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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當晚,用罷晚餐,所有人再度聚集在客廳裡,貝絲和喬生也包括在內。「有何不可?」麥格說。「他們也是這次探險行動成員,就和我們一樣。」
詹姆首先說:「現在我們要讀黑鬍子的孫子迪山穆的兩本日記。瑪琪,你跟東尼開始看日記。至於華倫泰的日記留著待會兒再看。」
東尼、桑森和瑪琪被分派一組。二人靜靜讀著日記。突然,東尼尖叫起來。瑪琪大笑著摟住他。「念啊,東尼,讓大家都聽聽看。」
「聽好,爸爸,」東尼從瑪琪手中接過日記。「老杜莫的祖父,迪山穆的日記寫道:「我想我的祖母華倫泰已經瘋癲了,可憐的老親親。今天她反覆不停地說她丈夫艾渥送給她一條金項鏈——迪艾渥,也就是黑鬍子的本名。」東尼用他小學童的標準腔調說。「山穆說他還是記下了祖母的瘋言瘋語,因為說不定那是有意思的。『……在一個風雨之夜,他出門去,留下我和他的三個手下在那座小城堡裡。即使在艷陽熾烈的天氣裡,城堡裡面依然又濕又冷。好幾次我想向他抱怨,但是終究沒有敢開口。那個晚上我勸他別出門,若是有事派個手下出去就是了。但他不理會,只叮囑我替他溫一壺酒。當他終於回來,看起來似乎疲憊極了,鬍子濕透而且糾結著。當他走近火爐,一身濕衣服冒出小水氣來,腳上的黑皮革長靴被雨浸透而且沾滿黑泥巴。我拿蘭姆酒給他喝,他一口喝光,微笑望著我。然後他從襯衫裡掏出一長條金項鏈來。他發出那種他慣有的可怕笑聲,將那串黃金繞在我脖子上一圈、兩圈、三圈。那條金鏈子幾乎和我整個人一樣重。真好,當時我心想,並且讓他繼續喝酒,因為我不是個蠢女孩。他又仰頭灌下,打了個嗝,說他就要噴火了,接著又從襯衫裡掏出一條項鏈。這條是各種顏色的寶石,有的透明得像冰塊一樣;有的是紅色,神秘又深沉;也有藍色,藍得就連夏日的天空都要嫉妒。甚至有綠色,只是不像其他顏色那麼晶瑩。他拍拍我的臉頰,說他在一艘沉船附近的海面發現浮著一隻小木箱,裡面便裝著這兩串項鏈。
「……我點點頭,認真地,卻一點都不相信他的話。他是個邪惡又狡猾的人,我可不愚笨。我早就知道他藏有大批寶物,現在我總算有了證據,顯然這寶藏就在奧克拉克島上。他離開城堡大約有四十五分鐘時間,很幸運我注意到了這點。他的靴子沾滿髒臭的黑泥。我要得到這寶藏,那是我該得的。我父親將我賣給了這混帳。沒錯,那寶藏應該歸我所有。」
「……那一晚我剛好滿十三。但是一個月不到,那個該死的惡魔被英軍逮住,身中無數刀及無數發子彈,最後那個英國上尉割下了他的腦袋,將它掛在船頭示威。他死時我懷著你父親。你父親從小就是個下流坯,我發誓永遠不要把金項鏈的事告訴他。他成人後便離我而去,幾年之後又回來,帶著你,山穆。我把那些寶石一點點變賣,生活得非常安適。你父親問我如何能夠住華宅而且養著僕人,我告訴他我是個妓女。他輕易便相信了,那流氓。山穆,真的有寶藏,你並不愚蠢。我要在死前成為貴婦。去找寶藏吧,山穆。」
瑪琪說:「山穆寫著他認為祖母真的瘋癩了,儘管他的確見過一些美麗的寶石。他相信那些項鏈真的存在,但是他不認為那是來自黑鬍子的寶藏。他說他的祖母老了,神智不清。但是他想要她剩下的那些寶石。等她死了他就找到了。他必須等她死了才能離開,因為他虧欠她,畢竟她接納了他、待他不薄而且他們擁有兩名家僕,他甚至有一名家庭教師。」
「全是為了那兩條項鏈上的寶石。」女公爵說。
「真是奇特的一家人。」詹姆說。
東尼仰望著大人們,深藍的眼珠灼灼閃亮、那神情彷彿就要跳上天花板。「真的有寶藏,真的有吔!」
「黑鬍子的妻子,」潔琪緩緩說道。「十二歲的華倫泰。他將寶藏中的兩條項鏈送給了她。寶藏的地點距離城堡有四十五分鐘路程。也許更近,如果他花了時間挖掘的話。」
「城堡的位置又在哪裡?」桑森幫著畢傑為每個人倒茶、分派檸檬蛋糕。
「已經廢棄多年了,」潔琪說。「我小時候常常和同伴到廢墟裡玩耍,只有一堆石塊罷了。有人說根本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城堡。誰知道?就算真的有,恐怕也早被居民們搜括一空了。不過我倒是知道它的位置。四十五分鐘路程的距離,哪個方向呢?」
詹姆嚼著香甜的檸檬蛋糕,閉眼品味一番,然後說:「那個晚上下著雨,他的靴子沾滿泥。」
「沒錯,」麥格說。「四十五分鐘路程多半是到了海裡,陸地的部分機會便大增了。」
「我認為我們應該繼續讀日記,」瑪琪說。「倘若沒有新的發現,我們就開始進行城堡探險。」
「村民們一定會認為我們瘋了,」麥格說。「一群人從一堆石頭出發不停繞著圓圈。」
次日,接近中午時,所有人全陷入沮喪之中。他們再一次徹頭徹尾地讀了迪山穆的兩本日記。
「毫無線索,」麥格說。「該死,什麼都沒有,乏味得就快將人逼瘋。」
「可惡,」潔琪說。「他再也不曾提起過關於寶藏的事了。難道他們沒有嘗試去尋找?」
「顯然沒有。」女公爵歎息著拍拍查理的背。他不斷打噎,她則輕輕告訴查理他真是個好孩子。
「那麼,只剩下城堡了,」詹姆說。「希望不大。老實說。根本毫無成功的可能。」
連東尼都一臉頹喪。
「讓咱們暫時忘掉這些,咱們去海邊玩。」畢傑說。於是他們出發了。
天氣溫和,有點涼,但卻沒能阻擋東尼像隻野獸似的奔向水邊,尖叫著和海浪賽跑。女公爵坐在一株懈樹的樹蔭下,避開猛烈的剛光。畢傑帶了檸檬水和不知何時準備的鮮美香餅。晚上他總得睡覺吧,不是嗎? 男人們捲起了褲管,在岸邊互相丟擲小石子,跑跑跳跳,有時摔倒,瘋狂的程度不下於東尼。
「實在不公平,」潔琪環抱雙腿說。「我小時候就是那樣玩的,現在卻因為擔心傷害了胎兒,什麼都不能做。」
「男人,」瑪琪說。「永遠像小孩子。」
「是的,但是他們玩得多開心呢,瑪琪。難道你不想尖叫著跑來跑去、追逐浪花、挖螃蟹、把人推倒在沙灘……你不想這麼做嗎?」
瑪琪打了個寒噤,整理著被海風拂亂的頭髮,似乎連回答都覺得多餘。
女公爵大笑。「別勸她了,潔琪,沒有用的。我要到岸邊散步去。這地方真美,和我們在英國的故鄉在不相同呢。」她抱起剛剛打著呵欠醒來的查理,摟摟親親一番然後將他放在一條毯子上,卻見他一轉眼便爬向了沙地。
「噢,糟糕,」她說著跟著爬過去。「我早該亥知道他一醒我就不得空閒了。」
「我親愛的桑森有個想法。」瑪天突然說,話一出口又匆忙揮手搖頭。
「什麼想法,瑪琪?」潔琪問。
「他要我先別說。他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但我認為他非常聰明。他認為尋找寶藏的線索應該就在華倫泰的日記裡頭,也就是我們尚未看過的那本。」
