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音樂教室學生的新年音樂發表會,說是給學生一些舞台經驗也對、說是鼓勵學生繼續學習也對。對家長來說,這可是大秀特秀自家寶貝的好機會。所以會場兩百多個座位,擠得人山人海,熱鬧烘烘,幾乎全是熟人來捧場,沒幾個是專程來聽音樂。
「要變更演出順序,不然會開天窗!」
「十二號的學生還沒到嗎?我打手機聯絡也不通,是還在路上還是臨場落跑?」
「不要讓他們隨便上台獻花,那樣場面會很亂!」
「康老師,為什麼節目單上我兒子的曲目會是原來那首?不是說好要換成愛的克莉斯汀嗎?」
「拜託,那首曲子我聽了就好想吐。」另一名學生已經緊張到口無遮攔。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哪個老師班上的?!」
「對不起,請保持安靜。請保持安靜!」結果叫人保持安靜的樂樂反而吼得最凶。「請你們保持安靜!」
沒人理她。
可惡,搬張椅子來。看她登高一呼,吼到他們頭殼爆掉!
「請各位安、安──」她猛然爆咳,嗓子啞到不行。
噢,要命,發表會還沒開始她就已經喊到倒嗓了。
後面的準備室再這樣吵下去,前面的大廳也不可能靜得下來。這次租借的演奏廳實在有夠簡陋,果然便宜沒好貨。
「與表演無關的人員,請現在就離開準備室──」
「小加!」氣瘋樂樂。「你在干什麼?」
她懶懶聳肩,麥克風擱在嘴邊道。「幫你廣播清場。」
「把那個小型擴音機給我拿掉!我這裡又不是菜市場在辦成衣跳樓大拍賣,你用那種東西廣播像什麼話!」
「隨便你。」好心沒好報。她東西隨手一甩,走人。
「樂樂,要準備開場了。」
「好。啊!葉老師,你有沒有看到梅麗?」
「好像到一樓去等老闆。」
「那麻煩你顧這裡,我到外面準備主持人的開場。」
「OK!」
每個老師忙得團團轉。不只自己忙,更把自己的家人和男友全拉來做義工。混亂
之際,有點分不清哪些是工作人員,哪些是來賓。
直到主持人上台暖場,開始了第一位學生的演奏,場面才逐漸控制住。
樂樂嚴陣以待,監督音控室,關照燈光師,同時還得分神注意斷斷續續遲到來賓引起的小小嘈雜。這些還是小意思,等到排在前頭表演的學生結束下台後,有許多家長會很不禮貌地當場率團走人,毫不尊重後面的其它表演者,那才真正麻煩。
她知道她無權硬要那些家長留下來聽完整場發表會,但這是禮貌問題,至少要讓學生明白什麼叫文化素養,而不是傲慢地淨想展現自己。
同事們贊成她的看法,但不覺得她的方法可行。人若要走,留也沒用,對藝術表演的尊重不可能像她這樣說一說就會有效果。
她不管,反正她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驀地,黑壓壓的觀眾中,有一名女子回頭朝她這方偷偷揮手,笑容可親。
啊,秘書小姐露比!樂樂好高興,趕緊也偷偷揮手。但是露比隨即比出奇怪的手勢,令她不解。順著露比改而朝左側牆角比畫的方向望去,她愕然怔住。
安陽來了!
她沒看錯,那個巨大的身影絕對是他,再暗她都認得自己的老公。他不是一直說他沒空嗎?怎會突然跑來?
想到上禮拜他們才終結的合約,她不自在地轉回腦袋,心不在焉地觀望舞台,維持會場秩序。
合約雖然中止,但酬勞我們仍會照付。
這話實在太差勁,氣到她那時掄起整袋棒冰摔他。她知道安陽是很客觀地在談公事,但她在情緒上,就是無法容忍他的卑劣說法。
她哪時在乎過酬勞了?他根本沒有搞懂她真正在乎的是什麼。
表演的機會嗎?錯。出名的機會嗎?錯。自我滿足的機會嗎?錯錯錯!
如果用嘴巴說得出來,她就不必用鋼琴表達了。既然已經用鋼琴表達,人還是不明白,那又何必再浪費唇舌去解釋?
她沒有錢,但再多的錢也比不上她的尊嚴。
「真可憐,哭得好慘。」小加痞痞靠在安陽身旁的牆面上,和一同遙望黑暗海洋一般觀眾席的另一岸。「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樂樂這樣哭。」
安陽聽若罔聞,只專注地揪心凝睇遠方的淚人兒。
她高傲地在幽暗角落望向明亮的舞台,彷彿尊貴的女武神,捍衛著她的領土,凜然不可侵犯。
但她的眼是濕的,臉是濕的。她既不惶惶失措地掩飾,也不羞愧地急急拭去,而是大大方方地任它流,毫不跟自己的軟弱妥協。
樂樂。
他蹙緊了眉心,深瞅她倔強的側面。自從那一天,他們就完完全全地進入分居狀態,他住他那邊,她住她那邊,不相往來。必要時,她會刻意提早出門,硬是避開他的開車接送。
他後來曾慎重跟她提過,如果她這麼渴望這樣的演奏機會,他可以為她安排與其它知名的藝術中心合作。結果,反而更糟,氣得她痛聲大罵,當場攆人。
他不明白。啊,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這個世界有夠爆笑」小加咯咯咯。「有很多像黃金一樣寶貴的人,卻被人看做是大便。這兩個雖然很像,可是價值完全不一樣。我這樣說雖然有點毒辣,但是我八年前跟樂樂在莫斯科時,真的親眼看到一堆連大便都不如的人。」
「你們一起去旅遊?」
「去參加柴可夫斯基大賽,不過我是代表美國出賽,樂樂則是從台灣去的,不太一樣。」她神情逐漸疏冷。「樂樂就是在比賽中覺悟,她不要走這條路,從此以後過著不一樣的生活。」由超級新星過回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她以前沒打算當鋼琴老師嗎?」
「至少我沒想到她會當這種的。」小加以下巴比了比場內暗暗忙碌的老師們。「樂樂以前號稱天才少女,還上過報,雜誌也專訪過。但是有誰會記得八、九年前的鋼琴奇葩?過去被捧上天的天才,時間一久,被人看得連廢柴都不如。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樂樂在八年前離開大賽的背影。」
「我對音樂界不熟。」安陽淡然跟著觀眾們敷衍地鼓鼓掌。「頂多聽過蕭邦鋼琴大賽。」
