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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鏡水]玻璃心(BL)(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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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1: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玻璃心(BL)作者:鏡水

好有緣呢,他和他。
只是,有緣對他們而言不見得是好事吧?至少,
對他自己就是一種很大……的誘惑。
相較於自己的殘缺病弱,他顯得如此剛毅陽光,
無怪乎自己越陷越深……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否則可能連說說話的朋友都做不成。
要糟!還是洩底了,誰叫自己酒後吐真言呢。
看來這禍闖大了,只好避而不見……
他……他竟找來了,還說願意和他交往!
這……是惡作劇吧?等戲弄夠了,就揮手走人……
會嗎?會嗎?他愛上的陽光男孩的心真的如此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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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1:4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心動

  糟糕!

  當看見自己手裡的講義像雪片般往地面散開時,郭近善才彷彿大夢初醒般地回神過來。

  從舊歷年後的春天開始,由於實驗室裡的儀器意外故障,請廠商來維修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致使研究數據必須重做,另外教授又請他暑期繼續留在實驗室幫忙;暑假過完,除了研究所的課程之外,還要教導新進學弟,教授以及學長那邊的計劃也仍在進行。

  日子過得相當忙碌。這陣子,是不是睡得不太夠呢?

  昨晚為了把資料建文件,熬到凌晨三點,早上迷迷糊糊醒來時發現差點睡過頭,只得捧著厚重的活頁夾急匆匆地出門。夏天的太陽總是一早就很熱,在進入捷運站時,涼爽的空調冷氣迎面而來,他卻毫無舒暢之感,只突然覺得頭重腳輕。

  搖了搖頭,以為只是還沒完全清醒,搭電扶梯下月台。等車的人潮擁擠,身旁學生吵雜的交談、反方向列車即將駛離的警示聲,都讓他的右耳極不適,甚至開始覺得意識有些昏沉了。

  恍惚中只記得自己要搭乘的列車終於進站,在隨著人群前進時,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而這一撞,致使他感覺到一陣強烈暈眩,然後知覺突地斷去幾秒。強忍著那種頭昏腦脹的難受和反胃感,他用力地深呼吸,待知覺視野恢復,就見懷抱裡的講義已經散落一地了。

  「啊!」

  慌亂地彎身撿拾,他只想到這是教授的重要數據,一定要完好地交回去才行。

  月台上,該上車的人都上車了,已到站的也朝電扶梯走去,或許是趕時間,又或者是不好意思的關係,雖偶有幾個人用腳將飛散的紙張踢往他這裡,但就是沒有人停步幫他。

  不知道是不是頭暈的緣故,總感覺身體好重,動作相對地也變得緩慢。心裡愈是發急,事情就愈不順利。

  如果再不快些把它們撿起來,等列車開走之後掉到月台下,妨礙行車造成大家麻煩就不好了……

  突然,一雙抓滿紙張的手湊到他面前,讓他嚇了一大跳。

  「先生,我來幫你。」

  「咦?」郭近善極其狼狽地抬起頭,發現對自己伸出援手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看來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

  他不禁望向青年來的方向,直覺對方是上了車之後又跑出來的。已經關起門的列車裡,他看見許多人撇開頭當作沒看到這景況。

  指著關閉的車廂,明知已來不及,他還是急著提醒:「不……你,啊!車走了!」

  青年頭也沒回,迅速地將紙一張張地撿起,然後對他說:

  「與其擔心車走了,你動作再不快點,這些東西就會飛走。」

  想到列車駛離之後所帶來的疾風,郭近善趕緊道:「啊,是!」

  因為青年的幫忙,他好不容易才將講義全撿了回來,雖然順序已完全被打亂,但他可以回研究室再整理。

  他感激道:「對不起,真是麻煩你了。」

  「沒什麼。」青年看著表,表情困擾。

  郭近善見狀,歉然說:「抱歉,我……害你遲到了?」

  青年的神色絕對稱不上愉悅,果然,接著訓斥他道:「你以後走路小心點,別再給別人製造麻煩了。」

  如果不是自己失神,也不會發生這種事。郭近善感到相當愧疚,只能低頭再次道歉:「對不起……」

  青年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就走。

  而那個背影,讓郭近善一整天裡心緒不寧。

  直到晚上十一點打算回家時,他才想起自己當時竟忘了向對方道謝。

  等發現撿回來的講義裡夾著一張不屬於自己的健保卡時,那又是過了幾天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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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最近很倒霉。

  先是搶選課沒選到,然後淪落到去上大刀王的課;接著計算機主機被弟弟打翻的阿華田淋浴,結果當場掛點,裡面的資料全部報銷不說,還得花錢去組裝一台新的抱回家;更慘的是,今早發現機車居然被偷了。

  江破陣很確定自己今年並沒有犯太歲,但,為什麼會這樣事事不順?

  因為平常都以機車代步,幾乎不曾搭乘過捷運,就算被當成土包子,他也只好硬著頭皮在售票機前面磨蹭,好不容易才買好票。

  號稱期末會砍掉四分之三學生的大刀王,這學期的課在星期四第一節,好死不死剛好是他機車被偷的日子;如果是別人的課,他根本不用跟一群上班族和制服學生在尖峰時段擠大眾交通工具。

  江破陣忍著滿肚子的火氣,在還沒看清楚為何搭電扶梯的人都靠站在右邊時,就從空著的左方大步跨下,直衝進月台裡。

  人龍排得老長,他焦慮地頻頻看表。不管這班車裡塞了多少乘客,總之自己不擠進去的話就一定會遲到。

  地面的圓形紅燈在閃爍,月台軌道刮起一陣疾風,銀色的列車隨之呼嘯出現,減速靠站。上下車的人潮開始移動,江破陣一邊皺眉一邊前進,肩膀好像撞到了人,但他懶得回頭察看,終於順利地將自己塞入車廂內。那種感覺,大概和最後搭乘到電梯、並且幸運地沒有超重一樣。

  列車將要關門的警示聲刺耳地響起,江破陣這才望見有個男人蹲跪在月台前慌張地撿拾東西,那不知是講義還是什麼文件的紙張散落一地,來往的乘客行色匆匆,並沒有人停下來對男人伸出援手。

  ……自己剛剛撞到的,該不會就是這傢伙吧?

  雖然有點心虛,但江破陣卻更想當作沒看到。大刀王只要兩次點名不到必當,偏偏課又排在容易睡過頭的第一堂,不趁機多拿點安全積分,現在哪還有那種閒情逸致去當日行一善的童子軍……

  警示聲刺耳得讓人難受;前陣子新聞裡好像有報導過,說這聲音容易讓人感覺心浮氣躁……幾秒鐘的時間突然像是有幾十分鐘那般漫長,眼前的畫面呈現慢速格放。是男人緊張的動作太笨拙,還是自己良心不安?江破陣凝睇男人蹲跪在自己眼前不到兩公尺的地方,低著頭,相當無措的樣子。

  他想,等列車開動,那些紙張也許會飛得到處都是,如果掉落到軌道底下就撿不回來了吧。

  為何最近會如此不順心?可能是因為自己沒做什麼好事吧。

  「……可惡!」

  警示聲持續作響,江破陣身體微微搖晃一下,咬牙低咒一句,終於還是在關門前一刻側身閃出車廂。

  「先生,我來幫你。」他匆匆上前開口,沒有時間打量對方,幸好自己人高手長,七手八腳就撿回一迭紙。

  「咦?」忽然看見兩隻手伸過來,男人明顯被嚇了一跳。「不……你,啊!車走了!」列車門雖然已經關起,男人還是指著他身後提醒道。

  除非自己會穿牆或瞬間移動,否則這班車他是肯定錯過了。江破陣閉了閉眼。

  「與其擔心車走了,你動作再不快點,這些東西就會飛走。」他急忙用腳踏住一張險些乘風而去的紙。

  「啊,是!」男人的反應有些遲鈍,隨即也趕快將文件收集起來。「對不起,真是麻煩你了。」好不容易將紙張全都撿回,男人相當感激的朝他致意。

  江破陣看了看表,用力地歎口氣。不是很高興地回應道:「沒什麼。」真是發神經!明明在趕時間,還做這種無聊事,他在心裡罵自己白癡,中邪了才會故作好人。其實跨出車廂的那瞬間他就後悔了,一時沒經大腦的衝動,造成了現在的愚蠢行徑。

  「抱歉,我……害你遲到了?」男人試探性地問。

  江破陣皺眉,明明是自己先撞到對方的,卻遷怒似地說道:「你以後走路小心點,別再給別人製造麻煩了。」算了,好像所有事都在和自己作對,有夠倒霉!他不想趕去上課了。

  他的言詞雖稱不上指責,卻帶著明顯訓斥的意味。男人歉然地說:「對不起……」

  江破陣搖搖頭,轉身就走。

  回家的路上,他只是想著如果對方是個可愛的女孩,那自己的犧牲大概就會覺得比較愉快和值得些。偏偏是個他連正眼都懶得去看的男人……

  有夠衰!

  江破陣自認自己算得上是個盡責的大學生。

  報告、作業,該交的都準時交,上課時也頗認真,至少不會故意和老師作對;雖然偶爾還是會蹺個課,但那算是大學生的必然經歷;考試的時候,他也會花時間K書:而他的成績在班上或繫上都是屬於領先群倫的人。

  不過,在大學裡,若無法堅持清高,大概就得同流合污。

  「喂!阿破,下一節罩我啦,聽說這個老師期中考不到四十分,整學期就死當耶。」開口求救的同學是班上的公關,平常舌燦蓮花,無論什麼事情都給他說得很有幾分樣子。期中考的第一天,早早就來考試教室佔位子,在桌面刻小抄,不忘再拉江破陣當救命傘。

  「……你上次不是說要痛改前非,用功唸書了?」坐在前面的江破陣正在做考前速讀,好增加印象。

  「我念了啊,只是沒念好。」隨便回答一句,公關同學續道:「唉喲,拜託啦!班上成績好又肯作弊的沒幾個,你是大夥兒的救星加偉人耶,我們會感念你一輩子的。」

  「謝謝你的感念。」江破陣默背幾個公式,不想理人。

  「阿破……」公關同學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

  「不要那樣叫我。」什麼阿破!像是不知歷經了多少滄桑和挫折。江破陣不耐煩地把課本翻往下一頁。

  「誰叫你名字特別嘛。對了,想當初婉玲也是一眼見到你的名字,就說很想認識你呢。」公關同學回憶著。

  婉玲是江破陣的女友,當初是透過公關同學所舉辦的聯誼而相識,之後因為女方有意,所以數次找到學校來,在江破陣也不反對的情況下,雙方開始交往。

  「那是我媽翻什麼古代詩詞亂取的。」裝文雅裝氣質,唐代李後主寫的破陣子,他一輩子都會記得。

  「總之你破陣英勇威武,看在我曾經幫你牽紅線的份上,拜託救救在苦海裡浮沉的小民吧!我下次真的會發奮圖強,用功唸書!」公關同學雙手合十哀求道。

  江破陣側目瞟著他。雖然知道同學期末考時絕對也還是這副德行,但仍覺得相當沒轍。

  「好了,你別再吵了。我公式背不起來怎麼救?」

  「喲呼!謝謝你啦,阿破!」公關同學開心地拍拍他,忙著和其它人商量排坐成通訊無阻的梅花座,不再打擾他。

  要考試的學生紛紛進入教室,因為只是期中考,比之地獄般的期末考還沒有那麼世界末日的悲慘氣氛。鐘聲響起之後,負責監考的人也走了進來。

  「咦?那誰啊?」公關同學挑眉,發現對方不是平常那位助教。

  江破陣聞言,也跟著抬起眼。

  氣質斯文的男人站在講台上,穿著白襯衫和針織背心,還有一條被洗到褪色的便宜牛仔褲,相當規矩的模樣。男人的劉海稍稍蓋到眉心,身材稍嫌纖細,臉上戴著毫無設計感可言的塑料框深色眼鏡,平面不夠特出的五官,唯一讓人留下印象的,是那雙看起來好像沒睡飽的單眼皮;是一副普通到快要接近貌醜的長相。

  「各位同學,初次見面,大家好。」

  男人的微笑有些靦腆,很有禮貌地打著招呼,殊不知鮮少有監考者會如此。若不是他手裡同時拿著裝有試卷和答案卷的牛皮紙袋,真會以為他是誤入考場的人。

  「你是誰啊?走錯地方了嗎?」有人舉手開玩笑地說出大家的心聲。

  「咦?」男人有些手忙腳亂,連忙檢查自己的紙袋,垂首細看,「你們是化學系的……今天考的是有機化學。」

  「你是新老師哦?」一個女生問道。

  「我?我還不算是老師。我只是大氣科學所的研究生,你們的助教臨時有事,所以找我來幫忙。」男人搖手更正,感覺相當不好意思地道:「如果以後有能力的話,我是想走這條路……」

  神經!幹嘛說自己的志願!江破陣沒有特別注意前面的動靜,但聽他這麼說,還是覺得這傢伙很脫線。

  「助教,你到底要不要考試啊?浪費時間喔!」認真派發出正義之聲。

  「啊,是,真對不起。」男人搞不清楚狀況地鞠躬,趕緊抽出試卷,提醒道:「請把課本和講義收起來。」

  「哇,來了個菜鳥!」公關同學立刻噗哧摀嘴說出感想。後面兩排學生也心有靈犀地愉快竊笑。「阿破,我們期中趴定了!」這只笨菜鳥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抓人作弊的樣子。

  「嗯。」江破陣聳聳肩,從頭到尾只看了那男人一眼。再瀏覽一遍筆記上頭的重點之後,他將書本合起放入背包。

  「請不要作弊。謝謝大家。」男人把卷紙發了下去,不忘溫和告誡。

  那種生澀的姿態,更讓一干蠢蠢欲動的同學對這堂考試胸有成竹。

  大家低頭開始作答,冷氣機嗡嗡作響,除去紙張摩擦以及筆寫的細微聲音,考場十分安靜。

  「咳!」公關同學刻意地咳了一下,低聲道:「阿破、阿破,第三題啦,第三題我沒刻到。」

  江破陣寫考卷寫到一半,後面傳來呼救,於是將第三題的算式抄在題目卷背後空白之處,然後趁負責監考的男人不注意時交換。

  沒幾分鐘,後頭又求援:「還有第七題。」

  江破陣覺得有點煩,但已經答應的事也沒辦法,只好再將第七題答案寫下,然後觀察男人的位置,正打算往後傳之時,原本已走過旁邊兩排的男人卻毫無預警地轉過頭來。

  不小心四目相接,對方先是呆住,隨即露出相當驚訝的表情。江破陣立刻在心裡暗叫糟糕,雖然很快地收回手、別開視線當作沒事,但還是忍不住猜測自己作弊的事情會不會被發現了。

  男人停頓了一下之後,朝他走近。

  「請問……」

  男人站在他桌邊啟唇出聲。江破陣硬是不抬頭理會,神經緊繃得差點折斷筆桿,後面一干同學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啊,現在是考試……」男人低低地說一句,隨即就遲疑地走了開去。

  江破陣鬆口氣,卻無法完全放心,不曉得男人是否就這樣簡單地放他一馬,還是要等考完試再來算帳……思緒七上八下,他心情忐忑地寫完考卷。

  鐘聲再度響起,男人請大家把考卷由後往前傳遞。

  「被看見了嗎?」公關同學趁機緊張地問。

  「我哪知道!」江破陣沒好氣地回答,把考卷丟給前面的人。

  拿起背包,正打算立刻溜走,不料講台上那男人喊道:「那位同學!」本來喧鬧的教室安靜了下來,大部份的人都暫停了動作。男人見狀,尷尬地道:「那個……那位穿藍色衣服、黑色背包的同學,請等一等。」

  那是指自己。江破陣低咒一聲,狠狠地瞪著後面兩排接受他恩惠卻沒義氣落跑的同學。

  可惡!下次絕不幫他們了。

  轉過身,男人正在收考卷,動作有點緩慢,等到教室裡幾乎要沒人了,才總算把考卷迭好放進牛皮紙袋裡。

  「你……同學,請跟我來一趟,好嗎?」男人輕聲道。

  江破陣滿腔下悅,只能跟著他。這下子,不知是要記過還是怎樣,該不會還要把名字公佈出來吧?超級丟臉!一般助教監考通常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傢伙搞什麼鬼,想要害死他啊!

