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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凱薩琳.庫克]情人節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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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3: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情人節新娘 作者:凱薩琳.庫克

賀潔琪和溫詹姆是巴爾的摩全國跑馬賽中的勁敵。由於一場陰錯陽差的誤解,潔琪的聲譽幾乎毀在詹姆手裡,而他便也承擔起為她洗刷恥辱的重責大任。然而,受創的潔琪早已逃至城外並且尋得了庇護所:一幢屬於詹姆的英籍堂兄,傑斯伯爵溫麥格所有的豪宅。
當詹姆再度見到潔琪,她已非跑馬賽中那個強悍、男孩樣的醜女孩。經過溫麥格之妻「女公爵」的調教,她蛻變成足以媲美古希臘女神的美人。懷著罪疚和些許癡迷,詹姆向她求婚,而早已芳心暗許的潔琪便順勢應允了。
新婚的甜蜜暗藏著昔日陰影:詹姆發現摯愛的妻子不時為可怖的夢魂所擾,不久更揭露了埋藏在她記憶深處,一樁多年前的謀殺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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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二二年三月

  馬里蘭州,巴爾的摩附近

  史勞特郡跑馬場:

  週六馬賽,半哩賽程決賽。

  他就要輸了。可惡,他不想輸,尤其不想輸給賀潔琪那個惹人嫌的小東西。他知道「麗都」就在他背後緊追不捨,伸長頭頸,渾身肌肉緊繃,瘋狂踏著蹄子前進。

  詹姆全速衝刺並將臉頰緊貼「丹班」的耳朵。他習慣在競賽前和競賽當中對他的馬兒們說話來安撫它們的情緒。好性情的「丹班」一向是匹貼心的馬兒,而且,就像他的大多數賽馬一樣,它的求勝心熾烈,是絕佳的競爭高手。這馬兒想贏的企圖就和詹姆同樣強盛。它唯一失敗的那次是由於有個輸不起的騎師用騎鞭揮打它的腹側,

  使得它一時驚惶得亂了腳步。他則是氣憤得差點殺掉那個魯莽的騎師,因而輸掉了那場競賽。

  詹姆聽見老「丹班」艱辛喘息著。其實它較擅長四分之一哩的短程賽,而較不習慣這種半哩賽程。也因此「麗都」無論在體力或經驗都佔了上風,這只不過是「丹班」第二次嘗試半哩賽程的比賽呢。詹姆輕夾「丹班」的脅腹,反覆告訴它,它一定辦得到,

  一定能戰勝「麗都」那匹笨拙的小栗棕馬。「麗都」,多麼可笑的名字,有誰聽過一匹馬和威尼斯的拱橋同名?若要擺脫它的糾纏,這是最後關頭,否則就太遲了。詹姆答應「丹班」要給它一大桶新鮮燕麥和加了香檳的水作為獎賞,而這會兒它也盡力作了最後衝剌,無奈,還嫌不足。

  他輸了,只差一個馬身。「丹班」的腹脅劇烈起伏,鼻孔冒出白煙,頸子軟塌著。詹姆讓它緩步繞行喘口氣,邊聽著滿場歡呼鼓噪,邊彎身去撫摩「丹班」汗濕的長頸告訴它若是換個人來騎它一定會贏的,因為它是最優秀的馬兒,儘管詹姆的馴馬功夫早已遠近馳名。人們都知道他對馬匹有著特殊魔力,有人甚至聲稱在一些競賽中是詹姆將賽馬馱過終點線的。可是今天他並未能夠將馬兒馱向任何地方。

  他甚至連屈居「麗都」之後都談不上,因為他名列第三。另一匹由賀家馬房培育的栗棕色四歲馬兒在最後一瞬超越了「丹班』而躍居第二,驕傲的馬尾還撣了詹姆的腿一下。

  「丹班」的耐力不算頂好,不過,這並非四哩賽程,只不過是半哩賽程,不需要出色的耐力。問題在於詹姆的重量。若是換成個體重較輕的騎師,「丹班」早就贏了。詹姆詛咒著,邊用騎鞭敲打著長靴。

  「嘿,詹姆,你害我輸了十塊錢呢,真可惡!」

  詹姆將「丹班」交給馬僮,低垂著頭。這時他的妹婿闊步走來,短小精壯,身上沒有一盎斯費肉。他很喜歡吉福,而且剛剛在上年應允了妹妹安蘇和他的婚姻。「你絕對有能力負擔的,吉福。」他吼了回去。

  「我有能力,但這不是重點。」吉福懶懶地大步走向他。「你已經盡力了,詹姆,但是你的身材擔任騎師實在太高大了。其他的騎師都至少比你輕盈四十八磅以上。五十磅左右的重量對馬兒影響很大呢!」

  「真該死,吉福,你太聰明了,」詹姆歎道。「要是我早點領悟就好了。我還以為這種事只有專家才知道。」

  「我知道的可多呢,」吉福朝他咧嘴一笑。「話說回來,若非安蘇強迫,我是不會在你身上下賭注的。」

  「至於那個臭奶娃的體重就更輕了。」詹姆說。

  「臭奶娃?噢,賀潔琪。的確如此。真遺憾?可憐的雷德在複賽時跌傷了一條腿。他實在是個好騎師,你將他調教得十分出色。他的體重是多少?一百磅?」

  「正常情況是九十磅。你可知道他是如何摔傷的嗎?有個對手故意擠壓他,讓他撞上了一棵樹。」

  「那景象真教人痛心,詹姆。我們需要有人來替馬賽訂定一些規則,真的是。所有這些個傷害實在太荒謬了。我聽說在維吉尼亞州甚至有一匹賽馬在比賽前一晚被下了毒哩。」

  「或許荒謬,」詹姆說。「甚至有它的危險性,但是賽馬有著太多樂趣,吉福。順其自然吧! 只是,賭注之前要當心。」

  「承蒙你關心。嘿,奧斯,你好嗎?」

  潘奧斯是詹姆牧馬場的管理人。在競賽日,他也是負責照料賽場所有參賽馬匹的總馬伕。他可算是一部馬賽的活歷史,至少詹姆是這麼告訴他的,而且連馬裡蘭的騎師俱樂部也開始承認了。奧斯熟悉從南卡羅萊納到紐約的每一匹賽馬以及它們的血統。他還知道美國和英國所有賽馬的直系嫡親和後代。

  奧斯趨近他們,嘴裡喃喃念著,從詹姆手中接過「丹班」的韁繩。他有一雙弓形腿,身材瘦小,兩隻手掌罕見地遣勁。他的臉孔佈滿風霜,棕色眼瞳透出智慧的力量。

  他就著午後的燦亮陽光回望吉福,「午安,先生,我很好,可以確定的是一定比詹姆先生好,你呢,孩子,你可好?跑輸了,是嗎?你盡力了啊,比老魏金堅持讓它參賽的瘸腿老骨頭『凱格』表現得好多了。我連它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呢,它就是那麼糟。」

  「你有下注賭詹姆先生贏嗎,奧斯?」

  「沒有呢,卜先生,」奧斯用他筋脈脈浮凸的老手撫摩「丹班」的頸子。「倘若是由雷德擔任騎師我就會下注了,可憐的孩子。但我不會下注在詹姆先生身上。詹姆先生長得太高壯了,就像四年前在北卡羅萊納州的狄克跑馬賽中,『小妮爾』馱著他,差點累得通不過終點線,就是這道理。」

  吉福大笑。「你想,我會不會表現得比詹姆先生好?」

  奧斯越過「丹班」左肩膀啐了一口。「憑你那雙手是不行的,卜先生。抱歉,先生,你長了雙拙手,不像詹姆先生的手,從指尖源源散發出魔力來吸引馬兒們。」

  「謝謝你的誇獎,奧斯,」詹姆說。「好啦,吉福,咱們去看看安蘇吧! 我想你該沒有帶你母親來吧?」他拍拍「丹班」的頸子然後才走開。

  「沒有,感謝老天,她還試圖說服安蘇不要到這窮鄉僻壤來呢。」

  詹姆大笑起來。他咧著嘴,一眼瞥見姓賀的臭奶娃大步走過來,那摸樣完全像個男孩,一頭熾烈的紅髮高盤在騎帽底下,臉頰被太陽曬得赤紅,鼻樑上一列雀斑。

  他不想停步,但不得下。非常為難,他不想理會她,可是他畢竟是個紳士啊。

  「恭喜。」他說,努力想將牙關放鬆。她從十四歲開始便經常贏他,但他直到現在還是不習慣,他一想到就恨。

  潔琪絲毫不曾留意巴爾的摩聯合銀行總裁卜吉福的存在,直接便走到詹姆跟前,說道:「你在跑第二圈的時候企圖把我擠出跑道外面。」

  他將濃眉一聳。「有嗎?」

  她踮起腳尖,貼著他的鼻子說:「你明明知道的,別想耍賴,詹姆。就差一點點,倘若不是我騎術高明,早就越出跑道了。但是我沒有,我穩住而且擊敗了你,讓你敗得慘兮兮。」

  「一點沒錯。」他真想揮拳痛揍她一頓。事關運動精神,她是個女性,倘若她是男性,她會知道不該趁人失敗時百般挑釁。不過,等他下次擊敗她時,看著吧!他非讓她灰頭土臉不可。

  「你可知道你的嘴唇都龜裂了?你可知道我可以數得出你有幾顆雀斑?」他說。「一顆、兩顆、三顆…… 老天,我恐怕得花一星期才數得完哩。」

  她連忙後退。「別數了,否則我用騎鞭打你。」她舔舔乾裂的嘴唇,輕輕揮一下騎鞭,然後向吉福點了點頭,便大步離去。

  吉福說:「我的確看見你讓『丹班』推擠她的馬,詹姆。」

  「沒錯,但是根本不嚴重。我只不過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比起去年六月在海克福的比賽中她對我做的那件事,實在不算什麼。」

  「哦,這個令人畏懼的女孩對你做了什麼?」

  「當時我稍稍擠了她一下,只想給她一次小小的警告。沒想到她發狠起來,後退到剛好足夠踢我一腿的距離,結果我被踢個正著,跌了個四腳朝天。」

  吉福大笑不已,心想,這個賀家女孩一定真的被詹姆惹毛了。他目送賀潔琪大步離開,邊上下揮著騎鞭。「她贏了那場比賽嗎?」

  「沒有,她跑了最後一名。她踢我的時候自己也失去平衡而衝向另一匹馬,兩組人馬跌成一團。所幸我抱著頭蜷縮在地上來保護自己,否則早就被後面趕上的馬群踩爛了。瞧瞧她那副模樣,吉福,她的個子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來得高大,看人的眼神凶巴巴的,光憑她走路的姿態實在看不出她是個女人。」

  吉福對這點不太確定,但他十分能體會詹姆的心情。他溫和地說道:「她的騎術非常高明。」

  「老實說,的確如此,可惡。」

  「和安蘇一起的是誰?」

  「也是賀家的女兒。賀家有三個女孩,長女和么女都非常美麗、文雅而且有教養,唔,也許不盡然如此,但很接近了。反正和那個臭奶娃是大不相同。那個是蘭妲,年紀最長的。她的丈夫是柯萊曼男爵。來吧!你得和她打個招呼。我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她,因為這兩個女兒一直住在費城的一個姨母那裡。直到兩個月前才回來的。而你呢,誰教你從去年秋天就去了波士頓,直到一月底才回來。」

  「柯萊曼?老天,他比麥亨利堡還要老呢!他參加過北美獨立戰爭,而且還出席了一七八一午在約克鎮由康華里將軍主持的英軍投降典禮。他實在老得離譜呢。那個蘭妲多大年紀?」

  「大概二十二。」

  吉福倒吸一口氣。

  安蘇清楚瞧見了丈夫吉福的表情。她顯然不太開心,用微妙的眼神瞅著丈夫,彷彿在警告他休想打柯蘭妲的主意。

  吉福則是以富有銀行家的姿態,慇勤地將帽子一舉。「柯夫人,非常榮幸終於和你見面。」

  「彼此彼此,卜先生。詹姆,比賽的事真令人遺憾。潔琪贏了,真不應該,我周圍的所有女士們都同意我。她真是討人厭呢!我想父親會找她談話的。那麼沒有淑女風度,令我們尷尬極了。」

  「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會找她談的,蘭妲。也許他會用他最高級的香檳酒祝賀她的勝利。別尷尬,她表現得好極了。你應該向她道賀才對。」老天,他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

  「不是這樣的,」蘭妲歎了口氣,低頭凝視著鞋尖。「她不該那麼熱中男人的活動。賽馬!」她打了個冷顫。「我發誓再也不敢去參加仕女茶會了 」

  詹姆暗想潔琪應該被鞭打一頓,卻仍舊心口不一地說:「她是個絕佳的女騎師呢。你真的應該多忍耐著點,蘭妲。她只是和一般女孩不同罷了。」

  「也許,」蘭妲說著用戴著手套的指頭輕觸他的手臂。「你在比賽中表現得很好。」

  「不像你父親的兩匹馬那麼好。」

  「這是因為你長得太魁梧了,詹姆。你還沒有來探訪過我呢!如今我已經是個已婚的老女人,空閒時間比未婚時還要多得多。」安蘇清清喉嚨。「好啦,蘭妲,快向萊曼道別。我們該先回家去了,我母親在等著我們呢,她會在這裡住到週一為止。」

  他的岳母!想到這個吉福便寧可在外面一直混到午夜。薇蓮夫人真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女人。詹姆為了圖一份平靜,早在兩年前便將母親由馬拉松的宅邸遷至巴爾的摩市中心附近的日耳曼廣場上一幢漂亮的紅磚住宅去了。目前她正在安蘇和吉福位於聖保羅街一間雅致的四層樓房家中作客,聲稱她那幢狹小的住宅令她經常感到心神不寧。然而,到了女兒家中,她便沒有一刻地停止抱怨過。

  蘭妲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她挨近詹姆。「薇蓮夫人可以再等一會兒的。詹姆,我親愛的丈夫說你準備在巴爾的摩永久居留下來。」

  「今年我不打算回英國去,」詹姆說。「我在約克夏的種馬場已經漸入佳境,相較之下,在馬拉松的牧場需要我多花一點心思。」

  「馬拉松?」

  「這是我的種馬場的名字,為了紀念紀元前五世紀從馬拉松奔跑了二十四哩到雅典報告希臘戰勝波斯軍隊消息的希臘傳令兵。倘若當時他騎的是我的馬,也就不至於一將消息送達便墜馬而死了。」

  「噢,」蘭妲說。「你應該另外選個名字的,詹姆,比較本土容易明白的。馬拉松聽起來就像外國名字。」

  「的確是外國名字,」安蘇說。「也許甚至鄙俗。」

  「噢,」蘭妲突然揮手喊叫。「愛麗和貝艾倫在那裡,就在那裡。愛麗!」

  詹姆突然僵直,轉頭看著吉福。

  吉福向他眨眨眼,說:「日安,愛麗,你今天真迷人。貝先生。」他朝那男人點點頭。

  據說他娶愛麗是為了她的錢,婚後更是拚命揮霍她父親給她的每一分錢。所幸愛麗的父親每年撥給她的津貼不算太多。他企圖靠著賽馬賺錢,但這並不容易,詹姆知道,這跟找個富家女結婚同樣困難,雖說他達到了這第一個目標。今天他就有一匹馬參加比賽,那匹馬在十匹參賽馬中跑了第六名。

  詹姆抬頭,正巧發現貝艾倫向他走來。「我準備讓你那匹『約翰』來做我心愛的母馬「蘇西」的配種對象。你的價格太硬了,詹姆。不過,也許很值得也不一定。」

  「隨你的便。」詹姆淡淡說了句,便轉身去對愛麗說:「我喜歡你的帽子,粉紅色很適合你。」

  她立刻紅了雙頰,彷彿她能夠隨心所欲地臉紅。這點經常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他真想告訴她那只是一句單純的讚美,絕無弦外之音。但他的確真心喜歡愛麗,因為他從她出生那天開始就認識她。因此他保持沉默,只微笑著聽她柔聲說道:「你對我真好,詹姆,而且我很遺憾你輸了,但是我很高興潔琪贏了比賽。她是不是表現得精采極了呢?剛才我正在對蘭妲說我有多麼佩服潔琪,她總是能夠照著自己的心願去做,從來不去理會那些無謂的禮節規範。」

  「禮節規範是用來保護女人的,」貝艾倫拍拍妻子的肩膀說。拍得不輕,因為詹姆發現愛麗皺了下眉頭。「女人不該抱怨這些。」

  「是的,不過,潔琪還是會繼續為所欲為的。」安蘇說。「來吧!詹姆,我們真的必須先走了。蘭妲,代我向你丈夫致意。愛麗,祝你和艾倫度過快樂的一天。我們明天在教堂見了。」

  這時詹姆低頭,對倚近他身旁的蘭妲說:「我身上全是馬的氣味,你最好保持距離。回去時請轉告你父親,今晚我會帶一瓶他最愛的紅葡萄酒去看他,儘管他應該已經知道而且迫不及待了。」

  「你和我父親仍然經常一起喝酒?」

  「每次我比賽贏了他,他總是會帶著香檳到馬拉鬆去為我慶祝。」

  「這麼說,」愛麗說。「你應該帶紅葡萄酒去為潔琪慶祝才對。是她贏了你,而不是她父親。」

  「馬房是他的。」詹姆況,暗暗希望那個臭奶娃也在這裡,好讓他數她鼻子上的雀斑,那一定能讓她乖乖閉嘴的。

  「我會轉告母親的,」蘭妲說。「我和父親不常見面。至於潔琪,我根本不想見她,她那麼怪異,你知道的。我不贊成愛麗的話,不過我想她並不在乎我是否贊成。淑女們需要道德規範,如此才有文明可言,唔,至少讓人比較文明。我們需要你們這些可敬的紳士來保護、引導我們,來告訴我們如何生活,來----」

  「真是夠列一張清單了。」安蘇不耐煩地抓住丈夫的臂膀。

  詹姆一向認為潔琪是世上最怪異的女人,此時嘴上卻說:「她一點都不怪呢,蘭妲,而且她還是你的妹妹。」他轉向吉福。「明天見了,二位。」

  「明天你也會見到母親。」安蘇說。她的口吻嚴肅得像修女,眼神卻促狹得可以。

  「該來的總會來的。」詹姆朝他們咧嘴一笑,便闊步走入擁擠的人群之中。

  「那麼,」蘭妲的表情愉悅得可比頭頂的午後晴陽。「我也該走了。安蘇,如今我們都是已婚女人,希望我們能多來往。哪天我到城裡去探望你好嗎?我好不容易說服柯先生在喬治街買一間漂亮寓所,那將會方便得多了。和你家相當近,不是嗎?」

  「的確相當近。」安蘇說,一面暗想,如果你搬進城裡我就搬到費斯岬灣去,蘭妲。另外你實在應該含蓄一點追我那可憐的哥哥。噢,老天,萬一真讓蘭妲的魔爪成功的攫住詹姆,後果可是不堪設想呢。不,不會的,詹姆絕不可能做出染指他人妻子的事。

  安蘇和吉福看見蘭妲低頭向愛麗悄聲說話,邊拽著她的袖子,並且匆匆點了下頭,然後抬頭向貝艾倫微笑點頭。但根據安蘇的瞭解,蘭妲根本對他欠缺好感。

  「你在想什麼,安蘇?」

  「什麼?噢,只是在想費斯岬灣是個好地方。」

  「最近你去過那裡?」

  「沒有,但是無所謂,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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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天空一輪滿月,三月底的天氣非常怡人。走在通向賀家牧場的橡樹大道上,只聽見微風輕撩樹枝的悉窣聲響。

  詹姆騎著「約翰」,邊哼著首去年他拜訪英國溫家時聽見女公爵所作的一首歌謠。女公爵,也就是傑斯伯爵溫麥格的夫人,似乎總有源源不絕的靈感。也難怪,目睹喬治四世的愚駭和英國政客們的諸般醜行,讓人不免有股衝動想要捉筆攻伐之。這首歌的曲調十分悅耳易記。他隨口哼著,想起在傑斯宅邸,伯爵經常在澡盆裡高聲吟唱妻子作的短歌,逗得臥房外面的侍女們偷偷癡笑不止。那段愉快的日子令他不自覺揚起嘴角來。

  詹姆輕拍「約翰」的頸子。這匹雄馬已有二十歲高齡,仍是詹姆種馬場的主力種馬。它的傑出後代分佈在麻薩諸塞州到肯塔基州的各個賽馬場。「約翰」是純種馬,不僅以卓越的持續力聞名於賽馬界,如今更已成為身價不菲的名種馬。

  月光溜向橡樹大道沿途的白色木籬笆。賀家的馬場規模極大,經營得頗出色。詹姆非常希望有一天也能將馬拉松管理得這麼成功。他尤其喜愛那道彎彎曲曲最後隱入一片橡樹林內的白籬笆。只是,要維持它的雪白潔淨,恐怕超乎想像地昂貴吧!

  當詹姆讓「約翰」在馬廄前停下,立刻有一位黑皮膚的馬僮出來牽他的馬。「好好替它刷毛,傑米。」詹姆說著遞給男孩一枚錢幣。

  「把『約翰』賣給我吧!」

  「休想,歐尼,」他伸手和賀歐尼握了一下。他的頭髮比臭奶娃還要火紅,只是夾雜著幾絲灰白。他的眼珠是淡藍色,不像那女孩的眼瞳綠得有如沼澤裡的潮濕苔蘚。

  「今天的比賽中有四匹贏賽的馬是你的,全部是『塔克』的子裔。那匹兩歲的雌馬『露莎小姐』,它還可以替你贏個好幾年,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你才不需要『約翰』。」

  「如果『約翰』能歸我所有,你在這一行就沒得混了,小子。」

  「希望這念頭讓你夜夜失眠。」

  歐尼歎了口氣。「我老羅,光是腰酸背疼便足夠讓我失眠了。若是我還在你的年紀,我一定偷走『約翰』,挑戰你和我決鬥,然後給你一顆子彈。現在我已經老得只能像只老狗那樣呻吟嗥叫幾聲就算了。」

  「一隻偏愛紅葡萄酒的老狗。」

  賀歐尼露齒一笑,一顆泛黑的牙齒大概不久便該拔除了。「你有三匹馬贏賽,對一個生澀的年輕人來說算是不錯了。如果你的騎師雷德沒有摔傷腿,你應該還能贏得更多才對。」

  「若不是那個從李奇蒙馬場來的莽人企圖用騎鞭攻擊他,害得他衝向一棵樹,他也不會摔傷的。」

  「那麼就讓你的騎師們配戴槍枝吧!詹姆,許多馬場上都這麼做。快進來,小子,我要暢飲我的紅葡萄酒,盡情取笑你這個落敗者。潔琪告訴我今天比賽時你企圖拉她下馬。」

  「我認為這絕無可能。」

  「什麼?」

  「拉潔琪下馬。我懷疑她屁股黏著膠水,要拉她下馬必須將她剝離馬鞍才行。」

  詹姆跟隨歐尼進入馬廄內一間增辟的大辦公室裡。室內亮著四盞燈。空氣中瀰漫著皮革、馬汗、乾草和亞麻仁油的味道。詹姆深深吸著氣,啊,他真愛這味道,一直如此。歐尼揮手要他坐下。他取過酒瓶,打開瓶蓋,然後倒了滿滿兩杯。

  「慶賀你勝利。」詹姆說,暗暗憎恨著這句話。歐尼也明明知道,這個臭老頭。

  「慶賀我勝利。」他用酒杯輕叩詹姆的杯子,然後大口飲下。「今天的比賽觀眾多不多?我提早離開了,因為我的痛風老毛病又犯了。」

  「相信何丹奇醫師會告訴你喝紅葡萄酒對痛風毫無幫助。」

  「那麼你應該努力多贏幾次才對。」

  「莫非你得了痛風倒是我的錯?」

  「無論如何這是你的紅葡萄酒。我只要不斷地贏,你就會一瓶瓶地帶酒來給我亨用。」

  「最高級的紅葡萄酒。」

  歐尼得意笑著舉起酒杯。「祝我的痛風早日痊癒,也謝謝你的美酒。快說,小子,今天的馬賽是否有很多觀眾?」

  「很多。有很多女士,一個好現象。那些清教徒企圖讓馬賽變成違法活動。但是我想在本地是不會成功的。我們簡直是一群罪人呢!」

  「這點你說對了。啊,勝利的滋味真是暢快,讓我的疼痛減輕了許多。晴朗的天氣觀眾也總是相當踴躍,真希望我也在場。」

  「的確非常精采。是這樣的,歐尼,我擠了一下潔琪,」詹姆坐向前,雙於捧著酒杯。「我並非真的想要推她下馬,只是想殺殺她的威風罷了。」

  「她可不是這麼說的。她好像總是看你不順眼呢,詹姆。我不懂這女孩為何無法善待你,她並非無理取鬧的孩子。可是自從她第一次見到你就不怎麼喜歡你,對嗎?已經六年了,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小野孩子啊。」

  「她這輩子從來就不曾小過。她十四歲的時候已經長了張伶牙俐嘴和發達的四肢。」

  「這個,也許伶牙俐齒的部分說對了,」歐尼說。「無論如何,她打敗了你,詹姆。」

  詹姆再為兩人斟了些酒。「恭喜你贏了。」他說,心裡明白今晚這句話將會重複無數次。天知道詹姆得用多少紅葡萄酒才能將他擺平。

  「過去幾年可說是大贏,」歐尼說著將領巾拉松,他明白憑他的年紀,有權利在年輕人畫前賣弄世故,尤其在詹姆這個生手面前。「當然,你也知道賀家的馬場從十七世紀初就由我祖父開始經營了。當時他剛剛在布里斯托港下船,帶著匹和他同名骨瘦如柴的賽馬,卻充滿年輕人的熱情和鬥志。」歐尼長歎一聲。「就這麼父傳子、子傳孫。沒想到,到了我這一代卻失敗了,只生了三個女兒。真讓人欲哭無淚。」

  「你把她們說得像是查理二世的皇家雌馬似的。」

  「她們不像王權復興時代的那些馬有價值。」

  「也許這是女性掌權的開端。」

  「才不。女孩們能做什麼?結婚、離開、冠夫姓,然後生兒育女----是小孩而不是小馬。現在其中一個已經有了丈夫,萊曼比我還要老呢,詹姆。你可見過他那雙瘦腿和大肚子?他枯槁得活像一顆陳年的馬鈴薯。我不久前才搖頭歎息對蘭妲說她是個傻瓜,但是她母親要我管管自己的事----也就是馬的事----不要去干涉她。老萊曼倒是十分富有,這個我承認。做父親的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詹姆?」

  「蘭妲似乎很快樂,」詹姆不假思索地說。「今天我見到她了。別為這個操心,只管享受生活吧!歐尼,沒事的。享受你的腰酸背疼吧!嘉莉美麗端莊,嫁妝又豐富,不知有多少男人圍著她轉,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還有潔琪。」

  「怎麼?」詹姆喝了口酒。這酒杯已十分老舊,但算是精品,至少一度輝煌過。「她總會長大懂事的。她將會為人妻、為人母,只要給她一些時間。」

  「可憐的孩子,她該是男孩才對。潔琪的性格就像我,高傲、頑固又急躁。她遺傳了我的紅髮。至於她鼻端那些雀斑,賀太太責怪我不該放任她從小就像匹野馬似的到處遊蕩。」

  詹姆無言以對。他和歐尼同樣知道淑女是不該長雀斑的,也不該嘴唇乾裂。

  歐尼伸手抹著紅眉毛。「潔琪不想結婚。上周她才告訴我的。」

  詹姆仍然沉默,只盯著空酒瓶,後悔沒帶兩瓶來。

  「她說所有男人都是自私又短視的豬玀。」

  「有點過分,即使是出自潔琪的伶牙俐嘴。」

  「潔琪就是不懂得約束自己,唯獨對馬例外。」

  「我從來不覺得我是短視的人。」

  「你年輕,而且你的確是短視。所以蘭妲才會嫁給老萊曼,因為她等到等得不耐煩了。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萊曼擁有你和我用一輩子都掙不到的財富。只要你別變成蘭妲的情夫便沒問題。是的,詹姆,我聽見了一些風聲。我知道蘭妲喜歡有個年輕男人來陪她,而你正是她想要的。我該拿潔琪怎麼辦?啊,對了,再給我倒一杯紅葡萄酒。你有一間好酒窖,詹姆。我們應該規定輸家要帶兩瓶酒,今晚一瓶顯然不夠。我可曾告訴你,賀太太一直責怪我,她說潔琪不像女人,都是我造成的,因為我讓她穿著男人的騎褲,跨坐著騎馬。她說我抹煞了潔琪的女人味。潔琪卻說女人味很乏味,裙子太緊了。她不想穿著不合腳的鞋子然後痛苦得咬牙切齒。她不想要假裝男人是迷人聰明的,他們根本不是。她說男人結婚就會變胖、在餐桌上打嗝。她說他們全是土豆,連一條馬腿都比不上,我也不明白那究競是什麼意思,但她就是這麼說。不過她真是個高明的騎師,這個潔琪。現在來談嘉莉,她可是個美人,完美的淑女。你同意嗎,詹姆?」