小加趁掌聲熱切之際,放聲大笑。「蕭邦大賽只在亞洲才會被捧得那麼高,全世界真正具份量的比賽之一,就是柴可夫斯基大賽。樂樂獲得大會邀請參賽時,她老師還幫她辦了好大的行前慶祝會,根本是在為老師自己造勢,炫耀門下有多傑出的弟子。」
「比賽結果如何?」
「她在第二輪中棄權,退出比賽,嚇倒不少人。連她那個老師都還特地跑到她家當面大罵她任性至極、忘恩負義。」
他疏離地遙望台上青澀的表演。
「老實說,會來參加這種世界大賽,無論是技術性或企圖心,一定得很強。可是企圖心強的音樂,再高明的技術也會讓人聽得很疲憊,樂樂卻沒有什麼企圖心,她就只是很喜歡彈琴、很努力彈琴,如此而已。」
當她第一輪出賽時,指尖流洩的音色清麗如泉,手指靈巧而富有音樂表情,讓耳朵疲乏的評審與觀眾霍然為之亮眼,紛紛翻閱手上資料,查看現在台上可人的東方娃娃是何許人也。
她用手指詮釋音樂的靈魂,生命的層次感,純淨無瑕的音色和技巧衝破了許多參賽者「演奏機器」般的表現方式,勾動聆聽者的心弦。
她是這麼這麼地喜愛音樂,連剛硬的琴鍵都為之傾洩出歌唱般的線條。
小加只知道樂樂很有天分,肯下苦功,又很認真,但她從沒想過樂樂會藉由一次比賽的磨練,躍升到如此令人詫異的境界。
就在大家熱切期待本世紀新的鋼琴奇才綻放萬丈光芒時,她突然在第二輪比賽中場下台鞠躬,頭也不回地離開會場,離開莫斯科,離開腐臭的音樂競技場。
「她有跟你說過理由嗎?」
「沒有,可是我佩服她的遠見,走得好!」小加到現在仍然想來就不屑。「那一年評審們如何暗算死對頭的參賽學生、包庇自己的愛徒,我懶得說了。但你知道那年最後第一名得主是誰嗎?」
安陽淡漠等待,垂睇她的假笑。
「是YAMAHA鋼琴,好玩吧。」世界級的冷笑話。「只要有YAMAHA在背後的強力支持、砸錢贊助,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實力有多爛,都可以坐上冠軍寶座。」
獻身藝術到最高峰,結果上面堆的竟是團團腐敗的大便。
「樂樂退出這個圈子,那你呢?」
「我沒她那麼豁達。」她知道自己糞味濃厚。「可是我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感覺。有一些我早已失去的,她到現在都還保有。我為了我所追求的成就,付上很高的代價,她也為她的堅持付了很高的代價,承受選擇這條路的另一種孤獨。」
安陽敏銳地警覺著。小加畢竟是樂樂深交的知己,只有老友間透徹的心靈相通,才有辦法指出交遊廣闊、人緣極佳的樂樂是孤獨的。
他就從不曾想過。
「她身旁總是圍著許多人,不是嗎?」
「每個人卻都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衡量她、解釋她,甚至是企圖扭轉她。很少人去明白她的想法,去尊重她的堅持,只籠統地定義她想法老是怪怪的,或笑說她心性還像小孩子一樣可愛。」
可是輕薄的靈魂,怎麼可能詮釋得出生命的厚度?
「真是好笑。」小加無力地勾著嘴角。「大家一直催她勸她逼她,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她就好,去勉強自己當所謂的鋼琴老師。當了之後,大家又嫌她收入太低,很外行地拚命建議她多收學生、多收學生,好多賺一點錢。媽的他們以為學琴是用來賺錢的嗎?他們以為樂樂是一出娘胎就會彈琴嗎?她以前甚至平均每天苦練近十小時,現在她雖然不再是神童,但他們憑什麼剝奪她繼續練習的權利?就只會錢、錢、錢!」
「他們只是用凡人的方式去關心樂樂。」並非惡意。
「樂樂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她孤獨。」
不,我不是演出者,但我也有準備就是了,隨時遞補。
他漠然想到她曾悠哉地如此跟人閒串。
為一個不一定會上台表演的機會做準備,需要多強壯的心志?沒有相對的回饋,沒有應受的尊重,她為什麼還撐得起這樣艱巨的堅持?
為什麼她在這方面可以堅強到毫不妥協?為什麼她不會軟弱,不會倦怠,不會崩潰?
「她不在意自己沉重的每日苦練,可能根本沒有任何上台展現的機會?」
「當然。」
「那她為什麼這麼在意拍賣會上不能演奏的事?」
「因為張女士。」
安陽森然瞇眼,壓抑錯愕。「她們彼此根本談不上認識。」
「張女士卻有很厲害的眼光,一眼就看到樂樂的價值。」小加沒轍地歪嘴挑眉。「就跟你獨具慧眼,一眼就挑中她做老婆是一樣的道理。」
他大驚,自己怎會現在才想通這一點?!
張女士看重樂樂對音樂理念的堅持,給她一個伸展抱負的小小機會。他卻因為市場運作考量,從中封殺。
他封殺的不是她的表演機會,是知音者對她的肯定。
他把她最後的尊嚴剝奪了不說,還火上加油地試圖用酬勞彌補。
安陽驟然眺望樂樂那方,想傳遞他的領悟,卻發現台上演奏仍在進行,她卻已不在場中。
跑哪裡去了?
他急著要向她說明,由場內搜尋到場外,由台前探索到台後,每個工作崗位,都不見她人影。
不可能。以她做事的態度,她不可能丟著整個發表會不顧。
安陽視線畢竟銳利,一瞟便看出在場老師們在急切傳遞私語。
一定出事了。
他不著痕跡地跟在匆忙趕往場外的老師們後頭,小加則好奇地緊緊粘在他後頭,快速由樓梯間奔往樓下隱約傳來爭執的源頭。
「你既然有膽吃女人豆腐,為什麼沒膽站出來承認?!」
這聲怒斥,是樂樂!
「好了,不要再吵了……」
「大家有話好好說。」
「這種事怎麼好好說?」樂樂反過來斥退好心勸架的老師們。「他也不過是當人家的老闆而已,憑什麼對女性員工毛手毛腳,還打死不認帳?」
「你講話拿出憑據來!」音樂教室的中年老闆氣得猴臉通紅。「我什麼時候毛手毛腳了?」
「你如果沒有,剛才在上樓的時候為什麼手放在人家的屁股上亂捏?」
「出了什麼事?」
安陽冷然出現,魁偉的身形就已懾人,但真正令人卻步的,是他淡得反常的語氣與微瞇的肅殺雙眸。
是樂樂的先生!
