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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夜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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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5: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夜露 作者:嚴沁

李立品和貝妮原是青梅竹馬一對小情侶,
貝妮為立品能順利升學,毅然到夜總會裡當一個賣藝不賣身的小姐,
但在立品升讀博士的時候失去了立品所有的消息。
貝妮後來嫁給了一個富商,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
居然讓她再一次見回立品,但立品好像並不認識她,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貝妮又該如何訣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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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6: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貝妮又從噩夢中醒來。

  她嚇得一身冷汗,手腳冰冷。這兩年來,她時時都做這樣類似的噩夢!

  她夢見時光倒流,她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她夢見自己還在那家裝飾堂皇,孕育著色情與罪惡的舞廳中工作,她夢見自己還是一個舞女!

  舞女--她怔怔地想著,這兩個字對她有驚心動魄的恐懼,她不由自主地抖一下。

  她不敢開燈,她怕吵醒了身邊睡著的丈夫盛之安。

  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排除黑暗中莫名其妙湧著過來的恐懼。

  她告訴自己,文貝妮不再是舞女,兩年前就不是了,她已是盛之安夫人,富有的商人盛之安夫人!

  似乎,噩夢的威脅減除了不少,是之安的財富,是之安的名望,是之安對她的尊重與忠實。她輕輕伸手摸一摸之安的手臂,之安在身邊,她安心了。

  她翻一個身,看見夜光鍾上指著五點,就快天亮了,是吧!黑夜是不能永遠佔領宇宙的!

  她閉起眼睛,卻再無睡意。每一次噩夢來臨,她總想起以前,想起那大段地獄般的生活--或許對一些女孩子來說並不是地獄,只要忘卻廉恥,拋開自尊心,以金錢享受為目的,那,這地獄般的生活會變天堂。

  貝妮是她的原名,做舞女時,她叫晶晶,那是舞女大班替她取的名字,表示亮晶晶,表示一定紅的意思。

  她可以不做舞女的。她沒有家庭負擔、沒有債務、更沒有依靠她的親人,普通一份工作,她足以養活自己而有餘,但她卻做了舞女!

  她不是貪慕虛榮,她不是自甘墮落,她更不是飛女蕩婦,她這做只為了一個人!

  是的!一個人!

  李立品,不是嗎?那個一同在孤兒院中長大,那個忠厚、純、溫文、體貼的男孩子,那個比她大六歲,有天才卻無錢深造的孤兒!

  想起立品,她心中流過一抹難以描述的感情。她對他的感情揉合了兄長與情人,他們在孤兒院中十幾年相依為命,早已互相認定是理想伴侶,他們只等待長大,只等待讀完書,只等有一點基礎--唉!提起這些事總叫人心酸,卻又掩不住那絲帶苦澀的甜意。她不想去回憶,卻又渴望回憶,多矛盾的心!

  立品絕不是個美男子,從任何角度上看都不是。他只是五官端正、素純潔,污穢的社會完全影響不了他的善良和忠誠。他有一份很特別的高貴氣質,像一個天生的學者,那絕不是粗布衣服所能掩蓋的。

  他的學業成績永遠名列前茅。他要一邊工作--孤兒院規定的工作,他必須以工作來賺取學費:一邊讀書,但是,他的第一名得來輕鬆,沒有任何人能搶得去!

  他的抱負很大,志向很高,他絕不以自己是孤兒而灰心,而自暴自棄。

  中學畢業,他一邊教書一邊儲錢,可憐的教師待遇,他怎才能儲到一筆足夠深造的費用?

  那一年,他已教了六年書,雄心壯志絲毫不減,他念的夜大學也畢業了。同時,美得像一朵飽吸夜露而特別盛放的百合般的貝妮也中學畢業了。她已十九歲,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孤兒總比較早熟,是沒有父母的呵護,是經過了困難的環境而特別早熟。她竟婉拒了孤兒院院長介紹的一份教書工作,她已另外打定了主意!

  那就是做舞女!

  那個時候,三、四年前,舞女還是一件吃香的工作,能賺到大錢,她明白這一點,她就是想賺到大錢!

  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幫助立品出國深造,她連一絲一毫都沒想到自己!

  自然,她更沒想到堂皇、豪華的舞廳所孕育的色情與罪惡。

  她以為只要潔身自好,她以為能出淤泥而不染,做舞女和做其它工作有什不同?只是陪客人跳舞,不是嗎?她怎知道只陪客人跳舞根本不能賺大錢?

  瞞住了立品,她和一間最大的舞廳接洽好了!憑她的外貌,憑她的氣質,她必能走紅。舞女大班的眼睛比誰都雪亮,給她取名晶晶。

  她也有條件。她先借兩萬塊錢,分期還給舞廳,而且說定了要立品離開後才正式下海。舞廳怎肯放棄這一張可成皇牌的天才?可笑,他們說她有做舞女的天才!於是,她得到幫助立品的機會!

  立品已等了六年,再等下去會過了讀書的年齡,書本這東西又是一扔開就忘了的,憑立品教書的錢,還要過生活,他等到頭髮白也出不了國,她怎忍心讓他等?

  她的善良,她對他的感情造就了他,卻也拆散了美好的姻緣!

  或者也不能說拆散,只能說他們無緣,是嗎?

  她很聰明,她把兩萬塊錢寄到美國一間大學,指定這筆錢是給香港學生李立品做獎學金的。美國大學自然通知立品,表示有人給一筆大學獎學金讓他深造。立品大喜過望,當然不會懷疑貝妮,於是忽忙準備行裝,在半個月後就去了美國。

  行前,他和貝妮訂了婚,這是最不保險的一件事了。

  想想看,結了婚都可以離婚,何況一枚小小的訂婚指環?它套不牢一顆要變的心,如果要變的話!

  立品走了,他奔的是美好、理想的前程。貝妮呢?她走進了地獄。

  她發現做舞女不是那單純的事,兩萬塊錢的債務並不那容易償還。靠那一點點正當的鐘點錢,她連做幾件像樣的衣服都不成。

  客人更是惡劣到無法述說。陪客人跳舞的職業只是個好聽的掩飾,誰都知道漂亮的舞衣下是怎樣的一件事。為什她天真得從來想不到?

  她現在發現得,似乎太遲了。踏進泥沼的腳怎能不沾上泥污?

  她欲退無路,那一筆欠債拖著她!

  那一段日子,若無立品每星期一封的信,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她要忍受舞客的糾纏,她要忍受大班的壓迫.她要咬著牙齦還債,她的日子過得好艱苦。可是,她始終堅持了潔身自愛的諾言,她只是陪客人跳舞,那是很不容易的事!

  一年半的日子拖了過去,她的債終於還完,她深深地透一口氣之餘,也深深為自己慶幸。她以為,艱苦的路程終於走完了吧?

  立品得了碩士學位,他學的是「微電子」,是所謂的尖端科學。他信裡寫得好,說已得到紐約大學的獎學金,將到長島的紐大繼續修讀博士學位。他還說,生活一定安,立刻會接貝妮赴美,共同生活!

  好美的諾言,好光明的前途,貝妮充滿希望地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

  她問心無愧,她雖是舞女,卻從沒做過對不起立品的事,她真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只要離開香港,和立品結婚,誰會想到,誰敢想一位博士夫人曾經是舞女?

  她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可是,那奇異的,自那封信後,立品再無隻字詞組,立品再無消息,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她急得發瘋。立品怎了?病了?出意外?若真是這樣,就算死在美國,美國大使館也會通知啊!

  一點消息都沒有,像空氣突然凝固般的死沉,飽吸夜露的花朵也漸漸枯萎。貝妮整個人倒下來,不是病,而像,人體失去了骨骼支持!

  半年了,立品真的失了蹤。貝妮寫信到他原來的學校和長島的紐約大學,前者說他早已離校,後者說他不曾報到註冊,哦!立品,他去了哪裡?

  就在這個時候,她認識了盛之安!

  大概是緣分吧!之安是個安分守己的正當商人,從來不在歌台舞榭出現。他老老實實、忠忠厚厚,四十歲,年紀不算大,模樣也不醜,絕不像滿身銅臭的大商人。

  之安從別人口中得知她的故事,曉得她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孩,很同情也很尊敬她。他沒有特別追求她,他也絕不像其它可厭的惡劣舞客,他只是到舞廳裡,陪她坐一坐,談談天,或帶她出去吃一餐,他們像一對朋友般地接近了!

  是貝妮的美貌、貝妮的善良、貝妮的溫婉打動了他的心,在半年後的一個晚上,他向她求婚。

  做了兩年半舞女,她早就厭了,怕了,早想脫離這地獄般的環境,但是,不是和之安,是立品!

  立品失蹤整整一年,貝妮簡直不敢再存任何希望。她只以為他遭遇到意外,從來沒想過他變心,她相信,縱然全世界的男孩子會變,立品不會!

  她相信他、瞭解他,他們的內心是合而為一的,這是很難解釋的感情,大概因為彼此同是孤兒,相依十九年的緣故吧!

  她想,她若嫁給之安,立品在天之靈也會放心吧!她無法不向自己承認,立品已不在這個世界上,否則,他絕不會丟下她!

  她答應了之安!

  從此,她不再是舞女晶晶,她從來沒有大紅大紫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客,怎肯捧一個潔身自愛的人?

  他們寧願捧那些拋開廉恥與自尊的地獄花!

  她成了正正式式的盛之安夫人!

  之安比她想像的更富有、更有名望,他竟是報上常出現的人物呢!

  她意外之餘,更有些擔心,別人會看不起她這舞女出身的夫人嗎?

  她也慶幸自己不曾大紅大紫,否則會有更多的人認識她,別人不說她也難堪呀!

  她是個好女孩.盛之安的眼光沒有錯,她從頭到尾都是好女孩!

  結婚之夜,之安發覺她真的是處女,事前他是半信半疑的。他對她的愛更加深厚,更加堅固。

  他尊重她,保護她,他在努力使她恢復自尊心、自信心。他簡直在寵著她呢!

  好女孩應該有好歸宿的,是嗎?上帝對每一個人都公平,貝妮也不例外!

  她的生活很幸福,立品真該安心了吧!,她永遠不會忘記立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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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8: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貝妮只是中學畢業,學識不能算好,也不差。她知道,除非她自己能表現得更好,否則,知道她曾是舞女的人,心裡還是會看不起她!

  她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她使自己文雅、大方而沉靜。她穿最素的衣服。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化妝品的痕跡,她那美.根本不需要化妝品!

  她成功地為自己建造了穩固的地位!

  她絕不自己上街,她絕不胡亂應酬,更不和那些太太團打交道。所謂清者自清,沒有人敢看不起她的!

  最遺憾的,是兩年多下來,她還不曾有孩子。在之安回公司的大部分時間裡,她寂寞!

  精神上的寂寞和空虛。

  她變得沉默了,愈來愈沉默,她也愈來愈瘦。

  之安曾帶她去旅行、去游埠。她為見到新鮮的事物而高興於一時,事後,她依然沉默。

  之安以為她有病,便給她找來一個醫生,是王子奇。

  她最近就常看醫生。吃藥和打針沒使她復原,更醫不好她的噩夢!

  為什近來她總做著類似的噩夢呢?她不懂!

  她再翻一個身,看見窗縫中透過來的光線,終於天亮了。陽光下,噩夢永遠不會打擾她。

  「醒了?貝妮!」之安不知什時候醒來,正溫柔地、含情脈脈地望著她。

  「做了噩夢,嚇醒的!」她微笑一下。

  「再睡一會,還早!」之安用雙手擁住她。「有我保護你,不必怕!」

  她點點頭,在之安的懷裡閉上眼睛。

  之安是個好丈夫,有足夠能力保護她,她不必怕!

  很快地,她沉入甜睡。

  ***

  十點鐘,之安離家到公司去。

  之安的公司很大,業務做得很廣,除了出入口貿易。還代理外國一些機器入口。他擁有一家相當具規模的紗廠。他的寫字樓就設在中區一幢他自己名下大廈的頂樓。

  結婚後,貝妮才真正知道之安的地位及財富遠超過她所想像的。除了意外,她倒沒有什特別感覺。她嫁之安不為財,只為安全感!

  不是嗎?做過舞女之後,更那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立品,還有什比安全感更重要?