  詹姆又喝一口紅葡萄酒。他對嘉莉並不熟悉,但是透過妹妹安蘇敏銳的社交觀察,他判斷嘉莉可能和她漂亮的長姊一樣驕寵。潔琪是個臭奶娃,但她並不嬌生慣養。至於嘉莉,她喜歡彈奏豎琴,朗誦詩歌----她自己寫的詩。

  「嘉莉無論嫁給誰都會是個好妻子,她的笑聲嬌俏又甜美。」

  詹姆咕噥幾聲。嘉莉是個嬌小豐潤的女孩,經常大方袒露她美麗的胸脯。她喜歡偶爾咬著嘴唇,這似乎是在巴爾的摩社交圈進出少不了的媚態。此外她有一種令人緊張的習慣,便是直盯著男人的腿股處打量。去年在一場宴會中她的這個習慣讓他趕緊躲入一盆棕櫚後面。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甜美醇厚的液體安撫著他的五臟六腑。「我是來聽你吹噓的,歐尼,而不是讓你來說服我和你的待嫁女兒結婚的。」

  「沒錯,但是男人必須為自己的未來著想。如果你和嘉莉結婚,就可以結合賀氏馬場和你的馬拉松馬場一起經營。你將大有可為,詹姆。你在英國的馬場有多大?」

  「坎德梭馬場很小,只有馬拉松馬場規模的一半。羅特米伯爵擁有……」

  「我知道霍氏馬場的事。它是北英格蘭最著名的種馬場之一。聽說霍菲利娶了一個精於馬術的蘇格蘭女孩。」

  「沒錯,琳絲是個好女孩。她對待馬的方式真是特別呢。每當我到美國來,就由他們協助我的馬僮席蒙共同管理我的馬場。『約翰』的父親就是來自羅特米馬場的名馬『艾克』,而它的血親更是可以一直追溯到阿拉伯的名馬『戈朵芬』。」

  「把『約翰』賣給我吧!」

  「休想,歐尼。」

  「好吧!」歐尼說。「不過我會繼續盯著你,也許會派我的一個女兒去軟化你的心。」

  「只要別派潔琪就好,她一見了我就會拿刀刺我的肋骨的。」詹坶伸展著長腿,閉上眼皮,雙臂環抱在胸前,說:「你再也不可能擊敗我了,歐尼。」

  「你哪來的把握,小子?」

  「看著吧!老傢伙,只管等著瞧。」他睜開眼睛,高舉著空酒杯。

  賀歐尼爆發一陣朗笑,將瓶內剩餘的一點紅葡萄酒倒入詹姆的杯中。

  門外傳來木頭迸裂、尖叫和重擊聲響。

  兩人同時跳起,奔向門外,立即愣仕了。

  「怎麼回事?」歐尼瞪著女兒,只見她一身男性裝扮,一頭紅髮塞在羊毛帽底下,四肢張開仰躺在一隻馬槽裡,

  感謝老天,裡面裝滿了乾草。

  「潔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活著嗎,女孩?有沒有摔傷了哪裡?說話呀!」

  一陣輕微、不太逼真的呻吟。

  詹姆俯望著她,發現她的睫毛在閃動,知道她清醒得很,於是對歐尼說:「她太頑強了很難受傷。讓我告訴你她在做什麼吧,歐尼。這個臭奶娃剛才趴在屋樑上,將耳朵貼住木樑間的縫隙,偷聽我們說活。對嗎,潔琪?」

  「快說話啊,女孩!」歐尼用手掌輕拍她的臉頰。

  她又發出幾聲呻吟,但依然瞞不過詹姆。他用一種他知道勢必會刺激她展開攻擊的英國式傲慢腔調說:「是啊,說話吧,潔琪。你父親和我急於回房去享用紅葡萄酒了。你闖入得實在不是時候。如果你再不起來,我就要用這桶水潑你了,應該能讓你清醒一點才對。我說,歐尼,那水上面是否浮著一層綠色飄浮物?有沒有可能是蝸牛的黏液?」

  賀潔琪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她忍住想將那桶水倒在溫詹姆頭上的衝動。她真想立刻消失掉,但知道必須面對現實。「我沒事,爸爸。摔得很重,不過我只是稍微撞昏了一下。」她朝父親咧嘴癡笑。

  「你剛出門就給撞得傻傻的了。」詹姆伸出手。

  她抓住他的手,讓他將她拉出馬槽,然後拚命拍撣著全身上下。

  「你真的在偷聽嗎?」歐尼說。「就像詹姆說的那樣?」

  她撣得加倍用力了。

  「承認吧,潔琪。剛才你明明把耳朵貼在你父親辦公室的天花板上。或許你想聽聽我是否會洩漏什麼關於賽馬的機密。」 」

  「老實說,」她果然中了詹姆佈置的誘餌,走近詹姆直貼著他的鼻尖說。「你根本沒有任何賽馬的機密足以引起我的興趣。我比你更懂賽馬,詹姆。」

  「潔琪,詹姆已經承認他或許短視,但他還年輕啊!」

  「你在說些什麼,爸爸?」

  「你不記得嗎?你說你不想結婚,因為男人全都是自私又短視的豬玀。」

  「你聽到我承認自己短視了,潔琪。你聽見了我們的所有談話。讓我回憶一下,我們是否也談到了你那些數不清的缺點?」

  她垂下眼睛,他俯望著她的臉。兩人距離不遠,因為她個子很高,一雙腿幾乎和他一樣修長。「你臉上是什麼東西?」

  歐尼湊近女兒仔細端詳。「是啊,潔琪,你臉頰和鼻子上塗的是什麼?」

  她用雙手摀住雙頰,慌忙後退了幾步,卻被腳跟的木桶絆了一下,再度翻倒在乾草堆裡,兩隻手臂亂抓亂舞。

  詹姆大笑,雙手一插,說:「我猜想,歐尼,你的女兒是企圖用某種女性專用的粉膏來遮掩她的雀斑,我好奇她是從哪裡得來的配方。」

  「真是的,詹姆,潔琪是個女性呢。我還記得上個月有一陣子她不能騎馬,因為----」

  歐尼突然噤聲。他的女兒掙扎著從馬槽脫身,一聲不吭地溜出了馬房,留下滿臉尷尬的父親和啞口無言的溫詹姆。

  「呃,」歐尼說。「告訴我傑斯伯爵夫婦的事。你想他們是否會到馬里蘭州來遊玩?」

  詹姆一臉茫然。潔琪從天花板意外墜落令他驚愕之餘。同時也為她感到難過極了。當她父親上前去扶她,卻

  只讓她更加尷尬,加上他們逮到她臉上塗的粉膏。聞起來像是黃瓜。

  「什麼,歐尼?噢,我的英國堂兄。他們現在可忙著呢,就在三個月前,女公爵剛剛生下第二胎,又是一個男孩。他們為他取名叫查理,我是他的教父呢。他和他父親一樣長著一頭深色頭髮,卻遺傳了母親的深藍色眼珠。想想看,麥格也是深藍眼珠,而他母親也有一頭深色頭髮。」

  「女公爵。我一直覺得這名字很怪異。」

  「那是她丈夫在她九歲那年給她取的綽號,那時候他十四歲。那個年紀的她已經很矜持了,面對任何危機都十足地冷靜。現在依然如此,唯獨在麥格身邊除外。他樂於賣弄唇舌,在女公爵身邊時尤其賣弄得起勁。那往往讓她瘋狂,偶爾甚至會逼她提高聲量,只是不常發生。」

  「她寫歌謠,是嗎?即使她是個富有的伯爵夫人?」

  「是的,她寫得很好。」

  「那是男人的工作。」

  詹姆有些愕然。「我想是吧!這我倒是從來沒想過。那是她天性的一部分,她的天賦,每個人都習以為常,至少現在是這樣。」

  「就像我的潔琪有騎馬的天賦,」歐尼說。「許多人也是對她的天賦習以為常,」他將詹姆推回椅子裡。「我們還剩下一點紅葡萄酒沒喝完呢。」

  「不,我杯子裡只剩一滴了,」詹姆哀傷地說。「到底黃瓜能做什麼用呢?」

  兩天後的早晨,「約翰」和「蘇西」配了種。潘奧斯指導兩個馬僮牽著兩匹馬執行完了任務。

  奧斯將顫抖不已的「約翰」牽回馬廄裡,邊告訴它,它真是匹了不得的好馬,它將得到一份額外的燕麥作為獎賞。在配種期間保持雄駒的體重是一大學問,除了燕麥,他們也會餵它吃紫花苜蓿。

  至於「蘇西」,詹姆則是拍撫著它汗濕的頸子,牽它慢慢地走至馬廄外,在橡樹濃蔭下乘乘涼。它重重喘著氣,步伐仍有些不穩。他餵它喝了三桶清水並且替它刷毛,直到它滿足地噴著鼻息為止。今天它的主人貝艾倫終於將它帶了來,付給詹姆配育費用時還頗不情願似的。艾倫和愛麗結婚之後在馬拉松南邊購置了一座小型馬場。他一度想娶安蘇,但她一直無意於他。詹姆認為另一方面她的嫁妝恐怕也無法吸引他。不過他們的母親倒是相當有興趣接受貝艾倫作女婿,因而導致一場不小的家庭紛爭。

  他衷心希望「蘇西」能為艾倫產下一匹優秀的賽馬。如此一來馬拉松馬場和「約翰」將會聲名大噪。詹姆給蘇西一根紅蘿蔔,撫著它的鬃毛說:「這是你第二次和『約翰』在一起。我知道你已經受孕了。十個月之後,女孩,」他走向圍欄出口。「你就要做母親了。」由於這是它的頭胎,到時候他們必須格外細心照料它才行。

  他朝著正屋走回去。這是一幢喬治時期的紅磚巨宅,四周種滿蘋果樹、李樹,前門繁花盛開,屋子兩側是一座曾經繽紛的玫瑰花園,屋後則有管家多瑪親手照拂的大菜圃。

  這房子是三年前從白布曼手裡買來的。那傢伙被逮到私自盜用一處公共水池的水。包含在交易中的二十多個奴工隨即被詹姆釋放,但是他們全都留了下來。為了安置他們,他為其中的已婚者建造了新木屋,又在馬房樓上加蓋了房舍供馬僮們居住。他還提供他們張羅菜園所需的種籽和製造傢俱用的木材。將一切安頓完畢之後,他幾乎已沒有餘錢。他自己屋子的客廳壁紙已剝蝕得令人不忍卒睹,地板陳舊污損,沙發和椅子的馬鬃襯墊早已鬆脫變形。廚房比柏達河上的埃力森麵粉磨坊還要老舊,但是老貝絲總是有辦法料理出一桌桌美味。廁所臭氣四溢,所有人走近那裡無不皺眉掩鼻,於是他讓大夥兒裹著頭巾挖下地底約六尺深,造了一個新的廁所並且用石灰處理,讓所有人不再需要捏著鼻子走近它。

  接著他將馬場改名為馬拉松。他的堂兄麥格取笑他是在炫耀自己的古希臘知識。還調侃說他沒想到新大陸的移民也知道這種事。過去幾年他在巴爾的摩的時間愈來愈多。偶爾他會興起念頭想賣掉他在約克夏郡的馬場,但總是又作罷。他愛坎德梭馬場、愛英格蘭,也愛他的英國親戚們。不,他不會放棄他的任何一個家園。

  他走到馬廄東側,機械性地反覆檢查他早上剛做過的工作,邊想著下午該做什麼。突然,奧斯的聲音傳來,低緩磁性的噪音,令他不禁豎起耳朵來聆聽。

  「是的,『狄咪』早在一七八0年代曾經在英國海普贏賽,但是之後它就不曾再贏過任何一場競賽。他們將它送往種馬場,但也沒有形成氣候。它已失去了生殖力。一八00年它來到這裡,你知道,算是馬場的一種投機性投資。結果你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潔琪小姐?我們美好的美國空氣、美國食物和美國母馬在那匹老馬身上顯現了奇跡。它恢復了生殖力,跑遍各州和眾多母馬進行配種。『狄咪』是美國賽馬的老祖宗,我得說它是獨一無二的。它的名聲將永遠流傳,記住我的話。潔琪小姐。」

  「奧斯,我記得它死的時候我還年幼,那是什麼時候?」

  「一八0八年,那時它已經衰老了。它死後,為它哀悼的人比為喬治華盛頓哀悼的人更多。」

  她大笑起來----甜美、清脆的笑聲。

  詹姆繞過馬廄,看見奧斯坐在一隻木桶上,潔琪坐在他腳邊,交叉著雙腿,嘴裡咬著根乾草,一頂舊帽子垂在腦後,濃密的紅髮用夾子鬆鬆攏起,頰邊幾綹髮絲。她的穿著和馬僮沒兩樣,羊毛褲舊得膝部都已經磨損。不過他發現,她鼻端的雀斑似乎變淡了,她的嘴唇也不再乾裂了。

  「你抹的那種粉膏到底是什麼,潔琪?」他說。「我聞到了黃瓜味。」

  「什麼粉膏?」奧斯先對詹姆點頭招呼,才問道。

  詹姆搖搖頭。「你正在告訴她關於『狄咪』的事。」

  「我沒有抹什麼東西,我只是愛吃黃瓜。你見過『狄咪』嗎,詹姆?」

  「見過一次,在我小時候。我父親帶我和哥哥到跑馬場去,它就站在那裡,就像奧斯說的,已經是匹老馬了,像國王似的站立,我們全部走過去向它鞠躬,場面真是壯觀呢。你是說你經常帶著黃瓜到處吃?」

  「偶爾,」潔琪迅速站了起來拍拍衣服。詹姆發現那件羊毛褲緊繃地裹著她的臀部。他皺了皺眉頭。潔琪看在眼裡,立刻防衛地說:「我只是來看一下奧斯的,並非到這裡來刺探什麼。奧斯說『約翰』已經為『蘇西』配了種。」

  「是的,進行得相當順利。」

  「我很想買下『約翰』。」

  「你沒有足夠的錢,潔琪,你永遠部不會有足夠的錢買下它的。」

  「等我擁有自己的馬場就有錢了。我要成為全美國最出名、最富有的馬場經營人。」

  奧斯也站了起來。「我一點都不會覺得意外,潔琪小姐。但是目前你先得乖乖的。」奧斯說著走開去,邊吹著口哨。

  「你和奧斯來往有多久了?」

  「我從小就認識奧斯。他是我的朋友,而且他知道每一匹名馬的故事。你可知道『約翰』是阿拉伯馬『戈朵芬』的後代?」

  「我知道。我從來不曾在這裡見過你。你多久來找他一次?」

  她用鞋跟磨蹭著泥地。

  「潔琪,我並非在指責你企圖刺探或者在馬的燕麥裡下毒。」

  「我永遠不可能傷害任何一匹馬的。好吧!我從小就經常跑到這裡來。那時候白布曼先生還住在這裡。他經常給我一杯紅葡萄酒喝,用檸檬水稀釋過的。」

  「老天,聽起來真可怕。」

  「的確很難喝,但是他想讓我開心。他完全不懂得小孩子的事。可憐的白先生,他實在不算是個罪犯,他人太好了。」

  「他是個膽小鬼,只怕有人找他決鬥,他寧願坐牢也不敢面對那些被他欺騙過的人。」

  「在我看來他不是膽小鬼。」

  「因為你沒有東西可以讓他偷。好啦,別談這個。你上次跌落地上,沒有摔傷吧?」

  「沒有,只是有點酸疼。昨天爸爸就把屋頂修補好了。我趴的那個地方剛好木頭爛掉了。」

  「我猜你大概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教訓吧?」

  他故意用矯揉的英國腔調說活,知道她可能會被激怒。

  她咬著牙、挺直肩膀。「有的,」她抬眼正視他。「我學到了,要探險之前最好先清查一下地形。」

  他大笑起來,實在忍不住。「你是否想進屋子去喝一杯紅葡萄酒?」

  她的表情有如一個小孩突然看見自己最愛吃的糖果。他收斂起笑容。「當然,是加了檸檬水的。「

  賀潔琪又回復原來面目。她移開目光,落在那片枝葉蔓生的玫瑰花園上面。「我必須回家了,但還是謝謝你的邀請。那片花園真雜亂,詹姆,你應該請人把它整理一下。」

  沒等他回話,她已經轉身走開,一雙長腿沿著石徑一直走向那匹擊敗「丹班」的可惡的馬「麗都」。他看著她摸摸「麗都」的鼻子,檢查一下鞍座,然後優雅地躍上馬背。她拉下帽簷遮住眼睛,輕夾「麗都」的腹脅,便邁步踽踽離去。她沒有回頭招呼。一綹紅髮竄出帽簷,垂下她的背脊。

  他發誓他聞到了黃瓜的氣味,他懷疑她是否將它們藏在外套口袋裡。肯定藏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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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5: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賀嘉莉正盯著詹姆的腿股。他知道,雖說他看不見她,因為他正專注的和貝艾倫談話。而艾倫這個深黑髮膚男子的腿股則是她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因為她害怕他那雙黝黑無神的眼睛。她尤其難以忍受他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妻子愛麗,奇怪地崇拜著潔琪,整天在讚美她的獨立自主,令嘉莉不勝煩膩。

  她凝視著詹姆。不知經過多久,他終於轉過身來,和他的妹婿卜吉福打招呼,他短暫地接觸嘉莉的目光,點點頭,便和吉福高聲談笑起來。

  嘉莉臉色一沉。她年方十八,長得美妍可人,雪白的胸脯十分豐盈。男人們都喜愛欣賞她的胸部,從兩年前發育完全之後她就明白這點。每當她走近馬廄,那些馬僮們總是立刻一陣騷動。而且這種情形經常發生,因為她一滿十六歲便非常積極地針對任何雄性來測試她的魅力。

  為什麼溫詹姆不感興趣?他應該明白一旦他和她結婚,賀氏馬場便遲早是屬於他的了。

  「實在沒有道理。」

  「什麼事,親愛的?」

  「噢,母親,我在想溫詹姆應該向我求婚而不該對我視而不見才對。」

  「你說得沒錯,」賀蒂雅抱不平地皺起眉頭。「實在沒有道理,令人不解。你的襯衣呢,親愛的?快跟我到女士休息室去,我來替你整理一下。我們不希望其他女孩認為你很隨便。」

  「好的,媽媽。」嘉莉說,乖順地跟隨母親退出卜家的大客廳。

  當他們登上寬敞的櫻桃木樓梯走向二樓時,賀蒂雅對女兒說:「我剛剛讓你父親吐出了實情----詹姆已經和一個英國女人結婚了。你父親起初不肯多說什麼,但是終於投降了,因為我答應讓他任意選擇晚餐的萊色。詹姆娶的那個女孩是男爵的女兒,非常年輕。在他們新婚的第一年她就因難產去世。人們猜測他的傷痛尚未痊癒,至少他的傷心和一般喪妻的丈夫是一樣的。當然他們認識並不久,不到一年。那個孩子也跟著她去了,我知道一個男人失去子嗣是心痛至極的事,但事情都已經發生三年了。他實在應該改變他的生活態度,開始學著對巴爾的摩的眾多可愛淑女們付出一些關注。」

  「他有一個情婦。除非他想結婚生子,否則那些淑女們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情婦?」賀夫人一愣,撇了撇嘴角。「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你知道是誰嗎,嘉莉?當然,這種不名譽的事

  你是不該知道的,但你還是告訴我吧,她是誰?」

  嘉莉湊近說:「麥夫人。」

  「麥康妮嗎?老天,她起碼有三十五歲了罷!她已經守了好多年的寡了,想想看。你確定嗎,親愛的?」

  「當然羅。哈梅姬告訴我的,她聽見她父親對她母親說,他親眼看見他們兩人在她的花園裡親吻而且有說有笑的,還藏到樹叢後面做別的事。」

  「有意思。」賀夫人說。「我並不是說康妮有多老,但是她畢竟不像你這麼天真純潔啊,嘉莉。她保持著好身材,這點我必須承認,同時我得說她長了張漂亮的臉蛋,加上那頭金髮和白晰的肌膚,讓人真想拿槍射她。詹姆到底是個男人,這件事我一點都不驚訝。但是不久他終歸要娶妻生子的,他恐怕快要三十歲了吧!」

  「詹姆才二十七歲,」嘉莉說,有些沮喪似的。「三周前他才剛滿二十七歲,就男人來說並不老呢,媽媽。」

  「那也快了。別皺眉頭,親愛的,會讓你天使般的額頭長出皺紋來。」

  「也許等詹姆決定結婚的時候,他依然會找個英國女人。也許他已經找到了。他的堂兄是伯爵,你知道的,是貴族呢。他想和誰結婚就和誰結婚。」

  「為什麼他會想要再娶個英國女人?他的前妻不到一年就走了。雖說他的口音彷彿英國紳士,但他只不過是半個英國人,而且是糟糕的那一半,帶給他痛苦的那一年,儘管這份痛苦還不足以阻止他尋歡作樂。你父親說詹姆將要在這裡一直住到年底,你的時間充裕得很,嘉莉。但是親愛的,值得你青睞的年輕男子不只他一個呢。」

  「還有誰,母親?」

  「例如,馬艾默。非常出色的年輕人,有個極為富有的父親。」

  「他有壞口氣。」

  「讓他親你的脖子就好,必要時憋一下氣。」

  「艾默是律師,他對賽馬或養馬毫無興趣,要他如何管理我們的馬場?」

  「問題就在這裡。至於溫詹姆,也許他不久即將克服傷痛,也許他很快便會厭倦麥康妮,也許她會開始出現老態,不過這個我不敢確定。今晚你得和他共舞。啊,咱們別把你的襯衣拉得太高,好嗎,親愛的?」

  潔琪躲進灌木叢裡,她敢說詹姆清楚看見了她,但那是不可能的呀。他站在亮處,應該只能看見陰暗的夜景和她左後方那棵蘋果樹頂端的弦月才對。她聽見客廳盡頭那四位樂師奏著華爾滋舞曲。雖說她根本不會跳舞,但她好喜歡華爾滋,喜歡那旋律、那樂聲,聽著聽著就想盡情地轉圓圈、開懷地大笑。她偷偷探視窗內,看見詹姆向嘉莉鞠躬,然後帶領她隨著輕快的樂聲滑入舞池。

  她看見他彎身聆聽嘉莉說著什麼並且綻露微笑。她不記得上次嘉莉說話令她發笑是什麼時候。接著她看見母親走近溫薇蓮----詹姆和安蘇的母親----身邊。安蘇此刻正和丈夫愉快地踩著舞步,邊朝詹姆微笑,吉福不知喊了什麼,一陣笑聲傳來。不久舞池便擠滿了,連胖得像只蚌蛤的尤先生都擁著他纖瘦的妻子快活地起舞。

  她輕觸面頰。黃瓜敷面劑已經乾了。早上她仔細照過鏡子,密佈鼻樑上的雀斑顏色淡多了,這點她非常確定。

  她用力嗅一嗅。詹姆說得沒錯,她聞起來就像黃瓜。不難聞,但還是太不尋常了。

  她歎息一聲,站起來跟隨音樂節奏數著舞步。她偶爾轉頭,看見詹姆牽著嘉莉走向仍在和溫夫人談話的母親那裡。這時一片烏雲飄來罩住了月亮。以巴爾的摩的氣候看來,晚上隨時都有降雨的可能。潔琪拍拍臀部和腿上的塵埃。突然有聲音傳來,是詹姆和他的妹夫卜吉福,兩人從落地窗走了出來。

  「我真的看見她的臉貼在窗玻璃上。」

  「太荒謬了,吉福。你大概是酒喝多了。你一定加了蘭姆,對嗎?那個野女孩在這裡做什麼?」

  潔琪愣在原地。老天,必須趕快逃出這地方才行。他們正走下落地窗外的台階,向花園走過來。她趕緊趴下,

  開始沿著通向花園入口的低矮玫瑰花叢爬行。距離入口只有三十尺不到,她壓低身體努力向前爬。突然,她聽見詹姆說:「嘉莉可曾盯著你的褲襠看,吉福?」

  吉福大笑著答道:「我聽說她喜歡盯著每個男人猛瞧。安蘇告訴我,她大約一年前養成這習慣。一月底我們從波士頓回來之後她拿我練習了一陣子,真是奇特的經歷呢。我知道現在她含蓄多了,意思是,她不再盯著所有單身男人,而只針對她認為可能和她結婚的男人。今晚你也領教了她的好奇目光?」

  「沒錯,真教人尷尬。」

  吉福笑道:「既然潔琪躲在窗外偷看,恐怕也會模仿起她妹妹來吧!」

  「我認為你瘋了,吉福。看吧!這窗戶外面根本沒人。」

  「她一定是聽見我們說話,跑掉了。沒錯,她必定是從花園後門溜走了。那道門迎向夏普街,我敢打睹她在門外栓著一匹馬。」

  「這個嘛,反正無法證明,她已經溜走了。我只奇怪那野女孩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如果剛才她真的在這裡的話。」

  兩人的聲音遠去。潔琪總算可以放膽呼吸了。萬一詹姆走出花園後門,他便可以發現「貝奇」就站在門旁矮樹叢邊。她起了陣哆嗦,無法想像萬一被發現將是何等屈辱的事。下次再也不能這麼做了。

  她彎腰跑出了花園後門。

  詹姆站住落地窗邊觀看。「老天,」他自語著點亮一根雪加。「吉福還真說對了。那臭奶娃在這裡做什麼?」他懷疑她是否也在受邀賓客之列。當然是了。但是他想像不出她穿著寬鬆騎裝、騎褲和大外套以外的模樣。不,對於任何需要以女性面貌示人的邀約,她必然都會加以拒絕的。他捻熄了雪茄,轉身向著馬房走去。

  「這條路真的需要整修一下,你同意嗎,潔琪? 『萊拉』這一路上不知絆倒了多少次呢,」

  她心頭一震,差點跌下「貝奇」的背。他一定是沿著路旁的草叢騎過來的。「詹姆!噢,老天!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看見你之後就一路跟著你。當吉福說他發現你把臉貼著窗玻璃望著我們所有人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後來,我站在陽台上,瞥見你溜出花園後門。你跑到那裡去做什麼呢,潔琪?」

  「我不在那裡。」

  她說完就緊閉嘴巴,直直望著前方。原來他騎著「萊拉」在後頭跟著,真不幸她騎的是十二歲高齡的「貝奇」老馬。

  詹姆傾身打量她。「你的帽子快被吹翻了。不過你的頭髮已經結成一團,把帽子牢牢黏住。」

  她沒有看他,只是伸手去罩住帽頂。

  「很像奧斯的舊帽子,是不是他覺得帽子已經舊得不想再戴了,所以把它給了你?」

  她終於轉頭看他,咬牙說:「去死吧!我不必要跟你說活。你滾蛋吧!」

  「貝奇」的步伐減緩,潔琪不忍心讓這匹老馬在崎嶇的路面奔馳。不久他們便並肩而行了。「貝奇」微喘著,「萊扯」則猛甩著頭,噴著鼻息。

  「『萊拉』的叫聲跟你真像,」潔琪說著在「貝奇」背上挺直腰肢。「不耐煩又討人厭。是你從英國將它帶進來的?」

  「你不喜歡我的英國腔嗎?」他故意拖長每個音節,用極度傲慢的英語說話。

  「你的口音真可笑。你故意這樣做,好讓自己顯得好像很重要,顯得和我們這些新大陸移民不同,讓我們感覺自卑,只因為你堂哥是個英國伯爵。你想讓所有人忘記你也是半個移民。你是個騙徒,詹姆。」她真想催促「貝奇」快跑,但她不能。

  「我是騙徒嗎?那你呢,臭奶娃?你穿著一身男裝,頭髮像巫婆似的披在背後。你的模樣活像那些在費斯呷灣用石塊丟人家的窗玻璃的流氓。不,也許這不是你的錯,也許是你父親的錯。你只是個女性,每個月你的身體都會提醒你一次。」他不理會她的咆哮。「你倒是告訴我,你在我妹妹舉行的宴會上做什麼?」

  她沉默得有如頭頂的烏雲。

  「怎麼,你沒有答案?是出於不可告人的理由?」

  她不作答。

  他繼續逼問:「我敢打賭,我知道你為什麼到那裡去。你是為了看那些男人。也許你想找一個身材和你相近的然後闖進他的家裡去偷幾件衣服。大夥兒都知道你母親不准你去買男人的衣服,對嗎,潔琪?」

  他逮住她了。她發誓絕不讓他發現,但顯然失敗了。一旦他採取行動就總是能成功。她不安地忸怩著對他尖叫。「我想要見你啦,詛咒你下地獄,溫詹姆!」

  她在顫科,知道自己正處於任人蹂躪的悲慘處境之中。她感覺自己赤裸裸的。此時她只能靜待暴風雨的來臨。她等待著。

  暴風雨並未降臨,只聽見詹姆說:「多麼奇怪,臭奶娃。為什麼你要見我?是否因為嘉莉的緣故,你想確認我匹配得上她?你想確認如果我和她結婚的話絕不會毆打她?你看見我盯著她恣意展現的美麗胸脯,你想確定我有足夠能力自製?」

  她呆瞪著他,無言以對。他的嘲弄對她的傷害超乎她的想像。他畢竟是個男人,而男人總是遲鈍愚險的。他就跟她母親的小哈巴狗「神奇小子」一樣癡愚。每次只要母親不在場,她總是叫它「呆小子」的。

  他得意地對她說:「怎麼,是由於嘉莉的緣故,是嗎?」

  「是的,」她說。「沒錯,就是這樣。我要回家了,詹姆,你毋須再跟著我。晚安。」

  她催促「貝奇」開跑。令她釋然的是,詹姆沒有隨後跟來。她想轉頭看,但強忍住了。

  詹姆騎著「萊拉」向馬拉松馬場而去,邊想著,為何仙會跟蹤她到這裡。他妹妹一定會不高興他提早離開的。

  吉福則會揶揄他,戳著他的肋骨,促狹地說他一定是和情人幽會去了,譬如今晚並未參加舞宴的麥康妮。事實上康妮的兒子丹尼從哈佛回家來看她,因此他們必須等丹尼回學校之後才能繼續約會。

  雨水淌落他的鼻尖。可惡。他加緊速度前進。至於討厭雨天的她,則像風似的朝向馬廄飛馳而去。

  倘若潔琪關切他是否能成為她妹妹的好丈夫,那麼可以想見,大夥兒一直認為他對那女孩懷有特殊情愫。但他知道自己沒有。他根本不喜歡嘉莉。當他們共舞時,她的右手一直在逗弄他的左手。她不時低垂目光,喃喃背誦著關於英國四季美景的詩歌,聽她誦詩的二十二分鐘可說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一想到必須呆坐著聆聽她彈奏豎琴,他便渾身打哆嗦。

  他終於到達馬場,全身被雨水浸透,心情惡劣,一方面擔心賀嘉莉跟了來。

  迎接他的卻是一陣混亂。

  奧斯正領著十個馬僮在雨中等候他。老貝絲手裡舉著一隻長柄大鐵鍋。多瑪雙手交叉,站在門前,神情嚴肅。

  似乎每個人都正伺機而動。在馬房的前門遮棚底下立著怒氣沖沖的貝艾倫。原來有人趁著詹姆去參加卜家的宴會時偷走了母馬「蘇西」。一個馬僮趕到宴會中去找尋詹姆,卻只找回了貝艾倫。

  身處罵聲連連的馬僮和滿嘴詛咒的貝艾倫包圍之中,詹姆暗想,這可真是今晚的壓軸好戲呢!