  唾罵著男人的不上道,從後睇視著對方整齊髮根下的一小截白細頸項,他氣得甚至想揍人。

  男人走在前頭,有幾次稍微側過頭,像是在看江破陣有沒有跟上。步行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後,隨即到達另一棟建築物。因為是江破陣從未來過的系所,他還嘲諷地想著男人該不會是想要私底下教訓自己吧?

  上到三樓最角落的偏僻研究室,男人掏出鑰匙,江破陣站在他後面,只見他手勢笨拙地插不進鎖孔,不曉得在緊張什麼。好不容易打開門,進入視線內的,是幾乎要堆滿整個狹窄空間的凌亂書本。

  「這裡其實不是我的地方,我只是幫忙整理而已,這些資料太多了,書櫃又不夠,我還要弄很久……」像是在解釋一般,男人低聲說,跟著察覺自己似乎講了多餘的話,忙道:「你要不要坐下來?我找張椅子給你。」

  江破陣看向被一堆書本給霸佔的木椅,單刀直入道:「我不坐。你有什麼事?」要殺要剮,隨便!

  「啊……」男人停住尋找的動作,眼睛望住地面,音調略顯急促地問:「那個,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就算報假名也會被查出來吧,江破陣已經豁出去了。

  「江破陣。」

  「是三點水的江吧?破陣,破陣……」男人的頭稍微傾往左側,輕輕地念了兩次,好像已經知道怎麼寫。他微笑道:「真的好特別啊。」

  再怎麼特別,被貼在佈告欄上公告作弊就遜到極點!

  「是真名。」江破陣以為他在懷疑自己。

  男人楞了楞,會意過來。忙道:「我沒有其它意思。你叫江破陣,化學系的?」

  「對。」

  「這樣……二年級?」

  「對!」

  「是嗎……我、我的名字是郭近善。」男人忽然報上自己的姓名。

  「然後呢?」那又怎樣?他已經接近咬牙切齒了。

  「咦?」男人的表情困惑,脖子仍是歪向左邊。

  跟這傢伙說話很累!江破陣不耐煩道:「你有事快講,沒事就算了!」他想死得乾脆一點。

  男人臉頰微紅,不知何故看來有些慌忙,彷彿忘記什麼似地在努力回想。

  「我……我沒事了。」

  「啊?」江破陣瞪住眼,忍不住出聲。

  他表現出來的錯愕令男人微怔。

  於是男人重複道:「沒事了。你可以離開。」

  一股惱火霎時充爆腦門,江破陣直覺被整,怒道:「要把我記過或處分隨便你啊!叫我來這裡又要我回去是不是在耍我?!」

  男人訝異地說:「為什麼要記過?」

  「你不是看到我作弊了嗎!」他衝口而出。

  男人一楞,鏡片底下的黑眸望著他。

  「你……你作弊?」

  面對男人迷惑的眼神,江破陣霎時停頓住,只能啞口回望著對方。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念到大學,卻原來是個人頭豬腦。

  「不,沒事就算了。」他僵硬地背過身,真希望能夠瞬間消失。

  正當他打算拔腿逃走之際,男人低沉而溫和的聲音緩慢地在後面響起:「作弊……不好啊。」

  江破陣差點吐血!

  迅速奔離那個小房間,他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倒霉」兩個字!

  「聽說你作弊被抓到?」

  頭頂上傳來的一句話,讓江破陣嘴巴裡油膩的食物變得更加難以下嚥。他蹙眉仰起臉,望見一名青年站立眼前。

  青年有一張極為精緻漂亮的面容。就算以同是男人的眼光來看,還是只能找到這種形容詞。因為混血的關係,青年皮膚白皙,髮色呈現亮眼的紅色;身材雖是東方人的平均高度,但卻非常勻稱,還有他那張被女孩子羨慕的小臉,更襯托出四肢比例的修長。

  美麗的青年名喚許哲希,是江破陣的高中同學,他們應屆考上同一所大學;兩人高中時代其實並沒特別熟絡,上了大學後雖然不同系,卻偶有往來。

  「你聽誰說的?」江破陣順手戳爛食盤裡像是橡皮的鹵蛋。

  「你們繫上的公關。」公關同學的社團好友恰巧是許哲希班上的人,所以就算不同系,總是會聽到不少風聲。美麗青年在對面的空位坐下,涼薄道:「他到處說你被老師叫去,很怕你當污點證人,拖一干人下水,然後自己過關。」

  江破陣聞言沉下臉!雖然本來就對只認識一學年的同學情誼沒有太多期待,但也沒想過會在背後被批評;再怎麼樣,他都不會做出那種當爪耙仔保全自己的事。

  「這就是人性。」冷漠發表感想。

  「所以說,你真的抓別人當墊背了?」許哲希不是很感興趣地問。

  江破陣知道這個從高中時期就和自己相識的同學,並不會那樣想,對答案也根本不在乎。所以他沒回答,僅是道:「你認識一個叫郭近善的研究生嗎?」

  「不好意思,我人際關係很差。」輕鬆打回發問。

  江破陣蹙眉,嘖了一聲。期中考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周,成績就要公佈了,不知道那個助教會把作弊的事情就這樣帶過,或是還在考慮如何處置自己……那時候自己不要多嘴開口就好了,簡直是自掘墳墓。

  說不定是助教故意設下陷阱讓他自己跳,否則既然不曉得他作弊,幹嘛沒事把他叫去?煩了兩個星期還要更煩!撥弄著盤裡的米粒,學校餐廳除去便宜又大碗之外,根本沒有任何優點。他浮躁地說:「最近沒有一件事順利。上禮拜我發現以為放在家裡的健保卡居然不見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搞丟的。雖然沒急用,但想到要去重辦就覺得麻煩,好像被詛咒,現在連飯都有夠難吃!」

  「去行天宮拜一下吧。」許哲希呵呵笑道。

  「這不好笑!」江破陣瞇起眼警告友人。「我現在身上只有三百元,還要過到月底。」換算起來,即使一天三餐都吃科學面還是不夠。

  「對了,你負債在身。」許哲希睇著油膩膩的飯菜,露出只能吃這種玩意兒真是可憐又悲慘的神色。「你買車又裝計算機,欠你媽四、五萬是吧?」

  「我買的還是二手車,在便利商店打工的薪水全部拿去還,也才不過清掉一萬五。」他按著額頭,卻掩不住惱意。

  其實家裡並非真的那麼窮,只不過母親的管教方式是注重讓孩子學習自主,包括掌控經濟的能力。都念到大學了還不懂得獨立,借錢的時候就被囉嗦了很久,比起考上第一志願,母親的反應還沒有得知兒子戶頭只有三十二元來得強烈。開學到現在僅兩個月,不可能每天全日上工,想想,到這學期過完大概也沒辦法還清。

  「錢的確沒那麼好賺。」許哲希從國中時期就開始打工貼補學費,於是以過來人的口吻說道:「不過你最近這麼忙,忽略女朋友了吧?她跑去和別人聯誼嘍。」

  為什麼連這種事他都知道?江破陣詭異地望他一眼。

  許哲希愉快地笑說:「你們繫上的公關,嘴巴很大呢。」

  自己會從此銘記在心。江破陣面容不悅。

  「婉玲本來就是那樣,我也不想管她。」實際上,他並不缺女孩青睞。一百八十出頭的身量,長相又帥氣,個性健談,得宜的穿著打扮,加上又是第一學府的學生,絕非他太自戀,而是從旁人那裡聽過太多相同的評價,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女生也從未少過。

  和他就讀不同學校的婉玲是個大美女,而且是個喜好玩樂的美女。和他交往之後,也不曾停止過到處去聯誼。一開始或許因為顧忌而有所隱瞞,但在被知道一兩次之後,她就再也不顧忌了。可能是對那種類似騎驢找馬的態度瞭然於心,江破陣一方面認為自己的條件不會輕易輸給其它男人,一方面又覺得她假使真的移情別戀要走,他也不會費心思留她,所以從來都不去限制她。

  他偶爾也會出去玩,但那是有所限度的,婉玲應該也要自己拿捏分寸。

  最近兩人只要有聯絡就會發生爭執,前幾日婉玲臨時要求他和她一同出席同學的邀請,說是朋友提議要「觀賞鑒識」她男朋友。他不是動物園裡的稀奇動物,而且也因為必須打工沒時間,所以婉拒了,結果就被掛了電話。雖然不想生氣,但他很厭煩這種毫無意義的吵架。

  「喔……」許哲希忽然看向自己腕表,同時不經意地道:「你是那種人吧,對方喜歡你多少,你就會喜歡對方多少的人。反過來說,倘若對方讓你感覺自己沒有被愛,你也不會有太多感情給對方。我認為你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或許是這些理由,你才這麼無所謂吧?」

  江破陣楞了下,才道:「什麼?」

  許哲希沒有接話,只是道:「我要走了。」

  江破陣立刻問:「你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美麗的青年一笑,根本不理他。

  「拜嘍!」揮手灑脫走人。

  「喂!」江破陣起身呼喊,忽然睇見門口餐廳走進一個人,他趕忙坐回原位。

  閃避似地偏過頭,他小心地不被發現,瞥視接近自助餐檯的男人。

  男人依舊是一襲襯衫背心和洗到變白的便宜牛仔褲、沒有特色的髮型、平凡的臉龐以及超級貧乏的品味,氣質和外表都樸素到有剩……

  下星期大概要公佈期中考分數了,江破陣哀心祈禱是以前那個說話自大又討人厭的助教出現,他不想再見到那個男人了。

  托起餐盤,他將剩菜剩飯倒掉,在郭近善尚未看到自己前迅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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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助教在找你耶。」

  前兩節空堂,睡到十點才來上課,江破陣一進教室就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

  「哪個助教?」他心存僥倖地問。

  傳聲筒的公關同學緊張地回答:「就是那個啊,監考有機化學,然後把你叫去的那個代理助教。」

  真的是他!江破陣忍不住皺眉。

  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半個月,這幾天他都有特別注意繫上的公佈欄,並沒有自己被處分的公告張貼,那麼那個傢伙為什麼又找他?

  「阿破,那個助教找你幹嘛啊?我看他好像沒打算處罰你,是不是想要你說出其它作弊的人?你……該不會把我們供出來吧?」公關同學帶有心機地問道。待看到江破陣的表情冷淡,才又趕忙補充:「唉呀,欸,我們也很擔心你啊,畢竟你是為了罩我們嘛……」

  是患難見真情,還是日久見人心?倘若沒有發生這種狀況的話,自己也不會有機會把同學看得如此透徹吧?雖然心裡覺得不爽快,但卻更認為這種同學真是小人得可笑,江破陣冷漠道:「是嗎?你別為我擔心了,我看你該好好想想以後我不罩你了,你要怎麼畢業。」

  「啊?」公關同學呆住。

  江破陣沒再理會他,直接找到空位坐下。

  上課鐘響起,老師在十五分鐘之後才悠哉地走進教室,接著翻開課本,拿起粉筆講解課程。

  江破陣邊轉筆聽講,邊分心想著那個郭近善的來意。該不會真像同學所說的,要自己供出其它共犯吧?雖然他不滿同學的作為,但是這種低級的事他是不會做的,否則他跟那些同學又有什麼兩樣?何況他作弊是事實,倒霉被抓到也只能認裁,大不了就是被當和記過。

  把所有最壞的情況都想過了,雖然很不願意再見到對方,但當那男人在下午找上門來時,他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江同學,請你等一等。」

  上完今天的課,正準備去便利商店打工的江破陣在教室前被叫住。他回過頭,就見郭近善面帶微笑地接近自己。

  「終於找到你了。」郭近善小跑步地停下,淺淺地喘了口氣。「大學部上課會換教室,雖然知道你的名字和科系,還是不容易找到人呢……」

  江破陣打斷他的話,直接說:「找我做什麼?」猜測對方是為考試作弊的事情而來,所以他的口氣也就不怎麼和善。

  郭近善倒是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道:「我有東西要……啊,真是的,我沒帶在身上。」似是覺得自己太過迷糊,他面頰微熱,歉然地望著江破陣。「可不可以……麻煩你跟我走一趟大氣系館?」

  老實說,江破陣覺得很煩。但如果真有什麼事,在走廊上也的確不好講話,他瞥著表,離打工一個小時不到。便說:「好。」

  「你趕時間嗎?」郭近善不安地問。

  既然看出來的話,那就快一點。江破陣很想這麼講,可是對方是助教,而且還掌握自己作弊的事實,他只能忍耐回道:「還好。」

  郭近善好像終於懂得了察言觀色,這才連忙領頭又往那個有些遠的系館方向走去。

  江破陣跟在他後面,或許是由於心裡已有個底,所以相較於上次,這回他只希望盡快把這件事情做個了結就好。

  所以,當他發現對方似乎無意指責自己作弊時,著實覺得疑惑。

  「對不起,因為最近接了好幾個計劃,又幫教授整理數據,所以地方很亂……」郭近善埋頭在像倉庫一般堆滿書籍的小房間裡找尋著什麼。

  對了,男人剛才也只說是有東西要……要幹嘛?江破陣完全沒有頭緒。

  「你不是因為作弊的事找我?」反正他早知道了,那就攤開來說吧。

  「作弊……」各式平版精裝版的書本佔滿書桌,郭近善拿起那些厚書,翻完以後倒過來,好似希望裡面能掉出什麼。「嗯,你記得以後不可以作弊。」他微笑說了一句,然後彎下腰,滿頭大汗地打開抽屜,伸手進去掏探。

  望著消失在桌後、只露出發頂的男人,江破陣一時啞口,不禁道:「你叫我過來到底要做什麼?」

  「我……啊!」終於找到了。郭近善拿著手裡的名片夾,高興地欲打直身站起,不料卻意外動到桌面上沒放好的論文,眼見書山就要坍塌,他躲都來不及躲……

  「喂!小心!」江破陣下意識地向前伸手拉他一把,把對方從危急當中解救出來。

  厚重的書本如同上石流般嘩啦啦地從書桌一角猛然掉落地面,似乎還能看到周圍有薄薄的灰塵漫起。

  郭近善愣了半晌,直到察覺江破陣抓著他,才回神說:「謝謝……謝謝你。」

  真是一個危險的房間,自己可不想蒙上作弊被抓便弒殺助教的罪名。江破陣放開手,耙了下頭髮,歎一口氣。

  「你究竟有什麼事?」他沒精神再陪男人攪和了。

  「對不起,你明明沒空還被我耽擱。」郭近善連忙打開剛才找到的名片夾,抽出其中一張卡片遞給他。「這是你的吧?我一直在找這張健保卡的主人,沒想到你竟然和我在同一所學校裡。大概是太意外能見到你,上次原本就要還給你的,有點緊張就忘了。」他微紅著臉說。

  江破陣聞言,訝異地接過他遞來的健保卡。果然是自己的沒錯。所以……那天考試,他在看到自己時一臉吃驚,是因為這個緣故?