「可是怎麼會呢?」女公爵將查理抱出沙地。「華倫泰是黑鬍子的曾祖母啊。」
「黑鬍子可能從她那裡得到埋藏他的掠奪品的靈感,」瑪琪乾脆地說。「這是桑森的想法——非認知,當然。假設一個人預知未來將獲得大筆財寶而找了個絕佳的地方準備作為埋藏之用。你說過的,潔琪,華倫泰是羅阿諾克島移民的一員,而且那些移民曾經跟著島上的印地安人到處遷移,不是嗎?也許這裡至今還住著印地安人,誰知道呢?」
「沒錯,」潔琪緩緩說,看著剛剛挖出一隻藍蟹來並且將它嚇跑的查理。「她可能曾經到過這附近。是的,非常有可能。」潔琪跳了起來。向岸邊奔過去。
男人們仍在嘻笑著丟沙子、扯著喉嚨高唱女公爵創作的一首歌謠。
她叫喊。「桑森真聰明!快來啊,你們,寶藏正等著我們呢! 」
由於是桑森的主意,他也就獲得了閱讀那本遠在十六世紀由華倫泰親筆所寫的古老日記的殊榮。他靜靜讀著,
一陣子後,他抬頭微笑,大聲念了起來。
「我們已經和果頓族印地安人共同生活了一周。若是沒有他們,我肯定無法存活。我們沒有食物,又有許多人生病。他們幫助我們整理行囊然後將我們帶回他們的村落裡。他們用族人流傳了幾百年的草藥醫治那些病人,悉心照料他們。」
「『……馬納是我的朋友。今天他帶我到一處位於群島尾端的小海灣去釣魚。在裝滿一整船豐富魚獲之後,他划著小船通過一條沿岸長滿濃密白楊樹的水道。樹林後方可見一片高聳的陸塊。這條水道連接著另一處較大的海灣。他說現在我們眼前所見已是陸地,而不再是海洋。他說二十年前這條水道原本並不存在,還說這裡的一切事物都不斷地在變化。』」
「你認為那能是迪氏狹灣嗎?」女公爵將查理的小手掌從他嘴裡拔出來然後問道。
「非常有可能,」潔琪說。「聽說在多年前這裡的風貌和現在大不相同。今天這裡只有少數白楊樹,那片隆起的陸地也不見了。」
「馬納告訴我,這裡的任何一座沙地都可能在一夜之間消失。他說暴風雨會在陸地中間刷出一條水道來,或者
將原本存在的水道填平。他說暴風雨能夠將整座樹林一夕間連根拔除。衝出外海。他說他從來不把任何東西藏在地底下,維持不了多久的。他要我永遠別忘記這點。
「……今天馬納帶我去參觀一個沼澤。他警告我絕對不可以涉足其中或者伸手下去,即使在漲潮時也不行。他說水底下有蛇,一門被咬就死定了。他告訴我關於這座惡魔沼澤的事。有一天某個村民叫嚷著衝進村子裡說沼澤變空了。這種事從來不曾發生過。其他沼澤可能會乾涸或者水位降低,但是這個沼澤絕不可能,因為眾人都相信這個沼澤是由神秘的地泉在源源供養著,只是沒人敢確定。馬納說所有人都出動了去觀看那奇景。黑泥中到處爬行著蛇、螃蟹,長滿一層層濕滑的海生植物,那氣味簡直太可怕了。大夥兒認為這現象若非奇跡便是大難臨頭的惡兆。沒人敢確定。馬納的一個朋友踏著黑泥走進乾沼澤中,發現底部有成堆巨大的石塊突了出來,全部是渾圓的石頭。他嚇壞了。他只把這事告訴了馬納,害怕讓族人知道,唯恐他們會視他為不祥而將他逐出村子。馬納說那些石塊堅硬而穩固,就連暴風雨都動搖不了它們。他說這些石塊已經在沼澤裡躺了不知有多久。既然至今都屹立不搖,大概永遠都不可能動搖了。他說他相信那些石塊是這片土地上唯一能夠永恆存在的東西。」』
「是什麼樣的石塊?」詹姆說。
潔琪說:「遺留在黑鬍子城堡的石塊是石灰岩,從查理斯敦附近運來的。我無意間聽見蓋茲先生和布魯先生談起的。至於這沼澤中的石塊,我不知道。圓形?多麼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麥格說。「壓艙石,潔琪。那是壓艙石。」
「就是黑鬍子和手下們在船艙裡比賽誰忍耐硫黃氣比較久那時候所坐的石塊。」畢傑說。「老天喔!」
「黑鬍子果真從他的曾祖母華倫泰那裡獲得了埋藏剽竊物而不虞隨著海沙流失的安全方法,」桑森說。「老天,這簡直太驚人了。」
「這全是你發明的論點,親愛的,」瑪琪欣喜地說。她拉起他的手,親吻每一處關節骨。「你真了不起。」
東尼一臉想嘔吐的表情。查理只顧用小指頭摩擦他的新牙齒。
「潔琪,」詹姆兩手摩掌她袖口的蕾絲,卻用鎮定、恍若主教的聲音問:「那片沼澤在哪裡?」
曙光初露,三個偵察兵站在沼澤邊觀望。他們只來了三個人,因為擔心引起居民們側目,此刻他們最不希望的便是引人好奇或探問了。沼澤就位於奧克拉克島海岸那一側,距離村莊約有半哩遠,此時,三個偵察兵並排站在沼澤邊緣。黝黑的污水令人望而生畏。
「看起來好邪惡。」她說。
「臭死了,我說。」畢傑說著蹲下,觀察它寧靜的水面。突然波紋撩動,一條水蝮蛇伸出頭來探望,嚇得畢傑朝後一跌,倒抽了口冷氣。
「水這麼高,黑鬍子是如何取出兩條項鏈來送給華倫泰的?」潔琪說。「他該不會涉水過去吧?」
「不可能,」詹姆伸手將畢傑拉起。「他應該需要某種工具—— 一枝長桿子, 也許尾端附著杓子。類似那樣的東西。」
畢傑說:「桑森先生說的有道理。他認為寶藏就該是裝在一隻金屬容器裡頭,如此沼澤的水才不會滲透進去。
他認為這隻金屬容器是用鐵鏈栓在那些壓艙石上面。」
「沒錯,」詹姆說。「潔琪和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們必須等退潮時再回來。同時我們必須制做一根長桿子,用來打開那只箱子並且將它拉上來。」
「至少有個開端。」潔琪說。
三人步行回到了村莊。
午餐桌飄散著不可思議的牡蠣香味,畢傑將它用酒、迷迭香和洋蔥慢煮。「但願他知道進嘴裡?」
但是他們都吃了。多數人作了結論:牡蠣這東西一點都不難吃——只要是,史柏特別補充說,只要是畢傑先生負責烹調的。
次晨潔琪精神飽滿地醒來。她遇見畢傑,他正從廚房走出來,一面喃喃詛咒著。「怎麼回事?」
「我弄斷了我的木杓,我得到蓋玆先生的店裡去看看是否有合用的。」
「我去。你留下來和他們繼續制做長桿子。」
畢傑點點頭,便回到屋後那片蔓生的園圃裡去和其他人會合。各人兩手都握著工具,腦子裡充滿主意,只是沒有兩人是相同的。
她聽見麥格大喊:「該死,史柏,你腦袋長瘤嗎?叉子的力量根本不夠,桿子會斷裂的。」
她喊道: 「你們何不到沼澤去,把桿子伸進水裡測量深度,看看需要多長才夠得著那些石塊?我想你們也許會做兩支桿子來增加力量。」
她聽見一陣嘀咕叫罵聲,笑著搖頭走開。
「男人,」瑪琪嬌聲嬌氣地說。「那的確是個好主意,但由於不是出自他們卓越的腦袋,恐怕是不會被採用的。」
「他們會去的,」潔琪說。「你認為呢?」
「有一半機率,」瑪琪說。「你的小流蘇有點偏移,潔琪。別動。你得記住每次和詹姆親熱之後都得整理一下儀容。他累壞了,對吧?這是件好事。」