  潔琪父親多年前送她的騎帽讓她的臉免於被雨水淋濕,然而身體其他部分早已濕透。

  她垂著頭繼續騎馬前進,感覺既哀傷又憤怒。這個詹姆真該死。

  可是她憑什麼埋怨他?他做了什麼?沒有。這正是問題所在。

  這時一陣馬蹄聲朝她而來。她拉住「貝奇」。「都將近午夜了,而且下著大雨,誰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呢?」

  接著她聽見男人的談話聲。在爭論著什麼,詛咒這場雨、詛咒夥伴們的無秩序、詛咒企圖挑逗畢利坐騎的那匹母馬。

  畢利大吼。「這該死的母馬還在興頭上。走開,別來煩我可憐的孩子。再說它也太老了,又是雜種馬,不像你有著尊貴的血統。」

  「閉嘴,畢利,」另一個男人喝道。「把你的馬騎開,否則我們便麻煩了。瞧瞧它們,這兩匹馬似乎想就地親熱呢。該死的畜牲。」

  潔琪聽見一聲馬啼,接著是叫做畢利的男人高聲吼叫,然後是濕漣的砰擊聲。他的馬大概將他甩落地上,去找那匹母馬了。

  她悄悄接近路旁的草叢,在一處斜坡後面讓「貝奇」停下。

  是「蘇西」,正用頭磨蹭著另一匹馬,而這匹普通血統的公馬則熱情地試圖和它燕好,至於名叫畢利的馬主人卻一身濕漣的坐在路中央,大聲斥責著。

  另一個男人正努力想將公馬拉離「蘇西」身邊,邊叫喚畢利站起來幫他的忙。但他機會不大,因為畢利的馬顯然非常中意「蘇西」,堅持要完成和它配種的任務。

  潔琪知道這是大好機會。「蘇西」顯然是被這兩人從詹姆的馬房裡偷牽了出來。眼前的機會可是錯過難再呢。

  她扯開喉嚨呼叫,快速騎著「貝奇」由兩匹馬之間衝過去,差點撞倒掙扎著從泥濘的路面站起的畢利。畢利的馬受到驚嚇,掙脫了另一個男人的掌握,躍過溝渠,朝向路旁的草地狂奔而去。潔琪趁隙抓住「蘇西」的韁繩,用力一夾「貝奇」的腹脅。

  它嘶鳴一聲,立即一躍向前奔馳起來。「蘇西」也跟著鳴叫,兩條後腿一踢,緊跟著「貝奇」後面追趕。

  後頭那兩個男人瘋狂叫嘯著討回他們的馬,指控她是個盜馬賊。她回以大笑。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是在他們追上來之前趕抵詹姆的馬場。她不願去想萬一被他們追上了後果將會如何。她只衷心禱告那個人不會拋下他的黟伴畢利,最好永遠找不到畢利那匹脫逃的好公馬。

  距離馬拉松馬場只剩下三哩了。倘若繼續沿著泥路前進,恐怕遲早會被趕上的。於是,在「貝奇」繞過一處斜坡之後,她引導它離開路面走進一片榆樹林裡,並且讓

  「蘇西」跟在後面,就這麼沿著細窄的小徑一直走到因為豐沛雨量而暴漲的金森水塘。路途十分艱難,但他們順利通過了。水塘過去有大片草原,圍著一圈橡樹。「蘇西」顧著低頭啃食青草而放緩了腳步,潔琪只有反覆哄著它,說只要它持續跟著「貝奇」跑,不要停下來吃草,「貝奇」將為它做任何事,才總算讓「蘇西」擺盪著尾巴再度跑上前來。

  一聲槍響讓潔琪嚇得差點翻落馬背。她回頭,望見畢利的夥伴就在距離她大約五十碼的後方。不見畢利的身影。真該死!

  在她還來不及坐穩之前,那人又開了一槍,而這一槍冷不防地擊中了她。她感覺腦門咻地一陣冰冷,就這樣,

  沒別的,既然感覺不到痛,那麼應該沒有大礙才對。幸好那個白癡射射中的是她而不是「蘇西」。她大叫:「跑啊,『貝奇』!好馬兒,快跑啊!」她絕不能倒下,不能暈過去,否則一切便完了。

  她抓緊「貝奇」的鬃毛和「蘇西」的韁繩。槍聲停止了。大概那個人終於明白他可能擊中「蘇西」,如此一來他就什麼都得不到了。

  雨水沿著她的臉頰滑入她嘴裡。她舔了一下,發現那不是雨滴。略甜、黏稠而且帶著奇怪的金屬味。是鮮血,她的血。她開始感到噁心和暈眩。在她終於接受自己中彈的事實的同時,她感覺腦門一陣劇痛。噢,不行,她必須撐下去,撐到抵達馬拉松馬場為止。

  眼前展現大片豐美的牧草,馬拉松馬場的牧草。男人的叫嚷聲愈來愈近。她知道自己就快到了,

  只要能撐下去。她騎著「貝奇」來到詹姆家的大門前,發現這裡聚集了十多個馬僮。她一眼瞥見詹姆,拉住馬韁。

  「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潔琪?」詹姆大步衝下台階。

  「哈羅,詹姆,我給你帶『蘇西』來了。」

  她在馬鞍上微微搖晃。

  「你怎麼了?」他走近「貝奇」,抬頭打量她並且接過她緊捏著的韁繩,將它交給一個馬僮。「奧斯,你把『蘇西』牽著,檢查一下它是否安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女孩?」

  管家多瑪拎著盞油燈跑來,在雨中投射詭異的泛黃光影。

  「老天,你的臉是怎麼回事,小姐?」多瑪將油燈湊近「貝奇」身邊,驚呼起來。「貝奇」蹬著腳步,不安地甩動頸子,將潔琪抖落下馬鞍。

  詹姆接住她,大叫。「快拿燈來,多瑪。」

  「噢,我的天!她漂亮的臉蛋怎麼了呢?」

  「為什麼我的『蘇西』在賀潔琪手上?」貝艾倫這時由屋內衝出,嚷叫著。「我不管她是女孩,我非要她進監牢不可。她老是灌輸愛麗一些不合婦道的觀念,現在瞧瞧她做的好事。她是個賊,如果是她父親派她做的勾當,那麼他……」

  「安靜,艾倫,」詹姆輕聲說,輕柔得異乎尋常。沉靜、低沉卻嚴厲而威猛,使得艾倫立即閉上嘴。詹姆扶著潔琪,看她已在昏迷邊緣。他對貝艾倫說:「我想她是受了槍傷,」他不敢相信他競能如此冷靜。老天。她中彈了!

  「我們快進屋去檢查一下狀況,也讓她告訴我們她是如何找到『蘇西歐』的。」

  他抱起她走向屋子。她的舊騎帽脫落地上,於是他將她更摟緊了些,用身體為她擋住雨水。直到踏進客廳,他才發現身後跟著十二個夥伴。

  老貝絲說:「老天爺,詹姆先生,看看她可憐的模樣,那麼多血,可憐的小寶貝。發生了什麼事?」

  老貝絲說得沒錯。他俯望她前額凌亂的髮絲浸在雨水和鮮血中,面頰、頸肩血漬斑斑。「多瑪,請你馬上去將何醫師找來。告訴他法琪受了槍傷。貝絲,去拿條毯子來。她被雨淋透了。」

  詹姆站在客廳中央,懷裡抱著潔琪。今晚有這樣的結局遠出乎他的意料。當然,貝艾倫跑到馬場來叫嚷著愛馬被偷是他始枓未及的事。而現在事情又有了轉變。潔琪到底是怎麼找到「蘇西」的?他思索著走向壁爐。

  「我可以站立的,詹姆。」

  「閉嘴!雖說你的體重超過一個淑女該有的重量,我再忍耐個幾分鐘絕不成問題。」

  她試圖掙脫。「別動,該死。不准亂動,我不希望你的血染紅我的地毯。」

  「詹姆先生,厚毛毯拿來了。」

  毛毯起不了作用,詹姆也知道。她全身上下都濕透了。他用毯子將她密密包裹,心想她一定會得肺炎的。令他稍稍寬心的是出血現象已經減緩了,感謝老天。「跟我來,貝絲,咱們得替她把這身濕衣服脫掉,否則她會得重病的。我們不能等何醫帥了。」

  他不自覺地朝著他的臥房走去。回神一想,又轉身走向屋裡最好的一間客房。

  「我來照料她,詹姆先生。你自己也得去換套乾衣服。天知道你身上幾乎和可憐的潔琪小姐一樣濕呢。我會照應她的,你別擔心,詹姆先生。」

  幾分鐘後,詹姆輕叩客房門,老貝絲招呼他進房間。 潔琪穿著一套男子睡衣----是詹姆的,但從來不曾穿過----上面蓋著三層毛毯。他奇怪貝絲是在哪裡找到這套睡衣的。她的頭髮披散在枕上,老貝絲正用濕毛巾輕輕擦拭她左太陽穴上方的傷口。所幸子彈沒有傷及她的臉頰。是子彈呢。他一想到這裡便渾身發冷。她還清醒著,算是好消息。頭部受了槍傷,若是昏迷不醒,往往便意味著死亡。這念頭令他一陣哆嗦。看見女孩的眼神還清晰,並無痛楚或掙扎的跡象,著實讓他安心許多。

  潔琪看著他走近床側,一頭糾結的亂髮,襯衫像是胡亂套上的,滿臉的憂慮。為她嗎?不,他應該是在擔心「蘇西」吧!

  「換我來照料她,貝絲。你下樓去等何醫師。」

  「是的,詹姆先生。」

  潔琪看著她彎身拎起她的鐵鍋,走出了臥房。潔琪說:「這個房間需要整修一番。壁紙那麼舊了,還有……哎喲!」

  「你最好乖乖閉嘴。別動,我要看看你的傷口。」

  她咬著牙,閉緊眼睛。「好痛!」

  「我猜想也是。子彈擦破了你的頭皮。所以你才血流得像只小豬。該死,臭奶娃,別動。不要掙扎,還有,千萬別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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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6: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時他突然發現她緊閉的眼皮滲出了淚水。他不喜歡這樣,卻也不知所措。「抱歉,潔琪,我不會再碰你的傷口了。何醫師應該快來了。」

  他用軟布輕拭她頰上的眼淚,感覺自己簡直是混球。 「躺著休息,對了,安靜別動。只管放鬆躺著,保持清醒。」

  她睜開眼睛仰望他。「『蘇西』的情緒仍然不穩定,它要和畢利的公馬配種。」

  「你可以稍後再解釋,潔琪,還有----」

  「我知道,要保持清醒。我並不笨,詹姆。我知道頭部受傷是不能睡著的。」

  她又閉上眼睛,但痛楚並未減輕。她的頭像打鼓似的格格作響,並且很快轉變為猛烈的頭痛,她只想哭,又如何能放鬆休息呢?

  「他真是愚蠢得可以才會向我開槍,差點就射中『蘇西』了。就是這個原因讓他停止射擊的,怕誤傷了它。它甚至連『貝奇』都想要呢!你最好讓它和那些公馬離得遠遠的,詹姆。」

  「我會的。」

  她深深歎了口氣,朝他淡淡一笑,便暈了過去。這讓他嚇壞了。她不該昏迷的,尤其是現在。老天,也許不只是頭皮擦傷?萬一……「潔琪?潔琪,醒來!我不喜歡這樣,快啊,醒來阿!」他搖晃她的肩膀,但她的頭依然軟軟地倚在枕頭上。他急得連聲詛咒不止,愈加用勁搖晃她的肩膀。直到何醫師打開房門大步走進來,他仍在喃喃詛咒,命令她快點醒來,別再驚他了。事實上,這位醫生從不大步行走,他習慣碎步而行。他今年三十歲,身高僅僅五尺四寸,滿頭白金色濃髮、細斜的藍眼眸。詹姆一向痛恨他走路的忸怩作態,但此刻見到他卻高興地跳起來。

  「快點,丹奇,她中彈了,擦破了頭皮,還在淌著血。剛剛才暈了過去,我知道不妙了。噢,老天,快點啊!」

  「沒事的,詹姆。讓開一點,對了,給我一些空間。」 何丹奇走路儘管娘娘腔,他的嗓音卻像華盛頓州的摩根樞機主教那麼渾厚而具有鎮撫作用。他的手極其靈巧,動作乾淨俐落。詹姆看他用指尖輕按傷口四周,然後將面頰貼在潔琪的胸口。他替她量了脈搏,檢查她的瞳孔。

  「啊,她醒來了。潔琪?快,乖女孩,快點醒來,別再讓你的男主人受驚嚇了。」

  她咕噥著睜開眼睛。詹姆察覺她眼神中隱忍著極度的痛楚。「你能給她服一點鴉片酊嗎,丹奇?」

  「還不到時候。頭部受傷是十分複雜的狀況,你知道的。她能夠忍受痛楚,但我懷疑她能否忍受死亡。撐下去,潔琪,你瞭解我的話嗎?」

  「當然瞭解,我又沒有耳聾。」

  何醫師大笑起來,開朗的笑聲,應該發自像詹姆一樣高大的男人的笑聲。「好女孩。現在,我必須為你剪掉傷口上的頭髮。會留下一小塊光禿,但是你的頭髮很濃密,看不出來的。」他從他的黑皮箱中取出一把剃刀。「請叫貝絲拿些熱水來,詹姆。另外我還需要大量的乾淨白亞麻布作繃帶用。」

  這是詹姆畢生所經歷最漫長的一個小時。潔琪一直在哭泣,但沒有出聲。她只是靜靜地躺著,雙眼緊閉,兩手捏成拳頭放在腿側。當何醫師剃掉她傷口上的毛髮,詹姆不禁驚懼地退縮,而潔琪卻一動也不動。丹奇將一綹長髮拋在地上。她實在幸運,因為開槍的人只要向左側偏那麼一點,她就死定了。

  都是為了營救「蘇西」。他真該親手殺了她,竟然作這樣的冒險。

  頭上扎繃帶的潔琪看起來那麼楚楚可憐,讓詹姆忍俊不住。丹奇溫柔地撫慰她,問她知不知道他伸出的手指是幾根,問她記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問她上周她參賽所騎的每一匹馬的名字。他每提一個問題便抬頭來看著詹姆,要求確認。詹姆不懂為何他應該知道她的答案是否正確。他只管一直點頭。

  「很好,」何醫師最後說。「現在我們可以給她吃一點鴉片酊來幫助她入睡。」

  在沉睡邊緣,潔琪突然說:「詹姆,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叫畢利。他們都騎著栗棕色的馬,都至少有十歲以上。一匹額頭上的斑點比較白,另外一匹從前額到鼻端都是白色。」

  他沒有要求她描述那兩人的長相。他懷疑她能否辦得到。她仔細形容那兩匹馬,接著言語開始模糊。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潔琪。睡吧!我們明天早上再談。」

  他守在床側直到她沉沉睡去。他為她將毛毯扯至下巴,捻熄了臘燭,然後悄悄關了房門出去。

  貝艾倫、何醫師、多瑪、奧斯和老貝絲全部在客廳等候他。老貝絲看起來似乎就要舉起鐵鍋來敲貝艾倫的頭。

  「她有否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貝艾倫說。「還是她承認了是她偷走了『蘇西』?」

  「她愚蠢地從兩個竊賊手上救了你的馬。她無法描述那兩個人的相貌,不過倒是詳細描述了他們所騎的馬。」

  「她一定能記得更多。」奧斯說。「只要她的傷口痊癒。」

  「臭女孩,」艾倫說。「我不相信她對付得了兩個大男人。不可能。」

  「明天你該好好謝謝她,」詹姆說。「在我痛打她一頓之後。」

  多瑪清清喉嚨。「我已經到賀氏馬場去通知她的家人。噢,老天,我好像聽見賀歐尼先生來了。他正在氣頭上呢!」

  賀歐尼踏進客廳。他已經知道發生的可怕意外。「我的小女孩在哪裡?可惡,詹姆,她在哪裡?立刻帶我去找她,我要給她一頓鞭子。我真不敢相信她會冒險去救你的馬,艾倫。誰在乎呢?」

  「你的女兒沒事的,歐尼,」詹姆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問何醫師好了。」

  何丹奇輕咳幾聲,向賀歐尼跨前一步,用他低沉、柔滑的嗓音說。「她已經睡著了,歐尼,不要煩躁。她被子彈擦傷了頭皮,不過只是擦破皮而已,不會造成永久的傷害。」

  「好吧!如果不是貝艾倫的錯,那麼就是你的了,詹姆。你該死,為什麼你不好好看守『蘇西』?我的女孩差點送了命,全都是因為你的無能。」

  貝艾倫加油添醋地說:「歐尼說得對,全都是你的過錯,詹姆。我將心愛的『蘇西』托付給你照顧,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你真該去作牢的,也許那些人是你自己僱用去偷馬的。」

  「你這白癡!你別想對人語出威脅,胡亂指控別人,貝艾倫!詹姆永遠都不可能偷竊的。當然,賽馬的時候除外,任何一個好騎師都會那麼做的。」

  大夥兒一起轉身,發現客廳門口站著搖搖欲墜的賀潔琪,身上披著條黑色羊毛毯,一頭紅髮由雪白的繃帶竄出,披散在臉龐四周和背後。詹姆的媽媽為他親手縫製的睡衣長及膝蓋,但仍露出大半截小腿。

  「你跑下床來做什麼?」詹姆吼叫著,邊奔跑著去挾住她,擔心她隨時可能倒下。但是她沒有倒下,倚在門框上支撐著。

  「我不得不,唔,為了解決生理需要。」她說。「後來我打開房門,聽見你在吼叫,」她的目光移向貝艾倫,他似乎雙腳被釘牢在地毯上。詹姆看她的表情,差點大笑起來。她的臉比起他整晚喝酒之後還要兇惡。她向他移近一步,但旋即止步,只舉起拳頭來揮舞。「你別想威脅詹姆,艾倫。馬拉松是馬里蘭州最好的馬場……除了父親和我的馬場之外。就算我沒有湊巧發現它,詹姆也會找到它的。他會不眠不休地直到找到蘇西為止。如果你不相信,那麼你就是傻瓜。我勸告愛麗不要和你結婚,但她不理,看看你害她生活得多麼不幸福。現在你又譴責詹姆偷了你的母馬。」

  「謝謝你,潔琪,」詹姆既驚又喜。「你已經表明了你的態度,現在該回床上去休息了。」

  「詹姆,」賀歐尼走來,站在女兒和詹姆兩人之間。「潔琪還未婚呢,她不能沒有陪媼而單獨住在你的屋子裡。該死,我也得住下來了。你有其他客房嗎?」

  「我敢說即使有也需要整修一番,爸爸,」潔琪軟軟地靠著門框。「我那間就需要整修。還是這裡最好的一間呢。壁紙都褪色而且剝落了。」

  「謝謝你,潔琪。」詹姆說,真想揍她一拳。

  「我不想再聽關於壁紙的廢話,」貝艾倫說。「我要立刻把『蘇西』帶走,我不想再拿它的安全冒險。」

  詹姆淡淡地說道:「當然可以,艾倫。奧斯,快去為『蘇西』收拾妥當好準備讓它上路。」

  「我認為不妥,」奧斯說著轉向貝艾倫。「聽我說,先生。『蘇西』還在發情當中----你也聽見潔琪說的話了。現在最糟糕的做法是移動它,是會讓它受傷的。在這裡,我們會保護它。」

  「就像今晚你們的做法?」

  「我會追究真相的,」奧斯說。「我會親自保衛它的安全。」

  「隨你高興,艾倫,」詹姆說。「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在乎。」他說著拉了潔琪的臂膀走向廳廊。

  「這件事不久就會鬧得眾人皆知的,溫詹姆!」

  「讓我痛揍他一頓,詹姆,」潔琪試圖掙脫,卻被他牢牢扣住手臂。「你只要瞪他一眼就能讓他嚇得半死的。」

  「我那麼可怕嗎?」

  真該死!他暗暗詛咒,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孔。他傷害了她?不可能,賀潔琪不會受傷害的。不,她沒有這種虛榮感,她缺少一般女人的……

  「不是的,你看起來很威猛,像個女海盜,非常嚇人。我的意思是說你那種凶相足以讓他啞口無言。可惜不太持久。」

  「我一向就不喜歡貝艾倫。他不懂得善待愛麗,不懂得善待他的馬群。千萬別讓他把『蘇西』帶走,你把它買下來。」

  「潔琪,『蘇西』是他的馬。好啦,你快要倒下了。我來抱你上樓,可以嗎?」

  「我記得你嫌我太重了。」

  「你是太重了,不過我很強壯而且耐勞。乖乖閉嘴吧!」

  「我過一會兒就上樓去,」何醫師在他們背後喊道。「我要再給你吃一點鴉片酊,潔琪。好啦,歐尼,你的女兒會平安無事的。詹姆是個單身漢,但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根本不需要替潔琪擔心。」

  潔琪將頭倚在詹姆肩上,捲曲的紅髮在他頰邊飄動,撓搔著他的鼻子。他從來不知道她的頭髮如此濃密。「你還醒著嗎?」

  她在他頸窩裡點點頭。

  他扶她躺下,像老貝絲那樣撩起她的長髮披在枕頭上,好讓它晾乾。「你覺得如何?」

  「好像一間一個月不曾清掃的馬廄。」

  「那麼是相當糟了。謝謝你替我辯護,潔琪。」

  「我真的很討厭艾倫。愛麗嫁紿他真是個大錯誤,可是已經太遲了。如果他敢說你壞話,我一定饒不了他,真的,詹姆,我保證。」

  「謝謝你。」他看她又閉上了眼睛。她的臉色依然蒼白,鼻樑上的雀斑清晰可見。這時何醫師出現在門口。

  「她睡著了,丹奇。我們走吧」他站越來將床側的蠟燭吹熄。「告訴我接著該怎麼做。」

  次晨,詹姆站在潔琪床側,雙手插腰。「現在你該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然後你得解釋你為何會為了一匹馬而冒生命危險。你做錯了,潔琪,甚至差一點賠上了性命。」

  他在生氣,她看著他頸間浮現的青筋,心想著。她奇怪他如何訓練出這鋼鐵般的自制力。當他氣憤的時候通常是會大聲叫嚷的。為什麼昨晚他沒有對她吼叫?她搖搖頭。他一定是害怕她死掉,所以才這麼冷靜。現在他知道她不會死,正準備要大發怒火了。

  「回答我啊,可惡!但是別說你有多麼痛苦。你所受的痛都是活該的,你自己也知道。」

  「好吧!」

  「好什麼?」

  「我就回答你。說實話,我根本沒有思考。我發現了『蘇西』,看見畢利的公馬把他甩落地上,而『蘇西』正追著它跑,我就騎著『貝奇』衝到它們中間。畢利的馬嚇得跳過水溝,向路旁的草地跑了過去,我便乘機抓住『蘇西』的韁繩逃走。我以為他們會花時間去追逐畢利的馬。可是失算了。他的同 伙單獨來追蹤我,對我開了兩槍就停止了,大概擔心會射中『蘇西』。就這樣了,詹姆,不算是多麼精彩的故事。」

  「你真是既愚蠢又英勇,潔琪,令我無法接受。你究竟為何那麼做?」

  「我說過了,我只是想救『蘇西』。我沒想到那個人竟帶著槍枝。」

  「你應該到這裡來通知我才對。我會派人手去追捕他們的。」

  她怔怔望著他。幾分鐘前才緩和的頭疼再度發作。「可是我能告訴你什麼呢,詹姆?」

  「我不知道,至少你可以帶我回到那個地點。」

  「你會允許我帶你回去那裡?下著大雨呢!難道你不會擔心我生病?畢竟我是非常嬌弱的。我想你一定會叫我回家去,然後你和你的手下會到處瞎闖一陣之後一無所獲。是我救了『蘇西』。承認吧!詹姆。」

  「潔琪好女孩,你覺得好點了嗎?貝絲和我給你送早餐來了。何醫師說今天早上你會非常餓。瞧瞧貝絲為你準備了什麼,麥粥和新鮮雞蛋,還有酥脆的培根----」賀歐尼一進門便急急打量著雙眼緊閉的女兒。立在床側的詹姆僵硬地交叉著雙臂,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你沒有大聲斥責我的女兒吧,詹姆?」

  「沒有。我只是非常平靜地告訴潔琪她是個傻瓜,歐尼。我真不敢相信她會愚蠢到騎著『貝奇』衝入歹徒陣當中,企圖扮演女英雄。實在莽撞無知又……」

  「可是我成功了。你就閉嘴吧,詹姆。」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歐尼讓路給端著只銀托盤的貝絲。「別理他,潔琪。」

  「場面有些火爆,可不是嗎?」詹姆移至一旁,讓貝絲扶潔琪在床上坐起,背後用枕頭塞著。

  「小蜜糖,你只管吃你的早餐,當他們不存在好了。畢竟,男人又懂什麼?他們只會大呼小叫,四處下指令,而且要求像你這樣的小女孩守本分,最好什麼都不做。你繼續說話,潔琪,你剛才饒舌得像只烏龜。詹姆先生不習慣安靜,所以你得繼續饒舌。」

  「你才喜歡到處下命令,貝絲,」詹姆說。「不必給她任何忠告,她早已經壞事做盡,不該做的全做了。你叫她『小蜜糖』?真夠讓我們男人嘔吐的了。」

  「我喜歡『小蜜糖』。閉嘴吧,詹姆。你只不過是嫉妒我救了『蘇西』而你沒有,你的虛榮心嚴重受損所以惱羞成怒。」

  「可惡,潔琪,這跟我虛榮心受損根本搭不上關係,你清楚得很。」

  「哈! 」

  「夠了,」詹姆先生。我可不希望我女兒氣得發高燒。」

  「當然,你希望她一直吃到肥嘟嘟,連房門都走不出去,這樣她就不得不繼續住在這裡,整天抱怨個不停。你還發現其他地方需要翻修嗎,潔琪?這裡的壁紙根本沒什麼問題。你這挑剔鬼。」

  老貝絲將托盤擺在潔琪腿上,說道:「你把它全部吃光,潔琪。不久你的腦袋會清新飽滿得有如一顆熱葡萄。」

  「一顆禿了一小塊的熟葡萄。」詹姆接口說。

  「需要翻修的是你,詹姆。抱歉,貝絲,我感覺不太餓。」

  「只要詹姆先生不在這裡和你鬥嘴,你就會餓了。馬上出去,你們兩個。」

  詹姆跟著賀歐尼走出臥房,還一邊回頭說:「吃吧!潔琪,我寧願你吃胖,也不要看你骨瘦如柴地把鼻子貼在窗玻璃上。」

  「你說什麼,詹姆?」賀歐尼問。

  潔琪閉上眼皮,抖著手指插起一片培根。她聽見詹姆說:「我指的是你馬廄辦公室的天花板,而不是窗玻璃。我指的是她的耳朵,而不是她的鼻子。」

  「噢,」歐尼說。「你未免也扯得太離譜了。」

  次日,詹姆計劃趁著賀夫人、嘉莉搭乘馬車前來接潔琪回家之前就出門去。他預先設計了警報系統,只要奧斯的助手吉生吹兩聲口哨,他便立刻跳上「丹班」的背,風也似的奔馳離去。但是計劃出了點差錯;詹姆剛準備下樓,管家多瑪已經打開大門迎接賀氏母女進屋。吉生到底幹什麼去了?