「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她連自己的老公也照凶不誤。
「有事到警衛室裡解決,不要堵在這裡妨礙別人。」
他這話輕輕巧巧地就把大片戰場轉移,乘隙瞭解軍情。
「怎麼回事?」
「樂樂剛才下樓來想請人多調二十張椅子上去,意外碰見老闆在對梅麗毛手毛腳。她當場氣炸了,破口大罵,吵到警衛不得不叫我們自己的人下來處理。」一名老師竊竊向安陽打小報告。
「哪個是梅麗?」
「那個,穿襯衫格子裙的長頭髮小姐。」
他遠遠一瞟,對方底細盡收眼底。
叫梅麗的那位老師閃躲著所有人視線,為難地垂著濕濡的雙眼。週遭雖有許多同事包圍撫慰,但,她的臉色不對。
安陽大致摸透情勢,不動聲色,倚在爭執核心外圍的冷僻角落,靜靜蟄伏。事情雖還未吵出結論,但他已看穿了結果。
梅麗似乎感覺到這方的某種怪異壓迫感,稍一轉望,馬上尷尬地調開視線。
「你自己身為老闆,對員工死活不聞不問,連辦個音樂發表會都還要老師們自己出錢出力。這些就算了,反正經濟不景氣,大家一起努力維持住學生,跟音樂教室共渡難關也甘願。可是你居然還這樣輕薄員工,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人看?你以為我們全是你家裡的女奴,活該替你賣命還供你吃豆腐?!」
「康老師,你講話最好收斂一點。」小頭銳面的老闆厲聲斥道。「什麼吃豆腐,什麼女奴,音樂教室的營業額又不是只有你們在負責,你也未免太誇大你們的功勞。」難道他這個做老闆的就沒流血流汗?
「我不是在跟你邀功,而是跟你講明這裡每一個老師都是很努力在教學,正正當當地工作。你拿我們當什麼?酒廊小姐在做生意嗎?」非禮員工還有臉講得那麼理直氣壯。
「你講清楚,什麼叫做﹃你們﹄!你先生也在這裡,你自己當面講明,我哪時對你毛手毛腳過!」
「你當然沒有膽子對我動手!」這只滑頭的老江湖,居然連安陽都拖下水。「你以為我會像梅麗那樣暗暗難過,忍辱負重地繼續給你摸?我不跟你鬧到管區警察前來勸架才怪!」
「康老師你給我──」
「你別以為我是白癡,不知道你平常的把戲!」她氣到不行,豁出去了。「你動不動就講那種佔人便宜的髒話,故意拿影印卡對新來的工讀生妹妹說什麼﹃你可不可以幫我插一下﹄、﹃知不知道插哪裡﹄、﹃有沒有給人插過﹄。你自己平常就常用複印機印你的直銷藥品傳單,你會不知道複印機怎麼用?」
「樂樂!」
一旁的老師們抽聲低呼,情勢不妙。
「我早就知道你嘴賤,每一個女老師你都要口頭佔點便宜才高興。但是我沒想到你惡劣到這麼徹底,動口不夠,還要動手。我如果現在不替梅麗討回公道,將來不知還有多少老師得暗暗吃你的悶虧!」
「好了,樂樂。現在先不要……」
「道歉!你要是真那麼有種,你就向梅麗道歉!」
「別這樣……」老師們合力勸退。
「這裡都是自己人,大家也是關起門來說話。我沒有要你下不了台的意思,只是要你把梅麗應受的尊重還給她,把每一位女性員工應有的尊重還給大家。」重新建立一個乾乾淨淨的工作關係。
「這是你個人的不滿,還是你們所有人的不滿?」老闆冷道,氣息危險。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局面。
樂樂也錯愕,怎麼其它女老師都沒反應?她只得緊咽喉頭,傲然仰首。
「至少我個人就對此感到不滿。」
「那麼你走,我們音樂教室不再用你。」
她傻住,沒料到會突出此招。
「好,我走。我既然有膽放話,我就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到底。但你還是欠梅麗一個道歉!」
「那你說。」老闆猝地把矛頭轉向一臉慘白的瑟縮梅麗。「我該不該向你道歉?我有做什麼需要向你道歉的事?」
「你怎麼能這樣問她?!」樂樂幾乎爆炸。他這個加害者還有臉反過來指控被害人?
「你叫她說,叫她自己說!」老闆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如果對我這間音樂教室有意見,你就走人,我不缺你這一個老師!有不滿的人可以現在直接走,明天開始就不必到教室來上課,我也樂得省下一筆年終獎金!」
這招狠准無比,擊中人人要害。
咬牙挨了近三百六十五個苦日子,只差一個禮拜就要領年終獎金,怎能說走就走地只為逞一時快意?
還有在音樂教室收的學生們怎麼辦?一口氣就統統沒了。那費盡心力辦的音樂發表會又算什麼?自掏腰包又累到像條狗就只為了替他們製造個表演舞台玩玩?健保勞保又怎麼辦?跟著工作一起斷?
「梅麗!」樂樂看她那副委屈樣就心疼。「你怕什麼?多得是站你這邊的人。」
有嗎?
梅麗虛弱地掃視眾人眼光,只有樂樂的在發亮──令人嚮往而又厭煩的明亮。
「我想你搞錯了,康老師。」
無助的梅麗並沒有樂樂以為的那麼無助,開起口來照樣氣定神閒,冷淡到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客套得有點詭異。
「老闆並沒有對我毛手毛腳,而是我不小心在樓梯上滑倒,他才好心扶我一下。」
亂講!樂樂皺眉瞠眼,大張小口。哪有人會去扶人家屁股,還一路扶上樓的?
「所以,我想不是老闆要跟你道歉,而是你該跟老闆道歉。」
遠處樓上的會場,正傳來學生錯音連連的恐怖演奏曲──
撞到冰山的鐵達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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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近農曆年關,愈多人開始消耗苦心累積的年假,一口氣放個過癮。公司內已剩沒幾隻大龍頭坐鎮的當口,安陽突然展現驚人之舉:週一請假。
「請在禮拜一喂。」真不敢相信安大人會捨得他平日最愛的週一部門會議。
「那今天的中午餐敘呢?」
「取消啦。」
「啊……討厭,人家很期待的說。」
男男女女各自端著咖啡或滑坐著滾輪椅湊在一塊喳呼,男女兩性對安經理的缺席有著
極大反應落差。
「跟他吃飯有什麼好期待的。」男同事慨然向椅背靠直了腰,雙掌枕在後腦。「他都不跟我們哈拉,就只顧著在一邊默默吃飯,害我倒盡胃口。」
「我不覺得。」年輕女傑哼然環胸。「如果不是安經理提議我們每週至少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飯,我還不曉得我們這個TEAM到底有哪些人。」
「對啊。」另一名粉領新貴嬌歎。「我們部門每個人上下班時間都不一樣,平常又各自埋頭趕進度、趕出貨,有時候我上了一整天班都跟人講不到一句話。」
「你們WEB-brAD打算由商務轉入家用的案子現在怎麼樣了?」
可憐的工程師們垂頭哀歎,顯然又在安陽大人那兒踢到鐵板。
「撇開公事不說,至少我覺得他最近相處起來沒有以前那種殺氣。」
「結婚的關係嗎?」
「靠,你沒看過他娶的老婆,根本沒人想到他娶的會是那一型的。」起碼應該要有烏瑪舒曼的冷艷或蘇菲瑪索的氣質,才對得上他的型。結果咧?
