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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失去陽光的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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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17:1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失去陽光的人 作者:嚴沁

年輕人容易抵受不了種種的誘惑,
雖然她努力抗拒,但工作環境的四周陷阱太多了,
一時不小心墮入了圈套,仿如一個失去了陽光的人,
不敢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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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18: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下了十七路公共汽車,我雀躍著向對面的一條橫街走去。
  
  十月的陽光,溫暖、和煦,輕柔地照在我身上,令我興奮、緊張的心裡,加添了一抹鼓勵。
  
  我捏緊了皮包——並不是擔心遺失裡面少數的錢,而是,那一紙可以改變我以及我的家庭生活狀況的通知書。我,二十二歲的貝迪,幸運地被錄取為xx觀光酒店的櫃檯職員。
  
  我的確是幸運的,想想看,二千多人參加考試,錄取的不過幾十人,而我,竟是幾十人中的一個,這不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大恩寵嗎?在這人浮於事的社會裡,大學生遍地都是,能有份普通的工作,也會令人羨慕,何況,我得到的是份高薪的工作。以後,爸不必為了弟妹的學費而辛苦地兼差了,我這幸運的大女兒,將分擔他大部分的擔子。
  
  站在xx酒店龐大的建築物前,我默默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我將努力工作,為自己、為家庭,也為那為我們弟兄姐妹辛勞了大半輩子的父母。
  
  走上前一步,酒店的電動門自動打開,我呆了一下,生平沒進過觀光酒店,想不到,它真像傳說中的那樣新奇。走進電動門,光線突然一暗,可愛的陽光消失了,只有許多慘淡的燈光,和那一股無法習慣的冷氣,混著地板蠟的氣味。我定一定神,先習慣了這沒有陽光的地方,然後,越過發亮的黑色大理石的電梯,站在那長得嚇人的櫃檯前。
  
  櫃檯裡有兩個年輕男的和一個女的職員,他們正在忙著整理些東西,因為還沒正式開幕,所以沒有客人。我清理一下喉嚨,提高聲音,說:「請問,鍾經理在嗎?」
  
  三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窘得發慌,剛離開學校,我什麼經驗都沒有。
  
  「你是誰?找經理什麼事?」那高高的男職員問。他看來沒另外兩人那樣嚴肅。
  
  我慌忙從皮包裡拿出那份被我視如至寶的通知。
  
  「我叫貝迪,是鍾經理通知我來報到的!」我說。
  
  那女職員眉毛一揚,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進來吧,」她說,「一直向前走,左邊有個門。」
  
  我立刻說謝謝,照她所說的走進那扇門。一個中等身材、略嫌矮小而嚴肅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寫字檯前,他沒有一點笑容,也不理我站在那兒是多麼窘,自顧自看著一份公事。
  
  我忍耐地站著,心裡七上八下,這位就是鍾經理?他看來沒有經理的派頭,該是個管事或什麼職員。
  
  「你是貝迪?」他忽然開口了。
  
  我嚇了一跳,再沒心情研究他是什麼人。
  
  「是的!」我回答說,立刻把通知書雙手捧上。
  
  他看一看通知書,把冷冷的視線投向我。我不明白,人家說在觀光酒店做事的人要八面玲瓏,他怎麼——
  
  「你就在櫃檯工作,做李妮小姐的副手。」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李小姐在外面櫃檯,你去向她報到!」
  
  我知道李妮是剛才那漫不經心而又盛氣凌人的女孩,做她的副手——唉!能有份這樣的工作已是前世修來的,還能任我挑選上司?我未免太天真。
  
  「是,鍾經理!」我說。
  
  「還有,這兒工作很忙,當然,現在沒開幕,很清閒,但正式工作時沒有星期例假,但一個月可休息兩天!」他又說。
  
  我呆了一下,沒有星期例假?那麼——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這——我咬咬牙,沒有星期日也沒法子,我需要這份工作,上帝會原諒我不去教堂的苦衷!
  
  我低著頭,從另一扇門走進櫃檯。
  
  「李小姐,鍾經理叫我向你報到,幫你忙!」我對那正捧著大疊新賬卡的李妮說。
  
  「是嗎?」她看都不看我。「那麼幫忙把賬卡理好,放好,還有三天就開幕了!」
  
  不聲不響地蹲下來,解開成札的新賬卡,放進李妮指定的櫃子。每次蹲下來,總看見李妮那雙式樣新穎、上等手工的漆皮高跟鞋。聽人說過,這種鞋子只有中山北路才有得賣,專供應高貴太太、小姐及外國人,價錢貴得驚人。李妮,即使她拿的高薪,也不見得買得起,而且——我有錢也不去買,是種浪費呀!
  
  放好整札賬卡,抬起頭喘口氣,那個高高的、看來比較和善的男孩,正眼睜睜地瞪著我,我看見他,他立刻露出一副笑容。
  
  「剛畢業,第一次做事,是嗎?」他說,「台大的?」
  
  「不,東海!」我強抑住那份心慌和生疏,如果我把所有的同事當成學校裡的同學,不是比較自然些嗎?「東海外文系!」
  
  「聽說東海外文系比台大好,你們系主任是英語權威,只要她那一關通得過,考留美和大使館都不成問題。」他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笑了起來。有人讚美我們系主任,會跟讚美我一樣開心。
  
  「我是台大商學系的,」他聳聳肩。「在這裡是用非所學!」
  
  我又笑笑。用非所學,這是今日社會裡極普通的現象,也是大學生的最大苦悶;除了攤開雙手,聳聳肩,發一頓牢騷,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這裡也不錯,至少——薪水比別人多些!」我說。
  
  「你說得對,薪水多些,但是——」他停了停,看看李妮又看看另一個男孩,說,「做久了,你會發現一些事。」
  
  「一些事?」我怔怔地望著他。
  
  「是的,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他嘲弄著說。
  
  我不懂他的意思,真的——算了,也不必去研究了,李妮正看著我,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給人壞印象!
  
  「嗨,貝——迪,是嗎?」旁邊那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說,「東海的?一定是教徒!」他在笑,剛剛還顯得嚴肅的臉,變得有些——輕浮。「你手上那只是什麼戒指?」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有了警覺心。我下意識把戴戒指的手藏在背後,那是「辛」赴美前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只是一隻普通的戒指!」我敷衍著說。
  
  「普通戒指不必那麼緊張,」他看著我,臉上帶著戲謔的表情。「我看是男朋友的訂婚戒指!」
  
  我心裡怪不服,就算是我和辛的訂婚戒指,也用不著他來多管閒事呀!心裡的不高興立刻顯露在臉上,到底我是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女孩啊!
  
  「呂緯,」李妮忽然喝住他。「對新來的同事不許那麼沒禮貌!做你的事!」
  
  李妮一喝,呂緯竟乖乖的不再出聲。我不禁要對李妮的權力重新估價了,除了是我的上司,她還是什麼?看來,除了經理之外,就輪到她了。
  
  「貝迪,這個拿去!」她遞給我一張卡片。「下午不用上班,你拿這卡片去量制服、定皮鞋,公司付賬!」
  
  我拿著卡片呆了呆,去定皮鞋?是李妮那種鞋嗎?
  
  「還有許多職員陸續會來,你先去定做,免得到時候趕不及。你知道,一開幕,櫃檯裡不許穿便服!」李妮又說。
  
  「是,是——」我連連地回答。不出錢做衣服,定皮鞋,傻子才不要。
  
  李妮走進經理辦公室,我立刻問高高的、和善的那個男孩。
  
  「李妮——什麼職務?」
  
  「櫃檯主任,」他輕視地笑笑,「所有人的上司!」
  
  我伸伸舌頭,怪不得有這樣的「架勢」!
  
  再蹲下來放賬卡時,心情已經輕鬆得多,李妮雖然態度很嚴肅,她會是個好上司,剛才她不是喝斥呂緯嗎?那個高高的和善的男孩,他會是個朋友,至少,我知道,他對我會時刻幫助的,但是——他的名字——
  
  我看他,他已開始聚精會神地畫一張表格,別打擾他吧!我有許多時間來問他的!
  
  李妮再出來,給了我一疊英文的說明書之類的紙張。
  
  「經理要你做Reception,就是接待員。」她說,「客人來時,你負責登記護照,這是工作說明,你帶回家去好好看看!」
  
  我連忙點頭,對於分配給我的事,除了點頭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爸不喜歡我做拋頭露面的工作,但是——我的工作算拋頭露面嗎?
  
  李妮讓我回家,下午不必再來,先去做制服,明天開始正式上班。我拿著小皮包,懷著輕鬆的心情走出這龐大的建築物。陽光,重新照在我身上,外面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沒有慘淡的燈光,沒有冷氣,沒有地板蠟。我有個感覺,似乎,我是屬於外面世界的!
  
  可是,我必須工作,即使那兒沒有陽光!
  
  工作,工作,工作,使我透不過氣的工作,沒頭沒腦,毫無止境地壓過來。一個月來,從早到晚不停地工作,連那兩天的休假,都在無法不取消的情形下消失了。
  
  我真不明白,最便宜的房間也要四百四十元一天,竟會天天客滿,入賬的機器不停地響,各種賬單從中餐廳、西餐廳、夜總會裡送下來。不來觀光酒店,真不會知道台北市的有錢的闊佬竟然是那麼多!
  
  經過我手上所登記的護照,少說一點吧,也有上千本,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是那麼多,多得令我眼花繚亂。我掛著從李妮那兒學來的「職業性」的微笑,用同樣的聲調,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客人住進來,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緊張的情緒。我好像舞台下的一個觀眾,在看一幕沒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戲。散場時,我會毫不猶豫,漠不關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後門,冷空氣立刻包圍住我,一天的疲勞,彷彿在冷風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緊風衣——
  
  「嗨!貝迪!」有人喚我,同時,有雙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頭看一看,竟是那個討厭的呂緯,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麼事?」我臉上帶著令冰冰的表情說。
  
  「下班嘛,一起走出來,有什麼事呢?」他說,「我記得你最初不是這麼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
  
  我不響,加快了腳步往車站走,呂緯這傢伙胡言亂語的,不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
  
  「有點冷,我們到前面去吃點消夜,怎樣?」他看看我。
  
  「不!謝謝!」我眼也不抬。
  
  「不去就不去。」他停下來,過一陣又說,「再見了!」
  
  我有點奇怪,他竟肯這麼輕鬆地放過我,難道有什麼原因?平日面對著他那雙貪婪的眼睛,如果不是那麼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麼過。走到車站,我怔一怔,原來這樣,我明白呂緯不跟過來的原因了,是那高高又和善的男孩站在那兒。
  
  「你走得真快,我記得我比你先走!」我微笑著說。
  
  「路上沒有人糾纏你吧!」他說。
  
  我臉有點紅,原來,剛才呂緯的無賴他都看到了。他——啊!我多糊塗,同事一個月來,我竟沒有問起他的名字,當然,我太忙也是原因。
  
  「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很好笑,是吧!」我說。
  
  「名字對我並不重要——」他皺皺眉。「我叫陳柏光!」
  
  「沒有名字會不重要?」我聳聳肩。「至少代表你!」
  
  「好吧!隨你怎麼說。」公共汽車來了,我們一起擠上去。「和女孩辯論是最笨的行為!」
  
  「為什麼?聽你口氣,你很看不起女孩子。」我歪著頭。
  
  「不是看不起,是——」他停一停,笑了起來,「好了,我認輸,你一整天對客人說那麼多話還不夠?」
  
  「哎——別提客人,令人頭痛!」我搖頭。
  
  公共汽車開過一站又一站,已到了天橋,再過兩站我就得下車,改坐三路車回家。
  
  「李妮說你做得挺不錯。」柏光說,「不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是嗎?」我有點得意。
  
  「別得意!」車停在火車站前,他拖著我一起下車。「李妮的誇獎,你可要小心!」
  
  「什麼意思?」我看著他。「你好像對李妮有成見!」
  
  「成見倒沒有,只是很瞭解她!」他說,「我和李妮以前也同過事,她嫉妒心非常強!」
  
  「她不可能嫉妒我,她是主任!」我回答說。
  
  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家牛肉麵店,提議:
  
  「吃碗牛肉麵,怎樣?各付各的賬,我不請你!」
  
  我想了想,他是個很風趣的男孩,而且,「李妮」這題目還沒談完,我肚子也有些餓,何不答應他呢?
  
  「好吧!」我說,「你不請我,我就進去!」
  
  「你們這些小女孩的心理都是一樣!」他搖搖頭。
  
  「什麼小女孩的心理?」我坐下來,頗不服氣,「老氣橫秋的,你以為你多大?」
  
  「多大?做你大哥綽綽有餘!」他吩咐了侍者,然後說。
  
  「這是你們這些小男孩的心理,一心想做大哥哥!」我學著他的口氣。
  
  「好吧!鬥不過你,算你厲害!」他歎口氣,「別的不說,離開學校,服完兵役,我已做了五年事!」
  
  「五年?」我伸出手掌,不肯置信地說,「我以為你剛畢業。」
  
  「以為!」他搖搖頭。「剛出校門時什麼事都是我想,我以為,就不肯面對現實。一個十足的小土蛋!」
  
  「好!你罵人!」我不當真地說。
  
  「不是罵你,是替你擔心!」他再歎口氣。
  
  「替我擔心?」我睜大眼睛。「我又沒有什麼危險!」
  
  「你的危險是你看不見的,那最可怕!」他說。
  
  「別嚇我好不好?」我正經起來,他說的是真,是假?
  
  「其實——也沒什麼。」他改變口氣,「全看你自己!」
  
  「什麼意思?你的話真難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會懂的!」他說,低下頭來開始吃麵。
  
  我拿起筷子,也開始吃,一邊吃一邊想。公司裡的同事,櫃檯就二十幾個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沒有人和我扯得上關係,更不用說危險了。如果硬要說,只有一個呂緯,但是,他只有點賴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開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覺得很暖和,也有一陣滿足的感覺。剛才的問題已經拋向腦後,不必為不懂的事傷腦筋,我已經夠忙了!
  
  「難道我們會一直這樣忙下去?」我問。
  
  「過了聖誕節會好,淡季一開始,你會每天坐在櫃檯邊打瞌睡。」他說。
  
  走到三路車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說,「再見,我坐十五路!」
  
  我也揮揮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聖誕節過後就是淡季,無論我會不會在櫃檯邊打瞌睡,至少我不會那麼忙,我企望著淡季早早來臨。
  
  像這忙碌的一個月裡,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給辛寫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許多自己的事嗎?
  