十分鐘後,潔琪帶著遮陽傘——因為早晨的陽光不多久便轉為烈焰了——往村莊出發。只有一哩路程。她一路哼著歌。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黑鬍子是否真的在沼澤裡埋著他的寶藏。但願如此。
她唱著首女公爵寫的歌謠,內容是說在皇室的海軍裡,士兵們忍受著餐餐吃豆莢的粗劣飲食和壞血症。結果這首歌四處流傳,麥格告訴她,外交部門恨死了這首歌,不得不搜購它,而花了不少錢。他笑著說他的妻子是擅長興風作浪,正合他的趣味。
當巴爾的摩的書店店主費康頓突然擋住她的去路,她著實吃了一驚。
「費先生! 真是令人驚喜! 你怎麼會到奧克拉克來的呢?」
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臂。「我正在享受愉悅的假期。」他說。「讓我陪你進村莊吧,潔琪。我正想去探望你和詹姆,沒想到你就出現了。」她挽起他的臂膀,朝他微笑。
「你和詹姆生活得十分快樂,」他若有所思地說。「我非常驚訝呢。你們兩個一向喜歡爭論不休,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事實上,」他仰頭凝望一隻燕鷗掠過頭頂。「有一陣子我幾乎相信你是那種受到古希臘女詩人莎孚庇佑的女子。」
「誰是莎孚?她一定沒有寫日記,否則你早就拿給我看了。我不記得看過她的作品。」
「不,你不會看她的作品。你是新大陸人,你是個女性,你是個馬癡,因此你不需要知道在遙遠的古代女人們之間是如何分享情愛。她居住在紀元前六世紀的一座希臘島嶼萊茲波斯。據說當時島上全部住著女人。她的部分詩作至今仍流傳著。充滿熱情的作品,大大迥異於一般女性的詩作。別驚訝。潔琪。我們談的可不是純粹精神層面的戀愛,如同母女之愛或姊妹之愛,而是肉體之愛,兩個女人互相親吻、纏繞著。」
潔琪臉色慘白。她知道費先生有意使她吃驚,但她不懂原因何在。「我不明白,」她說。」為什麼你對我說這些事?」
「因為,親愛的潔琪,現在我逮住了你,除非我得到我的那份黑鬍子寶藏,否則絕不會放走你的。並非全部,當然不是,多了我也應付不來,只要足夠數量就可以,只要夠我在歐洲自在漫遊,貴族般地享受餘生便可以。」
她駐足,怔怔地望著費康頓。她一向喜歡費先生,經常在他店裡梭巡,尤其得知詹姆也常去之後更是造訪得勤快。而費先生也一直待她那麼和善,從來不鄙視她,經常建議她讀好作品——尤其是日誌類的作品。啊!現在她記起來了。「你不能綁架我,費先生。這裡是奧克拉克島,你沒有地方可以藏匿我。況且,為什麼?什麼黑鬍子的寶藏?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話剛出口她已甩脫他的手臂,轉身拎起裙擺,朝著賀家木屋疾速奔去。
潔琪體能狀況極佳,但她的裙擺和襯裙不斷絆扯著她的腿,使得她幾度摔倒在地。她詛咒自己不該讓瑪琪說服而換下褲裝。他隨後趕上了她。他從她背後一躍而上,將她推倒趴伏在地。膝蓋磨破了皮,令她疼得咬牙。她害怕極了,而這全是她自己的錯。為何她不曾警覺到不該落單?為何她沒有想到?其他人也都沒想到,大夥兒興奮於寶藏的事,以致沒人設想到這點,畢傑沒想到,她也一樣。
「你想怎麼做?」
他拉她站起,扳轉她的肩膀來面對他。他重重掌摑她,先是左臉,接著右臉。「不准你再逃走,潔琪,否則我就殺了你。我其實並不需要你。我只要捎個信息去給詹姆,讓他知道你在我手裡,要他將寶藏分我一份。等到事情結束之後他才會發現你已經死了。乖乖服從我,潔琪,否則我現在就把你給勒斃。你知道,我沒有什麼可損失的。」
她緩緩點頭,腦袋裡其實一片混沌,努力想明白這一切,努力想理解為什麼……
「跟我來。你會喜歡我的小窩的。我已經來了兩天。感謝老天冬季的暴風雨還很遙遠。我來這地方之前已經對外海岸的一切作了研究。我可不希望我的船隻撞上那些忽隱忽現的沙洲。」
「暴風雨隨時都會來襲。」
「沒錯,但暫時還不會。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會,我的運氣終於來了。」
她跟著他朝著海洋方向曲折前進,逐漸遠離那條通向村莊的小徑。他若無其事地說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你愛的是女人。男人之間的熱情十分常見,但女人就極少聽聞了。我觀察你,總是男性裝扮,長褲皮靴還有那些可笑的帽子,凌亂的髮辮,我心中相當確定。沒錯,我心想,你是莎孚的女弟子。」
「這也是為什麼貝艾倫想殺了你的原因。」作夢都沒想過兩個女人也可以像她和詹姆那樣擁抱親吻的潔琪愕然瞪著他,猛甩頭。「貝艾倫?你在說什麼?毫無道理啊?」
他揮手驅趕一隻大蒼蠅,說:「在我殺他之前他告訴我——當然我必須稍稍鼓動他—— 說他想要殺你,因為他相信愛麗想和他離婚然後和你住在一起、做你的情人。對此他並非感到傷心,而是失望。他不願失去愛麗的錢,一旦她離開他,他就一無所有了。她的父親極力保護她,每次他總得放低了姿態才能領到一筆錢去還他的賭債。因此他想要殺了你。也許你還記得,我將你拉離一輛馬車而救了你一命。那完全是巧合,我那天剛好在場。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用得著你,所以當我發現那天試圖殺害你的人是貝艾倫,我便決定除掉這層障礙。我需要你活著。於是我殺了他來救你一命,你應該感激我才是。」
「謝謝你,費先生,」她仍然一臉困惑。「我實在不明白。」
「奇怪的是,艾倫猜對了。他的妻子想和他離婚,但並非為了你。愛麗愛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姊姊。只等柯萊曼一死,她們兩人便可以比翼雙飛了。」
「蘭妲?她是莎孚的女弟子?」去。但是那無關緊要。柯萊曼肯定會在遺囑中交代留給她豐厚的遺產。她們將會過著神仙美眷般的生活。我只是要你知道你虧欠我,潔琪。你欠我一份寶藏,因為我救了你一命。」
「你要我活著,為什麼呢?你是如何知道關於黑鬍子寶藏的事?我自己也是直到幾個月前才記起老杜莫和日記的事來的。」
「在這裡轉彎,親愛的。對了,走進這灌木叢裡。這地方十分隱密,陽光也穿不透這濃密的樹木。啊,這些樹木真醜陋,可不是嗎?軀幹嚴重扭曲著,又長滿節瘤,活像彎腰駝背的老婦人。」
「我一向覺得它們像老翁。」
「在這裡轉彎,潔琪。」
她照著做,仍舊不明白,只知道他相當樂意將他的所作所為告訴她。他非常自傲,語氣中帶著興奮,毫不隱藏地。她離開屋子時還高興地吹著口哨,瞧瞧現在,她竟落入一個殺手的掌心。該怎麼辦?