「他老婆長怎樣?」
「超卡娃依。」
「不會吧?」偶像破滅。「安經理不會是被逼婚的吧?」
「害我都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有收藏日本珍妮娃娃的怪癖。」閒來沒事就以偷掀她們的裙子為樂。
「你們這些爛人講什麼屁話!每次她到公司來的時候你們還不是哈她哈得跟條狗似的。」
「人家很可愛啊。」
「而且是個性上的可愛喔。」哪像這些超不可愛的女同事。
男女兩派又產生嚴重歧見,相互敵視,看得秘書露比感慨萬千。她不太想多扯人家家裡的隱私,可是上週六音樂發表會的事,真的令她滿擔心的。
樂樂還好吧?
安陽想著。
今天是她固定去舅舅公司打工的日子,可是他專程跑去那裡一趟,舅舅的助理卻說她今天請假。他雖然不曉得她跑哪去,在抵達自家公寓樓下時,就知道了。
站在一樓外頭,即可聽見五樓傳來的琴音。是他由樂樂老家搬來的平台大鋼琴,因為新屋的隔音設備還沒裝修完畢,他可以很清楚地聽見荒涼公寓共鳴著繁複旋律。
他不想唐突地衝上去打斷她。
不知為何,他此刻很想抽煙,莫名地陷入多年前戒掉的惡習。
他在離家最近的山林公園一角,抽起便利商店買來的煙。由一根接一根,變成一包接一包,聽她由早上練到中午,再由中午練到下午,由下午練到幾近黃昏,才久久不再傳來任何音韻。
奇怪,那麼細緻的纖腕,為何能承受這麼大的練習量?那麼柔軟的小手,為何能彈出這麼有力的琴音?
他足足多等了一個小時,確定她不是中場休息而已,才慎重上樓到她那一側公寓。
「樂樂。」他邊進客廳邊敲門板。「方便跟你談些事嗎……怎麼回事?!」
溫柔的輕吟突然轉為暴喝,嚇得癱躺在沙發上打盹的小人兒彈身而起。
「出什麼事了?」她慌亂張望。
「我說你的手!」
「啊?」她給他吼得呆頭呆腦,白癡似地查看自己的雙掌。「我的手怎麼了?」
「這是什麼?」他一臉煞白地捧起她裹著長厚膠棉的手臂。
「你幹嘛呀,嚇都嚇死我了。」她沒好氣地抽手。「這是化學保溫袋啦,你沒見過啊?」
他知道保溫袋,但沒見過這麼長型的,幾乎像兩個又厚又膨的袖管,打石膏似地套在她的雙臂上。
看他青白緊張的臉色,她有點想笑。為免討打,只好故作感慨地耐心解釋。
「這是我練琴後的固定保健程序啦,你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魂都會給你嚇跑。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都還沒六點,他就到家。
「有點事……」他一身冷汗地坐入碎花布面沙發,神魂未定,虛脫地橫著右掌閉眸揉摩太陽穴。
唔,看來好像真的嚇到他了。
頑皮的小臉好奇地一直在他身旁盯著,嬌小的身子因他坐入沙發的沉重而不自覺地有些傾靠向他身旁。他還是放心不下,小心地捧過雙臂細細審視。
「真的沒問題?」
「沒問題啦。是你自己平常沒看過,才這麼大驚小怪。」可是看他這樣,實在有點給他小小窩心,呵呵「通常我練兩小時後,就熱敷半小時左右,整個練習結束後我會敷比較久。雖然彈琴只是兩隻手的事,可是運動到的是整條手臂、肩胛骨、後背的力量。如果不做好肌肉鬆弛的保健動作,長期累積的緊繃,破壞性不下於運動傷害喔。」
他現在的神經就夠緊繃,幾乎造成心靈傷害。
「你要敷多久才會好?」
「差不多啦,可以拿下來了。」
等她卸下兩條沉重的保溫袋,露出正常雪白的手臂,他才真正鬆口氣。
「走開走開!」她沒好氣地清掉擋在他胸前的低垂腦袋和大掌,方便她側坐到他大腿上,鬆鬆勾抱住他的頸項,獨享她的專用座位。
他服了她,投降地將前額靠在她小腦袋瓜旁。
「原來這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練琴呀。」
「嗯。」他暗自慚愧。即使婚後,他對她的瞭解仍少得可憐。「樂樂。」
「嗯?」他胡碴跑出來了。纖纖玉指閒閒地搔呀搔,玩弄那種刺刺癢癢的感覺。
「關於取消你在拍賣會演奏的事,」他愈發低沙瘖啞。「對不起,那完全是不得已的。」
她怔怔望著他近在眼前的滄桑神色。
「二月那場拍賣會,是安家AbrHRODITE的最後一場拍賣會,我希望它能夠以最正統、最完美的形象做一個收尾,而不想搞一些好像很有創意的花招。」
他實在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四平八穩的本性,只能絕望地接受。
「當初是為了迎合張女士提的意見,我們才勉強暫且同意。但我愈是著手規畫,愈覺得在這場拍賣會上演奏很不適宜。」
「喔。」
「我跟張女士溝通了很多次,終於得到她的體諒,同意取消演奏的提議。然後,再跟你提這事。」
「為什麼你拖這麼久才告訴我取消的事?」
他沒有響應,視而不見地一直凝睇前方的大鋼琴。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說明。有很多感覺方面的事,並不適合言語。
「對不起。」他再怎麼苦思,也只講得出這一句。
「你幹嘛對不起啊,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他赫然瞪向她的閒散,嚴嚴審析她的莫名其妙。
做這麼這樣盯她?