  她給予之安的不是愛情,它的愛情已完完全全給了立品。她尊敬之安、感謝之安,對之安是混合著父親與兄長的感情。

  對於一個孤兒,父親與兄長的感情,幾乎都和愛情等量。

  從前她對立品忠心,今日她對之安忠心。

  她要證明一件事:不是每一個做過舞女的女孩子都無藥可救,只要自己意志堅強,每個人都能重新做好人,舞女也可以是最好的家庭主婦。

  她在沙發上計畫好今天的菜式,吩咐工人去買菜後,就開始整理房間。二千多尺的屋子,每一天都是她親自整理一切,她認為只有自己動手,才能更像個主婦。

  何況,每天之安上班後,她若不動手做點家事,便簡直空閒得令人難受。

  有的時候無事可做並不是享受,就算躺也躺不舒服,像個廢人一樣。

  貝妮年輕,有充沛的活力,她不想做廢人,於是,家務就變成她最樂於做的工作!

  比陪可厭的客人跳舞好太多了,不是嗎?

  門窗緊閉,開著冷氣的屋子裹好靜,靜得連馬路上的汽車聲都聽不到。當然。山頂區汽車少也是原因,但在貝妮心中,就覺得靜得,可歎了。

  她怕靜,十分怕。倒不是她過慣了燈紅酒綠的生活,而是,安靜下來她總想到以前,想到立品,這對之安是不公平的!

  可是,她排除不了這可怕的靜寂!

  她怕應酬,她怕不熟悉的朋友,她更怕人多的場合,她下意識地有自卑感。於是,她只能把自己關在家裡,她只能毫無抗拒地接受靜寂。

  之安是個好丈夫,十分、十分好,只是,之安並不只正瞭解她的心。兩人的年齡差上十六歲,這是段很大的距離啊!就算是之安的仁慈、之安的體貼、之安的慷慨都彌補不了這距離!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電話鈴這時響了起來,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拿起話筒。

  「盛夫人嗎?我是王子奇醫生!」那很和藹的聲音。

  「王醫生,有什事,」她住口不說,她記起來了,今天該是她接受治療的日子。「對不起,我忘了,我立刻來!」

  「我等你,再見!」王子奇說。

  她匆匆回到房裡,隨便換一件衣服,連口紅都不抹便挽了皮包出門。

  她自己有一輛摩利士房車,擱在樓下車房很少用。平日她根本不上街,這輛車幾乎是她去看醫生專用的!

  王子奇的醫務所在中區太子行,十五分鐘就到了。她是特殊的病人,用不著等候,的護士把她帶到一間獨立的小醫療室。

  「王醫生就來了,請你等一下,盛夫人!」護士說。

  「謝謝你!」貝妮坐下來。

  其實,她根本沒有什病,做夢怎能算是病呢?人一有錢,恐怕連眼皮跳幾下也是病了。王子奇說她神經衰弱,衰弱就衰弱吧!每星期到醫務所走兩趟,倒是可以解解悶的,何

  況王子奇是那一個敦厚長者!

  只等了五分鐘,王子奇便過來了,他帶著滿臉的笑容。

  貝妮常想.有王子奇這樣的父親該多好?

  「怎樣?這兩天好些嗎?」王子奇風趣地坐在她對面。「又做了噩夢?」

  「還是做,嚇醒了就是一身冷汗!」貝妮說。

  「同樣的夢?」王子奇捏捏手。

  「差不多,」貝妮考慮了一下,她從不隱瞞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對於王子奇。「我夢見自己還在做舞女!」

  「這個死結一天解不開,你會不停地做噩夢,」子奇點點頭。「盛夫人,這件事,你很內疚?」

  「叫我貝妮吧,王醫生,」她搖搖頭說:「我不是內疚,而是污點!」

  「污點?」子奇皺起眉頭。「不是這樣的吧?」

  「哎,」貝妮一窒,子奇彷彿能看透她的心。「我做舞女其實只想幫助一個人!」

  「這個人負了你?」子奇直率的。

  「他失了蹤。」貝妮神色黯淡下來。「我不後悔這件事,我只是,忘不掉!」

  子奇默默地沉思一陣.指指那張沙發躺椅。

  「你先躺下來,放鬆一下,我們慢慢再談!」他說。

  「談這件事?很重要?」她遲疑一下。

  「放心,貝妮,」他含笑:「我永遠不會把病人的一切露出去,這是醫德!」

  「不是怕露,」她尷尬地。「我告訴過之安這件事,我不想再提起來,我只想忘記!」

  「你會忘記的!」他安慰地拍拍她。「你要信任醫生,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絕對信任你,王醫生!」貝妮躺下來。

  王子奇繞著房間走了兩圈,站在貝妮面前。

  「別以為我提你不願提的事,是要令你痛苦,」他一本正經地說:「其實,只要你毫不保留地道出所有的事,那,就等於解開了你心中的結.你很快會忘掉這件事。即使忘不了,至少,也不會困擾你了!」

  「沒有困擾,王醫生!」貝妮說。

  「下意識地困擾.你自己都覺察不出的!」他笑笑。「現在開始說,慢慢地,仔細地從頭說起!」

  貝妮猶豫一下,她相信子奇是要幫助她,對醫生一定要有信心,不是嗎?

  她說了。很仔細,很詳盡地從頭說起,從在孤兒院中第一次見到立品時開始!

  她整整說了一個半小時,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回憶的漩渦。她流淚,她歎息,她悲傷,她痛苦;自然,也有歡笑,說完了,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抹去淚水,她發覺子奇正凝重、專注地望著她,那神色,實在像透了一個幫助女兒解決困難的父親。

  「很好,貝妮!」子奇拍拍她手。「你實在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所有人尊敬!」

  「王醫生!」她臉紅了,她知道他是真心話。

  「是不是覺得輕鬆些?」他扶著她起來。「我向你保證,很快你會復原,再沒有噩夢纏擾!」

  「謝謝你!」貝妮笑一笑。

  「回家去吧!」子奇看看表。「我相信已經有一大串病人在等我了!」

  「真不好意思,花了你那多時間!」她說。

  「貝妮,我和之安是朋友,還有,孩子,我喜歡你,」子奇慈祥地說。「能使你恢復精神,少看幾個病人算什?」

  貝妮再三致謝,走出小會客室。

  門外候診室裡果然有一大堆病人。貝妮歉然地搖搖頭,王子奇實在是個難得的好醫生。

  香港太多醫生賺錢像搶一樣,總害怕病人會佔用他太多時間,相比之下,王子奇就顯得更可貴了。

  推開醫務所大門,一個年青人迎面進來,貝妮不防有這一著,兩人幾乎撞個滿懷。男孩子連聲道歉,從貝妮身邊走進去,彷彿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樣!

  貝妮卻整個人呆住了,怎,怎有這樣相像的人?那男孩不是立品嗎?

  如果是立品,為什全然不認識她?立品絕不可能不認得她的,他們從小相依為命,他們整整相處了十九年,他們共歡樂、共悲傷,他們的生命幾乎融合在一起,那男孩,是立品嗎?

  她怔怔地瞪著他,下意識地跟著走進去,她完全忘掉了這樣看一個男孩子是難為情的事。她只在想,他是立品嗎?是嗎?是嗎?

  那男孩和護士說了幾句話,似乎很熟落的樣子,然後推開門逕自走進王子奇辦公室。

  貝妮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兒,分明是立品,那眼、那鼻、那唇都那相似,怎能不是?不是美男孩,卻很有氣質,那種天生學者的氣質。他看來是二十七歲,立品不剛好三十歲?她記得他比她大六歲,這男孩和立品的年齡都差不多,會是立品嗎?

  「盛夫人,還有些什事情嗎?」護士很周到地說。

  「哦,哎,」貝妮回一回神。「我以為碰到一個熟人,可能是看錯了!」

  「是剛才那位李先生嗎?」護士問。

  「李先生?」貝妮心頭一震。那男孩也姓李?「叫什名字?是李立品嗎?」

  「這就不知道了,」護士歉然搖頭。「他是王醫生的朋友,你可以去問他!」

  貝妮猶豫了一下,終於再走進去。她知道,她今天若是不問清楚,她會後悔一輩子。

  王子奇和那男孩正在講話,看見她進來有些意外。

  「貝妮,怎又回來了?」他問。

  「我想,哎,」貝妮不知道該說什。「明天是星期六,之安和我想請你到家裡吃飯,有空嗎?」

  她不著痕跡地看那姓李的男孩,但他竟完全不注意她。不,他也看過她一兩眼,但那眼光絕對陌生。

  「你們難得請客,我當然要去!」子奇笑著。「哦,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盛之安夫人,這位是李立品!」

  「李,」貝妮幾乎站不住腳。她沒聽錯?是立品,他為什不認識她?「李先生!」

  「盛夫人!」立品和她握一握手。他的神態不像是造作.他坦然地望著她,一副初相識的模樣。

  「李先生在香港做事嗎?」她問。她控制不了自己。

  「是的!」立品很有禮貌。

  「李立品是電子工程師,剛從美國回來,」子奇說:「是年青有為的人物,我們雖是初相識,卻一見如故!」

  「既然這樣,」貝妮心中飛快地轉動著。「請李先生明天一起到舍下便飯,賞光嗎?」

  「恭敬不如從命!」立品相當風趣,和以前的那個立品不同。「我在香港沒有朋友,很高興能認識盛夫人!」

  「那我回去了,」貝妮笑一笑,李立品肯接受邀請,她也不必急於一時。「兩位再見!」

  她揮揮手,輕輕盈盈地走出去。

  她慢慢地駕著汽車,她完全不能明白這是怎回事。

  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名字、又是來自美國,他分明是分別五年的立品。他不認識她,不記得往事,若不是故意如此,必該有個原因,是嗎?

  什原因呢?

  回到家裡,她整個人仍沉迷在這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上。

  立品說在香港沒有朋友,若他真的是那個立品,她幾乎可以肯定他是!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在香港二十多年,從小到大,怎可能沒有朋友?貝妮呢?

  看他剛才握手招呼的模樣,一聲盛夫人叫得那自然,誰都會相信他根本不認識貝妮,連王子奇都想不到,他就是貝妮幫助的男孩,天下間怎會有這樣的事呢?

  明晚他會來,她該怎問他?

  單刀直入?或是暗示?

  哦!到底是什原因使他如此?貝妮相信,即使他遺忘了全世界的人,也該記得她啊!

  他們相愛過,他們訂過婚,他曾說待一切安定後便會接她去美國,什原因使他遺忘一切?

  那絕不該是間諜小說裹的情節,更不該是老套的失憶症,是嗎?

  到底為了什呢?

  她呆呆地想著。

  從抽屜底找出那枚小小的訂婚指環,明晚,可以拿這指環給他看?

  她不知道!

  即使立品認出了她、記得了她又如何?她黯然!

  ***

  只是一個家庭式的小宴會。

  除了之安和貝妮,一共只請了八位客人,王子奇和立品一起來,其它的都是夫婦。

  貝妮不是個十分成功的女主人,招待客人全由之安負責,他知道貝妮在這種場合裡有下意識的自卑。

  貝妮今晚有些恍惚,她心中有事,暗暗地注意立品一舉一動。愈看愈相信.立品就是她

  以前的未婚夫,那個在孤兒院中相依了十九年的男孩子!沒看見嗎?他喝湯前總習慣地皺眉,那是立品的習慣啊!

  他手上有一枚指環,貝妮看不清楚是不是當年訂婚的那枚。她一直想找機會接近他,眾目睽睽下,她卻不知該怎做!

  很奇怪,他今晚的態度有些特別,不時凝視著貝妮沉思一陣,當貝妮看他時,他的視線又避開了。

  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晚餐後!

  之安陪著客人們圍住聊天,立品很自然地走向貝妮。

  「盛夫人,能讓我參觀你漂亮的房子嗎?」他問。他的聲音很大,連一邊的之安也聽見了。

  「貝妮,陪李先生看看!」之安很大方。

  這正是貝妮渴望的機會,不是嗎?

  她帶著立品走出客廳,到左邊的飯廳裡。飯廳外面有個露台,可以看見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很美、很靜。那露台相當大,擺著十分講究的白色鏤花桌椅。

  「坐一下嗎?」貝妮問。

  「多美的夜景!」他讚歎著。「這是香港最美的一幢房子嗎?」

  「最美未必,但可能是最高!」她說。

  「有錢的人在香港真是享受,」他搖搖頭。「在美國,整天都是匆匆忙忙的!」

  「美國回來的工程師沒有錢?」她故意問。

  「我靠獎學金讀出來的,」他說:「剛開始做事不久,希望以後能有點錢!」

  「買一幢這樣的房子?」她看著他。分明是立品,怎相對竟不相識呢?

  「不敢奢望!」他笑得很單純。「只想買一幢小小的屋子,最好在郊外或是海邊!」

  「一幢以白色石頭堆積起來的屋子?」她眉毛一挑,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在海邊的大石上?」

  這是童年時代兩個相依為命的孤兒的願望!