  聖誕節一過,海外遊客紛紛歸國,台北的闊佬們也回到他們的公司、店舖裡,計算這一年裡滾進荷包的鈔票,酒店的業務突然清淡起來。
  
  忙慣了的我,一閒下來竟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在,櫃檯前再沒有成群結隊、閃動著驚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張高腳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卻懶洋洋的,有無所適從的感覺。
  
  李妮坐在辦公室裡——平日她不必出來「站」櫃檯的。陳柏光躲在櫃檯下看書,左邊的幾個出納無聊地翻著抽屜,弄得那些零星鎳幣不斷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單調而枯燥。最右邊兩個管郵票和問訊的小姐,低聲在談天,我的夥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呂緯,出神地呆望著手指。突然間,我有一種無法忍耐的煩躁,是這沉悶的空氣引起的。
  
  我用圓珠筆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櫃檯上,像要把那陣煩躁從筆尖趕走,沒有人注意我,櫃檯那麼長,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呂緯。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審視而不帶輕浮的眼光凝視我。
  
  「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他說,「第一天見到你,我以為能看透你,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看看他——我從不看他,甚至有些討厭他,討厭他那油腔滑調,討厭他那輕浮的笑容,討厭他那似乎什麼都懂的臉。但是,今天他的語氣很特別,顯得有些誠懇。
  
  「世界上沒有誰能一眼看透另一個人!」我不怎麼熱心地說。
  
  「不,有些女孩很膚淺,你會一眼看透她。」他搖搖頭。「你不是,你是那種看來似乎膚淺、幼稚,卻又頗有內涵的女孩!」
  
  我開始驚訝,我一向不放在眼裡的呂緯,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我對你也——幾乎看走了眼!」我開始有了笑意。這麼無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很壞?」他看著我。
  
  「不是壞,是討厭!」我笑了起來。「大家都剛從大學裡出來,沒有社會經驗一就是說沒在人堆裡打過滾,我們都好像同學一樣,我不以為有壞人!」
  
  「是嗎?」他的樣子有點特別。「你不以為你周圍有壞人,或是以你一個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搖搖頭。「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為我必須在新的、陌生的環境裡學習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說。
  
  「那麼,你以前對我有成見!」他笑著。
  
  「第一次看見你時,你態度惡劣!」我說,「想想看,你怎麼可以問一個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過我的筆在桌上輕輕敲著。
  
  「容易引起誤會,知道嗎?」我好心提醒。
  
  「貝迪,那麼告訴我,那是什麼戒指?現在我們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說。
  
  「沒有必須告訴你的理由!」我不願說。辛和我的事,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
  
  「當然!」他考慮一下,「女孩子總喜歡神秘!」
  
  「你很瞭解女孩?」我問。
  
  他沒說話,情緒顯得有些微的波動。
  
  「我以前有個女朋友,我只能說瞭解她!」他緩慢地說。
  
  「現在呢?」我問。他竟會告訴我女朋友的事,看來,我以前的確誤解他了。
  
  「現在分開了,因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點黯然。
  
  「這——並不是理由啊!」我小聲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選為王妃,為什麼會分開?
  
  「這個——其實是我不好!」他說。
  
  「我不懂,呂緯!」我搖搖頭。
  
  「以前,她很喜歡我,但是我——嫌她環境不好,她只有一個母親,替人洗衣服。」他帶著冷漠的神色說,「老實說,我有點看不起她,雖然我也喜歡她!」
  
  「這的確是你的錯。」我天真地說,「喜歡的是她個人,又不是喜歡她的母親。」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費學鋼琴,她志向很高,高中畢業時,不知修女用什麼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學音樂,去年,她回來了,我們也曾見面。但是,情形已經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後!」他又說。
  
  「你有自卑感,也有點內疚,是嗎?」我得意地說。
  
  「也許吧!」他說。
  
  「那麼——你們內心的感情呢?」我問。
  
  「我——不知道!」他低下頭,默默走開了。
  
  我心裡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難過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懷疑他對我有什麼企圖嗎,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實,世界上並不是有那麼多壞人,少數人做了點錯事,報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麼多,就很少見登報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勸幾句什麼話,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站著不動。
  
  「哈哆!」一個聲音驚動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遊客,我立刻露出職業笑容,登記他的護照,告訴他房間的價錢,然後,拿一把鑰匙給他。
  
  我低著頭,把客人的姓名和房號登記在一張賬卡上,再把賬卡按手續交給左邊的出納,回到高腳椅時,那客人竟還沒離開。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我問。
  
  「不。」那個禿了頭的胖子,用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我所見到的最美的中國女孩!」
  
  「謝謝!」我再笑笑,純職業性的。
  
  那禿頭滿意地走了。老實說,最初,我曾為這些恭維、讚美私下竊喜。久了,我發覺這些話只是「口頭語」,我不但不再喜歡,反而有「受騙」的感覺。那禿子土頭土腦的,想不到他也會來這一套,美國人到底是美國人!
  
  我不再想這件事,又有幾個客人來拿鑰匙和問一些事情,糊里糊塗地,一上午也就過去了。
  
  在地下室員工餐廳裡吃完午餐,回到櫃檯時,竟意外地忙起來。一個由日本來的旅行團來了,我獨自忙得不亦樂乎——呂緯去吃飯,我們輪流的。最後,李妮總算有良心,在我幾乎把腳都搬上櫃檯的時候,她出來幫忙了。
  
  整整一個鐘頭,我登記護照,寫新賬卡,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寫完一本,另一本護照又推過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所有的東洋佬,正預備鬆一口氣,發覺一個龐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賴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這是服務禮貌,同時,因為他早上來時特別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國南方土音,使我記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驚喜地望著我。「你記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麼稱呼?」
  
  「貝迪!」我簡單地說。其實,我胸前掛有名牌。
  
  「哦!貝迪,美麗的名字!」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提高聲音,「我今晚可以請你共進晚餐嗎?」
  
  我呆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國人,那麼美國人未免太魯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說,「我還要工作!」
  
  這禿子並沒有氣餒的樣子,我發覺左邊的出納、右邊的陳柏光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呂緯,都在注視我。
  
  「那麼,下班後呢?我能等!」他再說。我從沒有過這麼難堪的時候,眾目睽睽下,竟有態度這樣惡劣的半百老頭來糾纏,他們會把我怎麼看?我該怎麼辦?我記得服務條例中寫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該怎麼辦?
  
  「很抱歉,我——今天沒空!」呆了半天,我終於說。
  
  「啊!不要緊,不要緊。」他接連地說,「我有很多時間,我會在台灣住很久!」
  
  我覺得全身發冷,手腳都抖起來,這禿子,他要做什麼?很多時間,他以為我真會理他?
  
  我臉上顯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臉,坐下來。禿子還不走,我真想拿個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難看的禿頭。
  
  「貝迪,讓我告訴你。」他涎著臉傻笑,「我在德克薩斯州有個大牧場,有幾千頭牛,還有十幾個油井。我的銀行股票,是股東中第二位,我在棕櫚泉和邁阿密都有別墅,在紐約有一間觀光酒店,比你們這兒還大,還有,在華爾街有一間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實在無法忍耐了,他說這些做什麼,我會希罕?他以為我貝迪是什麼人?這種有錢的半百老頭,兒子恐怕都比我大,還不自量地胡扯。
  
  「謝謝你告訴我那麼多事情。」我冷冷地說,「但這些事與我無關,你應該對你太太或兒子去說!」
  
  左邊的出納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來了,臉上有份難以形容的神情。
  
  「貝迪,你別誤會。」禿子發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兒子都大了,離開了我。老實說,我這次到東方來——」
  
  「請你別再說下去!」我漲紅了臉大聲制止,我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那會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這時才發覺,櫃檯裡面不只我一個人,那麼多雙眼睛望著他!這禿子居然也會臉紅害羞,他悄悄地揮一揮手,說:「以後再談!」
  
  他終於走開了。我像被關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來的人,長長吁一口氣,哪曉得,四面竟爆出一陣笑聲。
  
  「哈!貝迪遇見財神爺了!」陳柏光第一個說。
  
  「有牧場,油井,酒店,公司,銀行股票,還有別墅,我的天,億萬富翁嘛!只要我們貝迪點頭,立刻就是億萬富婆,不必站在這兒挨時間了!」一個出納說。
  
  我的臉漲得通紅,心中充滿了氣憤、羞辱和委屈,那老禿子,就算他的財產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分辯,我幾乎想哭了!
  
  「喂!你們別這樣捉弄人行不行?」呂緯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能擔保以後不會碰上同樣的情形?」
  
  「哼!呂緯竟裝起好人來了!」李妮冷哼一聲,走進辦公室。
  
  「我們怎麼會遇到這情形?我們又不是櫃檯之花,人家不會覺得我們是最美的中國女孩!」剛才講話的出納又說。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從沒得罪過她,為什麼她這樣對我?這出納好像叫——葉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卻這麼尖刻地攻擊我,有原因嗎?
  
  別人看葉雅莉的話不對勁,都轉開頭去不再出聲,另一個出納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葉雅莉。但是,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計較的,第一,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第二,我問心無愧,行得穩坐得正,老禿子的錢絕打不動我,我何必跟她計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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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19:26 |只看該作者
  我低下頭,慢慢整理剛才那個日本旅行團的名單,心裡卻亂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學生,給人當作花瓶似的,老禿頭臨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樣,真令我噁心,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為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閒時是花瓶,忙碌時做機器,爸不贊成我做這種工作,但這份薪水——弟妹的學費,家中大部分的生活開支,我們需要它!
  
  爸媽不止一次對我露出帶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麼?爸年紀大了,不能再兼差,我們必須在現實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廳那種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來,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邊沒有火坑,或許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會平安無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陽光!
  
  人的慣性很強,我早已習慣那慘淡的燈光,那冷氣夾著地板蠟的氣味,回到家裡,有時還不習慣呢!
  
  「想什麼?貝迪,別在那兒生悶氣!」呂緯小聲說。
  
  「沒什麼。」我抬起頭。「也沒生悶氣,因為不值得!」
  
  「的確不值得,葉雅莉只是嫉妒!」他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發覺,呂緯倒是個誠懇的朋友,剛才連陳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維護我。想到陳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當大哥哥,想不到他會這樣,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時,哪曉得他也正在看我,臉上有種難解的、奇異的笑容。他目光銳利,彷彿能看透我。我立刻扭開臉,抑制住心的劇跳,裝出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神態。經過剛才的一陣子不愉快,櫃檯裡顯得更寂靜了,寂靜中帶著淡淡的火藥味。我雖沒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顯,我是別人的目標。
  
  晚餐以後,更閒得難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來了,我拎著皮包,匆匆從後門走出去。
  
  呂緯沒跟來,他在和李妮談話——其實我倒希望他跟來,至少我能發洩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風一陣陣透過單薄的大衣灌進來。老實說,我早想買件厚大衣,只是總抽不出餘錢,那包薪水袋,被媽媽縝密地分配下來,買件毛衣都不可能。從別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見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懷疑她買得起昂貴的皮鞋!
  
  「貝迪!」一個溫暖的聲音叫著我。
  
  我回頭看,是陳柏光,他那一臉誠懇的笑容,使我沒法對他加以敵視。
  
  「下午生我氣了,是吧!」他說,「我看得出!」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僅不幫我,反而取笑我!」我說。
  
  「我的話應驗了,對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麼話?」我疑惑地皺著眉。
  
  「做久了,你會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對不對?這只是一個開始。」他說。
  
  他的話勾起了我的煩惱,只是開始!
  
  「那麼,我該怎麼辦?」我問。像小孩子問大人。
  
  他在沉思,兩個指頭不斷地摸著鼻樑。
  
  「站穩你的腳步,貝迪!」他嚴肅地說,「站得穩,別人的話打不倒你!」
  
  「別人當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來,「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會真打倒你!」他望著車站的燈光。
  
  「假的也不要,你的話令我難受!」我近乎撒嬌地說。
  
  「好吧!」我們在車站站住。「呂緯下午鬼鬼祟祟地跟你談了很久,談些什麼?」
  
  「他以前女朋友的事。」我無所謂地聳聳肩。「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等你看清他時,已經遲了!」他冷哼一聲。
  
  「怎麼說?」我心中一震。
  
  車來了,我們上去,他說:
  
  「我和他同學四年,太瞭解他,遠離他,貝迪!」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一片迷惘。


  第二章
  
  安靜地過了幾天,居然沒再見到那老禿頭的影子,我不禁暗自慶幸,或者,那瘋狂又魯莽的老傢伙,又找到更美的中國女孩了吧!
  
  櫃檯靜悄悄的,各人連聊天的興致都提不起,冬天就是這樣,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懶洋洋,何況在這慘慘淡淡的燈光下。
  
  門童阿興走過來,他左顧右盼,鬼鬼祟祟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老大不高興。
  
  「貝小姐,有一封你的信!「阿興說。他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發著熱烈企盼的光芒。
  
  「信?拿來!」對這些只知道拍外國闊佬馬屁的小孩,我從來不給好顏色。
  
  他又左右張望了一陣,沒有人在注意我們,然後,迅速把厚厚的信封塞進我手裡,一溜煙跑了。
  
  我正在疑惑,會是哪個冒失鬼同學忘了我家的地址,把信寫到酒店來?!但那信封令我吃了一驚,不是明明印著酒店名字嗎?
  
  我開始劇烈的心跳,一定是封肉麻的情書了,阿興拿來的,不知道老禿頭給他幾塊美金的小費。我不想看信,但那厚厚的一大疊,除了「我有牧場、油井、股票、酒店之外」,還會說些什麼呢?我控制不了強烈的好奇心,悄悄撕開信封——
  
  天!綠綠的一大疊,那不是信,而是美金!我的心一沉,像小偷似的把信封藏入櫃檯的抽屜裡,四面望望,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沒有注意我。
  
  我的心幾乎從口腔裡跳出來。我再悄悄打開信封,那百元面額的美鈔,整整二十張,合起台幣來整整八萬塊。八萬塊!我一生中從沒有見過這樣多的錢,這時竟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出聲,只要我對老禿子點頭,這就是我的了,以後我還會有更多,多千萬倍的錢——但是,這是卑賤的。可恥的出賣自己,即使我不是個大學生,我是個忠誠的教徒,我是個知恥的中華兒女,我永遠不會這麼做!
  
  「你在於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呂緯在旁邊問。
  
  我整一整思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沒什麼,日光燈下誰不顯得蒼白?」我說。
  
  呂緯不再理我,又專心看起他那本詹姆土龐德翻譯小說。
  
  我的心又混亂,又惶惑,這兩千美金必須馬上送回去,一分鐘都不能留在我這兒,免得老禿子自作多情。但是,怎麼送回去?老禿子住在十樓,一個女孩子,尤其本身是酒店裡的職員,跑到客人的房間去,將給人家怎麼說?沒有事也說成有事。倉促中,我沒法考慮那麼多,我拿著信封,走到陳柏光旁邊。
  
  「陳柏光,我有點事——想要你幫忙!」我說。
  
  柏光看看我,顯得很驚訝,他說:
  
  「說吧!只要不是叫我去打架。」
  
  「我——」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剛才阿興送來一封寫著我名字的信,打開來是——美金,兩千塊!」我壓低了聲音,我實在不能讓任何人聽到。「是十樓那個老禿子的。」
  
  柏光不再笑了,皺著眉神情凝重。
  
  「你打算要我怎麼幫你?兩千美金不是小數目!」
  
  「我想——」我毫不猶豫。「你替我去還給他!」
  
  他臉上的神色鬆弛下來,又隱隱帶著笑意。
  
  「我很樂意替你做這件事!」他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我總算沒看錯你!」
  
  他拿著信封,大踏步走出去。
  
  我心中的大石移開了,整個人輕鬆下來,我該引以自豪,這年頭不為重金所動的人畢竟不多!
  
  回到高腳椅上,我開始眼巴巴地注視著電梯,我要等柏光帶消息回來。
  
  「我知道你有事,和陳柏光嘰咕了些什麼?」呂緯問。「神秘兮兮的,陳柏光現在又去哪裡了?」
  
  「你真多事,什麼都知道!」我白了他一眼。
  
  「我只喜歡知道你的事!」呂緯說得好明顯,但態度有些怪。
  
  我沉默了。到這裡來做事,我最擔心的是遇見感情上的事。我撫摸著辛送給我的戒指,不住地警告自己,在感情上,我已不再是個自由人了!
  
