下書本,薇安翻身趴著,對著燈光投下的陰影沈思著。接下來會怎樣呢?她已經走上一條好女人不會涉足的道路,因而毀了自己。剩下的選擇只有回去賣身, 或嫁給一個願意自降身分的人,不然就是嘗試某種可以糊口的體面工作。只有第三個選擇看起來還可以。可是誰會雇用一個臭名在外的人呢?

  薇安悔恨地看著自己四散在床墊上的火紅鬈發。毫不驕傲的,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足以引誘任何男人,不論她想不想要。而且她永遠也無法隱瞞自己曾是娼妓的事實。真相終究會曝光。不管擔任怎樣的職位,永遠會有男人污辱、要脅她用性愛來保住工作。

  薇安跟越來越不快的念頭糾纏了好久才不安的睡去。更多的噩夢等待著,夢見水、被溺斃、被嗆住。薇安在床單上扭動著身子,又踢又掙扎,整張床一片淩亂。她終於低喊著醒來,猛地坐直身體,喘著氣,雙眼空洞的注視著黑暗。

  “薇安。”

  這個平靜的聲音讓她嚇得發抖。“誰——”

  “我聽見你在叫,我來看看你怎麼了。”

  是肯南,她想,可是他熟悉的身影沒有讓她放鬆下來。一瞬間,她擔心肯南是要來上她的床。當然,事實上床是他的。“我只是作噩夢了,”她微微發抖的說。“現在沒問題了。對不起吵到你。”

  薇安在黑暗中看到肯南的輪廓,一個龐大的幽暗身影走到床邊。他伸手拉被子的時候,她縮在床墊的中央,全身僵硬。肯南用幾個快速、熟練的動作拉直床單,把床單的上緣折到毯子外面。“你要不要喝水?”他很實際的問。

  這個問題聽來非常無害。雖然薇安不記得她從前對男人和男歡女愛的瞭解,可是一個誘惑者應該不會在侵犯一個女人之前問她要不要喝水。“不用了,謝謝,” 她輕聲說,整理著腦後枕著的枕頭,忽然發出一陣緊張的笑聲。“麻煩你點燈好嗎?那些噩夢感覺起來好真,我不敢再睡了。真傻,對吧?我比怕黑的小孩好不了多 少。”

  “不,一點也不傻。”肯南的聲音變了,變得非常柔和。“薇安,今天晚上讓我留下來陪你,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薇安困惑的沈默著。

  “我會像個朋友那樣對你,”他靜靜的說。“像個兄弟。我只想趕走你的噩夢。”肯南停了一下,一絲微妙的笑聲透進他接下來說的話裏。“呃,我不只想要這樣……可是其他部分可以以後再說。 你要我留下,還是要我點燈?”

  非常訝異的,薇安發現自己確實希望他留下來。這絕不是最明智的選擇,她根本是在自找麻煩。可是另一個人類的撫慰的確可以趕走噩夢……尤其肯南是一個高大、強壯、什麼都不怕的男人。

  “我想先問一下,”她謹慎的問。“你身上穿什麼?”

  “什麼意思?我身上穿什麼?”他茫然的問。

  薇安決定要大膽一點。“你不是光著身體吧?”

  “我過來之前穿了件睡袍,”肯南淡淡的回答。“很失望嗎?”

  “才沒有。”薇安說,她的回答如此快速,引得他笑了起來。

  “我沒穿衣服可是很壯觀的喔。”

  “我相信。”

  “決定了沒,杜小姐……要我留還是走?”

  薇安猶豫了好久才回答。“留下來。”她柔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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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7: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薇安轉過身看見肯南擋在門口,嘴角疲倦的揚起,勉強算是微笑的樣子。身上暗灰色的長褲和背心搭配著苔蘚綠的外套,點出雙眼骨董綠的色調。她興奮而踉蹌地走過去,焦急的想分享最新的發現。

  “肯南,”薇安說著,喘不過氣來,心臟不規則的狂跳著。幾本書從她抱得太滿的懷中落下。“我——我找到這些,我記得讀過其中幾本……你無法想像那種感覺。”她迸出一陣狂亂、挫折的笑聲。“噢,為什麼我不能多想起一些?如果我可以……”

  “薇安。”他靜靜說著,微笑消失了。他三大步來到她的身邊,幫她扶住懷中搖搖欲墜的書籍。薇安看到他臉上擔心的蹙著眉,知道自己一定看起來像是瘋了。更多的話語浮上唇邊,但他溫和的制止她。

  “讓我來。”他說著,從她發抖的手中接過散亂的沈重書本。把書放在附近的桌上,他轉過身,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慢慢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撫慰地將她摟在懷裏,雙手順著絲絨洋裝的背後,輕輕揉著她的背窩。他說話的時候,氣息拂過薇安太陽穴上細微的髮絲。“告訴我, 你想起什麼了?”

  薇安因為倚靠在他懷中的喜悅而輕顫著。“我知道我從前讀過這些書,和一個我摯愛的人一起。我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臉,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就好像我越努力去想,記憶就逃得更遠。”

  “你讀過這些書?”肯南懷疑的問,望著身邊那驚人的書堆。

  薇安在他懷中點頭。“我甚至能背誦其中幾段。”

  “嗯。”

  對他不同意的哼聲感到困惑,薇安抬起頭望著他懷疑的臉。“你為什麼用這種語氣說『嗯』?你不相信我嗎?”

  肯南靈活、思慮的眼神繞著她打算。“這不是你的個性。”他終於說出。

  “我說的是真的。”薇安防衛地說。

  “你讀過笛卡兒,”他說,每個字都透出不相信。“那我倒想聽聽你對笛卡兒的二元論有什麼見解。”

  薇安思考了一陣,發現自己聽得懂這個問題,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

  “我想你指的是笛卡兒的理論,指出心靈和肉體是分離的實體?還有我們不可依賴感覺作為知識的基礎?我相信他說得對,而且我認為……”她暫停一下,更緩慢的繼續說著。“我認為真實應由心中認定,即使證據都指向不同的方向。”

  雖然肯南的表情沒有透露什麼,薇安感覺得出他很訝異。“看來我收留了一位哲學家,”他說,眼中突然閃耀著幽默。把手中的書放在桌上,肯南伸手從書架上拿下另外一本。“那再說說 你對洛克的看法吧,還有他和笛卡兒的區別。”

  薇安從他手中接過書,小手按在摩洛哥皮的封面上。“洛克是不是認為人在出生的時候心靈是一張白紙……”她望著肯南,看到他鼓勵的點點頭。“他認為知識 來自於經驗,只有在經由感官學習之後,才會產生思想。我想我不完全贊同。我們不是生來像一片白板,對吧?我認為在經驗開始產生影響之前,某些東西一定在出 生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肯南拿回那木書,放回書架上,再轉身看著她,無盡溫柔的,幫她把一絲散落的秀髮塞回耳後。“告訴我,你還覺得哪些書很熟悉?”

  薇安走向另一座書櫃,開始從整齊的一列列書中抽出數本著作……歷史、小說、哲學、戲劇。在桌上又堆起另外一座小山。“我很肯定絕對讀過這本、這本,還有這些……噢,這本是我最喜歡的。”

  肯南對於她的熱切報以微笑。“對於一個從不讀書的女人而言,你還讀過真多書。”

  “你怎麼會這麼說?”薇安很驚訝的問。

  “傑拉德爵爺很肯定你不愛看書。”

  “那不可能是真的。”

  “你是只變色龍,薇安,”他平靜的說。“你跟怎樣的人在一起就學會怎樣的品味。”

  “你是說我故意隱藏自己閱讀的嗜好,裝傻來吸引傑拉德爵爺?”薇安說。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女人,太聰明的女性會讓多數男人不舒服。”

  “傑拉德爵爺是那種人嗎?”從肯南臉上看出答案,她重重歎了口氣。“我每天都知道更多關於自己的事,沒有一件讓我高興。”

  看著她低垂的頭,肯南被一陣從未有過的痛苦侵襲。他是這麼確信杜薇安是誰、是怎樣的人,她卻層出不窮的困擾著他。

  他的眼光徹底的檢視著她。看見她穿著這件絲絨衣服,深得近乎黑色的紅,帶出令他警惕的回應。肯南從來不敢妄想世界上會有不只美麗,還聰明、善良、純真 的女人。而在薇安身上發現這樣的特性更是驚人。他再次不快的想到,如果薇安不是個交際花,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她真實的性格,那他一定為她而瘋狂。

  她赭色的頭髮高高盤起,露出他見過最完美的耳朵,纖弱的頸項,姣美的下顎讓他的手指忍不住想一探那柔軟的曲線。他低語著她的名字,薇安抬起頭看著他,清澈湛藍的眼中沒有一絲狡詐。想起她從前的眼神是那麼的邪惡誘人,肯南搖了搖頭。

  “怎麼了?”薇安問。

  “你的眼睛像天使。”他的視線在薇安臉上梭巡著,一陣紅潮爬上她的臉頰。

  “謝謝。”她猶豫地說。

  肯南輕輕握住她的臂膀。“跟我來。”

  他拉著薇安到爐前的椅子邊,讓她坐下,薇安警惕地看著他。“你要進一步偵訊嗎?”

  “不。”嘴角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當下,他會遺忘與薇安有關的所有矛盾,讓自己單純地享受她的陪伴。一個美女、一爐暖火、一屋書籍、一瓶好酒……也許別人心目中的天堂不是這樣,但肯南很確定這就是他的天堂。

  他把一堆書放在薇安腳邊的地板上,似乎瞭解到他只想要她作伴,薇安開始翻閱那堆書,肯南則從酒櫃裏拿出一瓶波爾多紅酒,用很專業的手法打開。倒了兩 杯,他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薇安身邊,遞給她一杯。肯南注意到她立刻啜了一口,而不像習於高級酒莊品酒的人那樣,先來一套慣例的儀式……搖搖酒杯測試酒香或是 觀察英國人稱之為“腿”,而法國人詩意的稱為“淚痕”的酒跡。身為社交圈的一份子,薇安應該體驗過這樣的儀式。可是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聞名的交際花,習慣 於精緻的生活享受……她看起來比較像受到良好保護的純真女孩。

  “這帶給我希望,”薇安說,拿起書堆最上面的一本,放在腿上。“我知道想起讀過這些書只是件小事……可是如果這一點記憶可以恢復,也許其他也會跟著恢復。”

  “你說記得跟某個人一起讀這些書。”肯南也喝了一口酒,眼神專注在薇安被火光照亮的身影上。“你說過那是個男人,你對他有沒有印象?任何外表的細節或聲音?或是 你跟他一起去過的地方?”

  “沒有。”薇安雙唇柔軟的線條變得誘人而苦惱。“但光試著要去想,就讓我覺得……”她停下來,望著紅酒寶石般的深處。“孤單,”她很費力的繼續說著。“就好像失去了摯愛的某樣東西……或某個人。”

  失去的戀人,肯南猜想著,突然感到一陣嫉妒。掩飾著不受歡迎的情緒,他專心注視著自己的杯子。

  “來,”薇安輕聲說,遞上濟慈的作品。“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段?”

  肯南翻著陳舊的書頁時,薇安看著他低垂的頭。火光照耀著他深色的頭髮,像黑檀木一樣閃著光。他的頭髮剪得很短,但還是看得出來一些自然鬈的痕跡,深深吸引著她。他應該把頭髮留長,薇安想,可以替他臉上不妥協的線條添加些許溫柔。

  薇安的目光移到書上,這本書幾乎消失在肯南手指修長的大手裏。可惜沒有雕刻家想捕捉這雙雄壯有力的手,做成大理石雕塑。薇安覺得這雙手比紳士們瘦弱纖細的手好看一百倍。此外,他這樣驚人的體型也不適合纖弱的小手。這個想法讓她臉上浮起一個微笑。

  肯南抬頭瞥視她,眉毛疑惑的弓起來。“什麼事那樣好笑?”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在他身邊蹲下,她的裙子在地上攤成一片酒紅色的絲絨圓潭。她拿起他的一隻手,用自己的手測量著,兩隻掌心貼在一起作為回答。他長長的手指遠超出她纖細的指尖。

  “我不記得我認識的其他男士,”她說。“可是,我毫不懷疑你是我見過最高大的男人。”熱源在兩人交疊的手中聚集,薇安猛地抽回手,在絲絨洋裝的裙上印下微微汗濕的痕跡。“長這麼高是什麼感覺?”她問。

  “經常讓我頭很痛,”肯南自嘲的回答,把書放到一邊。“我的頭經常跟倫敦所有的門楣打招呼。”

  薇安的微笑變得很同情。“你小時候一定是個長手長腳的高小孩。”

  “像只踩高蹺的猴子。”他同意地說,讓她笑出了聲音。

  “可憐的莫先生。其他小孩有沒有取笑你?”

  “沒完沒了。我不是跟他們互罵,就是忙著打架。每個人都想撂倒慈悲聖母院裏最高大的男孩。”

  “慈悲聖母院,”薇安重複著,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陌生。“是所學校嗎?”

  “孤兒院。”肯南話一出口似乎就後悔洩漏了秘密。薇安的沈默,令他投去一個深不可測的眼神。電光石火間,薇安看到在他綠眼深處悶燒的一絲叛逆……或許 該說是苦澀。“我並非一直是個孤兒,”肯南低聲說。“我的父親是個書商,一個好人,只是在生意決策上糟得可以。借了幾次錢給錯誤的朋友再加上一年生意不 好,最後落得全家人都進了債務人監獄。當然啦,一旦進去就出不來,進了監獄就不可能賺錢還債了。”

  “你那時候幾歲?”薇安問。

  “九歲……十歲吧,也許。我記不清楚了。”

  “發生什麼事了?”

  “監獄裏發生大瘟疫。我的父母和兩個妹妹都死了。我和我弟弟熬了過來,後來就被送到慈悲聖母院。一年後我就因為『破壞內部秩序』被扔到街上。”

  肯南的陳述是就事論事、毫無情感,可是薇安感覺得到埋在冷靜偽裝下的痛苦與敵意。“怎麼會?”她輕聲問。

  “我弟弟傑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而且天生就很敏感。其他男孩都喜歡欺負他。”

  “所以你為了保護他跟人打架。”她說。

  肯南輕輕點頭。“在一次特別嚴重的打架之後,孤兒院院長察看了我的紀錄,裏面寫滿了『暴力』、『不可救藥』之類的字眼。他們決定我會帶壞其他院童。所 以我就被趕出孤兒院,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沒有食物也沒有任何財物。我在門口待了兩天兩夜,吵著要回去。我知道如果我不在裏面保護傑克,他會發生什麼事。終 於有一個老師出來,保證他會盡力保護我弟弟。他建議我離開,想辦法去自己討生活。我只好照做了。”

  薇安試著想像,一個年輕又害怕的男孩,跟最後的家人硬生生被拆散……被迫要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求生。他很有可能走上犯罪和暴力的路,可是肯南卻轉而幫助 這個害苦了他的社會。而且,一點都不想被當成英雄。事實上他故意裝成自私自利的惡棍,維護法律只為了從中獲取利潤。怎樣的人會致力幫助他人,同時卻否認自 己善意的動機?

  “為什麼選這行?”她問。“為什麼要當鮑爾街警探?”