  去年新換發的新式健保卡上印有照片,郭近善會認識自己的長相並不稀奇,不過那張照片卻是國中畢業時拍的大頭照,和現在的模樣其實差別很大。總覺得邏輯和順序不大對,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如何遺失健保卡的,只能猜大概是很久以前看完感冒放進外套口袋,然後不知何時掉了;不過他也沒有意願去追問,總之這個男人只是要把東西物歸原主,就這麼簡單而已。

  「那……沒事了?」江破陣挑眉。

  郭近善輕聲應道:「嗯。」

  他好像真的沒有要處分自己作弊的行為。江破陣望著郭近善溫良卻不夠好看的臉龐,想起自己之前還認為這傢伙不上道。也許是誤會了,雖然說已做好心理準備,但能不被處罰那真是太好了。他遂道:「我走了。」趕著要去打工,但是一聲不響離開似乎有點奇怪,所以他才開口表示。

  「再見。」郭近善答道。

  江破陣並未響應:心裡想的是,以後也沒什麼機會再見了。

  轉過身之際,郭近善卻又突然叫住他。

  「啊……等等!」

  又幹嘛?江破陣停下腳步,實在有點受不了男人拖拖拉拉的言行。

  郭近善語氣溫和,對他道:「那個……我只是想說,謝謝你。」

  如果是為了剛剛讓他免於被書砸死的事,他已經謝過了?。江破陣略感莫名其妙地,但也沒多說什麼,點點頭示意;心裡揣想著他該不會等一下又要叫住自己吧?還是背過身走了。

  離打工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在走廊上轉過兩個彎後下樓梯,江破陣在確定男人再沒機會叫喚自己時,便開始加快腳步。

  他和這個叫郭近善的男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期中考剛考完,趁著放假連上兩天大夜班,回家把學校要交的實驗報告寫完,少少的睡了四個小時,若不是女朋友打手機來,江破陣還想繼續賴在床上。

  婉玲的語氣非常不開心,指責他為何放假都沒帶她出去玩。即便已經解釋過那麼多次,婉玲似乎仍是無法瞭解他目前並沒有閒錢可供玩樂,就算拿出所剩無幾的溫柔請她這陣子稍微忍耐,她依舊任性地希望他能夠開車帶她去兜風。

  別說臨時借不到車,就算借到車,他也沒有油錢。如果想要見面的話,來家裡也可以,她卻毫無理由的拒絕。按捺住性子聽她抱怨他是一個多麼冷淡的男朋友,甚至還扯到他是不是喜歡上別人或腳踏兩條船。他不知道她哪裡來的想像力。到處和其它男人聯誼的明明就是她自己,他都沒說話,她卻先來懷疑。

  在不怎麼愉快的氣氛下收線,而婉玲的這通電話至少讓他想起自己今天還有課要上。

  起床盥洗換衣,他將課本放到背包裡,騎二十分鐘的車到達學校,剛剛好趕上。才找到座位坐下,報告立刻被同學借去抄寫,他也沒力氣管他們。

  老師依照慣例姍姍來遲,黑板上寫滿各種結合、分開的化學反應式,他強打起精神認真聽課;鐘響之後正打算趴在桌上小憩一下好補充體力,卻望見有個不該出現的人走進教室。

  「各位同學好。啊,請等一等。」戴眼鏡的男人步上講台,喚住正要離開教室的幾個學生。「不好意思,請大家聽我說明。你們的廖助教因為家裡有要事,所以暫時請假。這半個學期就由我來代替實驗助教的位置,以後若有什麼事情,找我就可以了。」郭近善好似感覺不大習慣地輕聲說著,臉上是一貫的親善淺笑。

  還以為彼此會像以前一樣沒有任何交集,沒想到事情出乎預料。江破陣不免覺得意外。

  「班代,請把同學的報告收好交給我,今天之前都可以,謝謝。」

  江破陣睇著郭近善低聲對班代囑咐事項,說完之後抬起眼,結果視線不小心在自己身上停住。就算想當沒瞧見也不行,他們並未熟到必須打招呼,但撇開目光又太明顯,對方的樣子也是不知該有何反應的略怔,躊躇了一下才走過來。

  「你好。」郭近善溫聲問好。

  他不會圓滑一點微笑走開就好了?生澀的問候也實在引人發噱。江破陣忽然知道了郭近善為何有那種令自己不耐的感覺了,因為他說話過分禮貌。

  反正也不曉得要響應什麼,誰教他要過來找自己,乾脆就保持沉默,看他摟下來要怎麼辦。江破陣因為睡眠不足而帶有惡作劇成分地在心內忖道。

  郭近善見他沒答話,尷尬地頰側微紅,又說:「結果我成為你們的助教了,我們……好像有緣呢。」

  「跟你有緣要做什麼?」心情不好,身體睏倦,再加上想要補眠還被打擾,江破陣很不給面子地說道。

  郭近善停了一下,隨即垂眸道:「說的也是……」溫和的笑意有些些苦澀了。

  看到他那副碰釘子的可憐模樣,江破陣不禁覺得他每次在自己面前出現的時機都很不湊巧。

  「……我很累。」雖然不願被當成難相處的人,但他已經開始頭痛了,真的相當疲憊,必須立刻休息。

  「啊,抱歉。」郭近善發現自己打擾到他人,不敢再多說。「再見。」禮貌地道別,他走出教室。

  「喂!阿破,你在跟助教聊什麼?」公關同學很快地趨近詢問。

  對於這種不識相的同學,他連敷衍應付都不打算浪費。正要趴下去睡的江破陣半抬起眼,表情變得陰沉。

  「什麼都說了。」

  他只平淡地丟下一句話,公關同學的臉色瞬間發青。

  不管對方會怎麼想,最好能讓同學好好反省。以臂為枕,江破陣埋頭睡趴在桌上,無論同學如何嚷嚷都打定主意充耳不聞。

  下一節沒課,他可以睡到中午。

  星期二的第五到第九節是化學實驗課。

  教授講解完課程概要和實驗流程之後,就會交給助教來帶實驗;教授有時候會在一旁輔助,因為做實驗的時間很久,偶爾也會出去休息,穿插有一陣沒一陣地巡視。

  以前那個廖助教會偷懶,常常在教授一踏出實驗室之後,也跟著不見人影,就算要問問題也不知要去哪裡找人,不過暫代的郭近善就完全不同了。

  到最後一組做完之前,他都沒有無故離開實驗室。有什麼問題問他,他會很認真並且詳細地解說,就算那問題再怎麼粗淺簡單,別的教授可能會先訓斥一頓不夠專心,他卻不會讓學生有羞於啟齒或難堪挫折的感受,而且很有耐心,語氣也相當溫和。

  也因此,不過只上兩次實驗課,班上的同學對他已經沒有陌生感了。

  「今天要使用腐蝕性較強的溶液,請各位同學要小心。」

  江破陣望見郭近善穿著過大的實驗白袍,一組一組地小心提醒。在男人走到他們這組的時候,他並沒有抬頭看向對方。

  旁邊的同學倒是說了句:「助教,你的實驗衣是不是太大了啊?」

  「啊……因為原本那件我拿去洗了,這是跟別人借的。」溫良的嗓音不好意思地說道。

  「助教,你的身材太弱雞了啦!」

  幾個同學有趣地取笑著。郭近善臉皮淡紅。江破陣始終做著自己的事,並未加入起哄,直到那個低柔的聲音結束短暫交談,喚著他:「你們做實驗要小心,江同學也是。」

  因為擔心他在旁邊沒聽見,所以郭近善才特別喊他。江破陣知道,卻沒有回答,只是點頭表示聽到了,男人隨即走向別組。

  「你是不是討厭助教啊?」同學不禁小聲地問道。

  江破陣並非討厭郭近善,只是沒有像其它人那樣熱絡而已。也許是由於之前種種的影響,只要想到自己在對方眼中大概是個只會作弊又沒禮貌的人,他就不大有想要接觸的慾望,即便那男人也許是個不錯的傢伙。基本上而言,會和這個人繼續牽連,根本是他始料未及之事。

  「沒有。」江破陣將燒杯遞給同學,說道:「這個實驗要做比較久,我晚上還得打工,手腳快點。」

  同學想起自己今天也有約會,於是很快地拿著器材去裝藥品了。

  江破陣使用定量管吸取溶液,混合實驗所需要的藥劑。在等待同學將最後一項藥品拿回來的空檔,他不經意睇見有人正指著課本請教郭近善問題,另外一個站在郭近善身後的同學,手裡持有藥品,卻分心和女生笑鬧。

  桌上的本生燈是開著的,蠟燭般大小的火光微微搖晃,那同學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斜了,江破陣正覺得不妙,下一刻,量筒裡的化學藥液倒出滴到火焰,僅是眨眼,紅黃色的火柱驟然迅速往上衝竄。

  「哇啊!」那同學嚇一大跳,急忙閃開。動作慌亂過大,扯到瓦斯管線。

  連接的本生燈就要被拉倒,背對的郭近善卻沒在後腦勺長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只在瞬間發生。

  在同學的驚聲尖叫當中,郭近善慢一拍地轉過臉,江破陣兩個大跨步接近,一手推開就要陷入危險的男人,一手擋住燃燒的本生燈以防翻倒在桌面燒到其它東西。

  「江破陣!」郭近善看到他徒手扶住高溫的本生燈,不覺驚訝地叫出他的全名。

  江破陣雖然立刻放開手,但掌心的皮層仍是被燙傷了。

  「哇!對不起!對不起!」同學驚慌失措地道歉。

  「你有沒有事?你的手……」郭近善焦急地抓住江破陣的臂膀,想要察看他的傷勢。

  江破陣垂眸睇著他憂慮的臉龐,握拳抽回自己的手,只道:「沒怎樣。」是有點刺痛,但應該沒什麼大不了。

  「怎麼會沒怎樣?!你確實是被燙到了啊!」郭近善仰首直視他,眼裡儘是著急。

  「只是小事。」班上的人都停住動作往這裡看,江破陣皺眉道:「助教,我還要做實驗。」

  「不行!」郭近善再次抓住他的手臂。「你跟我來!」

  那句嚴厲的「不行」令江破陣微怔。態度總是溫和有禮的男人隨即強硬地拉著他往實驗室外面走。

  明明身材和氣力有很大的差別,以郭近善那種瘦弱的體格而言,自己其實只要手一揮就可以輕易掙脫這種束縛,但江破陣卻因為對他焦心的側臉感覺訝異,而意外失去主導地位,只能跟隨對方的腳步。

  郭近善拉著他到洗手台,扭開水龍頭沖冷水。

  五分鐘後,江破陣開始瞪著他的頭頂。

  「好了吧?」

  郭近善不發一語,拿出自己的手帕整個弄濕,鋪在他燙傷的手掌上,接著很快地把他帶到保健中心去。

  「……傷口的水泡不可以弄破,不然會細菌感染喔。」醫師在看過之後,便用優碘消毒,「這兩天傷口會有點不適,一個禮拜後會脫皮,自己能夠痊癒。」

  受傷的左手掌隨即被繃帶包紮起來。

  「大驚小怪。」在走出保健中心時,江破陣的低語只針對郭近善一人。「我可以回去做實驗了吧?」也不等男人說話,他就自己走回實驗室。

  「破陣,你有沒有事?」

  一踏進實驗室,造成意外的同學滿臉愧疚,連忙上前關心(耽美文園)。

  「沒什麼。」江破陣平淡說道,步向自己的組別。

  「可是你包成那樣……」

  「防止我碰到傷口而已。」江破陣抬眼,剛好看到郭近善也進入實驗室,朝著自己走來,他的脖子還是那樣習慣性地往左微歪,怪模怪樣的。「我晚上還要去打工,現在只想快點做完實驗。」

  「……不好意思。」同學本來還想說什麼,見他的動作真的沒有太大異常,又道了次歉。轉身瞧見郭近善站在旁邊,他也歉疚道:「對不起,助教。」

  「不……」郭近善楞了楞,半晌,表情好像醒悟過來,忙說:「不要緊,以後小心注意就好。」

  那同學回到自己的組別後,郭近善像是沉思住,猶豫地望了江破陣一眼,但沒有再多說,緩緩地走開了。

  江破陣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同組的人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就相信他根本沒事。

  因為必須等待兩個小時來產生化學作用,所以這一次的實驗每組都差不多時間結束。好不容易在五點多的時候終於取得全部數據,將器材清洗收拾乾淨,江破陣拿起背包就要走人。

  「江同學……江破陣,你等一下。」

  江破陣一回頭,就見郭近善穿著白袍快步走向自己。

  「我剛才聽到你說的話……你現在要去打工嗎?」郭近善開口道。

  「對。」

  「那……我陪你去吧。」

  「什麼?」江破陣還以為自己聽錯,不禁反問。

  「你受傷不方便,我陪你去打工的地方說明一下。」郭近善的表情相當正經。

  江破陣睇著他,心想:為什麼自己剛才不幹脆當作沒聽到這男人喊自己?

  「不必了。」他忍耐地說。

  「可是……」

  「你太誇張了。」江破陣一時脫口,卻也覺得說出來讓對方知道沒什麼不好。

  郭近善望著他一會兒,隨即低下頭。

  「你在我帶實驗的時候出意外,而且……是因為救我才受的傷,」他輕輕地說:「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啊。」

  「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只是湊巧把手伸出去而已。」

  「……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對於男人不知所云的話,江破陣的反應是錯愕地瞪大眼睛。

  「什麼?!」絕對沒有一個十九歲的大學男生在被那三個字「稱讚」後會立刻快樂地笑開來。

  「你不想讓同學擔心,所以盡量表現出沒事的樣子。我帶你去保健中心的時候,你不太高興,後來立刻回實驗室,都是因為不願讓同學太內疚。」郭近善微微歎息,輕聲道:「我就沒有想得那麼周到……」

  因為那原本就沒什麼!江破陣並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哪裡算得上是「好孩子」,倒是覺得郭近善對任何事都太過認真。他翻白眼道:「我要走了。」打工的時間要到了。

  他背身跨出步伐之際,郭近善啟唇道:「謝謝你。」

  江破陣不曾停下,這次真的當作沒聽見,仍舊往前走。

  身後那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卻又更細微傳遞而來:「我好像……老是受到你的幫助。」

  也不過才今天這次而已吧?