「坐下,潔琪。你喜歡我的小窩嗎?瞧瞧我用樹枝編結成的屋頂。還未下過雨,因此我無法確定它是否能夠遮雨。不過這裡相當舒服,夜晚不至於太冷。坐下,我來告訴你後面的部分。時間充裕得很。要等晚一點我才會捎信去給詹姆。我要他知道你失蹤了,要他擔憂而且驚慌。」
他伸手觸摸她的臉頰。她迅速避開,訝異地睜大眼珠。
「不,我不會非禮你的。事實上,見到你的改變,我奇怪自己竟會如此盲目。我母親常說我擁用極佳的洞察力,但是對你,我卻看走了眼。你甚至還懷了孩子,詹姆的孩子。誰會想到你們兩個竟然會結婚?誰會想到詹姆竟會想到要和你同床?啊,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你應該記得紅眼克森吧?」
她呆瞪著他。「你怎麼會知道他?噢,老天,我們一直以為他是我們應該提防的人。現在我記起來了,那晚他企圖綁架我,幸好我的狗救了我,爸爸告訴我他將坐牢到九十歲。」
「歐尼錯了。去年十二月底紅眼克森闖進我書店裡。他要日記,黑鬍子的日記,問我有沒有。
「當然我沒有。我從沒聽說過那個惡盜有寫日記的習慣。不過我很好奇這個可憐人為何想打聽黑鬍子的事。我將他灌醉,終於他對我說出他和迪杜莫——被你稱作杜莫先生的——兩人原本是夥伴,約好了他到奧克拉克來和杜莫會合,然後結合起兩人手上的日記並且找到寶藏。他手上有黑鬍子的最後一本日記,但缺少了其他的日記則毫無用處。他深信黑鬍子是個狡猾的傢伙,故意將線索分散在各個日記當中,也因此他打算等到寶藏到手之後再解決掉杜莫。他說著幾乎要掉淚。他說當他趕到杜莫的小屋,發現他竟被你給殺了——他看見你從杜莫在海岸邊的木屋裡慌慌張張逃走。顯然他沒來得及看見你埋那日記。你埋了它們,對嗎,潔琪?」
「是的。兩天前我們才找到了的。」
「是啊,我知道。我一直在一旁觀察,等待良機。你們非常幸運,那包日記被衝上了樹幹裡,實在幸運極了。再回到紅眼克森身上。那一晚他跟蹤你回家然後試圖綁走你。你逃脫了,生了場大病然後把整件事給忘了。孩童自我保護的能力是非常驚人的。那經驗太可怖了,於是你便把它忘掉。至於可憐的紅眼克森,他的確進了牢房,但不久他便逃獄而且回到巴爾的摩去找你。我決定讓他成為我的夥伴。我將他藏在我在鮑威爾街的住宅裡,將我親愛的母親送去和我住在費城的姨媽同住。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直到我發現貝艾倫要置你於死地。當然,我知道你已不記得老杜莫、黑鬍子或者日記的事。我只告訴紅眼克森要耐心等待。就算綁走了你也沒有用處,因為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對他說我會試著刺激你去加快,所以我才拿那些日誌給你閱讀,潔琪。你該記得當時我向你提了些問題,試著激發你憶起在奧克拉克這地方的童年往事。」
現在她清楚了,在她逃往英國之前的幾個月裡,費先生拿了許多日誌書給她看,多數是兩百年以上的古書。原來他是有用意的。「是的,你常常讓我讀日誌書,我卻從來沒疑心過。那陣子我偶爾會夢見關於那個可怖夜晚的噩夢,但是非常模糊,到了清晨便忘了。等我到了英國之後才記起了一切。我撞傷了頭,醒來時便恢復了記憶。」
「我知道,美麗的瑪琪都告訴我了。她常來找我,努力想幫助我記起駕馬車衝撞你的人是什麼模樣。可愛的女孩,這個瑪琪。你們回巴爾的摩之後我興奮極了,我知道事懷終於有了轉機。那時我已經將紅眼克森殺了,因為我控制不了他。那個蠢人堅持我的做法是錯誤的,說他早該將你綁架,鞭打一頓直到你恢復記憶。我又救了你一次,潔琪。是的,我殺了他。沒行理由不那麼做,因為我已經看過黑鬍子的最後一本日記。黑鬍子寫著答案就在他曾祖母的日記裡。『在一個坑洞深處藏著我的寶物,永遠安全無虞。』你無法想像我思索了多久,但依然沒有答案。我需要黑鬍子曾祖母的日記,而非他的另外兩本日記。老杜莫必定是個傻瓜,答案始終就在他手中呢。而現在你們已經找到了解答,對嗎?」
她點點頭。沒有理由隱瞞了,尤其現在,說謊對她有害無益。「沒錯。他的曾祖母名叫華倫泰,在她的日記裡將一切說明得非常仔細。你想殺了我嗎,費先生?」
「我不想這麼做。別逼我這麼做。」
「不會的。去找詹姆吧!把你告訴我的全部對他說。他會給你一份的。我知道他會的。告訴他你救了我兩次,他會感激你而且分你一份寶藏的。」
「現在你開始在乎了,是嗎?所有人都說儘管你現在成了美人,詹姆並不愛你,他和你結婚完全是因為你誘惑了他。」她吞嚥著說:「也許吧!但他是個榮譽心強烈的人,他為了救我一定會分你一份的。」
「看著吧,我得再仔細想想。對你敘述這些細節有助於我理清思路。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潔琪?」
「你怎麼知道蘭妲是那個古希臘女詩人的女弟子?你怎麼知道她跟愛麗用那種方式相愛?」
「我見過,」他說。「貝艾倫死後,我去慰問親愛的愛麗——我為那女孩感到惋惜,嫁給了貝艾倫那個無賴。時間已晚,我看見不少客人陪著她。我等了又等。最後只剩一輛馬車尚未離開。我奇怪為何最後一位訪客久久不離去,又想也許愛麗是個小蕩婦,將情人留下過夜。於是我從窗口往屋內望,看見愛麗和你姊姊擁抱在一起。她們正熱情地彼此愛撫著,潔琪。我得承認,除了訝異,連我自己的熱情都被激起了。奇怪的是,從那時開始我好幾次想像兩個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但這不重要。這便是我發現她倆的戀情的經過了。」
就在這一刻潔琪明白,他是不可能留她活口的。他已經殺了兩個人。倘若他打算放走她是絕不會對她說這些事的。詹姆呢?噢,糟糕,她必須想辦法保護他才行,費先生必要時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甚至殺了其他人。同時她必須保護腹中的孩子。她移動雙手護著腹部。
「你是否需要小解?我知道懷孕的女人常常需要小解。我必須跟著你去,潔琪。我不能冒險讓你遠離我的視線。
我不會看你,我保證。」
她的確需要小解。她盡快結束,因為他就站在她背後三尺不到的地方。他沒有偷看——至少她認為他沒有。之後他領著她回到他搭建的小窩裡。
令人心焦的岑寂似乎無止無盡。她害怕極了,這輩子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受。時間顯得無比漫長,當然,它終究會結束。然後他會殺了她。他會殺了她的孩子。怎麼辦?她說:「你是個學者。而我剛好知道失落的羅阿諾克島移民的故事。」
他的淡藍色眼珠一閃,大笑著說:「老天,這懸案至少已有兩百年歷史了,沒人知道答案,雖說沉迷研究的人不計其數。你無論如何不可能知道的。」
「噢,真的,我知道。是這樣的,黑鬍子的曾祖母華倫泰並非泛泛之輩。她正是羅阿諾克島移民的一員。她在日記裡敘述了一切經過,而我讀過了那本日記。」