  「是的!」他熱烈地說,很自然。「你也希望有一幢那樣的房子?你可以立刻辦到的!」

  「那只是我童年的希望!」她搖搖頭,很失望。他不明白她的暗示。「現在不再想要了。」

  「為什?因為你能擁有更豪華的別墅嗎?」他問。

  「不,在那種白色石屋裡,只該住著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我不配去住!」她有些黯然。

  「哎,對不起,我想我是說錯了話!」他很有禮貌。

  「沒有事的!」她振作一點。怎回事?她和立品在做戲嗎?「請問,李先生的家人也在香港的嗎?」

  「不,」他搓搓手,她看見了跟她手上一模一樣的指環,天!他真是那個立品。「我的家人在美國!」

  「在美國?」她很意外。他明明是那個可憐的孤兒,怎突然有家人在美國?弄錯了吧!

  「一個大家庭?」她努力使自己神色不變。

  「只有母親!」他說。搖晃一下左手。「這指環就是她給我的紀念品!」

  貝妮說不出話。和她那款一模一樣的訂婚指環是母親給他的紀念品?怎可能?

  「我有一隻和你完全一樣的,」她裝作很自然地看看他的指環。「很巧,是吧!」

  「這種指環很普通,我相信珠寶店還有相同的出售!」他毫不為奇地說:「不過,我這只是有紀念性的!」

  「是嗎?」她失望了,立品是故意的嗎?「有機會我願聽你的紀念性故事!」

  他沒說話,沉默地望著山下夜景。

  「盛夫人一直住在香港?」他突然問。

  「我覺得,我們似曾相識,」他猶豫了一會。「除了昨天在王醫生那兒,我們見過面嗎?」

  「是的,為什問?」她的心在「撲撲」地跳動看。

  「這,可能見過吧!」她不敢直說。她知道這件事牽連重大,不能衝動。「我也覺得你臉熟!」

  「盛夫人的名字是,貝妮?」他再問。

  「名字都好熟!」他搖頭苦笑。「我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可是就想不出在哪兒見過你!」

  「是的,文貝妮!」她力持自然。

  「也許,街上吧!」她畏縮了,說不出為了什。

  「這是最大的可能!」他聳聳肩。

  她走到一張椅子上坐下,凝視他。

  「李先生以前來過香港嗎?」

  「沒有!」他肯定地。「我在美國長大!」

  「哦,」她拖長了聲音,他不是故意這說的吧?「你看來不像土生華僑!」

  「很多人都這說,」他笑。「尤其我的英文帶有廣東音!」

  「你是哪間大學畢業的?」她問。

  「威斯康辛大學拿碩士!」他淡淡的。「我學的是,」「微電子!」她搶著說。

  「你怎知道?」他滿臉詫異。

  「我,我猜的!」她立刻否認,心跳得好凶。「王醫生說你是電子工程師!」

  「聯想力很豐富!」他指指頭。

  「再去參觀房子嗎?」她警覺著站起來。雖然他們只是聊聊,被人看見仍是不好,她曾是舞女啊!

  「我寧願在這兒坐坐!」他不動。

  「那,再坐一會兒吧!」她又坐下來。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她,過了很久,才說:「我真的一定見過你,我有個感覺,我們似乎是很熟的朋友似的,」他說得認真。「文貝妮、文貝妮,多熟悉的名字,文貝妮,」「別亂猜了,我的名字又普通又俗氣,一定好多人叫貝妮,是嗎?」她岔開話題。

  突然之間,她又怕被他認出來了。

  「俗氣?」他大搖其頭。「那阿花、阿珠、阿美、阿萍的該算什?」

  「不講名字,」它的臉又紅了。「你,打算在香港長住?」

  「不一定,」他說:「那只是很可笑、也很突然的決定。我本來在美國總公司做事,上司徵求我同意,問我願不願來香港,我在香港沒親沒故,竟然一口答應了。你知道一定會笑,我竟有來香港找尋什失落的東西般的感覺!」

  「是嗎?你在香港失落過什?」她的心又再跳了。

  「沒有!我根本沒來過!」他說。

  她暗暗歎一口氣.真是那老套的失憶症?

  「不過,我倒希望曾經來過,」他十分突然地說:「十年前若遇到像你這美的女孩,一定死追!」

  「噢!」她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真心?假意?這句話怎這樣離譜?「你說笑話!」

  「真話!」他做一個輕鬆的表情。「十年前你還是個小女孩吧!」

  「十四歲!還在孤兒院!」她直率地說。

  「孤兒院?」他臉上出現了奇異的因惑,但很快地,他又克服了那困惑。「我以為你是大戶人家的嬌嬌女!」

  「不是!離開孤兒院我做過兩年半的事,」她搖搖頭。心中好矛盾,到底要不要對他直說當年事?「然後遇到之安,我們才結婚!」

  「很難令人置信,」他認真地。「你的氣質那好!」

  「氣質是一樣很抽像的東西!」她淡淡地說,心中不停翻湧,面對著的是她犧牲一切所幫助、所愛的男孩啊!他怎能不認得她呢?「以前我的未婚夫也這說過我!」

  「未婚夫?不是盛之安?」他更驚訝。

  「不是!」她垂下頭。不講的又忍不住漏一點出來。「我十九歲訂過婚,那時剛高中畢業!」

  「他呢?我是指你的未婚夫!」他興致好高地追問。

  「到美國留學!」她皺皺眉,愈說愈多,怎收口。

  「他,變了心?」他的聲音有點猶豫。

  「失了蹤!」她直視他。「五年了!」

  「有這樣的事嗎?」他那驚異的神色絕非作偽。「他叫什名字?在哪一家大學唸書?或者我能幫你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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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28:48 |只看該作者
  她再歎息。

  他是可以幫她忙,因為他就是那個失蹤的人。可是叫她怎說?他看來像根本不認識她!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她說:「我已經結了婚,五年中的變化很大,我不想再添麻煩!」

  「那個男孩是傻瓜,」他竟也歎一口氣。「若我是他,即使迷失在深山野我也要拚命爬回來找你,你這樣的女孩!」

  「你,」她吃了一驚,他真大膽,他怎能說這話?他忘了她是盛之安夫人?

  「抱歉,冒犯了你!」他展顏一笑。「我是情不自禁!」

  「你結婚了嗎?」她轉開話題,心裡好緊張,若他結婚!表示他,變心?誰知道!

  「沒有!」他坦然攤開雙手。「女朋友都沒有一個!」

  「不信!」她盯著他,上帝不可能創造兩個完全一樣的人,包括姓名!「你這樣的男孩竟會沒有女朋友嗎?」

  「肯給我機會證明嗎?」他眼中的光芒有絲奇異的火花。「我會讓你知道!」

  「怎證明?」她心頭躍動,有初戀時第一個約會的感覺。

  「明天一起吃中飯,我帶你看我的家,我將所有的事說給你聽!」他單刀直入。

  她不能拒絕,卻又,怎能接受?她一直在證明自己是個好太太,豈能因他而破壞?當然不能,可是,他是立品,怎同呢?她本該是他的太太!

  「叫我怎回答?」她明顯地表示自己的矛盾。「我怕被人誤會,大家都知道我是盛夫人!」

  「誰規定盛夫人不能與其它男孩子吃午餐?」他叫起來。「這是最普通的社交!」

  「我明白,可是,我不同!」她認真地。

  「為什?你想比其它官紳名流夫人更虛偽些?情願在暗中做事?」他明顯的諷刺。

  「不,因為在結婚前,我是個舞女!」她坦然地望著他。

  或許,是她的坦率感助了他,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為什要告訴我?你可以不說實話的!」他有些激動。

  「對真正的朋友我從不說謊!」她任由他捉著她的手,鼻子酸酸的,她想哭。

  「貝妮!」他不知道該怎說。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盛夫人」!

  「我雖然做了兩年半舞女,可是我清白,」她又說。眼波清澈透剔。「你信嗎?」

  「我信.當然信!」他又快又肯定地。

  「你信,就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滴淚珠忍不住滴下來,落在他手臂上。

  「貝妮,怎這樣說?」他心靈震動,這個年青的盛夫人看來對自己滿有情意。「我信與不信對你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她低喃。「比誰相信都更重要!」

  「為什?」他完全不明白。就算是一見鍾情,也不可能這樣!

  「原因我不能說,」她輕輕抹去淚水,那神情美得令人生憐。「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如果你要我等那一天。我會等!」他堅定地、摯誠地。

  「李,」她驚喜得連聲音也在抖,立品不是變心,只為了其它原因。

  「立品!」他溫柔地拍拍她。「叫我立品!」

  「立品!」她溫柔而滿足的。她叫了許多年這名字,也盼望了許多年這名字,如今,真的盼到了!

  他凝視著她,臉色好溫柔、好溫柔。

  「我有一個感覺,我來香港是為了尋找你,」他輕輕地說:「這是緣分嗎?」

  她說不出,上天要她失而復得?

  世上的事真奇妙!

  「明天一起吃午餐好嗎?我知道有一家很安靜別緻的小餐廳!」他說:「暫時忘掉你是盛夫人,嗯?」她點點頭。她怎能不點頭,他是立品啊!

  狂熱的夢貝妮陪著之安吃早餐。

  之安看來神色清朗、精神愉快,胃口十分好。一個好家庭、好太太對男人是最重要的。

  貝妮偷偷打量他,她不知道要怎開口對他說中午要出去。其實,之安從來不管束貝妮的行動,他絕對信任她。

  他說過,夫婦間互相信任,才能有真正的幸福,想來是很有道理的。

  「之安,」貝妮終於開口了。「我中午想出去逛逛!」

  「去吧!」之安毫不猶疑。「你也該出去走走,悶在家裡精神好不了!」

  「我,」貝妮忍不住慚愧,她在說謊話啊!「可能逛得久一點,不回來吃午飯!」

  「想買東西吧?」之安微笑一下,放下牛奶杯,從西裝袋裡摸出支票簿,很快地簽一張。「帶著,要用多少自己填上去!」

  「不、不用,我還有!」她不肯要,她愈來愈不安了,她的確是善良的女孩。

  「夫婦倆還客氣什?」之安把支票放在桌上。「那,我們晚上再見了!」

  「我會盡快趕回來!」她感激地。

  「不必趕,難得出去一次,逛個盡與吧!」他愛惜地拍拍她。「小心駕車!」

  他走了,絲毫不懷疑地走了。

  貝妮連忙換衣服、梳頭,她努力排出那一絲自疚的慚愧感覺,她只是去吃頓午餐,不是犯罪!

  才十一點鐘,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小時,這是最難捱的一小時了。貝妮又緊張又著急,時間怎過得這慢?

  她穿一條瘦長的喇叭褲,穿一件T恤,很簡單的打扮,街上許多女孩子也是這副普通打

  扮,但她看起來卻十分不同,她勝在氣質,她美得自然,她完全不需要借助化妝品!

  十一點半,電話響起來。

  「喂!我是盛,」她接電話。

  「貝妮,是我,立品!」愉快、開朗的聲音。「現在來好嗎?我已經出來了!」

  「你在哪裡?」她心中的焦急、緊張一掃而空。

  「文華酒店咖啡廳,快點來!」他說。

  「我還沒,」她故意說。

  「沒換衣服嗎?」他行斷她的話。「我要見你,不是你的衣服。十五分鐘下山,好吧?別遲到!」

  「好!」她說。

  他讓她暫時忘掉自己是盛之安夫人,那,她也該忘掉那些矛盾、那些不安,是嗎?

  放下電話,她拿起手袋、車匙匆匆下樓。她記得立品討厭不守時的人,她不能遲到!

  她加快車速,十分鐘落到山下,泊車,然後半跑著走進文華咖啡廳,一眼就看見了他。

  他穿著西裝,因上班的緣故吧!他穩重地站起來歡迎她。他那態度,即使有人見到,也不會以為是情人約會。

  「遲到了一分鐘!」他含笑地凝視她。

  「從來沒開過今天這快的車,」她白他一眼.很自然地。「泊好車我是跑過來的!」

  「好吧!算你遲到得有理!」他招來侍者付賬。「現在去嗎?」

  「你說那家小餐廳?」她跟著他站起來。

  她也渴望早點離開,中午時分,中環這地方好容易碰到熟人,那時就窘了。

  他帶她過海到九龍,叫的士去到一家小餐廳。

  所謂的小,只是地方不大,門外裝飾也不吸引人,設在一處有私家車位的小花園裡。其實,餐廳裡的佈置,遠比許多大酒店精緻。

  它精緻得恰到好處,不會因為過分豪華而變為俗氣。最特別的,是所有女侍全是金髮女郎,而且是十分保守的金髮女郎,連迷你裙也不穿的。

  氣氛很高貴,很夠情調。

  「怎會找到這種「小」餐廳的?」她驚訝地問。

  「朋友介紹!」他隨意說,「吃什?」

  「你能猜到嗎?」她望著他。以前立品是知道她所愛的一切,他還記得?