  「賀夫人,」他打起精神來招呼。「歡迎,夫人,嘉利。我正要送一壺熱茶給潔琪,歐尼呢?」

  「我們是來拯救你的,詹姆,」嘉莉挺著豐胸走向他。「來幫助你擺脫掉潔琪。她是不是很愛發牢騷?她一向如此的。我相信你一定被煩死了。」

  「一點都不煩。潔琪已經好多了。你們是否要跟我上樓去,或者在客廳裡等候?」

  「噢,我們一起上樓去。」嘉莉邊說邊走向他,眼睛盯著他的腿股。她在樓梯底部勾住他的臂膀,胸脯磨蹭著他的身側。賀夫人端詳著兩人。「好的,」她說。「我們一起去看親愛的潔琪。」

  親愛的潔琪情況不佳。她的頭痛程度有增無減。詹姆不准她閱讀聯邦官報,說那只會加劇她的頭疼罷了。她覺得無趣透頂,真希望詹姆在這裡,和她爭辯,或者只是讓她看看他。當他突然出現在門口,她感覺有如陽光衝破雲層般的明亮。她朝他開懷微笑。接著她看見嘉莉和母親越過他進門來,笑容霎時凍結。

  「啊,我最親愛的潔琪。」賀夫人皺眉打量著女兒。

  「唉呀,姊姊,你那頭亂髮和額頭上的繃帶看起來真醜呢!」

  詹姆緊閉起雙眼。

  「哈羅,母親,嘉莉,我很好,只是樣子不好看。爸爸呢?」

  「你父親沒空來接你。你的冒險行為讓他傷透了心,潔琪。為了維護你的名聲,你父親不得不在一張奇怪的床鋪上睡了一夜。」

  父親答應會來接她的。他說完這話的時候還對她眨眨眼,她知道他會盡力避免讓母親跑來看她。可是他失信了。潔琪歎了口氣,望著詹姆送來的茶壺許久。「我認為爸爸很高興他昨晚住在這裡,媽媽。他提了許多關於如何整修這幢房子的建議給詹姆。」

  「沒錯,賀夫人。你的丈夫一點都不拘謹,甚至頗懂得享樂呢!」享受我的白蘭地,詹姆心想。

  嘉莉在臥房中四處踱步,不知在欣賞什麼。詹姆想不出她究竟在做什麼,最後才領悟,她是在向他展示自己的美麗一一包括各個角度。相當不錯的風景。她走來微笑著:「我們何不樓去,好讓媽媽協助潔琪穿上衣服?」

  「噢,老天!」賀夫人突然喊道。「我忘了帶衣服來,潔琪。我想你只好再穿上昨晚那套衣服了。」

  潔琪想起她的騎裝,頓時蒼白了臉。

  詹姆從容擱下茶盤,說道:「很抱歉,賀夫人。潔琪的衣服被昨晚那場雨給浸壞了。老貝絲盡了力想搶救,可是無能為力。」

  「你父親一直沒有說你為何會跑到雨中去騎馬,潔琪。我已經對你說過多少次,你必須停止這種怪異的行為才好。現在我們可怎麼辦?」

  「如果詹姆願意借我這件睡衣,加上一件罩袍,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的睡衣是你的了,潔琪。」詹姆說。

  「我們下樓去好嗎,詹姆?」嘉莉挨近他身邊,一股濃烈的玫瑰香水味撲鼻而來,讓他想要打噴嚏。

  「我認為沒有必要,嘉莉,」他說。「對了,賀夫人,讓我來抱潔琪下樓。噢,我得先去找一件罩袍來給她穿上。沽琪,你別動。我一會兒就回來。」

  嘉莉目送詹姆離開房間,然後轉向潔琪。「詹姆多麼英俊啊。他有沒有向你問起我?」

  「我不記得了。」潔琪說。

  「他一定有的。我在卜家的宴會中和他共舞呢!我還未注意到他之前他就來邀舞了。他對我目不轉睛呢。他還說我的舞姿非常優雅。」

  潔琪無言,只搖搖頭。

  嘉莉撩起裙擺避開牆邊一處水漬。「我非常瞭解你,沾琪。你逼迫他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對嗎?你假裝不舒服,他就只好讓你住下來。我敢打賭你甚至呻吟不停好讓他守在你身邊。他握了你的手,對嗎?他才不想呢,潔琪。他根本不把你當成女人----你也知道的。」

  「夠了,嘉莉。」賀夫人不安地望著門口。

  「現在你又逼迫他抱你下樓。抱你呢,真不害躁,潔琪。我打賭你是故意讓你的衣服浸壞的。」

  「夠了,嘉莉,」賀夫人發現潔琪臉色發白,急忙喝道。

  「也許你姊姊是真的不舒服,別煩她了。這就對了,站到窗前去看風景。啊,詹姆你回來了。」

  他直接走到床前,正要替潔琪穿上罩袍,賀夫人驚呼起來:「噢,不,詹姆,這樣不恰當。不行,親愛的孩子,你帶嘉莉出去等一會兒,我來照料潔琪。對了,嘉莉,跟著詹姆一起。」

  不久後詹姆抱著潔琪下樓。他感覺得到她有些僵硬、退縮。他聽見了臥房中的部分對話。也因此有些內疚必須送她走。他可以想像她在賀氏馬場的生活有多麼灰黯。難怪她喜歡和馬群相處,花時間清掃馬廄、修補馬鞍,熱中於騎馬和賽馬。一旦她疲於應付她的母親和妹妹,她只管逃開就是了。

  他將她抱到馬車旁並且扶她入座。「好啦,潔琪,明天我會去探望你的傷勢。保重。」

  他說著朝賀夫人和嘉莉一笑。「女士們,好好照顧潔琪,她剛剛度過最難熬的一夜。」

  「我卻看不出來。」嘉莉說,又盯著他的腿股。

  「我們會看著辦的。」賀夫人讓詹姆扶她登上馬車。

  「移過去一點,潔琪,」她說,然後回頭對詹姆微笑。「謝謝你收容她。」

  好像我是只溺水的小狗被他救上岸似的,潔琪心想。

  詹姆靜立原地,目送馬車沿著馬拉松馬場的石路漸漸駛離。路面有些雜草隨風亂舞。他得派個人來拔除那些雜草好恢復石路的平順。這裡的景色太荒涼了。他必須種些樹木,橡樹和榆樹,他想。他希望馬拉松顯得朝氣蓬勃。潔琪說得對,詛咒她。太多地方需要好好整修一番。

  可憐的潔琪,他想,然後又大笑起來。他競然憐憫起她來了……他在賽馬場上的頭號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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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6: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週二清晨,陽光燦爛,詹姆走在蓋文街,經過無數間出版商和書店,來到二十七號。他從童午時期開始就經常造訪費康頓的書店。他走進狹窄的店內,高及屋頂的陰暗書架上擠滿各類書籍——梅生的排水系統專業書疊放在理坦森的小說「潘蜜娜」上頭……然而老費卻能夠毫不費力地找出任何一本書籍。這個早晨店內不見有其他顧客。太好了,因為前一天老費才告訴他高乃依的劇作剛剛從巴黎送達。他非常興奮,急著和老費討論這批新書。

  他轉了個彎,突然愣在原地。賀潔琪正和費康頓不知在談著什麼。她在這裡做什麼?她從來不閱讀的,不是嗎?她只對馬的事情有興趣。

  他暗自莞爾,悄悄移近去聆聽。她可以竊聽,當然他也可以。

  「費先生,這是你第三次要我讀這些舊日誌。這一本又是關於什麼呢?」

  費康頓——巴爾的摩的兩腳書櫥、優秀的小提琴演奏者、博學者——緩緩翻開書的薄脆扉頁。「你看,潔琪,這本十八世紀初傳下來的書籍距今已經超過百年歷史了。我得說,我很遺憾作者疏忽了說明這些文章的寫作年分。我的老友白麗莎建議我去找一份舊年歷來逐一對照它的日期,如此就可以找出它的年分來。可是誰有那個閒功夫呢?這本珍貴的日誌大概涵括前後三年的時間,大部分寫的是加勒比海的事。你對加勒比海的歷史瞭解多少呢,潔琪?」

  「一無所知,費先生。不過既然是你排薦,我會試著讀看看。以前我讀過的那幾本相當有趣,只是有些字眼非常艱澀難懂。」

  「但是十分值得?」

  「噢,是的,尤其是描寫查理斯敦市在早期移民時代故事的那一本。」

  「啊,你說的是南斯德先生的回憶志。我就猜想你會喜歡那本書。既然你不確定是否對加勒比海的故事有興趣,你不妨先把它帶回家去讀,如果你想留下它,再回來付錢給我就可以。」

  潔琪已迫不及待翻開書頁。「噢,你聽這個,費先生。『我們到達牙買加,遇上煩膩的細雨和酸得足以焚燒五臟六腑的蘭姆酒。我火氣大得用劍刺穿那個小混球達偉的肚子。』」她兩眼發亮問道:「是關於海盜的故 事嗎?噢,老天,好像很血腥呢!」

  「我想蘭姆酒商人的兄弟可能是海盜,或者有幾個海盜朋友,」費康頓若有所思地說,取回她手中的日誌。「你說得對,這書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是太血腥了。」

  「我決定買了。」潔琪說,詹姆差點大笑出聲。

  「好吧! 如果你確定的話。你先讀一遍再來告訴我它的內容。」

  這時詹姆轉出角落來大聲說:「 早安,潔琪, 康頓。你們在談什麼細雨、蘭姆酒? 那是什麼書?」

  「你在偷聽我們說話。」她說著垂下頭去盯著她的鞋尖。

  「是的,不過沒有聽完整。」詹姆說。

  「是一本大約一百年的舊書,我也不知道內容是關於什麼。潔琪會先讀完然後再來說給我聽。」

  「我從來不知道你喜歡閱讀。」他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溫詹姆?你認為我是無知識的人嗎?」

  「我從來不曾看你手上拿著書,也從來沒看過你到書店來。」

  「你也一樣。倒是告訴我,你來這裡做什麼?我還以為你生活中只有騎馬、替馬育種和指揮你那群馬僮呢!」

  他對她也有同樣的看法,但他沒說出口。「我從小就經常來逛康頓的書店。他介紹我閱讀許多法國小說和戲劇。」

  費先生的書一向以藏有大量法國文學作品著稱,只是,對法語全然陌生的潔琪從來就不曾注意到。她向來只讀小說,直到最近費先生才開始推薦她讀舊日誌。她必須承認,這些書十分有趣,只是缺少情節,沒有英俊的男主角征服女主角的故事。啊,她就是喜歡情節豐富的書。

  「你是個經營馬場的人,詹姆。你不可能懂得法語的。」

  「我就是懂。事實上我在法國住過一陣子。」他上下打量她。「你穿著裙裝呢。哪裡來的?太短了,黃得又醜,前襟鬆垮垮的。啊,我知道了,一定是蘭妲或是嘉莉穿剩的衣服。你要不要向我借一雙襪子來塞滿你的前襟?」

  費康頓清了清喉嚨。「詹姆,你要不要過來看看我剛剛收到的高乃依作品?你特別想讀熙德。另外還有西拿和龐貝之死。我個人喜歡熙德,其他作品的浮誇風格有些乏味。」

  詹姆嫌惡地瞥了潔琪最後一眼,才跟著費康頓來到書店內的小書桌前。空氣十分窒悶,充滿木書架、舊書籍和塵埃的氣味。詹姆懷疑老費如何能夠在這屋子裡久待。

  他拿起高乃依的戲劇作品,翻至熙德一劇,開始閱讀第一幕艾維爾和西曼的對手戲。

  「你真的讀得懂?」潔琪跟了上來,站在他手肘邊,盯著他翻開的書頁。「看起來好像嘰哩咕嚕的奇怪語言。」

  「當然看得懂。為何我要閱讀一本我看不懂的書?」

  「也許是為了向我示威,向我和所有低階層的移民。是不是,詹姆?你認為我們全是無知識的蠻民。」

  「我從來不覺得你是無知無識的,潔琪。瞧瞧你手上那本書,我怎麼敢?你瀆的是一本日誌,類似歷史書。真佩服。」

  「在我開始介紹她讀日誌書之前,她瀆的全是中世紀的浪漫小說。」

  「我一點都不奇怪。」詹姆大笑著說。她的表情好像要剝掉他一層皮,但她沉默不語,令他暗暗驚訝。

  突然感到罪疚的詹姆決定給她一點補償。「來吧!潔琪,我請你到巴爾的摩街上吃冰淇淋。你想吃嗎?」

  她眼睛一亮。「也許吧! 只有一點點想。」

  詹姆付了費康頓書錢,陪著潔琪和她的日誌書沿著蓋文街直走。他訝異地發現她有一把遮陽傘,碎花圖案。她拿傘的姿勢活像拿木棍。至於她那頭濃密的紅髮則緊繃著梳向腦後,用黑色絲絨蝴蝶結紮起。

  「我們要去柏尼冰淇淋店嗎?」

  「沒錯。柏先生的兒子葛瑞想要學習馬場經營,我正在考慮僱用他。」

  「噢,老天!」

  「什麼老天?」

  「你的情婦麥夫人在那裡,詹姆。她在向你招手。」

  果然,麥康妮就在對街,站在奈海茲的報社辦公室前面,正熱切地朝他揮手。他也舉手招呼並且示意她等他,

  然後轉身對潔琪說。

  「真是的,你不應該知道情婦這種事的。」

  「也許,不過嘉莉對她熟悉得很呢!我聽過她和母親談論麥夫人的事。嘉莉害怕你會和麥夫人結婚而不是和她。可是媽媽說那絕無可能。她說麥夫人年紀太大了不適合生育小孩,而你會需要小孩的。她說你需要娶一個處女,一個甜美柔順的女孩,會為你帶來財富的,就像嘉莉。不過她也承認麥夫人長得十分迷人。她的確是的,非常動人。她看起來一點都不老。」

  詹姆為她的率直、毫無心機感到不可思議。「潔琪,我根本沒有意思和你妹妹結婚。」

  「是嗎?」

  又是那種表情:渴盼、殷切,有如一個小孩望著美味的聖誕節餅乾。

  「是的。你是否又偷聽別人談話了?」

  「噢,才沒有。唔,有一點。有時她們會在我面前談論這些事,好像我不在場似的。」

  「但是這次她們沒有?所以你就偷聽?」

  「是的。幸好我沒有把門衝破,也沒有出聲。」

  「潔琪,你可知道什麼是情婦?」

  「就是一個你想要交配的時候就可以找她的女人。」

  「馬匹才會交配,人類是敦倫。你知道什麼是敦倫嗎?」

  「我想就跟公馬和母馬所做的一樣,吵鬧、混亂而且痛苦。」

  「痛苦?」

  「我看那些母馬總是在尖叫、亂衝,因為公馬會咬它們的頸子和臀部。但是它們還是一直繼續,所以我猜它們大概很喜歡吧!『蘇西』看見任何公馬都很興奮,連可憐的老『貝奇』都不例外。我們逃走的時候,我要『貝奇』答應『蘇西』,只要它肯努力逃跑,『貝奇』將願意為它做任何它喜歡的事。後來它就努力奔跑了,詹姆。」

  「潔琪,我真不敢相信這種對話。好了,你先到柏尼冰淇淋店去。我很快就過去,好嗎?」

  「好的,噢,詹姆,我好喜歡麥夫人。她那麼漂亮又充滿笑聲,對待我一向非常和善,而且她總是下注賭我的馬贏。」

  「我知道,她告訴我了。你說對了,她為人非常和善。等我喲,潔琪。」

  她看他通過重重馬車、馬匹和載運啤酒的貨車走到對街。她看他向麥夫人招呼,那位夫人朝他嫣然一笑,戴著手套的纖手挽住他的臂膀。他彎腰去聆聽她說話,因為麥夫人十分嬌小,身高只達到詹姆的肩膀。潔琪倏地轉身,使勁轉動她的遮陽傘,由於用力過猛而鬆散開來。「唉呀,真該死。」她怒喝一聲,便朝向巴爾的摩街的柏尼冰淇淋店踱步走去。

  約五分鐘之後,詹姆踏入冰淇淋店,看見潔琪正用一隻小藍碗吃著香草冰淇淋。他在她對面坐下,給自己點了一客冰淇淋。「康妮向你問好。她還說我的品味進步了。我說她需要一副眼鏡,她則說我應該向你好好討教賽馬的意見。」

  「我可以給你的意見多得很,詹姆,可是我懷疑你會聽。再說你根本不需要太多建議。事實上,你不適合參加賽馬,因為你太高大了。很遺憾,我為你難過,但你必須面對現實。如果你是個體重只有一百磅的真正騎師,你根本也不能在賽馬場上四處炫耀。雷德的腿傷如何了?他能不能參加愛敏斯特週六馬賽?」

  「不能,還是由我擔任騎師。雷德的腿傷至少得再療養個三、四個月才會痊癒。這陣子我一直在訓練彼得,但是他尚未準備好上場,會被你生吞活剝的。至於男騎師們則會將他擠下馬背、甩落溝渠裡。我需要再花些時間培養他的氣勢。週六我仍然是你的敵手,潔琪。你還是騎『麗都』嗎?」

  「不是,它背部酸痛。我不明白怎麼回事,不過我懷疑馬僮沒有妥善照顧它。由於是四分之一哩短程賽,我打算騎『吉哥』和『黑邦尼』,它們跑短程賽簡直像是風插上了翅膀。你呢?」

  「我還是騎『丹班』。這次它鐵定會擊敗你的,潔琪,你毫無勝算。一周以來我不斷給它精神訓練,答應為它找新娘,告訴它你只是個小女娃,要是它敗給了你,那就只好含淚退休了。它已經準備就緒,只等比賽到來了。」

  「你離我遠一點,詹姆。不可以把我擠去撞樹或者推進水溝裡。你應該騎肯梭,它比起任何一匹馬都來得更有衝勁。」

  他不該感到訝異。若有所思地,他說:「你說得對。『肯梭』的體型稍嫌長了點,但它確實企圖心旺盛。我常常擔心如果讓它跑超過四分之一哩的賽程,它恐怕會心臟爆裂,因為它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你不會逼迫它,因為你是個優秀的騎師。不像我父親或我這麼優秀,不過你算是個好騎師。我在思考一件事,詹姆,我認為麥康妮應該不是你的情婦。」

  「你說對了。她是我的朋友,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們享受在一起的時光。男人需要付錢給情婦,而康妮是個經濟獨立的女人,她可以隨時要求我離開,只要她厭倦了我。你是個未婚女孩,是處女,這類談話是不恰當的。換成嘉莉也許不同,但是你,不應該。吃你的冰淇淋吧!」

  「我在吃啊!真可口,我想再吃一客。」

  「只要別再讓我抱著你到處跑就沒問題。」

  「你認為我很肥嗎?」

  「真是的,潔琪,你瘦得就像這根桌腳一樣。我只是在和你開玩笑罷了。」

  「蘭妲和她的丈夫萊曼昨天晚上回家來吃飯。他才是肥呢,詹姆。他的吃相就像配種期間的『塔克』,甚至像豬一樣。我覺得蘭妲不怎麼喜歡他。」

  「不喜歡『塔克』或是她丈夫?」

  潔琪又吃了一口冰淇淋。「蘭妲根本不喜歡馬,所以應該是指兩者。嘉莉對她說等到夏天她就要和你結婚。她說她將會是個美麗的九月新娘。她說到時候你將會欣然接受她。媽媽也贊成她。她說你終究會克服悼念的哀傷,雖說她懷疑你有任何哀悼的。哀悼什麼呢,詹姆?」

  他的聲音遙遠得有如來自非洲沙漠。「我結過婚。我的妻子死於難產。那是三年前的事。我說過我不打算和你妹妹結婚,你何不趁著今天晚餐席間放出這個訊息?我不想傷害她,潔琪,但是我實在沒有意願和她結婚。」

  「你喜歡我嗎」

  「不,不特別喜歡,你是個禍害。當然你是個優秀的騎師。別作出那種痛苦的表情。好吧,我有時候也喜歡你。啊,你吃完了。還要再吃一客嗎?」

  「不要。如果能夠讓我的胸部變豐滿,我會再吃一客,可惜不能。嘉莉常常炫耀她的胸部,她真漂亮。」

  「誰在乎」

  接下來的週二這天,潔琪又走進費康頓的書店,心情非常沮喪,因為在週六的馬賽中,詹姆果真像他所誇口的贏了她,在終點線上「丹班」領先她和「吉哥」足足有兩個馬身長之多。當天晚上父親對她發了頓牢騷,然後帶了瓶香檳到馬拉松馬場去為詹姆慶賀勝利,兩人一直喝到醉得像鼬鼠一樣。

  她祈求詹姆會由於宿醉而頭痛,然而次晨他陪著他的母親、安蘇和吉福上週日教堂,去聆聽葉溫賽牧師勸誡所有信徒實踐生活中的節約自制。在教堂中她對詹姆促狹地一笑。

  她在書店中等候費先生招呼完畢一個顧客,才拿著日誌向他走去。

  「你覺得這本書如何,潔琪?」

  「相當動人。作者描述得那麼生動,讓我感覺有如身歷其境。並非全書都如此,但足夠我讀得津津有味了。」

  「你在皺眉頭,怎麼了?」

  「噢,我只是突然想起有幾次我覺得這本日誌很親切。當然這只是個傻念頭。我決定買下這本書,費先生。也許你可以介紹我看另外一本,意思是你如果沒有別的小說給我看的話。」

  他的確有另外一本日誌。她當場就付錢買了它。作者是十八世紀初的一個英國水手,追蹤並且處死了一群海盜。他送她出了書店,說:「耐心讀這本書。潔琪。作者不是聰明過人的傢伙,經常重複許多情節,不過也許你會發現它還是相當有趣的。」

  「但願——」話剛出口又嚥了回去。一輛馬車朝她隆隆疾駛而來。車伕殺氣騰騰鞭策著馬匹,馬蹄瘋狂踩踏著硬泥地。那人必定是瘋了,或者喝醉了。她倉皇退至人行道上,急喘著,前所未有的恐懼砰砰撞擊著胸口。眼看馬車就要衝向她,那人吆喝著馬匹,驅趕它們朝她狂奔而來。

  就在最後一瞬,費康頓拉住她的手臂並且順勢將她甩向書店門口。她的頭撞上了門框,立刻暈了過去。

  「老天,潔琪,醒醒啊!」

  僅僅幾秒鐘她就醒了過來,一眼發現費康頓慘白如床單的臉孔。

  「我頭好痛,那個人瘋了,他想害死我。」

  「不,」費康頓緩緩說道。「不是的,我想他只是喝醉了,純粹是意外。別擔心,潔琪。」

  「可是他為什麼繼續前進?」

  「我不知道,我會去追問的。」

  「也許他的目標是你,費先生。」

  「有此可能,我想,」費先生笑著說。「也許他想要我教他小提琴而被我回絕了。」

  她噗嗤笑出聲。

  晚餐時,潔琪將這件事告訴了家人。她母親說:「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想要殺你的,潔琪,顯然只是一椿意外。不然就是費康頓先生所說的,有人想要對付他。」

  嘉莉吃一口甜點,吸著嘴唇說:「母親說得對。誰會對你有興趣而競至想要害你?真是荒謬。」

  一直不發一語的父親這時緩緩開口。「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潔琪?好吧,我會找康頓談談。把它給忘了,親愛的,吃你的燉肉。對了,這才是好女孩。」

  之後她父親再也不曾提起這件事。到了賽馬日,她發誓一定要擊敗詹姆,便將它拋在腦後了。是件好事,因為有個從維吉尼亞來的騎師試圖用騎鞭把手將她推下馬背。瘋狂的一天,不少騎師紛紛受傷,她和詹姆都表現遜色。

  一八二二年四月

  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

  詹姆看見賀潔琪從一家小服裝店走了出來,不禁好奇她到那裡做什麼。他朝她揮揮手,然後追上她的腳步,邀請她再去柏尼冰淇淋店。他不知道為何那麼做,但他就是做了。或許是因為他們兩人在上一次比賽中都輸了吧!