「羅阿諾克島移民之一是黑鬍子的祖先?老天,真令人無法想像。 她名叫華倫泰?對女人而言真是奇怪的名字。」
「我知道她的遭遇,知道那群移民的遭遇。你也想知道,我從你眼神裡看得出來。」
他再度仰頭大笑。「噢,潔琪,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當然我想要知道,但是聽我說,一旦我成了富人,我懷疑我是否還會在乎那些無稽之談。就是那麼回事,全是無稽之談。那只不過是一些聰明的窮人用來證明自身價值的一種方式公罷了。老實說,非常可而可悲。但是不久我便不再屬於那群人了。我就要變成富人。」他說著長歎一聲,坐回那段被充作座椅的榭樹樹椿上。
潔琪說:「那些移民缺少食物,又得了重病,幾乎無法存活下去。」
他眼睛瞇成細縫,入神似的。她不再說什麼。
他說:
「你旁邊的包裹裡有食物。我餓了,我猜你也是。很快地詹姆便會開始奇怪你去了哪裡,很快地他會進村莊去找你。然後他便會發現你失蹤了。替我弄些食物吧,潔琪。」
「好的。」她握住一把略鈍的刀子說。
「想都別想動歪主意。我只要一拳對著你的肚子過去,咱們便有好戲可看了。」
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原本希望告訴他羅阿諾克島的故事之後他會願意妥協。她顯然錯估了他。必須想想其他辦法才行。
突然他說:「我知道那些移民發生了什麼事。每個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不少人告訴我,在維吉尼亞西部地區住著一群印地安人。據說他們有著藍眼珠和白皮膚。」
「你錯了。」她說。
「我想也是,如果這個華倫泰果真是黑鬍子的曾祖母的話。不過他是來自英國,這點倒令人困惑。」
他露出飢餓的眼神,但她知道他渴求的並非食物。她搖搖頭,決定不再多說什麼。最後費康頓說了:「好吧!咱們來點遊戲。我問你關於那些移民的事,你來回答。」
「不。除非你答應我絕不傷害詹姆和我的孩子。」
他舉起拳頭走向她,臉上的笑意絲毫未變。
她迅速避開,向側邊滾去,雙手護著腰腹。
他狂笑起來。他並未出拳打她。
「稍後我再問你關於華倫泰和失落移民群的事,」他說。「站起來,潔琪。我只是想確定你是否把我的話當真罷了。我很高興你當真了。而且,你似乎非常在乎你肚裡的小生命。我想這應該會讓你更樂意與我合作才對。」
「你打算怎麼做?」她匆匆站起,往後拚命靠著樹椿,胸口抨抨鼓動著,他必定也聽見了。
「我已經告訴過你,咱們要——」大約二十尺外響起一聲呼喚,打斷了他。
「潔琪小姐!你在哪裡?潔琪小姐!」
「你敢出聲,我就殺了那個人,不管他是誰。」
她相信他。那人是喬生。她靜止不動,但沒有用。
喬生走進小棚子裡來,傻住了。他看看潔琪、再看看費先生,他正舉著支形狀醜陋的手槍對準了他。
喬生囁嚅著說:「潔琪小姐,我看見你和這個人走在一起,你不小心掉了帽子。」
「你是故意留下你的帽子嗎,潔琪?」
「不是的。」她毫不遲疑地回答。但願聽起來像是真話才好。「沒事的,喬生。」
「事實上並非沒事,喬生,」費先生愉悅地說。「潔琪小姐和我一起來到我這可愛的小窩裡。你何不坐下?你是詹姆的馬僮,非常優秀的馬僮,詹姆告訴我的。對了,坐在那裡,喬生。我們這裡擠進了不少人呢,不是嗎?你認為如何,潔琪?我該殺了他,或者讓他回去向詹姆報告我的計劃?」
「讓他回去找詹姆。別傷害他。」
「我原本想捎個短箋,不過也許派你回去傳話會比較好,喬生。但是你已經發現這地方,我該怎麼做好呢?」
「為什麼你一定得藏著我?何不帶我一起到寶藏所在的地方?喬生會帶著詹姆前去。然後你可以帶著你那份寶藏離開這地方。」
「你說得倒簡單,女孩。果真這麼簡單?我很懷疑。好吧!喬生,仔細聽著,因為你女主人的生命全交在你手裡了。」
五分鐘後,喬生倉促步出了榭樹叢,逐漸消失了蹤影。
「好啦,親愛的潔琪,現在你何不帶我到寶藏地點去呢?」
「費康頓?書店老闆?那個演奏小提琴、法語說得和我一樣精的人?那個費康頓嗎?」
「是的,詹姆先生。他決定不殺我,派我回來找你。我真的高興極了。」
「你是說,」詹姆照著喬生的要求,等兩人獨處時低聲對他說。「你和我帶著長桿子到沼澤去,他會帶潔琪去那裡。我們挖出寶藏,他則帶著他的一份離開。」
「是的,詹姆先生。他要我告訴你那是你虧欠他的,是他有兩次救了沽琪小姐的命。詹姆先生?」
「怎麼?」
「我認為他喜歡你,但我不信任他。他腦袋有那麼點不對勁。」喬生指著太陽穴,翻了個白眼。
「潔琪沒事吧?你確定?」
她看起來像被揍過似的,但喬生決定不讓主人過度擔憂,於是他說:「她很好,詹姆先生,她很好。」
「我們立刻出發,喬生。別告訴任何人。」
在動身之前,詹姆在靴子裡藏了把短筒手槍。奇怪得很,大夥兒全部不在屋裡,沒人盤問他的去向。他不喜歡隱瞞他們,但他別無選擇。事關潔琪的性命,他不能冒險。還有孩子的性命。詹姆曾經體驗過恐懼——各種情況下的——但像今天這樣則是絕無僅有。如果費康頓想要,他可以帶走全部寶藏。誰在乎?這世上唯有潔琪是真正重要的。她的膽識和無所畏懼勝過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匹優秀的賽馬。而這點更加令他但心。萬一她試圖逃走,或者向費康頓攻擊?想到這裡不禁渾身發冷。
「哈羅,詹姆,喬生果真把你給帶來了。我剛剛看著你們一路走來。那邊很幸運的有個小沙地——也許經過下次暴風雨便會化為平地——我清楚觀察到你是否另外帶了人來。你沒有。也許你有機會救你自己和潔琪一命。」
詹姆望著潔琪。「你還好嗎?」
「我很好,詹姆。」
「很好。聽我說,康頓,你可以把黑鬍子的寶藏全部拿走,我不在乎。就這麼簡單。不過你要知道,也許這裡什麼都沒有,畢竟已經兩百年了,誰知道會有些什麼變化?也許寶藏真的用鐵鏈栓在壓艙石上,鏈子斷裂、寶箱沉入無底的沼澤。也許有人搶先發現了寶藏。也許寶藏根本不是埋在這裡。」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你跟喬生把長桿子伸進沼澤裡吧! 當心,詹姆,我會殺了她的。我沒有什麼可損失的。記住這點。」
「我只是要確定寶藏是否真的存在,」詹姆說。「如果真的有,就帶走你要的然後離我們遠遠的。」
「我一向認為你是個講理的人。你雖然年輕,但想得透徹。這個潔琪卻是恰恰和你相反。替我挖出寶藏吧!否則我會不高興的。」
詹姆將頂端附著杓子的長桿放入污臭的沼澤中,不久便發現第一塊壓艙石。「石頭在這裡,」他說。他探索那石塊的周邊,然後栘向第二塊,第三塊。石頭數量極多,胡亂堆疊著,很難說他是否每一塊都摸到了。他開始有些焦急,因為他知道費康頓就要失去耐性,甚至會認為詹姆在愚弄他。「等等,」他喊道。「我想我已經發現了一些東西。沒錯,是一條鐵鏈,繞任一塊壓艙石上。」完全符合他們的猜測。但願這鏈子夠堅固,抵擋了無數次暴風雨的侵襲和兇惡潮水的衝擊。