  「讓我想,蝦仁盅、沙律、煎板魚和法國洋蔥湯,猜對了嗎?」他問。。

  她暗暗歎息。他完全記得她喜歡的一切,為什偏偏記不起她?做戲是做不了這逼真的!

  「完全合我意!」她保持微笑。「告訴我,你怎能猜得這准呢?」

  「不知道,靈感吧!」他淡淡地。

  他用英文吩咐了食物,女侍離開。

  「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沒來過香港!」她說。

  「有時連我自己也懷疑。許多地方,似乎很熟的!」他搖頭苦笑。

  「你說要講些以前的事給我聽的!」她說。她十分盼望聽他自己怎說。

  「慢慢講,我們有許多時間!」他說。

  「你下午不上班?」她很意外。

  「請半天假,專程陪你!」他說。

  她沉默了,對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兒時伴侶,她依然矛盾著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該怎做!

  「不,很好吧!」她遲疑地。

  「別擔心,我不是個不負責的人,」他輕輕拍拍她的手,說:「下午陪你,晚上我會回公司辦公,一樣的!」

  「沒有人管你嗎?」她笑了。

  「誰管我?」他故作驚異狀。「總公司派我來管人,不是被人管的!」

  「好大的口氣!」她搖頭。她發覺要排除矛盾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開玩笑的!」他也笑了。「我的工作時間不需要硬性規定,這是事實!」

  「你,沒有讀博士?」她忽然問。

  「沒有!」他盯著她看。「你若要我讀博士,我立刻辭職回去讀!」

  「哎,我有什權力要求你?」她又在迴避了。她看得出,他雖然不記得她是以前的貝妮,但他有對她有好感。「你說的話好離譜!」

  「離譜?」他笑了。「我這冒昧地請你出來吃飯,你不覺得離譜?你會突然請個完全陌生的人參加宴會,不離譜?對,我們都有些離譜!」

  「我,不是這意思,」她的臉紅起來。「我請你參加宴會是,因為你像一個人!」

  「誰?你以前的未婚夫?」他很感興趣。

  「如果你不信,下次我拿他的照片給你看!」她說。

  「一言為定!」他很高興。「我倒希望我有個未婚妻像你!」

  「又胡扯了,」她搖頭。「答應你出來吃飯,我一直有犯罪的感覺!」

  「貝妮,這是正當的交往!」他說。

  「我是有夫之婦!」她說。

  「你的思想和時代脫了節!」他說。

  「我是保守的中國人!」她說。

  他們互相緊緊地盯住對方,針鋒相對似的。

  過了一會,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吵什?爭什?我們才第三次見面呢!」他說。

  「冤家路窄吧!」她好輕鬆,難得的輕鬆。

  「貝妮,以前我見過你嗎?」他又提起來。「我總覺得對你好熟悉似的!」

  「你仔細想想吧!或者我們真的見過面,而且很熟悉!」她不置可否地。

  「可能嗎?我又沒患過失憶症!」他笑著。

  「我相信就算你得了失憶症,你自己也不會知道吧?」她也笑著。

  女侍送來食物,他們的談話暫時中斷。進餐時他們都不出聲,孤兒院養成的習慣。直到咖啡和甜品送了上來。

  「等會兒到我家裡去坐坐?」他問。

  「是否要說你以前的事?」她反問。

  「為什對我以前的事那感興趣?」他一邊喝咖啡。

  「不能嗎?」她答得很技巧。

  「當然能,是我的榮幸!」他笑一笑。

  他忽然看見她右手上戴的指環和他的一模一樣,昨晚他還以為她開玩笑,現在不由他不驚奇。

  「真是一模一樣呢!」他拿起她的手,仔細地看著說:「連白金的顏色都相同,表示年代差不多,是吧!」

  「如果同於一家店舖賣出,就更巧了!」她有意無意地說:「說說你那指環的故事!」

  「也沒有什故事,」他搖了搖頭說,「幾年前,我出過一次車禍,事後媽媽就給我戴上這指環,像小孩子戴玉鐲一樣,保護身體的,這只是老年人的迷信!」

  「車禍?幾年前?」她心中一動,連忙追問。

  「嗯,記不清了,大概是大學畢業那年吧!」他皺著眉,困難地思索著。

  「這嚴重的事怎能記不清?當時傷得很重吧?」她再問。

  「不,清楚,」他仍在苦苦思索。「奇怪,真是記不清了,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她歎口氣。有些眉目了,他是因為車禍。但是,他哪裡跑出一個媽媽來?而且照時間計算,他出車禍時該是在得了碩士後,去長島紐約大學的途中,會是那次受傷嗎?

  奇怪的是,他竟記得自己是李立品,而忘卻了其它的事,這又怎解釋呢?

  「你在想什?貝妮?」他問。神色又恢復了自然。

  「沒什,」她胡亂地攪動杯中咖啡,說:「沒什!」

  「別騙我,貝妮,我在你眼中看見懷疑!」他認真地。「你是不是在懷疑我什?」

  「怎會?」她誇張地做個手勢。「你有什值得懷疑的?你是做間諜的嗎?」

  「當然不是做間諜,」他笑笑。「在王醫生門前碰到你,你就眼睜睜地望住我,那神情,哎,值得研究!」

  「我只是驚奇、意外,加上抱歉而已!」她含糊地。

  「像嗎?」他不在意地說:「我覺得你的神情好像碰到多年不見的老情人似的!」

  「什話?」她有些不安了。「走吧!」

  他付了錢,伴著她走出餐廳。

  「這間餐廳真不錯,東西好、地方好、氣氛好、情調好!」她隨口說。她只是不想這沉默。

  「既然什都好,下次再來吧!」他說。

  「你這是打蛇隨棍上嗎?」她眉梢上揚。

  陽光下,她看來美得明媚;在幽暗燈光中,又是一番風情。

  「真可惜!」他似真似假地凝視她,歎口氣,截停一輛的士。

  「可惜什?」她坐上車問。

  「可惜你已經是別人的太太了!」他說。

  「瞎扯!」她的臉紅了。她仍是那害羞。

  「哎,等會兒我說我的故事,你說你的故事,好嗎?」他轉開話題。

  「我的故事不好聽!」她搖搖頭。

  「不好聽也要講!」他握住她的手。

  她掙扎一下,掙不脫他,就由得他握著。這也不是犯罪啊!他是立品,她失散的未婚夫!

  「你原來住在九龍!」她說。一沉默下來,她立刻會覺得不安。

  「公司給我安排的房子,」他淡淡的。「貝妮,我有一個問題,你別怪我唐突!」

  「既知唐突.還是別問!」她不看他,她知道他會問什,她不喜歡這問題!

  「我忍不住。貝妮,」他握緊她的手。「我關心你!」

  她覺得一陣心酸,幾乎要落淚。她和立品之間的關心,豈需用言語表達?她就是立品,立品就是她,只是,立品什都不記得了!

  「你,問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抑心酸。

  「你嫁盛之安,為愛情?」他終於說。他眼中閃動耀眼光芒,他想知道什呢?太遲了!

  「我的全部愛情都給了我的未婚夫,」她一點也不意外。「我對之安是感激、是依賴,是混合著父親與兄長的感情!」

  「為感情結婚,不是太悲哀?」他說。

  「我已不可能對第二個人有愛情,何況嫁給盛之安比做舞女好,我沒有選擇!」她說。

  「如果現在有一條可供你選擇的路,」他沒說完,的士停下來。

  她搶先跳下車,她的臉有些發白,上帝怎會把事情安排成這樣?不是有意為難她嗎?

  二十四年來,她唯一愛的是立品,她卻已是之安太太,之安對她那好、那信任,她沒有理由離開他!

  他沒有再出聲,把她帶到七樓的一間房屋裡。

  關上門,把冷氣開了,他那出奇不意地擁住了她。

  「我提出一條路,你可願選擇嗎?」他盯著她看。

  不再等她回答,甚至不給她掙扎的機會.他吻了她。

  他吻得很重、很深,卻很有禮貌、很規矩,看得出他是尊重她的。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放開她,他看看她的臉由白轉紅再轉白,他看著她的巴掌揮到自己臉上,他不後悔,也不遺憾,昨晚在露台上,他知道自己已愛上了他。

  「你真沒禮貌,」她臉上罩著一層嚴霜。「之安也算是你的朋友,你竟這樣對待一個朋友的太太!」

  說完,拉開房門預備走,他雖是立品,是她失蹤的未婚夫,她雖然仍然愛他,只是,她是之安的太太,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她矛盾極了!

  她何嘗不渴望立品吻她?但是,立品該吻幾年年前的文貝妮。不是盛之安夫人文貝妮。

  「慢著,」立品用身擋住大門。「貝妮,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控制不住,貝妮,我,不知道該怎講!」

  「讓開,我要回家?」她含著淚水,她無法分辨心中的感覺,她有莫名其妙的受辱感。

  立品不再記得她是以前的貝妮,他只是吻一個漂亮的女孩,新認識的盛之安太太,立品竟變成,哦!會是因為她說自己曾是舞女,他才不尊重她?

  「貝妮,聽我解釋,」他神色嚴肅,動也不動地凝視她。「我不知道為什,我像在吻一個老朋友,一個很親近、很親近的老朋友,我絕對沒有其它的意思,原諒我!」

  貝妮咬著唇,淚水滴了下來。

  他說吻一個老朋友,很親近、很親近的老朋友,那,潛意識裡。他仍記得貝妮的,是嗎?

  這就是他願意調來香港的原因嗎?

  「哦!貝妮,我使你流淚、使你傷心,我真罪該萬死,」他替她抹去眼淚,擁著她坐到沙發上。

  「我發誓,我絕不再做使你不開心的事,原諒我,嗯?」

  「朋友要互相尊重,你不尊重我,我們就不是朋友!」她吸一口氣,抹乾淚水。

  「我已經道歉了,不是嗎?」他放開她,過去關好大門,遠遠地坐到一邊去。

  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她不好,普通一個女孩子怎肯隨便跟男孩子回家?難怪他會誤會!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貝妮就是他的未婚妻啊!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什話說,氣氛有點僵。她裝作打量屋中佈置,避開了他的視線。

  屋子不大,卻相當精緻。鋪滿草綠色的地毯,配一組米白色的沙發,在夏天裡特別悅

  目。有一個酒吧式的半圓形酒櫃,還有一個巨形的米色長櫃,想來必定是唱機、電視機之類。沒有餐抬,可能另外還有飯廳。

  「綠色是種很有生氣的顏色,是嗎?」他問。

  「你喜歡綠色?」她反問。

  「媽媽喜歡把我房間佈置成綠色,我習慣了!」他說。

  「那大的人,怎能老是依賴媽媽?」她搖頭。

  「媽媽只有我一個兒子,她總當我是孩子,」他笑笑。

  「有你媽媽的照片嗎?」她問。

  「當然!」他站起來,匆匆走到臥室拿了一本相簿出來。

  她滿懷好奇心,急不及待地打開來看。他對她這種顯得不平常的舉動很懷疑,她為什一再追問他的往事?她為什對他以往的一切特別有興趣?他要好好地查一下。難道說,一個富有的名流太太對他有什圖謀?

  他不響,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翻開相簿第一頁,是立品和一位老婦人合照的,照相的日期一定就在最近。老婦人很慈祥、很莊嚴,但和立品卻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爸爸和媽媽都是傳教士,在美國住了三十年.爸爸早逝,那時我剛出世不久,」他解釋著。

  「媽媽單獨把我養大,今年媽媽已經退休了!」

  「她怎不跟你一起來香港?」她問。仍舊盯住那老婦人,他怎能相信她真是媽媽?

  「老年人不適宜長途旅行!」他笑一笑。他心中奇怪,她似乎對媽媽滿有敵意呢!

  她又繼續看下去,都是在他美國讀書時的照片。她記得好清楚,臨走時他帶走不少在香港的照片,都去了哪裡?還有一張他五歲時拍的,站在一株大樹下,那是他最寶貴的一張,他們曾拿去翻拍.各自留一張作紀念!

  「怎沒有童年時的?你沒有童年嗎?」她半開玩笑。

  「只有一張,」他從衣袋裡拿出小皮包,裡面放著的正是五歲時那張!千真萬確,他是真的李立品!「我們家曾遭過一次火災,所有童年時的照片全毀了,只剩這張!」

  「很可愛的孩子!」她作狀地拿過來看一下。她根本不必看已記得清清楚楚,這張照

  片,她已看過千萬次。

  「長大了更可愛,是嗎?」他頑皮的。

  「多少歲了?還這作怪!」她笑起來。

  「今年三十歲!」他攤開雙手。說:「去年拿碩士!」

  地想一想,那個被他稱為媽媽的老婦人一定「抹去了」他一段時間,他明明三年前已拿碩士,他信裡寫的。

  「二十九歲才拿碩士,不是太晚了點?」她故意的。

  「我讀書特別笨,」他開玩笑。「告訴你吧!撞車後我休息了一年!」

  「還是遲,普通人二十四歲該拿碩士,二十六歲、七歲已是博士!」她笑,顯得並不認真。

  「我讀得晚吧!」他聳聳肩。她總追問他以往的一切,一定有原因的!