  江破陣已經忘了上回把男人從書堆裡救出來的事了,他只希望現在路上不要塞車,自己才能夠準時順利地去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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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被開除了。

  只因為他左手不便就叫他明天不必再去上班。在這間距離家裡最近的便利商店打工兩個月,他雖然可以感覺店長為人有點小氣,卻沒想到他竟會勢利到這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江破陣不滿到極點。這種爛店,就算勉強待下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好事,慶幸的是,店長並沒敢借口扣住薪水不給。

  他想,自己以後永遠不會光顧這家便利商店了。

  在學校的公告欄上找尋適合自己的打工機會。他是不想再去便利商店打工了,錢少事情又多。最好有附餐,但是快餐店的投資報酬率跟便利商店差不多,況且時間也很難配合;輕鬆的,要不家教好了,但沒有認識的,實在不大容易找到機會。

  煩惱著找工作的事走進系館,一個男人也剛好步下樓梯。

  視線相遇的那一刻,江破陣看到郭近善表情微怔,隨即很快地朝自己走來。

  「你好。」他輕聲打著招呼。

  江破陣雖然很希望對方對自己視而不見,但那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雖然只認識幾個禮拜,但他已經清楚郭近善並非不會察言觀色,昨天去保健中心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他的不悅,只是,看到人就要問好,也許是男人從小的家訓。他嘲諷地想。

  「你的手還好嗎?昨天打工……有沒有影響?」郭近善關心道。

  那張真心憂慮的文弱臉孔,讓江破陣突生一種莫名的惡劣念頭。

  「還好,不過反正以後也不用去了。」他沒有講得很明白,是引誘式的說法。

  「咦?」郭近善果然急忙問:「難道你……你離職了?」

  江破陣誇張地歎口氣。

  「只是暫時不能搬重物罷了,雖然是打工性質,但是遇到這樣的事情也只能認了。」這倒是真心話。店長大概認為同樣的工資可以找到更強壯的人比較不浪費。「不過這下子,連今天的飯錢都沒有了。」昨天走人前才拿到薪水,事實上是還可以撐兩個星期,不過負債卻無法減少。

  「你……缺錢?」郭近善又楞楞地順著他的話尾問道。

  「不缺就不用那麼辛苦打工了。」他斜瞥男人,語氣像是在責怪對方遲鈍。

  「啊……對不起。」郭近善只能道歉,偏著頭道:「你……」

  「你老是歪著脖子說話,看了真的很怪。」江破陣批評道,純粹只是在對他遷怒而已。

  「啊?」郭近善一呆,低下臉之後不再抬起。「對不起。」

  好像只有那三個字可以說似的。鐘聲這時恰巧響起,江破陣聳聳肩,道:「我要上課了。」隨即越過男人走離。

  進到教室裡找到位子坐下,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言行似乎不夠成熟。

  以前唸書的時候,班上都會有那種容易遭排擠的同學,雖然他曾經很疑惑那樣去欺負一個人究竟有什麼意義,不過在認識郭近善之後,他想自己明白了。

  即便沒有任何理由,那只是一種發洩,以及微妙的快感。

  郭近善替自己撿回遺失的證件並且歸還,知道自己作弊也不曾處罰,態度和語氣總是那麼溫善……雖然知曉他並不是故意惹到自己,但就是每次出現的時機都很糟糕。

  下午上完課後,因為已經不必打工,江破陣繞了路去女友的學校。原本是打算接她放學,也用手機聯絡好了,不料到達的時候女友同學卻說她有事先走了。

  婉玲對他的不滿,他並不是不清楚,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困難;有事情就乾脆攤開來講,像這樣帶有耍手段意味的抗議行為,只會讓彼此都不高興。

  撲了個空,帶著不怎麼愉快的情緒回到家裡,在自己房間整理實驗結果報告。看著那繁複非常的數據,因為新組裝的計算機設備沒有像以前那台那麼完善,所以用計算機繪製圖表的時候有些不順。

  他想要跑得更快的處理器。雖然這麼想,自己卻沒錢還欠債。

  憶起還得找打工的事,他的心情就更加惡劣了。

  一直都沒有什麼好事發生。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倒霉?懷抱這樣低潮的心思,隔天早上第一堂又是大刀王的課,他已經在學期初蹺過一次課,那表示接下來每堂都得準時出現,否則就會被當掉。

  起了個大早衝去學校點名,上大刀王的課非常累人,不僅是由於上午第一節的緣故,大刀王所教的是內容複雜的化學數學,說話又有濃重的口音,推測是山東還是哪裡的鄉音,總之有時會聽不懂在講什麼。大刀王的板書還非常凌亂,甚至會三行粉筆字迭寫在一起,然後問學生們「懂不懂?」而且習慣中間不休息拉長講課時間,連上兩節課以後,好不容易才從痛苦當中解脫。

  所幸化學數學是江破陣拿手的強項,對於數字和計算之類的科目他向來相當敏銳,所以才會選擇報考第二類組。如果只看考試成績的話,他有信心過關,只不過,這樣上課真的像是一種疲勞轟炸。

  將筆記放入背包裡,才走出教室,一個人影忽然由右後方接近。

  「你要不要來幫我的忙?」

  江破陣一回頭,就見郭近善手持書本,站在自己身旁。

  「什麼?」

  先別說他怎麼會等在這裡,對於那沒頭沒腦的問題,江破陣根本反應不過來。

  「那個……」大概自知過於突兀,郭近善雙頰淡淡地紅了,說道:「最近實驗室接了好幾個計劃,我正在幫教授處理近年來的論文和數據,一個人是有點辛苦,如果你可以來幫忙,只要平常上課的空檔就好……當然,我是會付錢給你的。」

  江破陣聞言一怔,卻立即掌握住情況。

  還真是容易理解啊!他忍不住覺得對方好笑。反正郭近善就是感覺虧欠自己,所以才找到這種「幫忙」想要彌補他吧?

  「喔,那你要給我多少錢?」他隨口問。

  郭近善一愣,像是沒有預料到會被這麼問,垂頭半晌,低聲道:「六……六千。」

  「一個月六千?你知不知道我打工一個月可以賺多少?」

  「不知道。」郭近善老實地搖頭。

  「你以為你這樣就能幫我了?」江破陣沒有保留地戳穿他。

  郭近善立刻為難地低下臉。

  江破陣在便利商店的時薪是八十元,一次七個小時,一個星期大約上班三天,換算起來一個月差不多近七千,如果排到大夜班的話可以增加五百左右。其實和郭近善的六千元沒有差多少,但他一瞬間就是想給對方難堪。衝動過後,他不禁心想:自己為何又針對這男人?

  嚴格說來,郭近善也算是好意,不願意的話拒絕掉就好了,何必諷刺?昨天好像才提醒過自己,怎麼今天還是把脾氣發洩在這男人身上?對於最近煩躁的自己,江破陣也有點厭惡了。

  他抬手耙了下頭髮,歎口氣。

  「你不用為我費心思了,我會自己解決。」終於試著和緩說道。

  郭近善沉默住,隨後勉強露出抱歉的微笑。

  「那……對不起。打擾你了。」

  識相地走開了。

  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總覺得男人微微歪著頭的背影看來有些落寞。大概是自己對他的態度從未好過的錯覺吧。

  那樣不錯的打工機會,江破陣沒想到自己竟會抗拒。

  稍後思及這點,勉強找到的理由,只是因為對方是郭近善。

  對於一個總是在不對的時間出現的傢伙,江破陣下意識的反應就是「不要」而已。

  在發現自己的手機被停話的那一天,江破陣才感覺後悔沒有答應郭近善的「幫助」。

  雖然只是區區的基本費三百元;就算再怎麼節省,平常的機車油錢和餐費還是讓他入不敷出。把手機視為電動玩具之類僅供玩樂用途的母親,當然不可能慷慨地給錢讓兒子繳款。

  人是一種慣性的動物,就好似現在的電視機缺少遙控器會讓人覺得轉台非常麻煩,他已經想不起來以前自己沒有手機是怎麼過日子的;當然他還是可以忍受不便暫時別用,但是卻讓他警覺「沒錢」這件事已經開始造成自己的生活困擾了。

  要找打工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平常還得上課,要兼顧學業又要賺錢,先前兩個月的經歷已經讓他覺得有些吃不消,所以無法輕易決定該選擇如何的工作。

  然而,會想起郭近善所說的幫忙整理資料,則是過一個星期再度上實驗課的時候。

  上個禮拜過大的白袍已經換回合身的尺寸,江破陣望著他在前面的組別,極有耐心地重複說明萃取及滴定的步驟。

  或許是因為察覺到視線,所以郭近善微微地別過臉,在發現江破陣的確是在看著自己時,就像怕生的動物一樣,急忙撇開交會的目光,垂首露出尷尬又疑惑的表情。

  如果是利用在學校的空檔來做事,這樣或許就不會那麼累了,而且也能夠挪出一些自己的時間,雖然錢少一點,但總歸來說,還是對自己比較好……江破陣思考著郭近善之前的提議,眼神並未移開。

  因為這樣,所以男人終於走近他。

  「有什麼問題嗎?」郭近善輕聲問,臉上帶著掩飾不安的淡笑。

  「你……」江破陣才開口就停住。先前拒絕他的是自己,現在自己又要反悔,好像沒有道理。雖然猜測郭近善不是會挖苦或給人難堪的人,但是卻覺得有點拉不下臉。「……沒事。」最後,他還是這麼說道。

  隨即做著手裡的實驗,沒再理會男人。

  好像自作多情過來給人嫌似的,郭近善相當難為情,只能安靜地走開。

  其實根本就沒發生什麼,自己只是要問他可不可以去打工就好了,想那麼多實在太無聊了。江破陣心裡明白,但是機會卻又再次喪失。

  「對了,聽說你手機被停了?」

  「你真的山窮水盡了啊?哈哈!」

  那種貧窮帶來的困擾和不便,只有當事人才能夠深刻體會。同組同學們的閒聊一點都不有趣,江破陣笑不出來。

  下午四點五十分,實驗提早完成,因為輪到自己這組當值日,所以得留下來打掃,幸好最後做完的一組並沒拖延多少時間。花了十分鐘拖完地,將共享的器材點清繳交回去,江破陣走出實驗室,剛好看到郭近善拿著鑰匙要來鎖門。



  「啊……」擦身而過之際,郭近善略帶猶豫地出聲:「那個……你的左手……上次的燙傷好了嗎?」

  早就不痛了,繃帶在第二天時他就自己拆掉,水泡也脫了皮,可以說是接近完全痊癒。江破陣點點頭。

  「嗯。」

  「這樣……那就好。」郭近善明顯鬆口氣,寬心地微笑,跟著像是認為自己討人厭般,趕緊回身打算離開。

  「喂!」等察覺的時候,江破陣已經喚住對方。

  彷彿不確定那聲呼喊叫的是自己,郭近善回頭的動作相當遲疑。

  「……咦?」

  江破陣睇住他,讓他知曉自己的確是在喚他了。這或許是江破陣頭一回主動對他開口,所以郭近善臉上的表情看來十分訝異。

  跟自尊或放下身段完全無關,問題是要到哪裡去找這麼符合需要的打工機會?與其浪費時間一無所獲,還是不要再考慮了,問他吧。江破陣尋找理由說服自己,深知這回再不開口,以後自己也絕對說不出來了。

  他望著郭近善,過了一會兒,才道:「你上次講的事情……還有沒有效?」

  郭近善楞了楞,無言好久才想起那指的是什麼。

  「當然……有效。」

  「那我可以去幫忙嗎?」

  郭近善一怔,好像無法肯定自己是否聽錯般地停頓住,半晌都沒有說話。

  周圍流轉的氣氛太不自在。就在江破陣悶悶地覺得後悔問他果然不是個好主意時,郭近善笑了。

  他輕輕地微笑著,鏡片底下的單眼皮甚至瞇起,不知為什麼而那樣高興。

  因為那個笑容實在太溫柔了,有那麼一瞬間,江破陣幾乎忘記自己該要如何反應。

  「好啊。」男人非常溫和地說。

  江破陣將自己的課表抄寫完後交給郭近善。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空堂,就算是課最多的星期二也有一節:雖然實際上還有多餘的空閒,但他給郭近善的課表,在星期二和四卻是填得滿滿的,這樣就表示他有空幫忙的時間只有一、三、五,三天而已。

  「你修好多課啊……」郭近善在看到他的課表時,頗有感想地說了一句。但那沒有絲毫懷疑的成分在內,全然是感覺厲害以及佩服的口氣。

  希望在學校能夠擁有一些私人時間。因為這個理由,所以江破陣才會將空堂較少的星期二及星期四寫滿,這樣男人就沒理由佔用這兩天。

  不像小氣的店長計較工時,一個月六千元的整理資料打工,郭近善不曾詳細規範,只在看完課表以後,用那低柔的嗓音和他約定從下星期一開始。

  於是,星期一在上完課之後,他就騎著平常自己在校園內使用的腳踏車,前往已經去過兩次的大氣科學館。

  上到三樓後,他直接走到那個位於偏僻角落的小房間。門是關著的,他舉手敲門,等了幾秒,裡面卻安安靜靜,他再敲一次,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該不會不在吧?不是已經約好了嗎?把他叫來,自己卻沒出現,太差勁了吧?才感覺被放鴿子而生氣地這麼想著,背後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江破陣轉過身。

  「啊……你已經來了!」郭近善抱著書本,微喘地步向他。「真對不起……我剛剛才做完實驗。」他從口袋裡拿出鑰匙開門。

  實驗……對了,這傢伙還是研究生。江破陣好像頭一次認知到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學生。

  雖然郭近善的氣質和大學生沒什麼兩樣,但因為他總是和老師並肩站在教室前面的位置,久了之後似乎也就漸漸忘了他原有的身份。

  江破陣環顧四周,整個空間還是堆滿亂七八糟的論文和數據。等他轉回視線,男人已經抱著計算機鍵盤坐在書堆裡。

  「我要做什麼?」他問。

  「咦?」郭近善有些不知所措地仰首,左右瞧了瞧,指著一角道:「你……你先將那裡的論文照編號排好,放在左邊的書櫃上就行了。謝謝你。」

  他並不是義務來幫忙,而是拿錢做事的。無論如何都不忘禮貌的男人,那句道謝實在令江破陣覺得滑稽。

  數十本的論文雖多,但照號碼把東西排好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把第一項工作完成了。

  「喂。」他開口叫著郭近善,對方不知何時已把眼鏡摘掉,近距離地直視面前的計算機屏幕,恍若未聞。所以他又喚了第二次。「喂!」

  郭近善像是嚇了一跳地彈起來,放在膝蓋上敲打的無線鍵盤差點掉在地上。

  「啊、啊!」急忙抓穩東西,他狼狽地望向江破陣。「你……叫我?什麼事?」

  不懂對方為何如此驚訝,江破陣挑眉,只是道:「做完了。然後呢?」

  郭近善看著整齊的書櫃,眨了眨眼。

  「然後……然後……」他忙低下頭,在周圍翻找,努力取出幾個數據夾。「那……請你把這些講義照頁數釘好。麻煩了。」終於又找出一件可以做的事情,他微微地笑了。

  察覺男人慌亂的態度,江破陣心裡有個底,卻什麼都不說地接過數據夾。剛剛清出論文的位置剛好擺放了一張茶几和兩張椅子,他坐在椅上,不發一語地整理起來。這次比較久,但也一個多小時就完成了。