  肯南聳肩,雙唇諷刺的扭曲著。“對我而言是順理成章。誰比在街上混過的人更瞭解罪犯的本質?我只差一步就變成罪犯了。”

  “這不是真的。”她真誠的說。

  “是真的。”他低聲說。“我只是同一顆爛蘋果的另外一面。”

  在接下來的沈默中,薇安著手整理地上的一堆書。她思索著肯南冷漠的話語、平靜的龐然身軀和撕扯著空氣的緊張。他看起來像花崗岩塊一樣冷漠不動情。可 是,薇安懷疑他的堅強只是假裝的。他在人生中得到的溫柔和安慰少得可憐。一股強大的衝動催促她伸出手去擁抱他,讓他黑髮的頭枕在自己肩上。可是理智制止了 她。肯南也許不想要她的安慰,甚至可能換來一頓針對她痛處的羞辱。如果她夠聰明,應該現在就放棄這個話題。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另一個問題溜了出來。“你弟弟現在在哪裡?”

  肯南好像沒聽到。

  “傑克在哪裡?”她又問了一次,跪在他身前,凝望著他逃避的臉。

  肯南的綠眼移動著,對上她的雙眼,眼神中充滿炙烈的衝擊。

  “請告訴我,”她輕柔的說。“你知道我最醜惡的一面。這件事你當然可以信任我。告訴我吧。”

  他的臉上出現陰沈的色調。看起來就像有什麼可怕的秘密在他心中滴著毒液。就在薇安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肯南嘶啞、猶豫的喃喃開口,聲音如此輕,她甚 至聽不清楚其中幾個字。“我有能力的時候就趕回去接傑克……我甚至已經在我負責清洗、包裝的魚攤上幫他弄到一份工作。我知道他們會讓傑克離開孤兒院……只 要親戚來接他。我那時候十四歲了,在大部分人眼中都算是個大人,可以照顧傑克了。可是我到慈悲聖母院找傑克的時候……院裏說他已經走了。”

  “走了?”薇安重複著。“他逃走了?”

  “天花。孤兒院裏一半的孩子都感染了。傑克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沒有一個愛他的人在他身邊。”

  薇安說不出話來,悲傷的望著他,把手用力按在腿上,以免自己去碰他。

  “而且我知道,”肯南靜靜的說。“要是我早點去……絕對可以救他。”

  “不,”薇安詫異的說。“你不能這樣想。”

  “這是事實。沒有其他想法了。”

  “這對你自己不公平。”

  “我辜負了他,”他平直的說。“就是這麼回事。”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火邊,望著爆出火星的木塊。他拿起火鉗,撥弄著一塊木柴直到它被烈火吞噬。

  薇安也站了起來,手緊握成拳,看著他寬闊、堅實的背影,黑色的頭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薇安對他的同情超越了對自己問題的煩惱。肯南奉獻生命拯救別人,因 為他無法拯救自己的弟弟。只是不管他拯救過、幫助過、服務過多少人,他永遠也無法從此生最大的失敗中釋然,罪惡感將終身糾纏他。她的全身充滿著痛苦的希 望……希望自己有辦法幫他,可是卻無能為力。

  她的手碰觸到他的肩膀,停留了一會兒,滑上他發燙的頸背。她的接觸讓他全身僵硬,薇安感覺到他頸部的神經抽動著。他悶聲咒駡著跳開,就像她刺了他一刀。“不,”他兇暴的說。“我不需要同情,尤其是一個……”他停下來,吞下沒說完的句子。

  沒說出口的字眼在兩人之間浮動著。

  薇安很清楚他要說什麼,那所造成的痛苦震動她的全身。他為什麼不說完?何必在最後一刻控制住脾氣免得傷害她?薇安疑惑的望著他,一陣強裝的冷靜逐漸出現。“謝謝你,”聲音裏只有輕微的顫抖。“謝謝你沒說出口。”

  “薇安,”他粗聲說。“我——”

  “我不該問這些私人的問題,”薇安緊抓住最後一點尊嚴,轉身離開書房。“我很累了,莫先生。我想我該上樓休息了。”

  薇安聽見他要說些什麼,卻儘快的離開書房,留下肯南和他徘徊的思緒與火光相對。

  肯南在晚餐前出門了,留下薇安一個人用餐。她猜想著他今天晚上會跟誰在一起,是會躲進咖啡館裏加入政治討論,還是會去俱樂部,膝頭摟著一個蕩婦淫娃玩 牌。這樣的男人是不會缺乏女人的。肯南有紳士的外表和街頭混混的神氣,這樣的組合讓女人無法抗拒。他毫無疑問可以勾起倫敦女性的無盡幻想,貴族平民皆然。

  胸口積壓著冰冷的沈重,薇安勉強吃了幾口晚餐。帶著幾本書,她回到床上,讀到深夜。可是書本的魔力卻沒有發生作用。當一大堆問題像惡鬼一樣在床頭徘徊的時候,薇安無法沈浸在書中。

  有人想謀殺她,而且一旦發現她還活著,可能會再試一次。她雖然信任肯南的能力足以保護她,也會查出襲擊她的兇手,可是薇安也知道他不是萬能的。而自己 卻無法提供他可以解答一切的資訊,反而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這裏,所有相關的事情都鎖在腦中那牢不可破的地窖中。這真會把人逼瘋。

  放下書本,薇安翻身趴著,對著燈光投下的陰影沈思著。接下來會怎樣呢?她已經走上一條好女人不會涉足的道路,因而毀了自己。剩下的選擇只有回去賣身, 或嫁給一個願意自降身分的人,不然就是嘗試某種可以糊口的體面工作。只有第三個選擇看起來還可以。可是誰會雇用一個臭名在外的人呢?

  薇安悔恨地看著自己四散在床墊上的火紅鬈發。毫不驕傲的,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足以引誘任何男人,不論她想不想要。而且她永遠也無法隱瞞自己曾是娼妓的事實。真相終究會曝光。不管擔任怎樣的職位,永遠會有男人污辱、要脅她用性愛來保住工作。

  薇安跟越來越不快的念頭糾纏了好久才不安的睡去。更多的噩夢等待著,夢見水、被溺斃、被嗆住。薇安在床單上扭動著身子,又踢又掙扎,整張床一片淩亂。她終於低喊著醒來,猛地坐直身體,喘著氣,雙眼空洞的注視著黑暗。

  “薇安。”

  這個平靜的聲音讓她嚇得發抖。“誰——”

  “我聽見你在叫,我來看看你怎麼了。”

  是肯南,她想,可是他熟悉的身影沒有讓她放鬆下來。一瞬間,她擔心肯南是要來上她的床。當然,事實上床是他的。“我只是作噩夢了,”她微微發抖的說。“現在沒問題了。對不起吵到你。”

  薇安在黑暗中看到肯南的輪廓,一個龐大的幽暗身影走到床邊。他伸手拉被子的時候,她縮在床墊的中央,全身僵硬。肯南用幾個快速、熟練的動作拉直床單,把床單的上緣折到毯子外面。“你要不要喝水?”他很實際的問。

  這個問題聽來非常無害。雖然薇安不記得她從前對男人和男歡女愛的瞭解,可是一個誘惑者應該不會在侵犯一個女人之前問她要不要喝水。“不用了,謝謝,” 她輕聲說,整理著腦後枕著的枕頭,忽然發出一陣緊張的笑聲。“麻煩你點燈好嗎?那些噩夢感覺起來好真,我不敢再睡了。真傻,對吧?我比怕黑的小孩好不了多 少。”

  “不,一點也不傻。”肯南的聲音變了,變得非常柔和。“薇安,今天晚上讓我留下來陪你,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薇安困惑的沈默著。

  “我會像個朋友那樣對你,”他靜靜的說。“像個兄弟。我只想趕走你的噩夢。”肯南停了一下,一絲微妙的笑聲透進他接下來說的話裏。“呃,我不只想要這樣……可是其他部分可以以後再說。 你要我留下,還是要我點燈?”

  非常訝異的,薇安發現自己確實希望他留下來。這絕不是最明智的選擇,她根本是在自找麻煩。可是另一個人類的撫慰的確可以趕走噩夢……尤其肯南是一個高大、強壯、什麼都不怕的男人。

  “我想先問一下,”她謹慎的問。“你身上穿什麼?”

  “什麼意思?我身上穿什麼?”他茫然的問。

  薇安決定要大膽一點。“你不是光著身體吧?”

  “我過來之前穿了件睡袍,”肯南淡淡的回答。“很失望嗎?”

  “才沒有。”薇安說,她的回答如此快速,引得他笑了起來。

  “我沒穿衣服可是很壯觀的喔。”

  “我相信。”

  “決定了沒,杜小姐……要我留還是走?”

  薇安猶豫了好久才回答。“留下來。”她柔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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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8: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床墊因肯南可觀的體重向下凹陷。薇安深吸了一口氣,握起拳頭用力壓在胃的下方,想讓裏面翻騰的神經平靜下來。床單與毛毯被掀了起來,肯南修長、高大的身軀滑到她身邊。在床單和羊毛毯所形成的繭裏面,她立即被溫暖所充滿。

  肯南非常小心的彎著臂膀環住她的腰,把她的背拉近自己,兩個人側身緊貼在一起。感覺到他身上野獸似的熱度和強硬那麼明顯的透過隔開兩人的睡衣傳來,薇安不禁抽了一口氣。

  “你不會是怕我吧?”聽到輕微的吸氣聲,他輕聲問。

  “不是,”她屏息回答。“可是……我很難把你當成朋友。”

  放在她腰上的手臂稍稍的收緊了一些。“很好。”他低沉的說。

  薇安靜默不動,吸納著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肥皂和男性肌膚的氣味包圍著她,溫暖的熱度將夜間清冷的空氣驅逐殆盡。她的四肢變得沉重與放鬆,感覺到自己的背脊貼著他男性的身形。她向後靠得更緊,索求更多甜美的接觸。他的手輕按她的髖骨,要她靜止。

  “彆扭來扭去,”他的聲音有些粗啞。“我可不是太監。”

  薇安羞怯的感覺到他灼熱勃起的形狀,頂在她的臀部上緣和背窩。“看來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她終於擠出一句話。“這樣我永遠睡不著。”

  “你要我走嗎?”

  薇安在深思的沉默中考慮著,她的理智和被抱在他懷裏的身體享受相互較勁。她的理智很快就失望落敗了。“嗯……”她猶豫的說。“雖然睡不著,至少我不會作噩夢。”

  他輕聲笑了。“很高興你信任我。我以為你會拒絕我的提議呢。”

  “我差一點就要拒絕了,”她回答。“如果你有意要侵犯我,在今晚之前早就有過很多機會。”

  “我絕不會勉強不情願的女人。”

  “我想你很少遇到這種女人吧。”

  “噢,還是有幾次。”肯南自嘲地回答。

  安靜的靠在他懷中休憩,薇安感覺到他的呼吸拂過頸背的髮絲。她的一隻光腳放在他的腳踝附近,粗糙的男性毛髮舒適的搔癢著。肯南是個極度雄偉的人物,想到他所有的力量和雄風只因為自己一句話而止住,薇安應該覺得害怕,但她卻深深為之著迷。挑逗危險是一種無法抗拒的 沉醉。

  “肯南?”她柔聲說。“為什麼你沒有結婚?”

  他輕輕笑了。“我不是結婚的料。”他拾起薇安編成辮子的秀髮,玩著輕柔的髮尾。

  “你從來沒想過要妻子跟孩子?”

  “有必要嗎?我從來不覺得急需延續一支不幸的平凡血脈。我也不相信自己可以對一個女人一輩子忠心。我想找女人作伴的時候,也找得到。僕人會照顧家裏,準備三餐和起居。我要妻子做什麼?”

  “你從來沒有遇見一個沒有她你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薇安感覺到他貼著自己的後腦微笑著。“你小說看太多啦!”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可憐兮兮的說。“可是……要是你有一天老了,卻沒有可以一起回味的人生伴侶……”

  “也沒有含飴弄孫的樂趣,”他替她說完。“多謝啦,我可不想製造出一堆孫兒來扯我的鬍子或把我的枴杖藏在沙發後面。我寧願在晚年享受寧靜……如果我有那麼長命。”

  “你真是憤世嫉俗。”

  “我是啊,”他坦然承認。“最怪的是,你也是這樣的。可是聽你說話,別人會以為你是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我一點都不覺得憤世嫉俗,”過了一會兒薇安說。“我不覺得自己是你說的樣子。”

  接下來是一陣沉思的靜默,他溫暖的手一直停留在她的肩上。

  “肯南,”薇安壓抑住一個呵欠。“我還要等多久才能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要等淩醫生說你可以下床走動才可以。”

  “好極了。他明天就會來。我相信他不會不讓我去的。”

  “為什麼那麼急?”肯南溫和的問。“你想在那裏找到什麼?”

  “我的記憶。”她把頭更埋進柔軟的枕頭。“要是看到我熟悉的東西,我自己的藏書,我確定一切記憶便會回復。我厭倦了總是這麼……這麼空洞。”

  “你沒有多少書,”他說。“我記得只看到幾本。”

  “噢。”薇安轉身面對他,兩人的鼻子在黑暗中差點碰在一起。“我怎麼會喜歡從前不喜歡的東西呢?”

  “我也不知道。”他的呼吸,帶著肉桂跟咖啡的氣味,吹在她的下顎上。“也許淩醫生可以解釋。”

  “你覺得要是我的記憶恢復了會變成怎樣?我會變回以前的樣子嗎?”

  “但願如此。”他低聲說。

  “為什麼?”這個直率的答案讓她很傷心。“你不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我就是該死的太喜歡了,”他粗聲說。“你會讓我不方便去……”

  “去做什麼?”

  他沒有回答,但他的咒駡讓薇安耳邊發燙。“我警告你,薇安,要是你在玩什麼遊戲捉弄我,可能會弄到我親手宰了你的地步。”

  “我沒有在玩遊戲。”她回答,覺得自尊受損。“怎麼可能呢?我若知道任何想淹死我的人的事,我一定會馬上說出來。除非他被捕,我不會真正安全,不是嗎?”

  “沒錯,你不會真正安全。所以我要說最後一件事……沒有我在,你哪裡都不准去。”

  “當然,我沒那麼傻。”

  他的大手把她翻過去,面對另一邊,再把她往床中央推,直到兩人間隔開至少一隻手臂的距離。“現在,你就待在這裏,”他說。“警告你晚上最好不要滾到我旁邊,否則可能會發生 你不想要的事。”

  “不必擔心,”薇安驕傲的回答。“這張床那麼大,我們就像在兩個不同的時區。”

  跟薇安的預測完全相反,那天夜裏她睡著了,而且再也沒有被夢境驚擾。夜裏她偶爾醒來一、兩次,看著肯南黑暗中的身影。和男人睡在一起是一種新奇的慰藉,一種被徹底保護的感覺。也許男人真的有用處吧,薇安惺忪的想著, 沉入滿足的酣睡中。

  那是肯南人生中最慘的一仗。提議留下來陪薇安是個瘋狂的主意,他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只是想做件好事……短期內他絕不會重蹈覆轍。

  不對,他自嘲的糾正,要對自己誠實……他的提議和做好事沒有任何關係。他只想抱著她。他對薇安的喜愛是那麼深,加上強大的生理吸引,他幾乎無法跟她保持距離。他想成為她求援的對象,想滿足她所有的要求——這真是大錯特錯。

  為什麼單純的復仇計畫會變成一團亂?

