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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凱薩琳.庫克]契約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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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4: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契約新娘 作者:凱瑟琳.庫克

傑出的將領史弗伯爵生平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子嗣來繼承他的爵街。
這位專制的貴族死前立下令人震懾的遺囑:他鍾愛的女兒雅蓓必須嫁給他所擇定的繼承人戴格斯,否則將喪失一切財產繼承權;
而格斯若拒絕遵從遺囑規定,將成為空有爵銜的窮貴族。
面對摯愛父親的怪誕遺囑,高傲而固執的雅蓓幾經抗拒、掙扎,終究接納了宿命的安排。
這一對性格激烈的冤家結了婚,但故事才剛剛開始。
新任伯爵格斯認為他的新婚妻子背叛了他。
至於這個想像中的情敵是誰?花園中只有一條蛇--
來自法國的一位年輕、倜儻的親戚崔柯伯爵。
格斯想殺了他,但他按兵不動,因為他知道這位年輕人的來訪其實別有企圖。
層層謎團令原本即鬼氣森森的史弗莊園愈加地疑雲罩頂。
奉命成婚的雅蓓和格斯得運用多少愛和智慧,才能走出重重鬱結和捆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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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瑪蓮 一七九零年英國 伊善修道院近聖埃德蒙墓園

  瑪蓮靜靜躺下,等待著,等待鴉片開始產生效力,紓解她的痛苦。她的視線漸漸地矇矓,幾乎辨不清高聳的拱形天花板,以及冬日午後昏蒙陽光下黝暗的橡木板牆壁。

  痛楚終於緩和了些,不久我便可擺脫那折磨人的可怖陣痛。拜託讓鴉片的效力持續直到最後一刻。老天,為什麼他遲遲才給我鴉片?他想要看我奮力掙扎,一定是這樣。但是他終於明白我根本不想掙扎,我根本不想活下去。

  他是否還陪在她身邊?她不知道。她不在乎。他已經陪伴她好長一段時間,在一旁柔聲安撫她,試圖幫助她,但他始終不願給她鴉片,一直等到她吼叫著要他放她走、疼痛得不停翻滾哀嚎為止。

  我的小愛莎,我可憐的寶貝。昨天你搖擺著撲向我懷裡。我的孩子,不久你就會忘了你的媽媽。啊,老天,你將會忘了我,將會把你的愛獻給陌生人,而陪伴著你的將只有他,沒有我。老天,但願我有能力殺了他。然而他將繼續苟活著,而我,卻得孤零零躺在戴氏的家族墓園中長眠不起。

  淚水悄悄溜下瑪蓮不見一絲皺紋的臉頰,在她豐潤的嘴唇上短暫停留,才滑進她乾澀的喉嚨裡。她感覺有柔軟的布料擦拭她的嘴唇。是誰呢?一定是他,她知道是他。但是她沒有睜開眼皮看他。太遲了。她再度昏沉了過去。她短暫的一生有著太多遺憾、太多空白。

  來吧,瑪蓮,品嚐這小小的勝利滋味,這稍縱即逝的喜悅。記住這勝利的片刻。有何不可?生活原本不該如此孤獨、無助,不是嗎?耳邊隱隱傳來哭聲。是愛莎。拜託,嬌西,快去小床邊抱她,將她緊緊抱起。用愛溫暖她小小的身體,替我撫慰她、哄她,因為我不能。

  尖銳、憤怒的嬰孩啼哭聲戛然而止。瑪蓮安心許多。她躺回柔軟的蕾絲枕頭上,再度仰望著天花板暗沈的橡木樑柱。愛莎和嬌西就在她頭頂的育嬰房裡,距離僅僅數步之遙。若在幾天前,她會立即跑上樓去,踏著輕快步伐趕到親愛的孩子身邊。

  不,不是幾天前……而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你將只記得我的墳墓,孩子。一塊刻著你母親名字的冷硬石碑。對你我將只是一塊墓碑和一個名字。我將躺在不見天日的墓穴中,再也無法見你一面。

  瑪蓮轉動微弱的目光,望著那幅被上一任史弗伯爵掛在壁爐架上的巨大畫作,伊善修道院的風景畫。瑪蓮凝神望著那幅畫,感覺彷彿她正站在那幢紅磚建築四周綿延起伏的蔥綠林園之中。碎石車道兩旁聳立的壯觀萊姆樹為她遮蔽燦亮的陽光,紫杉和冬青樹叢是那麼栩栩如生,似乎只要她一伸手便能觸及那閃亮的樹葉。她還清楚記得初見那些美麗樹木的印象。

  而現在她只希望她從來不曾見過它們,從來下曾來到這幢該死的屋子,希望她不曾和這個男人——這個原本被她視為救命恩人的男人——結婚。但她畢竟和他結了婚並且來到這地方,如今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她目不轉睛望著那幅畫。那幢屋子的山形牆和煙囪十足地英國式。共有四十個山形,她曾經數過。而屋子後方便是老修道院的廢墟,近四百年來一點點地崩解、頹圮。時間將它的灰泥牆和無數倒塌的石塊蝕刻成毫下起眼的堆棧。巨大的外牆依然巍巍豎立著,但總有一天也會崩塌成平地的。這一切悲劇全是由於一個國王想和他的王后離婚以便和情婦結婚所致。

  可是她真的喜愛那廢墟。似乎每塊石頭都隱藏著一段神秘陰暗的往事,令人渴望一探究竟卻又心懷畏懼。也許等她死後,當中一塊石頭將被移作她墳上的墓碑。

  瑪蓮緩緩移轉目光到床鋪對面的牆上,一幅被稱作死亡之舞的詭奇橡木刻畫。一具醜陋的骷髏高舉著把鈍劍,統治著大群鬼怪,白骨的嘴顎咧張成陰森的黑洞。

  我好冷。為何沒有人生火?真希望我有力氣縮回溫暖的被子裡。我的身體將會愈來愈冰冷,但我將感覺不到,因為我就要斷氣了。

  瑪蓮環顧著房間,極緩慢地,因為她全身正不由自主地疲憊下沉,愈沈愈深。而這次下沉將永不再浮起。她臉上突然緩緩綻開一朵微笑,真正的微笑,甚至可說是勝利的微笑。

  我終於戰贏了你一次,丈夫閣下。我用死戰勝了你。

  那抹笑容在她唇邊凍結,形成滑稽的皺紋。一聲嬰兒啼哭刺破了寂靜。

  臥房門猛然被推開。「在外面等我。我要和我妻子說話。」

  醫師緩緩站起。身材高大的他挺直了身子,然而房間似乎仍被史弗伯爵所佔據。他形色倉促地進了房間,劇烈喘息著。醫師依然將伯爵夫人的手腕握在手中。他輕聲說:「抱歉,爵爺,這是不可能的。」

  「該死,布萊恩,照我的話做就是了。我要跟我的妻子獨處。我有問題要問她,也該是她給我答案的時候了。出去吧,老兄。這是我的權利啊,」

  當伯爵大步走向床鋪,醫師發現他的臉孔扭曲著,有如一張混合了恐懼和憤怒的面具。

  兩種情緒同時存在,有些奇怪而且令人無法理解,但確是如此。

  醫師輕輕將伯爵夫人的手擱在她身側的床單上。這簡單的動作給了他時間去壓抑心頭的憤怒——對眼前這個用粗蠻方式對待他溫柔妻子的男人所懷的憤怒。他淡淡說道:「真的很抱歉,爵爺,夫人已經無法開口了。她走了,閣下,就在幾分鐘之前。她沒有受太大的痛苦。她走的時候十分安詳。」

  「不!該死,不行!」伯爵衝向醫師,試圖推開他。

  醫師迅速移步站到一旁。他靜靜觀看伯爵俯望著妻子慘白的面孔,拉起她的手來搖晃。

  布萊思醫師伸手按住伯爵的臂膀。「伯爵夫人已經死了,爵爺。我們再也喚不回她了。我說過,她走得相當平靜。」

  伯爵久久立在床側,不發一語。最後他轉身,自語似地說:「太不幸了,我沒有及時趕到。我輸了,真該死!那些法蘭西騙徒!真是太不公平了。」伯爵說完,沒有再看一眼死去的妻子,倏地一轉身走出了房間,橡木地板迴響著刺耳的喀喀足聲。

  安妮

  一七九二年伊善修道院

  四個人圍在床側,守著汗濕床單上痛苦扭曲著的婦人。醫師幾小時前便脫下了外套,此時只剩白襯衫鬆垮地掛在身上。長時間緊繃的嘴角拉出疲乏的細紋,光滑的前額滲出無數汗珠。他是個年輕人,但床上的女人更年輕,不超過十八歲。而她的生命正操控在他手中。

  接生婆和管家靜靜站在床尾,不知所措地絞著雙手。

  天氣炎熱窒悶得讓痛苦掙扎中的女人踢掉了被單,顧不得赤裸臃腫的身體展露在這些人面前。她早已無法思考,腹中愈來愈烈的陣痛讓她只能絕望地不斷由乾澀的喉嚨發出一聲聲 

  嘶吼。

  在陣痛之間的短暫空隙,她躺著急遽喘息,似乎暫時恢復了點神智。她抬頭望著醫師,那雙藍眼珠裡儘是恐懼和磨難。

  他彎身去擦拭她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將一杯水送到她唇邊。「把水喝了,安妮夫人。對了。不,別喝太猛。我會一直替你握著杯子,慢慢喝。」

  等她喝得夠了,醫師溫和地說:「安妮夫人,你必須再用力一些。你必須聽從我的指示盡可能用力推擠,你瞭解嗎?」

  安妮舔舔乾裂的嘴唇,細聲抽噎了起來,極其微弱無助的聲音。此時的她確是無奈而又無助,彷彿被拘禁在這具軀體和水不止歇的折磨之中。她多麼想要擺脫掉這具懷著孩子的浮腫身體。

  安妮搜尋醫師沉穩的目光,渴望著能夠成為他的一部分。這渴望如此強烈,她幾乎已感覺到她歡笑溫柔的那個部分已深深融入他的靈魂之中。他蹲在她身旁,緊握她瘦削的手掌,支吾著說:「拜託,安妮夫人,你不能,你絕不能放棄。拜託幫幫你自己,也幫幫我。我知道你一定辦得到。你非常堅強,你有決心活下去。你一直能成功,你必須成功。你一定能生下你的孩子。」

  突然她發出一聲淒厲尖叫,再度被肚內那股痙攣的陣痛所降服。

  他迅速將手伸入她體內,探索嬰孩的頭部、隨即大叫:「用力!快用力推擠!」他不假思索將手掌平貼在她肚皮上,用盡力氣向下壓。

  她的尖叫伴隨著嬰孩的哭聲同時響起。他長吁了口氣。

  醫師慢慢走進伯爵的書房,疲累地站在昏暗的房間中央。「恭喜你生了個女兒,爵爺。她長得和你一個模樣。你的妻子非常虛弱,但她會活下去的。」

  他站在那裡等伯爵回話,奇怪自己竟沒有暈跌在地。只見伯爵漫不經心撫摸他潔白的背心,嫌惡地瞄一眼醫師染血的襯衫,淡漠地說:「女兒,呃,布萊恩?唔,好吧,這只不過是她的頭一胎。她還有許多年青春可以為我生兒子。我預測明年之內就能得子。是啊,女人都愛孩子,她會很快再生第二個的。說她虛弱,全是胡扯,一周不到她便會把這件事給忘了,如果那孩子還活著。很多嬰孩活不了,你知道的。愛莎存活了下來,但也許這個活不了,誰知道呢?」

  一股怒氣衝上醫師的腦門。難道他沒有聽見他妻子的叫聲?那麼淒慘的尖叫,屋子裡的所有家僕全都慘白了臉。她的丈夫,伯爵,當然也聽見了。他當然也是關心她的吧!醫師水遠無法忘懷她的苦痛。他真想殺了這個人,不是因為他讓她懷孕,而是因為他對於她是否存活毫不關心。是的,他想殺了這混帳,非常想要。也許用槍射擊他的腦袋。然而他不能這麼做。

  他勉強鎮靜自己,用專業人員的疏離態度說:「恐怕這是不可能的了,爵爺。」他略略停頓,看見伯爵突然寒了臉。那是一張英竣智慧的臉孔,但是布萊恩醫師痛恨那張臉,一如他痛恨伯爵的為人。啊,不過他倒是十分樂意告訴他這消息。是這樣樣的,爵爺。夫人為了生下你的女兒,幾乎失去了性命。當我說她會活下去,意思是差一點她便沒了性命。」他思索著恰當的字句,緩緩說:「她再也無法為你生育任何子女了。」

  伯爵站起來,大聲咆哮:「你胡扯,布萊恩!那女孩只不過才十八歲啊!她母親向我保證她的臀部寬闊,生育大群子女絕不成問題。我甚至親自用手測量過她的肚子,雖然有點小,但是她的骨盤卻很寬。她母親養了六個子女,四個是男孩。該死,我選擇她完全是因為她年輕還有她母親的一再保證。我無法接受你的說法,你必定是弄錯了。」

  她的雙親讓這男人碰他們的女兒?讓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老天,他真想嘔吐。「不幸的是,爵爺,女人的年齡不盡然會造成差別,臀部的寬度也是。總之,她真的無法再生兒育女了。」

  老天,我真恨死這個男人。我的職責是救人,但現在我只想殺人。可憐的安妮……對他來說你根本一文不值,就像以前的瑪蓮一樣。而現在他又多了個女兒,說不定他會將她給送走。至少你再也不必忍受他了。

  伯爵轉過身去低聲詛咒半天。他沒有察覺醫師悄悄離開了書房,上樓回到臥房去準備徹夜看守他的妻子。

  雅蓓

  一八一零年倫敦史弗伯爵宅邸

  魏羅夫爵士語調低緩地念著措辭優雅的弔詞。他特意用心將這篇內閣的短箋內容背誦下來,認為不單單為了伯爵的美麗遺孀,就算是為了史弗伯爵,花費這點心思也是應該的。

  已故的伯爵是個品格高尚的人,擁有卓絕的果斷力和智慧,能夠迅速識破敵人的計策而憑直覺採取有利於陛下的對應行動。當所有人膽怯退縮時他總是勇於奮進、冒險。這樣一位無所畏懼的優秀將領卻在率軍衝鋒陷陣的時候戰死沙場了。那麼高傲不屈的一位將領,當然,他也無比專制地要求屬下絕對服從於他,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是個值得人信任、尊崇並且全心全意效忠的人。他的屬下全都敬愛他,所有人都將深深懷念他。

  如今史弗伯爵已死,羅夫爵士必須對他的遺孀致上真誠的哀悼之意。穿著一身黑色哀服的她顯得格外美麗。他不想被人批評冷落了已故伯爵以及他的夫人。

  他清清喉嚨,因為他被賦予的任務有些難以啟齒。「我們十分遺憾地必須要告訴你,親愛的安妮夫人,伯爵的遺體尚未在那場火災餘燼中被發現。」

  「既然如此,你的到訪是否太早了些呢,羅夫爵士?是否非常可能我的父親依然還活著?」

  這話帶著刺,羅夫爵士感覺得到,似乎是想挑戰他的權威和地位。他暫時收起尚未達成的任務,用一雙近視眼俯看著史弗伯爵的女兒,雅蓓小姐。她一點都不像她的母親。那頭墨黑的頭髮和淡灰色眼珠,活脫是她父親的翻版。他清清喉嚨說:「親愛的小姐,容我向你說明,倘若你父親的死未經證明,我肯定是不會來向你們報告這噩耗的。」他發現自己的語氣過於嚴厲,趕緊放柔緩些。「我實在抱歉,安妮夫人,雅蓓小姐,的確有可靠的證人足以為這件事提供千真萬確的證詞。我們已經盡全力搜索,訪談過無數人證。伯爵在大火中遇難已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那是一場極為猛烈的大火,絕無可能有人生還。請勿存著他依然活著的幻想,因為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原來如此,」又是那冷酷不帶感情的聲音。羅夫爵士決定快刀斬亂麻。「攝政王希望我轉告你,安妮夫人,伯爵的遺產必定會得到最明快的處置,當然,必須在可靠人士的監督之下進行。如果你覺得必要,我會將這樁不幸的消息通知你的律師。」

  「不行!」伯爵的女兒猛然站起,兩手緊握在身前。

  羅夫爵士一愣,轉身朝那女孩蹙著眉頭。她究竟是怎麼回事?怎敢如此放肆?難道她的母親,這位柔弱可愛的女士約束不了她?安妮夫人終於開口,聲音輕柔得讓羅夫爵士飄飄然。「親愛的雅蓓,若是羅夫爵士能夠通知你父親的律師,可說是再好不過了。畢竟我們已經有太多事必須煩心了。」

  「不行,母親,」雅蓓用那雙灰眼珠冷冷瞪著面紅耳赤的羅夫爵士。那是伯爵的眼神, 

  這點毫無疑問。還有她的那股子冷酷,就和伯爵一模一樣。這個魯莽無禮的女孩或許也擁有她父親的傲慢自大,當然並不是說羅夫爵士認為伯爵不該展現他的傲慢。

  「我們感謝你的善意,羅夫爵士,但是我母親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們的家務事。請代我們向攝政王致意。他的好意真足以讓最冷酷的心感動。」

  這是什麼意思?羅夫爵士一向不欣賞冷嘲熱諷。這類言語總是令他懊惱,而且他也厭煩必須去探究那些弦外之音,最後卻發現所有反諷的言語都是不懷好意的。但是剛剛那該死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在揶揄他。竟敢揶揄他!為了給自己充裕時間給那女孩一拳,羅夫爵士緩緩摘下眼鏡,移動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

  雅蓓也跟著站起。令羅夫爵士沮喪的是,她那雙冷漠的灰眼珠和他幾乎等高。她有雙冬天的眼睛,他心想,和她父親一樣寒冷嚴峻的眼睛。他懷疑她是否曾有過溫暖的眼神,就像她父親有一回輕觸一個極為迷人的年輕交際花的雪白肩膀時所露出的眼神。在這種時刻他實在不該憶起這些事來,尤其是在寡婦的面前。他必須立刻忘了這事。

  伯爵的女兒伸出一隻纖手來。她的語氣無比堅決,即使最難纏的人都下敢找她麻煩。「謝謝你,羅夫爵士。你也看見了,這個消息對我母親實在是極大的震驚。恕我必須扶她進去休息了。我會請洛塞送你出門。」他發現自己對她的反應就如同對她父親一般。他迅速轉身,用極盡和善的口吻說:「好的,好的。親愛的安妮夫人,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為你分憂解勞的地方,請隨時通知我。我會馬上趕來效勞。」他說著又想,只要你這位寶貝女兒不在場。他喜歡溫柔、輕聲細語、順從的女人,就像安妮夫人。令他不解的是,聽說伯爵在倫敦養了一個情婦,在布魯塞爾也養了一個,並且經常在葡萄牙尋歡。啊,像安妮夫人這樣柔弱的女子實在不適合服侍像伯爵那種需索無度的人。至於這位女兒,他得承認她長得十分美麗,但就是太冷峻莽撞了些。

  伯爵夫人沒有起身,只微微點頭來回應他的話。那模樣真是惹人憐愛。他多麼不願意離開她,但他別無選擇,因為她那猛虎般的女兒正盯著他瞧,奸像隨時準備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將他剁成碎片。

  「再會了,羅夫爵士。」雅蓓淡淡說道。

  他再度癡想著將伯爵夫人顫抖的小手握在掌心,向她保證他必定會保護她、分擔她的哀傷。然而,他此刻的處境並不容許他去達成這願望。他不情願地將目光從美麗的伯爵夫人身上移開,落在她女兒不苟言笑的臉孔上。

  當他走出了客廳,驚訝地發現,伯爵父女相貌酷似的這個事實再度浮現他腦海,揮之不去。他們的外貌驚人地相像——墨黑的頭髮,高聳的濃眉和傲氣凌人的灰色眼瞳。但他們相似之處不僅在於形貌,甚至脾性也如出一轍。高傲、專制而果決。儘管羅夫爵士並不樂意遭到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悍然對待,他仍然不由得惋惜這女孩不是個男性。否則她應該有能耐繼承她父親的職位吧!史弗伯爵夫人睜大了藍眼珠打量她容貌姣好的女兒。「真是的,女兒,你剛剛對待羅夫爵士難道不會稍嫌嚴厲了些?你該知道他完全是出自善意啊!他只不過是想為我們排解憂傷罷了。」

  「我父親原本不會死,」雅蓓以一貫的冷淡語氣說。「全是無意義的損失。愚蠢的戰爭,只為了鎮撫人心的貪婪。老天,世界上還有比這個更不公平的事嗎?」她甩開母親伸向她的手臂,用雙拳撞擊著木板牆壁。

  我可憐的孩子。你不讓我撫慰你,因為你跟他太相像了。你哀悼懷念的這個男人正是我一生所有不幸的源頭啊!你身上難道沒有任何地方和我相像?可憐的雅蓓,哭泣並不就代表軟弱啊!「雅蓓,你去哪裡?」伯爵夫人急急站起跟在女兒背後。

  「去找白莫禮,父親的律師。你應該知道他是誰吧,母親?每次父親離開倫敦那傢伙便來向你調情,可笑的小丑。該死!我真討厭和他交涉,可是父親那麼信任他,真不幸。說到小丑,我不相信羅夫爵士是內閣派他來的。老天,我以為他會當著我的面挑逗你呢!」

  「挑逗我?羅夫爵士?那個大腹便便的老人?」

  「是的,媽媽,」雅蓓耐著性子說。「你瞎了嗎?」

  「我不覺得羅夫爵士的言談舉止有任何失當的地方。他表現得相當有禮。可是,親愛的,現在你無論如何不適合出門啊!你是否想暍杯茶?或者回臥房去休息片刻?或者,雖說這有點牽強,也許你願意和我談談,雅蓓?」

  「我既不疲倦虛弱也不膽小,」雅蓓回頭來說。「我經常和你談話,母親。我們每天總要談個三、四次話。」她沒有放緩腳步,憤怒和喪父的傷痛驅策著她必須採取行動。然而,當她一眼瞥見母親蒼白、苦楚的臉孔,頓時忘了自己的痛楚。「噢,老天,我真是個畜生,」她撫著前額說。她不能哭,她不能。倘若她哭泣,父親會從天上派閃電來轟她的。「母親,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好好的吧?拜託,這件事我非做不可。我無法忍受父親的遺體尚未妥善安置之前那些人就急著處理他的財產。我會開始準備離開倫敦,我們必須回到伊善修道院去。我非去不可,你瞭解吧,媽媽?」

  伯爵夫人望著那雙狂亂的灰眼睛,從容說道:「是的,親愛的,我瞭解。我會沒事的。去吧,雅蓓,去做你想做的。」

  伯爵夫人突然感覺自己比實際年齡的三十六歲衰老許多。她幾乎是憑著意志力拖到窗前去陷在一張搖椅裡。灰濛濛的濃霧罩住整座屋子,樹林一片迷離,屋子彼方的蔥綠草坪也早被遮蔽。

  她看見柯約翰駕著輛馬車等在那裹。接著雅蓓大步走過石板車道,一身黑衣黑裙顯得無比陰鬱。雅蓓這一去將會妥善處理一切,沒人會發現她的剛毅果決之下埋藏著巨大的哀傷。

  也許她還是別來向我尋求撫慰的好。因為到時候,我可能必須偽裝出傷痛的模樣。她甚至不明白,她父親的死其實意味著我牢獄生涯的結束。她的憤怒行動多少能讓她忘卻少許痛苦,這倒是件好事。親愛的愛莎,無辜的孩子,和我一樣,如今你也自由了。我得給你寫封信,因為現在你總算可以回到你母親瑪蓮的家了,你總算可以回到伊善修道院。你的生命太短暫了,瑪蓮,但是我會照顧你的女兒的,瑪蓮,我答應你。謝謝老天,如今他總算走了。

  永遠走了。

  伯爵夫人倏地站起,金色鬈發在頰邊活躍彈跳著,她昂著下巴走到客廳角落那張小寫字檯邊,走路的姿態有些不尋常,彷彿帶著股十八歲以來乍然甦醒的自信。她近乎雀躍地拿起翎管筆蘸了墨水,優雅地甩手掌固定住紙張,開始寫起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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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八一零年 伊善修道院