  完成後,江破陣站起身走近郭近善,道:「我做完了。」將弄好的資料放在他身旁。

  他站在郭近善的左後方說話,對方並未立刻有反應,反而是放落活頁夾的動作才讓男人遲緩地發現他的存在。

  「呃?!」郭近善沒有預料到身旁有人,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的時候,脖子習慣地微往左偏。「……怎麼了?」他溫聲問。

  江破陣忽然覺得有一種違和感。是哪裡不對勁……

  他瞥視到郭近善順手放在書堆上的眼鏡--那是一副有些特別的眼鏡,在鏡腳之處,有一小截加裝上去的部份,米白色的耳掛,像是某種在電視上看過的輔助器具。

  江破陣一怔,不覺脫口問道:「你的聽力有問題?」

  郭近善愣住,順著他的視線拿起自己的眼鏡。

  「……右邊聲音只是小一點,左邊……幾乎聽不到,不過,有助聽器幫忙就沒問題了。」他緩慢說明,然後戴上眼鏡,用不會讓任何人感到介意的輕柔語氣接著說:「平常其實沒什麼妨凝,我還考過駕照呢。眼鏡和助聽器是裝在一起的,因為使用計算機的關係,眼睛會疲倦,所以我才拿下來。」

  所以郭近善在聆聽別人說話時總是稍微地側著頸項,那是由於只有一隻耳朵聽得比較清楚的緣故。

  可能是鏡腳被頭髮遮掩住的關係,也或許是自己從沒有仔細注意過他;無論如何,現在得知事實,江破陣一時不曉得該有何想法,只是憶起竟然曾經那麼不客氣地指責他的怪異。他的言行其實和健康的人沒什麼不同,不曾讓人感覺到他聽力不佳,倘若自己不是看到那個加裝在眼鏡上的小小助聽器,根本不會知道他的聽覺有障礙。

  但當面直接詢問的行為實在欠缺考慮,現在難道自己必須安慰對方,還是鼓勵之類的?突兀的關心和關懷,實在太過矯情和做作,他江破陣辦不到,但是什麼都不說就無法接話,心裡也有疙瘩……

  彷彿明白他的想法,郭近善微微一笑,對他道:「沒有事了,你可以回去。」

  江破陣知道他是為化解凝窒的氣氛才那樣講,被冒犯的人還幫冒犯者設想,不知道該說對方人太好還是偽善。有那麼一瞬,他腦袋裡忽然閃過真想看看這個男人發脾氣的詭異念頭。

  「那我走了。」他走到男人右方才道。

  「嗯。再見。」郭近善道別,轉眸看著計算機上的圖表。

  開門走出去之前,江破陣停頓了一下,然後回過身。睇著男人專注的平凡臉龐半晌,大聲道:「我星期三會再來!」

  原本瞇眼盯著屏幕的郭近善被他突然放大的音量嚇得抬起臉,江破陣卻已關上門離去了。

  呆望住門口良久,男人先是低垂頸項,隨即唇畔露出淺淺的笑。

  星期三出現的時候,江破陣對郭近善的態度一如以往,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不會再站在男人的左方說話了。

  郭近善老是給他整理書櫃或編排資料的簡單工作,江破陣索性一口氣將雜亂的環境清空出來,在對方再也找不到事情給他做的時候,他乾脆戳穿男人的、心思--

  「比較需要幫助的是你計算機裡面正在進行的作業吧?我可是要拿錢的,你也不必在意這麼多。你把我叫來卻不讓我負應負的責任,我反而會覺得被耍了。」

  郭近善在怔楞好一會兒後,只是低低地道了句:「對不起。」

  他抱歉地開始說明計算機裡的研究計劃以及建檔工作。江破陣雖然對計算機之類的東西還算在行,但郭近善使用的數據程武剛好是他從未接觸過的;不過在男人的解說之下,他很快地就上手進入狀況。

  因此,郭近善從研究室裡借來另一台手提電腦給江破陣使用,也多加了一張椅子。兩個人就在小小的數據房內將書櫃上面的文件持續數字化建檔存放。

  半個月後,江破陣不僅沒有感覺疲乏,反而愈來愈有興趣。因為那些數據研究的是大氣化學,他看到不少自己學業領域的專門字詞,很多觀點是他尚未學到或者上課時不曾聯想過的方向,意外藉此學到許多新的東西。

  就連看著電視上某部災難電影的預告片時,江破陣甚至還會想起計算機裡那些空氣污染以及酸雨檢測的圖表。

  「這是什麼?」

  慣例地按照空堂時間來幫忙,在拿起一本原文書時,有幾張像是照片的東西掉了出來。江破陣低身撿起。確實是照片沒有錯,接近全黑的背景,僅在中央處有一顆小小的圓球。

  「啊!那是我不小心夾在課本裡帶來的。」郭近善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打算取回。

  江破陣只將原文書遞還給他。問道:「照片裡面是什麼?」

  「是木星。」郭近善說道。

  「木星?」江破陣微訝,瞅著照片裡有間隔色條紋的圓球。「你拍的?」

  「嗯。」

  「怎麼拍的?」

  「我用天文望遠鏡……」

  「你有可以拍到木星的天文望遠鏡?」江破陣疑惑。

  郭近善微微一笑,輕緩地說:「只要用一般的天文望遠鏡,差不多是60mm72倍的,就可以看到木星了。」語畢,他再道:「我也是在買了望遠鏡後才知道,原來站在地球上真的可以看外層空間的星球看得那麼清楚。」

  江破陣難得臉皮發熱。他不記得以前唸書的時候有沒有學過這種東西,但他剛剛的確是想起了天文館裡那種特大號的哈伯望遠鏡。

  將照片還給郭近善。對方躊躇了下,歪著頭對他問道:「你喜歡嗎?」

  問題來得突然,江破陣辨別不出他所說的喜歡是指望遠鏡、木星還是天文觀測,但自己確實是感到頗為好奇沒錯。

  「有一點興趣。」他回答。

  「這樣……」郭近善低首,輕語後又抬起臉來。「那個……我偶爾會開車帶著望遠鏡去陽明山觀看天空,夏季天氣好的時候,星星像是滿山遍野似……」他彷彿在回憶那樣難忘的美麗景致般緩緩說著。

  「開車?」江破陣有幾次看見他拿著儲值卡,所以知道他是坐捷運來學校的。

  郭近善輕輕地笑著解釋:「以前出過一次車禍,雖然沒什麼事,但為了讓家人放心,我很少開車或騎車,幾乎都是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也許郭近善的家人真正擔心的是他的聽覺障礙。必須帶助聽器輔助的男人,就算向家人說明車禍的理由,他們或許還是會不自禁地懷疑造成車禍的原因很可能是聽力問題,即便他戴上助聽器後就跟健康的人沒有太大差別,也持有通過審核的駕照證明,卻仍然無法抹滅這樣的疑慮。

  對於那句「讓家人放心」,江破陣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你為什麼會來化學系當實驗助教?」他很早就想問了,恰好現在適合開口。

  就算同是理學院,所學部份相關,但怎麼會是別系的人來替代?

  郭近善驀地紅了臉,連耳朵都染上朱色,一副猝不及防的模樣。

  「那個……期中考那天,你們的廖助教有急事,所以是突發狀況,我剛好有空。後來、後來……」支支吾吾的。

  那種坐立不安的模樣實在非常怪異,江破陣忍不住覺得他若是因為極度緊張而當場昏倒,自己大概也不會驚訝。

  「後來?」他挑起眉頭。

  郭近善閉了閉眼,宛如做錯事般地垂著頭小聲道:「後來,廖助教家裡的事必須請半學期的假……以前大學的時候,我也修過教授的實驗課,所以教授認識我……我是自己去拜託教授的。」不只拜託,還加上請求,以及保證自己會盡力且認真地帶領實驗,因為只有半學期,好不容易老師才答應了。郭近善沒有把這些說出來。

  為什麼要去拜託?一個疑問解答之後,又再冒出另一個。江破陣心想郭近善曾經提過自己想當老師,可能是希望能夠藉此觀摩。

  找到一個說得通的道理,他也就沒再追問了。

  而在將心思放回計算機屏幕上時,他意外發現坐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置於鍵盤上的指尖細微地顫著。

  是因為冷氣太冷嗎?江破陣並沒有那樣的感受,但還是不自覺地睇向空調標示的液晶數字。

  在他考慮要不要將室內溫度調整一下的時候,郭近善忽然出聲了:「請問……」

  「什麼?」江破陣轉動視線,改為望著他。已經很習慣男人使用過度禮貌的詞句交談。

  郭近善雖然是在對他說話,眼睛卻直盯著屏幕裡的表格和文字。

  「你……喜歡用望遠鏡看星星嗎?」

  江破陣不懂他為何又問一遍,這個話題之前不是已經結束了?以為他的問題和先前意指的相同,於是江破陣也頗覺無聊地又回答一次:「有一點興趣。」

  「是嗎……」他低喃著垂下眸,就沒再說什麼了。

  那天,江破陣整日都覺得郭近善泛紅的臉頰好像生了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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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2: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生日前的三天,江破陣接到婉玲的邀約。

  已經鬧很久脾氣的女友,溫柔地打電話來說要替他慶祝。自從幫忙郭近善整理數據後,江破陣終於可以空出時間,因為自覺前陣子的冷淡,只要情況許可,他都會去載女友回家,假日的時候也會找她出來,雖然還是沒有閒錢玩樂,但他認為只要逛個街吃點東西也好。

  縱使女友不像之前熱戀時那樣,只要能夠見面,就表現出非常開心和滿足的模樣,他也覺得或許還需要一些時候來慢慢讓她消氣。除去幾個特別節日,江破陣平常並不會特別費心思,但身為男朋友應該要做的事情,他也盡量稱職。

  就算他出去玩,也是有底線的;花心或腳踏兩條船的行為,他是絕對不會做的。

  像是最近才有女同學對他告白,對方的樣貌清純美麗,表明心意的時候,紅透的雙頰如蘋果般可愛,那種害羞纖弱的感覺,很容易讓男性心動。不過他卻誠實的以自己有女朋友的理由拒絕了。

  在戀愛及感情方面,江破陣無法將自己歸類為屬於如何的人,但是他對那種玩弄他人心情的事情完全沒有興趣。

  他曾經交往過三個女朋友,全都是對方主動他才交往。望著和自己選修同一堂課的羞怯女同學,江破陣不知道她喜歡自己哪裡,一個星期只有兩節課的聯繫,而且他們根本沒有交談過,他甚至不大記得她的名字,這樣的情況下,她為什麼會喜歡上自己?

  只要用眼睛就能夠確認瞭解的部份,是外表。

  他並不覺得自己多麼偉大,可能也有很多連自己都沒發現的膚淺地方。但去除外在的條件,自己有沒有談過一種只愛上對方的心的戀愛?因為認識對方而彼此交心,然後深深地愛上。雖然他從未耽溺於情愛,但或許他希望能夠擁有一次這樣的戀情。

  生日那天他還要上課打工,預定在郭近善那裡待到六點就走,隔天是不必來的星期四,但他打算出現,以補償今天提早離開的時間,就算郭近善沒規定,他也不願佔便宜。

  將手上的檔案做個儲存的動作,江破陣看了下表,差不多到預定走人的時候了。站起身要收拾東西,不料這個動作卻嚇到旁邊的人。

  「啊!」郭近善輕呼一聲,像是受驚非常。

  江破陣一頓,不覺看向他。

  郭近善滿臉通紅,難為情地低下頭,尷尬解釋道:「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他今天的確很心不在焉,不是弄錯數據日期,就是望著計算機發呆,有好幾次都是江破陣及早發現,否則弄好的檔案一定混亂一片。

  「我今天想先走。」他對男人道。

  「咦?」郭近善彷彿清醒過來般地抬起臉。

  江破陣拿起背包,想著要不要順便和他約一下明天的時間,不然沒有鑰匙自己也無法進入。

  尚未出聲,郭近善卻先站起來說道:「那個、那個……今天……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呢。」

  江破陣不明所以地望了望窗戶外,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沒錯。

  彷彿現在不開口就再也沒機會似地,郭近善努力地道:「我今天把天文望遠鏡帶來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山上?」

  江破陣聞言怔住,來不及有其它聯想,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他很快地接起,是女友來電提醒約會的時間;說明自己不會遲到後,他收了線。

  再次睇向郭近善,他不知為何按住左耳,發呆般地望著地面。

  江破陣心裡感覺怪異,道:「我和女朋友約好了,不能和你去。不好意思。」是很普通的婉拒。

  不曉得是否是錯覺,郭近善的臉色看來有一些蒼白。

  「不……」他微微地出神,低聲自語著:「原來你有女朋友啊……那是當然的吧。我怎麼……怎麼會從來沒想過……」

  「什麼?」江破陣沒聽清楚。

  郭近善宛如自深夢裡清醒過來,忙道:「不、沒什麼。」他露出相當輕微的笑,「是我太突然了……真抱歉。」

  江破陣凝視著他溫和的臉龐,說:「我可以先走嗎?」

  「嗯。再見。」郭近善輕聲道別。

  江破陣點點頭之後,走出狹小的數據室。

  ……郭近善會約自己出去讓他感覺頗為意外。他們雖然算是常見面,卻不是很熟,雙方的關係也不是建築在有空就一同玩樂的朋友立場上面,那麼,他為什麼會用那樣生澀的口吻邀請自己?

  雖然覺得奇怪,但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在乎的。江破陣騎上摩托車,直往約好的餐廳和女友會合。

  婉玲訂位的地方,是一間風評不錯的西式餐廳;套餐型式的菜單,由中央廚房統一烹調,菜色都是搭配好的,隨著平價三百到稍貴一點一千左右不等的價錢,有五道菜以及七道菜的選擇,是時下相當流行的吃法。

  今日特別妝扮過的美麗女友,在主菜吃完時都是一副溫順可人的模樣,原本最近感到彼此感情有些淡化的江破陣,開始認為女友若願意經營下去的話,他也會繼續喜歡她。不過這樣順利的一切,在甜點上來之後、女友手機響起的一刻粉碎了。

  「是嗎?那你現在來接我吧。」晚餐都還沒結束,當著自己男朋友的面,婉玲在電話裡答應其它人的邀約。巧笑嫣然地收線,她對江破陣愉快地說道:「破陣,你知道嗎?其實這段日子,一直有個男生在追我,就是剛剛在電話裡的那個,他跟你一樣又高又帥,雖然念的學校差一點,不過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呢。」

  江破陣冷眼看著自己的女友,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婉玲繼續道:「等會兒他就要來接我了,如果你喜歡我的話,就幫我拒絕他,把我搶回來,這樣我才能確定你是真心愛我的。」

  嬌美的女友這樣要求著。江破陣卻異常沉默。

  忽然有一種想笑的念頭令他勾起嘴角。十分鐘前還以為兩人可以走下去的想法,讓他感覺自己好像笨蛋一樣。

  為什麼她要用這種拙劣的手段試探他?就算他們彼此問的確存在著某些問題,但是,這是他和她之間的感情,也是他和她之間的事情,為何一定要別的男人才能襯托出他的真誠?