  因為薇安可愛、活潑、出乎意料的聰慧,集他對女人的想望於一身。雖然從未和她做過,肯南知道只和她在一起一夜、一周或一整個月是不足夠的。他想和她在一起,長長久久。他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失去了記憶,失去了以前那些令人厭惡的世故與虛榮。

  該死的薇安,如果她像以前那樣,一切都會容易許多。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很高興的利用她之後再拋棄她,當面嘲笑她的憤怒,宣稱這是她應得的報應。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他無法傷害薇安,而且還會宰了任何想傷害她的人。

  睜開又乾又澀的雙眼,他的視線徘徊在那正信賴的蜷起來、倚偎著他的纖細嬌軀上。她翻過來靠在他身上至少一個小時了,讓他全身的神經都高聲抗議著。他的 手因為太想拉高她的睡衣而顫抖。他考慮是否現在就佔有她,在她醒來之前、深入她甜蜜的女性溫暖,直到兩個人同登狂喜之境。然而他不願褻瀆她的信賴……可是 也無法強迫自己把她推開。於是他保持原樣,在折磨中等待著,下體因幾乎失控的情欲而發燙。

  他苦澀的回顧過去幾個小時,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熬。薇安身體的每個動作,每次她的頭在枕頭上移動,唇間逸出的每個歎息都在戲弄、挑逗他,到了無法忍受的 地步。他一向以善於掌控情欲為傲,此刻卻變成了沒大腦的笨蛋,只為了一個已經和全倫敦半數的男人睡過的女人。他已開始不在意這件事了,他甚至替她傳奇的情 人數量找藉口。通通去死吧,他只想成為那些眾多情人中的一個。

  她的睡衣邊緣擠在膝旁,身軀完美的卡進他身邊,腳踝和小腿整齊的靠在他腿旁,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娃娃一樣纖細秀巧。她沒有搽香水,肌膚溫暖的香氣卻讓他 血流加速,以致頭昏腦脹。他發癢的下顎貼在薇安絲般的紅發上,想把辮子拆開,讓鬈曲飽滿的柔絲覆蓋他的胸膛與喉間。

  他熱切的思想彷彿傳到薇安腦中,她在睡夢中輕歎著,一隻小腳伸進他雙足之間。

  這個動作擊潰了他所有的防線。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碰薇安,就像無法讓肺停止呼吸,或讓心臟停止跳動。他的手放在她腰部的凹陷上,拇指輕輕撫摸著她 肋骨的下緣。在他的手掌下,薇安的身軀富有彈性又柔軟。欲火焚燒著,他的手向上遊移,手指探索著她胸部下緣美妙的曲線,輕輕覆蓋住豐挺的隆起。

  掌中充盈著柔軟的圓潤形體,肯南思索著是什麼讓薇安和他所認識的其他女人如此不同;他覺得她彷彿是為他個人特製的。有多少男人對薇安有過這種感覺?肯南抑鬱的想,一邊和原始的需求奮力掙扎,他想在薇安身上打下屬於自己的記號,好抹去其他男人親吻和愛撫的痕跡。

  他的手指在她的乳尖一再緩緩繞著圈,重複刺激著,直至感受到她乳頭腫脹的回應。光是隔著睡衣感受她還不夠。他絕望的想撫摸、品嘗她赤裸的肌膚,把唇貼在她身上的每一部分。他的拇指和食指 觸著她乳頭上的敏感點時,他聽到薇安的呼吸改變了,原本鬆緩的節奏變得又淺又急。

  她靜止不動的姿態下竄過一陣幾乎察覺不到的動作,一陣顫抖洩露了秘密。她醒著……知道他正在愛撫她……卻沒有想要逃開。這代表著某種意義,雖然很難確定她的沒有動靜是因為驚嚇、願意或只是好奇。

  小心翼翼的,他放開她的胸部,一隻手向她身軀的下方移動著……慢慢的、慢慢的找到平坦的下腹和柔軟的濕潤,以及隱藏在薄棉布下、鬈曲的肉桂色毛髮。他感覺到她的身體輕顫,改變重心似乎隨時準備逃走。

  他低下雙唇來到她的頸邊,一路吻上她耳下的凹陷處,一邊低語安撫著,傾訴自己有多想要她、多需要她,而且保證會溫柔而且耐心地對待她。他的手深入薇安腿間,輕輕覆蓋住,而賁張的勃起在她的小腹前堅挺昂揚著。

  她隨時可以逃開,只要她想。可是薇安留在他身邊,以一種奇異的生澀回應著他,像個熱切卻不知所措的處女。不規則的呼吸著,她努力轉過身面對他,緊閉著 眼睛把手放在他肩上。肯南吻她,雙唇緩慢需索著,舌頭纏住她的,挑逗愛撫著。她呻吟著將雙手滑到肯南背上,在他覆上來的時候把他拉近……

  有人敲門,聽得出來態度很敷衍,沒有等裏面的人回答就推開了門。一個女僕進來做早晨例行的整理房間和生火。女僕一進房間就發現床上睡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她驚慌的叫著停了下來。

  意識到有人闖了進來,薇安在肯南身體下全然的靜止不動,藍眼中滿是慌張。

  肯南抬起頭,瞪著女僕。“晚點再來。”他簡潔的說。

  “是,老爺。”女僕含糊回答,匆忙離開房間,隨手關上門。

  這當然不是女僕的錯。莫家的傭人大都不習慣這種狀況,因為肯南通常會到他臨時床伴的家裏,而不會把她們帶回家。他也從來不要求臥房需保持高度隱私。可是今後一定要改了。肯南怒氣衝衝的在心裏提醒自己要管家馬上定一套新規矩。

  從薇安受到驚嚇的表情看來,所有親熱的欲望都不見了。她全身僵硬的躺在肯南身體下,因為窘迫而滿臉通紅。他翻身回自己睡的那邊,看著她倉皇下床。他的下體勃起而抽痛著,要很久才會慢慢平息。如果不快點想辦法,他可能會因此殘廢。

  拉過一件晨縷遮住睡衣,薇安急忙將衣服束緊。走到盥洗架旁,她倒了些冷水在臉盆裏,機械化的往殷紅的臉上潑水。肯南專注的看著,注意到她僵硬的背脊和充滿決心的快速動作。她用毛巾將臉拍乾,挺直肩膀……帶著赴死似的表情轉身面對他。

  “你要我回床上去嗎?”她問,眼睛緊盯著鋪著地毯的地板。

  這個問題讓肯南很驚訝。事實上,他的確想……可是他必須先知道她何有此問。當肯南問她的時候,她還是逃避著他的視線。

  “這是我欠你的,”她的聲音平直。“你救了我一命,還收容我、保護我……最重要的是,考慮到我們從前的關係,我們又不是沒做過……這……件事,綜合所有考量,我繼續矜持是件很虛偽的事。所以,如果你要,我願意回床上去。”

  她看起來像殉教徒一樣決絕,她僵硬的姿態和閃避的臉龐快速冷卻了他的熱情,比一大桶冰水更有效。

  “不,我不要你回床上來,”肯南挫敗又陰沉的低聲說。“如果你一副受難的樣子上床來,那我就真的該死了。”他下床,拉好睡袍淩亂的前襟,看到薇安的臉因為突然看到他的裸體而變得更紅,肯南冷笑著。“處女羞澀的臉紅跟 你並不搭配,薇安。別忘了,我在你失去記憶前就認識你了。”

  “你到底要我怎樣?我獻上自己的身體任你使用。如果我沒弄錯,你是在怪我表現得不夠熱情。”

  他意有所指的看著她。“不夠熱情?”他語氣尖酸的重複。“你的熱情跟聖女貞德上火刑柱的時候一樣多。”

  房間裏充滿緊張的沉默。忽然間薇安美麗的臉像滿是歉意,眼睛因笑意而閃爍著。她很快地轉過臉去,但肯南還是看到她的雙唇因為強忍著笑而顫抖。

  “對不起,”她悶聲說。“我的表現很損人,對吧?”

  “沒錯,”要不是因為勃起的疼痛,他也會笑出來。倒回床上,他翻身趴下,臉埋在枕頭裏,用意志力讓自己的勃起平靜下來。感覺到薇安走近,他抬起頭警告的瞪了她一眼。“別靠近我……不然我可能會不顧一切的侵犯 你。”

  “是,老爺。”她聽起來溫順得可疑。“也許我該拿了衣服到隔壁房間去穿?”

  “去吧。”他把頭埋回枕頭裏,大聲歎著氣。

  薇安穿上一件深藍色絲絨混合義大利絲綢的洋裝,長袖的上端做成蓬蓬袖,由手肘到手腕的部分束緊,袖口裝飾著垂墜的白色布魯塞爾蕾絲,保守的領口上也鑲著同樣的蕾絲。努力扭著身體,薇安盡力扣上背部搆得到的釦子,決定再請瑪莉幫忙完成這不可能的任務。

  她鬆開辮子,用手指梳過因為綁辮子而鬈成波浪狀的頭髮,走到貼了織錦布的牆前,從上面掛著的橢圓形鏡子裏看著自己的倒影。這件洋裝很適合她,強調出藍色的眼睛和臉上尚未褪去的潮紅。

  想到肯南就在隔壁房間裏,薇安吐出一絲不穩的氣息。她的身體發燙,雙手冰冷,全身燃燒著令人陶醉的喜悅混合著煩躁。即使是現在,她仍渴望回到肯南身旁,再次索求他的撫摸……在他的身下被佔有。

  她瞭解性行為的生理運作,卻不記得自己做過,也不清楚實際上要做什麼。所有的未知讓她變得很好奇。肯南剛剛是那麼溫和,她幾乎就要在那雙老練的雙手下 臣服。沒有人可以否認肯南的魅力,至少她不行。可是她並不愛他。而一個深藏的直覺警告她,親密關係應該保留給她真心摯愛的人。這種感覺和她發生意外前的人 生大相逕庭。

  薇安挫敗的抱著頭呻吟。難怪肯南會懷疑她在玩遊戲,否則要如何解釋她這些令人疑惑的舉止?她是個妓女,沒有人可以在一夜之間改變她的性格。

  “噢,為什麼我想不起來?”薇安大聲說,握緊拳頭,指節用力按在太陽穴跳動的脈動之上。

  肯南穿好衣服,沒有吃早餐,沒有看報,也沒有和薇安說一句話就出門到鮑爾街去了。顯然那個女僕把早晨在他房間裏看到的好戲告訴所有傭人了。每個人,包括柏太太,都用一種謹慎有禮的態度對待他,讓他想把每個人的頭擰下來。

  進到鮑爾街四號,肯南把外套交給佟太太。今天早上鮑爾街總部的氣氛既忙碌又安靜,因為若石正在趕工完成最新一期的“罪案實錄”。這份報告將在全倫敦所有的治安官之間傳閱,內容詳盡描述所有在逃嫌犯和他們的罪行。

  肯南剛接近若石的辦公室,爵士本人就出現在走道上,塞給他一疊紙和筆。“太好了,你在這裏,”若石急促的說。“看一下這個。十分鐘後要送印刷廠。”

  肩膀倚在門框上,肯南快速的掃視這份檔,不時進行一些小修改。結束這例行工作之後,肯南走進若石的辦公室,發現柯尼爾正翻著一本程式手冊。和平常一 樣時髦的柯尼爾穿著深綠色的長褲,奶油色的錦緞背心和特別訂制的棕色外套。他在頸上結著一條複雜的瀑布式領巾,讓下巴高高抬起。

  “早。”肯南說,把“罪案實錄”放在若石的紅木辦公桌上。

  柯尼爾心不在焉的哼了一聲,找到了正在找的章節。讀了半頁,他把書合上,插回書架上和其他幾集放在一起。

  同時,肯南在若石桌邊的椅子坐下。從口袋裏拿出在薇安家找到的皮面小冊,憂鬱的看著。他徹底的翻閱過好多次了,想找出線索。裏面驚人的內容早已失去震 撼的力道,可是女性娟秀的字跡寫下的字裏行間所描述的行為,還是讓肯南有一種寒毛直豎的感覺。所有病態的字眼都充塞在他腦中,像是被釘在那裏一樣。

  “你在看什麼?”柯尼爾問。

  肯南短促、不悅的一笑。“這不是給你這種小朋友看的,尼爾。”

  “這由我決定。”其實比較年長的尼爾從他手裏搶過小冊子。翻開來,讀了一、兩頁,濃密的眉毛高高揚起,像兩隻往上爬的蜘蛛。“真下流。”尼爾評論著,把冊子交還。“可以告訴我是誰寫的嗎?”

  肯南苦笑一下。“你不會想認識她的,尼爾。她是個折磨人的巫婆,只要微微一笑就可以把你的心當抹布扭絞。”

  雖然尼爾刻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他淡棕色的眼睛卻因好奇而發亮。“這和泰晤士河的浮屍有關,對吧?那個女的還活著,而你把她收留在自己家裏。我聽到了一些傳言。”

  肯南深深靠進椅子裏,意味深長的看了另一位警探一眼。“尼爾,你應該很清楚不該聽信任何傳言。”

  “她是誰?”尼爾緊咬不放。“她有沒說出兇手是誰?”

  “你怎會對我的案子那麼有興趣?”肯南反問。

  “我只是希望如有需要幫得上忙,”尼爾說。“畢竟你也幫過我。你好像有點過度防衛,老弟……我只問了一、兩個簡單的問題,你就像只受傷的熊對我吼叫。”

  “如果需要幫忙,我會開口。”

  “一定要喔。”尼爾含糊的笑著回答,離開了辦公室。

  肯南坐在那裏沉思著,尼爾說得沒錯,他的確是過度防衛又壞脾氣,要是別的男人處在這種狀況下一定也會這樣吧。和薇安在一起的時候,他很容易忘掉她真正 的身分和她的能耐。只有離開她才看得清楚真正的狀況。她是個交際花,一個保證不知愛與忠誠為何物的女人。有人想要殺她,極有可能是被她所拋棄的眾多情人之 一。而肯南的工作則是找出襲擊她的人,繩之以法。然後把杜薇安永遠趕出他的家和人生……趁他的心被她掏出來之前。

  若石回到辦公室,走向裝著咖啡的陶壺,他的貓砍砍也悠閒地踱進門口,跳上辦公桌空著的角落,側躺下來,嚴肅地打量著肯南。

  “早安,砍砍,”肯南輕聲說,伸手去摸貓咪毛茸茸的大頭。砍砍輕蔑的縮起身體,眼睛眯成一條縫。它退縮著忍受他溫柔的撫摸,垂下頭搭在爪子上。肯南忍不住對勉強忍耐的貓笑了笑。“你就像女人一樣,”肯南低聲說。“只在有所求的時候才付出感情。”

  若石從所剩無幾的咖啡壺裏倒了一杯,嘗了一口,做了個鬼臉,因為咖啡已經變涼又都是渣。“佟太太,”他把頭伸到門外喊著。“我的咖啡壺空了。”

  走廊底端傳來帶著勸誡的抗議。“……注意你的神經啊,老爺……”

  “我的神經好得很,”他回答,聲音裏透著一絲不耐煩。“佟太太,我有很多工作,需要再來一壺咖啡才能撐過上午。”若石走到桌前坐下,輕輕笑著。一閃而過的幽默點亮了黝黑的面孔。“希望上帝救救我們,不用再忍受這些以為自己最聰明的女人。”

  “阿們。”肯南低聲簡短的附議。

  若石靠在椅背上,眯起冷淡的灰眼審視著肯南。“你的氣色真差,生病了?”

  若石問出這樣不尋常的問題,會讓任何一個鮑爾街警探提高警覺。只要手下辦好工作,若石通常不過問他們的私生活。肯南對長官皺起眉頭,抱怨著這個涉及私人的問題。

  “我沒睡好。”他簡潔的說。

  “跟杜小姐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肯南含糊的回答。

  “杜小姐的身體狀況如何?”