  顯而易見,潔琪十分開心。他們討論著那場比賽,發現兩人都極其罕見地對彼此懷著同情。直到詹姆為她點了第二客冰淇淋為止,他都不曾對她口出惡言。

  這時,聯邦官報的資深記者派衛斯先生衝進冰淇淋店,大叫:「貝艾倫頭部中槍了!」

  「噢,老天,」潔琪驚呼。「派先生,他死了嗎?」

  「是的,潔琪。他的後腦被轟掉了。他可憐的小妻子在一間儲物室中發現了他。」

  「老天!」詹姆茫然說道。「我真不敢相信艾倫會舉槍自盡。」

  「不是的。」派衛斯說,邊搓著雙手。「他是被人槍擊而死的。」噢,老天!潔琪心想,可憐的愛麗——柔弱溫吞的小東西,潔琪一向喜歡她,也許是因為愛麗從來不批評她的怪異男裝和參加賽馬的舉動。淡化雀斑的黃瓜敷劑秘方就是愛麗給她的。她腦中浮現貝艾倫腦袋中彈的模樣,差點對著面前那碗半溶的冰淇淋嘔吐起來。

  狄高登法官痛恨喝茶,因為他的繼母在他小時候逼他喝茶一直到他尿濕褲子。她說那是為懲罰他的挑嘴。他甚至痛恨有人在他面前喝茶,因為那會讓他想要小解。此刻望著賀潔琪啜飲著那杯可怕的茶,他幾乎忍不住了,但他知道他非忍不可。他是來盡他的職責,必須保持機警。他不僅必須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說詞,還得用心觀察他們的表情。他的父親常常告訴他,只要你懂得觀察,便可以在人的臉上發現罪惡感。他不全然瞭解這句話,但是他一直在努力觀察。絕不能想起他那嬌弱的新婚妻子,此時正慵懶地躺在床上,渾身散發著溫暖甜蜜的誘人氣息。他吞嚥一口,強迫自己回到職責上頭。他輪流望著喝茶的女性賀潔琪,醫師何丹奇和溫詹姆,清了清喉嚨。

  「你要鬆餅嗎,高登?」

  「不了,詹姆,謝謝你。我想知道那天賀潔琪將那匹母馬帶回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啊,多瑪,你來得正是時候。快告訴我那天晚上的情況。」

  當所有人逐一陳述完畢,狄高登撫著短髭,對潔琪說:「我知道你和溫詹姆是敵手。我一向下注賭詹姆的馬贏,可是有一半時候卻是你贏了他,真是不應該。我看過你用馬衝撞他、用腳踢他,我也看過他企圖將你擠下水溝。你們兩個報本是死對頭,為什麼你會為他辯護甚至威脅貝艾倫?為什麼你不計代價去救那匹母馬,那又不是你的馬?」

  「我喜歡蘇西,它是匹好馬。我想你大概還沒有找到那兩個盜馬賊吧?或者僱用他們來偷馬的人?」這陣子他忙著結婚並學習隨之而來的床第之樂,但他沒說出口。他憶起今天早晨的旖旎光景,不禁躁紅了臉,微微顫抖起來。有美麗的海倫等待著他,誰還有閒功夫去理會一匹馬的小案件?「還沒有,」他寒著臉說。這可惡的女孩竟敢質問他?「你尚未回答我的問題,賀小姐。」

  「『蘇西』是誰的馬根本無關緊要,就算『蘇西』屬於那個討人厭的何莫提,我仍然會救它的。話說回來,貝艾倫喜歡四處招惹別人,對詹姆任意叫嚷指責,我真的很想打他。」

  「也許是你開槍射死了他。」

  原本舒適的倚在壁爐架旁的詹姆,大步走向端坐著的狄高登,雙手拉住他的衣領迫使他站起,然後猛力搖晃他。「我沒聽過比這更可笑的說法。看看她——害怕得臉色發白。當心你的嘴,否則有你好看的。」

  「你要明白,詹姆,我只不過是在盡我的職責罷了。她確實威脅過他啊!她喜歡當男人,也許她也喜歡像男人那樣耍槍,再說 」

  何醫師眼看詹姆的拳頭就要朝高登的下巴飛過去,連忙說道:「你大概不知道貝艾倫曾經想娶詹姆的妹妹溫安蘇吧?」

  詹姆立刻轉身來瞪著他,好像他長了第三隻耳朵似的。「他終究沒有和安蘇結婚,因此我毫無理由射殺他。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丹奇?」

  「貝夫人新婚不久就病倒了。她不時蒼白著臉,整天以淚洗面,情緒非常沮喪。她告訴我他們結婚後不久他就開始迴避她,甚至好幾次在,唔,燕好的時候叫喊安蘇的名字。」

  詹姆久久凝視著何丹奇。他鬆掉狄高登,無意識地撫平他的衣領,輕輕將他推回椅中。「我要安蘇別嫁給他,」

  詹姆說。「在安蘇和吉福結婚之後他立刻報復似的娶了史愛麗,想要激起安蘇的妒意吧!我想,只是並沒有成功。他不相信她競然不要他而寧願選擇卜吉福。愛麗對我也一樣。」他直勾勾瞪著狄高登。「這些事你最好別洩漏出去,高登,你瞭解嗎?還有你,丹奇,當然,我知道你十分有本事挖掘這種事並且在適當的時候吐露出來。好了。現在我已經回復平靜,不會教訓高登了,至少五分鐘之內不會。你們全部得記住——這些事和貝艾倫被謀殺毫無關聯。」

  狄高登撫弄著領巾。「我必須盡我的職責。不過我同意你的看法,詹姆,這些事和艾倫的不幸遭遇扯不上一點關係。」

  潔琪說:「你認為是誰殺了貝先生呢,詹姆?」

  「我找不到一點頭緒。但你說得沒錯,潔琪,他不算是個受歡迎的人。聽著,高登,貝艾倫有兩個事業合夥人,也許他們三人之間存有什麼不愉快。你針對這點調查過嗎?」

  「噢,當然,他們彼此怨恨,而且互相指責對方無賴、監守自盜、騙欺。」高登懶懶站起。「真是一團混亂。我原先希望嫌犯是你們當中的一位,那麼一來事情便單純多了。」

  「多謝你的善意,高登。」何丹奇說。

  「還有關於賽馬的事,」奧斯說。「貝先生經常到賽馬場去下賭注。聽說他輸的時候常常不付錢。同時有人懷疑他跟去年夏天巴爾的摩杯跑馬賽中的名馬『彩虹』遭到毒害的事件有關。結果他賭的那匹馬跑贏了,讓他賺進一大筆錢。當然,這件事還未經證實。」

  「一切都還未經證實,」狄高登歎了口氣。「這個世界還未經證實,」他又歎息一聲,站起來整理他的上衣。他的腰圍縮小了,感覺真好。他知道這是新婚後日以繼夜的活動所造成的結果。「可惡的貝艾倫,」他輪流望著眾人,憤慨地說。「他為什麼不從麥勒山崖往下跳?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迅速判定他死於意外,這樁案子便能早早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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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6: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溫薇蓮緊緊抓住兒子的臂膀。「是誰在愛麗屋子裡?無論是誰你都要把他給趕走,詹姆。我們既然來了,就該由我們來安慰那個可憐的孩子。別讓一些閒雜人來打擾。」

  詹姆原本獨自來到愛麗在保羅街的寓所探望她、順便問她需要什麼協助。一轉眼卻見母親匆匆搭著三年前他買給她的四輪馬車隨後趕到。「哎呀,我親愛的兒子。」她讓他扶她下車,挽起他的手臂。

  「你通知了愛麗你要來看她嗎?」

  「當然沒有,但是沒關係。快走吧,詹姆。」

  他微笑望著母親,心想這世上除了颶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母親去做任何事。也許連颶風也不能夠。

  愛麗的訪客是嘉莉和賀潔琪。

  一位纖瘦的婦人將她們請進貝家的大客廳裡。嘉莉在長沙發中端坐著,身穿一襲嫩黃色細棉裙裝。潔琪立在愛麗身邊,一手擱在她瘦弱的肩頭。她自己則穿著另一件姊姊的淡灰色羊毛裙裝,看起來像個正在學習戒律的修女。同樣地,這件衣服由她穿來顯得太短、胸部太鬆。詹姆聽見她的聲音。「愛麗,翠芝太太說最近你幾乎沒吃東西。你看,這裡有新鮮的圓餅,要不要替你塗奶油和草莓醬?」

  愛麗朝她無助地凝望一眼,那神情令詹姆真想將她樓進懷中好好撫慰一番。他想對於愛麗任何人都會有這種反應的,但潔琪除外。她說:「胡鬧夠了,愛麗。你非吃一塊圓餅不可,不然我要把它塞進你喉嚨裡羅。」

  這話使得愛麗蒼白的嘴角微微揚起。瘦削的肩膀甚至聳了一聳。她抬頭恰好看見翠芝太太高聲招呼著。

  「噢,溫夫人!詹姆,快請進。」愛麗立刻站了起來。潔琪明白為什麼,每個人一見溫薇蓮女士走近總習慣起身致意。這位女士讓愛麗心懷敬畏。過去,她可以設法避開她,但今天卻不行。今天無論如何逃避不了。

  薇蓮望著愛麗面頰上兩團燒熱的紅暈,說:「你已經哀悼了三天了,愛麗。貝艾倫這個人不值得你為他悲傷、不吃不喝三天以上。讓你感到沮喪的並非他的死,而是你發現他遇害而難受的震驚。 好啦,現在我想喝杯茶、吃一點潔琪剛剛說的那種圓餅。」

  「好的,夫人。」愛麗說著倉促走出了客廳。

  薇蓮夫人瞥了潔琪一眼,將下巴一抬,轉向坐在長沙發邊緣、隨時等候別人來欣賞的嘉莉。「你看起來很不錯,嘉莉。但是你的衣領開得太低,露出太多胸脯了。來 ,」薇蓮遞給她一條白色薄麻手帕。嘉莉接過,無奈地盯著它。「圍在你的胸前,親愛的。」薇蓮說。

  「至於潔琪,讓我先坐下來再和你說話。你還是老樣子,沒什麼值得驚奇的。不過,至少今天你身上沒有馬騷味。可惜我沒有多餘的手帕,否則我會給你一條,用來把衣服的胸部塞大一點。我會找你母親談談,讓她給你添制幾件裙裝。」

  多年來早已習慣母親張牙舞爪的詹姆此時再也忍不住。「媽媽,我想你還是坐下再說。啊,翠芝太太送茶和圓餅來了。對了,吃兩塊餅。愛麗,別在那裡晃來晃去。我要和你私下談談,跟我到艾倫的書房去。」

  貝艾倫的書房十分陰暗,散放著沉重的皮製傢俱,棕色的愛敏斯特地毯,牆上羅列的書籍恐怕一本部沒有打開過。詹姆輕輕扶愛麗坐下,然後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白晰的雙手

  「我母親是個直腸子,愛麗,可是她說得沒錯,艾倫是個混球。如今這個家的一切產業全靠你處理了,太多家僕要仰賴你生活。」

  「我是個女人,詹姆,我什麼都不懂。而且艾倫從來不告訴我這方面的事,他只說我只要在他需要我的叫候出現就可以。他說那是我唯一的角色,噢,還有生小孩。現在他走了,我感覺,喔,我感覺有些茫然,因為再也沒有人來告訴我該怎麼做了。」

  「你愛他嗎,愛麗?」

  「我很想愛他,詹姆,你知道的。我以為我能夠讓他忘了安蘇,但他一直不曾忘記她。他常常說安蘇絕不會像我一樣說些傻話,說她絕不會像我這樣哭鬧抱怨。不,我再也不愛他了。我想我得因此而下地獄了。」

  「不,我倒認為你從地獄解脫了。你會安然度過這難關的,愛麗。」

  「他的事業同夥已經來過,並且告訴我他們的事業值不了什麼錢,說他們十分抱歉,我沒有任何錢可拿。我實在無所謂,因為我父親會照應我。當初我父親是將我的嫁妝逐年給艾倫的,相信我,艾倫恨死了。父親還說他會繼續寄給我年津貼,說如果我不想也可以不要再婚。」

  「我很高興聽到這話,愛麗。別擔心他的同夥人的事,艾倫的律師雷丹尼會妥善應付那兩個無賴的。也許你不在乎錢,不過公道還是得討回的。還有牧場,愛麗,我想學習馬場的經營對你會有好處的。」

  「潔琪也這麼說。她說她會教我。」

  他為之一愣。沽琪在打什麼主意?「我沒想到你和潔琪是這麼親近的朋友。」

  「噢,沒錯,已經好多年了。還有蘭妲和嘉莉。我一向受到雙親的嚴密保護。認識她之後,發現她那麼自由自在,擁有自己的主張,毫不在乎她母親對她叫罵,在她曬傷、被樹枝勾破衣服或是被馬踢的時候命令她在房間裡禁足一周。潔琪總是那麼勇敢,而我總是太膽怯了。但是她說如今不一樣了。她說再也沒有男人來支使我,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了。她還說金錢可以幫助我解放自己。」

  潔琪困真這麼說?難道他錯了?詹姆一向認為愛麗是 那種不能缺少丈夫或者兄長照料的女人。他向來所扮演的也正是兄長的角色。他願意用一大筆錢來賭他的想法是對的,而現在他只能愕然看著她。在她縹緲的聲音裡似乎有那麼一絲堅定的意味?

  他說:「潔琪並非真的那麼自由自在。她畢竟是個女人,愛麗。她依然是人家的女兒。她的母親仍會指示她做這個做那個的。」

  愛麗眼裡閃著淚光。「你不相信她可以幫助我嗎,詹姆?」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事情不盡然是它表面所呈現的那樣。好啦,雷律師和我會一起和艾倫的同夥人開個會。過一會兒他就要帶著文件過來讓他們簽署。你只需負責吃多一點,還有像潔琪所說的,讓自己快活起來。」

  「還有何莫提。」愛麗聳聳肩。

  何莫提在巴爾的摩西邊擁有一座育馬場。他是個器量狹小、狡詐虛偽的傢伙,簡直是賽馬界的恥辱。那個無賴怎麼會牽扯進來的?

  「他想買下我們的馬場。我認為他還想取代艾倫的位置。自從艾倫死後,他已經到家裡來過五次以上了。他總是久久握著我的手,詹姆,有一次他甚至親吻我的臉頰。我真想嘔吐呢,他太可怕了。」

  「告訴翠芝太太不要再讓他進門。我會找他談的。」

  當他們回到客廳,詹姆聽見他母親扯著嗓門說:「再也沒有比一個女孩家對年長者不敬更可悲的了。你,賀潔琪,再也不准用那種態度對我說活。你不該反對我所認為的真理。」

  「但是夫人,蘭妲是出於自願才嫁給她丈夫的,並非被媽媽逼迫的,你錯了。至於父親,他說只要想到女兒嫁給一個比他年紀更大的男人,他就想嘔吐。不,夫人,那是蘭妲自己的意思。」

  溫薇蓮哼著鼻子說:「你只是個女孩子,潔琪。你什麼都不懂。我瞭解你母親,她工於心計、精於謀略,當然我也教她不少。她為了蘭妲將來能過富裕的生活,於是將腦筋動到柯萊曼身上。這件事蘭妲根本插不上嘴。別再爭辯了,否則我去找你媽媽談。真是的,我會教她如何處置你的。」

  潔琪一躍而起。「嘉莉,我們該走了。我去向愛麗說再見。」

  「我哪裡都不去,沽琪。不要對溫夫人無禮,因為,倘若事情照著常軌進行,那麼她的確是有權利干涉我們的生活。」

  「這是什麼意思?」溫薇蓮怒目瞪著嘉莉。「我知道你的心思,賀嘉莉,你想要我兒子。這個嘛,親愛的,如果你願意受我支使,那麼也許有此可能。我提醒過他,倘若他當初聽我的話,他的上一次婚姻也不至於那麼悲慘地結束了。真的,那種事絕不至於發生。」

  詹姆在門口淡淡地說道:「母親,我們該走了。愛麗累了,需要休息。她得吃一塊圓餅,然後休息。來吧,母親。」

  「我來了,親愛的詹姆,」她立即站起,撫平她的裙擺,將纖手交給兒子。潔琪眼看著就要爆裂開來,氣憤得像條瘋狗。嘉莉則是輕聲哼著歌,用雪白柔軟的手指撫著裙褶。

  詹姆說:「你要我送你回家嗎,潔琪?」 嘉莉立刻站起,溫夫人給她的手帕由胸口落下。「沒有這個必要,詹姆。潔琪和我必須走了。再見了,愛麗。」

  她們走出貝家的寓所,恰好看見蘭妲的馬車在門前停下。姊妹們只淡淡相互點頭。

  潔琪祈禱今天別降雨,但是顯然沒有奏效。畢竟這裡是巴爾的摩,天晴往往維持不了十分鐘,便開始下滂沱大雨。

  空氣清冷而沉重,夜色黝黑。潔琪裹著件男大衣、倚在玫瑰花叢前窺探著布府的偌大舞廳。她一眼就瞥見了詹姆。他比大多數的男人都來得高挑。只見他仰頭大笑,露出曬成深褐色的喉嚨。她很好奇是什麼逗得他如此開懷。她從來不曾像那樣大笑,那麼自由、爽朗的笑聲。

  她也受到了邀請,但一如以往,她回絕了。她母親撇著嘴唇對她上下打量半天,搖了搖頭。並非母親不願意她有個歡樂的夜晚,而是她知道潔琪到時候必定會出醜而丟盡家族的臉,尤其是,丟盡她母親的臉----如果潔琪突然穿著優雅的女性裙裝出現的話。

  那是行不通的,母親擔心得有道理。她歎了口氣,貼近窗口一些。她知道今晚是重要的一晚,因為她無意中聽見嘉莉和母親的計劃。

  她絕不能讓她們陷害詹姆。若是他喜歡嘉莉,則又另當別論,但是他明明白白說過他無意和嘉莉結婚。無論他多麼令人討厭,都不該得到這種不合理的對待。

  啊,嘉莉在那裡,面對著詹姆。多麼奇怪,她望著他的腰部,而非臉孔。

  詹姆終於轉身來對嘉莉淡淡一笑並點頭,然後又回頭去繼續和律師雷丹尼說話。

  但是嘉莉無法忍受被忽略,潔琪由她的種種姿勢便可看出。她昂起下巴,挺高胸脯、再度盯著他的腰圍看。然後她伸出纖白的手掌,輕扯他的袖管。他皺了皺眉,轉身面對她。

  幾秒鐘後他傾身對雷丹尼說了句什麼,然後伴著嘉莉走進舞池,是一首華爾滋。時候到了。

  潔琪匆匆離開玫瑰花叢,跑向布府花園中央那棵老榆樹,沿著樹幹往上爬,找了根穩當的粗壯枝桿跨騎在上頭。不能讓雙腿下垂,否則會被發現的。她只能將肚子緊貼著枝桿靜靜趴伏著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那首華爾滋早該結束了。嘉莉應該已經假裝暈倒不知多少次。可是潔琪一動也不動。若是他們已經走進花園的某處,只是她看不見他們呢?萬一他們走到榆樹下並且向上看?那麼她肯定會被逮個正著,也許會跌下來。

  她的左腳僵麻了。她舉起左腳來抖動。沒什麼大幫助。突然腳下一滑,她趕緊抓住樹枝,臉頰被樹枝刮了一下。

  她聽見了聲音,立刻僵直不動。噢,老天,他們幾乎就站在樹枝正下方呢。可是沒有嘉莉。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詹姆。

  他們正在爭辯。

  「聽著,溫詹姆,我準備買下她的馬場,這件事沒有你插手的餘地。」沽琪聽出是何莫提的聲音。她瞭解他是個脾氣爆烈的人,帶著筆來路不明的金錢從事賽馬事業。他的一個騎師在比賽時經常用騎鞭攻擊其他參賽者,這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

  「我不懂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和你鬼扯,」詹姆說。「對你,我沒什麼可說的了,何莫提。她將要學習經營她的馬場,所以你死心吧!」

  「你這混球,別想干涉這件事!或者我甚至會娶她呢,誰知道?艾倫說她在床上一無是處,但我不在乎。馬場將歸我所有。」

  「我再說一次,保莫提,別去煩愛麗。只要讓我聽說你又去騷擾她,我就會痛毆你一頓。」

  「你競敢威脅我,滿嘴英國腔的臭傢伙!」

  他聲音中的激憤讓潔琪害怕極了。她曾經聽過他用這種語氣對他的一個輸掉比賽的騎師說話,然後用鞭子狠狠抽他的臉。她從寬外套口袋掏出手槍,退回樹幹上,伸長頸子探視樹底的兩個男人。那光景令她嚇出一身冷汗來。

  何莫提正朝詹姆揮舞著一把槍。「沒人知道你離開了舞廳,溫詹姆。我仔細觀察過,沒人注意你走出那裡。我知道你跟貝愛麗之間的事,聽說你趁著貝艾倫進城去尋歡作樂的空檔和愛麗上床。但是你必須放棄她,你再也不能出手干預我的好事。我不想鞭打你,溫詹姆,我要直接轟破你的腦袋。」

  「我和愛麗上床?你這蠢蛋!」

  何莫提舉起手槍,瞄準詹姆的心臟。就在這一瞬間詹姆一躍向前,雙於抓住何莫提的手臂往上一扳。刺耳的槍聲響起,一撮樹葉飄搖墜地。兩人開始激烈扭打起來,掄拳出腿,都努力想要佔上風。她緊張地盯著詹姆,兩人中比較年輕高壯的那個舉起拳頭向何莫提的肚子揮過去。何莫捉哀嚎一聲,後退幾步急急喘息。他高舉槍枝,說:「你這無賴,你----」

  「詹姆!你在哪裡?」是嘉莉。

  詹姆一動不動。當他發現何莫提的注意力開始動搖,立刻大喊。「不要過來,嘉莉!」

  何莫提再度將槍口瞄準詹姆。「你這小混帳,我----」

  潔琪不假思索握緊槍柄然後射擊。她聽見一聲驚呼夾帶著痛苦呻吟。槍的後座力使得她全身一震,向後傾倒。她急急去抓樹枝,卻撈了個空。在驚恐尖叫聲中。她墜落地面。

  詹姆循著槍聲來源抬頭看,只見潔琪從枝桿間直直落下,正巧降落在他背上,四肢大張將他壓得動彈不得。

  何莫提望著地上的兩人,手上的槍一鬆。「老天,賀潔琪!你競敢射殺我,可惡的女孩!你射中我的腳了,我真該把你----」

  詹姆幾近昏迷狀態,但仍努力支撐著。他抬頭發現何莫提一臉凶相,深怕他向潔琪開槍。他正準備翻身到上方來保護她,嘉莉的呼喊又傳來。「詹姆!」

  接著響起賀夫人厲聲斥喝。「真是的,親愛的嘉莉,你不應該獨自和詹姆到這花園裡來的。你可知道所有人已經開始說閒話了?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麼後果吧?等一等,嘉莉,好像有些不對勁。詹姆人在哪裡7」

  她們僅僅在數尺之外。潔琪甩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詹姆仍在呼吸,但身體一動不動,她唯恐詹姆被她撞昏了過去,掙扎著說:「何先生,你最好趕緊離開這裡。你不能殺掉我們兩個,因為不久就會有大批人過來。我不是故意射你的腳,其實我瞄準的是你的手臂。」

  何莫提低聲詛咒不停,憤憤踢一下詹姆的腿,又踢一下潔琪的肋骨,才朝著花園後方匆匆離去。

  潔琪微微挺直身子,開始拍打詹姆的臉頰。「醒醒,詹姆,快點醒來。很抱歉我壓在你身上。拜託快點清醒,可別受傷啊!」

  詹姆眨了眨眼,睜開眼皮。潔琪正趴在他身上,胸脯壓在他胸前,雙腿張開。她的臉就在他鼻尖,溫暖的氣息吹在他臉上。若非夜色漆黑,他一定能夠清楚數出她鼻樑上有幾顆雀斑。

  「你差點害死我,」他說。「你還好嗎?」

  「沒事,只是有點顫抖吧,我想。給我一分鐘,我會脫離你的。」

  「慢慢來。」他用雙手輕輕推她。他的右腳發痛,因為她的體重有大部分壓在那裡。

  「你的觸感好像女人,潔琪。」

  「噢,當然,我本來就是女人。噢,老天!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老天……」

  「別在我面前故作嬌羞。屏氣,慢慢爬起來。」

  「我聽見嘉莉和我母親來了。」

  詹姆來不及將潔琪推開,更別提爬起來逃出花園了。

  「噢,老天!」賀夫人驚呼。「嘉莉,原來和詹姆在一起的是你姊姊而不是你。老天,喔!她趴在他身上呢,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另一位婦人的驚叫聲響起。「詹姆,我親愛的孩子,潔琪趴在你身上做什麼?」

  詹姆簡直不敢相信,是他的母親。接著花園裡冒出許多人聲,至少半打之多的人趕來觀看。他閉上眼睛,不敢相信這一切。

  這時嘉莉怒斥道:「賀潔琪,你這卑鄙的東西。快給我起來,他是我的,不准你佔有他。真不敢相信你們就在這花園裡親熱起來。你還穿著男裝呢。」

  「這個嘛,」賀蒂雅捂著嘴說。「看來似乎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是場災難。不過別擔心,嘉莉親愛的,會沒事的。」

  「噢,老天!」詹姆暗暗叫苦。

  潔琪渾身酸痛。但是,她想,還比不上詹姆酸痛的程度。她雙手捧著杯茶,慢慢啜飲,想讓身體溫熱起來。詹姆不是喝茶,他在喝白蘭地。兩眼望著前方不知什麼。

  他們坐在溫夫人的客廳裡,非常漂亮的客廳,潔琪心想,不過它深淺不一的桃紅色令她感到不自在。長沙發的錦緞布面是淡桃紅,椅背的絲絨則是深桃紅;到處都是桃紅色。溫夫人的宅邸就在布氏寓所的隔壁,因此理所當然成為眾人聚集討論的最佳場所。她真想死掉算了。至於詹姆,只見他直直瞪著壁爐架,好像很想把它吃了,或者把它嚼一嚼然後吐在每個人身上----尤其她身上。

  她的父親、母親和嘉莉都在場,全部沉著臉。

  溫夫人坐在潔琪對面的長沙發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嘉莉優雅地穿越客廳,在詹姆身邊坐下。「你難道不讓何醫師檢查一下嗎,詹姆?」

  「不必,」詹姆說,不看她一眼。「此刻他一定正在忙著醫治何莫提的腳傷。就是你射中的地方,對嗎,潔琪?」

  「我想是吧!他只能用左腳跳來跳去,還用左腳踢你。」

  「他也踢了你不是嗎,踢肋骨?」

  「是的,不過我只覺得有點酸疼,沒什麼。」

  「歐尼,你準備要聽了嗎?」

  賀歐尼揉著下巴。「不知道,詹姆。我親眼看見她趴在你身上,我看見她親吻你。」

  「她沒有親我。」

  「她的手在你臉上到處撫摸,所有人都看見了的。噢,好吧,你說吧!」

  「我跟何莫提在樹下爭吵,他威脅說要追求愛麗。他想要佔有她,佔有她的育馬場。他警告我不要干預他。後來我們吵得愈來愈激烈。原本我是不願意和他到花園裡的,但還是去了,因為我不想在布府的舞宴中滋生事端,也不想看見愛麗受到傷害。爭執到最後,他掏出槍來對準我,我跳到他身上,開始和他纏鬥起來。我捶他的肚子,接著被他佔了上風。後來他掙脫開去,但依然拿著槍。這時候突然響起槍聲,緊接著潔琪從那棵老榆樹上掉了下來,正好掉在我身上。這就是全部的事情經過。」

  賀歐尼歎了口氣。

  賀夫人說:「我不懂你在那裡做什麼,潔琪。你又沒有參加布家的舞宴。你哪來的槍?你爬到樹上做什麼?」

  所有人全部轉頭盯著她瞧,包括詹姆。她低頭凝視她被樹枝刮傷的手指。此時她真想化成桃紅色融進溫夫人客廳的傢俱裡面。她望著詹姆,就在一瞬間他知道,他不想當著大家面前聽她解釋為何會帶著槍枝爬到老榆樹上。他搶先說道:「我正奇怪花園為何突然湧進那許多人,卻聽見嘉莉在叫我。還有你,賀夫人,你問嘉莉我在哪裡。」

  「這個,其實沒什麼,說真的,」賀夫人說。「我想喝杯茶,薇蓮。」

  「原來如此,」溫薇蓮緩緩答道,打量著她少女時期至今的妤友。「你要我帶著朋友們到花園裡,說有個驚喜要給大家,特別是我。原來你要我們去當證人。不久前我才告訴嘉莉說你是個謀略高手呢,蒂雅,可這次你沒有成功。你原本希望我們目睹嘉莉和詹姆在一起。這完全是你的伎倆,而你競然將我蒙在鼓裡。」

  「不是的。 」

  「是的,蒂雅。你看看嘉莉,她的臉都紅了,上面甚至寫著兩個字:有罪。只是你的計謀被何莫提和潔琪兩個給破壞了。現在潔琪的名聲毀了,我的兒子則是變成了罪人。快別否認你和嘉莉偷偷商議,想設計我兒子落入陷阱和嘉莉結婚。倘若你事先找我商量,我一定可以幫助你做得更周全。可惜你沒有,看看現在出了什麼事?」

  潔琪受夠了,她強忍著酸痛站了起來。「太荒謬了!我的名聲才沒有毀壞呢。你們已經都明白這件事只是陰錯陽差。我要回家了。父親,你要一起走嗎?」

  「你的臉刮傷了,」詹姆說著緩緩站起。「要記得把它清洗乾淨。」

  「我會的。別擔心何莫提,詹姆。明天他那匹三歲的粗腿馬將會出賽,我一定要讓他的騎師跌得人仰馬翻。」

  「潔琪,別多管閒事。好啦,是否所有人都明白了呢?」

  「我要知道潔琪在花園裡做什麼,」賀夫人正色站了起來,俯看著女兒。「你為什麼在那裡,潔琪?說真話。」

  詹姆立刻站起。「我聽夠了。我才不在乎潔琪藏在那棵老榆樹上做什麼、不過我很高興她那麼做。因為就在何莫提準備扣扳機的時候她救了我一命。現在我得走了。女士們,歐尼,晚安。」