「詹姆?你找到了?」
「是的,」詹姆感覺鬆了口氣,直想高聲歡呼。「過來這邊,喬生,現在我們得用我們的兩支桿子一起操作。倘若鐵鏈子真的連在一隻金屬箱上,想必是只十分沉重的箱子。希望我們的桿子有足夠力量支撐它。」
兩支桿子深入水中,探索著。正當詹姆開始懷疑黑鬍子將鏈子繫在壓艙石上是否只是為了取樂,他的桿子碰到了金屬物。黑鬍子的藏寶箱。「我找到了!」
極為冗長而費勁的工作。他們必須將兩支桿子伸進金屬箱底下然後緩緩將它擋起。但願桿子夠堅韌,能承受得住箱子加上沼澤污泥的重量。他們不能冒險將鐵鏈從石頭上解開,唯恐一旦鬆手,箱子將會沉入無底洞穴之中。緩緩地,他們將箱子舉高。這感覺比起詹姆在一次四哩跑馬賽當中被一匹馬壓斷三根肋骨更為沉重。那次他十分幸運,而這次他若是失手,便恐怕沒那麼幸運了。他必死無疑,潔琪和小孩也將必死無疑。這點他絲毫不敢懷疑。
突然,喬生手一溜,箱子滑出詹姆的杓子,又落回沼澤之中。詹姆詛咒著,迅速轉身。「什麼都別做,康頓。我們再試一次。等一等,喬生,我探到了東西,這條鏈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繞了至少三圈,所幸鏈子夠長,否則箱子或許出不了水面呢。」
「我知道你沒有失手,詹姆。全是喬生的錯。你害怕了,孩子?」費康頓小心翼翼瞄準他腳邊的泥地開了一槍。喬生嚇得向後一躍,一個不穩墜入沼澤中。他驚慌得尖叫不已,污穢的水淹過他的頭部。
「可悲,康頓!」詹姆立刻抓住喬生的臂膀,盡速將他給拉上岸。「我需要他幫忙啊,你這蠢蛋!」
喬生縮著肩膀站在那裡,從頭到腳顫抖不止,全身覆滿污泥。「那裡面有好幾百條的蛇,詹姆先生,」喬生驚駭得嘴唇直哆嗦。「全是蛇。有一條還纏在我手臂上。老天喔!」
「只是給你一點教訓,喬生。趁我對你不耐煩之前快回去幹活!下次我可得強迫詹姆讓你留在那裡面了。」
「如果你害死我們之中的一人,」詹姆憤怒得真想跳到康頓身上活活將他勒死。「那麼誰來替你把這該死的寶藏拉上岸?」
「我會將潔琪綁著,自己動手。我不喜歡這麼做,但也不想再見到任何差錯。快動手,我要該我的一份。」
在他們揮汗工作的同時,詹姆聽見康頓不停對潔琪悄聲說話,恐嚇她,對她說她親愛的丈夫最好別弄丟了寶藏,否則他將會得到個缺了頭的妻子。他會將她的頭給擰掉。這話讓詹姆愈加氣惱而且焦躁。他看一眼喬生,認識他多年以來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專注凝神。他的氣味可怖極了,一身黑泥,臉上幹掉的污泥變成了面罩。但他是個鬥士,早在詹姆買下馬場還他自由之前就一直在為生存而戰。他不要喬生發生任何意外。
這次他們絕不能再失手。詹姆慢慢將壓艙石上的三圈鐵鏈解開。
詹姆鎮靜地說:「那只箱子可有把手,喬生??你感覺得到嗎?」
「我不知道,詹姆先生。我不敢去試探是否有把手,可能又會把箱子弄掉了。我沒辦法,詹姆先生。他會把我推進那個深坑裡的。」
「黑鬍子正是這麼說的,」費康頓驚呼。「『在一個坑洞深處。』他就是這麼寫的。算是某種線索,但沒什麼幫助。詹姆,那箱子離水面近了嗎?」他邊說邊將潔琪向前推至沼澤邊緣。地面十分潮黏,腐葉和沼澤濃烈的沼氣惡臭得令人無法喘息。潔琪害怕得不敢動彈。
「我們已經解開繞在石頭上的三圈鐵鏈,長度應該足夠讓箱子露出水面,不過我不確定。耐心等吧!做做好事,別讓潔琪落水。」
「不,我不會鬆開她的,詹姆,別但心。我很驚訝你一直沒有提出半點疑問。我佩服你的忍耐功夫。如同我所說,你懂得思考。你瞭解事情的輕重緩急。等一等,詹姆,如果事情進行順利,你會聽見合理的解釋的。」
箱子終於破水而出。詹姆和喬生合力將它拖上沼澤邊緣的草地。詹姆久久瞪著它。他原本不認為它真實存在著的。「感謝老天,」他長吁了口氣。「我們終於找到了。」
「好極了,」費康頓說,興奮得無法言語。和詹姆一樣,他怔怔瞪著那只古老的金屬箱子,表面黏附濕滑的瘀泥,它的鎖原封不動。「我的寶藏。一切辛苦終於有了代價。」
「你根本不曾花半點力氣,」潔琪說。「你不配擁有它。」詹姆恨不得手上有只襪子好用來堵住她的嘴。
「無所謂」他連忙說。「它是你的了,康頓。幾乎是你的了,只要我們能夠將它打開。」
詹姆握住箱子側面一個銹蝕的把手,用力將它拖向費康頓身邊。相當沉甸的一隻箱子。
「噢,不,」康頓叫喊,揮舞著手槍。「該死,上頭有許多孔。金屬箱子怎麼會在四周有這許多小孔呢?」
他推潔琪跪下,自己則上前摸索著金屬箱正面的鎖扣。他無法打開它,於是後退一步,開槍射擊那環扣,頓
時碎片迸裂飛濺,有些噴入沼澤中,緩緩無聲被淹沒。
他縱聲狂笑一陣,迫不及待掀開那金屬箱蓋。「老天,全是污水,但是有好多珠寶和金幣呢——感謝老天沒讓它們從那些小孔漏了出去。珠寶是不會生銹或腐爛的。真的,真的有珠寶。」他說著丟掉槍枝,將兩條手臂伸進箱子裡。
接著,他發出一聲慘叫。
他跪在箱子前面,身體彎向箱口,兩手仍然在沾滿泥污的大堆寶物當中。一條水蝮蛇從箱內爬出,形貌醜惡,
身軀幾乎和人的脖子同樣粗,嘴巴是呆滯的灰白色——類似爬滿蛆蟲的腐肉的慘白色。那條蛇張開嘴,一串珍珠垂掛在兩側,有如馬嘴的勒口,韁繩懸在兩旁搖蕩。那條蛇凝視著費康頓,轉眼間已纏上他的臂膀,一對尖牙深深刺進襯衫裡。這時另一條水蝮蛇竄出,嘴裡含著一條翡翠項鏈,它的毒液早把那寶石清洗得晶透碧綠。它幽幽柔柔攀上費康頓的手臂,慢慢張嘴吐出了翡翠項鏈,用毒牙戳入他的手背。
「康頓,快把手抽出來!該死,快啊!」
費康頓不停尖叫,卻一動也不動地跪著。他彷彿除了叫喊便全然無能為力似的。此時另一條水蝮蛇由箱子側邊的小孔游出,鑽進康頓的腋下,對準腋窩咬了一口、兩口、三口然後又滑回了箱內。
康頓再度尖叫起來,但依然跪著不動。動不了?詹姆不明白。他朝康頓不停叫喊。沒有作用。詹姆將潔琪推離一條朝他們爬來、張著大口的水蝮蛇,並且盡量遠離那只藏寶箱。詹姆依稀知道這一切僅僅發生在數秒鐘之內,然而感覺上卻猶如經過一輩子那般漫長。
「動啊,該死,康頓! 快離開那只箱子啊!」
費康頓緩緩轉動頭部,向著詹姆,用極其虛弱疲倦的聲音說:「我辦不到。看看它們,詹姆。它們穿透了箱子,因為它們想要寶藏。瞧瞧這條,還咬著一串珍珠,它連咬我的時候都不肯吐掉那串珍珠。老天,看看它們,到處都是。」又有兩條水蝮蛇從箱內探出頭來,嘴裡沒有珍珠或金幣。它們從容晃蕩著,不在乎似的,先咬他的頸子,再咬他的手臂,然後又滑回箱子裡,爬出小孔游向濕滑的草地,緩緩潛入了沼澤裡。
詹姆慌忙尋找剛剛康頓撂下的手槍,突然想起他靴子裡就藏著一支。他喃喃詛咒著自己,掏出手槍來朝那些毒蛇射擊。有一條還纏繞在詹姆的手臂上,它抖了抖,逃回箱子裡,詹姆發射第二顆子彈,明明知道毫無用處,仍然被憤怒和絕望驅迫著。為什麼康頓就是不肯動彈呢?