  「路奇」的厚重蹄子將碎石車道踩得悉窣作響。

  雅蓓從馬背上回頭望著她的家。伊善修道院正傲然聳立在晨光中,紅磚牆向上伸展成無數座煙囪台和山形牆垣。總共有四十個山形牆垣,她數過了。八歲時她興奮地向父親宣佈她的數學新發現,換來他驚奇的目光,繼而朗聲大笑將她狠狠摟抱在懷裡,以致她的小肋骨起了瘀青,直到米迦勒節才痊癒。

  那已是童年往事了。如今人事全非,唯有那四十個山形牆垣依舊高聳。直到她死後它們仍將依然存在。

  他們在家族墓園中埋下一口空棺,在所有女性--雅蓓除外--全部離去之後,四位她父親的佃農合力將一塊石碑豎立在墳上,一位石匠則開始在上頭刻出伯爵的姓名、頭銜和生卒年月,空棺和伯爵的前妻瑪蓮的棺木並列著。在空棺另一側仍有一片空墓穴,是準備留作雅蓓的母親死後之用的。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她靜靜站在大理石墓園中,一動也不動,直到石匠手中的鐵錘和鑿子停止了叮噹有致的律動。

  雅蓓騎著「路奇」由碎石車道轉入一條窄徑。這條小路在樹林裹婉蜒而行,最後通向一座深藏在大片橡樹及楓樹林之中的小魚塘。她這身厚重的絲絨騎裝在這樣溫暖的天氣裹實在窒悶得可以。早晨的陽光穿透那層黑色絲絨,將汗濕的襯衣粘在她皮膚上。就連領口那圈柔軟的縐紗都讓她皮膚發癢,極度地不舒服。

  雅蓓跳下馬背,將「路奇」的韁繩拴在一棵矮紫杉樹上。她沒有替「路奇」安置鞍座。在她十二歲那年的第一天,她父親將她拉下馬背,嚴肅地告訴她,他不願冒著失去她的危險,尤其她又是全郡同齡孩子中騎術最優秀的,側坐騎鞍等於是死亡陷阱,他絕不允許她再使用側坐騎鞍外出打獵。她可以坐在側坐騎鞍上讓人替她畫肖像畫,但僅止於此,騎馬時她必須使用普通的跨坐騎鞍,否則乾脆不用騎鞍。

  她撩起裙角避開濕漉的草地,緩緩走向寂靜水塘的岸邊,小心翼翼下去踩踏那些細長柔軟的蘆葦。非常美麗,那些蘆葦。若是踩了它們可真是罪惡呢。

  能夠逃開那些一身黑衣的弔唁者真是值得慶幸的事,一張張平板無表情的面孔,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用低沉單調的聲音念著機械化的悼念詞,她非常佩服母親能夠優雅地周旋在那些人當中,穿著黑色寡婦裝--當然,全是最時髦的款式--似乎毫無倦容。她的微笑和魅力也許有些柔弱,但十分得體。安妮夫人一向懂得如何滿足眾人的期待而且完美執行每一項義務。唯獨雅蓓徒小到大的好友唐蘇姍將她拉在一邊,一言不發,緊緊攤抱她。

  雅蓓靜靜聆聽隱在蘆葦叢中一箋孤罩青蛙的鳴叫。正當她彎腰想尋找那只青蛙,突然瞥見數尺之外的一叢蘆葦中閃現一小塊黑色。她頓時忘了青蛙,皺著眉頭悄悄移步遇去。

  她輕輕撥開那叢蘆葦,赫然發現一個沉睡中的男人,四肢伸展仰躺著,一手枕在腦袋下方。他沒有穿外套,只有一件白色薄麻襯衫、黑色馬褲及長靴。她湊近仔徊打量他的臉孔,驚駭得倉皇後退,差黠尖叫出罄。因為,她彷彿望著鏡中的自己,這個人和她竟是得如此酷似。烏黑的鬈發覆在前額,雨道濃眉高聳著,長長地掃向太陽穴。他的嘴唇十分鮑滿,高顴骨將他的羅馬鼻襯托得更加挺直,下巴堅毅而頑固。她相信當他發怒時也會翕勤鼻翼。她有酒窩,當他微笑峙不知是否也有酒窩?不,他像是個極為嚴肅的男人,不該有這類滑稽的東西。當然,酒窩其實也並不適合她。她徒來不認為自己美麗,可是瞧瞧這個人,他簡直可說就和她父親一樣。老天,他真是俊美,比她父親俊美得多。

  「怎麼回事?」那人緩緩開口,聲音柔滑得有如溪底的卵石。他一動也不動,只瞇起眼睛來閃避明亮的陽光,好看清楚面前那張憤怒通紅的臉孔。

  「我猜想,我看見的應該是一位淑女。瞧瞧那雙白皙的手,一輩子沒做過一天家務。沒錯,肯定是一位淑女。可是,我覺得奇怪,那個向我滿口詛咒的潑婦去了哪裹呢?她想拿槍射我?想鞭打我一頓?這應該是朵麗街的舞台劇中才有的情節啊!」

  他的談吐像個紳士。但這無關緊要。她繼續端詳著那張臉。他的下巴有一條裂痕,這是她沒有的,而且他皮膚曬得深褐,一張臉像海盜那麼黝黑。她一向痛恨海盜。不,她絕不能被這個人給激怒了。她深吸了口氣,用她父親的傲慢口氣說:「你到底是哪個鬼傢伙?」

  他依然躺在那裡,閒適地伸展著四肢,像只傭懶的蜥蜴躺在石頭上曬太陽。接著他對她咧嘴微笑,露出強健的白牙。這時她發現他的灰眼珠閃動著淡金色虹彩。她非常高興,因為她或父親都沒有那種怪眼珠,而且她覺得那種淡金色虹彩十分平淡無奇。

  「你一向習慣像潑婦一樣說話嗎?」他用手肘支起身體,平靜且從容地問。他那雙眼睛深邃而清澈,透著一股她極度熟悉但痛恨的慧黠。

  「我想用什麼語氣對一個擅自闖入戴家土地的無賴說話不是你管得著的。」她說著輕輕揮舞皮鞭。

  「我是否得挨皮鞭了呢?」

  「非常有可能。我問你是誰,你卻不回答。現在我知道你不回答的理由了。」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那人,感覺胸口一陣緊縮。但她一向被教導即使面對最令人不悅的事物仍能正眼逼視,毫不畏怯。「你顯然是個私生子--我父親的私生子。你總不至於盲目到沒發現你我在相貌上的酷似,而我正是我父親的翻版。」她別開臉去,不想讓他察覺她的痛楚。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轉。是的,她是她父親的翻版,卻生錯了性別。可憐的父親,沒能在婚姻中獲得任何子嗣。但是他生了個私生子。她回頭來瞪著雙寒冬般的眼珠說:「我在想是否還有更多像你一樣的私生子。如果有,我希望可別全都和你一樣這麼酷似我父親才好,我一直渴望有兄弟,因為我父親的血脈就要中斷了。我只是個女性,無法傳宗接代。我一向覺得這非常不公平。」

  「也許這並不公平,但事實如此。至於說你父親養了私生子這件事,我看倒不見得是真的。不過,你比我更有立場去探究這些事。無論如何,倘若伯爵果真在婚姻關係之外養了私生子女,我認為他們絕不至於傻得跑到這裡來露臉的。」他極其婉轉地說,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痛楚。他從容不迫站起,面對著她。他不想嚇著了她,不想讓她覺得受到威脅。雖說它遲早會發生。

  「但是你已經來了,」她說話時不得不抬頭仰望他。「你該死,你甚至連身材都和他相仿。老天,你怎敢在這種時候跑來?難道你沒有半點榮譽感或羞恥心?我父親剛死你就來了,好像你原本就屬於這裡似的。」

  「你質問我的榮譽感。但願你別再這麼說話。我是有榮譽感的,人人都知道。」

  她有股衝動想用騎鞭掃他的臉,他朝她跨前一步,擋住她頭頂的陽光。她的鼻翼迅速翕動,眼神清楚反映出她的企圖。

  「千萬不可,親愛的。」他說,語氣清淡得有如夏日的細雨。

  「我不是你的親愛的,」她匆匆後退,對他同時也對自己生氣,她瞇起眼皮,冷冷說道:「你不必告訴我你到這裡來的目的。我早該猜到的。我父親的私生子,到這裡來聆聽律師宣讀他的遺囑。你的榮譽感甚至還比下上那只格格叫的青蛙。你以為你可以分得我父親的財產嗎?」她激憤得渾身顫抖,同時感到萬分沮喪,因為他那麼高大,比她父親還要高大,而她不是男人,無法將他痛擊一頓。啊,她多麼想給他幾拳,將他踩扁在腳下。然而,他一臉的不在乎,彎腰去揮一揮馬褲上的草渣然後撿起他的外套。她痛恨他的漠不在乎。

  「沒錯,」他緩緩站起,說道。「我來是為了聆聽伯爵的遺囑。」

  「老天,你真是可惡。無恥到了極點!」

  「如此美麗的嘴巴竟吐出如此惡毒的言語,」他說著輕鬆穿上外套。「告訴我,可愛的女士,是否從來沒有男人教訓過你?譬如勒住你那白皙的喉嚨好讓你學會聽話?不,我看得出你從小習慣了撒野,被放任為所欲為,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和想法。」他朝她逼近一步。「也許我該親自教導你何謂服從。你需要被教訓一番。也許我該親自動手將你痛打一頓。」

  她滿心愉悅。他總算開始恐嚇她了。他果然正如她一開始所料想的那麼粗鄙庸俗。她近乎雀躍地說:「來吧,你這私生子,我要讓你見識一下女性的不凡能耐。」她向右敏捷移步,舉起手來揮舞,示意他走近,逗弄著他。

  但他一動也不動,只聳了聳左側眉毛,形成一抹傲慢的彎弧,正如她父親常有的表情,尤其當他冷眼對妻子--雅蓓的母親--說話的時候。不,她不該憶起這些事來。當然她父親的這種態度是由於被母親激怒的緣故。是的,必然是如此。而且這種事不常發生,那根本不算什麼。

  「倘若我是私生子,那麼你一定是魚販的不肖女。至於教訓你一頓這種事,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無趣的了,你想用騎鞭攻擊我?我建議你仔細考慮考慮。我比你高大得多,而且我是個男人。我提醒你最好謹慎而行。」

  「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我的結論是,你是個儒夫。」

  「你非常幸運身為女性。」他說著大笑起來,響亮爽朗的笑聲。這時她發現他有一對酒窩,和她的一樣深。

  「真是的,」他上下打量她,蓄意用他男性輕蔑的目光侮辱她。

  「若是別人看了一定會以為你希望我搶下你手中的騎鞭然後好好鞭打你一頓,你是否和某些女人一樣偏愛粗暴的遊戲呢?」

  「你敢動手我就讓你下地獄。」她暗暗驚慌起來,因為她發現自己不再居於優勢。一股不安油然孳生。她無法忍受自己成為弱者,莫名的怒意在體內蠢蠢騷動。她死命握緊騎鞭直到指頭隱隱刺痛起來。

  不,她絕不能讓他佔上風。她強迫自己稍稍鬆開皮鞭。「滾出我的土地。」她的專制態度一如她父親對待軍中的部屬。

  「你的土地?儘管你的言談態度和一個驕縱自大的年輕男人沒兩樣,但是你總不至於想要繼承伯爵的名銜吧?不,你不可能這麼做。」

  他毫不留情地直搗她內心深處的傷痛,將它醜陋地攤在陽光下。累積多年的鬱結再度佔據心頭,她恨自己不是生而為男孩,無法成為父親的繼承人,無法帶給他榮耀。她強嚥下湧至喉頭的苦澀,將頭傲然一甩,鎮定地說:「我想這片土地應該是屬於我母親的,」她所流露的尊嚴令他暗暗折服。「因為我父親沒有生兒子,我說過的,他的弟弟多瑪也沒有,他一定和我一樣傷感,因為他的爵銜將會後繼無人。我父親在生育子嗣這方面運氣不佳。」

  令人敬佩,他想。老天,她真美呢,比五分鐘前美麗得多。他說:「別因為你是女人而自責,你絕不可以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父親必定比擁有一打兒子更加自豪。」他對她生出一股同情來。哀傷的灰眼睛,酷似他的灰眼睛。他感到不安。

  史弗伯爵的女兒,高傲的雅蓓又回來了.她輕鄙地說:「你不可能瞭解我父親的感受,你不可能有機會和他談話,就算你見過他,也是在遠距離之外。倘若他真是你父親,他絕不會允許你到伊善修道院來接近他的妻子,接近我,他的女兒。我父親非常重視聲譽,他對妻子一向忠貞,他是個有榮譽感的人。」

  他想告訴她,她所說的這些實在毫無道理,但他只淡淡說了句:「隨你怎麼想。」

  雅蓓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在敷衍她?感覺這是個習慣於下令,展現權威的男人,理所當然地接受他人的服從。但不該是這樣的。也許他正如他的外表所顯現的是個海盜、惡棍,一個仰賴小聰明維生的人,一個不在乎別人死活的人,簡單的說,就是她父親的私生子。

  她淡淡說道:「我該向你道別了。但願你的榮譽心能夠阻止你前往伊善修道院。倘若你闖入她的生活,是會讓她心碎的。如果你是個懂禮貌的紳士,就該離她遠一點。」他會不會以為她在哀求他?老天,當然不會的。她大吼:「滾蛋!我命令你立刻滾出我的家園!」

  她說著轉身,用男人的步伐走開去。突然她回頭說:「以一個私生子的立場,你應該去找我父親的律師。也許他留了什麼東西給你,一枚勳章,也許是。如果我是他,我才不會留給你任何東西。」她一轉身,迅速離他而去。她嘗到勝利的滋味,最後她還是佔了上風。

  他靜靜站著目送她遠去。「不會的,」他自語。「我的出現不會讓你母親心碎,倒是你恐怕會難過,雅蓓小姐,你比你父親還要狂妄自大,而且自尊強烈,但我實在無能為力。」

  水塘邊一片岑寂,只有蘆葦款擺著纖細的手臂,發出溫柔的悉窣聲響。

  安妮夫人端坐在女兒和繼女愛莎之間,肩膀微縮,象牙般的雙手擱在膝上。沉重的黑紗遮掩住她的臉蛋和柔亮的金髮,一路垂下她的頸背,那重量使得她無法挺直腰桿坐著。她覺得悶熱極了,只希望此時是夜晚,讓她可以褪去這身討厭的黑衣,獨自在涼爽的臥房中享受寧靜。

  她丈夫的律師白莫禮昨天剛剛趕到,此刻正一如往常端著架子坐在那張大橡木書桌後面。安妮夫人看著他悠閒地取下眼鏡,慢慢擦著鏡框,然後戴回他的鷹鉤鼻樑上。他將一疊文件攤在桌面,慢條斯理地整理著,一雙老花眼睛刻意避開那三位女士。安妮夫人真想去拿把髮梳來替他將腦門上雜草似的灰頭髮梳平滑。他是她丈夫的老友,她一向對他有著深深的同情。此刻她非常希望能夠免除他的辛苦,但她知道她辦不到。

  她能感覺雅蓓的身體逐漸緊繃。安妮夫人知道雅蓓不會安分太久,她也知道女兒將這次宣讀遺囑看作對她父親之死的正式認定。此後再也不容懷疑,再也不存任何希望。

  她知道雅蓓很快便會耐不住白律師的拖延而爆發。她思索著該對女兒說些什麼話。不是撫慰的話,因為雅蓓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撫慰。而是一些家常話,能夠讓她轉移注意力的話。

  但是安妮夫人太遲了。雅蓓已經站了起來,大步走向書桌。她兩手撐著桌面,身體向白先生前傾,強作平靜地說:「我不希望你再拖延了,先生。我不懂你這樣裝模作樣是為什麼,我實在無法忍受。我母親累了,如果你還看得出來。快宣讀我父親的遺囑吧,否則我要免除你的職責然後自己來了。」

  白莫禮先生鼻樑上的紅色筋脈似乎浮凸了起來,像蜘蛛網般撒向他瘦削的兩頰。他深吸了口氣,求救似的望向安妮夫人。她一臉倦容朝他點點頭,於是他擺出了個尊貴的姿態,將下巴一抬,清清喉嚨,說道:「親愛的雅蓓小姐,如果你願意回到座位上,我們這就開始宣讀。」

  「奇跡降臨了,」雅蓓說,毫不掩飾聲音裡的輕蔑。「開始吧,先生。」她回到椅子上。安妮夫人沒有力氣斥責女兒。她感覺右側投射而來體諒的目光,轉頭對愛莎微微一笑。她將愛莎的小手握在掌心,輕輕揉捏著。害羞的愛莎,她和她母親瑪蓮的差異就如同筆之於箭。當然這並非意咪著愛莎寫得一手好文章。安妮夫人在黑紗後頭綻露微笑。奇怪,人往往在最不恰當的時刻生出某些念頭來。

  白莫禮抓起一份文件,撫平它的第一頁然後開口說:「這不是個快樂的聚會。第六代史弗伯爵戴艾華的猝死震驚了我們所有人--他的家人、朋友、幕僚。他英勇而無私地奉獻出生命來保衛全英國人民的利益……」

  這時屋內起了陣輕微的騷動。雅蓓感覺背後起了陣氣流。她知道書房門被打開然後闔上。她不在乎。如今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也許是那個法官要來拘提白莫禮,那就謝天謝地了。不,現在不行。因為白莫禮已經開始準備宣讀遺囑了。他的聲音彷彿注入一股生氣,但是她無所謂。他總算開始盡他的職責,這才是重點。

  安妮夫人優雅地側身,用眼角瞄一下書房門口。她回過頭來,吐了口氣,挺直背脊直視著前方,既不偏右也不偏左。

  「……至抄戴家的忠心管家,古柏先生,我遺贈給他五百鎊,希望他能繼續留在戴家直到……」

  他就這麼念著,逐一提起她父親過去及現在的所有僕傭。她多麼希望這部分快點結束。

  白先生突然停頓,抬頭來看愛莎並且咧嘴微笑。他繼續念,聲調變得柔緩許多,逐字逐句清晰地說:「至於我的第一任妻子崔瑪蓮所生的女兒愛莎,我遺贈給她一萬鎊作為生活所需。」

  做得好,父親,雅蓓心想。她轉頭,看見她同父異母的姊姊睜圓了一雙杏眼,驚訝得倒抽一口氣,難掩內心的興奮,啊,是的,父親做得好極了。雅蓓一直不明白為何愛莎沒有和她一起被撫養長大。而她對父親一向深信不疑,當他告訴她愛莎沒有和他們同住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地方而寧願和姨母住在一起,她也就相信了。如今父親留給愛莎一筆可觀的遺產,她感到非常高興。

  白莫禮咬著下唇,由於自己違反了職業信用而感到一股罪惡。但伯爵關於這位長女的最後一段聲明實在是過於殘酷而且惡毒,他無論如何無法開口將它給念出來!「不同於她那浪蕩的母親和貪得無厭的崔氏一家,她將可以自由而真誠地將這筆錢財贈予她未來的丈夫。」真是的,伯爵這麼寫究竟是什麼意思?這種文字他絕無法宣讀出來,永遠不可能。

  雅蓓等著白律師繼續念遺囑,邊不耐煩地用手指輕彈椅子扶手。她猜想接著是父親指示將遺留給她的財產交給某人托管直到她二十一歲生日。她希望托管人是母親。然而她心中另有隱憂,就是家中並無男性成員可繼承他的爵銜.

  白莫禮低頭望著手中字跡精巧的手稿,略微沉思,終於下定決心似念了出來。「最後幾個願望是多年來幾經深思熟慮而歸納出來的。我所列出的條件必須強制而確實地予以執行。我擇定戴格斯,也就是我父親--第五代史弗伯爵的侄孫,亦即他的弟弟戴提默的孫子,擔任我的繼承人,成為第七代史弗伯爵。他將獲得我所有的財產,包括伊善修道院的土地和地租……」

  雅蓓旺怔望著白莫禮,對他的一席話彷彿聽而不聞,第七代史弗伯爵?她祖父的某個侄孫?從來沒人告訴過她祖父有個侄孫。老天,這其中必定存有誤會,那個人甚至不在場啊!肯定的是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突然她記起剛才書房門的一開一關。她遲疑地轉身,一眼瞥見那雙灰眼珠--正是今早她在魚塘邊遇見的那個人。她驚愕得無法言語,久久僵坐著動彈不得。原來他並非私生子,那個該死的流氓,他是真實存在的,這是此刻她腦中唯一的念頭,唯一的理解,他只是朝她禮貌地點點頭,冷靜的表情像是從未遇見過她。

  「雅蓓,雅蓓,」安妮夫人輕拽女兒的袖子。「你得仔細聽著,親愛的。拜託,雅蓓,你必須專心的聽,我很抱歉,但你非注意聽不可啊!」

  雅蓓轉過身子,木然望著母親,又看看律師。他突然臉色泛紅,支吾著說:「接下來的條文是我的繼承人和我的女兒雅蓓兩人所必須共同遵守的。」他的神色彷彿就要中風似的。但他終究穩住了情緒,深吸了口氣,繼續念道:「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戴家的血脈能夠由我的女兒予以延續。為了鼓勵她達成我的願望,我規定她必須在我死後兩個月內和她的堂兄,第七代史弗伯爵結婚,才能保住她的財富和名位。倘若她拒絕在上述期限之內遵從我的規定去做,將喪失一切戴家財產的繼承權。倘若第七代史弗伯爵不願和他的堂妹雅蓓結婚,那麼他便只能保有爵位和伊善修道院,至於其他土地、房產和地租等則視屬未限定繼承人之財產,由我作遺贈安排。在此情況下,我的所有財產,除了已限定繼承人的部分,將全部由我的女兒雅蓓在她二十一葳生日時繼承。」

  「不!」

  雅蓓大叫著跳起來。她臉色慘白,激烈搖著頭。「不,一定是弄錯了。我父親絕不可能這樣對待我,連想都不會這麼想。你在撒謊,先生,你這麼做是不對的!快說,你是在撒謊!」

  「雅蓓,坐下。」安妮用罕見的權威口吻命令道。雅蓓驚訝地轉頭看著母親,緩緩坐了下來。

  「雅蓓小姐,」自律師就,臉上卻不像他對愛莎說話時那樣堆滿笑容。「你那可敬的父親所定下的條件是強制性的。同時我要補充的是,伯爵留了一封密封的信件給你,我向天父保證,除了你父親,沒有任何人看過信的內容。」他說著站起將一隻信封遞給她。她匆匆站起,差點被長裙裙角給袢倒。她將信封緊按在胸口,猛地轉身,將椅子撞翻在地毯上然後奔向門口,當她正手轉勤銅門杷,一隻細長的手抓住她的臂膀。

  「你的行為像個任性的小孩,」新任伯爵對她說,聲音冷若冰霜。「我無法容忍你的言語和缺乏自製的表現,不僅令人反感,更顯示你父親沒有好好管教你。」

  她抬頭,茫然望著那雙灰眼睛--她的灰眼睛--感覺彷彿地獄裡的所有惡魔一下子全衝了出來。這個人在責備她?這個人竟膽敢說她的行屬引人反感?她真想重重咬他的手,但她沒有那度做。「把你的手拿開,該死的混帳!老天,我真恨死你了,為什麼你在這裡而他卻死了?」

  她瘋狂叫嚷著甩脫他的手,衝出書房外並且砰地甩上房門。巨大的顫動將壁爐架上一尊細緻的牧羊女瓷偶震落,在大理石爐床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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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雅蓓一路衝進臥房,無心理會她在書房中引發的騷動和驚愕。她猛力踢上房門,邊詛咒邊上了鎖,站在門前呆愣半晌,無法理解所發生的這一切。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她父親死了,而且背叛了她。他計劃多年的目的竟是為了背叛她,為了強迫她和這個陌生人,長相酷似她的陌生人結婚。

  她無法接受這種事。她憤憤彎身抓起一把凳子,使盡力氣擲向牆壁。凳子匡啷墜地,摔斷了一條腿。突然,她的憤怒彷彿一掃而空,只茫然盯著那強矮凳。這麼做真是太愚蠢了,她想,低頭看著被她捏在掌心的信封。