  “我想她應該快要完全康復了,可是記憶卻完全沒有恢復的跡象。”

  若石點點頭,伸手接過肯南遞給他的冊子。“這是什麼?”

  “這是一本日記和預約紀錄。我在杜小姐家裏找到的。我想,要殺她的人的名字應該也在裏面。”

  肯南看著他翻閱這本小冊子,忍不住猜想,像若石這樣守誓獨身的男人,看到裏面露骨的性行為描寫會怎麼想。正常說來,若石應該會有一些情緒表現,可是卻看不到洩漏感覺的臉色,也沒有緊張的樣子,甚至沒有出汗。這個男人對自己有絕對的掌控。

  “杜小姐的生活可真是多采多姿啊,”若石溫和的評論著。“你怎麼會覺得兇手的名字也在裏面呢?”

  “這個蓄意謀殺的案子是情殺,”肯南就事論事。“杜小姐沒有和罪犯往來的紀錄,和任何罪行都沒有關聯,沒有大的債務……她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顧。杜小姐 只有一大串的情人,其中大部分都曾遭到她的背叛。可是她倒是完整的紀錄了每一個人……還有他們的特殊嗜好。對杜小姐而言,這是一門生意,就像你看到的,她 非常有系統的在經營。只要有更好的機會出現,她就頭也不回的拋棄身邊的情人。”

  “而你覺得是其中一個因為被拋棄,惱羞成怒而想殺死她?”

  “是的。”

  若石把記事本還給他。“肯南,你最好儘快縮短名單。像這種案子,不能讓兇手有太多時間重整旗鼓,那時你就輸了。”

  盯著手裏的小冊子,肯南用拇指摩挲著柔軟的皮革封面。“我的想法是,”他慢慢的說。“要找個機會讓大家都知道薇安還活著。那麼不管想殺薇安的人是誰,他會知道自己失手了。”

  “接著會再來襲擊她,”若石低聲說。“這會讓杜小姐身陷險境。”

  “不會,”肯南立刻說。“現在有我保護她……我會等著那個混蛋再次出手。”

  “好極了。那就讓全倫敦知道杜小姐還活著吧。你已經決定好時間跟地點了嗎?”

  “還沒。”

  “那,聽聽我的意見吧。我有個朋友裏奇菲夫人,這個星期六晚間要辦一場舞會。大家都搶著參加裏奇菲夫人辦的活動,而且隔天的報紙會有詳盡的報導。我會請她寄邀請函給你,而且讓你隨意攜伴參加。”

  肯南忽然苦笑了起來。“帶薇安到裏奇菲夫人家去?”

  “有何不可?”

  “薇安不太被所謂的上流社會接受,特別是女性那一半。薇安和她們大多數人的丈夫都有交情。”

  “如果她的舊情人也去參加舞會不是更好。”若石回答。

  佟太太端著託盤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討論,託盤上放著一壺熱騰騰的咖啡和乾淨的馬克杯。“你喝太多這玩意啦,”她不贊同的說道。“你們兩個都是。”

  “這可以刺激感官,讓思路清晰。”若石說。管家太太給他倒了一大杯黑色的液體。若石急切的接過杯子,用長長的手指包住。

  “而且還會讓你大半夜睡不著,”佟太太叨念著,搖搖頭,滿頭銀髮都飛舞了起來。她轉身向著肯南,好像把他當成是自己這邊的。“若石每天睡不到四個小時,從來沒空吃頓熱飯……為了什麼呢?他做得越賣力,工作也堆得越高。”

  若石輕輕皺著眉。“如果我聽佟太太的話,”他對肯南說。“我很快就會變得像砍砍一樣又肥又懶啦。”

  被譭謗的貓在辦公桌的角落上調整姿勢,向主人投去一個傲慢的眼神。

  佟太太搖著頭走出辦公室。

  若石輕輕吹著杯裏的咖啡,熱氣迴旋著嫋嫋升起。“很好,”他說,視線射向肯南。“如果你同意,我馬上去聯絡裏奇菲,請她增加賓客名單。”

  “謝謝。”肯南暫停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說。“有件事情我還沒告訴你……是傑拉德爵爺在偵訊中說出來的。我不確定該不該采信,因為杜小姐的記事本沒有提起,其他被約談過的人也都不知道。”

  “說吧。”若石催促著。

  “傑拉德認為杜小姐在等著結婚,嫁給一個很有錢的人。”

  “嗯,哪個富有的男人會穿別人的『舊鞋』?”若石說出心裏的想法,用俗語形容著娶別人的情婦回家的男人。

  “正是如此,”肯南說。“引用傑拉德爵爺的話,『沒有人會娶杜薇安這樣的爛貨,除非他想變成全英國的笑柄。』也許杜小姐找到了一個願意包養她的老糊塗。”

  雖然肯南盡力裝出平靜的聲音,但若石還是聽出他的語調中那絲苦澀。他在若石令人不安的審視下,默默的咒駡自己。

  “肯南,說說你對杜小姐的看法。”康若石爵士靜靜的說。

  “我的看法無關緊要,”肯南站起來,撢著褲管上不存在的灰塵。“如果你想知道關於證據的事……”

  “我要聽的是你的看法,”若石堅持著。“請坐。”

  辦公室的氣氛忽然變得很沉悶,肯南想逃避這個問題,若石冷淡、猜疑的眼光令人刺痛煩躁。肯南考慮過傲慢的回嘴,或撒謊蒙混……可是,如果害怕面對真相,他就一無是處了,不論是何種真相。他蹙著眉坐回椅子裏。

  “杜小姐是個雙面人,”肯南僵硬的說。“其中一面就像你在記事本裏看到的,老練、輕佻、貪婪……變態的蕩婦。而現在住在我家的,則是她的另一面。”

  “是怎樣的一面?”

  “聰慧……甜蜜……溫柔,大多數男人夢想中的女性。”

  “也是你夢想的女性?”若石低聲說。

  肯南緊握住椅子的扶手,好像被銬在上面。“也是我夢想中的女性。”粗啞的,他終於承認了。

  若石同情的凝視著他,這樣的眼神更令人難以忍受。“肯南,自己保重。”他簡單的說。

  肯南很想像往常一樣自負的說沒有問題……不知怎地卻說不出口。

  “沒事了。”若石輕聲准他離開,肯南帶著藏不住的如釋重負急忙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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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1:58: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舞會?”薇安瞪著肯南,覺得他一定是瘋了。他們坐在樓下的客廳裏,他剛剛說出他和康若石爵士的計畫。他好像很同情她的壓力,可是很顯然的,就這件事來說薇安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要我在公開場合露面,”薇安不安的繼續說。“而且還不是一般場合,是一個正式的大型舞會,好讓全倫敦都知道我還活著。這會讓狀況比現在危險至少十倍。”

  “我會保護你,”肯南平靜的回答,走向金色錦緞鋪面的沙發,在薇安身旁坐下,拾起她緊握成拳的小手,輕輕摩挲著,直到她的手指在他手裏放鬆。“相信我,”他說,望著她憂慮的面容,輕輕的微笑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 你的。”

  “舞會裏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她說,緊握住肯南的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你什麼也不用說或做,只需去露個面。”

  “我不想去。”薇安哀求著,用空著的手揉著額頭,想減輕一陣陣的抽痛。

  “我懂,”肯南溫柔的回答。“可是這件事一定要做,薇安。現在……我要帶你回你住的地方,好找幾件舞會穿的衣服。我猜你至少有二十幾件晚禮服,如果要我去替 你挑一件,我可能永遠也挑不出來。你之前說過想回家看看,現在正是時候。”

  薇安蹙眉看著兩人交纏的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安定自己躁動的心。所有的人都會盯著她看。既然過去認識的人她一個也不記得,該怎樣和人家交談、微 笑、跳舞呢?薇安一點都不想和一群陌生人擠在一起,而且那些人一定會覺得她是奇怪的騙子,或其他同樣討人厭的角色。薇安最害怕的,是自己會變成顯眼的目 標。要是當初襲擊她的人回來想了結她呢?萬一肯南因此而受傷甚至被殺呢?

  “這一點道理也沒有,”薇安說。“為什麼我得去參加舞會,用那麼戲劇化的方式展示自己?為什麼不能用其他方法洩漏消息?你根本不知道是誰想殺我,對不對?因為你沒辦法決定誰是嫌犯,就想用這種極端的手段引他出來。”

  “我想要逮到那個混蛋,”肯南平靜的說。“而這是最快的方法。”

  肯南把薇安從沙發上拉起來,帶著她走到門口,示意管家太太幫他們拿外套。他替她系好披風,又給她戴上一頂天鵝絨小帽。帽檐垂下淡紫色的面紗,把她的臉藏在一片朦朧之後。

  薇安從面紗後怒氣衝衝的瞪著他。“這簡直像喪服的帽子,”她說。“我看起來像要去參加喪禮,我只希望不是我的。”

  他輕笑著。“這是我找到最能蓋住臉的帽子,我不會讓你出任何事的。少了你,這世界會變得很無聊,當然啦,也會變得比較平靜。”

  肯南穿好外套後,一名男僕陪他們走向在門口等著的馬車。薇安本來以為他們會坐計程車,她很驚訝的發現門外是一輛漂亮的私家雙人輕型馬車,閃亮的黑漆鑲 著金色的框,拉車的是兩匹一模一樣的栗色駿馬。薇安忍不住對這車的高雅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沒想過你會有像這樣的馬車,”薇安說。“我還以為鮑爾街警探到 哪裡去都用走的。”

  肯南的綠眼中跳躍著笑意。“如果你喜歡,我們也可以用走的。”

  薇安微笑回覆這個淡淡的玩笑。“謝了,”她輕快的說。“我勉強接受這輛車。”

  男僕扶她上車,在她身上圍上一條厚重的羊毛毯。薇安謝謝他,沈進柔軟的皮椅裏,愉快的歎了口氣。在屋子裏關了那麼多天之後,清爽的寒風舒服的吹在臉 上,讓她精神一振。肯南登上她身旁的座位,熟練的執起韁繩。等男僕爬上車後的位子,肯南一揮韁繩,出聲指揮馬兒前進。馬兒們流暢的踏著整齊的步子,馬車在 卵石路上平順的走著。

  薇安茫然的看著眼前流過的街景,眼神搜索著任何可能讓她覺得熟悉的小細節。

  每條街道都各有特色,一條街上住的都是作家和書商,另一條街上都是肉店和麵包店,下一條街上林立著莊嚴的教堂。上流人士走過沿街徘徊的妓女和乞丐。貧 富在街上刺眼的混合並列著。空氣中充滿濃重的氣味,牲畜、食物、河水、污水、塵土……種種臭味混在一起。她很快就因為味道太重而嗅覺麻痹無法分辨了。他們 看到一群頑童正在騷擾一個穿著絲綢衣裳的花花公子……有個醉醺醺的浪蕩子兩手各摟著一個女人從酒店走出來……還有頭上、肩上扛著木箱的小販。

  薇安的注意力很快轉到肯南身上,他靈巧的駕著馬車,穿越手推車、家畜和堵住街道的行人。他在繁忙的城市中泰然自若,全然熟悉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角落。她忽然想到,肯南是倫敦少數和每個階級都有來往的人,上自皇室貴胄下至尋常小賊。

  他們來到一排高級住宅前,在一棟有著黃銅大門的房子前停下。“這是我家?”薇安遲疑的問,看著樑柱環繞、高大的拱形門廊。

  肯南深不可測的看了她一眼。“這就是你家。”

  男僕急忙跑過來牽住馬,肯南扶薇安下車。他輕輕把薇安放在地上,支撐著她直到她站穩。他伸出手臂,護著她走到門口,打開門鎖。

  薇安小心翼翼的走進去,站在門廳等肯南點上油燈和牆上的燭臺。這個地方,牆上貼著法國花紋壁紙,裝飾著路易十四風格的傢俱,很美、很女性化……也很陌生。她摘下帽子,放在樓梯一根欄柱上。

  光線由門廳照進來,薇安慢慢從鑲框玻璃門走到一張以大理石為桌面的金漆木桌旁。她從桌上拿起一件瓷器,細細看著。那是兩個瓷人,一男一女,正在說話, 女的一邊摘著野花放進膝上的籃子裏,這副景象純真迷人。薇安翻過瓷器,卻看到男人的手正伸進女人的裙子裏。對這個惡劣的玩笑皺起眉頭,薇安放下瓷器,看向 肯南。他正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她,混合著好笑和無奈。

  “想起什麼了嗎?”他問。

  她搖搖頭走向樓梯。肯南立刻跟上去,配合著她的步伐走向二樓。他手裏拿的油燈在兩人身後投下變形的影子。在最後一階停下腳步,薇安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臥房在這個方向。”肯南輕輕抓住薇安的手臂,帶著她走到右邊最後一間房間。他們走進牆上貼著深綠色絲綢的房間,裏面有一張雕刻精美的大床放在平臺 上,讓人覺得那是一個隨時準備演出什麼的小型舞臺。薇安不自在的皺起眉頭,看著那張床,肯南則點亮更多盞燈。她轉過身,看到那幅畫像。

  一瞬間薇安只看到一大片肌膚,女性軀體的藝術展現……然後才發現畫裏的人是誰。

  “那是我!”她窒息的低聲說。火燙的顏色爬上臉龐。她驚叫著轉身背對,無法再看。

  “看來你不記得曾為這幅畫擺過姿勢。”肯南的聲音裏有一絲可疑的笑意。可是薇安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甚至還想譴責肯南惡劣的幽默。薇安充滿了對自己感到 的羞恥和憤怒。在這一刻之前,她心中的一個角落一直相信自己沒做過肯南說的那些事。可是現在,真相就掛在沈重的金色畫框裏,過去的她暴露著、炫耀著每一個 華麗的細節。

  “我怎麼會……怎麼有人會為那種畫擺姿勢?”她問著,用手蒙住臉。

  “你知道的,藝術家常常用裸體模特兒。”

  “那幅畫很顯然不是為了表達任何藝術,”她輕蔑的說。“它唯一的作用是……”

  “色誘。”肯南柔聲說。

  她放下雙手,緊扣在身邊,仍然沒有面對他。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感受到那麼強烈的羞辱……燃燒著她血管的內壁。“把它拿下或蓋起來。”她絕望的說。

  肯南聲音裏的笑意不見了,他回答的時候,聽起來有一些疑惑。“我已經看過那幅畫了,薇安。”

  雖然一點道理也沒有,可是薇安無法忍受那幅畫掛在他們兩人眼前……那感覺就像她本人赤裸的站在他的面前。“我不喜歡,”她厲聲說。“我沒辦法跟那幅畫處於同一個房間。幫我處理一下,求求你。”

  他從她身後接近,發現她全身僵硬,他的手握住她窄窄的肩。“你在發抖,”他驚訝的低聲說。“沒什麼好難過的啊。”

  “如果掛在那裏的是你的裸體畫,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肯南突然竊笑。“親愛的,我很懷疑任何畫家想畫我的裸體畫,我不是個好題材。”

  此點有待討論,她私自想著。她親眼見到的,肯南的魅力比起任何繪畫中的男性毫不遜色……可是她絕對不會說出來。

  他溫柔的想把她轉過去面對他。“好啦,沒有那麼可怕。深呼吸。”

  她抗拒著,頑固的低著頭,眼睛盯著地板。“等你拿開那幅畫,我才動。”

  一陣溫暖的氣息隨著笑聲煽過她的耳朵。“好吧,該死的。”鬆開她,肯南走過房間到那幅畫前。接著一陣抓搔的聲音,沈重的畫框喀喀作響,然後肯南嘲弄的聲音劃破緊張的沈默。“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薇安轉身,看到他把畫拿了下來,背面朝外靠在牆上。“謝謝,”她說,歎了一口氣。“我要燒掉那個可怕的東西。”

  “等你記憶恢復之後,很可能會改變主意。”

  “我不在乎記憶恢復以後會怎樣,”她嚴厲的反駁。“就像我跟你說過的,我不會再做交際花了。”

  肯南帶著明顯的懷疑看著她,那眼神讓薇安氣急敗壞。“再說吧!”他含糊的說。

  另一幅畫吸引了薇安的視線,一幅小型的油畫,裱著細緻的鍍金框。這幅畫掛在梳粧檯邊的牆上,好像她想在每天噴香水、上粉、梳頭的時候都看到它。她走上 前去,越來越好奇的看著。這幅畫跟房子的其他部分一點都不搭配。看得出來是出自業餘之手,使用的色彩鮮明活潑。畫裏是一棟鄉間小屋,木柵欄環繞著白色建 築,四周種滿大片薰衣草,屋後有銀色的樺樹。茂盛的薔薇灌木開著美麗的白花遮住了屋前。

  薇安無法將眼睛由畫上移開。她很肯定自己到過這個地方,在那裏度過歡樂時光。“好奇怪,”她低聲說。“我覺得……我覺得……給我這幅畫的人……”她疑惑的停下。“噢,我真想知道那棟小屋在哪裡!”