那些蛇在活活噬咬著他。幾分鐘之後他已氣若游絲,任由又一條水蝮蛇咬著手臂,就那麼靜靜跪在藏寶箱前面,兩隻手臂依然插在珠寶之中。
「喬生,帶潔琪離開這裡,快!」
「我來。」畢傑說著抱起了潔琪。
「沒錯,詹姆,我們全都在這裡,」麥格說。「你必定覺得奇怪,當你和喬生帶著兩支長桿離開屋子的時候,連半個人都沒看見吧?這個傢伙幾乎已沒命了,他是誰?」
「我們已經多年沒遇見過惡棍了,」女公爵說,但她沒有向前踏步。「我討厭蛇。老天,簡直太可憎了,當心啊你們。」
「我們該如何處置這個人?」史柏說。「我也討厭蛇,女公爵。」
「我真高興瑪琪不在這裡,」桑森說。「若是她看見那麼多蛇爬來爬去一定會不開心的。」
「退後,詹姆,」麥格說。「我來看看是否能趕走這些蛇。」他發了兩槍,然後朝史柏點頭示意,史柏也隨著開了兩槍。詹姆等待著。他先確定那堆珠寶、金幣底下已無任何蛇只鑽動,才將費康頓拉離那只箱子。他的臉色已變成浮腫的灰白色,就像那些毒蛇的嘴巴一樣。
「康頓?」
「是的,詹姆,」他歎息似的說。「我看不見你,但隱約聽得到,潔琪在哪裡?」
「我在這裡。」
「請告訴我羅阿諾克島上的移民發生了什麼事?」
「當他們絕糧的時候,遇見了果頓族印地安人。等他們填飽了肚子便被送往----印地安、華倫泰也被送往了西班牙。後來她到了英國,和一個來自布利斯托的商人結婚。至於其他移民,我想他們大部分在西班牙定居了下來。」
「謝謝你。」他說。「詹姆,希望你不會告訴我母親是我殺了貝艾倫。她一向喜歡他,儘管我認為他是個無賴。」
「我不會告訴她的。」詹姆說。
「謝謝你。」費康頓抽動了一下,便靜止不動了。
一條水蝮蛇——嘴裡銜著珍珠項鏈的—— 游上了沼澤岸邊,爬過草地,搖著黑白相間的尾巴,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遠處奔竄而去。
「他死了,」詹姆說。「全是為了那該死的寶藏。」
「我們該拿這箱子怎麼辦?」潔琪憎惡地望著那只藏寶箱。就在她說話的同時,又一條水蝮蛇由箱內探出,金幣滑下它碩大的頭部。
桑森舉起手槍發射。那條水蝮蛇應聲跌回箱內。
「太可怖了,詹姆,實在太可怖了,」潔琪盯著箱子說。「那些珠寶和金幣全是黑鬍子殺害人命掠奪來的,我無法忍受這種事。」
「我同意。」詹姆說著看看史柏,接著畢傑,接著桑森,最後看著麥格和女公爵。所有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就把它還給那些可厭的蛇吧!」女公爵堅決說道。「就讓它永遠沉沒在沼澤底吧!」
詹姆和喬生同時舉腿用力踢那只藏寶箱,將它踢回沼澤裡。大夥兒看著它徐徐下沉,終至沒入那穢臭的水中,
一條蛇由箱裡游了,在水面探了下頭,又和藏寶箱一起潛回水底。
無數灰澀的泡沫冒了水面,汩汩擴散開來。沒人開口說話,只靜靜看著那潭水,直到沼澤再度歸於岑寂。
喬生說:「我渾身發麻,老天,我以為我想變成富人,但是那種錢不能要。詹姆先生,那種錢不能要啊!」
突然,女公爵彎身,從濡濕的沼澤草地上撿起什麼來。「看看這個。」不假思索地,她將它在裙子上擦乾淨。
那是一件頸飾,極其精巧的黃金鏈子,綴著一顆艷麗有如外海岸冬日夕陽的紅寶石。
她將它交給詹姆。他放在掌心反覆端詳,紅寶石的觸感十分溫潤。「鏈子上刻著字。」他說著湊近細瞧。
「刻的什麼字?」潔琪問。
「迪艾渥、華倫泰,一七一八年。」
所有人只能面面相覦。
「加油,『吉哥』!你一定辦得到,加油啊!」潔琪扯著嗓門,伸長脖子看著她鍾愛的六歲雄駒衝出起跑柵門,
以驚人速度一路領先。
「你這樣是不對的,潔琪,」她的婆婆用足以壓過全場喝采聲的高嗓門對她說。「你是溫家的人,不是賀家的人,那是你父親的馬。」
「老天,比賽真激烈,對嗎?只有四分之一哩賽程。加油,『肯梭』,加油,好男孩! 『肯梭』,你一定辦得到!」
她父親朝她皺皺眉,說:「剛才你在替『吉哥』加油,現在你又替溫家的馬加油,你的忠貞到底站在哪一邊,潔琪?」
詹姆騎著「肯梭」,落在後面。其他騎師的體重都和一隻沙袋差不多,詹姆一定會這麼說,邊詛咒著說除非把其他騎師都拉下馬否則他不可能跑贏的,但他畢竟盡了力,詹姆想著,邊彎身去拍撫「肯梭」的頸毛。
潔琪實在忍不住,她敞開喉嚨狂喊。「詹姆,你做得的——用你的靴跟好好踢『肯梭』一腳!它最愛了!」
「肯梭」被狠狠踢了兩腳。它像顆加農炮彈似的往前衝讓現場兩百多位觀賽者——其中大多數是下注賭別人贏賽——驚愕不已。詹姆的身材過於高大,想跑贏這種短程賽的機率原本就微乎其微。每當他出賽那天,朋友們總是興奮地搓著雙手,明白只要賭其他騎師贏便沒錯。
這次他卻跑贏了,全是他狠狠踢那兩腳的功勞。這點潔琪非常確定。「肯梭」跑向終點線時領先溫家馬場的「吉哥』足足一個馬身長。詹姆微笑著躍下馬背,把韁繩交給奧斯,征戰英雄似地大步走向潔琪。她站在那裡,臉色白得像床單,直勾勾望著他。
「你是怎麼回事?我聽見你叫喊了,潔琪。而且我照做了,給了『肯梭』兩腳。真的有效,不是嗎?」他重重吻她,摟抱她,然後轉身面對她的父親。「如何,歐尼?別忘了今晚帶著瓶上好的香檳到我馬場來向肚利者鞠躬致意喲。同時你也不妨向潔琪致意,她是肚利者的妻子。」
潔琪拽拽他的袖子。
詹姆又一個轉身走向呼呼喘息著、似乎對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的「肯梭」。「瞧瞧它,肯梭的好勝心可強烈呢。
潔琪說得對,它的確需要一點刺激,它沖得那麼快速,差點把我給甩在後面。」他得意地搓著雙手,笑得合不攏嘴,滔滔不絕稱讚他的馬兒有多麼聰明,說歐尼實在應該放棄今天的比賽,直接將香檳送到他家裡。這時潔琪又扯著他的袖子。他微笑轉身。「什麼事,親愛的?你是否想要向勝利英雄獻吻?」
她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楚地說:「詹姆,我想我們的孩子快來了。」
詹姆困惑地望著她。「不對,潔琪,不可能的。孩子至少還有一周才會出生。你忘了嗎?你說今天來觀賞賽馬對你有益,說你需要新鮮空氣,需要鍛煉你的肺活量。不會的,這次你一定是弄錯了,我沒聽見你替你父親的賽馬叫喊加油啊,你不會那麼做的。」
「她有,」詹姆的母親指正他。「幸好,我及時提醒了她。」
潔琪突然倒抽了口氣,雙手捂著肚子。
「哎呀,糟了,」賀歐尼叫道。「詹姆,快想辦法。她可不能在跑馬場上產下我的長孫啊。該死!看看你是如何對待我女兒的?」
詹姆當然知道該怎麼做,但是別人不准他動手。當他將潔琪抱回他們在馬拉松的臥房並且扶她躺下,早已等待多時的何丹奇醫師立刻命令他站一邊去。「你不是醫師一一你是個丈夫。走開,詹姆,這地方容不下你。」
可是潔琪張著由於過度嘶喊而乾裂的嘴唇細聲說:「詹姆,別離開我,你答應過我你會保護我。」
詹姆向何丹奇挑了挑眉毛,立刻在妻子床邊坐下。「不會太久的,潔琪。痛的時候只管握住我的手。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向你保證。真的,我非常清楚。」
「你怎麼會知道需要多久時間,詹姆?」何醫師瞪他一眼。」你又不是醫師,好吧!就算你曾經幫助一些母馬分娩,但這完全是兩回事啊。我是醫師,這裡由我掌控。由於這是潔琪的第一胎,至少得花上二十分鐘不等。或許得熬上個幾小時,甚至幾天。有些第一胎的孩子得耗上四天才肯出生呢!」
這話讓潔琪不安的呻吟起來。
「別再說了,真該死,」詹姆說。「你存心把我們嚇暈嗎?開始做你分內的工作吧!別聽他的,潔琪。聽我的,我是你的丈夫,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丹奇非常精於縫合病人的傷口,但是他懂的實在不多,他說嬰兒要在四天才出生完全是在胡說,不會的,你的分娩會非常順利,很快就會結束的。」
何丹奇輕咳了幾聲。
「我痛恨這種憾覺!」潔琪叫嚷著,緊閉著雙眼,因為何醫師正用雙手在她腹部和腿股間檢查。接著一陣絞痛來襲,她咬牙想著就算全巴爾的摩的人全部湧進她臥房來,對她赤裸的雙腿品評一番她都不在乎了。那痛楚簡直要將她給撕裂,她知道一定會的。四天?不,這是絕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有能耐承受這種疼痛四天。「我熬不過去了,詹姆,」她齜牙咧嘴地說。「我媽媽從來沒告訴過我會這麼恐怖。比恐怖還要恐怖。我希望是你在痛,詹姆,而不是我。為什麼不是你呢?」