  「我不確定呢,詹姆,」他母親說。「也許你最好等一等再走。」

  「我要走了,父親。」潔琪迅速走向門口,不理會母親在後面高聲呼喊。

  詹姆趕上她。「來吧!潔琪,我送你回家,算是報答你開槍救我一命的恩情。」

  他們並肩騎馬離開夏普街,經過滑鐵盧街,最後來到蓋文街。天空開始飄雨,濕冷凝重的雨。夜色比煤炭更加黝暗。他們都戴著帽子,卻沒什麼作用。雨水斜斜掃來,淋濕兩人的外衣和毫無防護的頸子。一陣亂風將潔琪的帽子吹落水溝裡,瞬間不知去向。她用手蓋住頭頂,但太遲了。「噢,糟糕,」她說。「這是我唯一的帽子。」

  他將自己的紳士帽遞給她。

  她搖搖頭,於是他又戴回頭上。兩人發抖著詛咒這雨天,各自暗暗猜想對方在想什麼,直到詹姆忍不住開口。

  「潔琪,你在榆樹上做什麼?」

  「想救你。」

  「你的確救了我。可是你最初的目的是什麼?」

  「想救你。」

  他歎了一口氣,吸信滿嘴的雨水。「啊,我知道了。你知道嘉莉和你母親的計劃,對嗎?」

  「沒錯,我偷聽到的----算你幸運,詹姆。所以你最好別取笑我。」

  「我不會的。但是你打算怎麼做呢,潔琪?趁著嘉莉倚在我身上的空隙開槍射她嗎?」

  「我想朝著你們附近的地面射擊。嘉莉討厭槍,只要聽見槍響就尖叫逃跑。她一定會全速跑回舞廳裡。」

  「為什麼你想要救我?」

  她轉頭看他。濕發披在她臉龐四周和肩背,嘴唇凍得發紫。她的模樣一定糟透了。

  「我必須那麼做。」她說著輕夾馬腹,加緊速度前進。他隨後跟上,渴切地想盡快回到乾爽的馬房裡。

  詹姆在她背後喊道:「我又濕又冷,而且全身酸痛。我知道你也一樣。咱們來個約定,潔琪。明天,比賽結束以後,你跟我一起來把這件事理清楚。」

  「不要。」

  「你說什麼?」

  「沒什麼可討論的,詹姆。把它忘了吧!我可不想再救你了。明天小心比賽吧!」

  她將馬頭一轉,迅速朝向賀氏馬場那條美麗寬敞的車道跑過去。

  倘若他能預知接下來兩天當中會發生什麼事,此刻他鐵定會拚了命地往北邊疾奔而去,永遠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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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7: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今天沒下雨,感謝老天。不過跑道上積滿水窪和坑洞。也因此,前來賽馬場觀賽的女士寥寥無幾。只有一些男士在下貼注,金額比平常低,然而,不變的是空氣中的高昂氣息。四分之一哩短程賽人人都喜歡,因為它充滿爆發的活力。

  詹姆即將騎著「肯梭」參加第三組人馬出賽。「肯梭」早已迫不及待噴著鼻息,甩動頭頸。奧斯拍撫著它筋骨強健的灰色頸子,說:「耐心等著,老小子,詹姆先生會讓你跑個過癮的。」

  「沒錯,」詹姆俐落整理著馬的肚帶,趁它吐氣時將它給勒緊。「好啦,現在咱們去散散步,順便談談心。」

  詹姆將它牽離人群,邊對它耳語。「今天我們不打算把潔琪擠到水溝裡。也許下一次吧!但是今天不要。至於何莫提的騎師則是另一回事。看見那匹老馬了嗎?」「肯梭」轉頭,哼著鼻子。

  「這就對了,」詹姆說。「我要讓他後悔莫及。」

  「肯梭」再次噴著鼻息。

  跑道上分佈著泥濘、折斷的樹枝和石塊,相當危險。詹姆貼近「肯梭」的耳朵提醒它當心。「肯梭」已準備就緒,露出不耐煩。它只想立刻向前飛奔。

  起跑後不久,「肯梭」便超越了潔琪和她所騎的「古哥」。它根本不曾意識到她的存在。因為跑道上共有十二匹賽馬,加上這是第三組競賽,跑道已經成了障礙跑道,馬蹄激起泥塊,飛濺在馬兒和騎者身上,「肯梭」根本無暇他顧。

  「肯梭」幾乎樂得舞蹈起來。它毫不在乎跑道中央一塊大石頭差點將它絆倒,全速向前衝刺,意圖將所有對手逐一甩在後頭。

  詹姆看見何莫提的騎師由左後方趕來,於是悄悄對「肯梭」說:「他來了,咱們去逮他。」

  「肯梭」靠向左側,用頭部去頂撞那匹馬的頸子,使得它一個踉蹌,同時將它的騎師拋向一小塊泥窪裡頭。最後「肯梭」一躍而過終點線,快活得有如剛剛為他教區中所有罪人進行洗禮的牧師。

  「肯梭」贏得了兩百元獎金。它興奮地甩頭,剛剛才緩和了呼吸,這會兒又想開跑。但是詹姆把它交給了奧斯。「喂它吃一桶額外的燕麥。它將何莫提的馬擠了下去。」

  「我看見了。做得好,乖馬兒。」奧斯拍拍「肯梭」的灰頸子,它仰頭呦呦叫了起來。

  之後又舉行了六組比賽,到了下午三點鐘,天空又開始飄雨,驅散了觀眾席上的人群。

  詹姆分別在第五組及第六組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和第二名。潔琪所騎的「黑邦尼」在第六組中得了第一。脾氣古怪的「丹班」則跑了第三。詹姆十分驚訝它有此表現。

  奧斯和另外三個馬僮為馬兒們蓋上毛毯。領著它們一路往馬拉松回頭走。半途中何莫提冒了出來。詹姆衝著他一笑。「你的腳傷如何了,老何?」

  「你這混帳,你故意衝撞我的馬!承蒙你照顧,我的騎師頭部撞傷了。何醫師說他必須療傷三周以上才能再出賽。」

  詹姆打起呵欠。「你曾經拿槍瞄準我呢,老何。你認為我會再冒一次險嗎?況且你的騎師動不動就喜歡用騎鞭攻擊別人,他活該得到教訓。」

  「你敢再走近一步,我就再給你一槍,何先生。」

  詹姆打呵欠的嘴巴合不上。「潔琪,老天。何莫提不敢輕舉妄動的,至少今天絕不敢。他只是有點沉悶,因為他的騎師在第三組比賽中摔了一跤。」

  何莫提輕蔑地一哼,朝他們揮了揮拳頭,便掉頭離去,差點跌進一處深水窪裡。

  「我看見了,非常精采。」

  「謝謝你。『肯梭』相當樂在其中。它可以是個狠角色,只要它高興。你還好嗎,潔琪?」

  「我?噢,我很好。你呢?」

  「我會長命百歲的。溫家的人太頑固了,死不了。」

  潔琪點了點頭,便走開去,雨水直直灑下頭頂。她沒有戴帽子。他很想問她的家人待她如何,但沒有開口。她看起來似乎沒事。那天她說得對,那件事簡直太荒謬了。

  這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匆匆。天氣逆轉,太陽明艷有如火球。可惜今天已經沒有賽程,因為所有競賽者全都紛紛步上回程了。

  詹姆吹著口哨來到史路德那輛著名的藍白條紋篷車。他繞過馬車,愣在原地。只見潔琪被擠壓在馬車側面,嗜酒如命的凶漢路德則貼在她身上親吻她,雙於撫弄著她的胸脯。

  詹姆大步走向前,怒喝:「放開她,你這該死的混帳!」

  為什麼潔琪不反抗?為什麼她乖乖站著,任由他為所欲為?

  「呃?噢,詹姆,我只不過是想找點樂子罷了。我經常在想和賀潔琪親熱會是什麼滋味。她有胸部呢,真想不到。」

  「放開她,路德。馬上!」

  「你要她,是嗎?昨晚你在布府的花園裡和她親熱,所有人都看見了,你一點都不在乎,連她父親都看見了。為什麼我不可以倣傚你?」

  詹姆抓住路德的衣領,將他往泥地上用力一摜,摔得他哀哀呼叫。

  他回頭,看見潔琪仍然緊挨著馬車站立,臉色慘白,不發一語。「潔琪,老天,你為什麼讓他那樣撫摸你?」

  就在這時他發現她喉間的血痕。他伸手去抹拭。「他用刀脅迫你?」

  她的臉孔愈加慘白,依然一動也不動,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靜立在那裡,望著路德掙扎著站起,將刀子藏進他濕外套的口袋裡。

  詹姆衝向前去,抓住史路德的外套領子,掄拳重擊他的臉直到他暈倒癱軟在地,然後詹姆又將他拉起繼續毆打他,直到有雙手將他拉開,有人勸說他住手,要他自制,這時候他才發現路德巳經昏倒在他腳下。他搖搖頭歎息著。

  「發生了什麼事,詹姆?」賀歐尼搖晃他。「你為什麼要毆打路德?」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可是你的女兒啊,老天。他強迫她就範呢,歐尼。他拿著把刀子脅迫她。你自己去問她。」

  「我無法問她,詹姆。她走了。」

  路德已經站了起來,甩了甩腦袋。「我只不過是順水推舟呀,詹姆。」他看見詹姆又逼近他,趕緊噤口。

  「住手,詹姆!看看你的手,你的手指關節都流血了。」

  「我說的是真話,賀先生,」路德彷彿將潔琪的父親當作救星。「你的女兒穿著像個男人,總喜歡穿緊繃的長褲。你們都知道這全是她自願的。昨晚她和溫詹姆親熱,現在輪到我了,就這麼簡單。山姆,你說過你也想要她,記得嗎?我們還丟銅板來決定誰先誰後。」

  「老天!」賀歐尼狂叫一聲,跳向路德,拳頭咚咚落在他肚子上。詹姆奮力拉開他。「老天!」歐尼軟弱地搖頭,憤慨地走開。

  詹姆大步趕上他。「歐尼,等等。可惡,我們得想想辦法啊!」

  歐尼停步。他緩緩轉身望著詹姆,沉默許久。他聳聳肩。「昨晚你丟下她不管。你希望我怎麼做?要我一一鞭打那些男人?你打算這麼做嗎?」

  「我不知道,」詹姆徐徐說,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我的想法和潔琪相同,那完全是一場陰錯陽差的誤會。我不相信有任何人會愚蠢到以為我和潔琪會在布府的花園裡張狂地親熱。」

  「人們喜愛醜聞。就算不是事實,他們也會加油添醋直到變成足以敗壞他人名譽的事實為止。今天你表現得非常好,詹姆,你擊敗了潔琪三次。倘若你不介意,今晚我就不帶你最愛的香檳酒過去馬拉松為你慶賀了。」

  他轉身,逕自離去。

  詹姆目送他遠離,心中漲滿歉意和憤慨。他根本不曾做錯什麼。全是嘉莉和她母親惹的禍。還有潔琪的多管閒事。要是她沒有干預,唔……事實上,要不是她帶著槍爬到樹上,他恐怕早已喪命,更別提能夠贏得今天的比賽了。

  嘉莉沒有敲門便進入潔琪的臥房。起先她沒有看見姊姊,因為她很少走進這個房間。三、四年前,年幼的她曾經把姊姊當成偶像,但後來發現潔琪不尋常。由於嘉莉是個有教養的淑女,她不再有閒功夫去理會這個只是恰巧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女人。這個房間比嘉莉的小一點,卻有一整排面朝西邊的大窗戶,巴爾的摩的稀有陽光溜進屋裡,明亮得讓人無法直視。沒有窗簾,一片都沒有。當然這是不對的。也許連母親都不知道潔琪把窗簾拆掉了。除了滿室的陽光,這屋子裡只有一張床、一隻大衣櫥和一張小書桌。沒有化妝台。嘉莉記得只有在衣櫥裡有一面瘦長的鏡子。

  「你要做什麼,嘉莉?」

  「啊,潔琪,你在那裡。我沒看見你坐在窗前,太陽那麼刺眼。我是來找你談談的。」

  「什麼事?」潔琪靜靜坐著。昨晚的冒險行動和今天的五輪賽程讓她筋疲力竭。她喉嚨的刀傷仍在隱隱作痛。她自己用繃帶包裹了傷口,然後用一條色彩鮮艷的領巾圍住脖子。

  「母親要我來告訴你,明天你不該和我們一起去教堂,因為今天發生了那件事。母親認為這種時候你若是拋頭露面是不明智的。她說如果男人們想要佔有你,那麼女人們就會想要撕裂你。」

  「撕裂我?」

  「是的。母親說女人對於同性一旦發起狠勁比起男人還要不留情面。她說她們會合起來圍攻你,把你撕裂。」

  「母親沒有要你來,嘉莉。當然她不希望我和你們一起上教堂,但是她應該會親自來告訴我才對。說實話,你到底想如何?」

  「我要你去紐約市找桃麗姑姑。倘若你去要求父親,他一定會立刻將你送去的。」

  桃麗姑姑是父親的妹妹,她死去的丈夫是個牧帥,夫妻兩人卻談不上虔誠甚至淡泊。潔琪幼年時期曾經無意中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相信他妹婿的財富大半是來自人們作禮拜時捐獻的香油錢。

  「我寧願死也不要去桃麗姑姑家。你知道她的為人,嘉莉。」

  「當然,可是你又有什麼擇扦?只要你走出這屋子,男人們就會想要染指你。他們已經將你當成蕩婦,都是詹姆造成的。女士們則會風言風語。我聽父親說他不准你繼續參加賽馬了。你這一生已經毀了,潔琪。就這麼簡單,你非離開不可。」

  「如果我離開, 那麼你和母親一定還會設計向詹姆騙婚。」

  「這不關你的事。噢,對了,聽說你昨晚會在花園裡是因為你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你到那裡去原來是為了阻止我得到詹姆。我有資格得到詹姆,而且我必定會得到他的。」

  「他和你不匹配,嘉莉。」

  「只要他夠慷慨、夠有榮譽,他總有一天會匹配得上我的。而且他也該知道,賀家將會帶給他多麼大的好處。和我結婚,賀家的馬房就是他的了。」

  「那我呢?難道我不該得到賀家的部分馬房?」

  嘉莉微笑著走向書桌前,坐了下來。「父親當然會為你著想的。長久以來你一直是優秀的騎師啊。他會照應你的。」看潔琪沒回應,嘉莉接著說:「我會提供你足夠的旅費到紐約去的。是我全部的積蓄,但是我願意給你,總共三百元。」

  「相當大的數目。」潔琪從幼年至今一點點累積的存款只有一百元。

  「沒錯,但是你夠資格得到它。你不必擔心,我絕不會後悔的。把錢拿著,潔琪。我相信你會安然度過的。我還有兩件裙裝可以讓你穿著赴紐約。我已經寫信給桃麗姑姑通知她你就要去拜訪她了。當然,我是冒充媽媽寫的。你也知道這樣比較好,對嗎,潔琪?」

  「三百塊錢?」

  「是的,加上兩件裙裝。」

  「是你衣櫃中最好的兩件或是三年前的舊衣服?」

  「這個,好吧!我給你一件好的,加上三件舊的。」

  「我還要你那件檸檬黃、有絲絨襯裡的斗篷大衣。」

  「簡直是搶劫!」

  「不要就拉倒,嘉莉。」

  「你保證一定會去紐約?」

  潔琪望著窗外的玫瑰花園——她母親僱用一流園丁所造就的園藝傑作。不久,園裡將飄散著花香。然而到時候她將聞不到那香氣。但是,那些玫瑰花朵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保證。」她說。

  詹姆照例去上教堂。這是他的習慣,也是為了取悅母親。此外,他十分喜歡葉溫賽牧師。溫賽認為法國人是無可救贖的。他總喜歡舉伏爾泰作例子來證明他的觀點,說他機智過人,但卻是個無神論者。每次辯論詹姆總是輸,因為他總是被葉牧師引用伏爾泰的話時那種古怪的法國腔逗得大笑不已。

  今早天氣陰沉。巴爾的摩一向如此,不足為奇,詹姆攙扶母親步下馬車,邊想著。他不自覺地尋找著賀氏一家人的身影。不久他發現他們一如往常坐在第五排椅子。「別坐太近,拜託你,」歐尼曾經明白對他說。「免得葉牧師藉機教訓我。」

  潔琪並未出現。他皺皺眉頭,來回望著其他排座位。她沒來上教堂,十之八九是因為她母親擔心她的出現會讓全家人蒙羞。他們留下她獨自在家裡。他感覺心中憤怒一點點累積。所有人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慇勤地找他說話,問候他的馬群和馬拉松。所幸潔琪不在場,否則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吧!

  葉溫賽這個週日的講道主題是奴隸制度,因為巴爾的摩剛剛舉行市民投票,通過不贊成聯邦的任何一州蓄養奴隸。

  他等不及葉牧師快點結束演說。他不知道改如何處理潔琪的問題,只知道他必須採取行動。當禮拜結束,他抬頭,發現嘉莉正盯著他的腿股。

  直到週日晚上他才發現潔琪離開了。根據嘉莉對所有人放出的風聲,她去了紐約的桃麗姑姑家。詹姆從潔琪四歲開始就不斷聽她談論關於桃麗姑姑的種種。此時,他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惡的頭號混蛋。

  一八二二年五月

  英格蘭,約克夏郡達林頓市郊

  溫氏家族世居的傑斯園邸

  「爵爺。」

  第八代傑斯伯爵溫麥格抬頭看見管家桑森立在那裡。他競能優雅地滑過三十尺之遠的橡木地板而不發出一點聲響。

  「你又來了,真可惡。你是怎麼辦到的,桑森?」

  「辦到什麼,爵爺?」

  「算了。總有一天我的耳朵會逮住你的。至少現在我已經學會先鎖上房門再跟女公爵;唔……算了。你要做什麼?」

  「有個奇怪的年輕人找上門來,爵爺。倒不是多麼奇怪的年輕人,只是我從來沒見過她。她要求見你。她直接走到大門前來敲門,那模樣好像我親愛的瑪琪扮演流浪兒的角色,乞求著見莊園主人一面。」

  「她想找工作嗎?帶她去找艾默莉太太。」

  「是這樣的,爵爺,她看樣子是從新殖民地來的。」

  「什麼?新殖民地嗎,桑森?」伯爵站了起來,搓著兩手。「那麼她一定認識詹姆了。她一定是為了詹姆的事而來的。你確定不是薇蓮姨媽?你確定她要見我,桑森?」

  「不是的,爵爺,不是那個女人。事實上,這個年輕女人要求見女公爵。我有點捏造事實,因為女公爵身體不舒服。」

  「她吃完早午餐之後就好了。這樣吧!桑森,你去叫女公爵下樓來,我和她一起去見這個模樣酷似瑪琪的新大陸女孩。她報了名字吧?」

  「賀潔琪,爵爺。」

  十分鐘後,溫府的資深管家桑森領著一個臉色蒼白但神情篤定的年輕女人進入綠房—— 一間佈置典雅的客房,有著華麗的彩繪屋頂,樑柱上裝飾著鍍金幾何圖案。地上的土耳其地毯至少有百年歷史,然而上頭的紅、藍和黃色依然鮮明如新。牆上的畫作恐怕比新大陸更悠久。

  潔琪十分不自在,事實上她嚇壞了。她感覺自己是地球上的頭號傻蛋。她乖順地跟隨著一個非常英俊的男士,這人顯然是這裡的管家,卻始終不曾給她臉色看,甚至可說相當友善。她記得詹姆提起過俊美的桑森,說他和女公爵的紅髮女僕瑪琪結了婚,而她在受雇於女公爵之前是個失業演員。她希望這位男士就是桑森,因為詹姆每次提起他時總是眉飛色舞,說他是瑪琪的剋星。經過這一年他的功力想必增進不少。

  「爵爺,夫人。這位是從新大陸來的賀潔琪小姐。」

  原來這兩位就是麥格和女公爵,她強迫自己走向前去,暗想著。麥格果真高大俊挺,懾人的眼神令她幾乎要暈眩。從來不曾有任何男士帶給她這種感覺。擁有深色髮膚,一雙眼眸卻藍得有如天使。只是天使總是笑容滿面他卻不帶一絲笑意。不過他也沒有皺眉頭。她看著他身邊的女士,女公爵。她經常寫些小歌謠,詹姆曾經在潔琪面前敞開喉嚨高聲吟唱的。她在成為傑斯伯爵夫人之前一直是獨力謀生的。如此美麗同時又如此機智過人,上天未免太獨厚這位佳人了。女公爵和丈夫一樣有著黑髮、藍眼,以及潔琪生平僅見的白晰皮膚,和伯爵不同的是,她對潔琪綻露著微笑,溫和真切的微笑,使得潔琪愈加不安起來。

  「噢,我的天,」潔琪來回望著伯爵夫婦。「這真是無禮的打擾,我實在十分抱歉。事情是這樣的,詹姆經常告訴我關於你們兩位的事——還有畢傑、史柏、桑森和瑪琪。」

  伯爵從容打斷她。「溫詹姆嗎?我的堂弟?」

  「是的,我常常和他賽馬而且跑贏他好多次。噢,我不該說這種話。現在你一定更不把我當作淑女看待了。」

  女公爵向前一步,伸出手去。「難怪我聽你的名字覺得熟悉,賀小姐。詹姆常常談及你的家人。歡迎光臨敝府。既然你是詹姆的朋友,我們非常歡迎你來。請坐下。桑森,拿些熱茶和蛋糕過來。讓我替你拿外套。」

  潔琪遞過了外套。芥黃色的醜陋衣服,但是她總得做些什麼來表現自己的女性風度。嘉莉答應說要送她的漂亮大衣泡湯了,可惡的嘉莉。而且她連一件裙裝都沒得到,嘉莉真可惡。女公爵將它摺疊整齊,好像那是什麼寶貝,然後把它披在一張尊貴有如國王寶座的椅子上。當前的國王喬治四世是個胖子,但願他別光臨溫府,否則會把這張椅子坐垮的。她也不想去坐它,因為它一定會辨識出她是個農婦而將她震落在地上。

  「快告訴我,」女公爵在潔琪對面一張細窄的法式椅子優雅地坐下。潔琪則挑了張藍色錦緞長沙發,貼著邊緣而坐。「詹姆近況如何?」

  「別忘了薇蓮姨媽,女公爵。」

  女公爵歎了口氣。「一想起她就令人頭疼,不過好吧!我會把她列入問候名單的。還有親愛的安蘇。在美國的溫氏一家人都好嗎?」

  「直到六周之前,他們都還算好,夫人。」

  這倒有趣,女公爵心想。她再度展露她魅人的微笑。「賀小姐,告訴我們該如何幫助你?」

  「是這樣的,夫人,我到這裡來並非為了參加賽馬,因為我知道英國女人必須謹守婦道,女人不能穿著褲裝、不能擔任騎師或者參加賽馬……」

  伯爵抬起手來。「你幾歲了,賀小姐?」

  她愣了一下,才說:「我二十歲,先生。詹姆二十七歲。」

  「你單獨一人從巴爾的摩旅行到英國?」

  潔琪知道英國人對這種事規範嚴格,因此撒了點小謊。「原本有一個女僕陪著我,可是她在船上病倒了,加船隻遇上暴風雨,非常猛烈的風雨,所有的人都暈船了,可憐的席拉衝上甲板去嘔吐,趴在欄杆上搖晃然後掉到大海裡。所以我只好自己從樸資茅斯搭郵車來到這裡。」

  女公爵回頭看丈夫。他的表情彷彿就要爆發一陣大笑。她趕緊轉頭對那位神情認真、恐懼的女孩說:「這種事很常見。真是悲慘,可憐的席拉以這種方式蒙主寵召。不過你單獨前來真是勇敢極了。」

  「還有另一件可怕的事。郵車走到海菲爾那個城市附近的時候,出現了三個蒙面盜賊想要搶劫我們的車。我把錢都藏在裙裝下面—— 唉呀,真不好意思,反正,我把五塊錢給了他們,而他們只瞥了一眼,帶頭的盜賊還朝那些錢啐了一口,然後丟還給我,說他們不想要從東方來的怪東西,我聽起來好像是這樣。他的腔調好難懂。」

  這次潔琪自己閉嘴。她十分訝異自己的滔滔不絕。他們必定認為她是個莽撞、沒腦子的小乞丐。她說:「原諒我,我話太多了。通常我不是這樣的,只是因為……我太害怕了。」

  剎那間,兩個月以來的困頓流離之苦湧上心頭。她將臉埋在雙掌中,開始哭泣起來。不是啜泣,而是大聲飲泣。

  突然她停止哭泣,用雙手抹拭淚水。「請原諒我。我從來不曾這麼害怕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啊,桑森來了。你需要一點熱茶。」

  「詹姆常常說在英國,無論什麼問題都可以靠喝茶來解決。」

  「的確如此。」女公爵說。她倒了杯茶,遞給潔琪。「喝了它,看你是否會覺得舒服些。」

  潔琪喝了一大,立刻急喘起來。「這是茶嗎?味道比威士忌還要強烈呢!」

  伯爵趕緊站起來,過去拍拍她的背。好瘦啊,他想。在這六周的旅途中她必定吃足了苦頭吧!獨自搭船來到英國,又花了足足六天從樸資茅斯搭乘郵車到達林頓來。光是想到這個便足以令人鼻酸。他遞給她一塊畢傑拿手的檸檬香餅。潔琪兩口便吃完,才發現不該在這兩位優雅的人兒面前如此魯莽。

  「再吃一塊。」女公爵微笑地對她說。

  這塊她分三口才吃光,但是有些困難。

  「你上回用餐是什麼時候,賀小姐?」溫麥格問道。

  「唔,昨天,真的。是這樣的,我把全部的錢統統藏在我的,呃,襯衣裡,當然晚上除外。但是有人溜進我房間裡把它偷走了。我只剩下最後一塊錢,藏在左腳靴子裡面。」

  「所幸你是到了這附近才被搶的。」伯爵站了起來,俯看著從那頂醜陋的草帽底下竄出來的鮮紅鬈發。她的髮色和瑪琪一樣紅艷,也許更紅艷一些。「你認識詹姆有多久了?」

  「從他十四歲開始。他不知道我還活著。應該說,他知道我活著,只是不在乎。真令人沮喪。噢,老天,我又來了。真的,先生,通常我是不會這樣多話的。」

  「請不必拘束,」伯爵說。「你一定累了,賀小姐。等你好好歇息之後我們再設法解決你的問題。我會讓廚師替你準備一份午餐並且要人送上樓去給你。」

  潔琪不容許這種事。她倏地站起,剛一挪步便踩上裙角,踉蹌撲向那只不知服侍過多少伯爵、公爵和王子的美麗銀質茶盤。伯爵及時伸手抓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站穩。

  他輕輕鬆開她,微笑著說:「你還好嗎,賀小姐?」

  「很好,先生,但是我不能在這裡作客。詹姆不知道我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逃離家鄉是因為那裡出了狀況,而且狀況將會一直存在,因此我不能回去。我要為你們工作。我知道我不能但任你們的騎師,因為在英國女人不能擔任騎師。不過我非常喜愛小孩,詹姆告訴過我,夫人有一個小男孩,詹姆正好是他的教父。我願意擔任你們的育嬰女僕。我想那孩子太年幼了還不需要保姆,還不需要我教他騎馬或者教導他關於純種賽馬的歷史,尤其是少數幾匹始祖,其中我最喜愛的是一六八八年在布達發現的拜迪克。」

  「要教他認識『拜迪克』,的確還嫌早了點。不過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敢說到了週歲那天他就會站起來吸鼻煙了。你怎麼說,女公爵?」

  女公爵站了起來,優雅地走向潔琪,握住她的右手,微笑著說:「查理是個難纏的小東西,就和他父親一樣。我想他會喜歡你的,尤其是你那頭耀眼的紅髮。你得當心別讓他拔光你的頭髮。歡迎加入傑斯園邸,潔琪。」

  「我的頭髮一點都不耀眼,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太善良了,詹姆說過的。」

  「你的頭髮的確是漂亮又耀眼。說『謝謝』,潔琪。」

  不久後潔琪黏著桑森到處跑。他輕鬆地告訴她,他常常想去新大陸旅遊。他從來沒看過美洲原住民,此外他還想買一些他們塗在臉上的顏料送給他妻子。她會喜歡的,他說。

  在綠房中,女公爵對丈夫說:「麥格,這太有意思了。你想詹姆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孤零零一個人跑到英國來?她的行為真是傻得令人吃驚呢!」

  「我敢打賭她這一路都是穿著長褲、直到要上門來之前才換上那件可怕的裙裝。別擔心,我會很快查明真相的。現在我比較好奇的是,當瑪琪遇見這個比她年輕、頭髮比她更紅艷的女孩時,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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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7: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和桑森結婚六年的瑪琪真是個奇特的女人,潔琪暗暗驚歎,邊仔細打量著她。潔琪已換上乾淨的舊罩袍,躺在一張不可思議的床鋪上——垂掛著淡金色布幔,床的四周豎著美麗的雕花床柱。鵝絨毛床墊柔軟得讓她以為陷入了雲朵裡。她合上了眼睛,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她是既害怕同時又太放鬆。瑪琪走進潔琪房間來,身上那件裙裝比女公爵在綠房會見她時所穿的那件更加精緻。啊,她的頭髮多麼出色呢!