  “那可能是英國任何一個地方。”肯南挖苦著。

  薇安輕觸畫布角落的落款。“狄,”她高聲念出來。“這個姓好耳熟。是我的朋友嗎?或者甚至可能是……”

  “戀人?”肯南靜靜的介面。

  她的手猛然收回,皺起眉頭。“可能是。”記憶在無法超越的心靈高牆後掙扎著。薇安挫敗的走向巨大的對開衣櫃,櫃子上裝飾著大片鍍銀的鏡子,兩側是裝內 衣的抽屜。打開其中一扇門,薇安看到一整排禮服,想像得到的顏色都有,質料更是包括絲綢、天鵝絨和錦緞,裙幅飛舞著,像蝴蝶的翅膀。許多件都帶著香水的芬 芳,攻瑰混合檀香木的氣味,在薇安鼻翼中勾起一陣甜蜜清爽的香氣。

  “這裏什麼款式都有,”薇安說完感覺到肯南的視線看著她。“從最保守的到最嚇人的。我們想要製造怎樣的效果?”

  “豔光四射的杜薇安。”肯南說。

  薇安回過頭看著他。“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穿什麼衣服?”

  “一件人魚裝,綠色絲質禮服帶著小小的薄紗袖子。”

  薇安忙碌的在禮服堆中翻找著,終於找到符合他描述的那件。“這件?”她問,拿高給肯南看。

  他點頭,表情似乎有說不出的苦澀。

  薇安把禮服在身前比著,低下頭看。這件禮服做得很美,閃亮的綠色衣料,領口裝飾著白色緞帶縐邊,讓薇安聯想起海水的泡沫。的確是件人魚裝沒錯。顯然,她對衣著很有品味……這也是必要的吧?交際花的首要任務,就是當機會出現時懂得展示自己。

  “我可以穿這件去參加舞會,”她說。“你覺得呢?要不要讓它再登場一次?”

  “不。”他的臉上飄過一陣陰影,帶著明顯的厭惡望著那件衣服。

  薇安沈思著把那件禮服掛回櫃子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不是不太愉快?”她一邊翻著一長排的衣裳一邊輕聲問。

  他的聲音裏隱約帶著尖銳的緊張。“你想起來了?”

  “沒有……可是你臉上的表情……誰都看得出來那不是愉快的回憶。”

  “的確不是。”他決斷的同意著。

  “是我討厭你,還是反過來?”

  “應該是彼此厭惡吧。”

  “那我們怎麼會……也許該說你怎麼會跟我做了些安排?”

  “你有辦法梗在男人心裏。”

  “像根魚刺。”薇安無可奈何的說,然後笑了起來。她拿出三件禮服,一件白色、一件古銅色和一件淺紫色的,把它們堆在床上。肯南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折起精美的衣裳。“其中一件可以派上用場。”她說。

  “不用試穿嗎?”肯南問。

  “何必呢?這些都是我的衣服啊,怎麼會不合身?”

  “你在泰晤士河溺水之後瘦了一些。”他走過來很老練的量著她的腰,他的大手幾乎把她完全圈住。薇安被他的碰觸和站在身後的感覺嚇了一跳。光是肯南的接 近和那張鋪著絲質床單的大床,就讓她的神經緊張不已。憶起他的手在探索她的身體時那樣奇異的溫柔,以及他在她唇上所烙下溫暖美好的吻,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一陣猛烈的顫抖。他一定感覺到她這些不由自主的動作,因為腰上的手突然收緊,雙唇貼近她的耳朵,直到她感覺到他以呼吸所做的愛撫。

  “不必試穿,”她終於擠出話。“而且,我沒法自己扣上再打開那麼多釦子。”

  “我很願意幫忙。”

  “我知道你願意。”薇安顫抖著微笑回答。激情,或激情即將來到的期望,在她的全身奔流,聚集在下腹,讓她的腿都軟了。在透不過氣來的一刻,她多麼想要向後靠,仰起頸項邀請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胸口上。

  可是就在閉上眼睛之前,她從鏡子裏看到這奢華的房間……在這個房間裏,她取悅過那麼多男人……這個想法忽然讓她反胃。很可能肯南也有一些秘密的幻想, 想要她替他滿足。就算薇安想和他上床,她該怎麼表現得像傳說中那樣呢?薇安根本不記得該如何取悅男人。可是為什麼呢?她很確信可以記起任何在書中讀過的東 西……那麼她對性愛的龐大知識,又怎麼會一絲不留呢?困惑的她從他身邊跳開。

  “肯南,”她慌亂的說,“有件事情我一定要知道。你和我在……呃……當我們……”她悲慘的望了大床一眼,回頭看著肯南警覺的綠眼。“你覺得那經驗如 何?我是說……我的表現怎樣?像傳說中那樣好嗎?我是不是……噢,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啦!”雖然紅著臉,但她的眼神跟隨著他的。

  很怪的是,他對這個問題似乎跟她一樣為難。“我無法把你和其他我睡過的女人做比較。”他逃避的說。

  “所以?”薇安催促著,希望他說下去。

  肯南僵硬又緊張,覺得像被逼到角落,而傑拉德爵爺對薇安性技巧的銷魂描述在他耳邊響起。肯南聽見自己重複著傑拉德爵爺的說法,平直的聲調一點也沒有洩漏他的不安。“你在床上毫無禁忌,所以 你起碼是一個娛樂價值很高的床伴。”

  “真奇怪,”她低聲咕噥著,臉上仍是一片潮紅。“下床之後的我卻禁忌一大堆。”

  他們兩個以同樣的謹慎打量著對方,彷彿各自保護著什麼絕不能讓對方知道的秘密。


第九章

  參加過無數舞會與社交聚會,肯南已厭倦這種場合,它們全都一樣。男士們穿著正式的深色服裝,女士們穿著暴露的禮服;年長的賓客在牌室玩著惠斯特橋牌, 而年輕的賓客在側廳裏跳舞,戀愛中的情侶則聚集在起居室中。鋼琴家、小提琴家、大提琴家演奏著音樂,女士們坐在房間旁邊的小椅子上等待男士來邀舞;餐飲室 則傳來賓客忙碌的聲音……享用分量無限的微熱晚餐。

  以及到處都充滿了高溫、八卦傳聞、討厭且虛偽的應酬式微笑,空氣中混雜著食物的油膩與甜膩的髮油味,以及濃烈的香水味。

  從頭到尾都非常單調與無聊。

  但是,今晚不同。他將和一個全倫敦都認為已經死亡的女人一同出現。到了明天,杜薇安還活著的消息將傳遍倫敦的每個階層,而且她還是挽著莫肯南的手在裏奇菲宅邸的舞會上出現。他深信,經過今晚的露面,曾企圖要殺她的那個人將會露出馬腳。

  喝著白蘭地,肯南在家中的門廳等待著。由侍從與男僕隨侍的黑金色馬車已停在前門。距離他讓薇安準備好出門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但是,從經驗中他知道,女人每到這種場合總是會遲到。

  女僕瑪莉飛快地從樓梯上下來,臉上寫滿了興奮。“她已經快準備好了,柏太太正在檢查最後的細節。”

  肯南不耐煩地點點頭,環顧四周,發現門廳漸漸地擠滿了男僕、管家與女僕,甚至他的貼身男僕肯洛也在其中。他們全都很期待地盯著樓梯。這使他不解,他們 似乎因為這件事而感染分享的喜悅。薇安的存在使這棟屋子有了生氣,並微妙地改變了屋子裏明顯的陽剛氣息,它已經不像是一名單身漢的住所,眼前就像是常發生 於許多住宅的儀式:僕人們聚集,等待房子的女主人穿著華服出現……但是,這種事從來不曾在他的住所中發生。

  肯南對著這群僕人皺眉,雖然他們似乎都沒發現他的不悅。薇安並不是這棟屋子的女主人。然而,大家似乎都不想承認這個事實。薇安運用了她那迷人且甜美的態度迷惑了每一個人,上自管家下及廚房裏的女僕,全都喜歡她。他輕視他們所有人對她的喜歡,包括他自己的。

  然而當薇安出現,僕人的口中傳出一致的讚歎聲時,他腦中的想法全都消失。她一個人從樓梯上走下來,身上那件微微發亮的古銅色禮服,宛如液態的金屬包圍 著她。沒有其他顏色可以如此完美地突顯她頭髮的豐澤,及她那像蜜桃與凝乳般的膚色。低胸的上衣將她的胸部托得更高,那裏所展現的美景,使得肯南嘴內的唾液 大增。他盯著薇安,只覺得吞咽困難,手中的白蘭地搖搖欲墜,甚至沒發現肯洛已巧妙地將它取走。

  短短的袖子完美地呈現出肩膀的曲線,手臂戴著白色的長手套,一條鑲飾金邊的古銅色絲巾隨意地垂掛在兩隻手肘上。唯一的裝飾品是一條系在腰上金色與古銅色交織的三角形方巾。

  他望進薇安的眼裏,她那睫毛濃密的藍色雙眼中的笑意,使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頭髮以辮子盤成皇冠的樣子,這是他從沒看過的髮型,但是,明天全倫敦的 女人絕對都會開始模仿。他現在才想到,她並沒有佩戴任何珠寶。從前的薇安一定會要求佩戴一些裝飾品,尤其是去參加這種人人百寶盡出的舞會。

  然而,薇安和僕人似乎發揮了即興的創意,用一條古銅色的薄紗系在喉間,藏住還稍微看得見的一點瘀青。且在正面用一隻像皇冠般的金色領巾夾將薄紗固定 住。那只領巾夾,一看即知是國王送給他的禮物,只有在特殊場合中保護過國王的警探,才有這個禮物。這也是她全身上下僅有的、屬於肯南的私人裝飾品。

  看到這個警探才會有的獨特皇冠領巾夾被用來裝飾薇安漂亮的喉嚨,將會造成如洪水般的流言蜚語。今晚參加舞會的每個人都將認為薇安是他的情婦。

  既高興又氣惱的肯南質疑地看了肯洛一眼。男僕微禿的額頭髮紅。“呃……柏太太問我有沒有什麼領巾夾可以用,”他帶著歉意地說。“先生,這是我唯一可以找到的。”

  “以後,如果沒有我的允許,不准把我個人的物品借給別人。”肯南低聲抱怨。

  “是,老爺。”

  薇安走到肯南的面前,一道淺紅褐色的眉毛輕輕挑起,詢問似地看著他。

  肯南盯著她,臉上沒有一絲微笑。“還可以。”他不敢多說,害怕聲音會顫抖且透露太多。

  然後是一陣沉默,他感覺到僕人們責備的眼神。突然間,那些僕人異口同聲說出一連串的讚美,努力地彌補主人的笨拙。

  “小姐,你美得像一幅畫。”

  “……舞會裏一定是你最出色……”

  “……這件禮服使你好像一位皇后……”

  熱切與困擾的感覺在肯南的胸中擴散,讓他想嚴厲責駡這群僕人,竟然如此荒唐地在意一個妓女的感覺。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也跟這群僕人一樣,臣服在薇安的魔法之下。

  來到裏奇菲倫敦宅邸門前的車道,封閉的馬車中,斷斷續續的交談逐漸地被沉默取代。薇安顯然很緊張,肯南對於沒能減輕她心中的恐懼,感到一絲罪惡感。她 即將面對一群陌生人。再加上,過了今晚,她可能再一次成為那個兇手覬覦的目標。肯南欽佩她的勇氣、冷靜的外表,以及願意將她的安全託付給他的信任。

  然而,他卻故意保留她所亟需的保證。他就是無法開口幫她把情況改善一點。他在生她的氣,氣她生得如此美麗,氣她曾經過著那樣的生活,而造成今天這種局面。他想懲罰她曾對其他的男人如此慷慨,而不是只屬於他一人。

  這個想法讓他無比震驚,但他無法甩開這個念頭。他希望薇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只屬於他。但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也不合理。

  他告訴自己,拿薇安的過去來責怪她,委實太假道學。畢竟他自己也沒有過著如和尚一般的生活。而且,薇安也無法改變做過的事情。她已經宣稱對過去的濫交 感到後悔,肯南相信她的話。但是,他仍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忌……嫉忌一個妓女……天啊,如果他的朋友和敵人知道,一定都會取笑他。絕對不可以有人知道他是多 麼喜歡薇安,連她都不能知道。

  “你覺得會有多少人參加這個舞會?”薇安看著窗外那有著廣大前廊,而外牆由琥珀色石頭砌成的巨大宅邸。宅邸旁邊與後面的區域,被上面有著石獅的花園高牆包圍著,那些石獅似乎以莊嚴且不屑的眼神俯瞰著四周。

  “至少三百人。”肯南簡短地回答。

  薇安仍靠著窗戶,從她裸露的肩膀上看到明顯的顫抖。“這麼多人看著我……我很高興我不用跳舞。”坐回椅子上,她提起禮服的邊緣,露出穿著長襪的纖細腳踝,懶懶地看著它。

  肯南眯起眼睛盯著她曲線美麗的腳踝。他多麼想觸摸它,並將手沿膝而上她的大腿內側,甚至更深入。他的手指忍不住地抽搐。馬車裏的氣氛變得死寂,薇安則擔心地看著他。

  “有什麼不對嗎?”她率直地說著。“你的態度……嗯,你變得很疏遠。難道你跟我一樣緊張?或是有什麼事讓你困擾?”