  「說點你童年的事來聽!」她裝得很自然,她不知道他已經起疑了。

  「普通的、流水賬似的童年有什可說的?」他說。很奇怪,他突然發覺,對童年的事他簡直沒有記憶。他的臉色有一絲奇異的改變。

  她注意到了,她根本是為這件事而來的。他不記得童年,是嗎?是那次車禍?是那老婦人?

  「那,我說我的給你聽,好嗎?」她換一個話題。

  「當然好!」他摔開那份奇異的情緒,為她拿來一杯果汁。「我渴望知道你的一切!」

  「你知道我是孤兒,在九龍一間孤兒院長大,」她盯著他看,她能恢復他的記憶?「孤兒院對我很好,使我能讀完中學。當然.我一邊讀書,一邊幫著做些工作!」

  他很專注地傾聽著,她接著說:「我在孤兒院十九年,幾乎是一生下來就被收留了。」她淡淡地搖頭。「在孤兒院我有一個好朋友、好兄長、好伴侶,也就是我後來的未婚夫。他比我大六歲,處處幫助我、保護我、我們像兩片接連在一起的浮萍,十九年的日子相依而生活,直到他去美國留學!」

  「他有足夠的留學費用?」他懷疑地問。

  「當然沒有,」她淒然搖頭。「我們連個根都沒有,哪兒來那龐大的一筆錢?他中學畢業後去教書,晚上讀夜大學,讀了五年才畢業,他依然沒有錢,但是,他是個十分有才氣、十分聰明的人,不去留學實在可惜。於是.我就想出了一個法子!」

  「你那年中學畢業了?」他問。

  「呢!」她點點頭。「我本應該留在孤兒院教書,以報答養育之恩,可是為了幫他,我只能把其它的事放在第二位。我偷偷去當舞女,並預借了兩萬塊錢!」

  「我懷疑他肯接受你的幫忙,尤其你,犧牲!」他說。神色嚴肅而怪異。

  「當然,他對我那好,怎肯讓我去做舞女?我是瞞著他的,我把錢寄去美國奧立岡大學,讓學校通知他得到獎學金,他相信了,他就去了!」她說。

  「奧立岡大學?」他皺起眉頭。這個名字,似乎他十分熟悉,他說不出為什。

  「你去過奧立岡州?」她追問。心中好緊張。

  「沒去過,那是在加州東北部的一州吧!」他搖搖頭。心中莫名其妙地煩亂起來。

  「他讀的是微電子,兩年後他就得了碩士。他來信告訴我已得紐約大學的獎學金,立刻去攻讀博士,」她歎一口氣。說:「自此以後,他就沒有了消息,失蹤了!」

  「他也讀微電子?」他心中煩亂更甚。「你問過紐約大學他的行蹤嗎?」

  「他根本沒去報到,」她苦笑一下。「美國那大,就算移民局也未必查得到,何況是我?我以為他,他是遭遇到了意外!」

  「你是說,他死了?」他心中重重一震。他有個感覺,那個「他」和自己彷彿有關連。

  「上天不會對一個孤兒這殘忍吧!」她不置可否。

  「後,來呢?」他愈來愈不安了。

  「我還清了舞廳的債,又等了一年,然後遇到之安,答應了他的婚事,」她無奈的。

  「在舞廳中要保持清白,我已費盡了全身的力量,我無法再掙扎下去,我急於結束那種地獄般的生活。除了他,之安是我最好的對象,之安能給我安全感!」

  屋中沉默了好一陣子,他長長地吐一口氣。

  「很傳奇的一個故事。」他感歎地。

  「不是故事,是真事!」她搖搖頭。

  「盛之安知道這件事?」他問。十分關心的。

  「完全知道,我認為坦白比隱瞞好!」她說。不停地偷看他的神色。

  「是的,是的!」他自語著。

  又沉默了一陣子,他忽然提出一個難回答的問題。

  「有一件事,如果他,突然回來了.而且又有十分明確的失蹤理由,你會怎做?」

  「我不知道.」她低喟著。「我真的不知道。」

  「貝妮,我還想問.他,叫什名字!」他追問。

  她一震,手中的果汁險些掉在地上。

  「那,並不重要,」她搖搖頭。她不能說,說出來的後果無法想像。看樣子,即使她不是貝妮,他亦已經愛上了她,她怎能說呢?「我不想再提起!」

  他咬著唇,他無法勉強她,他是局外人,不是嗎?怎他竟有彷彿是主角的感覺?真沒道理!

  「很抱歉,我不會再使你難堪!」他終於說。

  看看表,四點多鐘了,她已出來整整五個小時,這是結婚後第一次。

  「我得回去了,之安總是五點鐘回家!」她站起來。

  「我送你!」他不強留她。

  乘電梯到樓下,叫的士到尖沙咀碼頭過海,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彷彿有無限心事。但是,他們互相都知道,他們想著的是同一件事!

  過了海,步行到她泊車的地方。

  「貝妮.我們什時候再見面?」他凝視著她。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匆匆鑽進汽車。

  「明天!好嗎?」他抓著車門不放。

  「明天我要去王醫生那兒!」她本能地抗拒著,她是個十分善良的女孩,她認為忠於之安。

  「我去醫生那兒接你!」他說。「幾點鐘?」

  「不,你別去,」她下意識地拒絕。

  「我會去,一定會去,」他認真地說:「貝妮,上天安排我們相識,你相信是有特別意義嗎?」

  「別說這些,我,走了!」她變了臉色。

  「貝妮,我有個感覺,我是,代替「他」回來,我們能重新開始嗎?」他在窗外說。

  她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怎能,這樣?她推開他的手,汽車像箭一般地射出去。

  可能重新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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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貝妮又躺在王子奇醫生的私人醫療室裡。

  子奇依然耐心地、親切地為她開解那個結,他真心想幫助貝妮,只有他那敏銳的眼光看得出,這善良女孩眼中的愁煩更濃了。

  「貝妮,你又有什新的心事?」他問。

  「沒有,王醫生!」她連忙否認。

  「把煩惱放在心中對你沒有好處,只有使你的結更緊、更死,你要幫助自己。」子奇認真地道。

  「我明白!」貝妮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立品的影子在上面晃動。

  「明白就好了。」子奇點點頭。「心理治療最重要的是醫生和病人的合作!」

  貝妮不再出聲,她心中矛盾得很厲害,子奇是可信任的,她能把立品就是那個未婚夫的事說出來?

  她不敢。她怕把事情弄糟!

  「還做噩夢嗎?」子奇問。

  「這兩天沒有!」貝妮說:「吃了你給的藥,睡得很安穩!」

  「仍然是天天躲在家裡?」他笑著問。

  「昨天出去逛了一回街!」她說。

  「多出去走走,對你有益!」他說:「試著多交一些朋友,男的、女的。對自己要有自信心!」

  「交朋友,不大好吧?」她遲疑地。

  「貝妮,想不到你也那舊腦筋,」子奇笑了。「我去告訴之安,讓他放你出來!」

  「不關之安的事!」她臉紅了。「之安也叫我出去走走,交些朋友,只是我自己不喜歡!」

  「你是自卑,貝妮!」子奇一針見血地。「做舞女又不是什不見得人的事,你該忘了以往的一切。說句真話,很少見到比你更賢慧的太太!」

  「我若不做得比別人好些,怕有許多閒話了!」她輕微地歎息。

  「問心無愧,閒話終歸是閒話!」子奇說。

  「王醫生,」貝妮真想把立品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有什話儘管說,」子奇慈祥地拍拍她。「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看待!」

  「我,我,」貝妮鼻子發酸,眼淚上湧,第一次有人把她當作女兒般看待。

  「放心,我會幫助你的,無論什事,」子奇再說:「我們要互相有信心,是嗎?」

  貝妮點點頭,忍住了上湧的淚水,她不能哭,她要堅強一點,有些事是要靠自己來解決的。

  「回去吧!」子奇扶起她。「下次再來時.我希望看見你愉快的笑臉!」

  貝妮勉強笑一笑,辭別了子奇,快步下樓。

  她沒告訴立品來此地的時間,她不想再見到他,她是矛盾的;另一方面,她渴望再見他。她知道要趁這件事情還沒有弄到完全不可收拾之時,便該理智地作出決定。

  她要顧及之安的感情、之安的名譽、之安的地位。這件事情如果鬧大了,她和之安都難做人。

  之安是那仁厚的君子,她不能傷害他!

  她奔到樓下,汽車泊在不遠的地方,她只要上了車.立品就等不到她了。

  推開太子行的玻璃門,她的呼吸幾乎停止,立品正耐心地、默默地在那兒等待,看他的模樣,他已等了好久。

  「哎,你!」她用手抹一抹汗,力持自然。

  「王醫生說你有進步嗎?」他愉快地問。

  「進步不了!」地無奈地搖頭。「心事太多!」

  「因為我嗎?」他伴著她往前走。

  「不因為你!」她不看他。「立品,我們不該再見面!」

  「請你別說這種話,我會傷心的!」他指指心,很認真。

  「別忘了我的身份!」她提醒他。

  「我不明白,為什每一個中國女孩都屈服於既成的事實,把感情看得次要,」他不平地。「一種並不快樂的婚姻,為什不把它結束!」

  「誰說我不快樂?」她已走到汽車旁邊。「我,很滿意目前的情況!」

  「若你快樂的話,便不會精神抑鬱,不須要看醫生!」他替她打開車門,他從另一邊上車。「你滿意的只是盛之安給你的安全感,不是愛情!」

  「你不覺得在自說自話嗎?」她漲紅了臉。

  「你知道我不是自說自話,你和我一樣明白,」他歎一口氣。「貝妮,雖然我們才認識四天,我的感覺是,我們已認識二十年了!」

  她幾乎忍不住衝口而出:「我們是認識二十年了!」可是,說了又如何?仍然是矛盾,仍然是沒有結果。

  「無論如何,你知道我們,沒有前途的!」她低喃著。

  「你給了我信心和勇氣,」他高興起來。「貝妮,我們在一起會有愛情,也有安全感。」

  「如果你不想我立刻回家,你就別說這些話!」她說。

  「好,我不說,」他沉思一下,稚氣的。「我心裡能說!」

  她搖搖頭,推開車門逕自下車。他呆怔一下,以為她真負氣而去!卻看見她走進路邊一家商店借電話用。

  等了一分鐘,她才走回來,鼻尖上添了些細細的汗珠,她緊張嗎?

  「是打給盛之安嗎?」他問。替她開了車廂裡的冷氣。

  「總該有個交待!」她淡淡的。

  「他怎說?不高興嗎?」他追問。

  「別把他看成那種人,他從來不管束我,」她替之安辯護。「他是最好的丈夫!」

  「可是你不愛他,」他心中十分妒忌。

  「又說這種話!」她白他一眼。她真美,就這輕顰淡笑也令人神魂顛倒。

  「我忍不住,貝妮!」他打自己一下。

  他們相視一陣,一起笑起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輕鬆。

  「去什地方?」她問。

  「再去小餐廳?或去我家?」他提議:「我有道拿手好菜,一定會令你百吃不厭,「洋蔥豬排?」她脫口而出。

  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變成驚愕。她似乎能末卜先知,她猜得到他念微電子,她又猜得到他的拿手好菜是洋蔥豬排,莫非,莫非,他的懷疑又湧上來。

  「或是局咖哩雞、咕嚕肉?」她接下去說。她好聰明,掩飾得那好。

  「哎,我還以為你是賽神仙呢?」他摔摔頭,恢復自然。她只是碰巧吧!「怎樣?到我家嗎?」

  「好吧!」她點點頭。到他家去,至少可以不用擔心碰到令她尷尬的熟人。

  他們駕汽車過海,直駛立品的家。

  不知怎的,貝妮覺得這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只是這想,可不敢說出來。事實上,之安的家才是屬於她的。不是嗎?