何醫師從她腿股間站起來哼著鼻子說:「詹姆承受不了的,潔琪。只要一次痙攣他就暈過去了。女人在這方面比較行。想想這經驗的美好一面,上天指派你,女人,來孕育世世代代,想想看你是多麼幸運,想想——」
她慘叫一聲,差點滾落床下。
「你閉嘴,丹奇,」詹姆咬牙說。「不,不是你,潔琪。你可以盡情叫喊。你做得非常好。她現在的陣痛間隔是多久,丹奇?」
「顯然是愈來愈短了,我正在忙其他事情,詹姆。既然你如此感興趣,何不自己去計算時間呢?」
「就快到了,親愛的,」詹姆說。「快了,對,這就對了,盡你的力量推擠。」
出乎何丹奇醫師意料且加上些失望地,潔琪經過整整二十分鐘之後產下了嬰兒。
「我不相信這件事,」何醫師握著嬰孩的雙腿,輕拍著他的細小臀部。他的響亮啼哭令詹姆和潔琪終於綻露笑容。「這種事不應該發生的。這必定締造了某種紀錄,潔琪。我要寫封信去給醫學雜誌報告這件事。當然,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只是為了抬高專業聲望而這麼做。潔琪,萬一他們真的不相信我,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去作證我真的只花費二十分鐘便件你分娩成功?」
「我想不要,丹奇,」潔琪望著他懷中赤紅的嬰孩,微笑著說。「如果你不介意,就是這樣了。」
「我想也是。」何醫師低頭看著嬰孩。
小孩突然尖叫起來。
「好像你的嗓門呢,詹姆。」潔琪說。
「我正在想那真像你的聲音,潔琪。」
「事實上,」何醫師給嬰孩洗淨身體並用軟毛巾裹起。「我正在想他的嗓門聽起來正像是詹姆的母親。」
一小時後,潔琪已沐浴完中,換了件清爽的白睡衣,頭髮梳成辮子。孩子正在床邊的搖籃裡熟睡著。她看見詹姆正低頭凝視著他們的小兒子並且彎身去親吻他的額頭。然後他轉身來對她燦爛微笑著。「你辦到了,只花了二十分鐘。有那麼一陣子我以為何醫師就要哭了,當我提醒他他正在參與一個新紀錄的締造,他的心情才稍稍好轉。他問我你是否會願意重新考慮他的建議。我怕他是認真的哩,他很想將你介紹給他的同業們。」詹姆大笑著搖搖頭。「我對他說給你一點時間或許有可能。」他低頭親她一下。她的臉仍然十分蒼白。他扶她坐下,握住她的手。「我原想早點告訴你的,潔琪,我愛你。」
「我全身酸痛。」她避開他的目光。
「是的,不過你會慢慢恢復的。你沒有哭,是件好事。我真為你感到驕傲。而且我真的愛你,非常愛你。我對你感覺到愛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自從喬生跑來告訴我費康頓將你綁走之後開始的,我明白我是愛你的,我無法忍受失去你的生活。」
「你這麼說是因為我剛剛為你生了兒子。每個男人都希望有個兒子,無論他嘴上怎麼說。這件事讓你生出許多感觸來。」
「你哪裡來的這種謬誤的觀念?」
她突然一陣躁紅,依然沒有正眼看他。「從你媽媽那裡。」
他往額頭一拍。「我愛你,我愛我們的兒子。若是女兒我也會同樣愛她。你怎麼會相信我母親說的話?」
她若有所思地,一手摩掌著他的臂膀,然後頸子、臉頰,最後在他頰邊久久流連不去。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相信她的話,我發誓。」
「最好是這樣。」
「他長得和他父親一個模樣,」薇蓮夫人望著一周大的孫子,向客廳裡的親友們驕傲宣佈。「他們都擁有美麗有如太陽神般的下巴。」
「我認為他長得像我的小潔琪,」賀蒂雅說。「瞧瞧那雙綠眼珠和甜美的小酒窩,潔琪就有一個那樣的小酒窩,只是在她五歲時便消失了。」
「酒窩是不會消失的,蒂雅,」微蓮嫌惡似的說。「她從來就不曾有過酒窩,我和詹姆才有酒窩。至於眼睛,人的眼睛顏色是會改變的,但這孩子可不會,他長大後將會有雙綠眼睛,就和詹姆一樣,比潔琪的綠眼睛更翠綠、更明亮。」
詹姆來回看著他的母親和岳母。「我覺得他看起來比較像『貝裡尼』,我心愛的三歲雄馬剛剛出生的時候。」他說著大笑不止,渾身亂顫,兩位祖母回過頭瞪著他。「畢竟他是四肢柔軟、全身濕答答,幾乎禿頭,不過他的嘴巴倒是俏皮,一天到晚張開,露出足足有巴掌那麼大的舌頭。完全跟『貝裡尼』剛剛出生的時候一模一樣。」
「詹姆,真是荒謬,」他媽媽斥喝他。「你馬上停止這種奇怪的比喻。」
「對啊,詹姆,這可是我的孫子呢。他是這麼漂亮,他是十全十美的。」
「等他開始嚎啕大哭的時候就知道了,你們恐怕會捂著耳朵搶先一步跑出門外,」潔琪走進客廳對大夥兒粲然微笑著。「事實上,」她略微思索,又說:「我認為現在該是他肚子餓的時候了。」
眾人同時轉頭看著詹姆懷裡的小布包。
就在這一瞬間,嬰兒溫泰德開始放聲嚎哭,響亮的嗓門將牆上的美麗水晶燈震得格格作響。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
英國約克郡、約克跑馬場
起跑後不久潔琪便發現她被圍堵了。一小隊騎師將她圍在中央,顯然是競爭對手埋伏下的人馬。起初她想對他們吼叫,用她以前在馬房裡學來的各種生動字眼罵他們。接著她大笑著甩甩頭。好吧,她想,就讓他們去吧!她猛踢「朵喜」的腹脅全力衝刺。烈風拂亂她的髮辮,她感覺臉頰燒燙,感覺腳下彷彿是千軍萬馬狂奔著。她熱愛這感覺。老天,她真想念賽馬。轉眼間她已超越那群圍堵者。從眼角她清楚瞥見競爭對手正在後緊追不捨。她知道任何一個正派的騎師都絕不會允許她在這場比賽中半途而退。啊!她仍然擊敗了對手。她大笑著越過終點線,「朵喜」早已氣喘吁吁,卻高昂著頭頸。其他參賽者圍擁著她,騎師們紛紛脫下騎帽拋向空中,瘋狂吶喊歡呼著。詹姆大步走來,氣呼呼的。
噢,糟糕。難道他沒看見,其實一點危險性都沒有,除了其中一個圍堵者意外擦撞了「朵喜」的臀部,根本不算什麼。她絕不會允許它受傷的。畢竟她是個優秀的騎師啊!
「這位女士,你究竟以為你在做什麼?」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下馬背。「看看你,耳邊的小流蘇都被風吹亂了。你的帽子——你看起來簡直像個乞丐。我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可惡!」
「給勝利者一點歡呼如何,詹姆?」
他久久凝望她,撥開她頰邊纏繞的髮絲,搖搖頭苦笑。「願上天賜給我耐性,」他說著退後一步,抓下麥格的帽子拋向天空,狂吼而出。「願我們的兒子成為和他母親一樣優秀的騎師!」
「聽著,聽著,」女公爵笑說。「說得好,詹姆。」
「等我們獨處時,我要殺了她。」他又轉向潔琪。「你硬是闖出他們的包圍,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面,你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安全。你……」他的眼裡儘是疼惜。「你,溫潔琪,你真是了不起。」他從史柏懷裡抱起小兒子泰德。「你說呢?」他用鼻尖輕觸孩子的臉頰。「你覺得我是不是該罰你的媽媽?」
三歲的泰德噪音亮而清晰地說:「我媽媽告訴我說她是全世界最棒的騎師。我爺爺說這是真的。媽媽說你也很棒,爸爸,但是你長太高了。她說她希望我不要像你長這麼高。」
詹姆低聲咕噥一陣,擁著潔琪說:「我根本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她滿臉愉悅,輕歎一聲。「生命多麼美好,詹姆。」
「這點我倒是贊同。」他說著輕輕吻她。突然四周爆發一陣歡呼。泰德一驚,尖著嗓門哭嚎起來。
「何醫師說得沒錯,詹姆。」潔琪說。「那的確是你母親才有的肺活量。而且只會一年比一年強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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