  有經驗的女人都會很清楚的事,薇安竟然還要問什麼讓他困擾,使得肯南想抓住她搖晃。“你猜呢?”他尖銳的聲音從牙縫中迸出這兩個字。

  薇安搖搖頭,顯然很困惑。“如果是我說了、或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喔!”她突然不說話,摸著喉嚨上的領巾夾。“是這個,對不對?”她極後悔地問 著。“我知道我不應該戴這個,但是沒有其他的東西了,而我又想遮住脖子上的痕跡。我跟柏太太還有肯洛說了,但是他們說你絕不會……”她動手想把領巾夾拿 掉。“對不起,在我們進去之前,幫我把它拿下來,並原諒我借用你的東西——”

  “住手,”他嚴厲地說著,“跟這個該死的領巾夾無關。”但她仍繼續用力拉扯。在馬車狹窄的空間裏,他靠過去抓住她的手。她靜止不動,她的臉如此接近他 的,豐滿的胸部就在他的鼻子與下巴下方。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觸摸並釋放她那美好的胸脯,愛撫並親吻它,將他的嘴緊緊覆在她柔軟的粉紅色蓓蕾上,並用舌頭在上 面畫圈。

  他過緊的抓握令她皺起眉頭,但是她並沒有試圖後退。肯南知道他的呼吸正在洩漏他的想法——他喘得就像跑著要跟上主人馬車的男僕。隨著每一次深呼吸,他聞到一種甜美並純淨的香味,直衝腦門。

  “那是什麼味道?”他低聲地說道。

  薇安小聲地回答:“柏太太用香草為我提煉的。你喜歡嗎?”

  “我們從你城裏的房子也拿了一些香水過來。你為什麼不用?”

  薇安盯著他的嘴,再看向他的眼睛。“它們不適合我,”她低語。“味道太濃。”

  肯南再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滿清淡香草氣味的空氣。“這味道聞起來像一個灑滿糖粉的餅乾。”他生硬地說著,讓他非常想要咬一口的餅乾。她的香味是如此地純真、舒適與令人喜愛,使他血脈僨張,肌肉因明顯的欲望而僵硬。

  薇安的手在他的緊握中逐漸放鬆,身體似乎也習慣了他的靠近。他們的呼吸混在一起,肯南看到她的臉逐漸變紅。他的心中滑過一個念頭……他考慮叫馬車夫繼 續向前走,而當馬車在倫敦街頭搖晃地行駛時,他可以在馬車裏與薇安做愛,將她拉到膝上,而當她愉悅地扭動身體時,將自己置於她的體內——

  男僕敲了馬車的門,隨即將門拉開。肯南突然地鬆開薇安,使她倒抽一口氣。然而她仍困惑但優雅地拿起棕色的絲質披風,裹住肩膀。夜晚微涼的空氣湧入馬車,幫助肯南的大腦恢復正常運作。他好像剛從 沉睡中醒來,用力地揉揉眼睛,離開了馬車。男僕放了一個腳踏板在馬車門下,協助薇安下車。

  薇安幾乎是立刻就吸引了那一群正要走進大門的男士與女士的注意。她紅色的頭髮似乎可以吸引馬車燈所發出的光,閃閃發亮。她假裝輕輕地挽住肯南的手,但他感覺到她的手指陷入他的外套。

  “我的天啊!”他聽到附近某人低語。

  “有可能真的是……”

  “快看……”另一個人大聲叫嚷。

  “但是我聽說……”

  “一直都沒看到……”

  從馬車到宅邸的短短路途上,低聲的耳語一直跟著他們。薇安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東張西望。他們加入正要進入房子的賓客之中,那隊伍偶爾因女主人親自歡 迎賓客而停下來。裏奇菲宅邸的內部是非常豪華的義大利風格,有許多橡木鑲板,天花板與牆壁上有著大量的鍍金灰泥藝術圖案,且在大廳的牆壁上裝飾有壁柱及精 巧的石頭壁爐。當他們抵達巨大的大廳時,薇安拉住了肯南的袖子。他低下頭去聽她想說什麼。

  “我們必須在這裏停留多久?”

  這問題使他不禁笑了。“我們甚至都還沒見到裏奇菲夫人,你已經想走了?”

  “我不喜歡人們看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是市集裏的展示品。”

  她說的沒錯。其他人的確公然地盯著她,顯然對於薇安已身亡的謠言其實沒有根據,而感到驚訝……且又是在這樣的時間與地點!她在裏奇菲夫人的舞會上出 現,讓女士們感到驚訝,更讓男士們感到深刻的不安,而通常她絕不可能被允許參加這種場合。今晚在場的許多爵爺過去都曾是薇安的入幕之賓,他們絕不希望當多 疑的妻子在身旁時,遇到薇安。

  肯南觸摸那緊抓住他的小手,快速地用手指撫摸安慰她。“他們當然會看著你,”他低語。“你消失且已經死亡的謠言已經傳遍整個倫敦,他們看到你還活著覺得很驚訝。”

  “既然他們已經看到我了,我想回家。”

  “稍後。”肯南壓抑下一個不自然的歎息,忽視自己也想立刻回家、而不是讓她經歷這嚴峻考驗的欲望。對於他們兩人而言,這將會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現在,拿出 你的骨氣來。從前的薇安會很享受這種備受注意的感覺,你對任何可以炫耀自己的機會絕不錯過。”

  “我如果沒有骨氣,不會站在這裏。”薇安低聲地反駁。

  他們到達裏奇菲夫人面前,她是一位四十幾歲的豐滿女人,曾被視為全倫敦最漂亮的美女。雖然這幾年的放縱在她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上留下痕跡,但她還是非常 有吸引力。她那睫毛濃密的藍色眼睛仍然散發著光芒,黑亮的頭髮盤在頭上,顯露出古典的輪廓。她是倫敦菁英圈中的王后,一個表面上過著謹慎生活的寡婦——雖 然有謠言說她常找年輕男子作情人,且對他們的服務給予豐厚的獎賞。的確,在今年社交季初期的聚會見面時,她曾向肯南調情,且明白地暗示希望可以“加深對彼 此的瞭解”。

  當裏奇菲夫人看到肯南時,馬上伸出她的雙手。“這竟然只是我們第二次碰面,”她說道。“我覺得我們已經像老朋友了,莫先生。”

  “應該說是『好朋友』,”肯南建議,按照規矩親吻她戴著手套的手。“『老』這個字不應該用在你的身上,夫人。”

  她笑了且感到洋洋得意。“我想我一定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落入你這諂媚陷阱裏的人,你這個迷人的浪子。”

  他也笑了,且故意一直握住她的手。“我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落人全倫敦最湛藍雙眼所施出之魔咒的人。”

  這奉承明顯地進入她的心窩裏,雖然她帶點諷刺地笑了。“莫先生,請你快快停止,我就要變成你腳下的一灘水了。”她轉向薇安,從頭到腳地打量她,臉上的微笑收斂不少。“歡迎 你,杜小姐。我看你很健康,跟過去這個月那令人驚訝的謠言相反。”

  “謝謝您,夫人。”薇安行禮,帶著猶豫的笑容看著她。“請原諒我,但是……我們以前見過嗎?”

  裏奇菲夫人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沒有,”她輕輕地說了。“雖然我相信你曾經和我已故的丈夫很熟。”

  她的意思非常明顯,而面對著更多她可恥過去有關的證據,薇安無言以對。她很感激肯南快速地把她帶走,讓裏奇菲夫人迎接更多賓客。

  “她不喜歡我。”薇安悶悶地說著,停下來等肯南把她的披風交給僕人。

  “很少女人喜歡你。”

  “謝謝你增加我的信心。在你給了我這麼多的讚美後,我覺得好很多了。”

  “你想要讚美?”他們進入過熱的側廳中。他們一出現,交談的聲音馬上增加不少。

  “一、兩個無傷大雅,”薇安用壓抑的聲音說著,因好幾百雙眼睛的盯視而有點畏縮。“雖然現在你讓我覺得要一點讚美好像很傻,且沒有意義。”

  雖然被如此仔細地觀察,肯南似乎感到非常自在,不時地向路過的熟人點頭打招呼,然後把薇安帶到房間旁邊無人佔據的地方。

  他低下頭以熾熱的綠色雙眼盯著她。“你很美麗,”他說。“是我所認識的女人之中最美也是最令人想要擁有的,我從來不曾如此渴望擁有一個女人。而且我不敢看著 你太久,不然我會在側廳中央的地板上佔有你。”

  “喔。”薇安慌張地玩弄著三角形方巾的邊緣。他並不是拜倫,但是他直接的話語使她感到一陣興奮與快樂,且胃部整個緊縮起來。她直視他,“為什麼你要那樣和裏奇菲夫人調情?”她問道。“你們曾經是情人嗎?”

  “不是。但是她喜歡逗弄年輕男子,何況滿足她是如此輕而易舉。事實證明,認識她是非常有幫助的。此外,我剛好喜歡她。”

  薇安皺眉,因嫉妒而心痛。“你不會和一個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發展戀情吧,會嗎?”

  “她還不算是個古董,”他說。突然,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戲謔的微笑。“四十幾歲的她自有其不同的魅力。”

  “但是她至少比你大十歲,或甚至十五歲。”

  他黑色的眉毛揚起,意味深長地問:“你不贊成女人和比她小的男人有一段情?”

  薇安費力地吞下喉嚨裏的不舒服。“我並沒有立場來反對任何人。”

  “法國人用一種比較輕鬆的態度來看待這種事情。他們相信女人的吸引力與她的成熟及經驗成正比……如果她偏愛某個年輕男子,大家會認為他很幸運。”

  “那麼,請不要讓我妨礙到你和裏奇菲夫人,”她酸溜溜地說。“你為什麼不過去她那兒?”

  “我不會和裏奇菲夫人發展戀情。”他低語,碧綠的眼中閃著興味。

  “你為什麼那樣笑?”她覺得討厭與不自在,好像她剛做了什麼蠢事。

  “因為你在吃醋。”

  “沒有,我才沒有,”薇安驚慌地反駁。“真的,我——”當一個黑影靠近他們時,薇安停止說話。“那是誰?”薇安警覺地問了。

  肯南轉過頭去看,然後轉身面對來訪者。雖然他的表情沒變,但薇安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肯南很喜歡且尊敬的人……是肯南會想徵詢意見的少數幾個人之一。“若石爵士,”他輕鬆地說了,帶薇安向前一步。“容我向您介紹杜小姐。”

  康若石爵士,鮑爾街的治安官。薇安行禮,並專注地看著他,雖然說不上為什麼,但覺得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若石爵士很高,但並沒有比肯南高。他給人一種 沉默寡言的感覺,似乎擁有很強的能力。黑色的頭髮,有點太瘦的體格,以及一雙似乎看過太多世事的灰色眼睛。而外表最令人注意的是有一種明顯孤傲的氣質,雖然他在人群裏,但感覺好像不是這聚會的一部分。而且,他似乎對於自己孤獨的特質感到很自在。

  薇安突然間感到很羞愧……肯南向這個男人提起過自己,並詢問他的意見。毫無疑問地,他一定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寫在那本討厭的記事本裏的事情。她本能地靠近肯南。

  若石爵士的眼神並沒有從薇安的身上移開。“杜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曾經……”薇安開口,然後馬上住嘴。她不可能到處去問舞會上的人是否曾與她見過面。

  若石聽懂這個沒說完的問題,並溫和地回答:“很可惜,並沒有。”

  她研究著他臉上的表情,想看出他是否帶有責備或諷刺,但是並沒發現,他冷靜的灰色雙眼中不帶一絲情感。

  若石爵士和肯南交換了眼神,似乎一個眼神就取代了全部的交談,並再向薇安欠一次身,就離開了。

  肯南抓著薇安的手肘。“來吧,杜小姐。”他流暢地說著。“我想和其他賓客談談話的時間到了。”

  “是嗎?”她只好不情願地跟著他。一想到要和無法分辨是友是敵的人見面,她就感到恐懼。“我才在想可以喝杯葡萄酒了,一大杯的葡萄酒。”

  “晚一點你想要喝多少都可以。”他的手無情地催促她向前。

  為了隱藏她的不安,薇安做出冷靜沉著的表情。他們接近議論紛紛人海中的一群人,有兩位女士和兩位男士,並互相介紹:溫曼爵爺與夫人、傅勒爵爺以及馬歇 爾太太。他們全以奇怪得矯揉造作且很冷淡的眼光打量她,還好她不大需要說話。當肯南與其他人交談時,薇安不時地看著他,他的表情溫和,但眼神是戒備的,且 她覺得他在斟酌、測試並等待著。

  薇安的眼神轉向溫曼爵爺,他看起來很沉著,只是腳尖輕微且不耐地在地上點著。他迎著她的視線,淺藍色的眼睛裏有著令她困惑的傲慢及無禮。溫曼……她不認得他的臉,但是名字卻異常熟悉。她在哪看過或聽過這個名字?

  接著肯南帶薇安去見另一群人,並特地將她介紹給哈特子爵。這個子爵已經上了年紀,頭髮灰黃,皮膚像揉皺的紙一般。雖然他很有禮貌,但是,卻用一種絕不會看錯且充滿指控與謹慎的眼神看著她。薇安很快地就想起來,他和溫曼是兩個曾出現在記事本裏的人。

  一想到她曾和他們有過的風流韻事,不安像冰冷的微風般席捲全身。從那本該死的本子裏看到自己韻事的細節已經夠糟了,但是,被迫和曾經上過床的男人面對面卻更可怕。今晚,在這裏,還有幾個是她以前的情人?她轉過頭看著肯南,責備的話到了唇邊。

  在她開口前,一個臉色紅潤但眼睛像兩塊小煤炭的人接近她。和其他人不同,他並沒有裝作不認識薇安,反而馬上到她的面前,親密地抓住她的手,無視於肯南臉色僵硬地站在她身旁。

  “天哪,薇安,”這個人做作地說了。“我簡直以為你已經死了,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消失。難道你都不在乎我會多麼難過嗎?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聯絡,也不知道 你到底好不好。”他說話時,酒味濃濃的吹到她的臉上。“不過我太瞭解你了,實在不應該太擔心你。”他停頓一下,威脅地瞪了肯南一眼,才再把注意力又轉回薇安身上。“但我知道, 你總是能像貓那樣,以四隻腳安全著地的,不是嗎?”

  薇安順從的任由他握著。但是對於房間裏全部的人都在看他們,而感到不自在。

  “晚安,傑拉德。”肯南輕聲說出。

  當然啦,傑拉德爵爺,她的前任庇護者。雖然血液中充滿的憤怒、抗議與羞愧使她感到刺痛,但薇安仍強迫自己微笑,只是嘴唇卻忍不住顫抖。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展示出來娛樂這些自負勢利的人……的確,她是來這裏展示的。

  似乎太專注而沒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們,傑拉德把她戴手套的手抓得更緊,並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語:“答應我等一下溜出去和我見面,我必須跟你談談。”

  “我答應你。”她低語,並把手拉出來。

  傑拉德慢慢走開後,薇安往反方向走去,根本不管到底會通向哪裡。肯南跟著她,似乎也不是很高興。步出側廳門口,薇安來到一間墊子長椅沿牆而設的長畫廊。她停在一幅裏奇菲家祖先的畫像前,雙手緊緊環胸而站。

  不用轉頭就知道肯南在旁邊,憤怒使她的下巴僵硬,但是,因為注意到還有其他人在長廊的另一端流覽畫像,她儘量使語調柔軟但仍咬著牙說:“你到底是怎麼 做到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已經遇到三個以前的情人。你似乎用某種辦法讓記事本裏的人全都出現在賓客的名單上。”

  “裏奇菲夫人因某些遊說而多發出了幾封邀請函。”他不帶感情地說了。

  “她真的很幫忙。”薇安苦澀地回答。

  “你到底認為是哪些人會來參加這舞會,薇安?你明知道我們就是要利用這個場合讓你公開露面。”

  “但是你做得太過分了。你邀請了所有可能會傷害我的人!而我就像活餌一樣被掛在他們面前,你則等著看誰會來咬我!”