  她是想成為一個被許多男人拱著的公主殿下,然後等待勇敢的騎士鬥個你死我活,再來得到美麗嬌貴的她嗎?!

  那種無謂的優越感對她而言就代表愛情?

  ……真無聊。

  江破陣面無表情,平靜地說道:「妳是在哪裡認識對方的?妳最喜歡的聯誼嗎?」

  聞言,婉玲微惱道:「那不是重點!」

  「不是重點?」他端起餐後咖啡喝一口,還是那樣漠然。「妳為什麼要給他手機號碼?妳是不是對他也有意思?」

  「那又怎樣?!我本來就有選擇的權利。」她不諱言。

  「嗯,我知道。」他冷淡道。

  這就是她的感情觀,江破陣非常清楚。他不會說自己很開放,但在男女的觀念上至少絕不算保守。在交往之後,他就知道她不是處女,不過那並非重點,只要她和他在一起時能專心一意地對待他,他真的不會介懷。

  但是現在,他卻感受不到她的愛。

  「妳真無聊。」江破陣誠實地把自己的心聲講出來,婉玲頓時臉色鐵青。

  男朋友不管有沒有空都得陪她,就算他有困難,她也不會體諒,照樣嬌蠻任性;不高興的時候就耍人,心情好的時候就要他配合和她出去亮相。在有其它競爭者時,他還必須挺身而出鬥垮對方。婉玲注重的只有她自己,一切都源於她的自私。

  婉玲當初為什麼會選擇他?他們在初見之前完全不認識,只是一天的相處,她就找來學校。想到他們是因為一場同學拉他去作陪的聯誼而認識的,江破陣忽然覺得自己跟手機裡面那個男人沒有兩樣,只要身材學歷長相經過她的審核認可,大概就會被她看上。

  只要符合這些條件就好,對像不是江破陣這個人也完全無所謂。

  他感覺不到婉玲對自己的愛。

  如果對婉玲來說,這就是她所要的感情的話,那麼和他想要的已經產生嚴重分歧。

  因為江破陣的態度始終相當冷靜,婉玲便裝腔作勢地拿起包包,道:「你、你不留我?那個男的已經來了,我要走了喔!」

  江破陣覺得可笑,也很荒謬。她再次試驗的行止讓他心冷。

  「妳走吧。我們分手。」他平淡地說出決絕的話。

  婉玲震驚地瞪著他,完全沒想到他竟會如此輕鬆地就要分手,本來不應該這樣的啊!他怎麼會什麼都不做?!怎麼可能沒有挽留自己呢?!

  兩男爭奪自己的夢幻戲碼完全走樣,一時不知該如何,她抖著唇逞氣道:「我、我真的要走了喔!」

  他放下所剩無幾的咖啡,低沉說:「我不說再見,因為我們以後應該沒什麼機會見面。」意思就是連朋友都不要當比較好。

  婉玲倒抽一口氣!向來被男人捧得高高的她,從來沒有這樣不被正視過。她極其憤怒地喊道:「你就不要後悔!」推開椅子,她拉不下臉,激動地跑走,出去之前還差點撞倒服務生。

  他不會後悔。不在意旁人的側目和竊語,或許也是不希望被觀者認為自己難堪,為了維持可笑的自尊,江破陣獨自冷漠地坐在位子上,在頭腦完全冷靜之後,才起身離開餐廳。

  沒有目的的騎著機車在附近繞了兩圈,好像只是浪費汽油的無意義行為。雖然他不會悔恨,但是分手這件事還是對他造成影響,畢竟他又不是個沒有感情的機械人。吹著夜風讓自己的心情沉澱,然後才往回家的方向。

  弟弟還在上補習班,父母則是參加公司員工旅遊,家裡居然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想到明天還有作業要交,打開背包,遍尋不著自己寫了一半的筆記,好不容易壓抑住的情緒瞬間變得更差。

  皺眉思考自己究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丟在哪裡,最有可能的還是今天待得最久的數據室。想到難得開口邀約的郭近善,他剛騎車的時候有經過學校,順便看了一眼,三樓完全沒有燈光。

  可能是去觀星了。那也就是說數據室沒人,是鎖著的。

  要交的作業是大刀王出的化數習題,明天第一堂的課,已經蹺過一次課的他,不交作業的話,平常成績會更危險。懊惱地責怪自己為何如此糊塗。沒有辦法,就算不認為郭近善會在,他還是決定走一趟學校碰碰運氣。

  今天明明是他的生日,每件事情卻都糟到極點。這是他度過最差勁的生日。

  厄運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大概是上天聽到他的心聲,當他騎車到達學校的時候,原本位於三樓最偏僻位置的黑暗窗戶居然有了燈光。江破陣覺得自己彷彿無望的小船見到燈塔,為免再生枝節,迅速地停好車,他直奔科學系館的三樓資料室。

  走廊的盡頭,小小的資料室裡露出一絲光線。

  門沒關,江破陣直接走進去。

  推開半掩的門扉,就望見擁有纖瘦肩膀的男人背向門口坐在計算機前。

  江破陣並未刻意放低聲音,正想男人怎麼沒有發現而回頭,便睇到放在桌邊的一副特殊塑料框眼鏡。

  原來是沒聽到。

  正待出聲叫喚,卻被桌上的另一個物品吸引住視線。

  紙盒裝載的物體,外面有一層精美的提袋,如果他沒認錯提袋上的字體,那應該是……

  「蛋糕?」江破陣疑惑喃道。

  兩個字終於驚擾了背對著他的男人。郭近善連忙轉過頭,一雙紅紅的眼睛和他對瞅著。

  「啊?咦?!你……」看起來像是哭過的男人先是擦乾眼角的淚痕,又因為這個舉動實在明顯地表示他的確是在哭泣,最後只能脹紅著臉抓起旁邊的眼鏡戴上,慌張低下頭掩飾。

  江破陣楞了楞,也不知該有什麼反應才好,只好道:「你在做什麼?」

  「沒有……」郭近善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不好問他在難過什麼,江破陣只得轉移話題:「你剛剛才回來?我十一點多經過這裡的時候燈沒開。你去山上?」

  郭近善搖搖頭,輕聲說:「我……出去拿東西而已。」

  江破陣看著桌上的提袋,那是自己離開這裡時唯一不存在的明顯物品。

  「拿蛋糕?」

  郭近善先是訝然地連眼睫也在抖動,隨即小聲應道:「是啊。」

  「喔……」異樣的線索在江破陣腦中閃過--不知道為什麼出現的蛋糕、

  奇怪地對自己提出邀請的男人,難道說……「你知道我今天生日?」因為太過意外,他不覺當場反問出來。

  郭近善低垂著頸項,沉默了一會兒,緩慢地道:「健保卡上……有生日。」

  「什麼?」在脫口後,江破陣立即憶起會跟男人認識是因為對方撿到自己遺失的健保卡。

  「你的健保卡上,有生日。」低柔的嗓音重複一遍,「那個……因為我每天帶著那張健保卡,希望能夠再次遇見你……結果,就不知不覺地記起來了。」郭近善終於緩慢抬起臉來,輕淺地笑了一下。

  「啊……是這樣。」江破陣虛應一聲。凝視著對方紅腫的單眼皮,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啟唇:「你怎麼了?」總不會又是眼睛看著計算機不舒服吧?

  郭近善顯然變得緊張,不安定的目光盯在空無一物的牆上,半晌,他道:「那個,我……我剛才看了……看了一部電影,有一段難過的劇情……裡面的主角……失戀了……所以……所以我……」

  不僅語氣生硬,還說得支離破碎。江破陣感覺自己好像還是不該問,不管他講的是否是事實,反正結果就是他果然承認自己在哭。

  失戀嗎?今天自己也跟失戀差不多。發現郭近善困惑地注視自己,他一整思緒,說:「原來如此。」表示明白了,化解他的窘境。

  郭近善像是鬆了一口氣。困惑地問:「那個……你不是去慶祝了……回學校來,有什麼事嗎?」

  他的提醒讓他想起那不愉快的晚餐,江破陣的臉色沉下了。

  「東西忘了拿。」他走近書櫃,在上面的架子上找到自己未完成的作業。

  「那個……」郭近善望著他,發現他似乎不大高興,欲言又止之後,遂露出一抹輕輕的笑,說:「雖然已經過了十二點,蛋糕……是買來給你的,你就順便拿回去吧。」

  聞言,江破陣停頓住。蛋糕或者觀星的邀請,都是郭近善為了要幫自己慶生吧?倘若自己沒有回學校,那這個蛋糕會是何種下場?他對自己友善的心意或許跟蛋糕一樣,不會被知曉。

  總覺得……有一點過意不去。

  江破陣拿起提袋,視線則落在郭近善身上。

  「一起吃好了。」

  「咦?」郭近善迷惘地望向他。

  江破陣清楚地再說一次:「我們一起吃。」將自己平常坐的椅子拉開坐下。

  從提袋裡先取出放在最上層的盤子叉子,再把蛋糕紙盒拿出來放在桌上。將盒蓋打開之後,一陣奶香味撲鼻,看到的是一個圓形的乳黃色蛋糕。

  沒有任何鮮奶油或水果的點綴裝飾,就是一個七吋大小的純吉士蛋糕。

  江破陣怔住。

  「你為什麼買這個?」很少人生日是吃奶酪蛋糕的吧?至少他從小到大,包括看過的同學家人慶生會都沒有。

  「啊?」狀似發呆的郭近善眨了眨眼,回神說明道:「上次有同學回台中的老家,帶了這家店的蛋糕回來給大家吃,因為覺得很好吃,所以……」

  「台中?」江破陣微愕,仔細地看著袋子上面的地址,居然是只有在中部地區的獨賣店面。「你怎麼買到的?」

  「那個……我請宅配送到便利商店……」

  「宅配?」江破陣覺得自己的腦神經正在打結。雖然不想笨拙地一再覆誦對方的話,但是,他還以為隨便買的,也許是向附近的麵包店訂的,這個蛋糕未免也太費事了。

  「因為這裡沒賣啊。」郭近善像是犯錯般地解釋著。

  江破陣看了他一眼,隨即拿起蛋糕刀切了下去,濃滿的醇厚感黏在刀面,他切了兩塊,將其中一塊遞給男人,自己則拿起另一塊。

  使用叉子插進蛋糕體,他送了一口入嘴。

  濃郁的味道在瞬間擴散,厚重的牛奶香慢慢地化開,口感濕軟綿密,將蛋糕吞入食道之後,那紮實的滋味仍是充滿舌尖。

  江破陣並不大常吃甜食,也不會特別去買,嘗過的頂多就是附在套餐裡的蛋糕布丁。但即便他再怎麼不懂這種食物,心裡浮現的也只有單純的美味兩字。

  「好吃嗎?」郭近善端著手裡沒動的小盤子,望住他問。

  江破陣沒有回答,只是又吃了一口。

  郭近善見狀,微微一笑。

  「太好了。我還在想,如果你討厭的話該怎麼辦。」

  江破陣望住他的笑,不覺想起自己先前對待他的種種;自己的態度一直都不能說是客氣的,一個會作弊又難搞的學生,而且還很沒禮貌。他為何要幫這樣的自己慶生?

  「你為什麼要買蛋糕?」何必為了一個不是太熟的人這樣費心?

  他問得理所當然,郭近善的表情卻有些不解,說明道:「因為生日就是要吃圓形的蛋糕啊。其實……上次同學帶回來的是長方形的,幸好他們也有賣圓形的……啊,忘記先插蠟燭,咦?已經過了十二點了,不是生日了……」不知何故,江破陣一語不發,他只好尷尬地停住。

  江破陣默然半晌,突兀地對他說道:「那你要幫我唱生日快樂歌?」

  「咦?」郭近善神情錯愕,臉頰瞬間泛紅,困擾地低垂眼睫,真的很正經地考慮了一下。「那個……如果你有需要的……話。」相當為難地說道。

  江破陣心想他是不是五音不全,還是不好意思?忽然感到有趣極了。

  察覺到什麼,他停頓住。

  原本起起伏伏的心情,竟就這樣無緣無故地平復了。

  總感覺有些怪,在對方的注視之下,江破陣只說:「你沒吃。」

  幸好不用唱歌。郭近善放心了,也用叉子插起一小塊吃下。

  想起一件事,他道:「我們兩個也吃不完,吃剩的,你拿回家,這個也可以拿來當吉士醬抹土司,是我訂蛋糕時,小姐告訴我有人用這樣的吃法。」

  真的假的?江破陣倒是頭一回聽說蛋糕還可以拿來當土司抹醬,一邊想著明天早餐來試試看,一邊想著等一下去販賣機買兩瓶茶來解吃蛋糕的渴。

  ……幾個小時以前,他還因為和女友分手而情緒不穩,現在,他卻思考著這些絲毫沒有相干的事情。

  大概是蛋糕太好吃的緣故。

  美味的奶酪蛋糕,是最近唯一發生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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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郭近善並不是那種他會想要接近的類型。

  江破陣以往認識的朋友之中,沒有和郭近善相似的。無論小學或國、高中時期,因為他的表現優秀,理所當然的也很出鋒頭,所以群聚在身邊的,通常多少都具有引人注目的條件。班上像是郭近善這樣安靜不起眼的存在,是不會與他有所交集的;並非是他主動排斥,而是群體裡本來就會有各種小團體。一開始就好像有界線,彼此不打擾也不熱絡,純粹的同學關係。

  彼此頻率不同,加上他和郭近善相識的過程剛好碰上他的生活不甚順遂,在那麼糟糕的情況下,他也就沒什麼好心情去瞭解這個人。

  因為和女友分手,多出來的時間不知做什麼,漸漸地,幾乎都待在數據室裡。起先是由於那個小房間有冷氣才會想要過去,而後似是變成一種慣性。反正整理資料的工作他並不討厭,而且也在不知不覺中從郭近善那裡學到許多東西。

  等他發現的時候,這個經常和自己見面的男人,已經不能算是陌生人了。

  界線是何時模糊掉的?回想起來,大概就是生日和女友分手的那個晚上,兩人一同吃了蛋糕之後。

  那個最爛最糟的生日的隔天早上,他還真的拿蛋糕當抹醬,也真的可以抹開在土司上,便神奇的是,真的是美味的組合。後來,他特地告訴郭近善自己實驗的結果,說出之後頓覺自己怎會這麼無聊,但是郭近善只是偏頭聆聽,那樣輕輕地對自己微笑著。

  在接近期末考當周時,他和郭近善的關係,已經像普通朋友那般交談了。

  「面是哪裡買的?」最近乾脆中午也留下來一起吃午餐,江破陣坐在男人對面,開口問道。

  「咦?」正把面倒入碗裡的郭近善抬起頭來,「附近的麵館。」

  「你買的應該是牛肉麵吧?」江破陣瞪著湯匙裡的牛肉屑。

  「是啊。老闆說是原汁原味,精華都在湯裡,用了很多香料,肉也都燉爛在裡頭……我看他們店裡都沒人,才想說買兩碗試試看也好。」

  都沒人就表示有什麼原因造成生意不好,這傢伙八成是被唬了。因為這頓是男人說要請客,江破陣只得忍耐喝著像是白開水一樣的肉湯,「嗯」了一聲,待看到郭近善因為湯麵的熱氣而摘下眼鏡,他很自然地問:「聽不見聲音是什麼感覺?」

  「嗄?」郭近善偏著頭,沒戴眼鏡的雙眸有點迷惘,稍微停頓了一下,才微微地笑說:「我想……是像在深海裡的感覺吧。」

  「深海?」

  「啊,其實,我不大會游泳。」郭近善紅著臉輕微地笑了笑,道:「但是,我覺得應該就是那樣。」

  「是嗎?」比起自己實際的說法,男人的形容顯得虛幻籠統,卻帶著寬闊溫柔的想像空間。江破陣思索:雖然同是念理科的人,郭近善的個性和想法卻和自己極為不同,要自己說出那種類似小說裡的詞句,是絕不可能的事。「對了,你後天有空嗎?」他忽然問。

  「後天……怎麼了嗎?」郭近善和善地回應,因為面太燙,便先放下筷子。

  「你之前不是說要去山上嗎?上次我沒空,趁還沒期末考,帶著望遠鏡一起去吧。」江破陣看了看表,快要上課了。

  「……咦?」郭近善訝異地望著他。

  因為男人的反應不大平常,所以江破陣見狀問道:

  「怎麼?」

  「不……」郭近善低下臉,睇著麵碗,有些急忙道:「上次沒有關係,你不用在意!」

  在意?江破陣皺眉。

  「我是自己想去。」或許,他的確帶著某種彌補的心態。反正陪郭近善出去又不是很困難的事,沒什麼大不了。而且期末考之前,他還有空檔能夠稍微放鬆,順便轉換心情也好,因為接下來就沒那種閒時間了。「後天是週末,我再找你……你還是買支手機比較方便。」他是在前陣子才得知郭近善沒有手機。雖然男人的解釋是他不像自己這種年輕人,在學校之外沒什麼人找,也用不大到,但是像現在不就不方便了?