  她父親給她的信。他會向她解釋這整件事只是個誤會,他會告訴她白莫禮先生宣讀的一切內容其實他已作了修改。他那麼愛她,絕不可能將她交耛一個陌生人。她走向小寫字檯,坐了下來,徒信封裡抽出一張白紙來。她一眼瞥見父親的字跡,忽覺喉頭一陣緊縮。信紙折疊的方式正是許多年前他教給她的,最簡便大方的一種。

  她搖搖頭,開始讀信。

  我親愛的孩子:

  當你念這封信的時候,表示我已不在人世。我知道此刻你正憤憤不平,雅蓓。你必定認為我背叛了你,無疑地我的死所帶給你的哀痛已被憤怒和不諒解所扭曲。我提筆寫這封信時,你正準備由你母觀陪著到倫敦去度過你的第一個社交季。

  雅蓓訝異地停下。這麼說,父親的遺囑是在五、六個月前才寫成的。她回到信上,迅速念著。

  我自己則正要啟程前往伊比利半島去調解某個地區方典未艾的血腥衝突。倘若我能夠幸運地完成這趟任務返回家園,你也就不需要讀這封信了,因為我將會親口告訴你。但我失敗了。原諒我,女兒。現在你慮該已經和你的遠房堂兄、我的繼承人戴格斯見了面。或者,更準確地說,我應該稱呼他是戴格斯上尉,因為他實際上也是個智勇兼具的傑出軍官。不知這麼做是對是錯,我特意對你隱瞞他的存在,直到你到達通婚年齡。不要責怪你母親沒告訴你我已有爵位罐承人這件事,因為我嚴厲禁止她這麼做。伊善修道院是你的家,我實在不忍心讓你認為有個人正等著竊佔你的位置。原諒我不得不對你隱瞞。

  至於你的堂兄,五年來我一直和他保持緊密聯繫,觀察他的表現,好確定他是否有資格作為我的繼承人選。我想你必定已發現你們兩人外貌的酷似,而且我猜你不至於認為他相貌醜陋,因為那等於是在否定你自己的容貌。他和你、我極為酷似,雅蓓;忠貞、高傲而且擁有戴氏家族的頑固特性和堅忍的毅力。我請求你照著我的心願去做。伊善修道院是你的家園,倘若你不願和你的堂兄結婚,便等於放棄了你的繼承權。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但我知道你會倔強地將我的心願視為霸道的命令,意在剝奪原該屬於你的一切權益。這的確是命令,雅蓓,但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

  你需要仔細考慮再作決定。倘若你決定遵從我的心願去做,將使得我的生命別具意義。當你和良知交戰時千萬別忘了這點。同時也別忘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愛你。

  再會,我親愛的女兒

  雅蓓不自覺地走出臥房,越過庭院那片翠綠草地,來到老修道院遺址的南端,繞過一條寬石徑進入規劃工整的戴家墓園。她穿越歷代祖先的成列墓碑來到位於墓園中央她父親的新牆前。天使長加百列的雕像守護著那兩扇沉重的橡木墓穴門。

  雅蓓握住精緻的門環,拉開了門然後溜進光腺暗淡的墓穴中。她在父親的空棺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面頹然坐下,伸手撫著棺蓋上父親的名字。

  當薄暮籠罩整個墓園,伯爵拉開墓穴門,走進裡面。他睜大眼瞳來適應那昏暗的光線,隨後發現雅蓓蜷縮在那裹,像個小孩般沉睡著,雨腿縮在裙子裡,雙臂輕擱在父親的棺上。她顯得那麼脆弱、那麼無助。他痛恨這景象,痛恨自己五年前承諾了那件事。

  他移到她身邊蹲下,看著她被一身黑衣密密包裹著,臉色顯得益發蒼白。她在夢中呢喃著不知什麼,突然握緊拳頭,接著又鬆開。她頭上的髮夾掉落,鬈曲黑髮一路垂落肩頭--和他同樣漆黑的頭髮。他發現她沒有裂顎,她父親也沒有。他好奇她是否也有酒窩。他一向討厭自己那對酒窩,直到他看見她父親的酒窩--當然那是十分罕兄的,因屬他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嚴肅軍人。但是當他展顏微笑甚至大笑,那對深深嵌入他雙頰的酒窩讓他彷彿變了個人。酒窩給了他溫暖的人味,散發前所未有的謙和魅力。

  叫醒她似乎有點可惜。他輕搖她的肩膀,知道等她一睜開眼睛,他對她的所有同情將會一溜煙消失。他不敢想像她會對他說些什麼話,但肯定絕不會是溫和善意的。

  她緩緩醒來,不情願地呻吟著。她張開濃睫的眼皮,發現面前那雙清澈的灰眼珠。睡眼惺忪之中,她倒抽一口泠氟。「父親!」

  他輕咳幾聲,小心翼翼地說,生怕嚇著了她。「不是的,雅蓓,我不是你的父親。是我,格斯,來帶你回屋子裡去。這裡十分昏暗,你錯認了我是極自然的。我很抱歉讓你受到驚嚇。」

  雅蓓兩條手臂亂揮地將他推開,急急站起。她睥睨著他。「是誰允許你進來的?你又不屬於這裡。我真該把門關上的。你好大膽,竟讓我誤以為你是我父親。」她恨自己在他面前顯露喪父之痛。「你沒有讓我受到驚嚇,你根本沒那個能耐。」

  伯爵緩緩站起,努力按捺著性子。他搜索她的臉,發現她腦門浮凸著憤怒的青筋。「我們似乎經常在奇特的地點見面。先是在魚塘,接著在墓園裡。走吧,雅蓓,這裡又泠又陰暗,我們回修道院去。這條路不算短,不遇我們應該有不少話可聊的。」他的態度平靜,甚至有些煩膩,似乎只想遠遠走開去,再也不需要對她說話,再也不需要面對她那張臉孔。

  「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戴上尉。是的,我父親在信裡告拆我你是個傑出的軍官。我猜他一定不遺餘力地提拔你吧?」

  他真想摑她一巴掌,但他只淡淡說:「不,事實上他沒有。」

  「我不相信你。不過我大概別無選擇必須在餐桌上面對你了。」她說著轉身走出墓穴,進入近乎黑暗的夜色之中。

  「雅蓓--」

  她沒有轉身,只將頭一偏,冷冷說道:「別叫我雅蓓。我不想和你說話,因此你根本不需要叫我的名字。」

  「此刻我可以想出大堆名字來稀呼你。不過,為了表示善意,我就稱呼你堂妹吧,如果你願意。這個可以再討論。現在你應該像個淑女,讓我陪著你走回屋裡去,一邊禮貌地談話。千萬別惹怒了我。」

  他耐心等待,但她仍一動也不動。她沒有看他,只低頭盯著鞋尖。鞋帶鬆了。她轉身去繫鞋帶,雨手不太穩定,花費許久才繫好。然後她直起腰桿,依然不看他,轉身便走開去。

  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仔細聽著。我顧意體諒你的喪父傷痛,但是這種孩子氣的任性行為,我絕不能容忍。」

  她不自覺地伸手去揉揉臂膀。她只不過是行為有些傻氣罷了,他想著,鬆開了她。

  「沒錯,」她終於就道。「這裡有些陰冷。我和你一起回去,戴上尉。看來我是別無選擇了。隨你愛談什麼就談什麼。談天氣,談伊比利半島的戰役,談什麼都可以。我根本不在乎,也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我只能說,我的所作所為終究會對你造成極大影響,親愛的雅蓓。」

  她悄悄在身側握緊了拳頭。

  他只說:「千萬不要。」

  她呼吸急促起來,但仍鬆了拳頭。於是他跟著她步出了墓穴,隨手關上橡木門。雨人沈默無語地通過墓穴來到紫杉木小徑。雅蓓仰望在夜色中依然輸廓分明的樹影,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早就知道這項安排,對嗎?早上在魚塘邊,那時候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當然。伯爵在幾年前便找上了我。我得說他對我的品格及個性作了極其嚴格的觀察。我想他甚至訪談了我的情婦、朋友和敵人們。他恨不得將我的每根骨頭都拆開來仔細研究。」

  「如果我父親沒有殉職,他是否打算把你介紹給我認識?」

  「是的,」他略微思索,轉頭看著她說。「你父親每回提起你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我原本期待迎接我的是個甜美的天使,期待感受你的高貴氣度和溫暖的天性。我期待我的靈魂在你的照拂下發光。他對我說你比多數男子都來得聰明,說你的直覺和決斷力比他更加敏捷,說他教你下棋,而你兩年不到便擊敗了他。他還說你的膽識和勇氣不下於我。總之,他認為你和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過,在遇見你之後,堂妹,我才領悟一件事,也就是為何他非等到最後一刻--等我們到達適婚年齡時才讓我們見面。因為他太瞭解你了。」

  「適婚年齡,」她直視著前方,喃喃說道。突然她抬頭望著他說:「就算你是地球上最後一隻蟾蜍,我也不可能和你結婚的。」

  「我想蟾蜍總比無賴好一點,」他歎了口氣。這一切簡直荒謬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她又就:「我父親在寫給我的信裡也提到適婚年齡這個字眼,真是奇怪的巧合呢,先生,你也用了這字眼。」

  「不足為怪。你父親經常向我談起你。我沒有讀過他給你的信,因此你該明白你父親和我確實經常談起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也同意遵從我父親的指示?」

  「你並不愚蠢,堂妹--」

  「我不是你的堂妹,別那樣叫我。」

  「那麼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我稱呼你先生,你稱呼我女士。」

  「好吧,女士。你該知道,和你結婚對我極為有益。我有錢,別誤會我是個貪財的人。只管安心,因為你的父親若是發覺這點,恐怕早就將我剔除在他的女婿人選名單之外了。我有錢,只是不足以負擔伊善修道院的維護所需。如今我已是吏弗伯爵,這理所當然是我的責任。我有義務不讓這座古老建築倒塌成廢墟。我們的婚姻不僅能挽救伊善修道院,我敢說也能挽救你。你總該仔細考慮過你父親遺囑所列出的條件了吧?」

  「你是說你願意為了即將獲得的財富而和我結婚?」她的語調平淡僵硬。他聽不出半點憂心的意味。

  他聳了聳肩,點點頭說:「這的確足以構成強烈的動機,而且令人無力抗拒。不過話說回來,你自己也同意可以由這椿婚姻中獲得益處啊!」他發現她又捏緊了拳頭,不覺一陣憤慨。他一直全然地坦誠待她,一如她父親待他一樣,而她呢?算了,他決定不再容忍,她不值得他這麼做。

  「倘若你不和我結婚,女士,恐怕你會發現自己落入身無分文的窘境。也許你不明白身無分文的真正涵義,那麼讓我坦白告訴你,它的意思是,縱使你擁有再多貴族世家的淑女風範和教養,光靠著高傲和自尊,你是無法生存的。」他說著冷泠打量她。「不你以你的容貌--如果長豐滿些--也許會被哪個富商納為情婦也說不定。」

  她縱聲大笑起來。「你的這些意見,只是男性的淺見罷了。不過我看你也只有這種程度了。你知道嗎?先生,從我在魚塘邊看見你睡在草叢裡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歡你了。在書房裡你拉住我的手臂差點將我的袖子扯破,我對你的厭惡可說又加一層。至於此時此刻,若是我手中有把刀,我早就將它刺進你肋骨裡了。我父親錯看你了,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你令我作嘔,去死吧!」

  他語帶譏諷地說:「你真令我失望,今天早上你的語句精采多了。儘管你由衷地厭惡我,儘管我令你作咂,儘管你希望我去死,但我說的全是真話。倘若你拒絕和我結婚,你將必須在兩個月內離開伊善修道院。如果你以為我會允許你這個窮親戚留在這地方,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將會親自將你踢出去。畢竟,讓你繼續留在我的土地上對我沒有半點好處。事實上這片土地已屬於我所有。至於早上的事,至於書房裡發生的事,你毫無抗辯的餘地,因為我是這地方的主人,而你什麼都不是。」

  雅蓓突然感到極度不舒服,腹部一障痙攣,酸液湧上喉頭。她原本身為史弗伯爵之驕女的美好世界一瞬間崩解於無形。他說對了一件事,如今她是一無所有了。他是主人,而她什麼都不是,她跪倒在小徑旁的草坪上開始嘔吐起來。由於這一整天她吃得極少,因此只是一徑乾嘔,渾身打著哆嗦。

  伯爵驚駭地止步,望著她,不禁連聲詛咒起來。他錯將她的憎惡態度視顯高傲自大的浮誇表現。她父親的死,他的突然出現,加上她父親遺囑的不尋常規定--這些對她而言都是極大的打擊和震驚。他犯了大錯,不該這麼地不留情面。她還太年輕,難以承受這一切。她

  必定覺得受到她父親的背叛而無比困惑、難過吧!

  他伸手護住她顫抖的雙肩,輕輕撥去她頰邊散落的髮絲。她似乎無視於他的存在。當她終於停止嘔吐,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來,一言不發地遞給她。她頭也不抬,抓了手帕擦拭著嘴巴。

  「雅蓓--」

  「叫我女士。」

  他不覺莞爾。「好吧,女士。可否讓我扶你站起來。天色已黑,你母親會擔心的。我答應她要將你平安無損地帶回家去的。唔,也許有一點受損。」

  他的口氣多麼輕鬆。平安無損?她感覺自己由裡到外千瘡百孔。來吧,雅蓓,站起來。天色如此昏暗,他看不清你臉上的恥辱的。他看不清你的真面目的。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撐起身子站了起來。

  伯爵扶住她的臂膀。她想掙脫開去,但被他牢牢抓住。「我不需要你扶!」她尖叫一聲,突如其來地一轉身,捏緊拳頭揮向他的胸膛,激憤得有如受困的野獸。他鬆開手,倒抽了口氣,並非由於疼痛,而是出於驚愕。「打得好。謝謝你沒有命中我的肚子。」

  她跑開去,一頭亂髮在肩膀、背後蹦跳。

  尖銳的碎石穿透她細薄的羔羊皮鞋鞋底,難忍的黥痛使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然而她繼續奔跑,彷彿死神就在背後緊追下捨。這時她面前出現一處小土坡,但她狂亂的心思並未意識到前路的崎嶇。她腳下一絆,向前衝撞,兩手急忙在空中亂撈一陣來求取平衡。她本能地將雙臂擋在臉孔前方來緩和跌撞在地時的衝擊。小徑的碎石穿破她的衣袖,刺入她臂膀的肉裡。她驚呼一聲。那股肉體的痛楚直闖心門,剎那間,由於父親的死而累積多時的悲哀淚水潰決而出。灼燙的眼淚滾落臉頰--這是自從多年前她父親不顧她的求情,仍用槍射殺她心愛的小馬以來第一次落淚。從小所受重視榮譽、輕鄙懦弱表現的嚴峻教養已徹底瓦解。

  伯爵幾乎在她跌跤的同時趕至她身邊,發現她衣裙污損,上頭血跡點點。他隱隱感覺她的啜泣並非由於皮肉傷痛的緣故,同時他猜想,她也並非輕易落淚的那種女孩。他不打算開口安慰她,而只是輕歎一聲,攙扶她站起然後將她攬入懷裡。

  他感覺她全身僵硬,猜想她大概又會試圖掙脫開去,於是緊緊攬住她,大步繼續前行。

  雅蓓並未掙扎,因為突然的擁抱讓她驚愕得無法動彈。除了父親,從來不曾有任何男人擁抱她。她感受著他臂膀的力量以及堅決的意志和自信,相形之下加倍突顯出她內心的空蕩虛無。

  伯爵在前庭草坪邊緣停步,望著屋子那方燭光通明的成排窗口。

  「從西側入口是否有樓梯通向你的臥房?」

  她點了點頭。

  正當他們踏上門前階梯,大門突然敞開,安妮夫人在門口向他們揮手,表情驚惶不已。

  「格斯,謝謝老天,你找到她了。我們真是擔憂得不知如何是好。快帶她進來,快!」

  他低頭在她耳邊說:「我很抱歉,女士,看來是避免不掉了。我原本想盡力替你遮掩,但她是你的母親,我絕不敢違逆一個做母親的。我實在抱歉,但事實如此。」

  她沒有答話,仍然僵直得像根木棍。他喊叫:「是啊,夫人,我找到她了,我這就帶她進屋裡去。」

  安妮夫人沒有尖叫或者陷入歇斯底里。她那雙藍眼珠上下打量著女兒,看見她頰上的泥土混合著鮮血和淚水。「老天!」她輕呼一聲,隨即恢復冷靜。

  伯爵感覺雅蓓緊抓他的外衣,像是很想躲進他衣服裡消失掉似的。他感覺到她的強烈羞恥,於是趕緊說:「她沒有受傷,安妮,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什麼大礙。布萊恩醫師還在嗎?也許該讓他替她檢查一下。」

  雅蓓收拾僅存的一點自尊,勉強抬起頭來面對母親。「我不需要布萊思醫師替我檢查。我真的沒事,母親。就像他說的,我只是笨拙地跌了一跤,受了點小傷。請你放我下來,先生。」

  「好的,女士。」他將她輕輕放下。

  她兩腿一軟,所幸被他及時撐住。她抬高下巴,一手擱在他肩上,慢慢讓他扶著走進屋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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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6: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布萊恩醫師為已經淨身更衣的雅蓓檢查過後,直起腰桿,笑容可掬地說:「親愛的小雅蓓,儘管你摔得狼狽,我倒是看不出你身上有什麼傷口。也許會這裡那裡酸疼個幾天,但不怎麼嚴重。不過我還是堅持你應該好好休息一晚。」

  她一向敬愛他,因為是他將她迎接到這世上來的,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痛恨自己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弱者,但此刻她的確從頭到腳都在發酸發疼。她看著他拿一隻小藥瓶,謹慎量了幾滴到一杯水中。和父親一樣,雅蓓痛恨病懨懨,因為伯爵經常灌輸她,懦弱的人總是喜歡利用各種疾病來引人關注。向輕微的病痛屈服是缺乏意志力的表現。「我不要吃鴉片酊,你要餵我吃那個,對嗎,先生?」

  「是的,只有幾滴而已,親愛的。」

  「不要,拿給塔克太太吃。我知道她喝茶的時候常常加這東西,說它能讓她的腳舒服些。 」

  「又在發號施令了,」布萊恩醫師微笑著說。「你很擅長這種事,不過這次不管用。我不希望你母親將我撕成碎片。而萬一我沒有妥善照料你,她就會那麼做的。對嗎,安妮?」

  安妮走上前來,用一種篤定得令雅蓓感到不安的口吻說:「安靜,雅蓓。這一天也夠磨人的了。發生了那麼多變化,有太多事需要你仔細想想。我可不希望明天看見你由於失眠而目光呆滯的樣子。把這杯水喝了。」

  雅蓓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冷靜決斷對她說話的人竟是她親愛的母親。

  「母親,真的是你在說話嗎?不對啊,母親。你從來不提高嗓門說話的,你總是那麼溫柔。你從來不爭辯或反抗。我不習慣這樣,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

  「也許以後你就會懂了,」安妮夫人的聲音有點高亢,又帶著調侃意味。

  「雅蓓,你比塔克太太的腳更需要這個。把它喝了吧!立刻暍光,否則你得準備應付萊恩跟我。」

  雅蓓儘管對母親的不尋常表現感到不可思議,但仍毫下遲疑地喝光整杯水。安妮夫人忍住笑意。從前的她果真那麼軟弱?她只要端起架子雅蓓就會乖乖聽話?「我會讓葛絲來照顧你的,親愛的。如果你需要什麼,搖鈴就是了。」安妮夫人說著彎身親一下女兒的臉頰,柔聲說:「原諒我沒有告訴你關於格斯的事。我愈來愈擔心你的不知情,但那是我對你父親的承諾。我試圖勸他改變心意,但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你也知道的。」

  「是嗎?父親對任何事情都是那麼固執己見嗎,媽媽?」看見母親沉默不語,她歎了口氣。或許父親的確如此。她時常祈求自己能夠擁有父親的堅強意志力,可是看看他的意志力給她帶來了什麼?她必須在兩個月之內和一個長相酷似她、酷似她父親的人結婚。這個人甚至比她的父親更高傲自大而且冷酷,她恨死他了。

  該怎麼辦才好?

  「晚安,小雅蓓。」布醫師微笑著拍拍她的臉頰。他的手掌堅實而有力。那是她從小就熟悉的溫暖手掌。

  她睡覺之後母親和醫師一起步出臥房,邊細聲交談著。

  布萊思醫師輕笑著說:「我可開了眼界了,」他俯首對安妮夫人說。「你竟然對雅蓓下令?而她竟然乖乖服從了?真令人難以置信。莫非你變成了女巫?如果我仔細觀察也許會發現你有一隻黑貓親戚。」

  她笑而不答。他知道她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那表情代表什麼,他熟悉她的每一種表情。「你偷走了你女兒的鋼鐵意志。我從來沒見過你如此果決呢,安妮。我真高興。」

  安妮夫人歎氣說:「你說得沒錯。過去我一直是個軟骨頭,對嗎?」

  「唔,不對,不盡然是。只是伯爵和雅蓓的專制和活躍掩蓋了你的光彩。在伊善修道院安妮夫人的個性似乎是不存在的。」

  「他們是那麼相像。有時候我不禁懷疑,這些年來我究竟是如何度過的。」她皺眉久久望著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然後深吸口氣,抬頭面對那張長久以來獲得她絕對信任的臉孔。「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小孩,而雅蓓則是擁有權威的母親。我時常感覺面對她時有種無奈,彷彿她在忍讓、包容我似的。當然,你也知道伯爵的感受。」她驚訝地發現她說這話時不帶一絲哀傷。

  布萊恩強抑心中的怒意。「是的,我知道。」她沒有察覺他緊繃的下巴和暗淡的眼神,但他知道,即使她發現了,也不會有半點訝異的。

  安妮夫人在廳堂中央停步,緩緩環顧四周。有文藝復興時期的手工雕刻屏風,牆面掛滿和戰爭有關的所有裝飾物--鎖子甲和頭盔、水牛皮戰衣、火繩槍,以及內戰中敵方曾經使用的老舊戰備。褪色的法蘭德斯壁毯上描繪的戰爭場景依舊生動。古老的燭檯經年飄送的灰

  藍煙霧將天花板的樑柱熏得黝黑。

  「這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她高聲說。「我一向痛恨伊善修道院,雖說我無法否認它的美麗。這大廳裡充滿英國的歷史,然而我感覺不到一絲驕傲或榮耀。親愛的朋友,你說我偷取了雅蓓的強大意志。我想告訴你的是,萬一她被迫離開伊善修道院,我不敢想像她會發生什麼事。」安妮夫人面露憂色。「這屋子的每個角落、每塊磚瓦都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你所謂的她的鋼鐵意志也和這屋子密不可分。正因為如此,我必須態度堅決地讓她明白,她的父親沒有背叛她,他盡了全力想讓她留下來。」

  「這麼說,你認為她應該依照她父親的要求嫁給新的史弗伯爵?」

  「噢,是的,萊恩,她非和格斯結婚不可。」

  情況出乎他的意料。他俯看著她,突然很想伸手觸摸她耳鬢的柔軟金髮。但他只輕咳了幾聲,說道:「照今天的情勢看來,我得說一切似乎正合你的心意。」

  「雅蓓落淚了,」安妮夫人說。

  「我很難相信,但她真的哭了。是由於她對格斯的憤怒而哭?或者是她終於為父親的死而哭了呢?她從來不哭泣的,你也知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但這似乎是好現象。」

  他們進入天鵝絨室。

  「格斯,愛莎,」她朝兩人露出溫柔且甜美的笑容。「希望我沒有讓你們等太久。」

  「沒有,親愛的夫人,」愛莎說著走向繼母,羞澀地說:「雅蓓還好吧,夫人?」

  布醫師說:「她睡著了。等到明天她就會恢復元氣了。」

  「真可惜,」伯爵說。「你確定嗎,先生?她有沒有可能惡化成稍具常識和理性?或者友善一些?若是這樣我會非常替她慶幸的。」

  安妮夫人忍住笑意,皺眉看他一眼,轉身問愛莎:「你是否已經和勳爵好好彼此熟識了呢,親愛的?」

  她注意到格斯的訝異表情,是新頭銜的緣故,她想。他一時還無法適應。

  「噢,不,還沒有呢,安妮夫人。因為勳爵必須去換件乾淨衣服。他和雅蓓爭吵,弄得全身髒兮兮的。我們剛剛相處了一會兒你和布醫師就進來了,不過他似乎是個好人。他起初稱呼我女士,我告訴他既然我和他是堂兄妹,他可以叫我愛莎。」