  “今晚有六個以上的警探與警官也在場,更不用說還有我和若石爵士。我們都一直在注意你,你不會有危險。”

  他的話就像把白蘭地丟入火中般,使她非常憤怒,用力咬著嘴唇說:“你大可以把你的計畫事先告訴我!但是你沒有,因為你希望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這麼多曾經和我上過床的男人而感到羞辱與羞愧。”

  “所以你認為這是我精心設計、針對你而來的懲罰嗎?”他冷笑。“用你的腦筋多想想吧,薇安。鮑爾街警探事情很多,不會管我的私人恩怨。我的任務是抓到那個企圖殺 你的人,而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你剛好為了你的過去而感到尷尬,並不是我的錯。”

  “你這個愛操縱人、自大的……”她拚命要想出最狠毒的話,並將手掌舉起來。

  “繼續說吧,”他輕輕地說了。“如果那能改善你的心情。”

  薇安盯著他,穿著黑色禮服的他是如此英俊與強壯,一個巴掌對他而言一點威脅都沒有。她將發抖的手握成拳頭,並緊緊握拳放在腰間,用意志力控制激動的情緒。

  “你根本不忍心傷害別人,對吧?”肯南低語。“就算那是他們應得的。但這不像你,以前的你會把男人的心挖出來,踩在腳下,就像打死一隻蒼蠅一樣,一點都不在意。 你到底是怎麼了?”

  直到現在,她才真的覺得自己像個妓女。這是她第一次突然希望自己可以變回另一個薇安,那個沒有羞恥心、不關心別人又可以隨心所欲的女人。那麼,或許被 背叛的痛楚會消失。直到現在,她一直認為肯南是她的庇護者、她的朋友,而且她已經愛上他了,雖然她從不奢望會有什麼結果。然而,他並不是她的朋友,他和今 晚來到這裏的其他人一樣,都是她的敵人。她覺得好孤單,像一個即將被石頭砸死的女人。好吧……叫他們全都下地獄,就讓他們看吧!

  抬起頭,她平穩地看著肯南,臉上血色盡失,只剩下臉頰兩邊的腮紅。“好吧,”她低聲說道。“今晚我會給每個人,包括你,所想要的。”

  “這該死的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讓你的任務容易一點。”

  她挺直肩膀並踩著堅定的步伐離開畫廊,像個戰士般進入側廳。肯南慢慢地跟著她,眼睛鎖著她弱小、苗條的身軀。不帶任何一絲的羞愧或怯懦,她以挺直的背穿梭於賓客間,頭微微地傾斜。看來,他所記得的薇安似乎回來了,依然迷人與妖豔。

  因為公開地調情與挑逗,就像蜂蜜吸引蒼蠅一樣,薇安開始吸引一群男人環繞在她身旁。其中三個是她的舊情人,而他們正想盡辦法要恢復和她以前的關係。指間握著酒杯,薇安一杯接著一杯快速地喝著。

  肯南走向前,感覺好像一個饑餓的男人被迫看著其他人吃著原應屬於他的食物。此時,他感覺到若石爵士抓住他的肩膀。“由她去吧,”他冷靜地低語。“她正在做她應該要做的事;你的朋友是個聰明的女人。”

  “薇安只是恢復到原本的樣子罷了,”他苦澀地說。“除非讓整個房間裏的男人都想要她,不然她不會甘休。”

  “是嗎?”康若石的聲音不露感情但帶點責備。“仔細看,莫肯南,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一個如魚得水、樂在其中的妓女。”肯南喝了一大口白蘭地。

  “喔?我看到的則是一個額頭冒汗、緊緊握著酒杯的女人。一個不管有多麼尷尬,還是很緊張地盡力完成不愉快之職責的女人。”

  肯南輕蔑地說:“她不懂得何為尷尬。”

  康若石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隨你吧,不過我現在不太相信你的客觀觀察。”

  肯南等他的隊長離開才低聲說:“我自己也不相信。”

  他仍看著薇安,同時心中感到嫉妒與憤怒,就像任何一個笨到會在意薇安的男人一樣,他看著她與舊情人調情。忍不住想到她和這些男人做過的、令人作嘔的事,使他真想用力揍人……來宣洩胸中的怒氣。他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麼不理性的憤怒,並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現在,薇安才知道自己有能力在雖然覺得很悲慘時,還能夠表現得很愉快與開心。站在這兒,且還要表現出對身邊每個男人都很有興趣的樣子,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折磨,她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她沒有直接看著肯南,但從眼角的餘光看到他,他的樣子活像剛吞了一肚子黃蜂的可怕巨人。她無法不認為是他造成了她的麻煩……雖然這不太公平。如果她以 前沒有過著這種可怕混亂的生活,她就不需要他的保護。她自己才是罪魁禍首;但是,詛咒該死而自大的他,大可不必用這麼矛盾的態度來對待她,一會兒對她親切 關懷,一會兒又如此的冷嘲熱諷與高高在上。他若能對喜歡她或討厭她拿定主意,對他們都會容易許多,而不是用如此變化多端的心情來折磨她。

  薇安看到在遠處的傑拉德。他站在通往花園的玻璃門邊,詢問似地點點頭,手指著門。

  知道是要她在外面等他,雖然心中很害怕,但薇安還是對他同意地眨眨眼。他一定會試著誘惑她……不然就是試圖勒死她。身為她的前任庇護者,且又是出了名的醋罎子,他非常可能就是把她丟進泰晤士河裏的人。她害怕單獨和他在一起,但是肯南說她很安全,而她相信他。

  因為必須離開這群聚集在她身旁的男人,她開始用眼神搜尋肯南,她的眼神短暫地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交會,這個男人有鐵灰色頭髮和一張消瘦的長臉,並且專注地盯著她。雖然他不英俊,但是不可否認地,外表很優雅,但吸引她注意的是他眼中的恨意。

  感到不安,她將眼神移開,繼續找尋肯南。在人群中找到他高大且熟悉的身影,馬上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只要一個小小的信號就夠了,肯南立刻穿過這群被她迷惑的人,來到她身邊,並無視於他們的抗議,將她帶開。

  “怎麼了?”他說,低下頭聽她耳語。

  “和我跳舞。”

  聽到這要求,他拉下臉。“我跳得不好。”

  “傑拉德暗示我到花園等他,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跳舞而帶著我去到房間另一端的門邊,讓我可以偷溜出去。”

  肯南猶豫了,眼神瞟向外面的門,薇安和傑拉德的會面很可能可以取得有用的情報,且薇安願意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面對可能曾經要殺她的舊情人,這證明了她的勇氣。然而,他不想她這樣做。他嫉妒,且擔心她的安全,再者,現在他只想單獨跟她在一起。

  “你的腳踝怎麼辦?”他問。

  “沒關係,”她立刻回答。“只有偶爾會感到刺痛。”

  “你出去後,只可以在從房子可看到的範圍內活動,”他輕聲地說。“不可以冒險走出通往下方草坪的那道門。同意嗎?”

  “好,當然。”

  當華爾滋的音樂開始演奏,肯南不情願地將薇安拉向舞池。雖然他們都很緊張,也或許是因為緊張,使薇安很想笑。肯南並不是謙虛——他真的跳得不好。還算熟練,但一點也不優雅地把她當成娃娃般拉來拉去。

  他們不屈不撓地掙扎著,慢而平穩地去到房間的另一邊。肯南盯著薇安頭頂上發亮的髮絲,機械化地帶著她穿過跳華爾滋的人。他很怕踩到她,只要一個不小 心,就很可能會使她跛腳一輩子。薇安很安靜,顯然和他一樣很不自在……然後他聽到悶悶的、像是在抽泣的聲音。他停下來,用手指扳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仰起 來。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湛藍的雙眼閃爍著笑意。

  “這真是太可怕了。”薇安邊喘邊說,必須咬著嘴唇以免大笑出來。

  肯南感到不悅,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我告訴過你的。”他大聲地說。

  “不是你的錯,真的,你應該要跟一個高一點的人跳舞。我們太不相配了。”她搖著頭,語氣中帶著似有若無的輕柔。“我們是錯誤的搭配。”

  “沒錯。”但是肯南並不同意,或者應該說不介意。他愛她的嬌小、高腰及纖手……他愛她在他懷中的感覺……不管完美與否,他愛她的每個部分。這想法像鴉片般擴散至他全身,讓他先是站在雲端,然後又重重落下。他認識這麼多的女人……但為什麼會是她?

  音樂逐漸變強,舞廳中的五顏六色在他們四周回轉。肯南把薇安帶到通往外面的門邊。“去吧,”他低語。“傑拉德在等你。”並用背擋住薇安,讓她可以偷溜去會見她的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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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2:01: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宅邸後面的斜坡被分成三個連續的平臺,由寬廣的階梯可以走到如天鵝絲絨般遼闊的下方草坪,並以特意修剪過的紫杉做為界線。這是一座老式的花園,有著精 心修剪過的幾何圖形花床與筆直的小徑。穿過一個由鍛鐵製成的大門可以到達下方的草坪,而高聳的石頭門柱上放著青銅甕。

  沒看到傑拉德爵爺,薇安走下階梯。雖然肯南警告她不要走到下方草坪,但是她似乎沒有別的選擇。壓抑著緊張的歎息,她左右張望著,花園沙沙作響,貓頭鷹突然叫了。

  “薇安。”她聽到傑拉德爵爺低聲喊著。“這邊。”爵爺一隻手在鑄鐵大門邊揮動,並示意她過去。

  她只好走向下方的花園,因為夜晚的寒冷,薇安顫抖著,一通過大門就看見傑拉德。在藍色的月光下,他的臉像牛奶凍般蒼白且沒有形狀,他的身高及體格一 般,而他的髮線已漸漸退到頭頂上。薇安研究著他,如果他真的曾經是她的情人,那麼她應該記得一些或任何與他有關的事。然而,看到他的臉與聽到他的聲音,卻 沒有喚起她任何的記憶。

  此時,他試著要擁抱她,但她馬上後退。

  傑拉德的喉嚨發出笑聲,並佩服地搖搖頭。“薇安,你這個妖精,”他低語。“你和以前一樣美麗,天知道我有多想再看到你。”

  “我不能待太久,”她回答,強迫自己漂亮地噘起嘴撒嬌。“我不想錯過舞會裏任何的八卦,我離開倫敦太久了。”

  “過去這個月你在哪裡?來吧,可以告訴老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嗎?”她輕輕地反駁。

  “如果我不是,那麼你就沒有朋友了。”

  不幸地,這可能是真的。薇安歪著頭做出一個賣弄風情的姿勢,手指玩弄著一綹髮絲。“我去了哪裡和您沒關係,爵爺。”

  他慢慢地繞著她踱步。“我相信我有資格可以問幾個問題,寶貝。”

  “我給你五分鐘的時間,然後我就要回到舞會上了。”

  “好吧,那就從我們親愛的好朋友——莫肯南這個話題開始吧。你跟他是什麼關係?你應該沒有接受他做為你最新的庇護者吧——或者,從我們上次碰面到現在, 你的標準已經降低了這麼多?嗯,我想他對某些女人還有點原始的吸引力……但他是一個平民。天啊,他是一個抓小偷的人耶!你到底在玩什麼遊戲?”

  “沒有任何遊戲,”她回答,隱藏對他的輕視。這個見風轉舵、好逸惡勞的小人竟敢污辱莫肯南的血統。莫肯南是有他的缺點……但是他比傑拉德還要強一百倍。“他是個有吸引力的男人。”

  “一隻大號猩猩。”傑拉德嘲笑地說了。

  “他讓我愉快,而且他負擔得起我的品味,目前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你比較適合跟我在一起,”傑拉德平靜地說。“而且你我心知肚明。”黑色的眼睛貪婪地看著她。“既然阻礙在我們之間的問題顯然已經解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我們恢復以前的關係。”

  問題?什麼問題?薇安以優雅地打個呵欠掩飾乍起的強烈好奇。“你跟莫肯南談論過我。”她懶洋洋地說。

  歉意改變了他的語調。“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不然我連一個字都不會跟那個討厭鬼說。”

  “你有向他透露我們的『問題』嗎?”

  “當然沒有,我不會跟任何人說這件事,而且……因為你消失了,我怕被人家懷疑。”他停頓一下,並近乎怯懦地問了:“對了,你是怎麼解決的?”

  “解決什麼?”

  “別逗了,寶貝,當然是你懷孕的事。你顯然是流產了,或可能是故意的……”他不安地住嘴。“我想了很久,拒絕承認這小孩的確是我的錯,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妻子之間的關係。她的健康不太好,一旦知道 你懷孕了,對她而言一定是很大的打擊。況且又沒有證據證明小孩是我的。”

  薇安轉過身去,內心飽受煎熬。懷孕!她曾懷過一個小孩!慢慢地,她將手滑上平坦的小腹並輕輕地壓著,雙手忍不住地顫抖。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狂亂地想 著。天啊,如果她真的懷孕了,那小孩怎麼了呢?當她想到任何的可能性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定是流產了,因為她不敢去思考其他的可能。

  她閉上雙眼,害怕地抱緊自己。她不會去把孩子拿掉……會嗎?到底是為什麼、又是如何發生的,這些問題像小鳥一樣地攻擊著她,不斷地啄啃並撕裂她。

  “我知道了,”傑拉德說,看到她明顯的不安而斷定她真的是故意終止懷孕。“好了,不必太過自責,寶貝,你根本不是做母親的料,你的才華要發揮在別的地方。”

  她張開嘴,但發不出聲音,由於感到極度的罪惡及痛苦,她只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肯南絕不能知道。如果他知道她可能已經做了的事,那對她的輕視將會沒有上限。他會永遠唾棄她……但,絕不會比她唾棄自己更久。

  “薇安,”當她絕望地想著,傳來了傑拉德的聲音。他從背後靠近她,並抓住她戴著手套的手臂,雙手向下撫摸。“薇安,離開莫肯南,今晚就回到我身邊。他只不過是個做作的上流人士。他做不到我能為 你做到的,你知道的。”

  惡毒、生氣的話到了嘴邊,但是她勉強忍住。最好不要與他為敵……他以後可能還有別的用處。給了他一個美麗的微笑,“我會考慮的,”她說。“但是,不要期待在今晚。現在……讓我們分別回到舞廳去。我不想和你一起出現,以免莫肯南尷尬。”

  “在分開前給我一個吻。”傑拉德要求。

  她故意曖昧地笑著。“但是我無法只給一個吻,寶貝。請你快走吧。”

  他抓住她的手捏了一下,並親吻她的手套。他一走開,薇安臉上的微笑馬上消失,將手指放在冰冷且流汗的眉毛上,忍住想哭的衝動。挑一條和傑拉德不同的路,她慢慢地走回房子。

  充滿後悔與恐懼,薇安停下腳步站在濃密的樹籬旁,旁邊有一座巨大的時間老人石雕。一陣來得正是時候的微風吹拂而過,但她仍感到發熱且暈眩,她知道必須在進入舞廳前恢復鎮定,可是她不想面對裏面的人群,尤其不想面對肯南。

  “妓女,”寂靜中突然傳來一個男人充滿仇恨的聲音,令她嚇了一跳。“除非你死,不然我絕不甘休。”

  感到吃驚且困惑,薇安轉身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影子在她身邊搖晃著,她的心跳加速到快要無法承受的地步。一聽到腳步聲,她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般想要逃 走。抓起裙襬發出隱約的嗚咽聲,她衝上石階,跌跌撞撞地朝宅邸發出亮光的地方爬去,因為踩到水或落葉,腳滑了一下,她重重地跌在地上,小腿前方猛然地撞到 階梯的邊緣。劇烈的疼痛使她喊出聲來,但是她仍馬上站起來繼續往前跑,然而,太遲了,一雙手已逐漸靠近她。

  “不要!”她啜泣地說了,因自我防衛而奮力地揮動雙手,但是,她被緊緊地抓著。

  耳邊傳來刺耳的隆隆聲,她花了好幾秒才分辨得出那熟悉的聲音。“薇安,不要動。是我,看著我!該死的。”

  眨著眼睛,她盯著他,直到眼前不再因恐懼而一片模糊。“肯南,”她在沈重的呼吸間說著。他一定是從房子裏看到她,在她開始驚慌時跑過來。他抱著她坐在 石階上,黝黑的臉離她只有幾寸,月光使他長而平直的鼻子微微地發亮,而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形成陰影。薇安抓著他,雖然恐懼已較緩和但仍忍不住發抖,手臂緊 緊地環住他的脖子。“喔,謝天謝地——”

  “發生了什麼事?”他簡短地問了。“你為什麼要跑?”