  「那個……」郭近善好像要說些什麼。

  鐘聲恰巧響起,不走不行了。江破陣拿著吃完的空碗,直接勾起背包道:「走了。」

  望著他消失在門後的身影,郭近善只能垂眸,低聲自語道:「你可以……不必勉強。」

  當然江破陣已經聽不到了,同時亦錯過男人落寞的神情。

  「喂。」

  背後有人出聲叫喚,甫從共同科大樓走出來的江破陣回過頭,望見紅頭髮的美麗青年騎著腳踏車朝自己接近。

  「最近要在學校裡找你真難啊。」許哲希將車停在他身畔說道。

  江破陣知道他不是那種會閒來關心自己的熱情人種。

  「什麼事?」直接問道。

  「我記得你不是說想要找家教打工?我有個同學的國中弟弟需要,寒假也可以喔。」許哲希的紅髮在陽光底下相當亮眼,容貌也是如出一轍地引人注意。「本來想說再碰不到你就不介紹給你了。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麼?」在學校幾乎見不到人影。

  「我還在幫那個助教整理資料。」江破陣簡單說明。

  「喔。」許哲希挑起漂亮的眉毛。「我之前是有聽你說過,那個本來針對你的助教讓你打工,這幫忙還真久……不過,老實說,我一直覺得有些奇怪。」

  「什麼?」江破陣看著他,對方卻已將視線放在電子腕表上。

  「我現在沒空。下次再說了。」許哲希丟下話,不負責任地踩著腳踏車離去。

  江破陣也不介意,反正他和許哲希的交情差不多就是這樣,看起來淡得快要像是不認識,但其實還算能夠接受彼此的性格或行為模式。

  其它人他不知道,不過就他自己而言,對於男性的友人,是不大有佔有慾的。

  不覺憶起許哲希曾說過自己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不曉得他是用哪點根據來推論;到目前為止,他自己倒沒感覺到那樣的情況。

  移動到下一節課的教室。下午四點半,今天所有的課總算結束。已經很習慣要去大氣科學系館的這段路程,尚未踏進門口,竟意外跟班上的公關同學擦身。

  已經沒有友誼可言的公關同學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對方發現江破陣時也面露驚訝,隨即當作沒看到地快步走過。

  江破陣望著他的背影,再回頭時睇見郭近善恰巧站在樓梯口旁,便猜想公關同學是否來找郭近善。不過,本來還得爬到三樓,這倒是省事了。

  「我的課上完了,可以走了。」江破陣走近他說道。這才看到他手上拿著點名簿。

  郭近善原是低頭閱讀點名冊,聞聲才發現他的存在。

  「咦?啊,你來了。」

  江破陣看他一副沒有準備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他們要去山上的約定。昨天自己在跟他約時間的時候,他似乎也心不在焉。

  「你還有事嗎?」

  「不,沒事。」郭近善搖搖頭,說道:「你等我一下,我放個東西就可以走了。」他先是進到一樓的某間研究室,之後出來,和江破陣一同離開系館,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江破陣望著他略顯遲疑的背影。他好像稍微修剪了頭髮,所以平常在耳後被遮掩住的助聽器,稍稍地露了一點出來,若不是自己已經得知他的聽障,大概還是不會注意到。

  突然想到什麼,在郭近善停在車子旁的同時,江破陣開口道:「鑰匙給我。」

  「咦?」郭近善轉過身,雖然表情微楞,卻沒有絲毫猶豫地掏出口袋裡的車鑰匙遞向他。

  殘留體溫的金屬物放在自己掌心裡,江破陣沒想到他竟會問都下問就把東西交給自己,所以不禁怔了一下,握緊鑰匙後才說:「車由我來開,可以吧?」他又補充:「我不是對你的開車技術存疑。」

  郭近善聞言,溫和的唇畔隨即綻出輕淺的笑容。

  「我知道。」

  江破陣一瞬間覺得那個友善的笑意似乎帶著什麼其它意義,不過也沒多想,直接開門上車。

  「要去陽明山的哪裡?」他發動之後問著正在系安全帶的男人。

  「啊……擎天崗就可以了。」郭近善說道。

  江破陣轉動方向盤,往大馬路上駛去。伸手調整後照鏡的時候,不意在鏡中和郭近善四目交會。

  不知是否是錯覺,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感覺有些緊張,在視線相望之後,彷彿怕找不到話般地說道:「上去就要待到晚上……你現在餓不餓?」

  「山上有賣吃的商店。」陽明山的擎天崗算是男女約會的聖地,江破陣不是沒去過。

  「啊,是啊。」郭近善微微笑了一下,垂首後好似輕歎了口氣。

  總覺得有種異樣的僵硬氛圍存在。剛好路口等紅燈,江破陣停住車,側身凝視他,問道:「可能是我誤會了,你是不是不大想去?」

  「咦?」郭近善楞住。

  「也許你前幾天想去,現在又不想去了。或者其實你今天有事,那樣的話,你為什麼不乾脆一點明白說出來?」

  郭近善望著他,一時無法響應,只能趕緊道:「不、不是這樣的……綠燈了!」他慌忙指向前面轉換的燈號。

  江破陣皺眉坐正,跟著車流前進。想著男人既然不願意,卻不開口講明,自己好像變成強迫他,這樣的出遊實在有夠沒意思,乾脆回去好了。

  尚未啟唇,耳邊卻聽到郭近善低柔的聲音,慢慢地說:「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顧慮到你的意願,其實,那天的事……你真的不用在意,不必勉強和我一起出來。」

  剛才還想著要將車子掉頭,現在聽他這麼說,江破陣就無法那麼做了。否則,不就好似在告訴對方,自己真的是在勉強?

  為什麼這個比自己還要年長的男人會這樣小心翼翼?

  江破陣忍不住說道:「我時常感覺你多禮到一種沒自信的地步,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是老實說,我會覺得不耐煩。」語畢,從後照鏡裡望著郭近善。

  只見他低垂頸項,唇邊淡淡的微笑不變,唯一洩露反應的,是那雙有些微顫抖的眼瞼。

  「抱歉。」他只是帶著歉然的淺笑,低聲地這麼說道。

  然後,一路上,他們都沒再開口交談,氣氛不怎麼愉快;江破陣開始覺得後悔因為一時空閒和心軟而和對方出遊。到達擎天崗之前唯一的對話,還是因為看到快餐店,思及買晚餐這件事,他只好詢問郭近善要吃什麼。

  在目的地停好車,還要走到比較空曠的地方。提著一袋食物,江破陣跟在郭近善後面,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憶起以前和女友來的時候,女友總是因為不喜歡步行運動,所以兩人只會待在下面的觀景平台上。

  郭近善身材瘦弱,還背著一個專門保護天文望遠鏡的大箱子爬石階,那種搖搖晃晃的不穩腳步,讓江破陣心驚膽跳,不覺提高警覺,免得他失足往後倒向自己,兩人觀星不成還摔成重傷。

  「喂!」江破陣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從後面幫他扶著那頗有重量的箱子。「你小心一點。」

  郭近善回頭,因為往上站了兩個階梯,所以難得用俯視的眼光望著江破陣。

  「對不起。」他滿頭大汗。

  為何這傢伙無論什麼事都要道歉?江破陣又快要覺得煩了。

  「……上去。」施力往上推,好不容易才順利爬完階梯。

  郭近善昂首看著天空,吐氣說:「要天黑了,得趕快才行。」將箱子放在草地上,他拿出腳架和鏡頭開始組裝。「晚上沒有光的話,就比較不容易正確地把望遠鏡裝好了。」輕笑著解釋道。

  「是嗎?」將晚餐的袋子放落在草地,江破陣盤腿坐在旁邊觀看架裝的步驟。

  「那個,你餓的話可以先……」

  「這裡是調角度用的嗎?」江破陣指著一個地方問道。

  郭近善原本是想要他先吃不必等自己,被他這一問,便回答:「是啊。食物會冷掉,你要不要……」

  「這是對焦用的?」他一手撐著下巴又問。

  再次被打斷,郭近善微頓。只說:「是啊……」

  「你再不快點,不只天黑,連東西都不好吃了。」江破陣提醒他。

  「啊,是!」郭近善連忙把鏡頭裝上,在確定各個環節都沒問題之後,天色也剛好開始轉暗了。

  江破陣一看表,六點半。夏季的夜總是來得比較晚。

  「拿去。」打開身旁的塑料袋,他取出一個漢堡丟給郭近善。

  郭近善聞聲趕忙伸手接住,動作卻比起適才裝望遠鏡時顯得笨鈍許多。

  「謝謝。」他兩手捧著漢堡,微笑道謝。

  沒有移到江破陣旁邊,郭近善選擇在望遠鏡的右邊坐下。

  江破陣雖然有一種對方好像故意離遠的錯覺,但是想到兩個男人坐那麼近要做什麼?也就沒多介意。

  吃了幾根冷掉的薯條,沒有馬鈴薯的甜香,反倒是空氣裡始終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不覺啟唇道:「是牛。」擎天崗名產之一。雖然剛剛沒看到,但那味道大概是牛群的沒錯。

  「牛?」郭近善以為他是在和自己說話,便轉過頭。

  「這裡不是有野放的牛?」之前女友來時,還一直說好臭好害怕。江破陣想到這裡明明是情侶約會的熱門地點,但自己帶來的女孩卻好像都不大喜歡的樣子。

  「嗯,現在比較少了吧。」郭近善彷彿回憶到什麼有趣的事,輕緩一笑,道:「以前我來的時候,常常都會看到那些牛,但是晚上因為視線不大清楚,有幾次,都要等牛忽然從我身邊跑過去才發現。」

  江破陣腦子裡最先浮現的是之前有民眾被牛撞傷而求償的新聞,倘若是遲鈍又體格纖瘦的郭近善被撞到,或許不會是骨頭斷幾根就能善了的事。不知要說男人太不知危險還是運氣好,他索性轉開話題:「你對天文這類的東西還真有興趣。」普通人可不會沒事去買昂貴的望遠鏡。

  郭近善輕輕地笑著,隨即,有些出神般地微慢說道:「因為我總是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啊。每天,都只能坐在床上看著日出日落,最先,我只能想到童軍課裡教的星座方位,久了,就開始想今天的天氣為什麼會這樣?雲為什麼是那種顏色和形狀……慢慢地,就產生更多好奇,所以大學才決定進入這個科系。」

  「坐在床上看著?」江破陣疑惑蹙眉。

  「啊……」郭近善忽然停頓住,之後才用左手指在胸前,歪頭淺笑道:「氣管……是在醫院裡。我的氣管有問題,天生的,國中和高中都曾休學一年開刀。」

  江破陣一楞。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他現在應該是二十六歲。無論怎麼看,這個男人都不像是大自己七歲的樣子,他並非娃娃臉,只是一張很普通的樣貌,但是沒有出過社會的氣質模糊掉實際年齡的外在。

  「破破爛爛的。」郭近善輕聲說。

  「什麼?」江破陣抬起眼。

  郭近善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我的耳朵和氣管,都是屬於天生的缺陷。小時候,曾經有人說過我生下來就破破爛爛了。」

  江破陣好像從他的表情之中瞭解到,這個無論對方態度如何都只會用微笑和抱歉來面對的男人,為什麼會擁有那樣異常柔軟的性格。一個不夠健康的孩子,害怕給家人帶來負擔,只能乖巧地坐在病房裡望著窗外,等待可以到外面那一天的到來。但是休學之後懷抱期望回到學校,不僅比其它同學都大了一歲,連朋友老師都變得陌生;因為不能再讓家人擔心,所以無法將不安說出口,如果個性原本就比較內向,在人群之中要如何自處?