  他換下西裝,只穿普通的T恤,看來更像當年的立品了。他從冰箱裡拿出預先買好的豬排什的,又開了個罐頭湯,稚氣地忙得好起勁。

  他堅持不要貝妮幫忙,只許她站在一邊看。他的手法居然很純熟,不一會兒,香噴噴的洋蔥豬排已放在餐桌上。

  「忘了問你,你在太子行樓下等了多久?你又不上班?」她坐在餐桌邊。

  「從十點鐘開始等,我看見你十點四十七分走進去的!」他說得好孩子氣。「我覺得等到你比上班重要!」

  「多不負責的人!」她叫起來。

  「公司炒我魷魚我就去你家打工!」他開玩笑。「那時我可以天天對著你!」

  「之安會把你殺了!」她笑。

  「你不會那殘忍讓他殺我吧!」他也笑。

  他們很愉快地吃完簡單的午餐,氣氛融洽得不得了。

  這是她嚮往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家,是嗎?

  她想著和之安對坐餐檯,相敬如賓,客氣得過分的時光,她,真該掙脫束縛?她真該向既成的事實挑戰?她會有這份勇氣?

  「想什?」他在她耳邊問。

  她一震,發覺他已收拾了碗碟,換了兩杯香濃的咖啡。哎,她真是想得太入神了。

  「我在想,,是否該請這位微電子碩士到我家去當大廚師!」她力持自然地說。

  「為什不乾脆來我家當女主人?」他反問。

  「又來了,」她的臉一沉。說:「說過不許再說的!」

  「別那嚴格,貝妮,」他說:「我擔心這種偷來的時間不會長久!」

  「你,」她說不出話,他的預感?不會長久?

  「別談不愉快的事,」他拿起她的咖啡,用一隻手擁住她的肩,帶她到沙發上。「既然我們已經在一起,就該享受每一分、每一秒時間。」

  「立品,我好,矛盾!」她終於說,「我不是個善變的女孩,我也不輕易愛上任何人,對你,我沒辦法!」

  「矛盾什?」他用雙手圍住她。「我們相愛,,總有辦法解決的!」

  「沒有辦法,不會有辦法,」她不停地搖頭,她的心都揉碎了,為什上天要安排她和立品分散?為什又安排他們再見?是故意的折磨嗎?「我知道不會有辦法!」

  「誰說的?我們可以,走!」他說。

  「走?」她吃了一驚。「不,不行,不能這做,之安會受不了!」

  「但是不走,你會受得了?我會受得了?」他吻她的臉,吻她湧出來的淚水。「我愛你,你不知道嗎?」

  「不,不是這樣的,」她的心全亂了。

  立品又在吻她,他的物像五年前一樣溫柔,一樣熾烈,她嗅到立品身上散發出熟悉的純淨男人氣息,五年前的愛,五年前的感情一下子爆發出來。畢竟,立品是她第一個,也是最

  後一個愛人,是那個她曾為他獻出十九年純情的男孩!

  她攀住他的脖子,她承受他的吻、承受他的愛,心中糾結著的煩惱、憂愁、矛盾一掃而去。她什都不想,她只是愛著、被愛著,她情願這一剎那是世界毀滅的時刻,她甘願死在立品懷裡!

  過了好久、好久,他們才從那狂熱的夢中醒來。她的眸子清澈透剔,她的兩頰染上紅雲.她全身都是醉意。他那定定地、深深地凝視她,神色莊嚴而肅穆,像在聖壇宣誓的年青人。

  「貝妮,我不是第一次吻你,也不是第二次,絕不是!」他喃喃地說:「我們是在夢中?或是前一世的愛人,是嗎?是嗎?貝妮,這是姻緣?」

  「我,不知道!」她輕輕地搖搖頭。「立品,我只說,我愛你,好愛你!」

  「貝妮!」他又擁住她。

  「我愛得,好疲倦,」貝妮蜷伏在他懷裡,柔得像只波斯貓。「我愛了好久、好久,一定的,愛了二十年。」

  「貝妮!」他再吻她。小小的精緻客廳裡,每一個角落,每一寸空間都充滿了濃濃的愛、深深的情,他們被淹沒在裡面,忘了時間、忘了自我,忘了週遭的一切。

  他們的愛不是突發,不是一見鍾情,他們愛了長長久久的二十年。你知道、我知道,貝妮也知道,只有立品不知道,是嗎?有一天.他會知道嗎?沒有人能預測!

  「貝妮,答應我,跟我走!」他打破了沉默。「跟我回美國,讓我們結婚,讓我給你愛情,給你安全感!」

  「我,考慮!」她說。她似乎再不堅持了。

  「考慮什?我們相愛,我們有理由在一起,」他說得有點霸道。「在美國沒有人會認識我們,跟我走,貝妮!」

  「我,」她還是下不了決心,因為她太善良。

  「別猶豫,」他捉住她的肩,他決心要得到這個令人又愛又憐的女孩子。「我們立刻走,沒有人會發覺,答應我,貝妮!別折磨我了!」

  「我,答應!」她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停止掙扎。

  和同一個男孩子戀愛兩次,世界上還有相同的事情嗎?

  飛出囚牢星期天,之安在家中陪著貝妮。

  貝妮心神不屬地守在電話旁邊。之安的體貼和愛護竟變成了她的阻擋,地無法去見立品!

  之安坐在一邊沙發上看報,煙斗裡的煙霧輕緩地圍繞在他四周,好安詳、好悠閒的模樣。

  近千的客廳靜得一絲聲音也沒有,連輕微的呼吸聲都被巨大的冷寂所吞噬。

  這就是貝妮的家。

  有安全感,有富足的物質享受,卻冷得像個大冰窖,在精神上是空虛的。

  如果沒有愛情,貝妮可以長時間地忍受這空虛,但現在,她心中全是立品的影子。她已沒有辦法,她全心全意都在立品身上。她下意識地歎一口氣。

  之安立刻發覺了,放下報紙,愛憐地望著她。

  「不舒服嗎?貝妮!」他問。

  「沒有!」她警惕起來,不能給之安發現什。「家裡太冷清了,是嗎?」

  「貝妮,」他有些歉然的。「我知道我太忙,沒有時間陪你,我不反對你招待朋友到家裡來玩,或者,你可以出去逛逛街,買點東西!」

  「不是這意思,」她好慚愧,之安太好了。「之安,我們,會有時間出去旅行、度假嗎?」

  「最近不行,」他搖搖頭。「等秋天過後好嗎?我帶你到歐洲旅行!」

  她暗暗歎息。她希望之安答應她,幫助她解決目前的矛盾,可是之安完全體會不出。

  「好,吧!」她輕輕的。「等秋天過後,我們去歐洲!」

  之安滿意地重新拿起報紙。貝妮就是這柔順的一個女孩子,他選的好太太!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她緊張地神經質般搶著抓起話筒來。

  「喂,盛公館!」她說。

  「貝妮,我是立品,」他愉快的聲音傳過來,她的心都扭緊了。「能出來嗎?」

  「哎,不能,」她手足失措的.之安就在旁邊啊!「之安在家,我得陪他!」

  「我妒忌,貝妮!」立品在電話裡說道:「出來吧!」

  「真的不行,明天吧!」她的臉色都變了。

  「誰的電話?」之安問。

  她心中飛快地轉著,說誰才不會引起之安懷疑?

  「是陳院長,」她只有扯謊。「是孤兒院的陳院長!」

  「有什事?」之安很關心。

  「他說要我去一趟,有點事情要我幫幫忙!」她仍然拿著電話,她故意讓立品也聽見。

  「去吧!」之安寬大的。「你該去的!」

  「那,」貝妮對著話筒。「陳院長,我就來!」

  「到我家來吧!」立品開心地笑了。

  放下電話,貝妮長長地透一口氣。她不慣說謊,尤其在毫無準備的倩況下。

  「我現在就去?」貝妮看著之安。她覺得無地自容。

  「帶五千塊錢去!」之安隨手寫張支票。「陳院長有事,你該義不容辭!」

  「上個月已送去一萬元,」她更難堪,之安為什不懷疑一點?那她心裡也會舒服些。

  「不要緊,做多點善事對自己好,」之安也懂幽默了。「我感謝他養育了你!」

  貝妮接過支票。她若不拿,之安反而會懷疑,等會兒抽空送去吧!

  她換了條長褲,拿了手袋、車匙就走,她那急著渴望見到立品。

  「之安,我去了,我不知道要什時候才能趕回來,」「別急著趕回來,幫忙要幫得徹底,我會安排自己!」之安簡直絕不懷疑。

  「你可以去打高爾夫球!」她不好意思的立刻走了。

  「放心,或者我去找米高他們打橋牌,」他竟催她走。「你快去吧!陳院長怕等得著急了!」

  她硬起心腸,大步走了出去。

  她有飛出鳥籠的感覺。無形的鳥籠。

  她過了海,先趕到陳院長那兒,把五千塊錢的支票送到,然後再去立品家。

  立品竟焦急地在樓下等,見到她時,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他抓住她的手直嚷著。

  「急壞我了,怎這個時候才來?」他帶她進電梯。「你早該在半個鐘頭前到的。」

  「急什呢?」她心中甜甜的。「找先給陳院長送張支票去,難道我是孩子,還會走失?」

  「怎能不急,這個時代,什意外都可能發生,像交通意外,像遇到飛仔打劫,像,哎,反正你愈不來,我就愈往壞的地方想,真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

  「稚氣。」她滿意地笑了。「哪有那多的意外?照你講每個人都別出門口了!」

  「有我陪伴就不同,」他打開房門。「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自己!」她笑一笑。「我從小就訓練成保護自己的本能!」

  「所以你的未婚夫失蹤.你立刻就嫁給盛之安!」他說。

  「怎這樣說?你認為錯在我?」她睜大眼睛。「你認為我該一直做舞女等下去?」

  「不、不,別誤會!」他連忙搖頭。「我只是妒忌盛之安,多等兩年,不是會遇到我嗎?」

  「異想天開,」她被逗笑了。「沒有之安,我不會認識王醫生,沒有王醫生我就不會認識你。」

  「我們緣訂三生,沒有他們也會相遇,信嗎?」他凝望著她,說得好認真。

  「也,許吧!」她垂下頭。上帝所安排的棋局,不是她能預知的。

  「怎?又有些不開心?」他讓她坐下。

  「不,立品,今天我們出去走走,好嗎?」她說。

  「沒問題,我隨你到天涯海角去!」她捏捏她的手。

  「只怕我們無路可行!」她靠在沙發上。

  「又悲觀了,要有信心,知道嗎?」他拍拍她。

  「不是信心的問題,」她皺著眉,苦著臉。「之安對我實在太好,我不忍心!」

  「感情的事,有時是很殘酷的!」他說。

  「也許我這種人命中注定是要受精神折磨的!」她說。

  「走!」他跳來。「出去走走!再說下去.連我都會悲觀起來!」

  「我想到沙田萬佛寺去!」她說。

  「萬佛寺!」他心中一動。「好熟的名字,我好像去過一樣!」

  「我去過,」她說得有些傷感。「我曾在那兒許過一千個願!」

  「這多願望?表示你心事太多!」他笑著。

  「一千個願望全為一件事,」她說:「我希望「他」平安,「他」有一天會回來!」

  他不說話,心中十分感動,她真是個難得的好女孩。

  「我們去吧!」他慢慢說:「讓我幫你求那一萬個願來成全你的願望!」

  「若「他」真回來,你,怎樣?」她故意問。

  「我!」他呆住了。「我沒想過這問題,我,真奇怪,我竟以為自己是他了!」

  「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再說下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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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30:31 |只看該作者
  仍是她駕車,出獅子山隧道直奔沙田。

  一路上他都在沉思。他覺得路旁的一切都好熟悉,彷彿真是來過一般。他奇怪自己怎常常有這種感覺,他可不相信什鬼鬼怪怪及輪迴這類的說法。

  在沙田路邊泊好車,步行轉向去萬佛寺的小徑,貝妮突然停下來,若有所思的、若有所悟的。

  「不,立品,今天不去了!」她下定決心。

  「為什?就快到了,不是嗎?」他詫異的。

  「我覺得,有些事不能強求,」她回頭就走。「我們回去!」

  「貝妮!」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心裡想著些什?」

  「你要知道?」她盯著他看,立品就在身邊,還求什?不是太荒謬了嗎?