「演奏臨時取消是常有的事啊,我早就習慣了。」
「你明明很受打擊,甚至跟我嘔氣。」
「我當然會有點受到打擊,不過過兩天就好。」跟感冒一樣來得快、去得快。「我跟你嘔氣是氣你居然想把我轉介給別的藝術中心演奏,還跟我大談酬勞的部分啦。」太羞辱她的人格了,不氣不行。
「你不是在計較我取消掉你演奏機會的事?」
「我都沒想那麼多,你怎麼想得比我還多?」未免心思太過細膩了吧?「你到底在瞎操什麼心啊?」
她知不知道他為這事內疚多久,不安多久,彷徨多久?
「我以為,合約完了,我們也差不多完了。」
「的確完了。AbrHRODITE要就此結束了,不是嗎?」哎。
「我說的是──」
「啊?」
他還是在那雙晶燦大眼之下煞住了話。拍賣演奏不是真正的問題,酬勞爭議也不是真正的問題。他心中一直懸蕩的陰影其實是……
「你當初為什麼答應嫁給我?」
因為男歡女愛之際的神智不清?還是年紀到了找個對象湊合湊合也行?
她給他問到傻眼。他還說他沒有藝術家的細胞咧,瞧他現在這副神經兮兮、鑽牛角尖的德行,簡直就是神思過度纖細敏銳自尋煩惱有夠無聊的感性人士。
驀地,她綻開純稚而本能性的咯咯笑,像個開心的小朋友。
哎,她的男子漢大丈夫啊……
小手優雅地梳撫著他濃密微鬈的側發,似醉似吟地淺唱。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我會嫁給你。」
就這樣?「沒有其它理由?」
「當然啦,後來我有一再偷偷的進一步求證。結果愈相處,就愈有感覺。」
「為什麼?」他有什麼地方令她喜愛?
「你幹嘛啊,吃錯什麼藥了?」向學心這麼火熱逼人。
「因為我不瞭解的部分太多。」
小手怔在他耳側。他怎麼會突然跑出這一句?他好奇怪。若說他腦漿像水泥,的確是,硬得要命,但他又常常會猝地莫名跑出一句話,深深地深深地打動她的心,害她好訝異。
「你還想瞭解我什麼?」她在他面前早已沒有秘密啦。
他搜尋出西裝暗袋內的豬形手工小卡片,呈著佈滿亂七八糟圖案的一周行事歷。
「禮拜一,金幣代表打工時段。禮拜二,小花圖案,代表有音樂教室的課。禮拜三,有小花和代表家教課的房子圖案。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禮拜天。」滿滿的圖案,營造出豐富而忙碌的生活圖像。「我想知道,這些圖案時間之外的你,都在做什麼。」
閃電般的亮光,強烈地打進她未曾防備的心靈。
他問到了。他居然問到了她一直期待有人發現、卻始終沒人響應的秘密!
那些繽紛的圖案,不過是應付旁人的障眼法,向他們證實她有在好好忙。因為這才是大家所能理解、所能接受的方式,好順他們的意,安他們的心。
她只能將真正的自己掩埋在琳琅滿目的圖案後面。她一直都好希望有人能發現她,像玩躲貓貓那樣。她興奮地躲著、躲著,躲了好久都奇怪怎麼沒人來找到她,才發覺,大家早玩完了,各自回到彼此的生活忙他們的,只有她還傻傻躲著。
可是安陽找到她了。
「樂樂?」
他不解地被枕倚在他肩窩的小人兒摟得好緊好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擁著。問題並沒有得到響應,但問題已不再是問題,阻攔不了他們融在一起的兩顆心。
「安陽。」
嬌暖的氣息脆弱地籠在他頸際,令他神迷。
「我以前最喜歡的人是爸爸,現在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他幾乎不敢置信。想擁緊懷中的嬌軀,卻怕過分的激切會擰碎她的嬌貴。
他竟在成為她的伴侶這麼久之後,才漸漸學會如何當她的伴侶。
「不過我要老實告訴你,我真的沒有辦法為錢工作,或為錢妥協,我的生活卻很會亂花錢。」懶得浪費心思在「如何節約」這類毫無藝術性與美感的事情上。
「我瞭解。」他也早認命,注定當她一輩子的提款機。
「而且我失業了。」
「我知道。」
「可是我不想再扭曲自己的本性,我想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很好。有底案嗎?」
「啊?」什麼叫底案?
「你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就彈琴啊。一直彈一直彈,像我在教會負責司琴那樣。」
「教會卻不需要你一周七天從早到晚地彈,所以你最好另外有一份與你興趣很趨近的工作來做墊檔。」
小嘴沮喪地扁著。「好像很難找……」
「我會幫你。」
她好高興,心滿意足地又倒頭躺回他頸窩,貓咪似地以臉頰不住磨蹭,撒嬌撒賴。
「你為什麼要這麼寵我呢?」害她都快喜歡他到不行了。
「因為只要先搞定你,我就能搞定自己其它一切的麻煩。」她就是引爆他煩躁的恐怖禍害,令他精神錯亂的根源。
「你什麼意思?」美眸倏地冷瞪,不太爽。
「就連安家的財務危機都沒你這麼難處理。」他舒坦地慨然靠額在她額上,顯然這陣子為此飽受心理煎熬。
「說什麼鬼話啊。」給她滾開!「你搞不定自己,愛胡思亂想還推到我頭上?滾啦!我才不要你幫我找工作。」
才甜蜜不到兩秒,兩人又從天堂掉回現實。
「恐怕不幫不行。」他溫順地放手任懷中的小炮彈將他推開,完全癱靠在椅背上,仰頭鬆懈地歎息。「憑你在舅舅公司做小妹的收入,連我們家一個月的基本開銷都付不起。別忘了,從現在起你已經沒有僱主替你負擔健保費,你得全額自付。」
「我管你什麼健保漢飽數來寶,你憑什麼說我是公小妹?」想被揍啊。
「窗邊族的,本來就是小妹。」今天去她打工的地方找人時順便探訪,才發覺她在那裡不過是在做奴才。
「什麼窗邊族?」她只是座位靠窗也可以算一族?