  電梯從十樓回到櫃檯前,柏光從裡面走出來,手上已沒有那封,我早知道,他是會把這件事辦好的。
  
  「怎麼樣?」我跟他回他的座位。
  
  「我對他說:『你即使把全世界搬來,也買不到貝迪心』,然後把信封還給他,並讓他把錢數一遍!」他說。
  
  「那麼,他怎樣呢?」我急急地追問。
  
  「他嗎?」柏光看著我,笑了起來,「他幾乎哭了出來!」
  
  「你缺德,人家至少五十歲了!」我輕鬆地走回座位。
  
  不到一小時,阿興搬著老禿頭的行李,和老禿頭一起下來。老禿頭的神情真像快哭了一樣,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發地辦著退房手續。我很想安慰他兩句,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矛盾,但總開不了口,更怕又惹麻煩。一切手續辦完,他沉著聲音說:
  
  「再見,希望能再見到你!」
  
  「再見!」我真心地對他笑。像女兒對爸爸,他的年紀,不正和爸爸差不多嗎?
  
  他要走又像捨不得,我又開始警惕,並暗暗看柏光,後者正在注意我們。我安心一點,必要時,我知道他會來解圍的。
  
  「這個你拿著,作個紀念吧!」他終於從西裝上取下一枚徽章遞給我。「我現在知道我的伴侶不在東方,我得回國去!」
  
  這不是錢,更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只是個紀念章,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接住了。
  
  「這是我屬下所有機構的徽章,這一枚總裁的,你留著,等你有機會到美國,看見有這徽章的地方,你進去,你可以得到任何你需要的幫助!」他顯得很驕傲似地說。
  
  我呆一下,想不到這枚小小的東西也有那麼大的力量,我想還給他,他已轉身走出去,連讓我說謝謝的機會都沒有。
  
  「怎麼樣?」柏光悄悄過來問我。
  
  「沒什麼,他總算想通了!」我笑笑,收起徽章。即使這小徽章真有這麼大的力量,我也不會用上,因為我永遠不會去美國,我等待的,是辛的學成歸國。
  
  「美國人雖然幼稚,魯莽,也有豁達的一面!」柏光說。
  
  阿興匆匆從外面進來,經理不在,他不必像老鼠一樣地躲著。跑到我跟前,他大聲說:
  
  「貝小姐,你真傻,賴特先生是一等一的富翁啊!」
  
  「阿興,少多嘴!」柏光阻止他。
  
  他很怕柏光,心中卻藏不住話,圓圓的臉漲得通紅。由於他的聲音,櫃檯所有的職員都注意我們了。
  
  「賴特先生說,剛才那信封裡是兩千美金,送給貝迪小姐當見面禮的,貝小姐不要,真是——」阿興又說。
  
  立刻,我敏感地察覺到四周驚訝,不信,羨慕的眼光,使我窘得難受,卻也使我覺得驕傲。
  
  「真的?阿興!」呂緯問。
  
  「當然,兩千美金是我交給貝小姐的,賴特先生說,是陳先生送回去的!」阿興得意地說。
  
  呂緯看看我,又看看陳柏光,臉上神情很奇特。
  
  我聽見四周議論紛紛,我不再理會,這件事已經結束,在我良心上,我覺得做得對!
  
  一件事結束,常常引起另一件事開始。
  
  很自然的,我跟呂緯接近起來。
  
  也許是我對他印象的改變,也許我們是工作上的搭檔,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變得無話不談。在我,總覺得大家都是年輕人,好像學校裡的同學一樣,在一起吃吃消夜,休假時看場電影,下班時一起回家,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時,我甚至會不當他是男孩子,把辛在美國的點點滴滴告訴他,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我當他是自己的兄弟一樣看待。
  
  對於這件事,陳柏光始終不置一詞,用旁觀者的態度,冷冷地看著我們。我知道他對呂緯有成見,但是,人與人之間不經過接觸,怎能瞭解呢?我很想找個機會向他解釋呂緯並不壞,看來,是他不給我機會。
  
  另一件奇怪的事,那曾經尖刻攻擊過我的葉雅莉,忽然一反常態,自動對我表示友善,而且友善得過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有原因,但我不計較這些,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貝迪,趁現在沒有客人,我們吃飯去!」雅莉說。
  
  我向呂緯交代一聲——職務上的,隨著雅莉走向地下室。正當吃飯的時間,餐廳中的人相當多,都是些不同部門,認得面孔而不打招呼的。在酒店裡的職員,真是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各餐廳中有男侍者、女侍者,有大師傅,有清潔工人,旅館部也有男女侍者,惟一可以分辨身份職務的,就是那身制服。
  
  在所有人眼中,櫃檯的職員高人一等,學歷不說,男的穿西裝,女的穿旗袍,已是令人側目。所以,當我和雅莉走進餐廳,時,所有的眼光都對著我們。
  
  當初,我曾為這些注視而窘迫過,如今,我也學會了仰著頭,把眼光抬得高高的——其實,我一點也沒存輕視他們的心理,只求避開那些視線而已。
  
  我們在角落上找到兩個位子,一人捧一個餐盤過去,開始迅速地吃那已不再熱的飯菜。
  
  「貝迪,有件事——呂緯跟你提過沒有?」雅莉突然問,她的語氣有些猶豫。
  
  「沒有,什麼事?」我有點奇怪。呂緯平日也很少和她說話,難道還有什麼關係?
  
  「沒提起——」她皺著眉,感到有些意外。「怎麼可能?」
  
  「到底什麼事?雅莉,你告訴我也是一樣嘛!」我說。
  
  「好吧!」她喝口湯,說,「關於賬的事!」
  
  「賬?我不管錢呀?」我小聲叫起來。
  
  她立刻用手壓住我,很神秘的樣子,好像怕人聽到。
  
  「小聲些!」她說,「這是——對我們大家都好的事!」
  
  「對我們大家都好?」我充滿疑惑,公司的賬怎麼可能對大家都好?除非——貪污,我的心一陣收縮。
  
  「是的。」她興致勃勃,「每人最少可以分到五塊美金一天,你算算,比我們的正薪水還多!」
  
  我盡量把頭壓得更低,我已聽見那貪婪的聲音,不敢再看那貪婪的臉。我並不是自以為清高,更不是不愛錢——世界上誰「真」不愛錢呢?我只是怕,也不敢要不該我得的錢。
  
  「我知道你會害怕,但是,沒有人會查得出!」她更得意。「呂緯和你,加上我和阿咪四個人合作,天衣無縫!」
  
  我很想告訴她天下沒有紙能包住火,但是,我突然警覺我所處的完全是被動地位,我生平第一次這麼聰明。你想想,雅莉剛才問呂緯有沒有提起,顯然呂緯已經與她們合作,四個人裡只剩下我,如果我不答應——我不知道後果會怎樣。我自信沒有告發的勇氣,因為我沒證據,公司也不會一次開除他們三個人,我已知道他們的秘密,我不知道我還有哪條路可走。
  
  我的手心直冒冷汗,爸爸窮困一生,有多窮就有多清白。我這初出茅廬的大女兒,難道要替他蒙上污點?不答應他們勢必不行——除非我辭職離開。我心裡矛盾極了!
  
  「那麼——要我怎樣?」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
  
  「簡單極了!」她的聲音充滿興奮,和我完全相反。「有些客人你不必填賬卡,搬出的時候我和阿咪收錢!」
  
  「行嗎?」我開始發抖,我的良心感到極度不安。「公司不是蒙受了很大損失?」
  
  「公司!」她不屑地嗤之以鼻,「公司算什麼?它也不在乎這一點小錢。再說,你沒做過,不知道,做酒店這一行的,從上到下,誰不這樣!」
  
  「我——不明白!」我放下筷子,偷看她一眼。
  
  貪婪的慾望,金錢的引誘,使她的臉變得陌生。我忽然想起老禿子,如果把我換成她——不,我不能這麼想,人都有缺點,有弱點,沒有十全十美,我只是在這方面比較堅強而已。
  
  「還不明白,」她靠近我。「你知道餐廳、夜總會的出納每天撈多少?侍者又撈多少?還有,我們的經理,會計主任,你以為他們不撈?不撈小錢倒是真的!」
  
  我暗對自己搖搖頭,美麗堂皇的酒店,裡面竟是這樣黑暗——自然,沒有陽光的地方,哪能光明?
  
  「還有,管房間的那些RoomBoy,比什麼人都肥,他們替客人拉皮條,介紹女人,抽取佣金!」她再說。
  
  「別說了!」我感到忍不住的噁心,我以為好的工作地方,竟是——唉!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它!「我們回去吧!」
  
  雅莉有些失望地看看我,她失望是由於我並不是她的同類,我再一次覺得,我不是屬於這裡的。
  
  「貝迪,以你這樣的死心眼兒,在這裡是混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你太嫩!」雅莉像是嘲弄,又像是好意地說。
  
  我知道,老實說,我並不想混出什麼名堂。我只求安安分分地工作,每月有一定的收入貼補家用,對我來說,就感到滿足了。我的希望並不是在這兒爭權奪利,我只等辛能快些回來,弟弟大學快些畢業,我的責任也就完了!
  
  「我要從——幾時開始?」我問。
  
  「幾時?」她笑笑,「當然回去就找機會咯!」
  
  回到櫃檯,我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的不自然,彷彿大家都看出我的秘密了,對著若無其事、隨時投來詢問眼光的雅莉,一方面佩服,一方面也害怕自己陷得更深。
  
  呂緯吃完飯回來,我抓著機會問他。
  
  「雅莉告訴了我,你是——拖我下水?」我壓低聲音。
  
  呂緯毫不在乎地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是拖你下水,是分你一杯羹,還不感謝我?」他說。
  
  「被發現了我們一起完蛋!」我歎口氣。
  
  「不發現我們一起肥!」他笑。
  
  一個客人進來,我的心跳得好厲害,似乎面臨著最大的考驗。我的手開始發抖,職業性的微笑也變得不自然,我怕我會突然昏倒。
  
  客人站在我面前,我抽出一張賬卡,又拿出一本簿子,我矛盾得不知該登記賬卡還是簿子。下意識看雅莉,她對我鼓勵又像威脅地笑笑,我咬緊了牙齒,把客人的名字寫在簿子上。
  
  客人終於上了電梯,我鬆了口氣。
  
  「你做得很老練嘛!貝迪!」呂緯打趣著說。
  
  我悶聲不響地走向一邊,我知道,這只是一個起點,我邁了第一步,就永遠無法抽身了。陳柏光說我身邊有危險,看來,他是對的。
  
  「今天下班去喜臨消夜,我請客,算是慶祝,怎樣?」呂緯涎著臉說。
  
  我搖搖頭,沒有消夜的心緒,我已在為我逐漸沉淪的靈魂而擔憂!我比許多人好一點,因為,許多人從不為靈魂的事擔憂,他們想的只是錢,名譽,地位——
  
  我的「私房錢」慢慢多起來,多得可以買一件,不,三件、四件厚大衣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買,我把那些錢鎖在房中的寫字檯裡,如果我拿這些錢買了大衣,我能得到一時的喜樂。可是,我的良心永遠蒙上陰影,我在等待,等待一天能找到合適的運用這「不義」之財的方法。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撲鼻的嫩草,新泥的氣味,告訴我春天確確實實到了。我雀躍著,又過了一年,不是嗎?辛的歸期又近一些,弟弟也快要畢業了。
  
  忙碌,隨著春天的影子,悄悄掩近,等我警覺時,已是一大串透不過氣的日子以後了。
  
  可是,忙碌和我「私房錢」的增加成正比,越忙,錢越多。我聽見呂緯、雅莉和阿咪的笑聲更加響亮,我的心靈的負擔也就更重了!
  
  一件令人尷尬的事,突然降臨到我身上。
  
  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忙碌地工作著,打發走面前所有的客人,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的、有些害羞、有些憂鬱的漂亮男孩子站在我面前。
  
  「需要我幫忙嗎?」我用英文說。直覺地,我認為他的氣質不像美國人,像來自歐洲,或者德國吧!
  
  「不,我是七三三房的客人,」他用發音生硬卻純熟的英語說,「我只是——在這兒站站!」
  
  我禮貌地笑笑,卻有些兒不自在。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不明顯地用視線追尋我。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他要什麼?我低著頭,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心中有一份微妙的、下意識的得意情緒,就像當年在學校辛追求我時一樣。女人永遠是女人,能引起漂亮男孩的注視,永遠是女人的驕傲,那顯示出我的吸引力呀!
  
  我完全沒有背叛辛的意思——自然,這年輕人的注視並沒嚴重到「背叛」的程度,我只是——有些得意!
  
  「貝迪,這七三三已經看了你三天,只是你在忙,沒注意!」呂緯微帶著些醋意說。他乾脆叫他七三三!
  
  「別胡扯!」我微笑著說。又看了那年輕人一眼,我看他時,他的視線立刻逃開了。
  
  他的確是個少見的漂亮男孩,平日只在銀幕上能見到,但男明星沒有他良好的氣質和修養,他那些微帶憂鬱的氣質,有歐洲貴族的味道!
  
  「查出來了,貝迪!」呂緯小聲說,他手上拿著一張房客登記表。「威廉,路——什麼,怪名字,怪拼音,念不出來,是德國漢堡人,二十七歲,是路——什麼公司遠東區總經理——這公司名字和他的姓一樣,一定是他家族開的公司!」
  
  「你在說誰呀!」我故意冷冷地。
  
  「七三三,看來,他對你挺有意思的!」他笑著說。
  
  「你以為我呢?」我白他一眼。
  
  「自然,你有辛,那個世界上誰也比不上,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呂緯嬉皮笑臉。
  
  「呂緯!」我叫。臉上的神色變了,呂緯的話實在太離譜,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
  
  呂緯呆了一下,放下房客登記表,顯得有點訕訕的,但他不失為一個善於察顏觀色、頭腦靈活的人。
  
  「我在跟你開玩笑,別生氣,」他說,「看,那個七三三在看我們了!」
  
  我不再理他,懊惱地坐下來,什麼七三三,關我什麼事?抬起頭,又碰見那害羞的眼光,心中的懊惱消失了。那是親切的、善意的、友好的眼光,而且又蘊含著一些什麼,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人家說德國人最驕傲,優越感最重,但這個叫威廉的七三三卻完全不同,我下意識再笑一笑。
  
  哪曉得,他竟走過來,站在面前。我們只距離三尺寬的櫃檯,我感到心慌意亂,不曉得怎麼辦好。
  
  「我是威廉?路布霍次,」他開始自我介紹,年輕的臉上,透出陣陣紅暈,男孩子也臉紅呀。「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貝迪!」我指指胸前名牌,不自然地看看一邊的呂緯。
  
  「貝迪!」他念了幾遍,彷彿把這兩個字從嘴裡吞到了肚子裡。
  
  「第一次到台灣?」我問。半年的酒店工作,已經使我能很圓滑應付了。
  
  「不,來過許多次,第一次住這酒店,」他笑笑,左邊有個深深的酒窩,很孩子氣卻絕不娘娘腔。「也第一次看到像你這樣的東方女孩!」
  
  「像我這樣的東方女孩?」我不懂,我到底和別人有什麼不同,以前老禿頭也這樣說過,現在是這七三三。
  
  「是的,你——很特別,」他認真地點點頭。「特別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見你,而且-一你以乎不該屬於這裡!」
  
  我心中一動,他的話雖跟老禿頭意思差不多,但悅耳的程度天差地遠。他說我不該屬於這裡,這也是我的感覺,他——竟和我有同感?
  