  「我喜歡女士這個稱呼,」伯爵說。 「不過如果你喜歡我稱呼你愛莎,我必須先徵得安妮夫人的同意才能這麼做。」

  「女士?」安妮夫人將頭一偏說道。「我覺得這稱呼很可怕,會讓女人顯得老成。就叫她愛莎吧,格斯。」

  「謝謝。你想坐在那張金紅色的絲絨椅子上嗎?愛莎?我不敢坐,怕它會倒塌。」

  安妮夫人坐在一張考究的茶几前。「你的茶裡要加乳酪嗎,格斯?或者加糖?我們必須學著適應你的習慣。」

  「什麼都不需要加,安妮。」他說。

  「喜歡單純的事物,嗯,爵爺?」布萊恩舉起茶杯向伯爵致意。

  「在伊比利半島期間我們除非能抓到一隻走失的山羊,否則少有乳品可食用。至於糖和檸檬則是連看都沒看過。必要時一個人是可以回歸最簡樸的生活的。」

  布醫師十分欣賞這位新伯爵。他不像前任伯爵那麼浮誇而且殘酷。他也是個高大的男子,但舉止間透著自在優雅。儘管他那張銅褐色的臉孔散發著探險家的野性,此時那套正式的黑色晚裝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得突兀。他身在客廳和身在戰場似乎同樣地舒坦從容。伯爵感覺到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轉身回望布醫師,綻露詢問意味的笑容,瞬間柔和了他的臉部線條。

  布醫師開始覺得安妮夫人的心願十分合理。伯爵或許正是適合雅蓓的理想丈夫。至少他不會放任雅蓓凌駕在他之上。反過來說,倘若他和前伯爵一樣,認為女人的唯一功能是生兒育女,她很可能會拿槍射他--或者他和前伯爵一樣,認為一個紳上可以隨心所欲地背叛妻子。

  伯爵對安妮夫人說:「你將這房間佈置得真好,安妮。叫做天鵝絨室,對嗎?」

  「謝謝你的讚美,不過我不敢當,因為這房間已經許多年沒有改變了。這些絲絨仍然十分美麗,對嗎?這是伯爵的第一任妻子瑪蓮的點子,我覺得絳紅色絲絨和金色的搭配非常出色。加上那些雪白的圓柱,有時候我感覺似乎隨時會有個國王從幃幕中走出來。不過希望不是喬治國王,他太瘋狂了,可憐的人。」

  伯爵啜了口茶。濃郁而香醇,正是他喜歡的風味。他問愛莎:「你是否計劃在伊善修道院定居下來呢?」

  愛莎將茶杯擱回碟子上。「噢,不,爵爺。我是說,也許閣下非常仁慈地不介意我住下來,不過現在我有能力做其他打算了。」她朝他微笑說。「我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這確是事實,安妮夫人一再地向我保證這是事實,我沒有聽錯。這不是一椿誤會。也許我父親畢竟對我是懷著一點關愛的吧!安妮向我保證他的確是的。我一向不相信他關心我,但他終究證明我是錯的,對嗎?」

  這問題似乎難有解答。她父親留給她的一萬鎊遺產。

  「是的,」伯爵最後說。「顯然他是關心你的。你打算如何運用你這筆財富呢,愛莎?到巴黎旅行?在羅馬買一間別墅?」

  「我還沒有決定,爵爺。」她說著瞥一眼安妮夫人。夫人立即接口。「事情是有著許多可能性的,格斯。不過我想愛莎應該會樂於在倫敦待一陣子。當然,我會陪伴著她。」她略微停頓,然後正眼看著他那雙灰眼珠。「等你和雅蓓結婚後,我們便會打定主意的。我們不會留在這裡礙你們的事。」

  伯爵將左眉高高挑向太陽穴,而這正是雅蓓繼承自父親那裡的一個習慣動作。安妮暗暗心驚。他們的長相是那麼酷似,她只希望他們可別相互以兄妹看待才好。對於安妮的無禮言語,他毫無回應,但她知道他有話說。

  在古柏撤下茶盤之後,布萊恩醫師湊近安妮夫人,細聲說:「不要操之過急,親愛的。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伯爵想對你說些什麼;我看見他把話吞了回去,是件好事,甚至可說是好預兆。」

  「格斯非常清楚他手上的籌碼。他一定會拚了命將雅蓓拖上紅毯的,你看著吧!」

  「萬一她不中意他,我不知道我們能怎麼辦。」

  「我們只管靜靜旁觀等待就是了,萊恩。我不認為格斯會蠢到將這件事給搞砸。我們等著瞧吧!事實上我們也只能這樣了。」

  布醫師看看正和伯爵恭謹談著話的愛莎。「你沒告訴我你打算和愛莎一起離開這裡。」

  安妮夫人突然感覺內心深處一陣悸動。她眨眨眼皮,別開目光不看他.一段久遠的記憶湧現心頭,她心血來潮地說:「你記得我生雅蓓那天的狀況嗎,萊恩?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知道在幾小時之久的痛苦掙扎當中你一直陪伴著我。我知道你始終沒有離開我。我記得你不斷鼓勵我,即使在我一心求死的關頭你依然不停地激勵我。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一命 。」

  他永遠忘不了那段漫長的折磨,害怕她難產而死,對伯爵的不在乎感到憤憤不平。「不,」他緩緩說。「我不知道你竟然記得。當時你的狀況非常危急,我想你應該是處於昏迷狀態之中,什麼都不記得了。」她真體貼,他心想,特意要他知道他是受歡迎的,而旦永遠都受歡迎。他突然站了起來,想離開這地方。他無法承受她的善意。「時間不早了,安妮,我還得順便到柯克家去檢查一下他的腹痛。大約是三十分鐘的騎程。柯老頭說不定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我這個年紀,他還稱呼我孩子呢!」

  他不想憶起那些往事,安妮夫人望著他,心裡想著,對我而言那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但他只不過是我的醫師,如此罷了。我讓他覺得尷尬,可能是。她隨著站起,抬頭來勉強露出輕鬆的微笑。「明天再來,萊恩,就算是為了探視雅蓓的復元狀況。我希望你來,因為我可不想再聽見你和她爭執了。」

  「好的。」

  安妮夫人用手按著他的手臂,再度感受到那股難以言喻的愉悅。她羞澀地說:「明天你若是願意留下來晚餐,我會非常高興的。我會讓廚子做一道閹雞,你最喜歡的,搭配杏仁醬和小洋蔥。」她的丈夫最討厭閹雞,現在她決定每週至少吃一次閹雞。

  你不欠我任何人情,他真想向她大吼。「隨你的意,夫人,」他淡淡說道。經過多年的練習,他早已學會將許多想法隱藏不露。他像安撫病患那樣地拍拍她的手背。「那麼明天見。」

  「噢,不對,爵爺,不是這樣的。雅蓓總是那麼完美,我才是既魯莽又笨拙的一個。我常常不懂該如何與人應對,真希望我能跟雅蓓一樣,那麼充滿自信。請原諒我,我實在是疲倦極了才在你面前打呵欠,跟你毫無關係,真的,爵爺,呃,格斯。」

  安妮夫人連忙替繼女解圍。「別理會勳爵說的話,親愛的,他只是在逗你開心罷了。至於雅蓓,她的確有自己的個性,而且我很高興你的個性不同於她。你們兩個都是好女孩。好啦,回房間去吧!」她牽起愛莎的手,湊近低聲說:「明天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商量,親愛的。好好睡一覺。」

  愛莎一雙深色的杏眼一亮。

  「噢,我會的,安妮夫人。我一定會睡得跟死人一樣。」她說著轉身向伯爵極盡恭敬的一鞠躬,然後幾乎是跑步著離開了天鵝絨室。

  「你應該去當外交官的,安妮。」伯爵目送著愛莎的背影,轉頭說道。

  「啊,那種工作應該留給像你這樣勇敢又機智的男人。」她說,腦裡仍是布萊恩,以及那些陳年往事。

  「的確,不過我想不會一直如此的。」

  「什麼不會一直如此?」

  「你的心不在焉。沒關係的。啊,布萊恩醫師真是魅力十足的男子,對戴家又忠誠不二 。 」

  他知道得太多了,她心想,只淡淡點頭,沒有回應,他不像她丈夫那麼冷酷疏遠,只會對她大呼小叫,甚至有幾次和她同處一室卻渾然不會察覺她的存在。

  伯爵細細品味她的反應,隨即轉移話題。「我認識你的丈夫不止五年了,安妮。我覺得奇怪他從來沒提過他還有一個女兒。她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他停頓不語。

  「但是什麼,格斯?說啊,儘管說出來。」

  「好吧,如果你真要我說。她極度渴望被愛,渴望受到關注。她可說是毫無心機,倘若不多加小心是非常危險的。」

  「當然,你說得對。她的父親,伯爵不准她和我們一起住。她還只是個小女孩時便收拾行李到肯特郡去和伯爵的姊姊凱珞同住。這些年來我一直和這孩子保持著密切聯繫,不過當然這是不夠的。我相信凱珞盡了全力照顧愛莎,但就像你說的,她極度渴望被關愛。」安妮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心想要補償愛莎過去所受的所有委屈。」

  「可是伯爵究竟為什麼會如此對待她呢?」

  「我也常常覺得疑惑。我的結論是,他必定是太愛雅蓓了,不想被任何人瓜分掉他的愛。再也沒有人可以獲得他的愛。」安妮夫人補充說:「而且,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對崔家似乎懷抱著怨恨。也就是他第一任妻於瑪蓮的娘家。伯爵一向不是個容易寬恕他人的人。你知道的。」

  「這麼說來,難道你不覺得奇怪,他竟會留給她一筆一萬鎊的遺產?」

  「沒錯,我非常訝異。也許他對過去心生懊悔,但是我不敢確定。恐舊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做了。啊,格斯,請原諒我對於你和雅蓓的事表現得那麼急切。布醫師不太贊同我的做法。他說你識大體地二話不說,但其實心中十分為難。」

  「只有那麼點為難。」伯爵搓著下巴,凝視著壁爐中的橙紅火焰。「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多少選擇餘地。雖說我在幾年前便下定決心要和雅蓓結婚,但事到臨頭還是免不了一陣惶惑。但你知道的,安妮,我會盡力去善待雅蓓。」

  「倘若我不是這麼相信,親愛的格斯,我必定會發揮頑強的母性反抗這椿婚約的。雖然我對伯爵的狡計不敢苟同,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做法是最好的解決之道。你知道,在白莫禮律師為了等候你來聆聽遺囑而拖延時,我依然必須守口如瓶。今晚我和雅蓓談了談,我想她已經開始稍能諒解她父親的動機以及我的刻意守密了。不過這事對她依然是一大衝擊,而且恐怕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安妮。」

  「謝謝,但這並非事實。只是經過這許多年我漸漸變得講求實際,如此而已。歲月會讓人變得實際,你知道。也許伯爵不該對她隱瞞,你也知道他的顧慮。」

  「是的。他擔心一旦雅蓓知道有個外人等著繼承父親的爵銜,一定會難過極了。」

  「是的,她父親反覆考慮,只因為擔心她。記得他告訴我,他絕不允許她有權利被剝奪的感覺。」

  「現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我們只能靜待事情發展了。噢,對了,格斯,你對你的新家園感覺如何?」

  他大笑。「我感覺受寵若驚。這輩子我從來不會被如此眾多的家僕圍擁著。今晚我更訝異地發現這屋子的山形牆垣和煙囪筒彷彿數也數不清。」

  安妮腦中閃過一段記憶,輕笑著說:「你得問問雅蓓那些山形牆垣的確實數目。她八歲時有一天衝進書房中,驕傲地向她父親宣佈,伊善修道院總共有四十個山形牆垣。她是那樣一個好強而且充滿活力的孩子,永遠頂著頭亂髮,膝蓋總是佈滿刮痕。原諒我,格斯,我也不知道為何突然憶起這些事來,都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伯爵說:「沒關係。若是你能多告訴我一些關於雅蓓的事,肯定會有幫助的。從一開始我就不認為這樁婚姻是輕鬆愉快的事。」

  「你說得沒錯。既然你想多瞭解雅蓓,我就說給你聽。回到關於山形牆垣的往事。在那之後不久,她父親送她到康瓦耳去和姑婆海蒂同住。她一離家伯爵便請來泥水匠和木匠為修道院加了一片山形牆垣。當雅蓓回家來,興奮地跳進他懷裡,他卻擺出無比嚴酷的臉色來對她說:「好女兒,看來我必須為你請個數學教師了。四十個山形牆垣?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雅蓓。」她一句話都沒說,跑了出去,足足兩小時不見人影。她父親心焦如焚,幾乎要開始厲聲自責的當頭,那個小流氓跑進門來,渾身髒污,氣喘吁吁的。她直挺挺站在父親面前,兩手插腰,皺著眉頭高聲說:「你怎麼可以耍詐呢,父親?不准你否認,我已經把泥水匠帶回家來,他可以做我的證人,以前的確是有四十個山形牆垣的。」我記得從那天開始,伯爵便不再抱怨沒能生兒子了。他經常將雅蓓帶在身邊,甚至打獵時都讓她坐在馬的前座,用教人膽戰心驚的速度衝出去。」

  伯爵將頭一仰,大笑起來。 「現在究竟有多少個牆垣,安妮?」

  「在雅蓓的要求下,伯爵將那第四十一個山形牆垣拆除了。她真是個小暴君,現在依然沒變。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格斯。你必須學著適應它。」

  伯爵站起來,伸展四肢然後往壁爐架一靠,雙手插在口袋裡。「你說得對,我懷疑我是否能容許她對我頤指氣使。我從來沒見過我母親,因為她在生下我之後就死了,因此我生命中從來沒有任何人命令我做這做那。我想我不會允許她這麼對我,安妮。但是,再說吧!」

  安妮若有所思地說:「她的跋扈,我想正是她魅力的一部分。只是委屈了白莫禮律師,我怕她對待那可憐人的方式宣讓他頭疼個好一陣子。」

  「是的,想想看她聆聽父親的遺囑內容之後所承受的可怕衝擊,」他想起早晨和雅蓓的初次邂逅。也許那是更大的一次衝擊吧!

  「這倒是好的開始,格斯。瞧你,已經在為她的倔脾氣辯護了。」

  「倔脾氣嗎,夫人?這種字眼用來形容你的女兒未免太溫和了。不,應該說她是個精力充沛、堅毅不屈的女孩,加上有如聾山羊一般的敏感度。」

  安妮偏著腦袋,啞然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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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6: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次晨,雅蓓步下伊善修道院門前台階,心情無比沮喪。她無從適應目前的處境,痛恨極了這種處境。一早醒來她便不斷以各種角度思索著這件事。她必須和新伯爵結婚,否則就得離開伊善修道院。然而她內心深處清楚知道,她離不開自己的家園。至於新伯爵,她不喜歡他,不想看見他,不想和他說話,甚至根本不希望他存在,但是她明白她勢必得和他結婚。

  讓它去吧!

  她通過偌大前庭的拱形長廊,沿著條窄徑來到早餐室。以前只有她和父親會一早來吃早餐,如今她只能單獨面對她最喜愛的車莓果醬和吐司。

  「雅蓓小姐。」

  手正擱在門把上的雅蓓轉身,看見塔克太太一手拿著大壺咖啡,另一手端著大盤吐司朝廚房走來。

  「早安,塔克太太,你氣色真好。我真高興你和往常一樣為我準備了早餐。請別忘了草莓果醬。今天會是晴朗的好天氣,你說是嗎?」

  「是的,當然嘍!雅蓓小姐,我的氣色很好,而且很晴朗,我是說,今天的天氣會很晴朗。」塔克太太雪白衣領上的圓下巴微微顫動著,鼻樑扭動了幾下以避免眼鏡滑落。「今天你感覺好點了嗎?我得說我不太喜歡你臉頰上的擦傷。至於你的下巴,就和你小時候的膝蓋一樣嚴重挫傷。不過當然,還是漂亮的小下巴。」

  「我很好,塔克太太,真的,下巴和其他一切都很好。」她對這位管家微笑說道。她實在忍不住。早在雅蓓出生之前塔克太太就在戴家服務了。同時她也習慣了塔克太太的說話方式。本地的牧師就極不習慣。每次不巧遇見她,他總是拚命翻白眼。

  雅蓓推開餐室門然後退向一旁,讓塔克太太先走進餐室,她不希望她將咖啡灑了或者掉落吐司。

  她跟著走進門,抬頭一看,驚愕得呆立在原地。只見新伯爵端坐在餐桌上位,也就是她父親的座位,面前堆滿一盤盤炒蛋、培根和罕見的牛腰肉,正專注讀著一份倫敦報紙。她的驚呼聲吸引他抬頭,發現雅蓓顯然對他的在場不表歡迎,於是站了起來。他禮貌地說:「謝謝你,塔克太太,早餐已夠豐盛了。請代我向廚師致意。這牛肉烹調得真是恰到好處。」

  「好的,爵爺,」塔克太太向他屈膝行禮,香腸般肥滿的手指不安地扭動了一陣,便走出餐室,和雅蓓擦身而過時拍了拍她的肩膀。雅蓓回頭喊叫:「請別忘了我的草莓果醬!」

  「你也一起用餐嗎,雅蓓小姐?我是否可以這麼稱呼你?」

  「不可以。」

  「好吧,女士。你坐這裡好嗎?」他拉開鄰座的椅子問道。「從你的表情看來,不好。我猜你情願端了早餐到馬廄裡去吃。除了在我身邊哪裡都可以。不過,若是你願意留下來,我會非常感激的。有些事關你我利益的話題極需我們一起討論,雖說在你看來可能是討厭的話題。」

  她緩緩坐下。她別無選擇。她很想不理會他,但這麼做對她沒有好處。畢竟她終究得和他結婚的。

  她最好和他談談,反正遲早都得談的。

  「你一向這麼早就吃早餐嗎?現在還非常早,你知道,比一般人所謂的早還要更早,也許你通常習慣晚一點才吃?也許是因為這是特殊的日子所以你才一大早起床到處遊蕩?」

  「抱歉,女士,我一向這麼早。請坐下,我的牛肉就快涼了。」他笑著說,一眼瞥見她的騎裝,又說:「我不只習慣早起,也喜歡趁早去遛馬,就在用過早餐之後。看樣子你也有同樣的習慣呢,女士。也許這對我們的未來是個好跡象?」

  雅蓓無法迴避。「也許是吧!」她說著讓他服侍她入座,開始替她在盤裡裝盛炒蛋和培根,然後才坐回椅子裡。餐盤一側擺著草莓果醬。可是塔克太太如何知道她會坐哪個位子?啊,一定是他告訴她的,當然是。她開始給吐司抹果醬。

  「你會不會覺得,先等主人坐穩之後再開始大吃大嚼是比較禮貌的做法?」

  她不自覺握緊了餐刀。主人?應該用叉子插進他的胸口。不,他不夠資格讓她為了一句嘲諷而殺人。不,插他的手臂比較適當。「你並不是主人,先生,」她說。「你只是選對了父母和出生時間的幸運兒罷了。」

  「你也是,女士,」

  「但我沒有自稱是女主人。我只是個可憐的受害者,被最愛的父親強迫踏上婚姻的祭壇。」

  他相當高興聽見她語出機智,而非滿口詛咒。

  「既然如此,」他看著她舉著叉子停在半空的手。「等我先咬一口吐司。好了,繼續吃你的炒蛋吧!啊,你真的喜愛那種果醬,對嗎?有什麼特別?」

  「非常特別。小時候廚子就開始做這種果醬了。我常常偷偷溜進廚房,看她將果醬塗在圓餅、餅乾和所有點心上面。」

  他吃下厚厚一片牛肉,重新拿起報紙,低頭繼續讀著。

  「請把咖啡壺遞給我好嗎?」

  伯爵緩緩抬頭。

  「當然,如果這是男主人該做的事。」她說。

  「當然是的,女士。我開始相信一個主人為了維持場面和諧似乎什麼都得去做。不過我懷疑你是否願意拿我當作一家之主?你的咖啡。」

  一家之主?詛咒他的灰眼珠,和她酷似的灰眼珠。她說:「啊,也請遞給我一、兩張報紙好嗎?」

  「當然,女士。據我的理解,女士們是不適宜讀報紙的,除了宮廷版和社交版之外。不過,你是伊善修道院的雅蓓小姐。作為一個得體的主人,我實在不該給你任何指示。是否有個版面是你偏愛的?」

  「我不想冒犯你,所以你只要將你讀過的版面拿給我就可以。」

  「拿去吧,女士。」他將報紙遞給她時瞥見她手背上的刮痕。還有她下巴、臉頰上的傷痕。不知她被衣服遮蔽的美好軀體上還有多少別的傷痕。想起她的軀體,他嚥下一口咖啡然後嗆了一下。她轉頭冷泠盯著他看,直到他停止咳嗽。

  「萬一你嗆得臉色發紫,我保證一定會採取行動的。」她說,聲音柔和得有如早餐室的嫩黃色窗簾。

  「謝謝你,我好多了。我只是有些失神,沒什麼要緊。你的傷已經好多了吧?來,多吃點蛋,你需要多長點肉。」

  「我父親經常說女人不該長太多肉。他說那樣非常惹人厭煩。」

  「惹誰厭煩?」

  「紳士們吧,我想。」

  「那麼紳土們該不該長肉呢?」

  「我認為,」她篤定地說。「紳士們可以為所欲為而不需擔心招惹任何人。畢竟,當男人依然是家庭的金錢來源時,有哪個妻子會冒險對丈夫說她討厭他的肥下巴和圓肚子?」

  「有道理。但我能接受。你可以盡情吃。如果你吃得夠多,我就會給你零用金。」

  她眼白一翻,丟開報紙並且任由它滑落地上。

  「看你今天的表現讓我鬆了口氣,但一點都不驚訝。昨晚布萊恩醫師向我保證今天你便會回復成原來的你。由於這話令在場所有人都打起了哆嗉,我猜想你原來的樣子必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大快慰。」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別人眼裡是一種酷虐,我才不是。唔,也許對你來說算是,但那是非常自然的。我不喜歡你,我希望你趕快消失,我知道你必須住在這裡,因為現在你是伯爵了,但我沒有必要接受這種事。你可惡!」

  她的叉子在手中顫抖,但迅速舉向嘴邊。

  「你說了不少,其中許多字眼其實是我想向你說的。不過我是個紳士,彬彬有禮,而且我是主人,不得不如此。你想和我一起去遛馬嗎,女士?當然,是在你吃完早餐之後,我就快吃完了。我想到處去看看我的產業。如果你願意勉為其難陪我一起去。」

  她很想拒絕他,她希望他騎馬騎得遠遠的然後迷路,或者被馬摔到小魚塘裡,但是這不太可能,因為魚塘只有幾呎深。「我帶你去四處逛逛,」她說。「我並非不講理的人。」

  他將眉毛一聳。那是她的習慣動作,也是父親的習慣動作。父親,她喉頭一緊,努力嚥下那股苦澀的酸水。

  他察覺了,並且知道她絕不會樂於自己的情緒被人窺見。他說:「太好了。你打算騎哪一匹馬?我派人去通知馬房。」

  「伯爵的馬。」她不假思索地說,仍然一臉惆悵。

  他不喜歡她這個模樣,於是他說:「啊?你不認為乘坐附加馬鞍有些不舒服嗎?當然,我並不怎麼介意和你共乘一匹馬,至少在你變豐滿之前不介意,到時候那可憐的馬兒恐怕會不高興馱著我們兩個。」

  真是狡詐。她瞪著他,那神情彷彿想用餐桌布蒙住他的頭讓他窒息死掉。他朝她咧嘴一笑。

  「你是故意那麼說的,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你的馬。我是指『伯爵』,也就是我父親的馬--」

  「你是說『路奇』。」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就是它。」

  「我准許你騎『路奇』。」

  「我的槍法非常準確。」她說著倏地站起,將椅子猛推向後,就像前一天下午在書房的憤怒舉動。

  「倘若你能善待我的傢俱,我會非常感激你的,女士。」

  她找不到字眼來反駁他,因為她累了,因為她最近習慣了挫敗感。此時她只能呆望著他,希望他發現她眼裡的殺氣騰騰。

  他站了起來走向她。「來吧,女士,你不覺得今天早上我們已經拌嘴得夠久了嗎?通常我吃早餐時是不允許有人反駁我的。」看她沉默不語--事實上她在磨牙齒--他笑著說:「我想把『路奇』當作禮物送給你。不久我們將改稱它是伯爵夫人的坐騎。」

  「啊,好張狂的說法。」

  「當然,我是個張狂的男人。」她哼哼鼻息,他確定他聽見了。那是大笑的前兆。她對父親的哀傷終究會漸漸淡化的,緩慢地,但終究會淡化的。而且他能夠幫助她,只要她願意。奇怪的是今天早上他不再認為她是個悍婦了。經過前一天和她惡意對峙之後,他覺得彷彿已到地獄走了一遭。他不相信一個男人可以在這種女人的摧殘下存活。然而今天不同。今天他逗得她幾乎大笑起來。今天他發現了她的機智,甚至聽見她妙語如珠,他掏出懷表來看,「一起走嗎,女士?」

  「好的,」她緩緩說,瞄一眼他下巴中央的裂口。「我也一起去。」

  布萊恩醫師動也不動地看著安妮夫人提起裙擺跨過一小叢盛開的玫瑰花,美麗的腳踝。事實上他認為她身上的每一吋都是美麗的。她沒有戴帽子,一頭濃密的金髮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如黃金。她右手握一把玫瑰花枝,臉上似乎煥發出新的健康光彩,這不是他的錯覺,他知道。

  當安妮夫人小心翼翼跨過花叢,她想著不知萊恩在哪裡,時間不早了,而他連個消息都沒有。她抓牢水仙和玫瑰花束,抬起頭來微微皺著眉頭。她發現他就站在數呎之外,靜靜望著她。只是望著她,他站在那裡看她有多久了?她的臉一直紅到髮根。真是傻氣得可以,她都已逕三十六歲,不該只因為他站在那裡盯著她瞧就臉紅的啊!