「你在那間日商公司待這麼久都還不知道?」
看她那副呆瓜樣,他無力地重新定義。這不叫無知,而叫不食人間煙火吧──反正燒飯開伙的本來就都是他,她只負責動嘴巴。
「日系體制裡面,若是有那種很想請他走路又不方便直說的人,通常就把他安排到不重要的窗邊座位去,讓他做一些可有可無的雜事。等到他發覺自討沒趣、不受重視、待不下去時,就會自動離辭,公司便可以順利剷除冗員又不必支付遣散費,一舉兩得,這就是窗邊族。」
「喔。」
他板著臉皮勉強笑一秒,深知她根本沒聽懂。「樂樂,你舅舅的公司可能不太歡迎你在裡面打工,我看你還是遞辭呈的好。」
「那你也是囉?」她楞楞與他對望。「你在公司也坐窗邊,而且玻璃還超大片的,顯然公司很想叫你走人卻不好意思說。」
他淡淡閉眸勺息,維持心平氣和。
不要掐她。不要捏死她。她不是故意的。她搞不懂狀況……
「樂樂。」他再度開口時,溫柔得令她發毛。「我待的是美商公司,那套日系體制不適用在我身上。而且我的座位是高階主管才有的角間房,CORNERSUITE。是個替公司洞燭先機、眺望未來的重要位置。」
「喔。」她呆瞪他。「那你還是跟我一樣啊,反正都是坐窗邊的嘛。」
「不一樣。」
「哎呀,隨便啦。」小鼻子小眼睛的。「既然回來了,就快去做飯,不要淨在這邊摸摸摸,就會偷懶。」
「你坐的那叫冷板凳。」他仍在耐心說明,釐清定義。「而我坐的那是──」
「做飯啦!」煩不煩哪。
「所以不能把兩者混為一談──」
「我要吃貓耳朵,就是那種削得很可愛像面疙瘩的小球球,而且要勾芡得糊糊的,可是不可以放青椒和大蔥!」嚴厲禁止。「還有啊,我要很濃很濃的酸辣湯但是不要太酸太辣。不過我現在就有點餓了,所以你先幫我去巷口買芝麻蔥油餅回來再去做飯,不要加辣椒可是一定要加他那裡特別調拌的醬油膏。對了,蔥油餅不要給我加蛋但是可以叫老闆煎得──」
一張千元大鈔自皮夾內抽到她掌中。
呃?「這幹嘛?」
「救濟饑民。」他節哀順便地按掌在她肩頭,以示勸勉。「你自己拿去買你想吃的,我回公司加班。」
樂樂怪叫,打死不依。她這些日子天天忍耐,都快因麥當勞服食過量而「那個」了。苦苦挨著就是為了等他向她道歉,好讓她重回他超凡廚藝的天堂。他怎麼可以丟下鈔票就逃跑?
可惡!她一臉怨毒地跑回房間,再可憐兮兮地委屈亮相。
「人家本來想飯後跟你一起分享玩具的說……」
安陽的耐性終於崩潰。
她居然背著他偷偷去買刑求犯人的性愛枷鎖。腳鐐手銬不算的話,她現在身上穿的只有撩人烈火的層層繩索,像個受盡凌辱的落難公主。
「你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他怒斥地大步殺來,幾乎戳上她腦門的手指將她逼得步步退卻,一屁股坐回沙發裡,快被他譴責得縮成一團。
「為了處理你的問題,我已經連續胃痛到瘦了三公斤。現在公司兩千五百萬的項目出了問題,拍賣會的運作出了問題,老爸的身體也出問題,未來和張女士簽約合作的事也有問題,我自己更是一堆問題。你不替我分擔也就罷了,還在那裡搗蛋,拿這種有的沒的把戲來玩!你可不可以別再這麼搞不懂狀況,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很認真啊,人家連你的部分都替你設想好了。」她撅嘴亮出好心為他準備的禮物──
維京戰士專用的男子漢小內褲。
胃出血……
「安陽?喂,你還好吧?」糟糕,他怎麼一副好像快掛掉的德行?那她的晚餐怎麼辦?「如果你不喜歡獸皮款式的,我還替你買了豹紋的,還是你想要皮套型的?」
安陽頹然,皺臉撫胃,不忍卒睹。
是他不對,對嬌妻未善儘教導職責。勉強睜眼,瞥到她那副雪艷胴體僅縛捆鎖的妖嬈赤裸,他就歎了很深很長很絕望的一口氣,親自上前為她拆解。
「啊!人家好不容易才綁好的……」
他怎麼這樣?一點生活情趣也沒有,還糟蹋她的一番好意。
小臉沮喪。他好自私,就只准他自己變態,卻不准她玩。
「好啦。」算了,不玩拉倒。「我自己會拆,你去公司加你的──」
樂樂尖叫。
「好痛!你幹嘛啦」
「你綁錯方法,繩子要這樣繞才對,夾在乳頭的上下兩側交叉,不是乳房上下。」
她駭然大驚,真是超變態。「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就是看那些──」呃。
他狠眼一瞪,差一點套出口風。
「喂,你這樣我手怎麼動?」手腕都被懸綁在腦後了。
當建設工作全部完工時,他略微舒心地站回主管架式仔細檢視。
「嗯,這才像話。」
「你去哪裡?」他怎麼脫下西裝外套一捲袖管,就閒閒走人?「安陽?」
她不自在地扭動著。噢,怎麼動也動不了?奇怪,明明一樣是捆來捆去,為什麼她綁的時候都還可以跑來跑去,給他重新一綁她就動彈不得了?
天氣好涼,這樣好冷……
她一再試圖活動自己被分別縛住的雙腿,腳踝上的粗礪繩索卻牢牢牽制住她受捆的大腿。別說走動,她連站都站不起來。
安陽那混蛋,死哪去了?
「喂!快點過來解開我啦,這樣很冷耶!」
她吶喊了半天,也沒人理她。日落後的室內,燈光未開,更顯淒涼。他怎麼可以這樣欺負她,丟下她就跑?她愈想愈委屈,開始自艾自憐地難過起來。她又沒有怎麼樣,他不爽就不爽,何必這樣整她……
她傷心了好一陣子,吸吸小鼻子。驀地,吸進了隱約的香氣。
是貓耳朵,安陽在弄牛肉口味的貓耳朵!她還聞到了香菇和燉肉的味道,口水氾濫成災。
當大英雄端著一大盤熱呼美食過來時,她幾乎感激涕零,跪地磕頭,只是目前行動不便……
「安陽?」他怎麼拉過鋼琴座椅,開盞小燈,就坐在她面前吃給她看?那盤不是給她的嗎?
她癡癡地專注瞠眼,不斷咽動喉頭,引頸盼望。
他再這樣吞噬下去,盤底豈不朝天了?