  「那麼,我該屬於哪裡?」我笑笑。
  
  「我說不出,」他搖搖頭。「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或者是深山幽谷,或者是沒人煙的地方——不,你該屬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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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出聲來,二十七歲,在我們中國男孩來說,已必須裝得老成持重的樣子,這七三三,天真得像孩子!
  
  「你很愛幻想,是吧」我打斷他的話。
  
  「不是幻想!」他臉紅了,紅得很厲害。「你知道,平日我不善言談,或者說得不對,再加上我的英語不十分好,也許表達不出意思!」
  
  「對不起,我不是說這個!」我收斂起笑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國女孩,並不特別!」
  
  又有一堆人進來,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我開始忙碌,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沉默地站在一邊,臉上是深思的神情,我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者是我剛才的話。但是,我心中隱隱覺得,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否則,將是無盡的煩惱。
  
  忙完一陣,那帶憂鬱氣質的七三三已經離去,自然,他來台北有他的事情。我收拾好櫃檯上的凌亂賬卡,心中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那七三三動搖了我對辛的感情?我絕不以為這樣,我只是有些心動,有些驕傲,有些虛榮——
  
  「請問,哪一位是貝迪小姐!」一個低沉的、畏縮的、怯怯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我是貝迪,什麼事?」我問。
  
  前面站著一個蒼白的,瘦削的,卻長得相當清秀的男孩,他穿著服務生的制服,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他看來是個標準的學生型男孩,很惹人好感。
  
  他的視線從低垂著的眼瞼下射上來,看我一眼,說:
  
  「鍾經理在樓上總辦公廳要見你!」
  
  我吃了一驚,無暇再分析這男孩的一切,經理要見我?有什麼事?莫非我們合作的賬——
  
  「好,我就去!」我強抑.住紊亂的思緒,打發走那個男孩。「呂緯,經理找我,你想會不會出事?」
  
  呂緯愣了一陣,經理平日很少單獨召見職員的。
  
  「不可能吧!」他說,「你鎮定一點。」
  
  我點點頭,不鎮定一點也沒辦法,誰叫我做了虧心事?雖然並不是我情願的,我總是合夥人。硬著頭皮走上二樓,心跳的聲音自己能聽見。我敲敲經理室的門,裡面傳出冷冷的應聲。
  
  「鍾經理,找我嗎?」我怯怯地說。
  
  經理還是那副模樣,冷得像座冰山。他銳利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陣,才慢慢說:「據我的觀察和各方面的反應,你的工作成績不錯,很努力,很負責,只是經驗不夠!」
  
  我的心忐忑不安,經理叫我來,是為了要嘉獎一番?
  
  「據說,在櫃檯上,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煩?」他問。
  
  我的臉紅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我不瞭解,他是關心還是不滿——
  
  「你別緊張,對一個好職員,我一向很關心,如果你有困難,可以提出來!」
  
  我感激地點點頭,冷漠嚴肅的經理,看來倒還有人情味。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麻煩,」我慢慢地說,「有些客人喜歡開玩笑,有時——過分些!」我想起老禿子,我明白絕不是開玩笑,我卻不得不這麼說。
  
  「是嗎?」經理似乎不肯相信。
  
  我點點頭,如果他不相信,何必問我,又做出關懷的樣子?
  
  「有人說你對客人過分親熱,是真的嗎?」他說。
  
  「我——」我全身一震,講不出話來。
  
  「你如果對他們過分親熱,他們會誤會你的意思,」他停了停,說,「據說還有送錢給你的!」
  
  我臉色變了,這是什麼「關懷」?我寧願說「質問」!
  
  「這是——誰說的?他——造謠!」我顫抖著,軟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淚來。
  
  我只是覺得委屈,無法忍受的委屈。
  
  「你別管誰說的,我想,說這話的人也不見得是完全造謠吧,為什麼他不造別人的謠呢?」經理尖刻地說。
  
  「這是惡意的,卑鄙的背後傷人!」我忍不住說。
  
  「別這麼激動,貝迪,」經理一副冷漠的神態。「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早說過你是經驗不足,你只要以後多注意一下,別人即使背後中傷,也奈何不了你,是嗎?」
  
  我覺得憋了一肚氣,還說不是責備?明明是警告我,還要裝出討好的偽善面孔。我開始明白,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瓏?
  
  「是的!」我深深吸一口氣,收住眼淚,不再看他。
  
  「同時,我希望以後不要聽到類似的話!」他再說。
  
  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奪門而逃,再也不回這個地方。但是,我站得那麼直,那麼穩,彷彿腳下生了根,我無法和金錢對抗;父母,弟妹的影子圍繞著我,我無法硬著心腸置他們於不顧。
  
  惡意中傷,造謠,侮辱,都來吧!我相信,我能忍耐下去,這些和金錢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呢?
  
  模模糊糊地走出經理室,帶著一些心靈上的傷痕。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到櫃檯去,那裡有一個背後造謠的人,但是,誰呢?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每個人似乎都不可能,李妮是上司,沒理由造下屬的謠;呂緯、雅莉、阿咪是我的「合夥人」,更不可能,大家在利益上的關係是那麼密切,對嗎?陳柏光,我不會懷疑他,他是櫃檯惟一的君子。管郵件的兩人更不會了,除了打招呼,我們平日連話都沒講過,那麼,誰呢?
  
  我轉一個彎,撞在一個人身上,立刻,我從迷糊中清醒過來,我急促胡亂地說:「對不起,我沒看見,我——」
  
  我怔住了,被我撞著的竟是剛才來叫我的那個臉色蒼白、瘦削的服務生。站得那麼近,我又看到他臉上那份落寞和失意的神色,我幾乎沒見過比他臉上神色更深沉的人,幾乎是立刻,我忘了自己的事,對他生出一種奇妙的同情。
  
  「不要緊,貝小姐!」他低著頭,沉著聲音說,
  
  我站住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很不快樂,是嗎?」我問。
  
  「我生下的時候,上帝忘記把快樂賜給我!」他說。
  
  「你是基督徒,是嗎?」我興奮起來,「我也是!」
  
  「是又怎樣?」他臉上掠過一絲不屑。「我是個服務生!」
  
  「服務生並不可恥,你將來可以升級!」我說。
  
  「升級!」他冷冷哼了一聲,「如果你夢想升級,是你對這裡的環境不瞭解!」
  
  「我不懂,為什麼你每句話都充滿了憤世嫉俗的味道?」我好奇地問。。
  
  他看看我,黑眸中光一閃。
  
  「你懂嗎?你是酒店裡人人羨慕的櫃檯職員,你的工作成績又最好,你的同事每個人都和你相處得很融洽。但是,有人背後造你謠,告你狀,你懂嗎?」他說。我呆住了,他是誰?他說些什麼?他的口吻不像個普通的服務生,他——什麼都知道?
  
  「你——都知道,是嗎?」我用生澀的口吻說。
  
  「要想都知道並不難,只要冷靜地用你的眼睛。你卻從來沒用過,是吧!」他冷冷地笑。
  
  「誰?告訴我!」我用低啞的聲調說。
  
  他再看我一眼,一字字地說:
  
  「你的搭檔,呂緯!」
  
  我完全怔住了,怎麼回事?我無法置信。
  
  「呂緯——」我喃喃地念著。他轉身走開,我警覺地大叫,「慢著——」
  
  他停下來,還是用那樣一副落寞的、失意的神態站著。
  
  「謝謝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希望你能快樂。」
  
  「鄭蔭!」他說,「別希望,我不會快樂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一個怪人,是嗎?深沉,難測,這樣年輕,像已飽受世間的折磨,變得尖刻而敏感,他說叫——鄭蔭?真是人如其名,他臉色那麼蒼白,像從來沒見過陽光!
  
  我慢慢走下樓,雖然不願卻又不得不回到櫃檯。呂緯正用一雙像很關心的眸子張望著,我幾乎又懷疑鄭蔭的話——鄭蔭沒理由騙我,更沒理由陷害呂緯!
  
  我帶著冷笑走進櫃檯,邁開那一步的時候,我突然作了個決定,暫時不提起這件事,而且,我要裝得高高興興的。
  
  「怎麼樣,有事嗎?」呂緯問。他看來很著急。
  
  雅莉和阿咪也圍過來——並不是關心我,一點也沒有,她們只是關心自己的利益。而且,多少帶著些微妙的幸災樂禍心理。
  
  「沒事!」我淡淡地笑笑。
  
  「那麼經理為什麼叫你?」雅莉不信。
  
  「他說我做得很好,很認真,很負責,」我用緩慢的語調說,「他說希望我繼續這樣!」
  
  「是——嗎?」呂緯說。
  
  他們都顯得有些失望,為什麼失望,我不是他們的合夥人嗎?他們希望我怎樣,嚴重得給開除?
  
  「經理還說,」我又故意說,「我剛出學校,什麼事都沒有經驗,尤其同事之間,好壞不分,往往給人家利用和遭受陷害都不知道,教我要小心!」
  
  「這是什麼意思?」雅莉和呂緯對看一眼。
  
  「誰知道呢?」我攤開雙手,裝得毫不在乎。
  
  我不理他們,自顧自坐在高腳椅上。
  
  「聽說——經理對你上次處理老禿頭的事不滿意,我以為他叫你去是為這件事兒呢!」呂緯說。
  
  「他當然不滿意,」我冷笑一聲,「我應該收下兩千美金,然後轉送給他,對嗎?」
  
  「貝迪,」呂緯懷疑地看看我。「你今天講話好怪!」
  
  「是嗎?」我說,「我在學習怎樣對人!」
  
  有客人來了,我不再理他,總有一天,所有的狐狸都會露出尾巴的,是吧!



  第三章
  
  快下班了,我在整理自己的東西,那個叫威廉的德國人,住七三三房的,又照例站在櫃檯邊。
  
  他在這裡住了差不多一個月,我想,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該辦完了吧!但是,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我心裡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對他,除了公事之外,連一絲笑容都沒有。
  
  可是,一個月來,一有空,他就默默站在櫃檯邊上,不說話,不笑,也沒有作什麼要求,只是用那雙略有羞意、憂鬱而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我,使我不安極了。我雖然不是情癡,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會背叛辛,而且對他——七三三,除了抱著像欣賞明星一樣的態度外,再也沒有其他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是一個職員,我能趕客人走嗎?
  
  他又來了,還是那麼副像有所期待的神色。我低著頭,裝作沒看見,但我心裡的確非常緊張。
  
  「他又來了!」呂緯戲謔說。
  
  我不響,這一個月來,七三三的事傳得整個酒店都知道了,連服務生鄭蔭都問過我,再加上老禿子那兩千美金,給阿興一渲染,我成了酒店所有人注目的對象。大家的眼光似乎覺得,我不是他們的同類,甚至不像地球上的人——地球上的人多半愛錢。我是從另一星球來的。
  
  我不理呂緯,逕自朝陳柏光走去。
  
  「柏光,幫幫忙,我們一起走!」我說。
  
  他捉弄地笑笑,實在很像大哥哥對妹妹。
  
  「為什麼?七三三不錯呀!」他說,「又漂亮,又有情,又有錢,他如果送你,我替你收下!」
  
  「別這樣,柏光,」我懇求說,「大家對我的捉弄還不夠嗎?」
  
  「他明知我不是你男朋友!」柏光笑笑。
  
  「有你在,他不會過來!」我窘迫地說。
  
  「這就是漂亮女孩子的煩惱!」他搖搖頭。「下班我叫你!」
  
  我放心地吁一口氣,回到座位上,但是,反常地,七三三竟筆直朝我走過來。
  
  「貝迪,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他看著我。
  
  我不安地撫著檯面上的大理石,呂緯是不是又會去告我對客人太親熱?我沒法不理他。
  
  「明天我要回東京了,」他有些無奈地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來,我希望——我們能通信!」
  
  「這——」我猶豫著。他明天走,我精神負擔可以減輕了;但是他要求通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卻又不想騙他,他是那種使人不忍心傷害的男孩!
  
  「別猶豫,這是我的地址!」他遞過一張卡片。「我並不奢望你會回信,只希望——你能看我的信就行了!」
  
  我不是鐵石心腸,看見他期望的神情,不由得不點頭,只看他的信,不會傷害到我的呀!
  
  「我知道——我給你添了些麻煩,你在躲避我,」他露出整齊的牙齒笑笑,「以後不會了,我在東京,那麼遠,我的思想,打擾不到你,只是折磨我自己!」
  
  「你——我得告訴你。」我深深吸一口氣,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已經訂了婚!」
  
  「這不是問題!」他毫不覺得遺憾,西方人的想法到底和我們有一段距離。「也不能阻止我。」他看看接班的人來了,說,「你該下班了,我等著明天和你說再見!」
  
  他揮揮手,走進電梯。
  
  不知怎的,我覺得一陣難過,一陣歉疚。從他的話裡,我能明白他的感情,對一個萍水相逢的異國人,這是難能可貴的。我低著頭,甚至忘了背後的接班人!
  
  「他走了吧!貝迪!」柏光說,「發什麼呆呢!」
  
  我怔了怔,拎著皮包隨著他走出去。我們走在黑暗的街上,誰也沒開口,柏光是善體人意的男孩!
  
  「好了。」我打破沉默。「你有話可以問我!」
  
  「沒有話!」他攤開雙手。「我能想像得出!」
  
  「這種事真是令人尷尬!」我歎了口氣。尷尬兩個字,絕不足以表示我的心情。
  
  「如果你沒有在美國的未婚夫,如果他不是外國人,如果他壞一點,問題都可以解決,對嗎?」他笑笑。
  
  「其實一那不成為問題。」我搖搖頭。「我只是怕同事的閒言碎語,太難受!」
  
  「像七三三這種男孩,尤其是外國人,現在恐怕太少有了!」
  
  他也歎了口氣。「我怕你今晚睡不著吧!」
  
  「沒那麼嚴重!」我笑了起來,竟有些淒涼的意味。「許多事我根本不去想,否則,我可能天天睡不著!」
  
  「你倒很豁達!」他說。
  
  有個瘦瘦的人站在車站前,日光燈下,臉色蒼白得嚇人,好像他的血液都是白色的,冷冷的。
  
  「鄭蔭,你也回家?」我問。
  
  他落寞地點點頭,又向柏光打個招呼。三個人,反而沒話可說了,我們沉默地坐到火車站,一起下來。
  
  「你坐幾路,鄭蔭!」柏光問。
  
  「三路!」他說。
  
  「三路?」我問。「我們可以一起走!」
  
  柏光揮揮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鄭蔭猶豫一陣,低聲問: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個服務生——」
  
  「什麼話?走吧!」我皺皺眉,鄭蔭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實,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車,只是——」
  
  「好了,別提這些。」我說,「沒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沒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顯得有點勉強。自卑,在他心裡生了根,要拔出來不容易,得費相當的時間。但是,如果我可以,我願意做。
  
  三路車上乘客不多,我們並肩坐著,在淡黃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了。我看著他的側面,他實在清秀得過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我問。
  
  「只有一個姐姐,結婚了!」他說。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問。
  
  「不——」他的聲音拖得很長。「我租了一間房子,房東是個孤單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說要我陪她!」
  
  「為什麼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個照顧呀!」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把弟兄姐妹間的親情看得特別重,或者,是由於我和弟妹們是在困苦的環境中相依為命成長的緣故吧!
  