  「紅得像火焰。」瑪琪知道潔琪正盯著她瞧,從容地說道。「你自己的頭髮也不難看,潔琪小姐不像我這麼鮮紅,但是已經很難得了。不過,你的頭髮鬈得厲害,不太聽話呢,我們得……」她突然沉思起來。

  「噢,請稱呼我潔琪。我不是小姐。你說得對,我的頭髮一向不聽話。對了,我就要擔任查理的保姆了。」

  「是啊,我的桑森告訴我說,你將要教導查理關於純種賽馬和『拜迪克』先生的事。」

  「事實上,『拜迪克』是……一匹馬,你知道,不是人。」

  「真可惜。男人能提供的運動比馬兒多得多。不過恐怕也因人而異吧!我敢說不管『拜迪克』是人是馬你都能瞭如指掌的。現在,讓我來瞧瞧該拿你這滿頭鬈發怎麼辦才好。今晚你將要和女公爵與勳爵共進晚餐。洗澡的時候你用力抓了頭髮,對嗎?」

  「是的,因為很髒。」潔琪坐下,望著鏡中頂著頭亂髮的自己。

  「別擔心,潔琪。女公爵說你需要我幫忙,看樣子果然沒錯。她要我替你改頭換面一番,這正是我最擅長的——你可知道我在樸資茅斯救了畢傑一命之前是個演員?噢,你尚未見過畢傑和史柏。就快了。」

  「詹姆經常向我提起你們每個人的事。 他說你美麗非凡。」

  實際上詹姆是說,每次瑪琪出其不意拍他的臀部,總是讓當時才二十歲的他驚愕得啞口無言。

  「這個嘛,詹姆是個好人。他長成了個美男子,我們全都以他為傲。那雙綠眼珠充滿著理性、還有他的長睫毛,你可注意過?加上那頭金褐色鬃發,他真是英俊的男人,我們的詹姆,而且他長得好高大,幾乎和他的堂兄——伯爵一樣高大。現在你只管放鬆,閉上眼睛。我要開始施展魔術了。」

  「詹姆的確有雙漂亮的綠眼球。」潔琪閉著眼睛,因此沒看見瑪琪聽了這話時綻露的一笑。出乎潔琪預料的是,瑪琪並未立即開始刷她的頭髮,卻是用一種香味甜美的乳膏抹她的臉。

  「很舒服吧?女公爵說你在船上待了六周。海風對於淑女的臉蛋可是有壞處的。這乳膏可以讓你的皮膚恢復鮮嫩。我們每天都得擦一次。你自己也要拿它擦在臉部以外的地方,在每次沐浴之後。就一個新大陸女子來說,你的皮膚還算不錯,潔琪。好啦,現在我們來處理你的頭髮。」

  潔琪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她不相離開這間臥房。瑪琪告訴她這房間叫做秋房,因為它的所有窗簾和布幔都是金色的。比她母親在家鄉的臥房更美麗。這是他們派給查理的保姆的房間?

  她不想走過那條兩旁立著裸體希臘人物雕像、牆上排列著溫氏家族祖先畫像的長廊。

  她不想一腳踩上這件女公爵派人送來的美麗衣服的裙角,然後笨拙地撲倒在那些畫像底下。

  當敲門聲響起,她立刻陷入一陣慌亂,同時暗暗自責為何競心慌得顫抖。

  她開門看見一位中年紳士,穿著比起她生平所見過的任何男人都來得優雅。濃密的黑髮夾帶著銀絲,深色眼瞳沉靜地打量她。

  他微笑著俯望她。「我是來陪伴你下樓的。賀小姐。女公爵認為你在我臂膀裡通過那條走廊也許會自在一些。那些畫像總是令她不舒服,她說的。」

  「謝謝你,先生,」她毫不遲疑地挽住他的手臂。「我的名字叫做潔琪。」

  「你們新大陸人相當地不拘小節,不過很可愛。下巴抬高。對了,就這樣。我猜想詹姆先生一定非常擔心你。」

  「噢,才不會,他才不在乎,他……」

  「怎麼?」

  「我是說,詹姆根本不知道我還活著。我想他也許有一點點在乎,因為我的不幸有部分是他造成的。」

  「不幸,真有意思。你的不幸是屬於那種偉大的不幸或者只是日常小小的不幸?」

  她忍不住大笑出聲,笑了又笑直到渾身亂顫。而身旁的高大紳士只是愉悅地望著她,耐心等待她恢復平靜。

  「你可知道我幾乎有兩個月不曾這樣大笑了?啊,這種感覺太好了!」

  「我敢說等你明天騎馬的時候還會笑得更開懷。」

  「騎馬?我可以騎馬?噢,不,我是這裡的僕人,伯爵和夫人不可能如此放縱他們的家僕的。在美國我或許是個僱員,但是在這裡我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僕人罷了。」

  「你將要和伯爵夫婦共進晚餐呢。」

  「情況特別,他們是想多知道些關於詹姆的事。他們想念他。」

  「是的,他是個有趣的人物。他經歷過許多挫折,但都安然度過了,而且愈加奮勇。」

  「是的,我聽說過關於他妻子和夭折嬰兒的事。」

  「這是其中一件,沒錯。啊,當心你的步伐,這些樓梯對女士們是很危險的,當然,對那些酷愛杯中物的男士也同樣危險。」

  潔琪不敢再說什麼,只專注地讓他帶領著步下厚實的橡木階梯。當她踏上前廳的義大利黑白色大理石地板,才發現這片前廳比她父親那幢屋子的整個樓層還要寬敞。

  她感覺自己像個鄉巴佬。她舉目環顧四周,心中忐忑著通過那兩扇猶如教堂大門般、鑲著巨大銅質獅頭門環的廳廊木門。

  「我作夢都沒想過世上有這樣的房子,先生。」

  「你會很快習慣的。女公爵從小就討厭這房子,說它既冰冷又嚇人,可是現在她可是極度地以它為榮呢。讓我帶你去見伯爵和女公爵。今晚他們會在那間黃金小餐室用餐。桑森先生認為你在這裡的頭一晚,在那裡進餐會自在些。」

  「詹姆告訴我說伯爵是在夫人九歲時為她取了女公爵這個綽號。」

  「是的,沒錯。」

  潔琪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此時她正坐在一張數百年的無價骨董椅中,拿著把和她手臂同樣重的銀叉子,裝著新鮮豌豆的餐盤,上面鑲嵌的黃金恐怕比巴爾的摩全城的金戒指集合起來的數量還要多。

  她知道這並非正式的餐宴廳,而是一間小餐室,只比她母親的會客廳大一點。牆壁漆成嫩黃色,一整排窗戶的絲緞窗簾全部拉開,展現前院蔥綠且修剪整齊的大片草地及盡頭處那片橡樹林。她突然聽見一聲怪響,嚇得放下叉子。

  「沒事,」女公爵說。「是『佛雷』。」

  「『佛雷』?」

  「是孔雀。最近它對『琳達』很著迷,可是『琳達』始終不搭理它。『琳達』是只母孔雀。它不斷炫耀美麗的尾巴,可是沒有用。剛剛它是在向我們抱怨。別理它。」

  「好的。」不理會一隻戀愛中的孔雀?好吧!既然這裡是英國,她恐怕必須努力適應一大堆的怪事。

  「你喜歡瑪琪為你設計的頭髮嗎?」伯爵問。

  她不自覺伸手去摸摸頭頂用辮子盤成的圓髻。瑪琪還在她臉龐四周拉了許多細鬃的髮絲,具有柔和她臉部線條的效果,瑪琪說的。

  「我覺得一點都不像自己。」潔琪說。

  「從男性的眼光來看,你迷人極了,」伯爵吃一門燉羊腿肉沾白醬,滿足地閉上眼睛,他笑著說。「原諒我,不過畢傑的手藝實在太棒了。他知道你來訪,執意要親自為你準備一頓特別的晚餐。」

  潔琪嚼著搭配紅蘿蔔和米飯的小牛肉片。美味極了。她又吃了一口,再吃一口。「詹姆告訴我畢傑的廚藝足以讓國王的御廚汗顏。」

  「嘗一口燉鴨肉和青豆。」女公爵說。「的確是,每次畢傑掌廚,詹姆總是聲稱他好像上了天堂。」

  「啊!」潔琪學伯爵那樣閉上眼睛。「你們兩位如何能保持這樣苗條的身材呢?」

  伯爵咧嘴微笑望著女公爵,那模樣彷彿剛剛偷吻了一個牧師的妻子一下。

  女公爵朝丈夫使了下眼色。「畢傑並非經常為我們掌廚的。」

  「沒錯,」伯爵迅速同意。「你倒是說說看,你對瑪琪和她的手藝有什麼看法?」

  「瑪琪說我看起來十足是個美人。」她語氣中的不置信和困惑逗得伯爵和女公爵大笑起來。

  「她說得沒錯,」伯爵說。「嘗嘗這日內瓦式的鱒魚。你穿著女公爵的衣服十分好看。她穿起來總是顯得面色蒼黃,因為她那頭呆板的黑髮和死氣沉沉的五官。但由你穿來就不同了,它的翠綠色非常適合你的紅髮綠眼。我只是有點驚訝它沒有跑進瑪琪的衣櫃裡。」

  「瑪琪決定讓潔琪試穿看看,」女公爵說。「她說假如潔琪配不上這衣服,她就要趁著潔琪熟睡時溜進她房裡去偷走它,因為這樣漂亮的衣服實在應該被人穿著到處炫耀的。瑪琪真的認為它適合你嗎,潔琪?」

  「她上下打量我全身,然後哼著歌曲。」

  「好現象,」伯爵說。「你說過你是個騎師?」

  「是的,我必須承認,因為我已經自己透露了。我知道你們這裡也有一些騎師,不過當然是男性。」

  「擔任保母和擔任騎師是兩回事,」女公爵說。「你確定你真的想照顧查理?」

  「他常常流涎,潔琪,」伯爵說。「史柏例外,他從來不流涎在史柏身上。真不公平。每次我抱他,他總是看看我,笑嘻嘻地露出小惡魔的眼神然後開始流口水。他正在長牙齒,所以常常流涎。他還喜歡咬我的下巴。」

  「凡是動作不夠迅速的東西他都愛咬。」

  「我非常期待和他見面。很抱歉,事實上我從來就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不過,我非常喜愛小馬。我經常和它們玩耍,替它們刷毛,和它們談心,而且……」

  「這個倒是令人安心不少。小馬和小孩其實是差不多的,不是嗎,女公爵?」

  「幾乎是如此,」女公爵說。「我還要警告你,潔琪。查理的哥哥,剛滿六歲的東尼可能會嫉妒查理有你而他沒有。因此你必須同時帶著他們兩個。」

  潔琪兩眼一亮。「東尼騎馬嗎?」

  「才剛開始學,」女公爵笑容滿面。「也許你可以但任他的騎馬保姆。」

  「噢,真的,」潔琪興奮地忘了她是個新大陸農婦,正在英國貴族家中作客。「太好了。你們是當真的?」

  「當然,」伯爵說。「啊,畢傑來了。快來接受禮讚,畢傑。這位是賀潔琪,從新大陸來訪的客人。她是詹姆的朋友。」

  他長得高大醜陋,一雙巨大的手掌,滿頭白髮,卻笑臉迎人。他一身紳士裝扮,腰間圍著條白裙兜。

  「你是畢傑?」

  「是的,我正是。你喜歡我的蔬菜細絲湯嗎?」

  「噢,喜歡。」

  「淋白醬的燉羔羊腿肉?」

  「她每一道菜都吃得精光,畢傑。現在上的是什麼菜?」

  「果實蜜餞布丁,爵爺。」

  三個侍僕無聲地上前撤換餐盤,和之前鑲嵌了同樣豐富金飾的美麗瓷盤。

  他上完甜點,對桑森點了點頭,然後走向侍僕們。「明天我會找你談話,潔琪小姐。今晚你好好休息。東尼少爺一定會非常興奮見到你的,他很可能會尖叫著衝進你房間去,在你床上跳上跳下。因為你是個美國人,他會仔細觀察你是否有多出一根指頭或一隻耳朵。晚安,爵爺,女公爵。」他說完便領著侍僕們離開了。

  桑森說:「晚安。記住畢傑先生說的話,潔琪小姐。東尼少爺是只小瘋猴子。」

  「我會的。」潔琪說,望著桑森走出小餐室。

  「好啦,親愛的,」伯爵往椅背一靠。「在我們轉移到客廳去品嚐畢傑不可思議的咖啡之前,快告訴我們,你和詹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必須遠赴他國。」

  她來回望著伯爵夫婦,衝口而出。「我不想到紐約去找桃麗姑姑。她是我父親的妹妹,她非常的刻薄吝嗇,喜歡批評別人的不是,同時又認為所有人應該對她的批評心懷感激。」

  「那麼我也不該去拜訪她,」女公爵說。「聽起來她似乎和詹姆的母親同樣可畏。」

  「詹姆的母親的確可畏,她讓我真想鑽進地板裡消失掉。有一次她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個娼妓,應該要吃頓鞭子。接著她試圖掩飾她的話,改口說我沒聽清楚,其實她是說我博聞強記,應該去學校執教鞭。」潔琪歎息一聲。「我實在沒別的地方可去。非常抱歉我就這麼跑來敲府上的門,擾亂了你們的生活。」

  「生活偶爾也需要擾亂一下,」伯爵說。「我們過得太安逸了,盡量搗亂吧!潔琪。你和詹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

  「大家在布蘭查家的花園裡發現我趴在他身上,可是我沒有親他,真的沒有,我只是想確定他還清醒,才拍拍他的臉,也許我離他的嘴巴太近了,現在我也記不清到底是怎樣,不過詹姆的確有張漂亮的嘴巴,當然這並不重要。就這樣,我的一生毀了。詹姆的一生沒有毀,因為他是男人。我又能怎麼辦?詹姆又不要我,沒人要我,除了那個在馬場附近攻擊我而且企圖佔我便宜的壞蛋。所幸詹姆救了我。當然我原本可以逃脫的,但是那個人用刀子抵住我的喉嚨。詹姆非常憤怒,但也於事無補了。我真的很抱歉。」

  「原來如此。」女公爵說。「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你會趴在詹姆身上。」

  潔琪深吸了口氣,繼續陳述她不幸的故事。

  「於是你的一生毀了。」伯爵說。

  「是的,真不公平。男人卻不會被毀掉。」

  「事實上,」伯爵說。「一個男人若是被發現和一個女人躺在一起,那麼他就應該和這個女人結婚。對嗎,女公爵?」

  「通常是這樣的。」

  「他會那麼做的,但是我知道詹姆根本不喜歡我。我絕不會逼他做這種事。」

  「原來如此。」女公爵注視潔琪的眼睛。美麗的綠眼珠,比詹姆的眼珠淡一點,充滿某種像賀潔琪這樣年紀的女孩不該有的痛楚。當她走進餐室來的時候,是那麼自豪同時又那麼恐懼,急於展現自己的美麗同時又想要作嘔。她對潔琪說她迷人極了,卻被她視為客套。但女公爵不會放棄,她將繼續幫助她建立自信。或許這是她唯一需要的,自信加上一點訓練。想到這裡,女公爵真迫不及待想看她騎馬的美姿。

  瑪琪將她妝扮得十分美麗。她並非典型的美人,然而那雙綠眼珠帶著聰慧,嘴角幽默地上揚。牙齒亮白,下巴和詹姆不相上下地頑固。身材高挑,舉止十分優雅。此外她擁有相當美麗的白晰皮膚,鼻樑上分佈著可愛的雀斑。詹姆是怎麼回事?他總不會還悼念著死去三年的妻子海莉吧?

  潔琪睜開一隻眼睛,發現距離她鼻尖一寸不到的前方有一對深藍色眼眸正盯著她瞧。

  她放聲尖叫。

  「噓,」小男孩的聲音。「如果你不安靜一點,史柏會來把我抓走的。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這個小男孩和這個國家的所有人們一樣用滑稽彆扭的腔調說話。「好吧!」她說。「我安靜。說真的我被嚇壞了,你的鼻子幾乎和我的相碰呢。我最受不了人家尖叫了。」

  「我也受不了。」

  「你相當重哦。你想你可不可以移旁邊一點?」

  「當然。這樣可以嗎?」

  潔琪終於能夠再度呼吸。她判斷剛才會突然醒過來是因為窒息缺氧的緣故。

  「好多了。現在——」

  「你說話真好玩,我的詹姆叔叔第一次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爸爸說他是從一個野蠻的地方來的,所以我們必須把他變成文明人。我常常教詹姆叔叔英語呢!」

  「你是東尼,」潔琪比較清醒了。「你爸爸說你正在學騎馬,技術好得像人馬獸。」

  「爸爸真的這麼說嗎?人馬獸?你確定沒有聽錯?因為你是美國人啊。」

  「我保證我沒有聽錯。東尼,我是潔琪,將要但任查理的保姆和你的騎馬保姆。我騎馬技術也好得像人馬獸,你知道,而且我還參加過跑馬賽。」

  「真的?媽媽說她只認識一個參加跑馬賽的女士,就是弗蘭絲阿姨。」

  「我早該知道你會跑來折磨可憐的潔琪。」

  「爸爸!」東尼立刻滾下床,抱著長及腳踝的睡衣衝向門口穿著一身騎裝和閃亮黑皮靴的父親。

  伯爵將兒子一把舉在空中,然後摟入懷中又抱又親。「你媽媽就猜想你可能會突破史柏的嚴密監控網。你真是個小滑頭,兒子。」他看一眼床上的潔琪,發現她緊張地將床單一路拉至下巴。「我們考慮過在夜裡把他鎖在地窖裡,但是他總是有辦法讓下巴顫抖不停。使得家僕們一一投降。他們從來就沒能讓他在地窖裡待五分鐘以上。真令人頭疼。但是我總算找到他了,真是知子莫若母。我說東尼,你沒有把潔琪吵醒吧,有嗎?」

  「噢,沒有,」潔琪迅速說。「我完全是自動清醒的,突然看見東尼站在門口,安靜得像隻老鼠,只等我採取行動。」

  東尼贊同地點頭。「她說話好奇怪,就像詹姆叔叔。我們可以帶她去騎馬嗎,爸爸?她說她騎得很棒。」

  「好主意。去找史柏,讓他替你穿上衣服。吃過早餐之後我們就去騎馬。」

  東尼用力擠一下他爸爸的頸子然後溜到地上。「我們吃早餐見了,潔琪。」他大叫著跑出房門。

  「他簡直是你的翻版,爵爺,」潔琪說。「等他長大後不知要撕裂多少女孩的心。」

  「我會試著補去理會你跑到一個女士的臥房裡來,爵爺。」是女公爵,身穿一襲深藍色騎裝,頭戴藍絲絨騎帽,一根鴕鳥羽毛彎下,輕拂雪白的臉頰。

  潔琪這輩子從沒見過這等美人。事實上,看著他們並肩而立,才驚覺兩人有多麼酷似。畢竟他們是堂兄妹啊,

  漂亮的一對堂兄妹。

  「早安,潔琪。昨晚睡得好嗎?」

  「睡得像塊石頭。」潔琪伸了個懶腰。

  「我得將我的丈夫帶離你的房間,好讓你梳洗更衣。奈德已經為你帶來浴盆和熱水。我們在樓下等你羅。」

  「那查理呢?」

  「他和哥哥不同,」伯爵說。「查理還不太明白你是他的保姆,因此目前沒什麼反應。此刻他正由另一位保姆抱著散步,因為一小時前女公爵才餵他吃了東西。」

  二十分鐘後瑪琪來到她房間。潔琪正好自己編完髮辮,期望能達到前一晚瑪琪的手藝。瑪琪手臂上披著件濃綠色絲絨騎裝。她端詳著潔琪半晌。「坐下,潔琪。我認為你的技巧已經及格一半了。」

  潔琪乖順地坐下。

  「我說,好女孩,你不需要和我一樣時時刻刻都艷光照人。為了這個家和我的丈夫,在白天我必須妝扮有如珍珠,在夜晚則像顆鑽石,噢,這個你暫時還不需要懂。可是潔琪,你和我不同。你不需要天天花時間整理辮子,今天咱們就省掉髮辮吧!至於早上,辮條單辮子如何?首先就這樣拉直,對了,就這樣,然後把它盤在頭頂上,用夾子固定。很簡單吧!最後一個步驟是將它挑松。」瑪琪望著她向後梳的緊繃頭髮,拿了把梳子,將頭頂和臉側的頭髮翻松。然後瑪琪將松垂的髮絡捲成彈簧卷垂在頰邊。頭髮披在耳朵上讓她發癢,但她決定不予理會。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太奇妙了。

  「你看,就這麼簡單。明天你自己梳,我來監督。」

  「謝謝你,瑪琪。我真不敢相信差別如此明顯。噢,你又要替我抹乳膏了。」

  「是的,這次我會把乳膏留在你這裡。每天清晨和晚上入睡前則擦它。我的桑森說要是畢傑在乳膏裡加一點香草,他一定會樂於嘗……喔。算了。現在咱們來替你穿上騎馬裝。這顏色正好襯托你那雙綠眼珠。」

  「我不能一直向女公爵借衣服穿。」

  「噢,不,這不是女公爵的衣服,是我的。她本來想將 她那件土杏色的騎裝借給你穿,怪老氣的。還是這件比較適合你。我其實不騎馬的,但是親愛的桑森希望我有足夠 的衣服應付所有場合。偶爾,為了讓他高興,我總會借一匹伯爵的馬來騎坐,裝裝樣子。」

  二十分鐘後,潔琪走出臥房,身穿瑪琪的騎裝,腳踏女公爵的皮靴。那位高大俊美的紳士早在那裡等候她。

  「非常迷人。」他微笑迎向前,伸出他的手臂。

  「真的嗎,先生?」

  「再過一星期聆聽真話的日子,你便會充滿自信有如伯爵的。喔,也許這不見得是件好事,讓我再想清楚些。現在咱們去吃早餐。」

  潔琪開心地走在他身旁。她深信他必定是某個知名貴族,基於善意而和她做朋友。他陪著她來到早餐室門口便離開了。

  「你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先生?」

  「今天不行,我已經吃過早餐了。騎馬愉快,潔琪。可別讓東尼少爺跌下蒙毛茲的山崖才好,就在芬洛草場南邊。」

  「我不會的。」

  他朝她咧嘴一笑,便轉身離去。她剛要伸手開門,早有一個身穿燦金色和暗藍色制服的侍僕像條蛇似的上前來為她開了門。

  她挺直身子,讓那位侍僕替她拉餐椅入座。

  東尼正興致高昂用叉子揮舞著一條培根,邊談論他的小馬。

  「我的天。」

  潔琪隨著伯爵的驚呼抬起頭來。

  「我的天,」他再度讚歎。「她可真是艷驚四座啊,對嗎,女公爵?」

  「是因為你的紅髮,潔琪。我的丈夫貪戀紅髮。」

  「貪戀是什麼,媽媽?」

  「是一種馬兒吃的新草料,」伯爵大笑著說。「你媽媽說這種草料是最好的。我覺得她很想自己也吃吃看。」

  女公爵拿一片上頭還未塗奶油的吐司丟向丈夫。「潔琪還沒結婚呢,爵爺。當心你的嘴巴,否則饒不了你。」

  伯爵徐徐開口。「你可知道上個月她用盤子丟我?盤裡還裝著蛋。所幸她的技術不算太準確,因此我的外套沒有全毀。史柏看了競然不動聲色,還讚美她丟得愈來愈准了。」

  「你究竟做了什麼,爵爺,讓女公爵想要用整盤雞蛋丟你?」

  「叫我麥格。我做了什麼?根本沒什麼,所以我也不記得了。」

  「稍後我會提醒你的,親愛的。」女公爵望著兒子說。

  小男孩則好奇地瞪著父親。

  潔琪心想那只餐盤不知有沒有破。希望沒有才好,它的價值恐怕超過她父親的馬場呢。她來回望著伯爵和女公爵。女公爵正在斥責東尼吃麥粥的樣子好像野人,至於他父親麥格則好像大野人。

  她是多麼幸運,料想不到的幸運。當然,倒不是說這份好運不該來臨。無論如何,她將會盡力做好東尼的騎馬看護和查理的保姆。

  她真想念詹姆,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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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4 11:47: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在潔琪抵達溫宅兩周半之後的那個週五晚上,伯爵夫婦舉行工場餐宴。她也收到了邀請,以貴賓的身份,而不是查理的保姆或者東尼的騎馬看護。

  她答應了,因為女公爵眼裡閃動的興奮。當伯爵送給她一件低襟、長袖、質料細軟的嫩黃色裙裝,她幾乎要落淚。她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衣裳。她懷疑巴爾的摩有任何人見識過這樣的服裝。瑪琪為她梳了一個用三條辮子交盤而成的高髻髮型,中央留了一長束髻發直到腰背中間。

  「來吧!」伯爵將她拉進懷中。「我們來練習華爾滋。在賓客抵達之前我們還有時間練習一曲。瑪琪告訴我你很聰明,學習非常快速。」

  桑森在一旁彈奏鋼琴。他特別加重三分之一節拍的第一個音。潔琪感到興奮但又害怕。伯爵帶領著她移動腳步,到了舞曲結束時她幾乎已抓到了竅門。

  「你必須盡量放鬆並且信任你的舞伴。」他皺著眉頭說。

  「唔,也許信任這字眼太強烈了些。大多數男人都很笨拙,常會踩中你的腳。有些則是急色鬼,千方百計想要佔你的便宜。我會指示你該和哪些人共舞的,好嗎?」

  潔琪同意了,晚宴在正式的晚餐室中舉行。共有十二對賓客、十二位侍僕,和潔琪一輩子不曾見過的豐盛食物。筵席中,她被安排坐在羅特米伯爵——就是在美國曾經去參觀詹姆的馬場的紳士——和畢葛雷先生——本地助理牧師。任職於達林頓的諾曼第大教堂——兩人中間。

  在眾人享用過龍蝦醬鮭魚、烤羔羊腿肉和菠菜之後,羅物米伯爵霍菲利先生對她說。「嘗嘗這煮鮭魚。今晚由畢傑掌廚呢,正如我所願。我曾經不計一切代價,只求他能夠到我家掌廚,他卻拒絕了,可惡的麥格和女公爵。我對畢傑說我和內人都瘦得肋骨突出來見人了,他競然只是笑笑,然後要我嘗嘗他的最新傑作。記得上次他招待我吃的是牡蠣煎餅,我幾乎以為我的胃就要快樂得唱起歌來了呢!」

  她大笑起來,有些不自在地。她看著女公爵,試圖模仿她。然而女公爵的體態是那麼優雅,全然地從容端莊,就連用叉子送食物入口的動作都那麼自然流暢得毫不造作。無論如何她是不可能和女公爵一模一樣的。

  當女公爵終於站起,帶領所有女士前往綠房,潔琪總算鬆了口氣。起初那些女士們面對她時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女公爵介紹她是來自新大陸的朋友,她們仍相當含蓄,但十分有禮。潔琪放大膽子用她新大陸的腔調說話,毫不理會她們是否欣賞或甚至聽見了。不久後男士們也紛紛走進大廳,樂團開始準備演奏舞曲。