  太荒謬了。她近乎尖叫著說:「萊恩,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古柏的觀察力卓越。我剛剛才到,真的。」事實上他已經到達了一陣子,但是有何差別?

  「噢,那麼就無所謂了。」這麼說他並非一直在那裡瞪著她看。真無趣。她希望自己可以像雅蓓那樣流暢而熟練地吐出一長串詛咒來,但她辦不到。每次她嘗試這麼做,腦中便浮現母親的臉孔,彷彿在斥責著她。甚至她只要輕輕吐出一句最溫和的詛咒,母親就急著要地喝湯嗽口。

  她該說些什麼才不至於令他尷尬?「我以為你今天忙著探望病人,沒空來了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除非為三胞胎接生,否則我絕不會爽約不來的。讓我替你拿著那支可怕的花剪好嗎,親愛的?」

  「好的,謝謝你,萊恩。」她將花剪遞給他,發現這麼個簡單的動作無意間觸動了記憶的環扣,兩人之間的關係彷彿回到往日,他再度變成她的舊日好友。她的老友。聽起來有些令人沮喪。然而她從未發現他那身深褐色燈芯絨套裝是那麼合身。他的眼睛幾乎和衣服同色,透著懾人的智慧和幽默,而且似乎在今天顯得格外晶亮。

  布萊恩配合著她的細小步伐,兩人通過美麗的花壇來到前庭草坪。「你的雅蓓好些了嗎?」

  「你是指她的健康狀況或者她和格斯的關係?」

  他輕笑幾聲,俯身對她說:「這個嗎,根據我對小雅蓓的瞭解,此刻她應該已經回復活蹦亂跳了,至於格斯,我相信他鎮得住她。他不愚蠢,我認為他是個精於策略的人。」

  「我不瞭解他的策略,不過早上他們的確一起遛馬去了。我無從知道他們之間的狀況,也沒聽他們提起,不過我很高興看見他們在午餐桌上似乎相處得不惡。」

  「你是說他們不像是要展開拳斗的樣子。」

  「正是。雅蓓不像往常那麼健談,不過,至少她也沒有對伯爵惡言相向,我猜此刻他們正在書屋裡研究伊善修道院的帳本。雅蓓對於經營產業的知識幾乎和她父親一樣豐富。可憐的孩子,從小她父親就拚命灌輸她各種經營理念,當她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向伯爵的經紀人班華特先生發出指令時,那可憐人驚訝得差點將舌頭吞了下去。」

  「他說了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雅蓓告訴我,班先生張嘴望著她,像一條上鉤的鱒魚。雅蓓的父親立刻瞪了她一眼。你知道的,通常他只需一個眼神便能使人就範,唯獨雅蓓例外,至今我還記得他對女兒高聲吼叫而她更大聲吼回去的情景。但不久他們會若無其事走出財務房,像一對好友那樣相互微笑點頭。他尊重她就如她敬愛他一樣,你知道的。」

  「噢,是的,我非常清楚。我曾經好幾次目睹那場面。」他大笑起來,渾厚響亮的笑聲讓安妮手中的水仙和玫瑰花束微微顫抖起來。顫抖?老天,倘若她再不多加自制,只怕一周不到她便會瘋癲了。

  「唉呀,我把愛莎給忘了。她一定會以為我一點都不關心她的,可憐的孩子。我是關心她的啊,只是暫時忽略了她大約十五分鐘。這都該怪你,先生。來吧,我們去找她,午茶時間也快到了。」她根本不在乎午茶時間或者任何事情,但她明白自己負有義務,至少多數時間是如此。該死。

  他點點頭,接著突如其來停下腳步,仰頭大笑起來。

  「你怎麼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親愛的安妮,你就要成為史弗伯爵的富孀了。你,一個富孀,真令人無法置信。你看起來像是雅蓓的姊姊而不像她的母親。那些好管閒事的老貴婦一定會對你指指點點,巴不得你變得又老又醜。」

  「我覺得自己愈來愈有婦人的威嚴了,也許不久我就會長出灰頭發來。老天,你認為我是否該拔掉它?你認為等我老邁之後會不會變成禿頭?」

  「儘管拔吧,我答應萬一你有需要我一定會替你買幾頂假髮的。而且我現在就要開始扶你一把。這是我的臂膀,讓你依靠用的,等你老得無法走路時,我會給你買一支木杖來。」

  她看不見自己閃爍有如狂野的德國華爾滋的眼神,但他看見了。他滿心喜悅。啊,不只是喜悅。他是亞瑟王。他是沉浸在愛中而幾乎忘了呼吸的幸運兒。

  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呆望著她微啟紅唇。「木杖,多麼可愛的想法,萬一有人敢冒犯我,我就可以用它來敲那人腦袋了。」

  愛莎並不認為安妮夫人已不再關心她。她也不認為安妮夫人出了意外。事實上,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安妮夫人身上。她的手停在針線工具上,兩眼茫然盯著前方,似乎忘了她正繡著的美麗緞布。上頭的圖案是繽紛的花卉團團繞著一片小水塘。

  她正癡想著在倫敦等著她的種種趣味。舞會、晚宴和朵麗街上演的戲劇,太多新鮮事物等著她去做、去觀賞。她的一萬鎊遺產足夠她在倫敦社交界立足了。有了安妮夫人這位著名軍事家的遺孀作伴,所有社交名流的大門都將為她而開。美好的憧憬讓她興奮得幾乎忘了她天生的羞澀和優柔寡斷。

  她皺皺眉頭,突然想起嬌西。她多麼希望她的老家僕別再叨絮著戴氏一家大小的是非。畢竟她父親已經證明了他對她的愛,不是嗎?他留給了她那麼大一筆遺產。愛莎歎了口氣。嬌西只是有點老了,腦筋糊塗了。今天早上嬌西還叫她瑪蓮呢!

  她相當清晰地說:「靠近窗口一點,瑪蓮。你這樣動來動去,教我如何替你縫補裙子呢?」

  愛莎決定不提醒這位老家僕她不是她的母親瑪蓮。她順從地靠向窗口。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伯爵和雅蓓。「噢,你看,嬌西,」她指著窗外。「雅蓓和伯爵來了。看看他們的馬,他們騎得多麼威風。」的確,那一對駿馬正風似地通過門前車道,踏上前庭草地。「他們在競跑呢!啊,雅蓓贏了。我的天,瞧瞧她的馬快速衝刺的樣子。啊,真令人興奮。」愛莎顫抖起來。對她來說馬是難以掌握、神經質的牲畜,善變而讓人無法信任。她討厭馬,但是她永遠不會向雅蓓承認這點。

  愛莎聽見雅蓓的勝利歡呼傳來,看她不需人扶持,輕靈地跳下馬背。啊,她是那麼優雅,裙擺飛飄著,嬌西則瞇著雙水濛濛的眼睛湊近窗口,就著燦亮的清晨陽光遠眺草坪,不以為然地喃喃念著:「就跟父親一個模樣,魯莽又自大。不像你是個淑女,小甜心。瞧她跳下馬的姿勢,活像個男人。還有那個新伯爵,他竟然在鼓勵她呢,真是的,看他大笑的,不久他就會煩膩的。男人不喜歡好強又莽撞的女人。不久他就會開始對她大呼小叫的,一旦他們結了婚。而她會乖乖順從,因她別無選擇,瑪蓮也是別無選擇,我知道。」

  愛莎沒聽進去,她帶著些微嫉妒想著,雖然她比雅蓓年長一些,卻似乎缺少了什麼--彷彿上天待她不夠周全,忘了多賦予她一些美貌,或者機智。唔,也許她的機智比可憐的嬌西多一些。

  愛莎將思緒拉回現實。她的雙手依然在針線上頭,真是荒謬,她想,竟然對雅蓓產生妒意。畢竟,得到一萬鎊遺產的人是她呀!簡單明快,她不需要做任何事來作為交換條件,這筆錢完完全全只屬於她一個人。而雅蓓呢,如果她不遵從父親的指示,也就一無所有了。雅蓓將必須和新伯爵結婚。這念頭讓愛莎起了陣哆嗦。她覺得新伯爵跟他騎的那匹紅棕色雄馬一樣可怕。那麼高大而且駭人。每次他一踏進屋子就似乎要佔滿所有空間。她突然莫名地一陣戰慄,某種微妙的興奮和恐懼使她加速了呼吸。老天,這是不對的,不是嗎?她捏緊了縫針,急急繡起一朵鮮黃花朵來。

  她埋頭工作著,直到安妮夫人和布萊恩醫師漫步走進天鵝絨室,並肩親密交談著。她感覺他們之間似乎起了些變化,她無從瞭解的微妙改變,無所謂,他們老了。也許他們在談論治療關節痛的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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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7: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太精采了,愛莎,你把莫札特彈奏得太美妙了。」布醫師大聲鼓掌喝采。

  伯爵暗暗吃驚。這樣一個害羞的女孩彈起琴來競能散發如此熱情。老天,愛莎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在她那溫和的外表下蘊藏的是怎樣狂野奔放的情感?

  愛莎站了起來,臉頰泛著粉紅,興奮面對著那一張張笑臉。他們全都在微笑望著她呢!他們全都欣賞她的表演。而今天她的確彈奏得格外出色,深深沉醉在激越昂揚的樂章之中。但是,他們當真也喜歡嗎?

  將近十點鐘,就在安妮夫人準備回房休息時,伯爵突然對雅蓓說:「輪到你了,女士。你也為我們彈奏一曲吧!」

  雅蓓放聲大笑直到淌出淚水來。「如果我為你們彈奏,你可得為你的慇勤付出可怕的代價了。你會祈求手中有棉花好用來塞住耳朵,你會祈求我最好突然昏死在鍵盤上。」

  「才不這樣呢,雅蓓。」安妮夫人慈愛地說,並且努力保持公允的態度。她憶起以往陪著雅蓓練琴的痛苦時刻,一邊溫柔開導一邊咬牙切齒。但是她已盡了力。只是,結果十分恐怖。

  「啊,母親,是否到了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她說著回頭對伯爵說:「我連彈奏最簡單的八音階都會走音呢!就算花一輩子去練習都無法正確辨認音符的。承認吧,母親,這是家族的恥辱,我非常抱歉,但這是事實。」

  「可是,雅蓓,你無論做什麼都非常出色,」愛莎驚訝地說。「不,我不相信你不擅於彈琴,一定是你太謙虛了。來,讓勳爵瞧瞧你多麼富有才氣。」

  「親愛的小白鵝,」雅蓓對她同父異母的姊姊溫和地說。「你才是戴氏家族裡富有才氣的一個。我寧可聽你彈奏,也不願看見他們衝著我害怕地搗起耳朵。而且相信我,愛莎,伯爵甚至會難受得仰頭嗥叫。」

  愛莎不死心。「也許你可以彈豎琴?」

  「想都別想。」

  安妮夫人高舉著雙手。「這是我的失職,我的所有努力全都化為烏有了。天知道,我真的盡了全力啊!做母親的該怎麼做才好呢?」

  「你可以愛我、在所有別的方面讚美我,」雅蓓迅速走過去擁抱母親。「就算所有人都不贊同你這麼做,你還是要堅持到底。好嗎,親愛的?」

  「我會的,雅蓓,」安妮夫人說。「無論格斯如何對我抱怨你今天和他賽馬贏了他,我還是會告訴他停止抱怨,因為你是十全十美的。我會叫他別哀聲歎氣。我會對他說若是你肯彈奏任何一種樂器,那是他的福氣。可以嗎?」

  「就這麼告訴他,媽媽。太完美了。你實在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母親。」

  在安妮夫人為大夥兒分派茶點之後,布醫師問伯爵:「你在伊善修道院的第一晚過得還好嗎?」

  伯爵身體前傾,雙手縮在膝蓋之間。「你問得好,先生,因為我的確度過了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你是故意的,」雅蓓指著他說。「你想引人注意,於是故意這麼說。表演得真好,我必須承認。看看你,像個演員,渴求著觀眾的注目,一點都不知羞恥。

  「這只不過是我的另一項天賦罷了,女士。不,說真的,我認為那只是出於我的幻覺。你們應該都非常熟悉我臥房中那塊奇特的飾板--死亡之舞。」

  「噢,可怕的東西,」愛莎的茶杯跌回碟子裡。「我記得小時候就看過它。那時候我真的相信魔鬼就在那裡面。他的手中揮舞著下知什麼,也許直到現在魔鬼還在。」

  「我不確定是否真有魔鬼,」伯爵說。「但是非常奇怪。睡覺前我特別仔細觀察它,想瞭解其中的意義,但沒有任何發現,直到入睡前仍在苦思卻不得其解。」伯爵略微停頓,看著布醫師說:「那全是我的錯,當時已接近黎明,我突然清醒,覺得房裡有動靜。我點亮床頭的蠟燭然後走去察看房間各個角落,一無所獲,只看見那片飾板上的可發怖骷髏獰笑著。接著令我感覺荒謬的事情發生了--我聽見壁爐方向傳來一聲奇怪的悶響。我舉高蠟燭,但沒看見什麼。接著我聽見一聲尖細的聲音,類似新生嬰兒的聲音。在我還未來得及反應之前,又一聲尖叫響起,彷彿就在我身邊。不是嬰兒,而是女人的叫聲,極其刺耳而且悲苦。然後便回復了寂靜。直到現在我仍不敢確定究竟是真實或者幻覺。但是我得說,當時我幾乎無法入睡。所幸當我終於睡著,倒並未夢見怪異的景象。」

  伯爵環顧四周那一張張詫異的臉孔,不禁感到一陣內疚。

  安妮用一種柔的母性語調說:「那不是你的幻覺,格斯。你聽見的是伊善修道院的鬼魂。你所描述的情形很少見,而且只發生在伯爵的臥房裡。嬰孩的哭聲和女人的痛苦尖叫都是實際存在的,只是我們對他們可說一無所知。」

  「你該不是故意要害我作噩夢吧,安妮?拜託,我承認我害怕得冷汗直流,心跳加速,真的。我多麼希望有人告訴我那完全是昨天晚餐的燉包心菜在作祟。」

  「昨晚餐桌上根本沒有包心菜。振作一點,先生,那全是真的。」雅蓓說。「你說的事情我父親至少已經遇見過十幾次了。據說在兩百多年前,那時候伊善修道院還不是戴氏家族的產業,這裡住著一位名叫費柏的勳爵。他是個生性殘虐的惡霸,性格狂放而且飄忽不定。故事發生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有個僕傭來到本地一位產婆的家中,要求她跟他走。她由於害怕而拒絕了,但是他強迫她,蒙住她的眼睛,用馬車將她載離數哩之遠。當馬車終於停下,她被拖著走上一段台階,通過一間大廳,登上大段筆直的階梯,進入一個房間。」演技也不差的雅蓓突然停頓,環顧眾人一周然後壓低了聲音繼續說:「當僕傭解下她的面罩,她看見一個婦人挺著巨大的肚子躺在床上,壁爐邊則站著個低頭沉思的男子。那婦人痛苦尖叫著,讓產婆忘了恐懼,衝上前去幫助她。

  「經過漫長的掙扎與折騰,孩子終於誕生。令產婆震驚的是,壁爐前的男子突然衝到床邊,抓起嬰兒然後拋向熾烈的火焰當中。孩子驚聲啼哭,女人見狀,尖叫一陣之後虛脫地昏了過去。

  「僕傭捉住產婆,再度蒙住她的眼睛然後將她送回她的小屋,」雅蓓近乎心悸地說。

  「老天,這故事我已經聽過不下十遍,但每回聽總是起一身雞皮疙瘩。直到現在還是。」

  「老天!」伯爵驚愕地望著她。

  「不過這故事倒有個符合正義的結局。」安妮夫人說。「這位產婆記住了沿途的一些聲響,甚至記得階梯的數目,因此她帶領法官來到伊善修道院。儘管法官找不到具體的行兇證據,因而使得費柏爵士逃過法律的制裁,但事情並未就此終結。據說不久之後的某個夜晚,費柏爵士瞼色慘白地衝出臥房,一路奔向馬廄然後跳上一匹他所飼養的烈馬。沒人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次晨費柏爵士被發現慘死在馬蹄下,就在老修道院廢墟後方的一座小山丘上。從此人們將那處斜坡稱作費柏遇難坡。我只有一次鼓起勇氣走到那地點去探看。我知道那裡陰魂不散。到了那裡你能感覺到森冷的怨氣滲入你皮膚裡。」

  愛莎微微顫抖著說:「嬌西曾經告訴我費柏爵士的故事,可是我不相信她。她說我母親聽過一次那個女人和嬰孩的尖叫聲,是真的嗎,安妮夫人?」

  「沒錯,是真的。不過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安妮夫人說。「好啦,談夠了神魔鬼怪。有誰想再喝杯茶?」

  「鐵石心腸的女人,」布醫師說。「我猜今晚你們每個人都會聽見怪聲響,但是我除外。我將會睡得又香又甜,腦子裡只想著晚餐的美味羊肉。我該告辭了。」

  安妮夫人跟著站起。「我嘛,除了睡覺什麼都不想做。」她說著轉向愛莎。「來吧,親愛的,我們一起送布醫師出門,然後我再送你回房去休息。你看起來有些倦了。」

  雅蓓看著他們互道晚安然後離去。突然,屋裡只剩她和伯爵兩個人。她很想回房去,但心想他必定會認為她在閃避他。她確實想要閃避,但她無法忍受被他看成膽怯的人。她看著他起身,大步走向酒櫃。他實在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身量頎長健壯,舉止間透著優雅。他回頭,發現她正盯著他瞧,立即回報以粲然一笑,問道:「想喝雪莉酒嗎,女士?」

  「好的,謝謝你,先生。」她將雙腿縮在裙下,用手支著下巴。確定鞏固好防禦措施之後,她說:「你表現得十分冷靜。倘若我是你,我一定跑到馬廄去睡覺。」

  他將酒杯遞給她,笑著說:「相信我,若不是怕你鄙視我,我早就向布醫師要一帖安眠劑了。你會因此而鄙視我的,對嗎?」

  「我父親從來不需要安眠劑。也許他應該吃藥的。每次我聽這故事總是背脊發涼。至於誰鄙視誰這種事情,先生,真是再愚蠢不過的想法了。無疑地未來將有更多傻話從你嘴裡冒出來。」

  這麼說她是接受了事實。他吁了口氣,但仍佯裝冷酷地說:「只因為我試圖討你歡心,你就說我是愚蠢?別否認,女士。還有,聽你提及未來讓我感到振奮。喝你的雪莉吧,別對我皺眉頭。別因為被我識破了心事就皺眉頭。」

  「祝你健康,先生,」她說著仰頭將雪莉酒暍光。 「希望如此。」

  「你什麼時候肯讓我稱呼你雅蓓?」

  她說:「女士這稱呼比較能讓你對我保持距離。我認為保持距離是件好事。倘若我能想到另一個效果更好的稱呼,我一定會建議你採用的。」

  「但是我寧可和你拉近距離。」

  「我可不這麼想,你太急躁了,先生,過度急躁。」她提高嗓門,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隨即又想,驚恐應該是那些缺乏安全感、怯懦和無助的人們才有的情緒啊!

  「我不介意你稱呼我格斯。」

  「先生這稱呼非常適合你。時間不早了,晚安。」

  「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他逼真地歎了口氣。「你在逃避我,女士。我幾乎要認為你是膽小鬼了。」他放下酒杯,大步走向她。

  她沒有絲毫懼色。「再靠近一步我就用酒杯砸你。」

  「你一向這麼暴戾嗎,女士?」

  「只有在必要的時候,」她昂起下巴說。「離我遠一點,你便能安然無事。」

  這對她而言是一種挑戰。令她吃驚甚至帶著點失望地,伯爵向後退卻。他坐了下來。「這麼說你想逃脫,」他神情落寞地說。「你想坐視我獨自面對臥房裡的可怖鬼魅。」

  這倒出乎她意料之外,他表現出人性的一面。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經過昨晚的可怕經驗,我能夠諒解你的失言。我自己在那房間裡也覺得不舒服。事實上我一向避免進入那個房間。」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的房間是否足夠容納我們兩個呢?」

  「天啊,真是太過分了!」雅蓓說著衝出門外。

  「這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開端罷了,女士。」他笑著說,自信地微笑。她固執而堅強。她是個絕佳的騎者,擅長思考而且富於機智。此外,她還懂得如何經營伊善修道院。她擁有許多他所欠缺的才賦和經歷。也許這對某些男人來說是項負擔,但對他卻是一大喜訊。事實上,他認為她不需要作任何改變。他留意她的胸脯,開始覺得他進行了一次不算壞的交易。當然,這念頭實在粗鄙!