  「我們的習慣,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說。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驚訝地說。
  
  「我父親是本省人,母親是日本人。」他慢慢說,「可惜,從小,我沒見過他們,所有的印象,是一張埋葬證明書!」
  
  「什麼?」我搞糊塗了,竟分辨不出他話中的意思。
  
  「我是說,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死了。」他再說,聲音既不傷感也不激動,平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炸死的!「
  
  我皺著眉,這是我們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戰爭,曾使我們流離失所,甚至喪失父母。我算是幸運的,戰爭時,我在安全的大後方,年齡又小,什麼都不記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無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對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養大你?」我小聲問。
  
  「不,祖母養大姐姐和我,然後她死了,我們開始自食其力!」他搖搖頭。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說你讀到哪一階段?」我問。
  
  「高中畢業。」他簡單地說。
  
  「高中畢業?」我不平地說,「那你不該做服務生,可做出納,或文書員什麼的。」
  
  「什麼叫該不該,天底下哪有絕對的事!」他冷笑起來,「高中畢業有什麼用,我沒有人事背景,沒有介紹信,能在這兒做服務生已算運氣——」
  
  「我沒有人事背景和介紹信呀!」這麼偏激的言論,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學歷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說,「酒店裡還有誰比你漂亮?從上數到下。」
  
  「別這麼說。」我連忙插嘴,我覺得他這麼說,似乎對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對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剎那間,我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車到底,是安東街站,我下了車,才發覺他怎麼也一直坐到底,是我們的談話誤了他的站?
  
  「你怎麼也到安東街來了?你住在哪裡?」我問。
  
  「成功新村,」他說,「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願陪你坐。你知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沒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揮揮手,走向窄窄的安東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來的信,七三三的離去,並沒終止同事對我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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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2:28 |只看該作者
  他離開台北、回東京的那一天,我按時上班,跟平日一樣,只是,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據他信裡面說,不見面,不說再見,對他會比較好些。於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對這樣一個出色的、癡情的異國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怕做錯引起的後果。
  
  這段似乎只是單方面的感情,會延續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結束?我不知道,不敢預測。不過,如果立刻結束,我知道,目前不會有什麼影響,只怕長了,久了——誰知道以後的事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閒氣,一些壓力——呂緯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們「合夥」的關係到什麼時候終止,人是貪得無厭的,或者,我們將永遠合夥下去,直到我離開。
  
  我上班,有時會在安東街站遇到鄭蔭,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並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個月,謠言又滿天飛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們這樣厚待我的原因,我並沒比別人多拿薪水呀!謠言不知道是從什麼人發出來的,卻傳得那麼驚人,連經理都知道了。大家說,我和鄭蔭相戀,同出同進,甚至於說,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麼辦,這次我看得很嚴重,一方面是我名譽的問題;另一方面,他們不能抹殺人類尊貴的同情心,我對鄭蔭,完全是基於同情心!
  
  經理找我去,我想,這是我辯白的好機會。
  
  「經理,我知道你找我來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聽我說幾句話!」我先開口。
  
  經理威嚴的揮手止住我的話,冷冷地說:「我不能容許職員亂來,這是我們酒店名譽的損失,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麼話說!」
  
  「經理,難道你不調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來。
  
  「我並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實擺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見,你們同進同出,還要什麼證據?」他帶著不屑的表情說。
  
  「同進同出並不表示相戀,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淚,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間有什麼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學生,又漂亮——」
  
  「如果我否認,你相信嗎?」我繃緊了臉,無比莊嚴地說。
  
  他看著我,帶著研究的神情。
  
  「我可以相信你的話,但別人不會信!」他說。
  
  「那麼——經理,你告訴我,人與人之間應不應該有同情心?對一個身世可憐、孤苦無依、自卑又失意的人,應不應該給予溫暖與同情?」我尖聲說。
  
  他冷冷的眼光從頭到腳地看了我一遍,說:
  
  「你的論調應該在教堂裡說,而不是酒店!」
  
  我的心冷了,完全冷了,酒店,怎樣的一個地方?我的工作是怎樣的一份工作?我四周圍的人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沒有心,沒有肝,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他們有什麼?我不明白!
  
  「請你告訴我,在酒店裡,我該怎麼樣?」我問。我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不,這份薪水,我得再低頭一次,可恥的低頭。
  
  「該像我!」他毫不猶豫。「二十年的酒店工作,使我成為一個標準的酒店人員。」
  
  我想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我沒開口,何必再問呢?我覺得冷得很,從心裡面冷出來,像在陽光永遠曬不到的陰影下。我點點頭,木然地退出經理室,只要抹殺了良心,我能做一個比經理更好的酒店人員。
  
  酒店人員,好奇特的名稱。我工作了一年,才換來徹底的瞭解,酒店人員,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不是人人都沒有良心。
  
  走進櫃檯,陳柏光一把拉住了我,拖我到沒人的角落裡。他看來憔悴了些。壓低了聲音,他說:
  
  「你得適可而止了,貝迪,我為你擔心!」
  
  「柏光,你應該明白,我真的沒做什麼!」我無可奈何地說。
  
  「我明白,我也相信!」他堅定的語氣振奮了我。「只是——你得明白,你在酒店工作!」
  
  「是的!」我點點頭。我還能不明白嗎?我得做「酒店人員」!
  
  「告訴我,你和——鄭蔭到底怎麼樣!」他滿腹狐疑地問。顯然,他並不真的相信我,不然他不會問。
  
  「沒有怎麼樣,我們住得近,一起走而已!」我說。
  
  「你們身份懸殊,謠言可怕,懂嗎?」他警告說。「即使不為自己,你也得為美國的辛想一想,萬一——他聽到什麼風聲,他不在身邊,後果很難預料!」
  
  我一驚,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我清醒了許多。是的,我為什麼從沒想到辛呢?他那火爆睥氣,萬一聽到謠言——天!我不敢想像。
  
  「柏光,我——該怎麼辦?」我惶惑地問。
  
  「很簡單,再也別理鄭蔭。」他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之間沒什麼,就不會給你帶來困難和損害的!」
  
  我毅然地點點頭,在緊要關頭時,人就顯出了自私的本性,我得先為自己著想,我不願失去將來的幸福,失去辛,那麼,我的同情心只好到此為止了,鄭蔭,只好犧牲了。
  
  「何況,老闆快來了,這樣的事給他知道了不大好,對嗎?」柏光再說。
  
  老闆要來!我聽到過這消息,但不覺得重要。老闆是老闆,我是職員,有什麼關係呢?我用勞力換取金錢,我不怕他!
  
  「老闆是個風流種子,聽說這次帶個香港的明星一起來,真是!」柏光搖搖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說,「貝迪,今晚櫃檯同事有個聯歡會,為慶祝李妮生日,在國賓,每人送二百元,我已替你送了,我們下班一起去?」
  
  我看著他,一個十足的大哥哥,放下心裡的紊亂思緒,裝出一副笑容。
  
  「好,我們一起去!」
  
  柏光拍拍我,微笑一下,轉過身走了。在他轉身的一剎那,我忽然有個奇怪的發現,柏光,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對,除了剛才見到的憔悴之外,還有些類似——失望和焦灼,他平日淡得像水,今天——有什麼煩惱嗎?
  
  我決定要問一問,他對我的幫助不少,這次,或者我能幫助他呢?坐在國賓那大得過分、缺乏精緻感的夜總會裡,除了音樂,聲之外,我什麼都聽不見。許多人興高采烈地在跳舞,我卻覺得煩躁,如果不是李妮的生日,我情願早些回家睡覺。
  
  「貝迪,我請你跳支舞!」呂緯對我說。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他這樣假仁假義、背後傷人的人,我已恨之入骨,跟他跳舞?下輩子!
  
  他訕訕地聳聳肩,回到位子上。阿咪在旁邊冷冷地笑一笑,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他。阿咪今晚很沉默,她的搭檔雅莉有事沒來,她就顯得單調了。
  
  李妮和柏光在跳舞——柏光說是為了禮貌,李妮今晚是女主人。另外幾個同事都沉默地注視著舞池,這種場合的確尷尬,硬把一些平日不熟悉又不見得合得來的人放在一起,場面自然冷淡。很奇怪的,。今晚經理居然沒來,以李妮的地位,他是該來的,李妮說他有事,也許是真的吧!
  
  音樂停了,耳朵得到暫時的休息,四周卻擠滿了亂糟糟的人群。李妮和柏光回來,柏光彬彬有禮地替李妮拉好椅子,才回到我旁邊。
  
  「活受罪!」他悄悄在我耳邊說。
  
  我暗暗覺得好笑,雖說是活受罪,也是人們自己找的。
  
  李妮回來了,這女多於男的場面還是熱鬧不起來,是缺少一個中心人物。幾個女孩子臉上都是一片不耐煩,恨不得現在就切蛋糕,吃完好走路。老實說,即使現在要走也沒人會拖住她們,但是,每人出了二百元呀!誰願意空手而回?
  
  李妮總算還知趣,終於切了蛋糕,有東西吃,氣氛稍微好了些。我不明白,過生日回家去過好了,何必要興師動眾,弄得大家不舒服。難道看到這冷落的場面,李妮心裡舒服?
  
  音樂又開始了,呂緯和李妮,柏光和阿咪去跳舞,我坐著覺得無聊,想到洗手間去轉一圈。國賓夜總會開幕時我曾經來參觀過,還說得上「熟悉」。我穿過舞池邊,筆直走出去,走廊的右邊,就是很有些氣派的洗手間。
  
  剛走兩步,我突然呆住了,我是——眼睛花了嗎?那手挽著手、相擁著走進電梯的是誰?雅莉剛才不是一再對李妮道歉,說她家有十分重要的事嗎?但是,她竟和經理——簡直把我嚇呆了,我看著電梯的指示燈停在八樓,八樓是旅館部門,他們——哦,天!這是真實的,或者我在做夢?經理會和雅莉——怎麼說呢?我無法吐出那骯髒、難聽的字眼,但確確實實的,他們——
  
  我甩一甩頭,盡力使自己清醒些。無法相信的,無法接受的,也得去相信,去接受。我親眼看見的,還有什麼比這更真實?白天經理還狠狠地訓過我,公司裡不能容許職員亂來,事實上,我只是把同情心給予一個身世可憐的男孩,就算亂來;那麼,他和雅莉,算什麼呢?自然,他們不算亂來,他是經理,只有他才能定人罪,然而,他會定自己的罪嗎?
  
  我想起他說的「二十年的酒店工作,已使我成為一個標準的酒店人員」,我現在,對「酒店人員」四個字,可以說瞭解透徹了。事實上,雅莉是個比經理更標準的酒店人員,經理花了二十年,而雅莉,今年才不過二十歲出頭!
  
  我迷迷糊糊地站在走廊的欄杆邊,忘了回座位。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把這件事情反反覆覆地想了多少次,我覺得我的心已冷得像冰,這難以入眼的事,為什麼要讓我看到呢?
  
  有人輕輕拍拍我,我吃了一驚。
  
  「是——你!」我不安地說。
  
  「怎麼回事?我找了你半天!」柏光不解地看著我。
  
  「我去洗手間,但是,我遇到了兩個人!」我說。
  
  「誰?人呢?」他問。
  
  「上去了,八樓!」我呆呆地。
  
  「誰?貝迪,你不舒服嗎?」柏光摸摸我額頭。
  
  「我很好,」我無奈地搖搖頭。「只是,我看見他們,連我最後一點幻想都破滅了!」
  
  「他們?我不懂你說什麼?」他皺起眉頭。
  
  「經理和——雅莉,」我淡淡吸一口氣。「他們手挽手乘電梯到八樓,沒有再下來。」
  
  「哦!」柏光說。既不驚訝,也不激動。
  
  「你——難道早就知道?」我驚訝起來。
  
  「我並不早知道,但是——這種情形發生在酒店工作人員身上並不出奇,」他停了停,又說,「只是,不該讓你碰到!」
  
  「我——想不到,平日雅莉不大說話,經理也不見得特別對她好,怎麼可能——」我百思不解地說。
  
  「為什麼不可能?」柏光冷笑著說,「酒店人員做事都偷偷摸摸的,只有你,什麼事情都大大方方,心地坦然,所以你才會惹上那麼多麻煩!」他歎了口氣,「你是不適合這種工作的!」
  
  我看著他,那一聲歎息又勾出了他的失意和焦灼,我想起要問他的事。
  
  「柏光,不再說他們。」我說,「你——這兩天神色不對!」
  
  「不對,有什麼不對?」他眉毛一挑,強裝出坦然的神態,看來顯得很勉強。「你真會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凝視著他,他的神色顯得不自然。
  
  「我知道,你心裡有事。」
  
  「就算心裡有事吧!」他低下頭,又抬起來。「那是我自己的事,與任何人無關!」
  
  「能告訴我嗎,或者我能幫忙呢?」我追問。
  
  「你不能幫忙。」他眼光很特別。「任何人也不能幫忙!」
  
  「柏光,我知道這件事一定很特別,你容貌憔悴,一副焦躁不安、懊喪失意的模樣。」我誠懇地說,「我一向當你是哥哥,如果我能幫一點忙,請你告訴我!」
  
  他看著我,臉上閃過一抹震驚的神色,顯得有些矛盾。
  
  「我以為我做得很好,但是——失敗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清,追問著。
  
  「哦!」他一震。「沒什麼,沒什麼!」
  
  我知道他不肯告訴我,再問也是徒然。
  
  「等你認為可以告訴我時,再告訴我好了!」我說。
  
  「好吧!」他點下頭。「我們進去吧!李妮說找著你之後就要散會了!」
  
  我們重新走進夜總會,問:「李妮知道經理和雅莉的事嗎?」
  
  「很難說!」他搖搖頭,神色怪異。
  
  「李妮一向喜歡管這類的事,或者,是她牽的線呢!」
  
  「什麼?」我大叫,「不是真的吧!」
  
  「誰知道呢?」他聳聳肩。「李妮三十多歲了,你不懷疑她的背景嗎?」
  
  「她結了婚,一定是這樣,要不然,她的薪水不夠她買高跟鞋!」我說。
  
  「錯了,她沒有結婚!」他眨眨眼,開玩笑說,「你會以為她在等我嗎?」
  
  「或者吧!」我也笑了起來。
  
  「殺了我也不敢要她!」他哈哈大笑起來。
  
  回到座位上,所有的人都走了,主人李妮也不見蹤影。
  
  「我想,李妮不是在等你!」我也開玩笑地回敬他!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第四章
  
  老闆從香港來了,帶來一個不以演技卻以大膽暴露出名的女明星同來。
  
  三天來,我只看見老闆的背影和女明星的滿身肉,老闆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看來頂多只有三十幾歲——雖然聽說已四十多了。態度很傲慢,舉止也不斯文,不像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倒像是半路起家的暴發戶。老實說,我對他可沒有什麼好印象,雖然他是老闆!
  
  雅莉跑到我身邊來,悄悄對我說:
  
  「聽說老闆送了女明星八箱衣服和一隻五克拉的鑽戒,算這次陪他來台北的代價!」她的聲調顯得非常羨慕。
  
  「是嗎?」我不高興地說。
  
  自從上次撞見雅莉和經理之後,我心裡對她充滿了鄙視,說句良心話,我覺得她下賤,髒!對她,只是一味敷衍。
  
  「當然!這消息絕對可靠啊!」她自鳴得意地說。
  
  可靠!我冷冷地哼了一聲,自然可靠啦!經理是老闆身邊的紅人,他說的話還會假?
  