  第一首曲子當中,她坐在助理牧師的妻子身邊,兩腳隨著節奏打拍子。第二首,她和伯爵共舞,當中伯爵只提醒她三次小錯誤,然後便將她交給了羅特米伯爵。

  「好好照顧她,菲利。這是她這一生第三首華爾滋。」

  「原來是只小母雞。」羅特米伯爵笑著牽過她的手。他比麥格更加地活力充沛,擁著她不停旋轉直到格格笑出聲,幾乎喘不過氣來。

  曲子結束時她說:「伯爵說他會當心避免將我交到惡徒或者急色鬼手中,卻沒提到關於火山的事呢,爵爺。」

  「他從來不提的,」霍菲利說。「你表現得不錯,潔琪,非常好。」

  幾分鐘後她帶著冰淇淋上樓去給東尼。他坐在樓梯頂端,一見有女士上樓來走進休息室便迅速躲進一處壁坑裡。他看見潔琪,奇怪地說:「你看起來不大一樣,潔琪,你的臉紅紅的。」

  「都是因為你爸爸帶我跳舞,跳得差點脫臼。給你杯畢傑做的冰淇淋。他說他知道你已經吃了至少四杯,這是最後一杯了。」

  「真奇怪畢傑數錯了,」東尼一臉迷惑。「其實我一共吃了五杯,但是都很小杯。我不懂畢傑怎麼會數錯,他以前都不會這樣。」

  當她由臥房整裝出來,看見他正在舔手指。「非常愉快的宴會,」她說。「每個人都對我好極了。」

  「他們一定要,不然我的媽媽和爸爸會把他們釘在牆壁上。」

  她不禁莞爾。「我得下樓了,你是不是應該上床睡覺了?」

  「還沒。史柏說我今天可以晚三十分鐘再睡覺。他說我必須好好看著那男士們。他說我必須把他們錯誤的行為或說話記在腦子裡,明天早上要向他報告。」

  「你想你爸爸會不會被你記下來?」

  「我問過史柏,他說我爸爸很特別,可以把他排除在名單外。」

  她親吻他,向他道晚安,然後走下寬敞的樓梯間,這時前廳傳來一陣叩門聲,穿著一身英挺晚宴裝的桑森前去應門。

  詹姆立在門口,黑斗篷在清冽的晚風中冉冉飄飛,頭上沒戴帽子。

  「啊,你終於來了,詹姆少爺。」桑森說。

  「那個該死的小蠢蛋在這裡嗎,桑森?」

  「哪個該死的小蠢蛋,詹姆少爺?」

  「別跟我打馬虎眼,桑森。她在這裡,對嗎?」

  「當然在這裡,不然還能在哪裡?」

  他抬頭看見了她,又轉回去面對桑森。「女公爵和麥格正在舉行宴會?」

  「是的,但你的光臨絕不會造成任何不便。畢傑早料到你會來。過去三天都為你準備了晚餐,今天也是。我們討論過這件事,結論是,你在一周內應該就能想出她到這裡來了。」

  「告訴我她沒事,桑森。」

  她叫喊。「詹姆。」

  他仰頭看她一眼,播搖頭,又轉向桑森。「她到底在哪裡?」

  「詹姆!」

  這次他向前幾步,再次仰頭看她。「潔琪?」

  「是啊!」

  「你不是潔琪,你沒有任何地方像潔琪,可是你有她的聲音,你把潔琪怎麼了?」

  她緩緩步下樓梯,不能奔跑,否則可能會踩中裙角然後摔斷脖子,可是她多麼想跑向他。跳到他身上然後緊緊抱住他再也不鬆開,甚至可以讓他吃畢傑做的晚餐。

  她到達最後一階,他走向她,停住三尺之外,怔怔瞪著她。

  「哈羅,詹姆,我好訝異你來了。」

  他久久盯著她,啞口無言。「老天!我真不敢相信,看看你,你把自己給怎麼了?噢,我明白了,你落入瑪琪的手掌心了。」

  「是的,」她說,下巴高抬,感覺像個女王,感覺自己像個足以讓溫詹姆動心的女人,就像麥康妮。「每個人都非常和善地待我。」她知道她的胸脯雪白而豐挺,及腰的髻發楚楚動人。她的嘴辱塗了乳膏,鼻樑上只剩稀疏幾顆雀斑。她在臥房中仔細端詳過自己,知道她比起在綠房中翩翩起舞的淑女們毫不遜色。連她的雙手都柔嫩無比,歸功於瑪琪的乳膏。

  「你的樣子真可笑。」

  她嘴巴半張。「你說什麼?」

  桑森從容說道:「有時候詹姆會不自覺落入他母親的說話模式,潔琪。我相信他其實說的是,你的樣子真窈窕。」

  「真是一派胡言,桑森,」詹姆回頭說。「我母親只消一回合就將你打敗了,別管閒事,桑森。倒是說說看,女孩,你到底以為你這是在做什麼?嘴上一圈鮮紅唇膏,活像個小蕩婦。你的胸部眼看就要從領口蹦出來了,我從來不知道你有胸部,也許是用手帕硬擠出來的?你的雀斑變少了——怎麼回事?兩個月來你是否將自己鎖在房間裡用一噸的黃瓜敷臉?還有這件衣服,讓你根本不敢走路,害怕絆一跤。至於你的頭髮,好像準備上演歌劇似的。我敢打賭你的頭連動都不能動,怕夾子會鬆掉、頭髮會散開。老天,你居然戴著髮夾!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感覺沮喪極了,對於自己美貌的幻覺瞬間損滅。她說:「我可以任意轉動我的頭,不怕頭髮會散掉。」

  他揮揮手,大步走向她,抓住她的臂膀一把提起,讓她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全是胡說,忘了我剛剛的話。我一定是意識下清了。你真的在這裡而且平安無事。我就知道麥格會收容你。你那麼可憐兮兮,他絕不忍心將你踢出去。」

  「我才不可憐呢,至少現任不可憐了。但是你就是不喜歡我,對嗎?你真可惡,詹姆,我很美麗,麥格說的,桑森也這麼說,瑪琪也說了。」

  「他們說的,呃?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從前的你。他們沒見過你在樹上爬上爬下,沒見過你咬著根乾草,頭上的舊氈帽遮著眼睛,哼著女公爵寫的歌謠。他們也沒聞過你臉上的黃瓜味。」

  「那些事有什麼值得提的?那跟我現在很美麗又有什麼關係?看看我,詹姆。可惡,看看我啊!」

  「我在看。我都不敢碰你一下,怕你會碎裂成無數亮晶晶的小珍珠。史柏對這件事倒是怎麼說呢?」

  「我還沒見過史柏。」

  「這就奇怪了。通常這種鬧劇都是由他帶領演出的。他跑到哪裡去了,桑森?」

  「他在這裡,詹姆少爺。並非站在這裡,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並非在這裡站在我身旁,而是在他屋子裡、在他該在的地方、在他高興在的地方。」

  詹姆再次揮了揮手,又胡亂搓著頭髮。「天知道過去七周以來我不斷預演一旦見到了你該說些什麼話。現在我卻迷糊了,都得怪你變了個樣子。我沒料到你競搖身一變成為這個我全然陌生的女人。你不會也穿了長襪吧?」

  潔琪毫不遲疑地掀起美麗的黃色絲裙和襯裙,露出裡頭的淡黃色長絲襪。

  他瞇起雙眼。「快把裙子放下,只要說有就可以了。你簡直不懂何謂端莊。好啦,你究竟為什麼逃走呢,潔琪?對了,這就是我預備要問你的第一個問題。感謝老天我終於記起來了。為什麼,潔琪?」

  「真是個蠢問題。你明明知道我逃走是因為我的一生毀掉了,每個人都知道。嘉莉給了我三百塊錢讓我離開,她還答應送我幾件裙裝和一件外套的,但是她失信了。她以為我要去紐約投靠桃麗姑姑,可是我沒去。」

  「沒錯,嘉莉正是這樣向大伙宣佈的。她說你知道自己的行為有辱門風,於是決定離家遠走他鄉。但是我不相信你會去桃麗姑姑家,那個老怪物比我母親更加可怖。你是個白癡,潔琪,但是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個傻瓜,於是我立刻趕往碼頭去察看有哪些船隻開往英國,結果發現你失蹤那天早晨有一班船。同時碼頭有個僱員認出了你,因為他有幾次看過你賽馬。他說你穿著身男裝來企圖偽裝自己,卻瞞不了任何人。可惡,潔琪,你連張紙條都沒留下,拿了行李就走。我告訴歐尼我要來英國找你。他說他要你回家去。我不明白為什麼,但是他就是這麼說的。」

  「也許爸爸希望我回去,但是嘉莉說的對,其他人都不希望。」

  「胡說,根本不是這樣。等我們回到巴爾的摩的時候,大伙早就忘了你曾經趴在我身上,兩手撫摸我的臉、嘴巴距離我的嘴一寸不到的事了。」

  「事實上,詹姆少爺,」桑森說著朝潔琪移動了一小步。「史柏先生、畢傑先生、瑪琪和我討論過這件事。我們一致認為潔琪是再也回不了新大陸了,至少以她的現狀看來是如此。」

  「這個我倒同意。看看她,以她的現狀不知道會招來多少麻煩呢。男人一見了她便會沖昏頭的。」

  如果潔琪沒聽錯,這話倒不像是侮辱。「什麼樣的麻煩?」

  「安靜,潔琪。桑森,給我走開,至少後退三步。我又不會勒她的脖子——暫時還不會。謝謝你。好了,潔琪,我說這真是你最愚蠢不過的行為了。」

  「但是已經成了事實,詹姆。我巳經來了,而你也在這裡,我想知道你跑來做什麼。」

  「我不在乎你父親怎麼說、其他人怎麼說。我不該為你的名譽受損而負責,潔琪。」

  「當然,我已經對所有人說過,包括我父親。」

  「他才不相信呢!他一直試圖勾起我的罪惡感,我別無選擇。只好跟蹤你到這裡來帶你回去。害我不得不離開馬拉松,離開飽受何莫提糾纏的可憐的愛麗,離開康妮。都是因為你,潔琪,該死的女人,都是因為你不小心朝何莫提的腳射了一槍,然後落在我身上。」

  「我救了你一命,詹姆。我還幫助你擺脫掉嘉莉的詭計。」

  「這是事實,但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原本沒有計劃在年底前到英國來。現在卻不得不來一趟,全是為了來帶你回去。」

  「我不能回去。一切都沒有改變,詹姆。毫無改變,我不能回去。」

  「我們一致同意,詹姆少爺,」桑森說。「以她目前的狀況不適合回去。我說過的,我們所有人已經談論過這件事而且作了決議。」

  「一點沒錯,詹姆。沒有人希望我回去,除了那個想要佔我便宜的人。」

  他用拳頭敲擊牆壁,大吼著:「你照著我的話做就是了!」

  「不要喊叫。你沒有權利支使我。」

  「想想,我是站在你父親的立場。他希望你回家去,我是代表他來的啊!」

  「哈,想都別想,詹姆。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而我想要做的就是留在這裡。我是這裡的僱員,我已經有了份工作和重要責任。你別想譏笑我,溫詹姆。」

  「是嗎?是什麼工作?」

  「我是查理的保姆和東尼的騎馬看護。」

  「噢,我的天,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嚴重。聽著,潔琪,查理已經有一個保姆,也許有三個也說不定,分別在各個翼房裡待命;至於東尼則有父親、母親、藍晶和所有馬僮可以教他騎馬。麥格和女公爵讓你做這些只是因為同情你的處境。太荒謬了,絕不能繼續下去。」

  桑森突然輕咳幾聲,悄悄說:「詹姆少爺。」

  詹姆徐徐轉身,發現女公爵和麥格站在廳廊前凝視他。

  「歡迎回來,詹姆,」麥格大步走向他,和他擁抱然後將他推開。「你看起來一臉倦容呢!沒睡好是吧?瘦得像根木棍。是因為幾周以來擔心潔琪的結果,對吧?她好得很,而且美麗動人。看看她。」

  「謝謝你的關心。麥格。哈羅,女公爵,很抱歉打擾你們的晚宴。我匆匆趕到這裡,心想這個臭奶娃可能在這兒,果然不出我所料,只是她變了個樣子。為什麼你讓她把自己塗得像個歌劇演員?她甚至不懂如何穿裙裝,還把裙擺撩起來讓我看襪子,那種襪子未免太誘人了,根本不適合她。」

  「親愛的詹姆,」女公爵用她一貫篤定的語氣說。「我們非常歡迎你來,我們一直在等你,不過我建議你當心一下你的嘴。潔琪的樣子迷人極了,比舞宴中任何一位女士都來得出色。她說的一點也沒錯,她的工作非常重要,對孩子們或者對我們都一樣。我們絕不是因為同情她才僱用她的。」

  「哈!」

  「可悲,詹姆。你究竟怎麼了?」

  「潔琪,你別管。噢,算了,既然你沒事,我就回我的坎德梭馬場去了。」

  「等吃了晚餐再說吧!詹姆少爺。到坎德梭得花兩小時騎程呢。今晚你就住在這裡,艾默莉太太已經為你準備好臥房了。快到廚房裡來,畢傑在等你呢。女公爵、爵爺、潔琪,快回到宴會裡去,我來招呼詹姆少爺。」

  直到凌晨三點潔琪才總算舞得盡興,回到了臥房。

  她卸下頭頂的所有髮夾,爬上床去。頭髮松垂的感覺真舒服。那些髮夾刺得她頭皮發麻呢。她脫掉長襪和鞋子,按摩僵硬的腳趾。她美麗的絲襪毀了,但是十分值得。往後她將有每週兩鎊的收入,足夠償還女公爵了。她夢見了詹姆。這次不再是那個噩夢——過去幾個月來她作了四次同樣的噩夢,一個氣味可怖的死人,突然開口指責她盜取他的寶藏。但今晚的不同,詹姆沒有對她生氣。相反地他擁著她,親吻她。溫暖的吻。

  她醒來,發現東尼的小哈巴犬「丹波」趴在她臉上,濕鼻子貼著她鼻尖,使勁舔她的臉頰、下巴。

  她格格笑著推開它,邊用手背抹著濕臉。「你這討人嫌的小可愛!是不是東尼讓你溜進我房間的?」

  「不是的,是我。」

  是詹姆。一身俊挺的騎裝,金褐色的頭髮略顯蓬亂,顯然他剛才去騎馬了,他的頭髮似乎長了些,相當好看,

  還有他的眼珠,比她還要翠綠,顏色更深更濃而且更純淨。

  「你瞪著我做什麼?」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的樣子真好看,我喜歡你頭髮上深淺不同的層次。」

  她拉了床單蓋至下巴,在床上坐了起來。

  他微微一愣,又輕咳幾聲。「你的模樣還是令我不習慣。你的頭髮蓬亂蓋住臉頰,好像你床上藏著一個情人似的。」他說著往門內踏進一步,邊用靴尖輕輕將「丹波」推出門外。「剛才我和麥格去騎馬。他說你把他給累壞了,要他陪你跳舞直到深夜才罷休。他還說你學得非常快速,幾乎和女公爵跳得一樣優美了。當然,我是不相信他的。你該起床了,已經將近十點鐘。我要出發前往坎德梭了,你想跟著我一起去嗎?」

  「你是在邀請我前往你在英國的家?」她徐徐吐氣,興奮得聲音幾乎顫抖,但她必須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她不想讓他發現如果他當真是在邀請她,她可能會喜悅得拋開床單開始跳舞的。

  「是的,跟我走吧!我不放心你獨自住在這裡。說不定你會再次逃走。」

  「噢。」她沒有從床上跳起來。

  「你需要多少時間換衣服?」

  「一小時。」

  「一小時?那個舊的潔琪起床加上整裝完畢只需要十分鐘。」

  「你喜歡舊的潔琪?」

  「是的。不是的,我才不在乎,趕快就是了。」

  「等一等,詹姆。我是這裡的僱員,我必須去向女公爵請一天假。」

  「事實上,女公爵建議你跟我到坎德梭去。她說你花太多時間和小孩們相處,她相當擔心你的心理健康。快點。」

  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潔琪走出房門,看見那位高大優雅的紳士正微笑等著她。

  「早安,」他伸出手臂迎接她。「聽說你在昨晚的宴會中表現得十分耀眼。伯爵和女公爵說你玩得很開心。」兩人挽著臂膀走下樓梯。

  她歎息了一聲。「那是昨晚,你有沒有看見詹姆,先生? 」

  「噢,有的, 早上我還和他一起吃早餐呢。」

  「史柏,你和潔琪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小姐的男伴。」

  潔琪轉身驚呼。「你是史柏?那個史柏?」

  「正是。」史柏微微揚高眉毛說。

  「你保證你不是伯爵或者公爵?」

  詹姆在樓梯下吼叫。「史柏,是不是你教她花一個鐘頭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蕩婦的?瞧瞧她,那件騎裝是女公爵的—— 我認得的。穿在潔琪身上真可笑。她是個美國人,一個野女孩,不該穿著這種時髦的——」

  「我認為,詹姆,」史柏繼續牽著潔琪步下樓梯間,沉穩地說。「當你不斷地走語言的險路,總有一天會栽到懸崖下然後跌個粉身碎骨。」

  詹姆咬著嘴唇,喃喃詛咒,最後歎了口氣。「也許你說得對。怎麼回事,潔琪?你不知道他是史柏嗎?」

  「不知道,我以為他是在這裡作客的伯爵或公爵,看我可憐所以幫助我到處熟悉這屋子。」她突然壓低聲音,格格笑著說:「我們不能再用這種方式見面了,詹姆——老是在樓梯底下。」

  「現在你說話的樣子倒像個傻女學生了,競然發出那種竊笑。你必須盡快回家去,潔琪,否則你就要變成一個讓大伙不認識的女孩了。」

  「我得說,詹姆,」史柏鬆掉她的手臂,拍拍她戴著手套的手。「潔琪是個對環境適應

良好的成熟女人。現在她必須去吃早餐了。」

  「可是詹姆想快點離開呢,史柏,而且……」

  「吃早餐,潔琪。」

  「好的,史柏。」

  坎德梭是一座精巧整潔的私人馬場,比馬拉松馬場小得多,但在群山圍擁中顯得十引人注目。屋舍的石牆木籬似乎早成為風景的一部分,自然地和整片田野融為一體。主屋呈方形,至少有兩百年歷史,三層樓,紅磚,狹長低矮的馬廄外牆剛剛上新漆,兩側各有一片新穎的圍場。到處可見橡樹和榆樹,行些古老得令潔琪不禁猜想也許那些樹木早在羅馬時期便存在了。

  「詹姆,羅馬人是否統治過約克夏?」

  「有的。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小村鎮叫做艾德伯鎮,它曾經是羅馬時期的一個城市。有人已經挖掘出兩條極具壯觀的鑲嵌細石道路,也放未來他們還會有更多發現,你為什麼問?」

  「那些樹林,看起來那麼古老,或許羅馬時期就在那裡了。非常浪漫,你不覺得嗎?」

  詹姆聽見一陣馬兒嘶鳴,笑著說:「那是『貝裡尼』,我這輩子所見過最漂亮的一匹阿拉伯馬。去年麥格送給我的。它已經生育了兩女三男的後代了,來看看它,潔琪。」

  「貝裡尼」渾身照亮如漆,兩眼閃著慧黠。潔琪拍撫著它美麗的頭頸。「它真是討人喜歡。」

  「所有母馬也都這麼覺得。去年冬天,就在我回巴爾的摩之前,發現有一匹從羅特米馬場來的母馬跳到可憐的

  『貝裡尼』身上。一個馬僮試著阻止它,竟被它狠狠踢了一腳。」

  「是你編造的故事。」

  「才不是,去見見我的夥伴吧!」

  她見了他的馬房總管理席蒙,是從二十哩外的克勞夫馬場被詹姆請來的。

  「別拖拖拉拉,潔琪。」詹姆催促她前進。潔琪在每匹馬面前駐足,喂一根紅蘿蔔,拍拍它們的頭並且告訴它們

  能夠住在這馬場裡有多麼幸運。

  「很難。」她說著回頭對他微笑,詹姆傻住了,久久無法言語。從打開的馬廄門透入一縷陽光來投在她肩上,由於逆光,她的一頭紅髮被烘托得宛如愛爾蘭海岸上的落日。她笑盈盈地望著他,那頭紮成單辮的長髮顯得有些不同。似乎比以前蓬鬆一些,臉頰周圍懶懶披垂著卷絲。他別開頭去,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是『加利』,全約克夏最見多識廣的公馬。」

  「加利」得到兩根紅蘿蔔和無數個拍撫。

  「進屋子裡來吧!」

  顯然坎德梭的屋宅曾經藉由女公爵的巧思而變成了溫馨的家。她多麼希望能告訴詹姆,她——潔琪也能夠讓馬拉松變成一個真正的家,只要……唔,夠了。

  她搖搖頭,伸手撫摸一把覆著細緻深藍色錦緞的椅子。客廳地板上鋪著兩條奧柏森地毯,佈置著幾組長沙發和椅子。牆上掛著幾幅風景畫,和傑斯園邸不同的是,不見有家族畫像,牆面的淡黃色新漆使得整個客廳顯得明亮清爽。

  她見了凱慈太太和她的兒子哈洛,他們負責在詹姆外出時照管坎德梭。

  她見了園丁古柏和他的助理園丁卡羅。卡羅五年前才從西班牙渡海而來,只能說簡單的英語。

  「花園好美啊!」潔琪走出落地窗,眼前展開大片草地遠不及傑斯園邸草坪的廣大,但是種滿夏季風味的繡球

  花,玫瑰、風信子和雛菊。

  「女公爵堅持要種花。」詹姆說。

  「你好像有點尷尬。難道欣賞美不是一種男子氣概的表現?」

  「女公爵愛花,我只好讓她去了,」詹姆不理會她的問題,逕自說道。他轉身面對她。「你比較中意哪裡——坎德梭或者馬拉松?」

  「我兩個都想擁有,它們各有特殊的美。你不會想要賣掉任何一處吧!會嗎,詹姆?」

  「除非我破產。你想喝點檸檬水嗎?」

  「我想騎『貝裡尼』。」

  他笑著說:「也許下次吧!它是個惡魔,雖說它高興的時候往往表現得像個萬人迷。你在這套華麗的騎裝底下是否也穿著長襪呢,潔琪?」

  她毫不遲疑掀起騎裙,露出純白色的襪子。

  「女公爵為了打扮你一定瀕臨破產了。」他皺起了眉頭——為什麼,她不明白。在她看來他只是開開玩笑罷了,然而他卻像十分認真似的。詹姆的幽默感不知哪裡去了。

  「她不會破產。我有兩鎊的周薪,我打算明天就去買來還她。」

  「兩鎊周薪?多麼豐厚的待遇。她付你薪水來償還給她。算了吧!你不可能待在傑斯園邸一輩子的。」

  她走開去,伸手撫摸一朵深紅的玫瑰。「我知道。」她沒抬頭看他,只蹲下來聞嗅那花香。

  「你打算怎麼辦?」

  她轉過身來,凝望著這個她從十四歲開始便愛著的男人。開始時完全是英雄崇拜,詹姆在她眼裡是個完美的天神,偶爾慷慨地賜給她一個微笑、一句讚美。當她長大成人,發現他並非神邸而只是一個男人;然而奇怪的是,她對他的情愫有增無減,甚至轉化成為某種微妙深沉的東西。

  但是它無足輕重。詹姆依然當她是個十四歲的女孩看待,或是一個改頭換面的小蕩婦。不,她的感情根本無足輕重。

  「我想我會替女公爵和伯爵工作個幾年,存一筆錢,然後回到家鄉買一座馬場。我要繼續參加賽馬,而且我一定會贏。」

  他沒有大笑。她有些訝異,同時也有點感激。如果他大笑的話她恐怕會無法承受的。他淡漠地說:「經營馬場需要一大筆錢,潔琪。每週兩鎊,就算你兩年不吃不喝,也只能存下一百鎊不到的錢。」

  「我知道。夠用的,我父親應該會以低價賣給我一些馬匹,我只需要有個起頭,然後一定能像你一樣成功的。」

  他別開目光,望向連綿山上的楓樹林。「我擁有的助力比你多,潔琪。我的妻子帶給我一大筆妝奩。一開始時我便有一千多鎊的資金可供運用。事實上,坎德梭馬場是海莉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所以,馬拉松擁有較大的成功機率,是因為我握有充裕的資金來經營這座馬場,擔負得起前兩年的虧損。」

  「多少資金,詹姆?」

  「海莉的嫁妝大約是兩萬鎊。」

  潔琪迅速計算了一下。「老天,詹姆,幾乎等於十萬美元呢!」

  「是的,我知道。我是個富人,因為我正巧愛上一個富有男爵的女兒。她是他的獨生女。他深愛女兒,連帶地也將我視如己出,只是天曉得我實在不夠資格享有。他並未將海莉的死怪罪在我的頭上,雖說我知道他的喪女之痛有多麼深沉。」

  「為什麼他該怪罪你?」

  「是我讓她受孕的。她死於難產,孩子也跟著她去了,我們結婚甚至不到一年。」

  「我懂了。」

  「不,你不懂,不可能懂。你還太年輕,男人對於你只不過是賽馬場上的競賽對手罷了。你不瞭解那是怎麼回事,唔,這不重要。總之你得明白,錢將是一大問題。」

  「為什麼你要為她的死怪罪自己?」

  「那個醫師是個蠢蛋。他臨場心生膽怯,使得她分娩的痛苦延長而且變得愈加困難。他們告訴我那是女人家的事,將我趕出了房間。當我聽見她的尖叫聲而衝進房裡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竟然就那麼眼睜睜看著她斷氣,在一旁措手無策。在那之後我讀遍關於生兒育女的書籍,訪遍倫敦的名醫。我發現她是有機會被救活的。倘若當時我能夠認真看待那整件事情,也許海莉到今天還活著,還有我們的孩子。」

  眼淚滾下她的臉頰,她無聲啜泣著,詹姆看見她的肩膀抖動不止,驚訝地扳過她的身體來面對他。「眼淚嗎,潔琪?我不記得曾經見過你哭泣呢。這件悲劇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我真不應該告訴你的。擦乾淚水吧!潔琪,拜託。」

  但她非但沒有停止,反倒將臉埋進掌心,哭得更加激烈。詹姆悶聲詛咒,然後將她攬入懷裡。「噓,潔琪,那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事了。痛苦早就隨風而逝,不再困擾我了。喔,快別哭了。」

  她抬起頭來凝視他。慢慢地她將手臂圈住他的頸子。「詹姆。」她僅僅呼喚一聲。

  他不明白為何這麼做,但他就是做了。他彎身去親吻她。緊閉的、塗著淡淡唇膏的嘴唇。一股強烈的悸動令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對潔琪?太荒謬了。他說:「張開嘴,一點就好,潔琪。對了,就這樣。」

  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幾乎讓他失去神智。他緊箍她的身體,使兩人貼合著。而她則像只瞥見狐狸身影的孩子般僵直畏怯。

  他感覺自己幾乎像個急色的惡徒。他匆匆鬆開她並且將她輕輕推開。

  「我很抱歉,原諒我。」

  她盯著他騎裝上衣的鈕扣。「你嚇著我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也許你不該這麼突然就放開我,也許你應該給我一點時間習慣你的——」

  「安靜,潔琪。真抱歉,儘管你的妝扮有所不同,但你依然是賀潔琪,我不該像這樣冒犯你的。」

  「十分美好的冒犯。也許你可以再親我一次?」

  「不行。」他說,卻再次摟緊了她並且親吻她——不再是輕柔的吻,而是強烈、溫熱的吻——結果,她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他戛然而止,笑著問她:「我很可笑?」

  「昨晚我夢見你。我夢見你熱烈地吻我,而且緊緊抱著我。後來我醒了。發現原來是『丹波』坐在我臉上在舔我的鼻子。」

  他沮喪地雙手一垂。「當一隻可愛的小狗舔你的鼻子的時候你竟然召喚我到你夢裡,這倒讓我認清了自己的角色。」

  「噢,不,我無法想像你會坐在我臉上。」她仰望他的嘴,吞嚥著。「再一次,拜託,詹姆?」

  「不行,」他近乎憤怒地說。「午餐時間到了。來吧,凱慈太太一定在等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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