「你……你有留我的份嗎?」啊,好大一片香菇,他就這樣一口消滅。
「只有這盤。」
「那你還繼續吃!」她驚吠。「還不快住口!那是我的,我也要吃!」
他淡然調起陰森的冷眼,在幽微的小燈照耀下,充滿報復性的怨毒。
「你想吃?」
小人兒狠狠點頭,切切凝眸。
「那你就好好求我吧,可憐的小奴隸。」
啊啊啊……她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過,聽說後來變成是安陽很熱中於研究歐美情趣用品郵購目錄,真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唄……
☆☆☆☆☆
AbrHRODITE公司於二月舉行春季拍賣會後,正式退出台灣藝術拍賣市場。由於策略運作的成功,使得這最後一場張女士收藏的「丹玉」專拍,開出滿堂彩,全數拍出,未有流標,成交單價遠高過預估價,為AbrHRODITE拍賣公司畫下完美句點。
但是安氏兄弟並未就此收山,而是乘勝追擊,改以畫廊的形式繼續營運,脫離拍賣制的束縛。又因為安氏兄弟正式取得與張女士的合作關係,使得AbrHRODITE畫廊成為「丹玉」在台藝術市場的代言人,搶得丹玉晚年所有代表作的優勢資源。
以撒那個死小子卻又想搞什麼數字藝術。
兄弟兩人為此私下大起衝突。所幸,這兩隻怪獸都具有同樣的怪異特質:再怎麼衝突也不會反目成仇,但也算不上哪門子兄友弟恭就是了。
安陽今天下午臨時跟公司告假,倒不是為了找樂樂談這事,也不是為了談有藝術表演單位找上她的事。而是……
他厘不清自己的思緒,需要樂樂。
這絕不是他自我管理能力有瑕疵──他堅決鄙視此類謬論,而應該詮釋為樂樂常提出與他不同的另類角度,因而引發他不同方向的思考而重新界定問題,尋求突破──
「囉唆。」
這是她在他理性分享中最常邊看漫畫或邊打呵欠所給的響應。
他真不曉得,她這種處處找死的態度,到底是靠著什麼力量保守才能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
一進豪華優雅的AbrHRODITE畫廊內,他就聽見兩名用來看門的女性招待員躲在一角的嘰哩呱啦,間或咀嚼零食的脆響。
「我朋友她老公啊,就氣得當場要把這袋言情小說燒掉。她雖然不看這些書,卻也捨不得二十幾本書這樣被燒掉,就找一天快快轉送給我。所以你盡量借,不必急著還我。」不會收逾期租金的啦。
「謝謝。」呼,鬆了一口氣。「因為我覺得這個作者寫的東西實在不好看。」
「那你還借?」
「我是說不容易看的意思。而且我抽了幾本看,這些故事好像有連貫,可是又兜不起來。樂樂你咧?」
「不曉得。」嗯,這個牌子的奶茶還挺好喝的。「我都不看內容,只看重點。」
「喔……」笑聲曖昧。「你這色女,只看高潮戲?」
「你還不是,只有那幾頁你看得最熱心。我每次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到什麼地方了。」
「可是我覺得作者寫得有點誇張。真有人會那樣﹃做﹄嗎?」
嗯嗯嗯,她假裝忙著吃東西,乖巧地保持沉默。
「還是說,這些全是作者的個人實戰經驗?」
「不曉得。不過作者要是知道我們是這樣在揣測她,八成會嘔到去上吊。但是我也滿想知道的,下次碰到她的時候再去刺探。」嘿嘿嘿。
「樂樂,你認識作者?」對方驚叫。「她長什麼樣子?」
「還沒看到,可是我有在二○○三年三月台北中正紀念堂廣場布道大會工作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不過跟她不同組。「我是聖樂組的,你要不要來聽?」
「真的假的?」
「哎喲,我跟你講,就算她書裡寫的全是假的,做起來一樣很真的。」還是忍不住給她八卦一下,一副三姑六婆狀。「我每次啊,閒來沒事就先在筆記本上做﹃精采摘要﹄,然後看我老公──」
說看到,就看到。
「安、安、安陽?」
「看我怎樣?」
呃……兩個閒閒哈拉的小女生被他的冷眸瞪到凍結。
死了,摸魚摸到大白鯊,大龍頭出現。
「我請你們來,是看照畫廊,不是來聊天。就算現在沒有客人在,也不代表你們就能隨便打混。這是工作的態度問題。」
沒人敢出聲。
「尤其是你,康小姐。在工作以先,我就已經嚴格聲明請勿將你與畫廊經營者的私交帶入工作中。你是來這裡當僱員,不是來當老闆娘。」
「我也沒有要當老闆娘啊……」只想當女王。
「跟我到辦公室來!」
氣得安陽一臉鐵青,還自以為隱藏得很平靜。
哎,又被抓包……她垂頭喪氣地進去等著聽訓,懊惱應該事先準備隨身CD的。這樣就可以他吠他的,她聽她的。
沒想到,她被逮捕入辦公室後,他就淪陷到他的一人世界裡,發他的呆。
「喂,你在幹嘛啊?」小手好奇地在他怔忡的面前揮動。「哈囉?」
「我還沒準備好要建立一個真正的家庭。」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樂樂沒轍地聳肩。「很遺憾,你沒有回頭的機會了。」早跟她結為一家人。
「我是跟你在一起之後才慢慢學會如何做丈夫。你可以忍、可以等,可是孩子呢?誰來教我做一個孩子的父親?」
想得還真遠咧。「去問你爸不就得了。」
「問他?」他森冷一瞪。
呃啊,忘了安伯伯在家在外亂生孩子的慘劇。
她有些沒力,又有些好笑地看著關起門來只在她面前流露內心的大男人。真搞不懂,為什麼對自己坦誠會像逼自己服毒自盡似的,那麼掙扎。可是她很高興,他很努力地學著向她分享自己。雖然他還是抓不到要領,老是因此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她還是很開心。
「你有時候真的想太多了,才會讓肩上的擔子愈來愈重。可是想很多不代表問題就可以獲得解決,只會把自己弄得很累。」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大智若愚。」
她假裝沒聽懂他的冷諷,才懶得跟情緒惡劣的蠻牛計較。「我也有想很多事啊,只是我能很快分別主要次要,又懂得把重擔交託出去。」
「交給誰?」
她知道他不喜歡那個答案,只好努力吊著眼睛往上暗示。