  「八箱衣服和一個鑽戒就買下了她,我覺得她可恥!」我不屑地說,「沒有感情的低等動物!」
  
  「什麼話?」雅莉眼睛一翻。「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不像你,能遇見百萬富翁還不要,你也不能斷定她和老闆沒感情呀?」
  
  我心頭火起,不想跟她辯,偏偏她又露出那不可一世的氣焰,於是,我說:「如果是你的話,你怎麼樣呢?」
  
  雅莉呆了一下,想不到我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問。
  
  「我——哼!」她眉毛一挑。「我可沒這份榮幸!」
  
  一扭身,回到她座位上去。
  
  我知道已惹惱了她,但是,我不怕她,大不了她向經理告狀;經理抓不到我的錯處,也不能隨便開除我,我惟一的錯,是與她合夥!
  
  呂緯坐在一邊,冷眼看著我們,不痛不癢地說:
  
  「貝迪的眼睛是越長越高了啊!」
  
  我本來已經有火,再也忍不住他的冷言;令語。
  
  「你什麼意思?」我毫不客氣地說,「眼睛長得高是我的事,我不會像背後告狀的人那麼卑鄙!」
  
  呂緯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強自鎮定地說:
  
  「你說誰,我嗎?」
  
  「我說的是誰,誰心裡明白!」我冷冷地,「天下沒有永遠不拆穿的謊言,你也別想紙能包住火。」
  
  「貝迪,我沒有得罪過你,我不懂你說什麼!」他還在辯。
  
  「不懂嗎?」我已火透了,顧不得得罪同仁。「讓我告訴你,你去對經理說我對客人太親熱,又說客人送錢給我,對嗎?」
  
  「這——貝迪,不是這樣的——」他的臉色變得好難看。
  
  「那麼是怎樣的?」我冷笑著,「你只是跟經理聊天,無意中提起了,對嗎?」
  
  「是的,是無意的!」他一點也不知恥。
  
  「好!算你無意,我敬領你的好意,請你以後少管我的事!」我用力關上抽屜。
  
  有人在櫃檯前咳嗽,我收拾起對呂緯的怒火,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我們的老闆,那自認風流小生的老闆,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眼中有一抹戲謔神色,也帶著些訝異表情。他看看我胸前的名牌,用不純正的國語說:「我的房門鑰匙,」態度傲慢極了,一副命令人的口吻。「還有,拿一萬塊現鈔給我!」
  
  我連忙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老闆雖然不是客人,但更加要巴結。我慌慌張張地拿了鑰匙,又從雅莉那兒接過一萬塊交給他。我看見他左手小指上帶著一粒好大的方鑽,男人也帶鑽戒?未免太娘娘腔。
  
  「貝迪,唔!貝迪!」他再看我一眼,施施然走了。
  
  我像在巨大壓力下被解脫出來,下意識重重吁了口氣。我覺得老闆的眼睛非常可怕,好像要看透人似的,他嘴角那抹輕視,那抹嘲弄,那抹不可一世的微笑,令我由心底生出反感,他也是人,除了命好一些,從父親那裡繼承大筆產業外,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地方。他如果想以金錢來奪取別人的自尊,在我這裡,他永遠辦不到!
  
  「哇!老闆樣子很瀟灑呢!」雅莉對阿咪說,「怪不得那麼多女人喜歡他!」
  
  我覺得一陣噁心,這是什麼世界?
  
  我重新坐下來,無意中看見呂緯那亮閃閃的眼睛正暗暗注視著我。我心中一動,一種壞的預感湧上來,莫非他會對我不利?
  
  我有點不安,心怦怦跳。但是,他能做什麼?破壞名譽,告狀?這些我都受過了,並不驚人,他要怎樣,由他去吧!
  
  沒有客人,清閒得很,越清閒,越胡思亂想,越不是味道。老闆來了,大家又都不敢擅離職位,不像平日那麼自由。我拿出本書,看了一頁,什麼都沒看進去,放下來,歎一口氣,忽然遠遠看見鄭蔭站在那兒。
  
  看見鄭蔭,我心中有種奇怪的情緒,似乎是歉疚夾著惋惜。好久沒看見他了,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不知他近來怎樣,很想跟他打個招呼,又怕惹來閒言閒語,只好忍住。他站了一陣,就默默地走開了!
  
  呂緯忽然站起來,匆匆走出櫃檯,我看見他朝鄭蔭那方向追過去。我咬著嘴唇,不去理他,我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我什麼都不怕!不一會兒,呂緯回來了,臉上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色,好像胸有成竹,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我冷笑一下,看他去變戲去吧!
  
  無聊的時間終止了,我的接班人接去我工作的擔子,我拿著皮包,看看柏光,無奈地說:「我今天延長一小時下班,你先走吧!」
  
  我揮揮手,獨自走出酒店。
  
  似乎很久沒有單獨走這條路了,平日總有柏光一起,到火車站才分手,今晚走起來,似乎益發顯得孤單。路燈把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我想到辛,以前,總是我倆攜手而行,走過許多艱辛的路程,度過許多甜美的時光。如今,他在海那邊,可曾像我一樣孤單地走著?想著他可曾也像我一樣遭遇到許多困難、阻撓?我又想到在東京那癡情的異國青年,心中頓然一亂——
  
  「貝迪!」有人攔住了我,路燈下,一看是鄭蔭。
  
  「鄭蔭?」我叫。有些高興,有些惶然。「是你!」
  
  「我——有一點事,打擾你了!」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
  
  「不,不會!」我接連地說,「你說吧!什麼事?」
  
  他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看著一班十七路車開走,我有點著急,回家遲了,全家都會為我擔心,卻又不便催他。
  
  「你——不再理我了,是嗎?」他說。
  
  「不——」我拉長了聲音,不知怎樣回答。事實上,是我沒再理他。
  
  「我知道,我們身份懸殊,不配你理我,」他咬著牙,蒼白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是,人世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沒有點溫暖?對於不幸的人除了打擊、殘酷之外,連一句話也是多餘的嗎?」
  
  我啞口無言,慚愧得無地自容。我是個基督徒,應該愛世上所有的人,幸與不幸的。但是,我自私的,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現在的名譽,我毫不留情地拋開一個需要溫暖,需要同情心,需要愛,需要幫助的人。難道,一年的酒店工作,真使我的心變硬,變冷?變得現實,冷酷了?
  
  我看著蒼白,瘦削,落寞,失意,現在更帶著憤恨神色的鄭蔭,他是那麼可憐,那麼孤獨。看來,對我給他的一點點同情心,他看得非常貴重,我真那麼吝嗇?不,不,絕不是,我——但是,那些謠言——
  
  「鄭蔭,你誤會了,」我深深吸一口氣,略為平靜一下。「並不是我不再理你,而是——謠言使我害怕,你知道,我無法不重視名譽,一個女孩子,名譽非常重要!」
  
  「什麼謠言不謠言,」他咬著牙,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片怪異的紅暈,怪得出奇。「我們是清白的,何必在乎人家說些什麼?耶穌當年也背起羞辱的十字架——」
  
  「耶穌是神,我是人!」我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本來也想,問心無愧,坦坦然的,但人們的眼睛使我抬不起頭,謠言像一把刀,你得明白,我受不了!」
  
  「你不理我,難道我就受得了?」他大吼。
  
  我大吃一驚,什麼話?什麼意思?難道,他又誤會了我的同情心?不,不可能吧?我惶恐地搖搖頭,再搖搖頭,顫著聲音問:「你——什麼意思?鄭蔭。」
  
  「我——」他呆一下,顯然發覺說錯了話。「我——」
  
  「你得明白,我所給你的是朋友之間的關懷和同情。」我凜然地說,「你不能誤會了我的意思,而且,我疏遠你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未婚夫在美國,我不願謠言傷害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我沒有誤會,沒有誤會——」他喃喃地說,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只是自私!」
  
  「是的,我自私。」我不否認。「世界上有誰不自私呢?」
  
  「那麼——以後,你真不再理我?」他問。
  
  我想不到他把這理與不理看得這麼嚴重,朋友,並不在乎親近與否,在乎相知,對嗎?
  
  「我們是朋友,理與不理根本不值得說,你何必一定要弄得全酒店的人對我注目呢?」我說。
  
  「見面時像陌生人,連招呼都沒有,算朋友嗎?他說。他直愣愣地瞪著我,神色好怪。
  
  「我會打招呼。」我歎一口氣,只想早點回家,看來,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怕有時我忙,看不見。」
  
  他朝黑暗的遠方看了一陣,回過頭來,問:
  
  「你已經訂過了婚,怎麼沒告訴我?」
  
  我心裡開始不滿,即使是朋友,也沒有一定得告訴他的必要,他似乎有些過分了。
  
  「還有沒有話?我得回家了,我家人會等得著急!」我皺著眉,有些不高興。鄭蔭,怎麼今天變了個人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陳柏光來了!」
  
  我回頭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長一小時的班都已出來,我已被鄭蔭阻延了一小時,我歎一口氣,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鄭蔭,眉頭自然地蹙結起來。
  
  「我先走了,還有點事!」鄭蔭說。也不招呼柏光,匆匆朝另一條路隱去。
  
  「怎麼回事,你又和他在一起?」柏光不滿地說,「別人看見了,又是謠言滿天飛!」
  
  「他在這裡等我,說要跟我講話,」我委屈地說,「正好今天我一個人走,真是!」
  
  「別說了,時間已經晚了,快回家吧!」他搖搖頭。
  
  我感到一陣溫暖,酒店裡,至少還有個人真正關心我,而又沒有任何企圖。
  
  一上班,我就發覺櫃檯裡的氣氛不對。
  
  柏光低著頭不看我,顯得有點頹喪,其餘的人都用一雙懷疑的眸子向我注視,尤其是呂緯,那對亮閃閃的眸子,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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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3:11 |只看該作者
  整個上午,我都在惡劣的氣氛裡工作,彆扭極了,一直想找機會問問柏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偏偏是那麼忙,連一點時間都抽不出。
  
  好不容易空下來,輪到我去吃中飯,我對柏光說:
  
  「一起去,好嗎?」
  
  柏光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點頭。我發覺他今天好怪,似乎不願意眼我在一起,剛才頭點得好勉強。
  
  「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好嗎?」我懇求著。
  
  「如果你騙了我,我告訴你也沒用!」他歎一口氣。
  
  「怎樣?」我站定了,臉上凝著一層霜,連柏光都不相信我了。「我沒騙過人,尤其是你!」
  
  他凝視我一陣,再歎一口氣。
  
  「我總覺得沒看錯你,但他們說得那麼真,使人無法不信!」
  
  「到底他們說了什麼,快告訴我!」我急壞了。
  
  「他們說——」他臉上是無可奈何的惋惜表情。「昨晚你和鄭蔭約好,你——根本沒回家,你們——」
  
  「絕沒有這回事!」我叫了起來,氣憤,使我連脖子都漲紅了。「他們造謠,我——」
  
  「我也絕不信,但是,他們說明地點,時間——唉!貝迪,你——」他說不下去。
  
  「柏光,你絕對要相信我,你可以去問我父母、弟妹,問問看我昨晚幾時回家的,我——絕不至於這麼沒有人格,如果我真愛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但是——我不愛他,你要明白,只是同情——」我哭了,哭得很傷心。
  
  「別哭,貝迪,有人過來了,」柏光警告說,「我也懷疑他們故意這麼說是不是有目的。」
  
  「誰,誰說的!」我衝動地叫。
  
  「如果你這麼衝動,告訴你只有害處,」他冷靜地搖搖頭。「你想知道是誰,你就得安靜下來。」
  
  我現在才知道,激動時要安靜下來是那麼困難。
  
  「你說柏光。」我慢慢說,「我只要知道是誰,報復是後一步的工作。」
  
  「我記得你是基督徒,基督徒是沒有報復的!」他說。
  
  「好吧!」我咬咬牙。「你說!」
  
  「呂緯和葉雅莉他們!」他說。
  
  我歎一口氣,其實,我早知道是他們,柏光說出來之後,我的情緒反而完全平靜了下來。對於兩個卑鄙的小人,實在不值得跟他們鬥,何況雅莉還那樣賤,那樣貪!
  
  「早就想像得到!」我聳聳肩。「讓他們去說吧!他們總會有報應的一天!」
  
  「哦!葉雅莉下個月開始加薪五百,升職做櫃檯出納的領班,你不知道吧!」柏光說。
  
  「如果我像她,我能升經理!」我不屑地說。
  
  「真的嗎?」柏光帶著奇異的眼光看我。
  
  我臉一紅,催著他快去吃飯。
  
  我為什麼會說那句話?下意識裡我想做經理?簡直不可思議,別胡思亂想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見鄭蔭連招呼都不打,當作不認識。」柏光說,「他們說得真難聽,說你——不說了!」
  
  「說下去,我不在乎!」我說。
  
  「說你不愛錢愛小白臉!」他搖搖頭。「真低級。」
  
  「如果我愛小白臉,早就接受了七三三,對嗎?」我笑了起來,「其實我和呂緯沒仇沒怨,想不出他為什麼那麼恨我。」
  
  「還不簡單,對他,我太瞭解!」他不屑地說。
  
  「怎麼樣呢?」我問。
  
  「得不到的東西就毀了它,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說。
  
  「真的?」我沉思著說,呂緯並沒對我表示過好感呀!
  
  「對女孩子,呂緯需要的不是感情,是欲!像經理一樣,大學時曾有個女同學被他害過!」他說。
  
  「真的?」我驚訝地睜大眼睛,怪不得有段時間,他一直要請我上夜總會,請我消夜,想起來,真替自己捏一把冷汗。
  
  「鬧得幾乎他被學校開除!」他點點頭。
  
  「那麼,對這種人的話你也信?」我反問。
  
  「我不信他,只是,昨晚我碰見你和鄭蔭,鄭蔭又鬼鬼祟祟先走,我——只是聽了不舒服!」他笑笑。
  
  「不舒服就一上午不理我?剛才還不願跟我一起吃飯?」我帶笑瞪他一眼。
  
  「老實說,對你,我比對自己還關心!」他搖搖頭。「走吧!好回去了!」
  
  我溫順地點點頭,心中覺得實實在在的安慰和感動。
  
  回到櫃檯,呂緯和雅莉結伴去吃飯,我不和她們打招呼,也不想報復她們,我知道,壞人一定沒有好結果。
  
  老闆從電梯裡走出來,身邊沒有明星。我們都精神一振,坐得端端正正的。他把整個櫃檯看了一遍,頗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筆直朝我走來。
  
  「貝迪,我的鑰匙交給你!」他把鑰匙扔給我,那似乎帶著色情的眼睛就停在我臉上,我難受極了。
  
  我接過鑰匙,放回架上,再回到座位。老闆還是站在那兒,那種混合著輕視、嘲弄、不可一世的笑容,隱隱顯露在嘴角。
  
  「你剛畢業,是嗎?」老闆問。
  
  「是的!」我低垂著眼簾,不敢看他。
  
  「在這兒工作得滿意嗎?」他再問。一副權威的口吻。
  
  「滿意,謝謝你!」我不得不說。
  
  聽見老闆的聲音,李妮從辦公室出來,帶著難見的溫柔笑容,老闆傲慢地對她點點頭,又對我說:
  
  「有什麼不滿意,來告訴我!」
  
  「是的!謝謝你!」我再說。
  
  老闆得意地哈哈大笑幾聲,昂然穿過大廳,走出電動門,我看見阿興作了個九十度的鞠躬。
  
  「貝迪,老闆倒真關心你啊!」李妮走到我旁邊。
  
  「是嗎?」我不看她,我能想像出她的臉色。
  
  「如果有老闆撐腰,貝迪,是你的運氣來了!」李妮笑笑,慢慢走回辦公室。
  
  李妮的話我不明白,也懶得去研究。老闆總是老闆,就算他撐腰,我這個小職員還真能當經理不成?再說,我也沒那麼大的野心,度過這個時期,辛回國後,我不會再來受這些閒氣,更不想成為一個冷血的酒店經理!
  