  伯爵的纖長手指不耐地在戴家產業帳本上來回游移。該死!他實在不習慣面對這一長串的帳目數字,以及關於各種投資的細目和所有佃農的地租繳納記錄。他只希望這些數字全部突然消失,就像一周前驚擾他之後便再也不曾出現的伊善修道院鬼魂。

  他往椅背一靠,將筆放下。他的職業是軍人,而不是跟這些數字打交道。啊,羅德裡戈城--那裹正展開一場決定性的戰事。然而,他想,拿破侖仍在繼續蠶食著歐洲。英國已受到法國人的封鎖,而且根據情報顯示,拿破侖的貪婪眼光接著將掃向東方的俄羅斯。

  他卻在這裡,遠離重要的時期,被一個爵銜和龐大的遺產束縛著。伯爵頹喪地搖搖頭,再度回到帳本上。若是雅蓓在場就好了。那天下午她和他一起看帳本,向他解釋地租、農作物市價等等項目,極其詳盡而精確,讓他至少建立起初步的概念。他的經紀人班華特先生對他毫無幫助。那個可憐人面對這成堆成疊的繁瑣資料似乎有些力不從心。

  至於雅蓓,過去一周她幾乎和那些鬼魂同樣無影無蹤。他猜想她每天清晨改在房間裡吃早餐好避開他,並且單獨騎著「路奇」外出,有幾天甚至直到太陽西下才回來。

  他也明智地放任她去。至少他自認為這麼做是明智的。多數時候是雅蓓刻意迴避和他碰面。只是有幾次當他和別人談話時感覺她那雙灰眼睛在偷偷盯著他瞧。

  驟然一記雷響,使得他分散了心思。他站起來走向窗口。濃重的雨雲垂掛在東方天際。但願雅蓓--應該說是女士--不會被豪雨所困。

  空氣突然變得冷凝、沉重起來,暴風雨就要來了。她蹲踞在老修道院廢墟最高聳的一處石堆頂端,沒有離去的意思。鄉麼奇怪,她想,父親一向痛恨這片廢墟,從小她就被嚴禁到這地方來。這也是她唯一違逆過父親的事情了。她對這廢墟有股莫名的愛戀。她伸手輕撫灰白的石塊,憶起童年的種種探險行動。

  如今她不再是小孩,而廢墟也只不過是廢墟罷了。她歎了口氣,這時一滴雨水落在她頰邊。她該怎麼辦才好?當然她明白事實上她別無選擇,但是她多麼渴望有別的退路,能夠讓她擺脫這難堪和苦楚。

  她想起格斯,在心中勾勒他的模樣。他和她就像孿生兄妹,她想,只是他的下顎有一道裂溝。最近幾天他靜靜地退在一旁,任她獨處。她喜歡他這點。事實上她也喜歡他的諧趣、榮譽感和強大的意志力。甚至在他行為像頭傻驢的時候她都喜歡他。甚至當他嘲弄她、拿她當野女孩看待時,她仍然喜歡他。她猜想他應該會是個不壞的丈夫。他將是個棘手人物,當然,和自己共處了十八年,她深知棘手人物是怎麼回事。她不覺咧嘴微笑,同時一顆豆大的雨珠滴入她嘴裡。她繼而大笑,緩緩站了起來。遠處的伊善修道院籠罩在陰霾當中。看來安妮夫人和愛莎是來不及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從唐氏府邸趕回來了。數小時前她看見她們由車伕約翰服侍著登上馬車,還奇怪為何伯爵沒有和她們同行。她很高興他沒有。她很高興她有機會和他獨處。她抖抖裙擺,開始朝著修道院奔去。她已經作了選擇。她決定和他結婚。

  伯爵雙手插腰站在門廊上。「雅蓓小姐沒有騎『路奇』出去?」他問馬伕長詹姆。此時雨勢已如萬馬奔騰,冷冽的風將他白襯衫的袖子吹得鼓起。

  「沒有,爵爺。」

  「好吧!謝謝你過來一趟,詹姆。先找件外套穿上再回馬房。天氣愈來愈涼了。」

  該死!難道她寧願在雨中著涼也不想和他碰頭?原本對她的擔憂突然轉化成憤怒。老天,他真該勒死她,竟愚蠢到在這種天氣跑到戶外去。

  他正斟酌著該用什麼方式掐死她,忽然看見在大片厚毯似的雨陣裡有個人影從馬房朝向前庭草坪疾奔而來。那人逐漸走近,他看清楚了,是雅蓓。她提著裙子向他跑來,兩步便蹬上了台階,劇烈喘著氣。

  她渾身濕透了。他上下打量她然後不以為然地說:「你認為在這種天氣外出是明智的作法嗎?」

  「不,一點都不明智。但是這種事總會發生的,沒什麼大不了。」她說,聳聳肩。

  「你跑去了哪裡?」

  雅蓓拂去前額的濕發,將眉毛一抬,說:「我在雨中跑步。你看,我的頭髮和衣服全淋濕了,連鞋子都浸透了。現在我該上樓去換衣服了,先生。」

  他盯著她的頸子,想像他的手指勒緊它的畫面。

  「說真的,先生,你不該站在這屋外的。天氣這麼冶,你很可能會著涼的。瞧這風烈的。 」

  她說著越過他直接進入前廳。他望著她的背影,扯開嗓門吼叫:「女士,該死,回來啊!我有話對你說。可惡,你竟敢在我面前聳肩膀、挑眉毛!」

  她在燭檯下方停步。他寧可她繼續前進,因為她的衣服就像第二層皮膚那樣貼在她身上,玲瓏的曲線清晰可見。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此刻他正衝著她發怒,不該混雜著其他念頭。

  「是嗎?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她將濕漉漉的鞋子在大理石地板上磨蹭著。「先生,你是否突然變聾了?我以為你有話對我說。」

  「我們三十分鐘後在天鵝絨室用餐,夫人。」他的口氣冷得出奇。「我不希望我的晚餐再延遲了。」

  她咚咚登上樓梯,水漬不斷滴落裙下。突然她回頭俯看他說:「我懂了。你生氣是因為你必須遵守紳士禮節,不能少了我而獨自用餐。我很抱歉忽略了時間,我保證一定盡快換好衣服下樓來。」

  伯爵真希望大廳裡有什麼可以讓他狠狠踢一腳,但目光所及只有兩把十七世紀的精緻木雕椅。它們恐怕比他更重呢!

  他剛喝完一杯白蘭地便看見雅蓓走進天鵝絨室。她一如往常穿著身黑絲綢,看起來卻神采奕奕,同時又純真無邪。他但願他從沒見過她裹著層濕衣的身體。他希望和這個該死的女性保持適當距離。他將會和她結婚,他必須和她結婚,但是除此之外他不願節外生枝。

  他對她近乎無動於衷,至少多數時候是如此。她那身肅穆的黑衣裙一點都顯不出時髦或窈窕。啊,可是她的頭髮,宛如亮澤的水波披在背後,腦後以一隻精巧的黑色緞結固定。他很想伸手握住那髮絲然後將它纏繞在指間,也想將她拉進懷裡,讓她靜靜伏在他胸前。

  但這是行不通的。「唔,希望我不必請布醫師來替你看病才好。」

  他的口氣似乎有些擔憂.多麼怪異。是為了無法準時吃晚餐而苦惱嗎?她促狹地說:「我很幸運地遺傳了我父親的健康體魄。」她走向壁爐前,距離他僅僅一步之遙。她這是在做什麼?試圖觸怒一頭冬眠的熊嗎?他想著,突然感到恐慌起來。不,他不可能會恐慌。

  她的行為一反一周來的模式。她非但不迴避他,反而主動走過移近他。他決定到餐室去。這很合理,因為他向她抱怨過晚餐時間延誤了。於是他轉身走向門口。

  「格斯。」

  他回過頭來,難以置信似地望著她。他一定是沒有聽清楚。為何她的舉止如此怪異?你應稱呼我先生。」他說。

  「是的,過去我一直稱呼你先生。現在你是否會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

  「我認識你只不過一周多一點,我們之間尚未熟悉或親密到可以直呼彼此名字的程度。不。你還是稱呼我先生比較好。」他說,驚訝地發現她舔了舔嘴唇。相當姣好的嘴唇,他心想。

  「我只是試圖表示一點友善罷了。也許你會考慮考慮?也許在晚餐過後?」

  他搖了搖頭。「你不可能是戴雅蓓,」他堅決地說。「你可能是她的孿生姊妹,長年被拘禁在閣樓裡,就在那些山形牆垣底下。」

  「不,她仍然被關著,還上了腳鏢。你沒聽見她哀嚎嗎?不。應該還沒聽過,因為你來之後還沒碰過月圓。只有在月圓之夜她才會哀嚎。」她朝他咧嘴微笑。「好啦,先生,請過來坐下。你跟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得討論呢!」

  「什麼重要的事情?」他呆立原地。「不,什麼都別說。我得先吃晚餐再和你談這件重要的事。」他猛力拉了下鈴繩.

  「我父親曾經說男人的胃對他來說很重要。並非最重要--他不肯告訴我最重要的是什麼--但無論如何,我想我得同意你必須先填飽肚子才能獲得最佳的狀態。」

  他愕然瞪著她,不敢相信這女孩竟如許無知。「啊,古柏,你來了。請派人將晚餐移到這裡來。今晚雅蓓小姐不想長途跋涉到餐室去。」

  幾分鐘後,伯爵低頭凝視著烤肉和新鮮青豆。「完全遵照雅蓓小姐的指示,爵爺。」古柏說。氣味真令人垂涎。

  「你的指示?」

  她點點頭。

  「我不怎麼喜歡烤豬肉,古柏,你是否準備了別的菜餚?」

  「當然有別的菜餚,」雅蓓說。「烤豬肉是廚師每逢週四為我特別準備的一道菜。」

  「那麼就把烤豬肉留著吃吧,古柏,也不必去張羅其他菜餚了。這樣就夠了。」

  勳爵的口氣不大好,古柏心想。但雅蓓小姐似乎不在意,於是古柏決定也不予理會。最近伊善修道院發生這許多劇變,每個人心裡都不好受。倘若伯爵願意大聲詛咒,也許對所有人倒是件好事。總比看見他摔東西出氣好多了。古柏年紀大了,愈來愈不能俐落地閃避東西。在前一任伯爵的手下他常常得學著躲避飛來的雜物。

  古柏直到退出天鵝絨室門外的前一秒鐘才說:「有個信差剛剛來過,爵爺,他說安妮夫人和愛莎小姐決定留在唐氏府邸晚餐,外面的雨勢太大了。」

  這麼說他勢必得單獨和她共進晚餐了,格斯心想。笫一次。他猜想著也許她會狼吞虎嚥。不,應該不會的,尤其從她下樓後的怪異舉止看來絕不可能。他說:「謝謝你,古柏。」

  兩人沉默了約十分鐘。最後雅蓓終於開口:「這烤肉合你的口味嗎,先生?」

  他吃得頭也不抬。他很難說這烤肉令他反胃。

  「還不錯。」他說完又大嚼起來。然後他放下叉子,往椅背一靠,兩手按著肚子,過去一周他不斷地容忍她位居優勢--她也欣然接受而且毫不鬆手--如今取得主控權的是她,而不是他了。他真想大笑。他記起曾經一度感受她的高明手腕,此刻他不得下再度承認這事實。

  「今晚的演出你預演了很久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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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懂,而他也知道她懂,但他只淡淡地說:「過去幾天你一直在躲避我,每次我一走近你就退縮開去。原來你是在利用這段時間準備今晚的表演。你是否已經決定要勇敢面對我了呢?」

  他完全料中她的心思,但她還不準備棄械投降。她緩緩放下叉子,往後一靠--模仿他的動作--將頭一偏。「你知道,先生,你下顎那道裂紋實在相當迷人呢!起初我還懷疑它究竟有什麼特殊之處,但現在我發現了。它讓你看起來更加英俊呢,先生。」

  「你想乘勝追擊?好吧,女士。你是否想湊近一些來端詳我迷人的裂顎?可能你沒注意,我的迷人之處不僅是下巴呢!」

  「相信你對我也會有同感。」

  「在看過你全身貼著濕衣服的模樣之後,女士,老實說你相當令我印象深刻。不過我是個男士,喜歡行動而不願全憑臆測。」

  「噢,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要脫掉衣服。」

  「這倒是個不錯的開始,不過我懷疑今晚適合做這事。來吧,女士。閒扯得夠了。咱們來坐在壁爐邊開始談你所謂的重要事情吧!」

  他領她坐在小沙發上,自己則就近坐下。或許坐得太靠近了些。

  她轉身面對他,用那雙灰眼睛直視著他。「我已經決定了要和你結婚。」

  「連一句導言都沒有,」他說著拉起她的手來開始研究她的指頭。「沒有一點預警或訊號顯示你已決定將我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你可知道你剛剛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男人?不,我看你並不知道。事實上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這和快樂無關,先生。為什麼你要研究我的手指?你在把玩它們。它們只是手指頭罷了。為什麼呢?」

  「你的手指十分可愛。至少在這點上面我們是不相像的。你有一雙優美的手,女士,不同於我的。我們之間不會有快樂麼,女士?」

  「你很清楚我們必須結婚的理由。我願意盡我的義務,你願意也盡你的義務嗎?」

  「義務。有趣的說法。一旦我們結了婚還有更多義務等著我們呢,女士。你是否願意接受我做為一個男人,而不只是個因緣際會和你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不幸男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逐一親吻她的手指。「只是一項預告,女士,」他說著接近她,親吻她的唇。只是輕輕的一吻。她急忙掙脫。他久久凝視那雙灰眼珠,伸手輕觸她的下巴。「從來沒親吻過嗎,女士?」」

  她搖搖頭,已乾的黑髮深濃得如地獄。她怯怯望著他,望著他的唇和被他握著、親吻過的手指。

  「還有別的,相信你也不至於嫌惡。但是這些事急不得。你想再吻我一次嗎?」

  她點點頭。「好的。」

  這次她沒有試圖掙脫,卻將手掌靜靜伏貼在他胸前,感覺他陡地爬升的心跳。他親吻她,依然輕柔,不帶一絲急迫。然後他用手指纏繞著她的髮絲並將她擁入懷中直到兩人之間不留任何縫隙。她略微猶豫,終於用雙臂箍住他的背。

  「這只是部分義務,」他說。「其他的得等我們結了婚再說。盡快和我結婚,女士,否則我可能會受慾念折騰而死。」

  她抬趄頭來看他,不發一語。這倒令她訝異,因為從兩人相識至今她沒有一刻不是咄咄逼人,似乎隨時準備將來者--尤其是他--一拳擊倒。她撫摸他下巴中央的凹痕,仔細端詳著。「部分義務。」她說著湊近吻一下他的下顎。

  「到目前為止我還算喜歡這些義務。」

  「很好,」

  「我也喜歡你的外套,先生。魏斯頓嗎?」

  那是她父親的裁縫。

  「是的。」他繼續摩挲她的頭髮。

  她將額頭靠著他的下巴,深吸了幾口氣,近乎耳語似地說:「我一直好害怕!不是驚嚇的害怕--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因為我沒有善待你,在你面前表現得像個悍婦,至少在我決定遠遠迴避你之前是如此。

  「我想了又想,先生,我認為我們可以試著去營造一段婚姻,良好的婚姻。我會努力盡我的義務的。你認為如何?」

  他大笑著將她摟進懷中。「我認為生命是愈來愈有趣了。讓我們結婚吧,女士。同樣地我也會努力盡我的義務。」

  「也許我們該慶祝我們終於有了共識?也許你可以再親我一次?我一點都不介意的。」

  他揚眉一笑,俯身捕捉她的唇。

  突然他將她推開,因為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朗笑聲,安妮夫人和愛莎走進天鵝絨室,外衣被雨淋得半濕,古柏隨後進了門。

  「雨下得可凶呢,」安妮夫人說著脫下濕外衣交給古柏。「也許我們該留在唐家過夜,但是愛莎和我都想回家來。啊,你們在這裡吃晚餐。可是,老天,你們兩個吃得可真少呢!怎麼,你們可說是幾乎沒吃--」

  安妮夫人突然噤聲。她打量著女兒,然後是格斯。不難想像在她和愛莎走進這房間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雅蓓滿臉紼紅,她可愛的長髮顯然被男人的手掌纏繞過。

  伯爵站了起來。他的慾念瞬間熄滅,感謝老天。「安妮夫人,愛莎,」他說。「歡迎回家。你們想喝點熱茶嗎?」

  安妮夫人幾乎大笑出聲,但女兒的尷尬神情制止了她。愛莎一臉困惑。她皺眉望著同父異母的妹妹,嘴唇扭動著,眼看就要開口發問。「啊,親愛的愛莎,」安妮夫人搶先說話。「我想我們最好回臥房去。」

  愛莎似乎一點都不急著離開。她只想留下來聊天。伯爵說:「是啊,你們兩個都淋濕了。我們明天早上見了。」

  「不,」安妮夫人強忍笑意。「我和愛莎將會下樓來陪你們喝茶。大約半小時後,好嗎,格斯?」

  他真想大聲詛咒,但他沒有。他歎了口氣。「好的,半小時後。」他無法想像安妮竟會如此對待他。啊,瞧她,正自得其樂呢!至於雅蓓,至少三十分鐘內他絕不敢再度親她,否則他恐怕整晚都不願放開她。

  當她們再度回到天鵝絨室,伯爵分別遞給她們一隻水晶酒杯。「祝福我們吧,安妮,愛莎。這位女士剛剛答應了和我攜手共創婚姻生活。」

  「噢,」愛莎說。「難怪你們看起來那麼,唔,不盡然是奇怪,而是有點失神,你們該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像你們巴不得我和安妮夫人立刻上月球去旅行似的。」

  「沒錯,」伯爵說。「但你要知道,當兩個人決定結婚時都是這樣的,他們會希望所有親友都走得遠遠的。」

  「的確是,」安妮夫人說。「我們會離得遠遠的,但還不是時候。」她大笑著高舉酒杯。「祝你們健康幸福,親愛的孩子們。」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將在下週三舉行婚禮。你同意嗎,女士?」他握著她的手,輕捏她冰冷的手指.

  「我同意,先生。可是只剩七天了。」她突然別開目光,低頭不再說話。

  「怎麼了,女士?」

  「我總不能穿著黑色衣服結婚。我該穿什麼呢?」

  他發現她眼裡閃著淚光,趕緊回頭對安妮夫人說:「她說得對。她該穿什麼呢,安妮夫人?」

  「你可以穿帶光澤的淡灰色絲質禮服,雅蓓,綴著珍珠的。這樣就十分合宜了。」

  「好吧!」雅蓓說著迅速站了起來。

  「我真為你高興,雅蓓,」愛莎說。她湊近雅蓓耳畔,悄聲說:「安妮夫人向我保證伯爵是個好人。當然我也知道這點,但人是很奇怪的,你不覺得嗎?誰能夠真正瞭解別人呢?誰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腦袋裡在想什麼?但是別擔心,雅蓓,他一定是個好人。萬一不是,那麼你可以開槍殺死他。」

  雅蓓噗哧笑出。她怎能不笑?父親應該會喜愛他的這位長女的。為什麼他多年來一直和她保持距離呢?她對伯爵說:「我在想,先生,你是否會好好待我?也許連你自己都不確定?你認為我應該已經有了充分準備?你是否覺得我應該在結婚前先把槍擦亮?以備萬一你犯錯時可以派上用場?」

  「給我一次機會,拜託,女士。」

  「我會考慮的。現在我想去遛馬。陽光正燦爛,我不想錯過了。」

  書房門打開,古柏挺著老邁但筆直的背脊走了進來,清清喉嚨大聲宣佈:「爵爺,夫人,有個年輕人來訪。是個外國人,看樣子是個紳士而非商人。」

  「謝謝老天,」伯爵略帶譏誚地說。「什麼樣的外國人呢,古柏?」

  「訪客這時候上門來未免太早了些。」安妮夫人皺眉說。

  「這位年輕的外國紳士究竟是誰呢,古柏?」伯爵站了起來,繞到長沙發後頭,一手輕擱在雅蓓肩頭。

  「他說他名叫崔傑維,爵爺,是愛莎小姐的表兄。他是法蘭西人,爵爺。他是個道地的外國人沒錯。他自稱是崔柯伯爵。」

  「我的天!」安妮夫人跳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瑪蓮的家人已經全部在革命期間喪生了。愛莎,這位年輕紳士應該就是你母親的外甥了。」

  「外甥,嗯?」伯爵說。「既然如此,古柏,快請這位伯爵進來。」

  幾分鐘後一位面貌俊美的年輕人隨著古柏走進書房。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體格結實頎長,穿著件優雅的淡黃色軟牛皮長褲和亮閃的黑色赫斯長靴。髮色濃黑,眼瞳深邃。格斯不由自主注意起雅蓓對這位年輕人的反應。

  她朝這位伯爵微笑著,其實心裡想這必定是個絨褲子--那只鑲著寶石的手錶未免過於浮誇,雙手戴的多只巨大戒指讓他顯得有些女性化。他的襯衫高領幾乎觸及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接著她接觸他的眼神--黑眼珠流露著聰慧、幽默和些許神秘,以及隱藏在眉宇間的一絲邪氣。整個人散發著大膽浪漫的氣質。她不禁想著詩人拜倫大約就是這個長相。

  「這位是崔柯伯爵。」古柏向大伙宣佈。這位年輕紳士看起來比愛莎年長不了多少。他環顧著眾人,面露歉意的微笑,然而,雅蓓心想,其實他心裡毫無歉意。他的自信和傲氣不下於格斯--這個她認識僅僅一周、即將在下周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安妮夫人優雅地起身,伸出手去。「真是一大驚喜,親愛的伯爵。我沒想到瑪蓮還有親人在世。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握住她的手,屈身親吻她的手背。法蘭西禮儀,她想,這是很自然的,畢竟他是法國人。「我才是榮幸之至呢,夫人。但願你能原諒我在你哀悼期間前來打擾,不周我不久前才獲知伯爵的不幸消息,我希望能親自來表達我的慰問之意。不知你是否介意?」他那溫柔暢滑的語調使得在場的三位女性暗暗決定原諒這位入侵者。

  「快別這麼說。」安妮夫人說。

  「你一定就是史弗伯爵了,爵爺?」崔柯伯爵鬆開安妮夫人的手,轉身問格斯。

  「是的,我是史弗伯爵。安泥夫人說你是伯爵前妻的外甥。」崔柯伯爵微微欠身鞠躬。

  「老天,」安妮夫人說。「我的禮貌到哪裡去了?親愛的伯爵,讓我為你介紹你的表妹愛莎,也就是瑪蓮的女兒;以及我的女兒雅蓓。」

  安妮一點都不訝異連她那平時習慣於淡漠的女兒,都露出嬌美可敵玫瑰花的笑靨來迎接這位充滿魅力的年輕紳士。至於愛莎則只點點頭,避開一步讓雅蓓先開口。

  「雖說我們不是親戚,伯爵,」雅蓓坦率地直視他。「我一點都不介意你來。事實上我相當高興見到你,先生。」

  伯爵給了她迷人的一笑。他沒有吻她的手背,而只是向她鞠躬行禮:安妮夫人認為他的確修養良好。然後他轉向愛莎。「啊,我親愛的小表妹,這實在是我的幸運,終於見到崔氏家族僅存的唯一親人。你和你的母親一樣美麗,有著同樣甜美的笑容,同樣溫柔的眼神。我父親留著一幅她的畫像,從小我經常仰望著那幅畫像。」

  伯爵沒有握她的手,卻將雙手輕擱在她肩上然後親吻她的兩頰。愛莎立刻紅了臉,但她沒有退縮。她抬頭望著他,又驚又喜似地。

  伯爵退後一步,環顧大夥一周,展開手臂作擁抱狀。「你們這麼仁慈地對待我這個陌生人。儘管我只有小表妹這一個血親,感覺似乎是,你們都是我的家人。」他說著流露出含蓄的期盼神情。

  格斯從三位女性的殷切眼神裡瞭解到他的職責,於是他說--那聲音在雅蓓聽來嫌冷淡了些。「那麼就容我邀請你在伊善修道院作客一陣子,先生,如果你沒有其他要務得處理。當然若是你有--」

  「我原本打算和朋友前往蘇格蘭去狩獵,」伯爵迅速說,那法國式的誇張手勢讓格斯真想敲他一拳。「不過我向你保證,爵爺,留下來將帶給我更多愉悅。」

  從這一刻開始,格斯堅信崔傑維應該被槍斃。

  「太好了,伯爵。」雅蓓說。

  「啊!請稱呼我傑維。非常不幸地,我的爵銜只是--名下副實的空名號。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只不過是被那個可惡的拿破侖拆散了家庭而移居國外的可憐人罷了。」

  「多麼不幸。」愛莎說,眼裡真的泛著淚光。

  老天,格斯心想。他真想嘔吐。

  「是的,但我熬了過來,而且我會繼續熬下去,等待那個柯西嘉暴君挫敗或戰亡那天,好索回原該屬於我的一切。你真是個天使,親愛的愛莎,如此具有同情心。多麼酷似你母親。我的姑姑瑪蓮一向是個溫柔可愛的天神。」

  格斯咬牙強忍著詛咒的衝動.儘管如此,這年輕人聲音裡的某種安撫意味令他豎起了耳朵。他發現那雙黑眼珠停駐在愛莎身上時隱隱露出類似算計的光來,不禁酸澀地想起愛莎的一萬鎊遺產。這位法國伯爵的穿著倒像個富家子,這讓格斯更加譏諷地想著,也許不久伊善修道院將湧進大批催債的生意人。