  「說吧?你一定瞞著我一些事!」他不放手。

  她猶豫半晌,還是,不說吧!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不是現在!」她肯定的。「我答應一定告訴你!」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你有什陰謀似的!」他搖搖頭。「你肯接受我,有點怪!」

  「說得多離譜,陰謀!怪,」她誇張地掩飾。「立品,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人!」

  「把你看成少有的好女孩,」他莊重的。「我看得出你內心的矛盾,而且,你不可能那快愛上一個人!」

  「你不信一見鍾倩?」她心中吃驚.他真精明。

  「我信!只是,你對我不是一見鍾情,」他洞悉一切地望著她。「你特別對我的往事感興趣!」

  「不管你怎說,今天我不能把一切講出來,」她搖搖頭。「其實,也沒有什事!」

  他知道她絕不會說的了,他放棄追問。

  「不去萬佛寺,難道回家?」他問。

  「我打一個電話,如果之安去打橋牌或高爾夫球,你不如到我家去!」她說。

  「好提議!」他稚氣地拍手。「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請我去你家了!」

  「那是之安的家!」她糾正他。

  「我喜歡那個露台,」他說:「從那兒望下去,香港、九龍都在我腳下!」

  「等我,我過去打電話!」她走過馬路,走進一家士多。

  立品到汽車上等她,她回來時神情很愉快。

  「之安到朋友家去了,吩咐連晚餐都不回家吃!」她笑得好甜、好美。「我可以做我的拿手好菜招待你!」

  「讓工人去做,我情願多些時間和你一起!」他說。

  她發動汽車往回駛。她就是這樣的,三心二意,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拿不定主意。說好了的事,到了門口都會臨時回頭,她不明自自己!

  這件事會怎發展下去?怎結束?她雖然答應和立品一起走,她還會改變主意嗎?

  誰知道呢?

  回到香港山頂的家中,在工人們的驚奇眼光下,她把立品安置在客廳。她從來不帶朋友回家,何況是年青的男孩子,難怪工人們驚訝了!

  她到臥室裡去了一趟,帶了一本很精緻的相簿出來。

  「到露台看或在這裡看?」她問,「露台沒有冷氣,你得忍受三十二度高溫!」

  「在這裡看吧!我怕熱!」他接過相簿。

  她制止他翻動,很認真、很嚴肅地說:「我到廚房去吩咐晚餐和預備下午茶,你慢慢看,」停一停,再說:「聽著,慢慢看!有什疑問、有什不懂,等我出來慢慢告訴你!」

  「什意思?相簿有炸彈嗎?」他半開玩笑。

  「差不多!」她轉身去了。

  他翻開第一頁,心中起了一陣奇異的波動,四張照片全是貝妮和一個男孩子合照的,男孩子很臉熟,似乎見過面,似乎,天!很像他!他再翻下去,一頁一頁的,都是貝妮和那像他的男孩。

  從十幾歲開始,愈翻下去年齡愈大,那男孩竟,更像自己。他心中吃驚,忍不住雙手都

  顫抖起來。翻到最後兩張,成長了的貝妮和那男孩,哦!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這,這是怎回事?

  最後一頁,他只看了一眼,心靈巨震,整個人都幾乎失去知覺,這一張,不是和他銀包裹那張一模一樣?那五歲的男孩不正是自己?這,這,他冷汗直流。

  他抬起頭,貝妮沉默地含淚站在面前。

  「他,他是誰?」他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我的未婚夫!」她努力控制著激動。

  「他叫,什名字!」他鼓起全身勇氣。

  「李立品!」她說。

  他只覺轟然一聲,所有的血都湧進腦子裡,什思想都沒有了!

  天下哪有這樣的事?竟真實的,發生在他們身上!

  ***

  立品移動了一下酸軟的身體,他發覺竟是坐在家中。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來的,他滿腦子只充滿了一件事:他就是貝妮的未婚夫!他,就是那個貝妮犧牲一切所幫助的男孩;他,就是那個一度失蹤的李立品;他,也就是那孤兒院中的孤兒!

  他失魂落魄地想著,怎可能呢?他明明有母親在美國,他完全不記得在香港的事,他甚至不認識貝妮,他知道,不論他如何不信,貝妮所說的一切必是鐵一般的事實。貝妮熟知

  他以往的一切,貝妮有他五歲時的照片,貝妮相簿上的男孩子全是他,怎能不相信呢?又怎能置信呢?這件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若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他和貝妮是上帝棋盤上最奇妙的兩粒棋子吧?

  他很想去見孤兒院的陳院長,他又那怕去,他幾乎能想像,陳院長所說必和貝妮相同。那他,他該怎辦?他不是自小在美國長大的傳教士的兒子,他是在香港掙扎、奮鬥的一個孤兒。

  傳教士!那媽媽,他再也不能等待,他衝出大門,趕到電報局,他要立刻弄清楚這件事,他打長途電話回美國。

  現在該是美國半夜時分吧?媽媽,是媽媽,一定還在睡覺,他管不了那多,他一定要問清楚這件事!

  接通了電話,他聽見美國電報局的接線生在和媽媽說話,媽媽的聲音驚惶、恐懼,她一連串地問接線生:「發生了什事?我的兒子在香港,發生了什事?」

  立品心中一痛,幾乎下淚。無論她是不是親生母親,她對他比一般人的媽媽更好,她當他是親生兒子,聽她那焦急的聲音,可是假裝得出的?

  「媽媽,我沒事,我很好!」他衝口而出。

  「立品,是你嗎?是你嗎?」媽媽的聲音歡喜得似乎在哭了。「立品,為什打電話來?有什要緊事?」

  「有一個問題,」立品不能不說,電話裡的時間就是錢。「我,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沉默了一剎那,媽媽在做什呢?震驚得,昏倒?

  「媽媽,你回答我,媽媽,」他著急地叫。

  「立品,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這問的!」媽媽竟然十分平靜。「你不是我親生兒子,我是在一次目睹的車禍中把你救回家的。那時,我以為你不會活,我救你回家盡一點力,是因為你是黃皮膚的中國人,我的同胞,」「但是,你怎知道我的名字?」立品追問。

  「在你的西裝口袋裡有一個銀包,有張陳舊的孩子照片,上面寫著李立品三個字,我相信是你的名字,我又正好姓李,於是便收養了你,」媽媽說:「三十多年來我沒有孩子,你似乎是從天而降,我以為是神賜給我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世。醫治好你,你竟也什都不知道,於是,我編.我的兒子,總該有童年,我也讓你再讀書!」

  織了故事「媽媽,你該早告訴我!」他痛苦的。媽媽的一席話已證明了一切,還有什可懷疑的?

  「是我錯,我自私地怕失去你,」媽媽似乎真流淚了。「這幾年我們相依為命,你真像我的兒子,立品,是你,到你的家人?你不會再回美國了,是嗎?是嗎?」

  「不,我沒有家人,」立品深深吸一口氣,他不能傷害一個孤寂而善良的老婦人心,何況她救了他,並教育了他幾年。「我是個孤兒,我從來沒有家人,我只是碰見昔日的朋友,未婚妻。媽媽,我會回來的!」

  「天!你還叫我媽媽,你說會回來,哦!感謝神!」媽媽狂喜地叫著:「立品、立品,我的好孩子!」

  時間快到了,立品不得不結束談話。

  「媽媽,我會有信給你!」他急切地說:「你相信我,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回家的,你是我唯一的媽媽!」

  「孩子、孩子,立品,」媽媽泣不成聲,那是喜悅的眼淚。「我等你,我會等你,你保重!」

  放下電話,立品在長途電話室裡靠了好一陣子才出去,怎樣的一回事?至今他還像在做夢!

  媽媽不是真媽媽,盛之安夫人貝妮竟是他的未婚妻,他千里迢迢來到香港,那多的女孩子,他竟又只愛上了自己的未婚妻,怎會這樣呢?

  造化弄人?不信也得信了,是嗎?

  付了電話費,他慢慢走出海運大廈。

  一股熱氣迎面撲來,陽光下,他又回到現實。他開始冷靜下來。

  他曾約貝妮離開之安和他一起走,貝妮答應了,貝妮早知道他就是以前那個李立品,他相信。現在,貝妮還肯嗎?

  哦!可愛的、可憐的小貝妮,如果他不回來,他將永遠不知道貝妮為他所作的犧牲,如

  今,他將怎樣報答貝妮!

  哎,別說報答,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這兩個字。難怪貝妮會一見面就請他參加宴會,難怪貝妮肯接受他的約會,難怪貝妮肯接受他的愛.他們本是未婚夫婦,他們已相愛了二十年!

  他沿著馬路向前走,漫無目的、滿心思緒地往前走。他沒有目的地,他只想走一會,想一會,他想起了盛之安,他曾莫名其妙妒忌過之安,但是,他該感謝之安才對。若不是之安,貝妮仍是舞女,貝妮仍在那可怕的地獄中。是之安給貝妮安全感,是之安給貝妮自尊、自信心,是之安給貝妮安適的生活。之安給貝妮太多、太多。自己呢?只令貝妮犧牲,只令貝妮下墜,雖不是他的心願,他完全不知道。他仍覺慚愧,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發覺,他遠比不上之安!

  他站在一個十字街頭。是條陌生又熟悉的路,還走下去嗎?或是就此回頭?他竟拿不定主意!

  他想起了王子奇,那個仁厚的長者,是美國的媽媽,終就是媽媽,介紹的,子奇是好醫

  生,他能醫人的身體和精神,為什不去找他?

  他跳上的士,趕到尖沙咀碼頭,他要在子奇離開醫務所之前找到他。

  快六點了,太子行一些商店預備關門,他匆匆忙忙乘電梯上樓,很幸運,子奇的醫務所還有人聲。

  子奇正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準備離開了。

  「立品,是什風把你吹來?」子奇很風趣。再看立品的神色,他不禁呆住了。「怎?發生了什事?」

  「你知道貝妮的故事嗎?」他劈頭就問。

  「貝妮說過,」子奇沉吟著。「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不需要告訴我,」立品眼中射出灼人的光芒。「因為我就是她那失蹤的未婚夫!」

  「你是說,」子奇簡直不能相信,天下哪有這奇的事?立品不正常?

  「美國的媽媽不是親生的,她把我從車禍中救回去並收養了我,我失去一切記憶,」他胡亂地毫無頭緒地說:「反正,是實話,貝妮明白一切!」

  「立品,你的話使我擔憂,」子奇到底是名醫,他能控制住自己情緒。「你知道這件事會是多嚴重嗎?」

  「我知道,我請求你幫忙,」他認真而誠懇地望著子奇。「你告訴我該怎做!」

  「我不能替你作決定,」子奇撫摸著眉心。他替貝妮和立品歎息,可是,之安是他的老朋友。

  「你們三個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好!」

  「沒有三全其美的辦法,你知道的!」立品焦躁的。

  「三全其美?」子奇搖搖頭。「若能三全其美,世界已到完美境界,連戰爭都不會有了!」

  「貝妮答應和我一起走!」立品突然說。

  「走?」子奇吃了一驚,這件事豈能一走了之?他們都是善良人,或者感情衝動時他們會走,但他們會痛苦,善良人逃不過自己的良心。

  「是的,走,」立品抓住子奇的手,滿懷希望的。「我們偷偷地回到美國,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子奇不出聲,他瞭解立品的感情,只是,他知道,他們走是錯誤的。

  「即使我沒發現我就是貝妮的未婚夫,我也已經,愛上貝妮!」他認認真真地說。

  「說是,天意吧!」子奇歎氣。「讓我先打個電話。」

  他接通了貝妮家中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貝妮,她似乎若有所待呢!

  「貝妮,我是王子奇!」子奇說。

  「王醫生,有事?今天不該接受治療呢!」她強裝自然。

  「我只問你一件事,」子奇的聲音很平穩。「你以前的未婚夫叫什名字?」

  「為什,問?」貝妮的聲音低下去。

  「為你好,相信我,貝妮!」子奇說。

  「李,立品!」貝妮輕聲說。

  「行了,再見,貝妮!」子奇惋惜地歎口氣。三個人都是他所喜愛的,他該幫誰?又不幫誰?

  「等一等,王醫生,」貝妮說。「是他,找你嗎?」

  「但願大家都做得對!」子奇不置可否地放下電話。

  立品用急切的眼光注視著子奇。

  「她說什?她怎說?」他緊張地問。

  「立品,你是我的子侄輩,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和快樂。」子奇不回答他的問題。「她說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該怎樣做!」

  「如果我知道怎做,我不會來!」立品坦然的。「盛之安算起來該是貝妮的恩人!」

  「之安是個十分善良的人,你也該看得出來,」子奇說:「我只提醒你一句,無論你決定怎做,別傷害他,否則令貝妮變成忘恩負義!」

  「我,知道,我會考慮!」立品沉默了一下,站起來,「我走了!」

  「告訴我去你去哪裡,免得我替你擔心!」子奇叫住他。

  「我回家,我會仔細想想,」他看子奇一眼,後者眼中有鼓勵的光芒,他心中一動,他明白了。

  「我去找貝妮!」

  「你們該談一談,但,別為難她!」子奇拍拍他。

  他走出醫務所,走出太子行,叫了一部的士直上山頂,他按響了貝妮家堂皇的大門。

  多奇怪,開門的竟是貝妮,她知道他會來?再見她,心情全然不同,他不是在追求一個新認識的有夫之婦,他是見自己的未婚妻。

  貝妮不出聲,默默地讓他進去,招待他生到露台外。天已黃昏,太平山下的燈光又閃耀起來,美得像一顆光芒四射的鑽石。

  貝妮進去一趟,用托盤端出兩杯滲著酒的果汁。

  「盛之安呢?」他問。

  「我告訴過你,他今天不回來晚餐!」她說。奇怪的是,她竟顯得那平靜。

  「我想跟他談談!」他直視她。她漂亮的臉龐令他心情激盪,他,能得回她嗎?