  老闆出去不到五分鐘又折回來,後面跟著四五個妖艷的女人,他對阿興不知講了些什麼話,阿興匆匆帶著那幾個女人走進電梯。他聳聳肩,走到我面前。
  
  「酒家的,推不掉。」他說。
  
  我知道他是指那幾個女人說的,卻不懂為什麼要告訴我。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熟朋友。
  
  呂緯和雅莉也回來了,看見老闆笑嘻嘻地和我說話,露出滿臉驚訝的神色。我並不認為老闆對我好些是光榮,但我喜歡看雅莉臉上又妒又羨的樣子。
  
  「露露小姐呢?」我故意搭訕著,露露是女明星。
  
  「在樓上房裡。」他笑著,「讓她去對付那幾個酒家小姐!」
  
  說完又是一連串放肆的笑聲,那雙令我害怕的色眼不住地打轉,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我已開始後悔剛才的搭訕,我何必自找麻煩呢?
  
  「你幾點鐘下班?」他問。
  
  「八點!」我心中一陣亂跳,他為什麼問?
  
  「很好!」他拍拍我的手,說,「很好!」
  
  我立刻縮回放在櫃檯上的手,他說很好,什麼意思?他——一剎那,我的思緒變得亂七八糟,有點怕,有點驚,卻又有點——喜,喜從何來?我說不出,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變了嗎?
  
  「你是只膽小的兔子!」老闆指指我,大模大樣地離去。
  
  我呆怔了一陣,這不是老闆對下屬的態度,經理骨子裡雖不是好貨,表面上也裝得一本正經,老闆他——那麼放肆,那麼狂,我驚異於金錢所給予人的勇氣。
  
  「就快成鳳凰了!」呂緯冷冷地在旁邊說。
  
  「哼——哼!」雅莉冷冷地哼著。
  
  我心中升起一股無比的厭惡,一種再也無法忍耐的情緒,幾乎是沒經過考慮的。我轉過身,面對著他們,壓低了堅決得絕無退路的聲音,一字字地說:「我們的合夥,到此為止!」
  
  雅莉呆住了,呂緯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看著他們變白、變青、再變白的臉,我幾乎忘了自己說了什麼。我已拒絕了他們,等於拒絕了自己。他們不會放過我,以雅莉和經理的關係,除掉我並不是難事。在這「利益」的圈子裡,他們絕不容許有個叛逆的毒瘤,他們會除掉我。天!我將失去工作,失去這份收入,天!我這麼傻,我做了什麼?
  
  我想著父母憂鬱的神色,弟妹們盼望的眼睛,以及家中無法缺少的這份薪水,我的心軟了,我幾乎要收回我剛才的話——
  
  「你不後悔?」雅莉狠狠地逼視著我,那神情,好像獵人對著一頭被困死的野獸,她不以為我能從她掌心逃出。
  
  我本已軟弱的心又剛硬了起來,我從小就有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你逼死我遠不如好言求我。我咬咬牙,甩去困擾我的憂思,毫不退縮地說:「我說話算數!」
  
  「你以為有老闆撐腰了嗎?」她說,「我們走著瞧!」
  
  老闆!是呀!雅莉有經理,我也能去見老闆呀!他剛才不還在說有困難找他嗎?我放心一點,只要不失去這份工作,我願意去求老闆的。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我的確太幼稚,太沒經驗!
  
  雖然火藥味瀰漫在四周,我還是平靜地工作了兩星期。
  
  兩星期來,所有的事都是那樣按部就班的,跟往常一樣,一點沒有變動。我仍然忙碌,柏光依然時時幫助我,每天仍有東京的來信,鄭蔭的謠言時有時無地傳播著,只有一件事顯得怪異,辛,兩個星期來居然沒有信!
  
  這不能不引起我的擔心,平日他總是一星期一封信,即使考試,即使功課再忙,總沒間斷。這次——莫非他病了,出了意外?或者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心一直不安著,預感著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早晨出門,我告訴放暑假在家的弟弟,如果辛有信來,立刻打電話給我,或者送來酒店。現在已經中午,弟弟沒有電話,今天,怕又是失望了!我愁眉不展地坐著,柏光走了過來。
  
  「我們吃飯去,同時——我有些話同你說!」他說。
  
  我點點頭,隨著他走出櫃檯。
  
  「這兩天你心事重重,愁容滿面,怎麼回事?」他問。
  
  「我——唉!」我想說,止住了。
  
  「沒什麼!」
  
  「貝迪,看見你憂愁,我也不舒服!」他皺著眉,站在地下室走廊的角落上。
  
  「柏光,謝謝你,」我苦笑著說,「有些事——我說不出,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你和呂緯他們是怎麼回事?變得像仇人一樣!」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敢說,倒不是自私,怕他知道我也做這些卑鄙的事,而是怕呂緯他們對他也不利。「或者,我得罪過他們吧!」
  
  「對他們提防些,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他說。
  
  我點點頭,我何嘗不知道?雅莉曾親口警告過我。
  
  「大家都在說,老闆對你——」
  
  「別提這個!」我搖搖頭。「不可能的事!」
  
  他想一想,似乎有話又不知怎麼開口,好為難的樣子,他一向爽直,今天怎麼這樣?
  
  「有什麼事,對嗎?」我問。
  
  「聽說——鄭蔭和你的事——是他自己告訴大家的!」他說。
  
  「什麼?」我頭都搞昏了,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那些謠言是鄭蔭自己造的!」他再說。
  
  「不,不會,絕不會!」我堅決地不肯相信。「他不是那種人,他不可能這麼卑鄙。」
  
  「很難說,反正誰也沒證據!」他聳聳肩。
  
  「走吧,吃飯去,晚了菜全是涼的!」我說。
  
  「貝迪,我——」他欲言又止。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臉上有從內心掙扎的影子,我不明白,對我,還有什麼難開口的事嗎?
  
  「到底要說什麼事?柏光!」我問。
  
  「我——以後再說吧!」他不看我,低著頭匆匆走進飯廳。
  
  為什麼要以後再說?好吧!但願仍有機會!
  
  我很快吃著飯,一心想早點回櫃檯等弟弟的電話,完全沒有注意旁邊柏光的神色,他幾乎是一直凝視著我,面前的餐盤根本不曾動過。
  
  「柏光,你今天好怪,到底怎麼回事?」我好奇地說。
  
  「沒事,」他支吾著,「會有什麼事呢?」
  
  「不管有沒有事,現在我不問你,我得上樓等弟弟的電話,下班時再說!」我說,「我先走了!」
  
  他點點頭,我又匆匆沿著走廊走回去。
  
  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小房間,一向是服務生休息的地方,也是是非謠言的搖籃。我走過去,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夾著一連串笑聲。我好奇地停著腳步,彷彿又聽見我的名字,我的眉皺緊了。
  
  「鄭蔭,說說看,到底你怎麼能把漂亮、驕傲又不愛錢的貝迪弄上手的!」一個聲音說。
  
  「我沒弄她,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鄭蔭說。
  
  什麼?什麼?這是什麼話?我簡直懷疑我聽錯了,不是真的吧?鄭蔭,那得到我同情與照顧,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鄭蔭,竟是——竟是——天!我不能相信!我覺得頭昏昏的,搖搖欲墜。我急忙靠在牆上,竭力支撐著。我想立刻離開,我不要再聽下去,我要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但我軟弱的腳不聽指揮,那刺耳的、低級的、傷人的話像巨浪一樣湧過來。
  
  「她不會自己送上門來吧?」第一個聲音說,「為什麼她不找上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越是外表高傲的女人越賤,她愛我愛得發狂,什麼都肯給我——」鄭蔭的聲音得意極了。
  
  「聽說她還給你錢!」第一個聲音說。
  
  「自然,要不然我可不幹!」鄭蔭大笑。
  
  「最近她不大理你了,是嗎?」
  
  「才怪!」鄭蔭「呸」了一聲。「在人面前裝得正經,下了班就去我家,趕都趕不走!」
  
  「還是你有辦法!」第一個聲音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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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3:39 |只看該作者
  我臉色蒼白,一顆顆的冷汗由額頭流下來,流過面頰,流過脖子,冷冷地鑽進旗袍領裡。我咬著牙,強忍住眼淚,我不能哭,也不該哭,對嗎?人與人之間應該有同情,互相幫助,這原沒有錯,錯只錯在我沒認清對象。我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學校裡、教會裡、家裡一樣。但是,我錯了,除了呂緯、雅莉、經理他們之外,還有一種壞得無可救藥,壞得令人恨不得殺了他的,這就是鄭蔭!
  
  我真傻,是吧!我總是浪費自己的感情,浪費自己的同情心,還一再為他辯護,我只是心太軟,太容易相信別人的話。剛才柏光告訴我,所有的謠言都是鄭蔭自己編造的,我還堅決不相信,我的確太傻,傻得可憐!
  
  我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絕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想像總是想像,不是真實的!
  
  我現在該怎麼辦?打開門,當場戳穿他的謊言?哦!不,我不能這麼做,我怎能忍受別人投在我身上的視線?他們會相信嗎?或是相信鄭蔭?如果他們不相信我,我打開門,罵鄭蔭,也沒有用,對嗎?
  
  我的心被剛才的一段對話撕成了片片,看來,今後我將永遠封閉住同情心。人類的骯髒、醜陋、罪惡、卑鄙哪會是我所能想像的?我覺得冷,像置身於封閉的冰窖裡,我退一步,再退一步,每一步帶給我一陣驚悸,一陣顫抖,一陣恐懼,我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掙扎生存,我將怎樣保護自己?
  
  我再退一步,撞到一個人身上,我吃驚地不敢回頭。我不知道,我將看到怎樣的一張臉,醜惡的?美的?善良的?
  
  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肩,我軟弱的身體立刻振作了起來,我聽見溫柔的、瞭解的、同情的並帶著些憤恨的聲音,輕輕響在耳邊。
  
  「走吧!這是真正的結束,它再也傷害不到你了,對嗎?」他說。他是比我後吃完飯的柏光,顯然的,他也聽見了所有的話,看來他相信我!
  
  他說再也傷害不到我了,但是,他錯了,那傷痕已深深地、重重地印在我心裡,永遠不會再脫落,誰能忘記這樣一個可怕的教訓呢?
  
  我們慢慢沿著樓梯走上去,他走在我旁邊,我知道他想幫助我,鼓勵我。朋友,心靈的傷害,別人怎麼能幫得了忙?
  
  櫃檯裡相當沉寂,最近總是這樣,我也不以為意。我的座位上擺著封信,它靜靜地躺在那兒,像等待我許多時候了,是辛的信!弟弟送來的,我真傻,我為什麼耽擱那麼多時間才回來呢?
  
  正預備看信,李妮的聲音阻止了我。
  
  「貝迪,經理在辦公室等你!」她說。
  
  我不得不收起信去見經理。他找我,不會有好事。好在兩星期中,我已預備好接受任何事件的心理,最嚴重的是開除,大不了這樣,而且,不會是我一個人,合夥的都應有份,對嗎?
  
  我走進經理室,他的臉色相當壞,我相信我的也不會好,剛才鄭蔭的事,還是沒法立刻忘懷。
  
  「我想,你該明白我為什麼找你來!」他冷冷地看著我。
  
  他的這種眼光,我已不再害怕,自從撞見他和雅莉之後,他在我心中已一個錢都不值。
  
  「我想我明白!」我毫無表情地說。
  
  他對我的大膽與不在乎,像有點驚奇,他自然不明白我早巳識破他和雅莉的「好事」。
  
  「按照公司的規則,是開除!」他強調著說。我看見他說出開除兩個字時,眼中閃動的得意神色!
  
  「四個人一起嗎?」我問。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能這樣鎮定。
  
  他皺皺眉,極不滿意我的態度。
  
  「他們來自首,認錯,並且願意賠償,只記過留任,只有你是——」他拖長聲音。
  
  我的心開始亂了,只開除我?天下沒有那麼不公平的事,自首認錯,好陰險的計謀,他們記過留任,為什麼?只因為雅莉是經理的情婦?人與人的關係原來是這樣的!我被開除事小,我的家人,將怎樣失望,傷心,憂愁——
  
  也許,我所想的都在臉上表露出來,經理看著我,險惡又不懷好意地笑笑。
  
  「可是,剛才老闆才關照我,要我好好照顧你,這——使我很為難!」他說。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抬出老闆來?老闆為什麼要他照顧我,我只不過是個小職員,和老闆非親非故,這——我直覺的,覺得是個陰謀,是個陷阱。
  
  我閉緊了嘴,還是不開口。
  
  「你和老闆有什麼關係?」他忽然問。
  
  「沒有!」我冷冷地回答。
  
  「那就怪了——」他故意裝作沉思的樣子。「或者,有人認識你又認識老闆吧,你的事,我無法決定,我預備請示老闆,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我神情木然地說。
  
  「那麼回去吧!」他再笑笑。「老闆對你不錯,你自己跟他說說,再大的錯也沒問題的!」
  
  我轉身就走,再也不看他一眼。
  
  險惡的世界,險惡的人,忽然之間,我覺得被開除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充滿了慘淡燈光,冷氣,地板蠟味的地方,沒有一絲可令我留戀的——
  
  走過李妮的辦公桌,她叫住我,堆滿了一臉可怕——諂媚、籠絡的笑容。
  
  「貝迪,我知道你近來工作上很不開心。」她示意我坐下,壓低聲音說,「呂緯和雅莉聯合起來對付你,是嗎?」
  
  我看著她,想看出她的真心,她想幫我,或是另有目的?無論如何,我得聽她說下去。
  
  「雅莉和經理的關係你知道吧!你鬥不過她的!」她說。
  
  我想告訴她我從來沒想過和雅莉鬥,但是,我懶得開口,我不相信李妮會好心地站在我這邊,她一定有意圖。
  
  「剛才你弟弟送信來,看見嗎?」我點點頭。「哦!老闆也來找過你兩次!」
  
  「老闆?」我皺皺眉。
  
  「可能他要帶你出去吃中飯!」她說。
  
  「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帶我去吃中飯?」
  
  「有什麼奇怪的,大家都知道老闆對你很好!」她說。
  
  我冷笑一下,我情願他不對我好。
  
  「貝迪,別傻!」她居然勸起我來。「你想要鬥垮雅莉和呂緯,就得好好抓住老闆!」
  
  好好抓住老闆?這是句什麼話?如何抓?唉!我太沒經驗,太幼稚,完全不適合在酒店工作。
  
  「你知道,老闆的弟弟,和我是好朋友,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助你!」李妮又說。
  
  原來她和老闆的弟弟是「好朋友」,「好朋友」代表什麼呢?恐怕她自己才知道,她說如果我願意,願意什麼呢?她又幫助什麼呢?一大串事弄得我糊里糊塗,我腦筋裡亂得像堆草,什麼都想不出,更別想分析任何事了。回到座位上,我看到雅莉和呂緯勝利得意的笑容,我開始考慮,李妮的建議,未嘗沒有價值,別人能利用我,難道我就不能利用人?
  