他卻往地下頹歎。
「樂樂,你難道沒有發現你最近胸部變更大了嗎?」
「我哪知道。」都嘛是他在摸。「不過內衣是變緊了,我還以為是縮水咧。」看來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瞎拚,嘿嘿。
「只有內衣變緊嗎?你的腰也粗了不少。」
驚聲怪叫。「我胖了?你也覺得我胖了?!」天崩地裂。
「小腹凸出。」
「我就奇怪怎麼好多衣服都穿不太合適。」她惶惶跳腳。「可是我沒有特別吃很多啊,只和平常一樣亂吃而已。」
「是嗎?」
呃啊。「最近……是吃得比較凶……一滴滴。」
她生不如死地皺臉呻吟。為什麼女人一過二十五歲,身體的狀況完全不能跟以前比?一不小心就肥起來,被脂肪熱切愛慕著,甩也甩不掉。
「我會去減肥……」好想先去死……
「你如果敢減,我就扒了你的皮。」他淡淡柔喃,煞氣逼人。
「幹嘛?」她沒力哀歎。「你這麼喜歡抱小豬啊?」
「我是很想抱小孩。」他認命地摟過他家這只迷你豬。「你不知道你已經懷孕了嗎?」
啥?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你幾個月生理期沒來?」
「我……不知道。」她嚇到白呆。「它一向都亂來……」
「最近胃口變了,身材變了,脾氣變了,體溫也變了。」
「有嗎?」
「我天天都在碰,我說的會錯嗎?」
「不曉得。」她撒嬌地埋首到他胸懷裡,掩飾嬌羞的感動。
好喜歡這樣被他珍惜、小心呵護的感覺。他心思細密,觀察入微到她甘願把整個生命都拋往他手裡。她深深確信他會牢牢接住,緊緊疼惜,她什麼都不需擔心。
怎麼辦呢?都已經結婚快生子了,她卻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歡。這份喜歡還不斷地膨脹、膨脹、膨脹,讓她膨成雲彩飄上晴空,優遊又自在。
好幸福呵……
「所以你不要再亂吃零食,我會特別替你烹調──」
她突然狀似呼吸困難地扯開胸前襯衫扣,袒露被胸罩擠出的起伏聳動,令人血脈僨張。
「也不要泡澡或游泳,作息要正常,適度地──」
「內衣真的好緊喔。」她難受地嬌嗔。
「尤其要節制。」他冷然不受她的搗蛋影響。「情緒方面也是。不要老跟著以撒在背後一起說我壞話,避免這種惡習影響到下一代。也不要一直和小加打長途電話互相對罵,少聽那些什麼偶像金曲智障歌──」
「安經理,你好壯。」小手仰慕地輕柔游移在他西裝前襟。「可是我不喜歡你這種上班族打扮,我比較喜歡你閒暇的模樣,看起來好粗獷。」
青筋暴綻……冷靜,不要隨便掐孕婦,給胎兒留下不良印象。
「還有亞洲音樂博覽會的演奏邀請,我建議你別拒絕得太快。它雖然免不了有商業利益在其中運作,但也是你與世界各國好手交流的──」
小手不小心擦掠他身下,赫然揚起妖嬌得意的「啊哈」。
好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巨掌憤恨地抓過那只肇事逃逸的小毛手,氣到不行。
「啊……」小人兒可憐兮兮地顫聲討饒。「安經理,你想對人家做什麼……」
「讓你知道惹毛了你的上司會有什麼下場。」他切齒狠狺。
這死丫頭,就是討打!每次跟她講正經話,她就故意不正經。
「不要!」嬌嚷甜得教人骨頭髮酥。「安經理,不要這樣……啊。」
性感嬌娃無助地俯身撐在大辦公桌邊,豐碩雪乳不斷隨著她身後的巨大挺進而激切彈動,抽吟連連。
亂七八糟。
他該處理的事沒處理好,卻在這裡忙起不該忙的事。他在這該大發雷霆的時刻,卻無奈得想笑。他到底該拿他家這個寶貝蛋怎麼辦?她實在太乖太可愛,乖到像只小妖怪,看起來像是什麼都聽他的,實則卻是他在慘遭她使喚。
這個在人前給足他大男人面子的小傢伙啊……關起門來性感得教英雄好漢甘心俯首稱臣,樂意作牛作馬,供她踐踏。
如果她生出了個兒子,他還可以從小嚴格管教成像他一樣的正派紳士。萬一生出了個女兒……家有兩個寶貝蛋,他可怎麼辦?
「你知道對上司應有的態度了嗎,嗯?」
她激喘得忘了自己開的遊戲規則,顫顫發現被擠捏在他掌中的豪乳,比以往還要敏感。她抖得幾乎站不住,上身頹然趴伏在桌面上,怯懦吟啼。
「康小姐,其實我可以直接請你走人。」
「不要……」不要這樣撥弄她身下的那裡,她覺得真的不對勁,好快就衝上暈眩巔峰。是懷孕的關係嗎?
「或叫你坐冷板凳,發配窗邊去也。」
「拜託……」她痛苦切齒。叫他不要,他還故意揉得特別起勁。
他將裙擺全推置在她後腰上,雪嫩俏臀細膩撩人,看得他心馳神蕩,愈發奮進,讓小胚胎一起享受爸爸媽媽的甜蜜。
「你為什麼就是這麼強硬,在生活裡處處坐冷板凳也能照樣開開心心?」
她失神高吟,銷魂陶醉,放他一個人去囉唆他的。
「你有在反省自己嗎?」
「你可惡……」衝刺到最高潮時突然鬆懈,故意逗弄她的渴切。
「你可以對你的頂頭上司說這種話嗎?」
「噢!」這太過分了!可是……她好喜歡,嗚嗚嗚……
她的字典裡,早就沒有尊嚴這兩個字。
辦公室裡嗯嗯啊啊地唱個沒完沒了,害外頭的女招待員尷尬得像火紅小西紅柿,不知該怎麼面對眼前的超帥酷哥。
「媽的安陽那豬頭還真的脫胎換骨,愈來愈性福。」以撒一身瀟灑,戴個名牌大墨鏡。非但沒有遮攔他的俊美,反而更加魅力四射。「你剛說樂樂平常都從哪學來的?」
「不……不太清楚,她只說她常看這堆言情小說……」
「上班時間看什麼小說!」他怒喝,「統統沒收!」
招待員嚇得熱淚盈睫。「可是那些是……」
「有空多去看些有用的東西,上班時間就給我專心上班!我可不是花錢雇你來這邊消磨時間的。」
「安、安先生,那些小說……」
完蛋,他怎麼這樣搶走東西就揚長而去?她等下怎麼向樂樂交代?
哎,命運乖舛。以撒大少爺駕著寶貝法拉利慨歎。
像他這麼帥、這麼能幹、這麼有錢途的男子漢,怎麼都沒有一個像樣一點的女人來示愛?愛上他的那些女人又幾乎不能看。
天妒紅顏哪,難道長太帥也是他的錯嗎?竟然孤單冷落到只能搶樂樂的性愛寶典回家聊以自慰……
喂,以撒大少爺,那些言情小說不是這樣用的!
他才管他去死的咧。
大家各自去找各自的幸福吧,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