  她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並努力使自己條理清楚地說話。“某個人躲在雕像後面跟我說話。”

  “是傑拉德嗎?”

  “不是,我想不,不是——聽起來不像他,但是我不——喔,快看!”她指著一個經過雕像且在樹籬間消失的黑影。

  “那是傅來泰,”肯南低語。“警探之一,如果這附近有人,他會把他找出來。”

  “你不用也去追他嗎?”

  肯南玩弄著她頭頂上鬆脫的一綹髮絲,溫柔地把它塞回原來的位置。突然,嘴邊浮現一抹輕柔的微笑。“你要我放你一個人在這裏嗎?”

  “不是,”她馬上說了,手臂更是緊緊地圈住他的脖子。“在他對我說了那樣的話之後,我不要一個人。”

  他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薇安,他對你說了什麼?”

  她遲疑了,突然意識到一切必須謹慎,絕不能提到懷孕這件事……除非她發現更多有關的事。更靠近他的懷中,並感受到他結實的身體,她小心地回答:“他說,除非我死,不然他絕不甘休。”

  “那聲音聽起來熟悉嗎?”

  “不,一點也不。”

  肯南溫柔地將她滑下的手套拉回原位,大拇指停於她手臂下柔軟的肌膚。雖然他自己也戴著手套,但仍可感受到她肌膚的熱度,這令他心安。“你有受傷嗎?”他問道。

  “我的腿……前面被撞到,但我想應該只有瘀青——”當他開始撩起她的裙子,她尖聲抗議。“不要,不要在這!等一下——”

  “應該沒有破皮。”肯南不理她堅決的掙扎,專注地檢查著發腫的瘀傷。“不要動。”

  “我不會靜止不動讓你暴露我的——喔,快住手!”感覺受到羞辱,她發現還有其他人也來到階梯上。肯南放下她的裙子,隱藏住受傷的腳,但還是太遲了,康若石爵士已來到他們面前。薇安把緋紅的臉埋進肯南的外套中,偷瞄康若石。

  “傅來泰無法在黑暗中辨識那人的臉,”康若石面無表情地說著。“但是,他說這個人很高、灰髮且體格很瘦。而且有一個有趣的巧合,一輛屬於藍恩爵爺的馬車在我們說話的同時離開了這座宅邸,而他正好符合剛剛這些描述。”

  “藍恩,”肯南疑惑地皺眉,重複著。“他不在嫌犯名單上。”

  “杜小姐的記事本裏有提到他嗎?”

  “沒有。”肯南和薇安異口同聲地說了。

  薇安拉了一下肯南的外套。“之前在舞廳裏,有一個年紀稍大的男人一直盯著我……他的眼神好像很恨我,他有著鷹勾鼻。那是藍恩爵爺嗎?”

  “有可能,”肯南沈思地回答。“但是,我怎麼也想不出他跟你有關聯的地方,以前都沒有人提到過他。”

  “請允許我調查他跟杜小姐的案子間是否有關聯,”康若石說。雖然口氣像個問句,但他明顯地不是在取得同意。“藍恩剛好反對我所提出關於增加守夜巡警的法案。”他無情地微笑。“我想要有所回報。”

  “當然可以。”肯南回答。把薇安從腿上移開,並扶她站起來。敏感地意識到自己頭髮淩亂的樣子,以及肯南的手還逗留在她的臀部,她很高興可以稍微隱藏在周圍的黑暗裏。

  “我可以回家了嗎?”她輕輕地問著,而若石爵士回答了。

  “當然可以。杜小姐,你今晚的表現很好,依我看,這個案子不久就可以結案。你將很快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

  “謝謝你。”薇安以空洞的聲音說著。或許有點不知感恩,但是她一點也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而且她遺忘的記憶怎麼辦?要怎樣、而且到什麼時候她才會恢復 記憶?如果,在往後的日子裏,要她沒有過去、沒有任何秘密與記憶地掙扎著過每一天,她該怎麼辦?她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即使康若石和肯南找出了那 個要殺她的人,讓她不會再受到任何攻擊,她還是會帶著恐懼面對未來。她不知道自己曾經是誰;應該是誰。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懲罰啊,剝奪了她前半段的人生。

  或許是感覺到她內心的沮喪,肯南輕輕地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帶至一條環繞著宅邸的小徑,一起走至停放馬車的地方。

  “如果我們這樣不告而去,裏奇菲夫人和其他人會怎麼想?”薇安問。

  “他們會認為我們提早離開是因為我急於帶你回家、和你上床。”

  薇安對他直接的說法感到驚愕,同時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感到忽冷忽熱。猜測著他現在的心情,她很想直接問他是不是真的想這麼做,但是,話卻梗在喉嚨中…… 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正希望他這麼做。一切的不安與絕望,讓她渴望片刻歡愉的親密。何況如果把自己給了他,會傷害到誰?他們以前已經做過,只是她不記得了, 所以,有什麼道理不能再做一次?她並沒有什麼好名聲需要保護。她所感覺到的空虛、孤獨、害怕……令她想要取悅他……及自己。

  她實在應該將脫韁的思緒拉回來,可是,相反地,她感覺到狂野暢快且不舒服地暈眩,好像已經走上一條不歸路。

  男僕看到他們接近馬車,迅速地為薇安取出腳踏板。受過良好訓練的他並沒有因為他們提早離開而顯得驚訝,也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簡單地詢問目的地。“回家。”肯南低沈地說了,示意男僕去告訴馬車夫,並扶著薇安上馬車。

  進入馬車後,薇安伸手去觸摸腳上腫脹的瘀青,並輕微地退縮。

  “會痛嗎?”肯南沈下臉。

  “不太會,但是……”她看到放著各式各樣玻璃瓶的小酒櫃。“我可以喝一杯白蘭地嗎?在發生了那件事後,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安。”

  肯南不發一語,倒了一小杯白蘭地給她。薇安拿起杯子,湊到唇邊,一口氣喝完它。香醇但嗆辣的酒順著她的喉嚨擴散至胸口,使她的眼睛蒙上一層水光。壓抑著咳嗽,她舉起酒杯,“請再給我一點。”她聲音沙啞地說。

  挑起一邊的眉毛,他專注地看著她,再倒了一點酒。第二杯白蘭地比第一杯好入喉,暖意擴散至全身。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交出酒杯,舒服地蜷在座位的角落裏。“喔,好多了。”她低語。

  “你沒有理由感到害怕,薇安,”肯南說,明顯地認為那是她想喝白蘭地的理由。“我不會讓藍恩或任何人傷害你。”

  “我知道。”她給他一個信任的微笑,但是他的下一句話馬上讓她臉上的微笑消失。

  “你跟傑拉德在下方的花園裏談了些什麼?”

  “沒什麼重要的。”她說。

  “告訴我你們談了些什麼,重不重要由我決定。”

  無論如何絕不能把秘密懷孕的事告訴他,她只好想一些其他的事來應付。“嗯……傑拉德爵爺問我為什麼要跟你在一起,而且他說你只是一個做作的上流人士。”

  這個評論引起一抹譏諷的微笑,薇安推論肯南以前曾經被人家這樣批評過好幾次。“我只能說,他對人的評斷還算可以,”肯南冷冷地回應。“繼續說下去。”

  “然後他叫我離開你,回到他身邊。”

  “你怎麼回答?”

  “我沒有說好或不好,我只說我會考慮。”

  “很聰明的策略,”他冷酷地說著。“以你的立場,還是多留幾條退路的好。”

  “我不會再做他的情婦。”她說,因為他的假設而覺得受到污辱。

  “誰知道?”他似乎故意要跟她作對。“當這一切都結束了……”

  “你想要我這樣做嗎?”她生氣地問著。“回到傑拉德爵爺的身邊?或是找另一個男人來養我?”

  “不,那並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你想——”當他接近她時,她倒抽一口氣。像一只要掠食的老虎般地敏捷,他把她抱到腿上,一隻大手撫摸她的頭髮,手指穿過她的髮絲,使她發上的髮夾掉到馬車上。

  肯南的臉上感到一陣熱氣,呼吸變得急促與紊亂。原因都是懷中這個惱人的女人,他嫉妒、沮喪,且痛苦地被激起欲望。他已經厭倦渴望著得不到的東西,厭倦一再地和自己的道德觀念角力。他可以感覺到她如絲綢般的軀體就在他的腿上,並渴望讓自己迷失在她的溫暖之中。

  “我想要你留在我的身邊,”他沙啞地說出來。“我想要你成為我的人。”

  薇安那湛藍雙眼的眼簾半垂地看著他,似乎瞭解他所受的折磨,溫柔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觸摸他的臉。“那麼,我會成為你的人。”她低語,帶著白蘭地香氣的呼吸吹拂過他的臉。“因為我也想要你。”

  這些話釋放了他體內貪婪饑渴的惡魔。再也無法壓抑自己,肯南將手伸至薇安手套的邊緣,脫下她的手套,抓著她赤裸的手,用力地撫摸自己的臉和下巴,貪婪地品嘗她柔軟的肌膚,親吻她的掌心,因欲望及愉悅,而閉上雙眼。

  薇安將手拉出,顫抖的手指滑上他緊繃的脖子。不需要其他的鼓勵,他低下頭,將嘴覆蓋住她的,要求她敞開心胸。她輕啟朱唇,歡迎他品嘗她的甜美,舌頭屈 服在他具侵略性且靈活的舌頭之下。低聲呻吟,他將她抱得更緊,因希望更深入品嘗她而加深了吻。但是,他並不滿足,逐漸地,他想要更多。

  低吼一聲,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嘴移開,看著她發紅的臉。“我想要更多的你,”他嘶啞地說,“你是如此的美麗、甜美……薇安……讓我……”他的手摸索 著她禮服的後面,拉扯上面的牽絆,隨著一聲刺耳的聲音,古銅色的布滑落,鉤釦鬆脫,上衣自她雪白的肌膚滑下。“給我……”他再次低語,一隻手臂緊緊地鎖住 她苗條的背部,不讓她退縮。他的手掌包圍住她胸前的渾圓,大拇指撫摸著她柔軟粉紅色的乳尖,直到它因變得堅挺而有著玫瑰般的顏色。當他低頭至她胸前,薇安 咬著唇不停地扭動,他濕熱的嘴含住她的乳尖,並用舌頭輕彈著頂端。

  迷失在白蘭地與激情中,薇安雙手抱著他的頭。他溫柔地、技巧地輕輕拉扯她的乳尖,巨大的身體因熱烈的渴望而顫抖。屈服於單純肉體的感覺之下,薇安閉上 雙眼,只有一絲絲短暫的羞愧閃過腦海,絕望地意識到只有一個沒有羞恥心的女人、一個妓女,才會讓男人在馬車裏這樣對待她。但是,她不在乎,不管他是如何、 在何時或何地愛撫她都沒關係。她非常地想要他,如同他想要她一般,而且現在,沒有任何事可以將他們分開。

  他轉移到她另一個乳房上,牙齒輕輕地咬著她柔軟的乳尖,舌頭在上面畫圈,直到她呻吟地弓起背。隨著他舌頭的每一次愛撫,她的小腹及大腿之間就因激情而感到一陣愉悅的刺痛。她急切地將雙腿收緊,並抬起膝蓋,本能地希望疼痛緩和。

  肯南脫下手套,抓住她的腳踝,手上的繭鉤住她的絲質長襪,張開手指,雙手慢慢爬上她的膝蓋,然後更往上,直到束襪帶束緊絲襪的地方。他探索著襪帶上方柔軟的肌膚,將手滑進弄縐了的亞麻內褲中,慢慢地往上,發現了她大腿之間的毛髮。

  她因羞怯反射性地抗拒著,在他的腿上顫抖,並發出模糊的抗議。他馬上深深地吻住她,她呻吟並抱住他寬闊的肩膀,所有拒絕的想法就像冰塊在太陽底下一樣 地融化了。他的手探索著她內褲的前面,找到一個像緞帶般的缺口,並將手伸進去。他的手指溫柔地在她的毛髮中滑動,指尖輕輕地觸摸著她女性核心。她的身體因 困惑、恐懼、興奮而發抖,頭部則虛軟無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邪惡的探索持續著,挑逗的指尖重複著長時間的柔和愛撫,直到她女性的核心變得腫脹且極度敏感,他觸摸著她因欲望而疼痛的核心,慢慢地畫著圈,使她因內心深處的歡愉而想要尖叫。

  薇安在他的腿上扭動,摩擦著抵在臀部下的突起。因為知道他隨時會在馬車中佔有她,而自喉嚨中發出了顫抖的笑聲。

  他的手指感覺到使人迷惑的潮濕,他更深入探索,在沒有警告之下,他的中指滑進她體內。一開始,她抗拒這溫柔的入侵,輕微的灼熱感使她抽搐並弓起身想把他推開。但是她體內緊緊地包圍著他,大腿且夾住他的手,他在她耳邊說著撫慰的話並親吻她。

  “你好緊,”他沙啞地說了。“為什麼?你會害怕嗎?”

  “對。”她低語,感到昏眩。

  “你不用害怕。”

  “我……我不記得該怎麼做。”她說。他的手指現在可以比較容易地滑動,突如其來的潮濕表示她已為他準備好了,他以誘人的韻律慢慢地抽動手指,使她的小腹渴望地拱起。愉悅的痛楚越來越強烈、激烈,直到她顫抖並抓住他的外套。

  世界像是顛倒了且不停地旋轉,她需要觸碰他的肌膚,可是層層的衣服與鈕扣阻礙了她。將她放到馬車座位上,他一隻腳支撐在地上,蹲伏在她上方,用手抱住她,並親吻她,他的嘴是狂野的、灼熱的、渴望的,他們兩人都因這令人心跳不已的愉悅而發出呻吟。

  馬車開始搖晃,空氣中充滿了她肌膚上香草香水的氣味。靠近他,薇安抱緊他寬闊的肩膀,並用鼻子愛撫著他的喉嚨。

  “我愛你。”他低語,將她靠在座位上,向下盯著她的臉。

  “你不必說這句話的。”她微微發抖地說,雖然話中透露著滿滿的喜悅。

  “我愛你。”他重複,在黑暗中他綠色的眼睛像貓一樣地閃著光芒。

  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說了什麼,或者他是不是那種無法分辨愛與欲望的男人,她無語地盯著他。

  馬車停下來了,她發現他們已經到達國王街。肯南的頭低下來,低沈地在她耳邊說:“今晚和我做愛,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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