  「親愛的孩子,」安妮夫人輕拍他的臂膀。「午餐時間就快到了。我會派人去替你將行李提進來。我們可以利用整個下午好好熟識一下彼此。」

  崔柯伯爵衝著她露出孩子氣的一笑,蓄意地,格斯心想,激起安妮夫人的母性本能。當他邊親吻她的手邊說:「我是你的奴隸,夫人。」的時候,格斯感覺他又想嘔吐了。

  到了晚上,格斯確定這位年輕人絕非任何人的奴隸。相反地,似乎所有女性全落入他掌心,沉迷於他的魅力。就連他的雅蓓都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位法國來的伯爵。她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微笑的次數超過一周以來的總合。他不喜歡這樣。

  接著幾天裡,格斯發現自己開始懷疑他是否依然是雅蓓的未婚夫。他和雅蓓的見面次數減少了。她不是和安妮夫人去裁縫師那裡討論她的結婚禮服製作事宜,就是陪著法國伯爵去遛馬、陪著法國伯爵去釣魚、在鄉間四處漫遊或者去拜訪鄰居,對於她的未婚夫則是全然地漠不關心。即使當他極端氣憤時,他都不會責怪雅蓓和崔傑維調情。不,因為他看見的是一個逐漸遠離悲傷的年輕女人。有許多次他驚異地看著她談笑風生,可惜他似乎沒有能力幫助她完全脫離憂傷。愛莎的陪伴和崔柯伯爵的魅力都無濟於事。他感覺全然地無助。然而他是個伯爵,一個重要的人物,必須保持沉靜與自制。他決定在三位女性面前扮演類似叔父的角色,慈愛而包容。這讓安妮夫人訝異地對他另眼看待,至於雅蓓則氣得咬牙。

  伯爵發現他的唯一盟友是布萊恩醫師。一晚,安妮夫人一夥人正在壁爐邊玩著紙牌,布醫師對格靳說:「無疑地這位年輕伯爵的來訪是沒有惡意的,只是我得說,他的時間概念掌握得恰到好處。我不斷自問,為何他不提早幾年來訪?畢竟老伯爵是他的姑丈啊!為何他一直等到他親愛的姑丈去世之後才來呢?這真的讓我十分困惑。」

  格斯說:「觀察得好。也許我們得檢視一下伯爵往日的活動記錄。」

  「他不可能有太多往日的活動記錄的,因為他太年輕了。我問過他的年紀,他說他是二十三歲。比你年輕四歲呢,格斯。在我看來也只是個孩子。」

  「難道我是個老人?」

  「不是的,但你是個男人。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處境。至於這位法國伯爵--」布醫師聳聳肩。「我十分好奇他腦袋裡裝著什麼。他的確在思考著,甚至盤算著。令我不安。」

  「他的那股魅力,我幾乎要相信那是一種天賦。這方面他比年紀大他兩倍的人更優異。至於盤算?咱們走著瞧吧!」

  這時年輕伯爵突然兩手一攤,無奈地說:「愛莎,你搶定了我的王牌。真是沒想到。」他回頭向和他同組的雅蓓說:「原諒我的疏忽--啊,被三位美麗女士圍繞著,我又能如何呢?所幸我前面贏了兩盤.」

  「你太不小心了,傑維,」雅蓓說,依然帶著笑意。「恭喜了,愛莎,母親。贏得高明。」

  「不知你和我是否會受到邀請加入他們一起喝茶,」格斯說著站起,定向雅蓓。「女士,」他說。「我們渴極了。你有什麼建議?」

  「有的,」她向他走來,踮起腳尖輕聲說:「只要等到我們結了婚。到時候我會提供給你數不清的建議。」

  「女士,你真讓我吃驚。」他說,感到莫名地欣喜。

  「只是個小開端,先生。」

  「為什麼他稱呼她女士而不叫她雅蓓?」伯爵問安妮夫人。

  「因為他們尚未結婚。」安妮夫人向他眨了眨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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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3 11:07: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次晨,伯爵來到早餐室,驚喜地發現只有雅蓓一人和他共餐。「格斯,你來了。正合我的心意。你還好嗎?」

  「我睡得很好。感謝老天,昨晚沒有鬼魂來打擾我。為什麼你會希望在早餐桌上見到我?」

  他坐下,讓古柏為他上餐。「從崔柯伯爵來到伊善修道院之後我就很少見到你。我看著你忙進忙出,似乎相當愉快,真是好極了。現在我得趕快吃完。很高興見到你,先生。」她匆匆抓了片熱吐司,嚥下一口咖啡然後便跳了起來兩眼盯著門口。

  「女士!你的下巴粘著麵包層。你簡直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再說,你總不希望我們的法國伯爵把你看成一個邋遢女人吧!」

  雅蓓立刻抹去麵包層。「謝謝你提醒我。我得趕快,我們不希望太晚回來。」

  「你們今天又要上哪裡去呢?」他討厭自己的口氣帶著煩躁。他深長地吸了口氣。

  雅蓓抬頭微笑看著他,眼裹裡含著柔情。沒錯,他確定那是柔情。「我準備帶傑維,當然還有愛莎,去參觀聖埃德蒙墓園裡的羅馬時期廢墟。」

  「你沒想到邀我一起去?」現在他倒像只哀怨的驢子了。

  她將頭一偏。「可是,先生,你已經去參觀過廢墟了,你不記得了嗎?你告訴我,你一到達這地方就先到處去巡了一圈才到伊善修道院來的。」

  「女士,我們只剩兩天就要結婚了。」老天,現在他的口氣十足像只病犬了。

  「這事我當然不會忘記,」她說。「倘若你想和我們一起去,相信愛莎和傑維絕不會介意的。我只是擔心你會覺得乏味罷了。」

  伯爵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他的未婚妻,兩手按在她肩上。「我只是太久不曾單獨擁有你,如此罷了。」她感覺他用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肩膀。她喜歡這種感覺,她希望他別停止。她仰起頸子期待也許他會想親吻她。自從一周前那晚之後他一直不曾再度親她。她凝視著他的嘴唇說:「你可以盡情地獨自擁有我,你是否希望今天我留下來陪你?」

  「不,」其實他多麼想說是。「不必了。你陪愛莎和伯爵出去吧!只是別忘了我,女士。」

  「不可能,」她歎息著將臉埋進他臂彎。「你的懷裡好舒服,結實、強壯而且安全。」她很想說他擁抱她的感覺很像她父親,但沒說出口,因為這話聽在一個未婚夫耳中也許並不好受。

  「你也是,女士。我尤其喜歡你的胸脯貼在我胸前的感覺。」他故意驚嚇她。是她咎由自取。

  然而她非但沒有面露驚愕,反而踮起腳尖來親吻他的下巴,格格笑著說:「我也喜歡你的胸膛貼住我身體的感覺。」

  他一愣,輕輕推開她。「你走吧,否則我恐怕會將你推倒在餐桌上,就在炒蛋和鮭魚乾之間,然後對你為所欲為。」

  感謝老天僅剩四十八小時不到他的一切慾念便即將合理化,而能夠遂行屬於丈夫所有的權益。

  她再次擁抱他並且親一下他的下巴,然後離開了早餐室。

  伯爵繼續吃早餐。他低頭凝視著盤裡的牛排,腦裡卻滿是對新婚之夜的憧憬。

  這天他刻意安排一長串活動好讓自己身心忙祿。上午他和班華特先生會面,接著和安妮夫人和幾乎已成為伊善修道院常客的布萊恩醫師共進午餐,下午則去探訪幾位佃農。直到傍晚他才回到修道院,牽著馬兒進入馬廄。趁著天黑之前他巡視了一周牧場。牛群尚未被帶迴圈欄內來擠奶,此時欄內只見幾隻雞閒散地漫步其中。他走向兩層樓的穀倉,佇足深吸口清甜的乾草香氣,這時,他既驚又喜地瞥見雅蓓轉過穀倉屋角,打開了前門迅速進入。

  他站在原地,內心起了一陣掙扎。他的身體渴望隨著她走進穀倉,他的腦袋則快速思索著這麼做的危險性。「啊,管他呢!」他對一隻盯著他的靴子嚥口水的山羊說。他幾乎可以清楚看見雅蓓傭懶地躺在乾草堆上的情景。只差兩天又有什麼關係?她終究要成為他的妻子啊!

  他正想走向穀倉大門,突然又停步。他從眼角瞥見一個身影。他轉身發現崔柯伯爵大步向穀倉走來,黑色斗篷在背後鼓動飄飛。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格斯沒有出聲向崔柯伯爵招呼,也沒有上前向他問候,他只定定站在原地,凝神注視著這個令他突然心生恨意的年輕男子。

  只見他在穀倉門外停駐幾秒鐘,迅速環顧四週一圈,然後才拉開門閂走了進去。

  出自一股軍人特有的慣性,他握起拳頭伸向腰側多年來懸著軍刀的位置,卻只找到他的褲袋。他呼了口長氣,僵直站著,目光始終不離穀倉大門,雅蓓在穀倉裡,而崔柯伯爵也跟了進去。

  他不敢相信這一幕所代表的意義。一定有個合理解釋的,某種會讓他嘲笑自己的多疑的解釋,然而,他逼尋種種可能的理由,同時卻感到悵然若失。他感覺自己的某個部分--珍貴但仍混沌未明的部分--悄然失落。不,那不可能是真的。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但是他絲毫未察覺。牧場後方的草原上出現呦呦啼叫著歸來的牛群,太陽迅速隱入西方的峰巒,穀倉沐浴在金黃光塵之中。和以往沒有兩樣的黃昏,卻令他有異樣的心情。

  突然穀倉門敞開,年輕伯爵悄悄現身,再度探頭環顧一下四周,顯然不希望被人發現行蹤。接著他的動作令格斯一陣驚愕:他迅速整理長褲的鈕扣,彎身拂去褲管上沾粘的乾草,然隆大步搖擺著走回伊善修道院去。

  格斯依然一動也不動緊盯著關閉的穀倉門。他沒有等待太久。就在最後一道天光被黑暗吞沒之際,門打開了,雅蓓頂著頭亂髮走出,懶懶伸展了下四肢,然後邊哼著曲子邊朝伊善修道院走去,途中不時地彎腰拍揮裙擺上的草屑。

  他看見她遠遠向那群正忙著驅趕牛只迴圈欄準備擠奶工作的牧童揮手打招呼。

  格斯腦中湧現一幅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他清楚看見他在戰場上第一個親手殺戮的敵人--一個年輕的法蘭西士兵,由格斯的槍口所發射的子戰穿透他的身體,將他的漂亮軍服染成殷紅。他又看見一個老士官慘死在他的軍刀下,皺紋滿佈的臉孔驚懼扭曲著,在極度痛苦中嚥下最後一絲氣息。他很想嘔吐,當時他確實幹嘔了一陣。

  格斯對於殺戮缺乏浪漫的幻想。生命太珍貴、太脆弱,不該淪為一時激情的祭品。

  他轉身走回他的新家園,腰桿依然挺直,腳步依然堅定,神情平靜。只是,他的眼神變得無比空洞。

  「今天我們齊聚一堂來見證一椿喜悅、神聖的婚禮,第十代萊茲男爵,第九代西渥子爵、第七代史弗伯爵戴格斯在神的見證下和前任史弗伯爵之女戴雅蓓結為連理。」

  他腦中浮現崔柯伯爵走出穀倉然後匆匆整理著衣褲的情景。

  但就在前一天她吻了他,大膽地對他說話,似乎對男女情事十分瞭解。老天,他簡直無法忍受。

  雅蓓抬頭凝視伯爵優美的側面。她期待他能轉頭來看她,但他那雙灰眼珠始終緊盯著牧師的臉孔。他顯得有些退縮,甚至有點冷漠。她猜想他若不是對這樁婚姻感到緊張,就是害怕過於接近她會忍不住想引誘她。其實她並不介意再親吻他一、兩次,或者告訴她他喜歡擁抱她時的感覺。她起了陣哆嗦。因為她知道今晚她得面對的不只那些。究竟是哪些,她不太確定,但她急切地想知道。

  「倘若這屋內有任何人對於這對男女的結合抱持反對態度,請站起來發言。」

  她在穀倉裡和法國伯爵幽會。她那麼明目張膽地背叛了他,他真想殺了他們,但他忍住了。他非常清楚那麼做的代價。

  她頭髮上粘著乾草,裙子凌亂,離去時還邊哼著歌,顯然十分愉快。他真想殺了他們兩個,但那天早晨她還對他撒嬌呢。她是想要他的,不是嗎?

  安妮夫人感覺喉頭有些酸澀,迅速嚥了一口。她一向瞧不起那些在自己女兒婚禮中落淚的母親們--尤其那些費盡心力,甚至包括收買新郎終於能夠成就女兒婚事的母親。但流個一、兩滴眼淚倒是情有可原。況且,她實在忍不住啊,雅蓓看起來好美,像極了她父親,像極了格斯。啊,不對,她一點都不像她父親。她那麼溫柔善良,同時又意志堅強,固執得像隻騾子。她是任何一個母親所能渴盼的好女兒。想到這裡,安妮夫人忍不住又滴下淚水。

  教區牧師說:「沒有任何人反對你們的婚事,那麼我們可以繼續進行了。爵爺,請跟著我念:我,戴格斯,願意接納你,戴雅蓓成為我的……」

  非常怪異,格斯心想,從她踏進這大廳之後便始終沒有轉頭看崔柯伯爵一眼。那身淡灰色絲質禮服讓她看起來美得脫俗,一頭黑髮高綰在腦後,其間綴著幾隻耀眼的小只鑽石梳飾,幾綹細長髮辮垂落白皙的肩頭。

  為什麼她沒有看一眼她的情人?他們是什麼時候變成情人的?在他到達此地的第一天?不,不可能。她必定至少等了三天才和他在穀倉裡幽會。而從那天到現在已接近一周了,一周。

  就在她對他說她願意和他結婚之後,她背叛了他。他應該趁這機會向眾人揭發她的不忠,讓所有人知道她是個蕩婦。但他開不了口。他不能也不願讓伊善修道院蒙羞,讓戴氏家族蒙羞。

  「我,戴格斯,接納你,戴雅蓓成為我法定的妻子……」

  他的聲音低沉,然而聽在雅蓓旦裊卻不尋常的尖銳。她抬頭望著他,期盼他正眼看著她說出誓詞,但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茫茫的遠處。多麼奇怪。她似乎聽見愛莎的歎息。她朝他露出微笑,但他仍然不看她。他的身材比她的父親更加高大,她十分高興。可是他為什麼不肯直視她呢?

  安妮夫人忍住盈眶的淚水。她的獨生女兒就要成為人妻了。而格斯是這樣一個強壯莢俊的年輕人,雅蓓很難不愛他吧?瞧他,站得那麼挺直,那麼充滿自信,娓娓覆誦著他的誓詞。早在五年前他便決定了要娶雅蓓為妻。他從未動搖,從未退縮--至少根據安妮夫人所知是如此,因為她的丈夫從未提過格斯對這椿婚約有任何質疑。不知此時此刻他是否依然堅定?不會的,格斯絕不會有一絲懷疑,因為必須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況且,她留意過他們互望的眼神。他們比大多數夫妻還要來得幸運呢!

  雅蓓高聲念著她的誓詞。「我,戴雅蓓,接納你戴格斯成為我法定的丈夫,發誓對你獻上我的愛、忠誠和服從……」

  服從--安妮夫人在心頭咀嚼著這簡單的字眼。對我那高傲固執的女兒來說這可是一大讓步哩,她想,彷彿就在昨天她也曾對另一個史弗伯爵覆誦著同樣的誓詞,聲音細微得幾乎被偌大的教堂吞沒。她不得不和她那專制的父親奧德侯爵親自為她挑選的丈夫結婚,否則他一定會殺了她的。

  服從。

  在他們的新婚之夜,當她畏懼地迴避他的粗暴侵犯時,他便曾對她叫喊這個字眼。她順服了,任由他需索無度,只是內心的恐懼和憎惡也逐日增高。她不得不順服,因為她別無選擇。他的殘虐和無止盡的折磨使得每個夜晚變成漫長的噩夢。可惜她的父親沒能提早在逼迫她接受這椿婚姻之前死去,卻是在她成為史弗伯爵夫人之後兩周才在一次狩獵中墜馬而死。

  生命似乎是一連串的遺憾.她痛恨她的丈夫。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像這樣恨一個人。但他給了她雅蓓,倘若他像厭惡愛莎那般地厭惡雅蓓,那麼她恐怕會瀕臨崩潰而殺了他。所幸他非常疼愛她,疼愛她勝過一切,奇怪得很,因為他一直渴望有個兒子。

  安妮夫人回過神,看見格斯似乎短暫猶豫了一下,才將一隻金戒指套上雅蓓的中指。

  她離開穀倉時還一邊哼著歌。輕柔、愉悅的歌聲。邊撥去髮際的乾草邊哼著歌,甚至整理衣裙時都在哼著歌,他仍能清楚看見她彎身捻去腳上的乾草,這不貞的蕩婦。

  「以英格蘭大教堂賦予我的職權,我宣佈你們正式成為夫妻。」

  牧師微笑望著這對新人,輕聲對伯爵說:「你是個幸運兒,爵爺。雅蓓小姐是個好女孩。現在你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

  格斯咬緊牙關。他不得不直視她的眼睛,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再也無法改變。他勉強自己上前一步迅速點一下她的唇,然後便轉頭面無表情地望向牧師左肩後方的黃金十字架。

  安妮夫人暗暗祈求格斯能夠善待雅蓓,這天下午她在雅蓓身邊忙得團團轉,指揮著女侍為女兒穿戴禮服和珠寶時,決定該是盡盡母職的時候了。她將女侍支開,面對女兒略顯不自在地說:「親愛的,過了今晚你就是個已婚婦人了,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格斯將是你的丈夫,而這意味著許多生活上的變化,例如--」

  雅蓓大笑著打斷母親的話。「媽媽,你該不會指的是我即將失去童貞這件事吧?」

  老天!「雅蓓!」

  「很抱歉我嚇著了你,媽媽,但是你知道,父親早就把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向我詳細說明了。我一點都不害怕,媽媽,真的,我想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跟格斯同床共寢更美好的了。我想他一定非常熟練,你不覺得嗎?一個紳士應該在結婚前便累積一些經驗。你不會是擔心我會讓他失望吧,會嗎?老實說,我真的缺乏實際經驗。也許你可以敦我該如何讓他知道我認為他不但一點都不可怕,而且還相當美麗?」

  安妮夫人自己當時完全是懵懂無知的,男人,美麗?也許她的丈夫是美麗的,但是她害怕極了,只顧著盡可能緊閉雙眼。男人,美麗?她連想都沒想過,也許……她望著已長大成人的女兒,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她的父親已經全部對他說明了?他是否也告訴了她男人既野蠻又殘虐,對女人的痛楚漠不在乎?不,顯然沒有。他只告訴她事情的過程。可惡的混帳!單單是它的過程就足以令人作嘔了。唔,也許她該重新思考這點,她腦中浮現布萊恩醫師的身影,兩頰頓時紅得有如暴風雨來臨前的落日。

  「媽媽,你還好嗎?啊,我懂了。你認為我不該知道這些。我保證我絕不是一個放蕩的女人,但我認為女人也該享受敦倫的愉悅。很遺憾許多女孩被教導將它視為一種不得不承受的義務,而她們在臥房中所受的待遇也是相當淒慘的。我知道你和父親與眾不同。格斯和我也同樣地與眾下同,我們將會和睦相處,別擔心,媽媽。我愛你,媽媽,不必為我擔心。」

  「你確定不需要我告訴你什麼嗎?」安妮夫人幾乎就要昏厥過去,但她必須鎮靜,裝作若無其事。天啊!她真恨死了他,對他恨之入骨。雅蓓當真以為她父親真心愛她的母親?以為她擁有愉悅的婚姻生活?老天,他們的婚姻只不過是椿鬧劇罷了。而她,只不過是個受害者。

  「不需要,媽媽。你的臉色好蒼白啊!至少你不再臉紅了,別再為這件事操心了。你知道我非常愛你,不希望見到你憂慮的樣子。」當雅蓓將母親攬進懷裡緊緊擁抱她,安妮夫人不禁再度感覺彷彿雅蓓是母親而她是女兒。

  這天晚上,當安妮夫人協助雅蓓穿上她的白色絲緞睡袍並為她繫牢頸間的蝴蝶結,她訝異地發覺女兒的興奮、期待情緒,眼裡漾著水光。

  她讓雅蓓坐下,開始梳理她的頭髮。「別再梳了,媽媽,拜託,」雅蓓說著跳起。「他就快來了嗎?噢,媽媽,我不希望他來的時候你在場。」

  「好吧!」安妮夫人後退一步,將髮梳放在化樁桌上。

  「格斯會很高興的。你看起來美極了。唉呀,暫時不必解開你睡衣上的鈕扣。」

  「我知道,」雅蓓繞著臥房輕快地旋轉起來。「我必須再等一會兒再解開。」

  安妮夫人倒抽了口氣。「格斯快來了。我也該走了。」她轉身走向房門,突然又回頭來擁抱女兒。「讓自己開心,雅蓓,要讓自己快樂。倘若有什麼不對勁,唔,我沒有別的意思……別擔心。」老天,她該怎麼說才好?該怎麼警告她才好呢?萬一格斯和她的丈夫同樣地

  雅蓓柔聲說道:「父親對於我的事從來就下曾判斷錯誤,媽媽。」

  女兒的話讓安妮夫人猛地抬起頭來看她。或許是出於幻覺,她彷彿瞥見女兒眼裡閃過一絲不確定。不,這不可能。她微微搖著頭走開去。「但願你說得對,雅蓓,晚安,親愛的。希望明天早晨看見你開心的笑容。」

  「一定會的,媽媽。」

  母親離開之後,雅蓓懷著喜悅的焦慮及期待心情在臥房內來回踱步。她雙臂抱胸,開始下耐煩起來。一個轉身,她偶然瞥見那幅「死亡之舞」的木刻畫。她朝它吐了吐舌頭--因為她一向厭惡未知、神秘的事物--然後轉身面對那張大床鋪,嘴角泛起一絲詭狹的微笑。她正開始懷疑格斯是否被母親阻擋在門外,突然房門打開,她的丈夫終於現身,一襲深藍色錦緞罩袍,雙腳赤裸。她的心跳加劇,想著他在那件罩袍之下是否穿著什麼。她希望沒有。因為她等不及想脫那件罩袍好看看他裸身的模樣。如今他已屬於她所有。

  伯爵關上房門,並將它上了鎖。

  「我很高興你沒有讓我等太久,格斯,你可知道我從來不曾在這間臥房過夜?若是單獨一人我絕不會願意的。不過有你陪著我,我想就連那幅『死亡之舞』都嚇不了我了。你喜不喜歡我的頭髮?睡衣?媽媽要我別動鈕扣。」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但是他不會介意的。畢竟她是個新娘,難免有些不安。她緊張得甚至向他屈膝作揖。

  他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只交叉著手臂凝視著她。「你的頭髮很美,睡衣很美。你看起來十足像個處女,我很高興,但也很驚訝。」

  「我希望能討你歡心,為什麼你覺得驚訝?」她的興奮情緒讓她絲毫未察覺他的異樣。

  伯爵依然一動也不動,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於是雅蓓踏著輕快步伐走到他面前,兩手輕扶他的肩膀,然後踮起腳尖來親吻他。

  他伸手向她的臂膀,突然毫無預警地將她一把推開,她踉蹌後退了幾步,抓住一把椅子穩住身體,驚愕且困惑地望著他。「格斯?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你不希望我吻你?」

  他只想殺了她,不,不能這麼做,但他可以慢慢折磨她。他要以牙還牙。「脫掉你的睡衣,立刻脫掉。」

  她懂了。男人就是男人,她父親告訴她男人經常會在特別的時刻喝得醉醺醺。「格斯,如果你喝醉了,我建議我們今晚就別--」她突然噤聲,因為他已向她大步走來,頸子浮出憤怒的青筋來,一雙灰眼睛冒著怒火。

  憤怒?對她?這是怎麼回事?他應該像她一樣興奮才對啊!他那麼喜歡親吻她、擁抱她。他說過他喜歡將她摟在懷裹的感覺的。現在機會來了,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他為什麼要生她的氣呢?