  我暫時拋開了一切煩惱,露出一個得意、神秘而又玄妙的微笑,如果是做戲,我相信我會做得比別人好。
  
  果然,雅莉、呂緯的得意神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驚異表情。我揚起嗓子問:
  
  「柏光,老闆找了我兩次嗎?」
  
  柏光懷疑地看看我,自然,他不會懂我的心理。
  
  「是的,剛才他才上樓!」他說。
  
  「我得謝謝他,他關照經理照顧我!」我故意說。
  
  雅莉和呂緯的臉色都變了,他們的後台不及我硬——如果老闆是我後台的話。鹿死誰手還在未定之間,不要神氣得太早!
  
  柏光走過來,看看雅莉,看看呂緯,最後,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說:「貝迪,你休息一下,看你的信!」
  
  我低下頭,鼻子酸酸的,現在誰對我再壞些都無所謂,我害怕好心的安慰,那將觸著我的傷痕。
  
  拿出信,辛那剛勁的字在我眼前跳躍,我立刻得到莫大的鼓勵。和辛出國時的困難比起來,我的這些根本算不得什麼,我彷彿看見他神情堅毅的臉上,滿佈疲乏,滿佈汗水,但他卻不屈不撓地努力下去,最後竟說動了簽證的美國領事,不要他的二千四百美金保證金。這不是奇跡,是信心和勇氣,辛能有,我也能有,是嗎?
  
  電梯門開處,女明星露露一搖三擺地走來,她全身都抖動著,真叫人噁心,偏偏還有人說她是肉感,我連一眼都不敢多看,怕吃不下飯。露露筆直地朝我走來,尖尖的鮮紅指甲幾乎刺到我臉上,她半瞇著眼,厚厚的紅唇裡吐出一團煙霧,聲音又粗又啞——所謂磁性。
  
  「你是貝迪,對嗎?」她眼光從半瞇著的眼縫裡射出來,帶著些敵意混合著不屑打量我。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是午餐的時間,她不睡覺跑來找我難道有什麼事?
  
  「有事嗎?露露小姐!」我敷衍著。
  
  「當然。」她再噴一口煙,說,「老闆找你!」
  
  我大吃一驚,老闆為什麼找我,為了要開除我?經理不可能那麼快就去報告他,剎那間,我呆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老闆讓我通知你!」她噴一口煙,慢慢扭回電梯。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無論如何,我覺得不太對勁,如果是有事,他可以下來呀——或者他是老闆,要我們作職員的上去。
  
  正在猶豫,李妮出來了,她神色凜然地說:
  
  「老闆找你談一件事,他已經告訴過我,去吧!」
  
  看她的神色,聽她的口氣,似乎真是談開不開除的那件事了。我原不該猶豫的,如果老闆安什麼壞心,還敢那麼公開叫露露來找我?而且,露露肯嗎?
  
  我放下那封還沒拆開的信,走出櫃檯,走進電梯。李妮的話,使我不再有一點防備,真的,天下不會有那麼明目張膽的人?何況,他是我的老闆!
  
  我輕輕在那特大的套房門上叩了兩下,門立刻開了,老闆露著一臉放肆的笑容站在門邊。
  
  「進來,進來!」他讓我進去。
  
  整個大套房裡沒有一絲聲音,我偷偷朝裡面寢室望一望,露露不在,我皺起眉,有點不安。
  
  「露露小姐說你找我,是嗎?」我拘謹地說。
  
  「哈!她真的去了。」他大聲笑,「這人氣量真大,她明知道我喜歡你!」
  
  我臉紅了,他說什麼?我低著頭,裝作沒聽見。
  
  「要不要喝點酒?我替你調!」他坐在我身邊。
  
  「不,不要!」我嚇了一跳,不自然地移開一點。
  
  「真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那麼怕羞,愛皺眉又愛瞎疑心,很好,很好!」他拍著我的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早知道會這麼難堪,我絕不來,偏偏李妮又一本正經——莫非李妮和他串通——
  
  「李妮說你找我談一件事,是嗎?」我竭力忍耐。
  
  「李妮那騷女人,什麼事都要插一腳,如果不是我弟弟喜歡她,我早叫她滾蛋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升你做她的工作,好不好?」
  
  「不,不——」我用力抽出被握著的手,心跳得好厲害。「我現在的工作很好!」
  
  「是嗎?」他色迷迷地盯著我。「那麼我加你薪,每個月加兩千塊錢,喜不喜歡?」
  
  「我想——這不大好,別人都不加——」我用乾澀的聲調說。
  
  「有什麼不好?我喜歡你!」他移近我,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我從心底冒出一股涼氣,升職、加薪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以前鄭蔭說升職是夢想,說我不瞭解這裡情形,現在我瞭解了,我只想趕快離開。
  
  「老闆,還——還有什麼事嗎?」我試圖擺脫他的手,但沒有辦法,他的身體越靠越近。
  
  「有——」他的臉逼近我。「讓我吻你——」
  
  「你——」我吃驚地猛然掙脫他,站起來。當他逼近我的一剎那,我嗅到濃重的酒味。「喝多酒了!」我說。
  
  「別走,別躲。」他滿臉邪笑,眼裡充滿了血絲,充滿了令人戰慄的慾念。「來,坐在我這兒!」
  
  「不——不——」我全身僵住了,這是怎麼回事?我一向以為只有電影裡才有的可怕鏡頭,竟發生在我身上。我從沒這麼驚惶害怕過,我一邊抖,一邊後退,但是,他並沒有追過來。
  
  「貝迪,鍾經理說你貪污了酒店一筆錢,是嗎?」他陰險地看著我,「我不但可以開除你,還可以告你!」
  
  「但——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我主動的,他們逼我,沒有辦法——」我口吃地辯著,緊張地注視他,並沒放鬆戒備。
  
  「你沒辦法,是嗎?」他冷笑一下,「如果我告你,你可能坐牢,你那美國的未婚夫會怎樣?」
  
  「你——怎麼知道?」我呆了一下。
  
  「我什麼都知道,還知道你倒貼小白臉,」他更得意了。「我給你錢,難道不比小白臉好?」
  
  「你胡說,我沒有!」我不平地叫!
  
  「好,算我胡說。」他站起來,朝我走近。「我們來談條件,你答應我,你貪污的事可以一筆勾銷,我還可以給你一筆錢!」
  
  「答應你——什麼?」我傻氣地問。
  
  「什麼?」他狂笑起來,「一個男人與女人幹什麼?」他指著我,又再走近。「我要你陪我玩,喝酒,談情,像你對小白臉一樣,行嗎?」
  
  我咬著牙根,毫不考慮地一掌揮過去,清脆的巴掌聲過後,他臉上留下五條指印。一剎那間,我被自己嚇呆了,只見他的臉色變了,變得猙獰可怕,變得慾念橫流,變得像野獸。我真嚇傻了,在他撲過來的時候,竟忘了躲避,等我警覺,已被他摟得透不過氣。
  
  「好,你打我,從來沒女人打過我,我今天要你嘗嘗打了我的報償——」他邪惡地笑,冒著酒氣的嘴唇已印在我的臉上。
  
  我盡了全身的力量在掙扎,巨大恐怖的念頭使我透不過氣,我想起辛,天!我不能這樣,我一定要逃開——
  
  「放開我,放開我!」我喘著氣叫,「求你,放開我——」
  
  「怕什麼,你現在做我的情人,你在美國的未婚夫又不知道,等他回來我讓你嫁給他,怎樣?」他竟在解我衣服了,我被摟得完全不能動彈。
  
  「不,不,你這個下流,卑鄙的傢伙,你不是人——」我一邊哭,一邊叫。「你放開我,不然我要叫——」
  
  「你叫?叫有什麼用!你以為還有誰敢來救你?」他放肆地笑,我旗袍的扣子已被解開。
  
  「哦,不——」我高聲尖叫起來。
  
  他得意放肆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我覺得有點暈眩,有點迷糊,有點麻木。那漲紅了的臉,那充滿欲焰的眼睛,那令人欲嘔的酒氣越來越擴大,越來越擴大,幾乎要淹沒了我。但是,我不能忘記辛,樓下還有一封辛的信等著我去看,我和辛共同計劃的美好前途,絕不能被這失卻人性的傢伙破壞。剎那間,我像被大雨淋過,無比的清醒,我喊出超乎人類的尖銳聲音——
  
  「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了,那卑鄙下流的人呆了一下。他以為真沒有人敢來救我,他放開我,狼狽地向門口的人怒吼。
  
  「滾開!你是誰?」
  
  我急忙掩上被解開的旗袍,連忙向救我的人望去。
  
  「柏光!」我哭著撲過去。
  
  柏光憤怒莊嚴地,沒有一絲笑容地看著那個人——我們的老闆,那在女人堆裡打滾的惡魔。他輕輕地拍拍我,然後毫不客氣地說:「你的一切下流動作我都看見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闆這時一點也不神氣了,顯得又頹喪又恨。柏光只是他的一個小職員,竟膽敢破壞了他的好事,但名譽要緊,他對柏光無可奈何!
  
  「你想要什麼?」他鎮靜下來,扯下衣服,坐下來,又燃起一枝煙。「錢嗎?」
  
  「哼!錢!」柏光冷哼一聲。「你以為錢能打倒所有的人?」
  
  「那麼你要什麼,她嗎?」老闆不屑地指著我。
  
  「收起你卑鄙的想法,你替我寫個字條具結,對貝迪的事不再追究!」柏光說。
  
  「你——原來知道!」我驚訝地叫。我已漸漸平定下來,柏光在身邊,我是永遠安全的。
  
  柏光沒理我,拿出紙筆讓那下流人寫,他沒奈何只好寫了。寫完,柏光看了一遍,交給我。
  
  「再也沒有人能威脅你,你是個傻女孩,你以為他真敢告你?要告的話他得先檢討自己所漏的稅!」柏光說。
  
  「你對她那麼好,莫非愛她?」那傢伙看著柏光。
  
  「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柏光不客氣地說。
  
  「記著,你是我雇的職員!」他慢吞吞地說。
  
  「哼!」柏光不再看他,扶著我離開。
  
  我心裡百感交集,一天之中,我經歷了別人一生中也許都無法經歷的事,我才二十三歲,對於人,可鄙的人,我已看得那麼透徹。當一個人看透一切的時候,他什麼興趣都沒有了,我在電梯裡想,我活著,到底為什麼?
  
  櫃檯上所有的人,連經理、李妮都站出來,像等著看戲似的。我和柏光走出電梯,他們都顯得有些失望。
  
  我拿起辛的信和我的皮包,柏光拿著他的兩本書,似乎有默契,預備離開這陰暗的地方。
  
  「陳柏光,你沒經許可擅離職守——」經理說。
  
  柏光伸出手推開他略矮的身體,理也不理地伴著我走出去。每走一步,我的心情就輕鬆一些,我知道,今生再也不可能回這裡來,這陰暗的地方,這一群在陰暗中鬼鬼祟祟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們,但是,看我們做什麼呢?我們不是在演戲,演戲的是他們自己,可憐的,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太陽掛得那麼高,毫不吝嗇地灑遍了每一個角落,我全身覺得暖和起來,已死的細胞也都恢復了生機,血液加速地循環,我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柏光。」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他說,「你救了我又——失去了職業,我——」
  
  「別提它。」他溫和地笑著,像天上的陽光。「你以為我喜歡那份永遠見不到陽光的工作?」
  
  「話不是這麼講,工作雖然不好,待遇還算不壞。再說,現在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我,你會再做下去的!」我無比歉疚地看著他。
  
  「你要知道一件事。」他和藹地拍拍我。「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不幹這份差事了!」
  
  「我——不明白!」我呆呆地站著。
  
  他不講話,沉默地注視著遠方天際,陽光照在他臉上,有一份生動的神采,好像他整個人都發起光來。
  
  「不要問我,好嗎?」他說。有一點臉紅。
  
  「如果很為難,就別說了!」我心中隱約猜到。
  
  我們一直向前走去,漫無目的。他忽然打破沉默。
  
  「如果我說,你別笑我,這可以說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至少,我想他會覺得難為情。
  
  「有一個時期,我也幾乎——掉進你的網內。」他的聲音又低又沉。「我掙扎著,費了好大力才爬出來,我想,或者,我真能做你的大哥哥!」
  
  「柏光——」我感動得說不出話。
  
  「你是個使任何人都無法不動心的女孩,辛是幸運的,我祝福你們!」他開朗地笑了起來,「哦!你不看辛的信嗎?」
  
  我幾乎忘了那一直沒機會拆開的信,從皮包裡拿出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辛寫得密密麻麻,他的生活,他的學業,他的同學,他的教授,只有一項,是那樣強烈地吸引住我的視線——
  
  ——除了原有的獎學金,學校又給了我一份額外的工作,每天課餘在實驗室幫助一位教授做實驗工作,每月薪水二百美金。貝,想想看,你的辛終於在海這邊站穩了腳步。我會加倍努力,希望能夠早日回國見你——二百美金的薪水對我是太多了(我已有夠用的獎學金,對嗎?),我預備一百元存銀行,另一百元寄給你,貝,辭去你那份暗無天日的工作。每想到你忙碌地站在酒店櫃檯裡,我就那麼心痛,那麼不忍,你是不適合那兒的,聽我話,辭去工作,讓我安心,一百美金夠你家的開支了吧——
  
  我的視線模糊了,辛的信變成了一片淺藍色,淚水滴下來,又滴下來。我為什麼要哭?太高興,太意外?不,如果我早拆開這封信,所有的事,可能都不會發生,但是,我竟沒有拆信。
  
  也許,人生的事早有一定的安排,命中注定的。渺小的人類怎能改變?我不是得到了一些經驗,一些教訓,一些警惕嗎?我不是看清了許多人的真面目嗎?
  
  「為什麼哭?辛寫些什麼?」柏光緊張地問。
  
  「沒什麼,」我抹去眼淚。「他要我辭職!」
  
  忽然,一陣像讚美詩一樣的聲音傳出來,我詫異地回頭,發覺我們竟站在一座教堂的門口。陽光映著閃亮的十字架,一群年輕的大孩子,圍在一起,臉上掛著無邪的微笑,用他們的歌聲去讚美看顧人的神,去安慰受傷人的心。我疏遠神已經很久了,一剎那間,我有回到家的感覺,溫暖、自在又安寧,那一場噩夢,像煙雲一樣消逝無蹤了。
  
  「或者,我們早該辭職,離開那陰暗的地方,離開那失去陽光的一群。在那地方,只會使自己墮落、沉淪、發霉、腐爛。我想不到陽光下竟有那麼多美好的去處!」柏光歎著氣說。
  
  「現在也並不晚啊!」我說,「陽光是永恆的,雖有短暫的黑夜,光明必定會來到,追尋陽光的人,永遠不會失望,是嗎?」
  
  「是的!」他看著我,欣慰地笑了。
  
  教堂歌聲再起,我緩步走進去,加入那歌唱的一群。在東的那個異國青年說得對,我不屬於那沒陽光的地方,但他不知我該屬於哪裡,如果有機會,我願意告訴他我所屬的地方,我道,我也找到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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