  「不,你不能跟他談,」她斷然拒絕。「他什都不知道。別打破他的寧靜!」

  「我們三個人之間,再也沒有寧靜,」他說:「我們必須面對現實,貝妮!」

  「我是面對現實,」貝妮挺一挺背脊。「立品,我已經決定了!」

  「跟我走?」他眼中光芒連閃。

  「留下來,做之安的太太!」她平靜極了。

  「貝妮,你沒說錯?」他站起來。「你沒考慮到我們的愛情?」

  「我什都孝慮過了,愛情、感情、恩情,」貝妮誠摯的。「在目前的情況下,我以為愛情不是最重要!」

  「貝妮,你要顧及我,」他呆了,貝妮會放棄他?

  「我不能太自私,」貝妮無奈地搖頭。「之安愛我,我不能做個使他失望的太太,何況,我是保守的中國女孩,我不敢聽離婚兩個字!」

  「貝妮,你不是因為,他的錢吧?」他的聲音都抖起來,這結果是他所想不到的。

  「你知道我不是!」貝妮昂然的。「為了錢,我根本不必告訴你所有的事!」

  「你令我失望!」他頹然垂下頭。「我以為,你會跟我走,我們明明相愛!」

  「立品,你該明白一件事,」貝妮很理智的。天知道她這理智背後是多巨大的心碎痛苦。「我能為你犧牲一切,之安卻沒這義務,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愛他!」他稚氣而固執。貝妮不肯隨他去,他失望透了。

  「你不能說我不愛他,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貝妮振作一下,她已經想通,想要不傷

  害任何人,只有犧牲自己,她幾乎能明白,她對立品遠不及對之安重要,她要令立品死心!

  「我現在發覺,我,是愛他!」

  「愛他?」立品跳起來,玻璃櫃上的果汁被他打碎在地上。「你怎說得出口?你才說是保守的中國女孩,你怎能移情別戀?你愛了我二十年!」

  「不是移情別戀,你,不會懂!」她心中扭得發痛。

  「我懂,我完全懂了,」他的臉全變了。「這幾天裡,原來你對我只是假情假義,你怪我失蹤三年,你後悔曾對我的幫助,於是你想個辦法,讓我知道以往的一切,你只是在報復,是嗎?你在報復!」

  「不是報復,立品,不是!」貝妮吃了一驚。立品怎誤會成這個樣子?

  「你打破我的現實,你把醜陋的、孤寂的、可憐的童年生活拉到我面前,我傻得滿以為你會跟我去,你,你竟把我拉入冰水。我曾使你失望,於是你也使我失望,你是報復!」

  「不,不,不是的!」貝妮慌亂了。立品怎會這樣想呢?上帝知道她不是報復!

  「還說不是,」立品露出一個鄙夷的神情,天!那些愛呢?情呢?得不到貝妮,他就變得這厲害?男人的心真可怕!「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可是你做過舞女,你變得眼中只有錢,貝妮會拒絕立品?誰會相信?」

  貝妮機伶伶地抖一下,天下間任何人都可以指摘、都可以譏笑、都可以看不起貝妮曾是舞女,但立品不能,他不知道貝妮這做全為他?他可有良心?

  「你,你說什?」她指若他,手指頂抖,再也不能保持冷靜。

  「說你是舞女,說你變得利慾熏心,說你變得貪圖虛榮、享受,說你變得,無恥!」他漲紅了臉,他衝動得不知道自己說了什。

  「說得,好,」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做夢也想不到她犧牲自己,愛了二十年.愛得心都老了的立品會說這樣的話,天底下還有公理嗎?「說得好!你使我覺得我的決定再正確也沒有了!」

  他也有些吃驚,他說了些什?他只感到混亂,亂得一塌糊塗,貝妮說愛之安,天知道有什比這件事更難堪、更痛苦的嗎?他的貝妮竟會變心?他的貝妮會變得看重金錢?享受?

  世界上彷彿沒有了白晝!

  「不論說得好不好,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他仍然那氣憤,那激動。「你好好地做你的盛之安夫人吧!」

  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去。

  「慢著,」貝妮叫。她蒼白著臉,含著淚水,咬著牙齒。「選擇做盛之安夫人是我的自由,但是,我得告訴你,我沒有錯,我也沒有,對不起你?」

  「你怎會對不起我?」他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暈。「你是我的恩人,我的今日是你賜的,我的學位是用你去當舞女的錢換來的,你怎會對我不起!」

  「用不著諷刺,你記住,我只是,夜露,陽光一曬就乾了,就消失了,我只配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她說。

  他皺起眉頭。夜露?夜晚的霧水?他不明白,他也不要明白,在這一刻,他簡直是恨她了!

  她把他帶到希望的高峰,又忍心地把他推下來,她真狠心,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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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19 02:30: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日之間,貝妮的態度轉變好大。

  之安回家的時候,看見她愉快地哼著歌,一邊在看最新的時裝雜誌。

  她臉上的陰霾完全消失.她變得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她全身跳躍著青春的光芒。

  什?事使她改變?什?原因?她今天只是到孤兒院中去了一趙,難道是那些孤兒令她開心?

  之安不問原因,只要她開心,他就高興了。他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她,雖然.他不善於表達!

  ********

  「我回來了!貝妮!」之安招呼著。

  「之安,」貝妮抬起充滿了滿足微笑的臉。「回來得真晚,再過半小時,我就預備去接你了!」

  多開朗的聲音?多開朗的微笑?王子奇的心理治療見效?之安混身輕鬆。

  「你在做什?呢?看你忙得手忙腳亂的!」他說道。

  「我在設計旅行裝啊!」貝妮站起來在屋子裡打個轉。「你不是答應我過了秋天,帶我去歐洲嗎?」

  「不怕我黃牛?」之安心中好恬適。

  「你黃牛我不依,」貝妮抱住他的手臂,天真得像個孩子。「我會每天去你寫字樓吵!」

  「吵?怎?吵法?」四十歲的之安童心大起,何時見過貝妮這神情?又美又嬌,又天真又無邪,他的好太太!

  「嗯,」貝妮咬著唇想一想。「我不許你接電話,不準你接見職員,也不許你會客,怕不怕?」

  「怕了、怕了,」之安連連搖手。「什?地方學來的絕招?」

  「學?才不要學呢?」她裝個鬼臉。「天生的,做太太都有一套絕招的,否則不被丈夫欺負才怪?」

  「良心話,我可沒有欺負過你!」之安挽住她的腰。

  「當然沒有,」她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今天怎?突然不同了?」他凝視著她。這樣的太太.他太滿意了。

  「因為我今天發覺,原來,我是那?愛你!」她撒嬌地靠在他懷裹。

  「小貝妮,」之安高興萬分。「為了你這句話,明天我交代了公司業務,立即辦好手續旅行去!」

  「明天?」貝妮驚喜地。

  「明天開始預備,頂多一星期可以動身,」之安豪興大發。「不止去歐洲,我們去環遊世界,補度蜜月!」

  「天,你不是在騙我的吧?」她開心得跳了起來。

  「之安永遠不騙貝妮!」他在她耳邊說。隨著吻了她。

  她安靜下來,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轉,一副小女孩開心的模樣。

  「之安,你先去洗個澡,然後我們好好地計畫一下行程!」她說:「我們也去美國,威斯康辛州嗎?」

  「隨你高興!」他走進臥室。

  她靠在沙發上休息。

  她是真的想通了、想化了,除了道義的原因她不能離開之安,她也再找不到像之安這?愛她、這?寵她的人。看吧!只為了她臉上的笑容,只為了使她更開心,他寧願放下許多公事,陪她旅行。多難得的好丈夫!

  立品,雖有愛情,可是愛情並不保證是個好丈夫,譬如脾氣,譬如太年青,譬如,許多因素,她有什?理由放棄手中的幸福?她有什?理由去傷害之安?不是每一個人都該為立品犧牲的!

  沒有她的日子,立品仍然能過得很好,因為他年青,但之安失去了她,她不能想像,她知道之安愛她!

  她覺得,她做得對!很對!

  電話鈴響起來,她猶豫一下,拿了起來。

  「喂!是我!」立品說。

  她想像得到是他,她不出聲。她不能讓三個人一起錯下去,她希望立品死心!

  「我知道你在聽,貝妮,」立品。聲音也平靜、開朗了不少。「我只有幾句話說!」

  「你快說,之安快洗完澡,」貝妮使聲音變冷。既不可能再相愛,只有當他是哥哥或弟弟。「我們已預備在一星期之內環遊世界!」

  「不需要向我示威,貝妮,」他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是故意激怒我!」

  「說你的幾句話吧!」她催他。不能再給他機會了。

  「我預備一星期內回美國,我答應了我的媽媽,」他說,「我失去未婚妻,得回一個媽媽,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對我們孤兒來說,父母的愛和愛情一樣重要!」

  「你說得對,你的決定,也對!」她說。

  「我為剛才對你的無禮而道歉,」他說:「憑著我們二十幾年的感情,你會原諒我嗎?」

  「我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能激動。

  「那我,安心了!」他的聲音有點淒涼、有點悲哀。「回到美國後我不會再來香港,答應我,我們通信!至少,我們同是孤兒院中的兄妹!」

  「好!我們通信!」她由衷的。

  「我以前一直有個感覺,我來香港,是要找尋什?,」他又說。有些自嘲的。「原來不是找尋,而是償還!」

  「你不欠我什?!」她立刻接口。

  「我也無力償還,」他苦笑。「貝妮,我會記住你,我也會永遠祝福你!」

  「我也一樣!」她覺得鼻子發酸。二十年的感情啊!

  電話裡有一陣短短的沉默,很難受的沉默。

  「如果我有機會,我會報答你,」他說得很困難。「貝妮,你不是夜露,絕不是!」

  「我過了兩年只見燈紅酒綠,不見陽光的日子,」地無奈的。「說夜露露是動聽的,因為夜晚的露水至少保持本身的透明和光亮!」

  「不,你不是!」他似乎又激動了。「記住,你不是夜露,只是一朵飽吸夜露露在清晨的陽光下吐艷的百合,格外清新、格外高潔、格外茂盛!」

  「你!說得好!」她眼睛濕了,這點,她由衷地感激他說得好。

  她真是朵飽吸夜露的百合!

  「我相信你是真的原諒我了,」他說:「我要掛電話,明天一早就開始辦回去的手續。貝妮,你,保重!」

  「你也是!」她說。

  他們幾乎同時掛上電話,他們都沒說再見。

  事實上,他們明白,他們是不會再見的了!

  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聽見之安走出來的聲音。

  她的心情真輕鬆得像一片飄浮著的羽毛。

  是真正結束了。

  所有的糾纏、所有的煩惱、所有解不開的結,都那?奇妙地結束了。

  一個結束就是另一個的開始,是嗎?

  「嗯,舒服多了,」之安穿了睡衣,安詳地坐下來。「剛才似乎聽見你和誰在講話!」

  「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她移坐到他身邊。

  「是誰?王子奇?」他看著她。

  「嗯!怎?一猜就中了?」她半撤嬌的。「不能假裝猜不到嗎?」

  「好,好,下次一定假裝猜不到!」之安眼睛笑成一條縫。「他說什??」

  「他說我好了,不需要再去治療,」她高興地說。之安不知道立品的事。已經結束了,何必再說出來?「他擔保我不會再做噩夢!」

  「是嗎?」他也好高興的。「他用什?仙丹醫好你?」

  「是,是信心、耐心和愛心!」她貶了貶大眼睛。

  「說得多好!王子奇該被表揚為本世紀最偉大的醫生,」之安揮一揮手,像個將軍。「他醫好了我太太!」

  「之安,還有一件事,」她低垂下頭,臉緋紅了。

  「什?事?說吧!」他擁住她的肩。「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依你!」

  「我,」她竟害羞說不出口。這孩子!

  「說吧!貝妮!」他鼓勵地輕輕拍她。

  「我要一個孩子,你和我的孩子!」她的頭垂得更低!

  孩子?之安驚訝、狂喜得張大了嘴,孩子?貝妮不是一直討厭孩子嗎?她要一個孩子?是上帝改變了她?

  多奇妙的一件事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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