  「照我的話做,該死的蕩婦,否則我只好自己動手了。」

  蕩婦?他叫她蕩婦。她不解地注視著他。「我不懂,」她緩緩後退到一張大安樂椅後面。「拜託,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這樣稱呼我?為什麼我是蕩婦呢?我才十八歲,剛剛結婚四個鐘頭,仍然是處女之身。重要的是,我是你的妻子。」

  他沒有回應,只繼續向她逼近,眼裡的怨怒益發地清晰可辨。雖說她不懂出了什麼問題,但她並不愚蠢。她迅速跑向椅子一側,但不久便被他堵死在化妝桌和牆壁之間。她用雙手遮護著身體。「格斯,快別這樣,拜託。我不喜歡這種遊戲,我父親從來不曾告訴我新婚之夜是這樣的。」

  他縱聲大笑起來,粗鄙的笑聲令她更加恐懼不已。事情真的不對勁。他在生她的氣,而她竟全然不明白原因。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但隨即被她甩脫開來,轉身奔向門口。她的速度奇快,是由於恐懼的緣故。噢,糟糕,房門打不開,她拚命旋轉門把,但沒有用。她的手掌汗濕了。鑰匙插在門把上。對了,剛才他上了鎖,她急忙握住鑰匙扭轉起來。突然她感覺腦後的一綹頭髮被抓起,慢慢纏繞在手掌心然後一點點拉緊,直到她痛得尖叫起來並且跌進他臂膀裹。

  他冷冷塱著她。「照我的話做,馬上,若是你拒絕,我就……唔,你不會想知道我會怎麼做的。」

  就在瞬間她明白她無法和他說理。他的憤怒已使得他失去理智。她只能盡力自救了。這麼一想,她咬牙忍住頭皮的痛楚,將膝蓋一彎,使盡全力頂撞他的大腿。但他迅速避開了。

  現在他一定要出手了,她想,縮著肩膀認命等待著。然而他只深吸了口氣,拽緊她的頭發來迫使她面對他的臉。「我猜想是你那可敬的父親教你這麼做的吧?萬一你成功了對你可一點好處都沒有,你懂嗎?你會惹得我大發怒火,你會逼得我不得不勒緊你美麗的頸子。」

  「格斯。」她渾身癱軟,腦袋一片空白。

  突然他鬆開她的頭髮,兩手抓住她的蕾絲衣領,向下猛力撕扯開來。清脆的絲綢撕裂聲劃破房內的寂靜,雅蓓困惑地低頭看見她的睡衣從領口一路裂到腳踝。在她尚未來得及反應之前,他將整件睡衣扯落她的肩頭,袖口的鈕扣應聲剝落,她呆望著一顆顆包緞布的鈕扣在她腳邊的地毯上四處彈跳,同時感覺他的目光掃過她全身上下。瞬間湧至的難堪和無助激使她行動。她不假思索地捏緊了拳頭,使盡全力朝他的臉揮去。

  但她的手臂被擋在半空中。他用低啞而冷靜的聲音說:「你想反抗我,是嗎,女士?」就在昨天他對她極盡溫柔地說話,而她也熱情地加以回應。就在昨天,然而此刻他變得無比冷酷,甚至絕情。

  他一把將她攬腰抱起甩上肩頭。她瘋狂捶擊他的背部,明知不會有用。他走到床前,將她拋在床上。她一陣翻滾,忍痛抓住床單逃向床的一側,他上前攫住她的腳踝並且猛力一拉,讓她翻身仰躺著。

  「可惡,別動。對了,就這樣,現在我要仔細檢查我的戰利品。」

  老天,他瘋了。完全瘋了。否則還有什麼理由會讓他這麼做?但是,難道父親不曾察覺他為她挑選的丈夫是個以凌虐女人為樂的瘋漢?不可能的。

  她向他大吼:「住手,格斯。這簡直太瘋狂了,你聽見了嗎?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我絕不會容忍這種事的。放開我啊,該死!」

  他默不作聲,只面無表情疑視著她的身體。突然,她感到恐懼,真正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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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可惡,住手!」

  「你的談吐像個酒坊女郎。我早該知道這意味著你性格中讓人難以察覺的惡劣成分。惡劣而且陰沈。」

  「惡劣?為什麼?我只是偶爾會發脾氣,你也是啊!發脾氣有什麼惡劣可言?你瘋了嗎?」

  「閉嘴!」他吼道,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驚駭之餘,她再次試圖掙脫,但兩隻腳踝迅速被他牢牢扣住。

  「再動一下我就將你捆綁起來,」他的聲音冷得令她起了陣哆嗉。「為了繼承權我付出不少代價,包括接受你做妻子,儘管我懷疑這椿婚姻有何樂趣可言。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絕不會讓你獲得任何樂趣。」

  必須再努力試試,她想。她伸手去抓他的臂膀,但被他一把撥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格斯?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叫我蕩婦?為什麼你說我品格惡劣?拜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這一定是個誤會,你應該知道的。」

  他凝視著她的身體,木然說道:「你問我為什麼叫你蕩婦,為什麼這樣對待你?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把你當新婚嬌妻般的對待?老天,我真受夠了你的虛偽和故作純真。該死,雅蓓,你背叛了我!你接受了那個可恨的法蘭西雜種做你的情夫。為了這點,你這蕩婦,我非要你付出代價不可。」他說著伸手向她的胸部探觸。她尖叫一聲,蜷縮在床角。他用手掌捂緊她的嘴。「這應該不會令你吃驚才對,」他突然縮回手。「不,我想我畢竟難以忍受看你扮演娼妓。如果我繼續撫摸你,不久你就會開始呻吟甚至叫喊,不是嗎?不,我不會這麼做的。我說過,這件事將不會帶給我太大樂趣,至於對你就更別提了。至少你休想從我這裡獲得一絲愉悅。」

  他說著後退一步,鬆開罩袍腰帶,肩膀一聳,衣服滑落地上。他赤裸站立在她面前,嘴邊帶著抹醜陋的輕蔑。

  雅蓓呆望著他。她從未見過裸身的男人。老天,他好美啊!全身儘是堅實、線條美好的肌肉。她直勾勾盯著,倒抽了口氣。他叫她是娼妓,還指控她暗藏法國伯爵情夫?真是荒謬,瘋狂透頂。他說他不想碰觸她而且絕不會那麼做。她盯著他的鼠蹊部。噢,對了,她見過馬兒交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可是他顯然是太過巨大了,不可能適合她的。他不會強迫她吧?啊,老天,她真恨自己的軟弱和怯懦。

  「拜託,格斯,你打算怎麼做?你那麼碩大,我想一定行不通的。」他的表情活像要對她啐一口似的。她再也難扼胸中的怒火。「該死,我是個處女啊!我根本沒有情夫,更別說什麼法國伯爵情人了。是誰對你撒的謊?傑維嗎?告訴我,是誰對你擻這種謊?」她驚慌地壓緊雙腿,兩手護著前胸。

  「老天,你可真是個絕佳的演員。」他大笑著說。嘶啞醜陋的笑聲令她寒毛直豎。「你該知道你的身體能夠毫無問題地接受我。希望你停止你的偽裝和謊言。你想知道是誰對我撒你的謊?我就告訴你吧!沒人對我撒你的謊,是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你們從穀倉裹走出來,一前一後。你們做了什麼是顯而易見的。」

  他喘息加劇,讓人分辨不清他的言D語。「也許我該為你製造些愉悅。只是當你獲得滿足時你呼喚而出的將不是我的名字。那對我可是一大打擊呢,不是嗎?不,我只能盡盡義務。隨你怎麼尖叫、詛咒都無所謂,反正沒什麼差別。」

  她不解地望著他,驚訝得無言以對。他看見她和伯爵在一起?從穀倉裡走出來?不可能啊!

  他向她逼近,跨騎在她腿上,她開始激烈掙扎,伸手抓他的臉,用膝蓋頂撞他的鼠蹊。他輕易將她的手制伏在她肚皮上,然後一手分開她的腿股。她突然凍結。

  就在瞬間他瞭解到他不能強迫她……不,他不能強暴她。他大步走向化妝桌,將手指伸進一瓶乳霜裡,然後走了回去。她僵直躺在那裡,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珠。

  「別動。」他用手掌按住她的腹部。她掙扎了幾下,終於靜止不動。

  她看著他沾滿乳霜的手指移近她的身體。她感覺他的指頭碰觸她,不理會她瘋狂奮力的掙扎,一點點伸入她體內。天啊!她恨死這種感覺。他突然變得無比陌生,而他的手指則變成一種懲罰她的工具。穀倉?這事和穀倉有什麼關係?

  「格斯,拜託,住手,拜託,別這樣傷害我。你說的那些都不是事實。沒有什麼穀倉,我只不過是在忍受傑維罷了。為什麼--」她突然尖叫起來,淒厲痛苦的叫聲。他的手指已脫離,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性器,剎那間已進入她體內。

  「老天,我不敢相信你竟會這麼對待我。」他用力擠壓,那痛楚幾乎要將她撕裂。她開始啜泣,差點被自己的淚水嗆著。突然他感覺被她的處女膜阻擋而停頓下來。他俯望著她,眼中滿是驚奇和不解。

  「格斯,」她虛脫地說。「不要。」她痛苦地弓起身子,腦中一片空茫。

  他低聲咕噥抓緊她的腰際然後猛力穿透她的處女膜,直探入她的子宮。

  整個過程匆匆便結束。他劇烈喘息著而後突然僵凍,這時她感覺一股熱流充滿她的子宮。男人的高潮。他伏在她身上,低垂著頭,顫抖著手臂撐起身體。一個男人棲息在她體內,格斯在她體內。她的丈夫強迫了她,傷害了她,因為他執意認為她和法國伯爵是情人。

  雅蓓再也乏力反抗。她已經告訴了他那並非事實,但他就是不相信。他緩緩抽離她的身體,疼痛減緩了些,但仍讓她忍不住呻吟。她痛恨自己這樣,但就是按捺不住。

  他的憤怒已幾乎平息。她仰望著他,那模樣彷彿遭到摧殘的可憐女人。不,不該是這樣。她想瞞騙他?事實上,她是瞞過了他。她是個處女,出乎他的意料。他凝視她的眼睛,發現其中隱含的磨難,驀然驚覺到自己的暴行。

  她是個處女。她不斷告訴他,法國伯爵不是她的情夫。

  但是在回憶中,他清楚看見法國伯爵走出穀倉,踏著勝利驕傲的步伐。接著她走出穀倉,腳步搖擺不穩,全然像個剛剛享受過魚水之歡的女人。這麼一想讓他堅定了意志。她真是個狡詐的女人,先是背叛了他,繼而又對他撒謊。他轉身,不發一言地走開,但無意中瞥見她張開的腿股染著鮮血。他突然感到不安。這輩子他從來不曾傷害任何女人,從來沒有過。但是,不,他這麼做是正當的。他並未真的傷害她,而只是盡了做丈夫的義務罷了。他很快便完事,而且使用了乳膏。他沒有強暴她。不,他只是完成了婚姻的儀式。

  她對他撒了謊。

  他從洗手盆抓了條毛巾向她拋去。毛巾落在她肚子上。「把自己清洗乾淨,你簡直一團糟。」

  雅蓓沒有動彈。她只是凝視著他,視而不見,因為她不想清楚看見他,那會令她因憤慨而瘋狂。他竟相信她會對他施展這種詭計,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竟輕易相信了。而且這念頭讓他變得如此酷虐而粗暴。

  他酸澀地說:「別那樣看我。我只不過是為了維護我的繼承權而做了應該做的事。我沒有強暴你,我塗了乳霜。」他胡亂搓著頭髮。「該死,關於你是處女的事我錯了。那的確讓我大吃一驚。法國伯爵多麼仁慈讓你維持清白直到新婚之夜。是你說服他讓你保持清白之身的嗎?你是否也告訴了他我並非傻瓜?還是他害怕萬一我發現真相會饒不了他?他唯恐我會殺了他?」

  他瞇起一雙灰眼珠,冷冷地說:「我要殺了那個小雜種。我得努力想該怎麼對付他。當然,一定能找到方法。你再一次愚弄了我,但現在我懂了。方法多得是,不是嗎?他是否對你雞姦?是的,也許。當然,你一定用你那可愛的嘴巴去取悅他。男人--尤其是法國男人--相當能夠享受這類愉悅。」

  他究竟在說些什麼?雞姦是什麼意思?他說用她的嘴巴是什麼意思?她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她感覺無比冰冷,而且空虛。

  他大笑著說:「好啦,現在你的丈夫已經獲取了你的貞潔,從今以後你可以用比較正統的方式和情夫親密了。謝謝你,雅蓓,給了我這麼一段荒謬的婚姻關係。」

  她感覺到他的怒氣,對於他的言語則一臉不解。為何他堅持她有情夫呢?她幾經煎熬才決定和他結婚,將自己獻給他。這事簡直毫無道理可言,超乎她所能理解。此時她感覺自己麻木地抽離這整個狀況,和床上無助躺著的、血漬斑駁的女人似乎毫無關係。

  在他看來,她的沉默代表著認罪。他憤憤抓起罩袍胡亂穿上。「你的背叛讓我真想殺了你們。可是我不能殺你,不是嗎?一旦這麼做,我恐怕就一無所有了。為了繼承權,我算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我只要求你,親愛的妻子,未來你能夠謹慎行事。這次你體內充滿我的精子,但不會有下一次了。你將不會懷有我的孩子。倘若你懷孕,我絕不承認那是我的子嗣。我將對全世界宣佈你懷的是另一固男人--一個法國浪蕩子--的種。我保證一定做得到。

  他說著轉身,頭也不回走進更衣室裡,輕輕關上門。

  壁爐架上那只鍍金黃銅古鐘精準地滴答作響,爐中的橙紅色火焰正作垂死前的掙扎。嘶嘶爆裂片刻之後,終於向滿室的寂涼投降。那幅死亡之舞裹的可怖骷髏張著嘴獰笑,似乎在揶揄床上靜躺著的無助女人。

  安妮夫人一反往日習慣,在早晨八點鐘便出現在早餐室門口,大大出乎塔克太太的意料。這實在是個傻舉動,因為那對新婚夫妻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便下樓來的。然而安妮夫人今晨驟然醒來,依稀感覺屋王裡有些不對勁的氣氛。不顧溫暖的被窩,她立刻下了床,搖鈴召喚女僕並且以異於平日的速度更衣。

  「早安,塔克太太,」安妮夫人微笑著說。「我猜我是第一個下樓來吃早餐的人,對嗎?」

  「噢,不,夫人。勳爵半小時前便進了早餐室,不過他似乎不怎麼欣賞廚師的腰子和炒蛋。事實上,我看他根本連碰都沒碰一下他的早餐。」

  安妮夫人突然感覺一顆心往下沉。事情不太對勁。但是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說:「既然這樣,就請廚師不必為我準備腰子了。」

  早餐室門半開著.安妮夫人步入餐室,一眼看見格斯的餐盤的確不曾動過。他斜傾在椅子裡,一條腿閒適地擱在扶手上,一手支著下巴,茫然眺望著南邊的草坪。

  「早安,格斯。塔克太太對我說你不太理會廚師準備的早餐。今早你感覺還好嗎?」

  他回頭面對她,神色漠然,灰眼珠透著絕望,嘴唇緊抿著。他顯得十分平靜,但她知道她的感覺沒錯。情況有些不對勁。

  「早安,安妮。你起得真早。快坐下。今早我覺得不怎麼餓,昨晚的菜餚太豐盛了。」

  安妮夫人在他右側坐下。她急切地想問他,但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他似乎察覺到她的意圖,突然板起臉孔。於是她低下頭去,開始在一片溫熱吐司上塗奶油,邊說:「有點奇怪,如今你已經是我的女婿了。布萊恩醫師提醒我,今後我再也迴避不了史弗伯爵遺孀這個頭銜了。這稱呼讓我覺得自己好老。」

  「再過個二十年再考慮是否接受這個頭銜吧,安妮。啊,對了,你是否打算和布萊恩結婚呢?」

  「格斯,這是什麼問題?為什麼我要--」她慌亂得將吐司松落在果醬碟上。她支吾著說:「真沒想到一大早就得面對這種問題。」

  「是的,而且是個極度重要的問題,我想你可能很難回答。原諒我,安妮,這類問題往往令人不知所措,不是嗎?」

  「沒錯,」她緩緩說。「你說得對。我這輩子從來就不曾這麼難堪。」

  他站了起來,將餐巾撂在食物滿滿的餐盤邊。「失陪了,安呢。早上我有許多事得處理。」她目送他步出早餐室,不再說什麼。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她望著桌上一盤盤廚師熱心為新婚夫妻準備的美味菜餚。天啊!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前一晚雅蓓顯得那麼快活興奮,絲毫沒有年輕新娘常見的焦慮。

  雅蓓。老天,必須去看看她才行。安妮夫人一路飛奔上樓,來到伯爵的臥房,這間多年來令她無比憎恨的臥房。

  房門虛掩著。她輕叩幾下然後走了進去。

  「噢!」她驚訝地發現雅蓓的女僕葛絲獨自站在房中,手中是一件破損不成形的睡衣。

  葛絲迅速屈膝行禮,不安地閃避安妮夫人的目光。

  「我的女兒呢?」她走上前,打量著那件殘破的睡衣.

  葛絲打了個嗝。雅蓓小姐嚴格命令她在任何人進臥房前將一切清理乾淨。而現在她卻在房間中央,手中握著伯爵暴行的證據。「噢,夫人,小姐在她自己的房裹。」

  「原來如此。」安妮夫人緩緩說,一面掃視床單上的血跡,盥洗檯上殷紅的毛巾和污水盆,心中有了答案。不等葛絲解釋,她快步走出了臥房。

  安妮夫人在趕往女兒房間途中逐漸放緩了腳步。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充滿了痛苦和羞辱的一夜。地搖了搖頭。不,不可能是這樣的。格斯和她死去的丈夫是截然不同的男人。

  然而,當她輕敲房門時仍不自覺汗濕了手掌。沒有回應。她再度敲門。雅蓓是否拒絕讓她進門?這時她聽見:「進來。」

  安妮夫人不確定自己期待發現什麼。她踏入臥房,一眼看見一如往常的女兒,雅蓓平靜地站起來迎接她,身穿黑色騎裝,發鬈梳得光溜,絲絨騎帽上的鴕鳥羽毛彎垂下帽簷,幾乎觸及她的臉頰。

  「早安,母親。什麼事讓你起得這麼早?布醫師來了嗎?」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除了平靜還有戴氏家族數世紀以來遺傳的高傲自大。若非她先見過了格斯和伯爵臥房,她必定會自覺像個傻瓜。

  「你要去騎馬?」

  「當然嘍,母親。我有什麼理由不該去騎馬嗎?我一向清早外出去騎馬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嗎?」

  安妮夫人難以挑戰女兒的倨傲。倘若雅蓓不希望對她坦白,那麼她也無法逼迫她。就在一瞬間,她領悟到多年來女兒對她的信任或許有些不足。唯有她父親分擔了她的所有情緒,她的夢想和恐懼。

  「沒有,親愛的。如果你想去騎馬,那就去吧!我只是睡不安穩,想來向你道早安,只是這樣罷了。噢,對了,我在早餐室遇見了格斯。他看起來似乎沒睡好,有些緊張,甚至,不知為了什麼顯得有點頹喪--」

  雅蓓將眉毛一揚。「我建議如果你關心格斯的事,應該直接去問他。好啦,我怕你會因睡眠不足而疲累,母親。現在失陪了--」雅蓓戴上手套,扶正帽子然後走到母親面前,輕輕吻她的面頰,從容走出了臥房。

  安妮夫人靜靜目送女兒的背影,真該死!究竟出了什麼事?

  雅蓓騎著「路奇」通過舊修道院廢墟,朝著聖埃德蒙墓園前進。她的眼神篤定而清澄,兩手穩穩握著「路奇」的韁繩,下巴高抬著。

  可憐的母親,她想,突然感到罪惡。她沒有善待母親。但母親是如何知道事情不對勁的呢?她確實知道,而且看出格斯昨晚沒睡好。他看起來緊張又沮喪?活該!雅蓓希望他死掉,活生生腐爛掉。但願所有厄運全部降臨在他頭上。

  但是,究竟母親是如何察覺事情不對勁的呢?老天,她是否看見了伯爵臥房裡的一團混亂?葛絲是否來不及將她的睡衣和床單燒掉?等她回到修道院之後一定要問問葛絲。

  她催促「路奇」開始小跑步,一心想將昨晚的醜惡、痛楚和怨恨拋在身後。還有那可怕的乳膏。但是那無關緊要,對他來說一切都無關緊要。她覺得失望透頂,而且絕望。她真想大哭一場。但是隨著這念頭的湧現,她看見父親充滿鄙夷的瞼孔。哭泣是軟弱、怯懦、缺乏勇氣面對生命的行為。她挺直腰桿,昂起下巴。有些困難,但她辦到了。

  面對生命?老天,格斯幾乎摧毀了她的生命。她腿股之間的酸痛便是他無情蹂躪了她身體的明證。她絕不允許他進一步摧殘她的心靈。

  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清晰地浮現在她腦際,但它的內容如此荒謬,讓她難以相信。她努力回想他的言語,試著理解其中的意義。最荒謬的是,他執意相信法國伯爵是她的情夫。他說他在穀倉那裡看見他們。這簡直毫無道理。她實在不明白為何格斯會生出這莫名其妙的念頭來。一定是有人對他撒謊,向他誣告她背叛了他。

  可是誰會這麼做?而且究竟為了什麼?

  她皺起了眉頭。顯然他相信了這謊言。但是既然如此,為何他還是接受了這椿婚姻?啊,她真傻啊!倘若他拒絕了這椿婚姻,他肯定將失去繼承權的實質部分。這是他親口說的。雖說她背叛了他,但他不能殺了她,否則將會失去一切。但是他想殺了傑維。她懷疑他是否真會那麼做。她發現自己並不怎麼在乎,當然,法國伯爵實際上是無辜的。

  她勒住馬轡,環顧四周,訝異地發現她已不知不覺通過了羅馬廢墟。她輕拍馬兒的頸背,突然憶起她偶然聽見父親對他朋友說過的一句話:「我騎著那個悍婦直到她將我甩下她的背為止。」她自嘲地想,至少現在她終於明白他這句粗率言語的意思了。

  帶著些許不情願,她掉轉「路奇」的步伐緩緩走向回程。她估計她已出門數小時之久,因為太陽已升到了天頂。

  她感覺愈接近他的家,心中的平靜愈是變得脆弱。格斯必定正在屋裡,等待著。她將必須面對他,不只今天,還有明天,無數個明天。也許她該去找他,再度向他解釋她的無辜,問他是誰對他撒的謊。她腦中浮現自己向他哀求而遭到他否決的景象,就像昨晚。她的直覺告訴她,他無論如何不會相信她的話。她憶起他粗暴和野蠻的行為,突然痛恨起自己身為女人因而居於體力的劣勢,痛恨他只因力氣強過她便能夠全然地操控她。

  陽光劈頭撒下,雅蓓卻仍冷得打著哆嗉。他應該不會再次迫使她屈從吧?他似乎說過他再也不會讓他的精子充滿她的子宮?說他不願意她懷有他的孩子?他對她的報復是那麼徹底而無情。但事情至少已經結束,他是這麼說的。

  她將「路奇」騎進馬場,滑下馬背然後將它交給馬僮。她走向伊善修道院大門,心中逐漸忐忑不安起來。老天,若非她還擁有一點自尊,她可說是一無所有了。他必定不知道他是如何地傷害了她吧。這實在是令人難以承受的屈辱。她再度想起昨晚他用極冷靜而又極冷酷的語氣對她說出的那些話。她不斷在腦中重複播映那些話語,發現其中有個字眼讓她無法理解。奇怪的是,她依稀覺得她有必要知道它的意義。

  她抬頭望著太陽,推測已接近午餐時間,於是轉身悄悄由側門走進屋裡。除非不得已,她想盡量避免和格斯碰面。她通過長廊來到書房,溜進房內輕手輕腳關上門。雅蓓一向不是個熱心的愛書人,當然也並不熱中於使用辭典。她瀏覽書架數分鐘之久,終於發現辭典的位置。她一向認為她父親不曾使用的字彙都不值得一顧。此時她不禁開始懷疑她錯了。她取下那本皮革封面的辭典,用口水沾濕手指,開始翻閱它脆硬的紙頁。

  她的手指停駐在她所要尋找的字彙上頭。「雞姦,」她念道。「中古英語和古法語,」上面有些附註,但沒有解釋它究竟是什麼涵義。「該死!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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