  他為何會這樣多禮又沒自信?講話總是用「這個、那個」當作發語詞,相當顧慮對方的說話方式,就算沒有可以驕傲的條件,也不需要老是向別人道歉……江破陣突然感覺自己在車上對他的訓斥實在太過自我了。

  像這樣完全不瞭解對方的背景,就大言不慚地教訓,那是向來處於優越的自己所做出的一種稱為差勁的行為。

  郭近善發現他的沉默,趕忙道:「對不起,我說了一些無聊的事……」不懂得如何掌握氣氛,忽而想起一件事可以轉移,他不覺出聲:「啊,對了!」

  江破陣望向他,只見他從袋子裡掏出一支手機。

  郭近善露出淺笑。

  「我最近買的……但是我還沒看說明書,不大會用。」

  雖然天色已黑,但江破陣幾乎可以想像對方是紅著臉承認自己的笨拙。接過他的手機,一看竟是最新機種,折迭式彩色屏幕手機,百萬畫素高質感,可以照相還能錄像,甚至能夠外接閃光燈……一個不大使用手機的人,這麼強大的功能實在太多餘了。

  「你為什麼買這支手機?」他忍耐地問。

  「因為店員跟我說這個比較好。」郭近善單純說道。

  真是意外能夠理解的理由。反正一定是被說得天花亂墜的店員唬了吧,江破陣無力地翻開蓋子,發現電話簿裡什麼也沒有,便按了一個號碼輸入。豈料才記錄完成,手機就顯示電量不足而自動關閉。

  江破陣忍不住閉了閉眼。他猜郭近善一定連新號碼都沒記起來,下次自己會記得在有電的時候跟他要來看本機號碼。

  正要將手機歸還,郭近善卻已經站了起身,低頭觀看望遠鏡。

  「……今天天氣很好,一定可以看到。」

  他面露笑意的側臉,讓江破陣一時忘記移開視線。

  在確定方位之後,他們真的觀測到了木星和月球。雖然只是在望遠鏡裡的小小一顆圓狀物,但是能夠親眼目睹外層空間的星球實在新奇。也因為如此,有幾個剛好上山來遊玩的年輕學生也好奇地靠過來,在望見那遙遠幾光年的球體之後,甚至興奮得又叫又笑地對郭近善道謝。

  被年輕人熱情地握著雙手,郭近善相當害羞地笑開了。

  江破陣的反應沒那麼誇張明顯,但心裡也的確認為能夠看到真的是個新鮮的體驗。雖然一開始有些後悔,幸好結果還算是不錯的。

  因為時間晚了,郭近善收拾裝備準備要下山。只看過一遍就記起拆裝步驟的江破陣跟著幫忙,在最後的鏡頭放入箱子裡時,他忽然對男人低聲說了句:「真沒禮貌。」

  「咦?」郭近善一頭霧水,以為是自己哪裡不對。

  江破陣卻是一手拉著黑色的厚肩帶,背起沉重的箱子。

  「那個說你破破爛爛的人,真是沒禮貌。」沒等對方說話,他就先走下步道階梯。

  郭近善站在原地良久,楞看著自己裝望遠鏡的箱子被背走,好半晌才記得要跟上去。

  「謝謝你。」

  在男人來到自己旁邊時,江破陣只在風裡聽見這句他對自己說過無數次的溫柔低語。

  回程的路上,也是江破陣開車。

  雖然兩人交談不多,但至少還聊到了因為家人認為騎機車是肉包鐵,所以郭近善才買了鐵包肉的汽車。分期付款才第一個月,家人還是不放心,所以就放著很少開了。原本想要將車子賣掉,幸好沒那麼做,今晚才可以成行……之後,等江破陣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偏過頭睡著了。

  幸好已經問了地址,也就沒有叫醒對方的打算。他不覺想起郭近善平常又要整理資料,又要帶他們上實驗課,另外還有研究所的課程,被這些事情填滿所有的生活空間時間,大概沒有什麼出來玩的機會;雖然有研究所的同學,但好像沒看過他有什麼其它朋友。

  自己算是他的朋友了嗎?

  雖然發展走向變得詭異和意外,但是江破陣也覺得這樣順其自然沒什麼不好。在認識郭近善的第一天,他絕對沒有預料到知道自己作弊事實的助教會這般和他來往。

  郭近善所說的地址,是一間中古公寓。江破陣將車子停下,拉起手煞車,側首望向副駕駛座還在睡的男人。

  二十六歲的男人低著頭在打瞌睡的樣子,雖然沒有絲毫性感可言,卻趣味橫生。他忍住那一點想笑的感覺,伸手輕搖郭近善,喚道:「喂,到了。」推著他的肩膀兩三次,對方終於有了甦醒的跡象。

  郭近善先是眨了眨眼,跟著極緩慢地抬起臉來。

  不知是尚未睡醒還是何緣故,他眼鏡底下的雙眸相當濕潤,那麼樣專注直接地凝視著江破陣,然後輕淺地露出柔和的笑,雙唇微微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

  那種沒有絲毫防備的模樣讓江破陣一時怔住,還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沉。

  因為這個細微的動作,郭近善才驀地清醒過來。

  「咦?」他睜大迷濛的眼,恍惚的神情瞬間褪去。「啊,我睡著了……怎麼了?」發現江破陣一直望著自己,以為是睡姿太難看所致,他尷尬地問。

  江破陣回過神,不自覺地轉開視線,望著前方。

  「沒有。你住的地方到了。」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郭近善看著車上電子鐘液晶的數字,說道:「很晚了,你可以把車子直接開回家,改天再還我就好了。」他下了車。

  江破陣挑眉。

  「你還真是相信我。」就算這輛車他並不常開,但也太隨便了。

  郭近善打開後座,將望遠鏡的保存箱抬出,微笑說:「因為你是個好孩子。再見了。」

  又是好孩子!

  「什--」江破陣一口氣險些嗆到,來不及表達不滿,只能瞪住對方步履顛簸的背影。

  有個想要幫他把沉重箱子背上樓的意念在腦海裡自然形成,不過江破陣隨即覺得那應該是對待女孩子的方式才又立刻打消想法。將手肘抵著方向盤,他還沒有告訴郭近善,自己的手機號碼已經輸入給他了。

  下星期開始期末考了,郭近善要他專心考試,不用再去數據室幫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說。

  或許等郭近善看完說明書會用時,自己可以察覺。

  放下手煞車,他將車子回轉。雖然極力想著其它事情來分散心神,但腦海裡一直浮現的,卻仍是剛才郭近善那個極其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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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3: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接到電話的那天晚上,是期末考的第三天;剛考完最困難的部份,還剩下兩科待解決,最後一天是輕鬆簡單的實驗筆試,之後就是每個學生最期待的愉快寒假。

  當手機鈴聲響起時,江破陣正唸書念到一個段落打算休息,雖然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他還是接了起來。

  「喂?」

  電話那頭吵吵鬧鬧,一個沒啥印象的男人聲音傳來:「請問,你是郭近善的朋友嗎?」

  聽到熟悉的名字,江破陣不覺放下筆,問道:「什麼事?」

  那人努力地在雜亂的背景噪音之下說道:

  「不好意思,這裡有點狀況……請問你知道近善住在哪裡嗎?或者你可以來接他回家嗎?因為他現在完全醉倒了,我們這邊清醒的人都不知道他正確的住址……」語畢,大概是因為覺得很烏龍,還哈哈笑了兩聲。

  江破陣卻沒那種多餘的幽默感,只聽到一半,就想大罵對方搞什麼鬼!

  這麼突然地來電,還用那種輕佻語氣要求,就算自己和郭近善是朋友,卻根本不認識打電話的這個人。

  他略帶不悅地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號碼?」

  那人疑惑地說:「咦?這支是近善的手機啦,因為電話簿裡只記錄一個號碼啊……不過好奇怪,他應該是不能使用手機的啊……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還是剛剛翻口袋才發現的……」

  「不能使用?」江破陣困惑地重複。

  「對啊,手機的電波會干擾到……呃,助聽器。」那人打了個嗝後說。

  聞言,江破陣沉默住,瞪著桌面尚未合上的課本。

  「在哪裡?」

  「嗄?」

  「那傢伙……郭近善人在哪裡?」江破陣沉聲問。

  「太好了!你要來接是嗎?我們聚會的地方是……」念出一串地址。

  江破陣記下之後隨即收線,關掉書桌檯燈,打開抽屜拿出車鑰匙和皮夾,向家人報備一聲,跟著就出門。

  雖然明天要考試,不過是自己有把握的輕科目,這一去一響應該也花不了太多時間,反正車子一直放在他這裡也不大好,剛好可以還給郭近善。

  「既然不能用幹嘛還買?!」他忍不住惱怒低語。難道只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花幾萬元買個廢物?而且居然只有自己輸入的號碼……

  江破陣繃著臉,加快腳步走向停在自家巷口的車子,打開車門後便發動引擎,利落迅速地駛入道路。經過半小時左右的車程,到達市中心的一家餐廳。

  遠遠地就看到幾個人在門口喧嘩。

  其中,垂著頭的郭近善被左右兩個男人架住,勉強站立著。

  江破陣在那群人面前停車,表明自己是來接人的,幾個微醺的男男女女笑著道歉,並且解釋他們是實驗室聚餐,沒想到郭近善的酒量這麼差,兩杯台啤就讓他掛了。

  「咦?我好像在系館看過你,是繫上學弟嗎?」有人突然這麼說道。

  「不是。」江破陣冷淡回答。

  「可是你真的好眼熟耶,長得那麼帥的人我不會弄錯啦。」

  受不了大舌頭的他們嘮叨,江破陣沒有響應,將酒醉的郭近善接手扶上車,用力幫他扣上安全帶,連招呼也不打就直接開車走人。

  側目望見郭近善雙眸輕閉的泛紅臉龐,江破陣不知怎地竟覺得有些生氣。

  又開了二十分鐘左右,到達郭近善居住的公寓樓下,江破陣將男人攙下車,所幸對方身材瘦弱,但也費了他一番力氣才把人帶上二樓。

  江破陣探手掏著郭近善的口袋,拿出一串鑰匙,試了幾次,好不容易將門給打開。摸索牆壁找尋室內燈的開關,燈亮之後,他抬起腳踢上門。

  因為這個過大的動作,郭近善意外低吟一聲:「唔……」

  感覺男人軟綿無力的身體有些下滑,江破陣趕緊扶好男人的腰身,卻發現掌心底下的衣服濕濕涼涼的,他皺起眉頭,往看起來最像臥室的房間走去。

  終於將人順利放躺在床上,江破陣已經全身是汗。

  任務既已完成,本來是該走了,但他瞅著蜷縮在床鋪上的郭近善,介意起剛剛摸到的濕衣服(耽美文園)。

  這傢伙曾說過自己氣管不好……是怎樣不好?容易感冒的不好?基本上身體不好就不應該喝酒,那些實驗室的同學連這個都沒想到?還是說,郭近善根本沒提過?不高興地在心裡責備,江破陣歎口氣,伸手拉起迷迷糊糊的郭近善,讓他坐在床緣,別往後倒。

  江破陣拿掉他臉上的眼鏡,那微亂的劉海立刻掉落額前。郭近善總是穿著襯衫,外面再套一件針織背心;最近天氣開始變冷,他就換成長袖的針織衫,連第一顆扣子都扣住。江破陣有一次隨口問過他不覺得難過嗎?他給的回答卻是有扣子就應該要扣上比較好。

  不曉得是否因為眼前的男人總是一副整齊乾淨的模樣,江破陣在要替他脫衣的時候,一時竟不知要從何下手。

  不懂自己為何還要考慮該怎麼扒掉一個男人的衣服,江破陣橫臂到他的背部環抱住,免得他往後倒,一手則粗魯地翻起那微濕的衣襬,先將外頭罩的深色針織衫脫去,裡面的白襯衫露出來,左腹側處有一塊明顯的污漬,大概是打翻什麼造成的。

  這下連襯衫也不能穿著睡覺了。江破陣從最上面的扣子開始解開,又小又緊的鈕扣,必須使用雙手方能打開,也因此沒有餘力支撐郭近善的身體,於是昏沉的男人慢慢地往前傾斜。

  最後,低垂的頭終於靠上江破陣的肩。

  不屬於自己體溫的感覺令江破陣感覺稍微過熱,對方散亂的髮梢在頸間騷動,帶來些許刺癢的觸感。就算現在要郭近善清醒一點坐好,大概也只是白髮脾氣,所以他只能加快手腳,將襯衫扣子全解開。

  發現郭近善的襯衫之下還有件棉質的無袖背心,江破陣不禁覺得他未免規矩得太匪夷所思,居然還穿著內衣……把襯衫完全脫去之後,因為前傾的姿勢,背心的領口掉了下來,鎖骨底下一覽無遺,讓人足夠窺視到纖瘦的胸膛。

  可能因為平常拘謹的穿著而鮮少日曬,他的膚色相當白皙,胸線右處有兩條淺紅的疤痕,那大概就是之前他所說過的開刀痕跡。比起那個,江破陣發現自己更注意的,卻是那平坦胸部上的淺色乳頭。

  雖然是與自己大同小異的同性身軀,但是江破陣一剎那卻不知何故,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般轉開視線。在發現自己詭異的行止後,他怔愣住。

  ……一定是由於郭近善平常像粽子一樣包得太緊了,所以在乍見他的裸體時,自己才會感覺失禮和不妥當。江破陣的視線放在對方垂落在床邊的細直手臂上,想著這個男人雖然已經二十六歲了,身材卻跟發育到一半的少年差不多,大概是因為體能不好而無法鍛煉……

  那本來平靜的指尖忽然動了動,江破陣下意識地轉首,只見昏迷的郭近善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眸望著自己。

  昏暗的室內,什麼聲音也不存在。面對面的距離太過接近,江破陣甚至呼吸到他微熱的氣息。

  男人身上僅有的背心一邊滑落,露出光裸的肩頭,劉海輕巧地垂散在眼瞼處,柔軟的髮梢之下,失去鏡片遮掩的瞳眸異常濕潤,就像那天在車上那般誠心專注,深深地看著江破陣。

  彷彿這世上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那種凝視實在過於直接,江破陣一時之間忘記自己該做什麼。

  對方的長相和帥或美之類的形容詞連邊都搭不上,但是這樣迷茫的表情竟也散發一絲性感的感覺。內向的郭近善,在清醒時應該不可能這樣望著誰吧?眼睛雖然張開了,但大概還沒完全醒……

  江破陣正想對他解釋目前的狀況,恍惚的郭近善卻突然輕輕地微笑了。

  他露出相當溫柔的笑容,眼底盈溢不可錯認的柔情。

  就在江破陣詫訝他是不是神智模糊地把自己錯當成某個人之時,郭近善卻正確地喊出他的名字:「……破、陣……破陣……」低回而淺柔的嗓音,輕緩地呼喚著。

  因為他從未這樣親密地叫過自己,所以江破陣更困惑了。

  然而,郭近善卻極其柔聲地對他說出完全沒有想到的字句:「我……我喜歡你……」

  聞言,江破陣整個人僵直住,連好好思考的反應能力都沒有,就見郭近善的臉接近自己。事情太突然,因為無法確定對方靠過來的意圖,所以不及動作,直到彼此雙唇輕碰的那一瞬,他才彷彿觸電般立刻抬起手,擋住男人的肩膀。

  「你做什麼?!」他錯愕質問。

  一時之間,空氣似乎凝結住了。

  被阻止的郭近善身體劇烈地顫了一下。

  「……咦?」在短暫地停頓過後,他霎時瞠大受驚的雙目,嚇得用力往後拉開距離,不知所措地摀住自己的嘴。「怎……怎麼……原、原來……不是……不是在作夢……」

  震悸地察覺一切並非夢境而是現實,他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無比慘白,只能慌亂地垂下頭。

  江破陣額問泛汗,僅是瞪著他發抖的雙肩,以及害怕得不敢抬起的臉。

  腦中一片混亂。

  考試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二十分。

  因為有其它人會沖堂的緣故,所以原本星期二的實驗課才會放到最後的星期五來筆試。實驗課程著重的是每個星期的實驗以及報告,每個老師的習性不同,但大抵上來說,只要平時點名都有到,實驗好好做,報告準時交,期末考所能影響的成績結果並不會太嚴重。

  雖然算是輕鬆的考試,但對於某些課堂上不夠認真的學生來說,算是很好的搶分機會。教室裡的氣氛有些浮動,只要考完這科就可以解脫。

  快要打鍾前,江破陣才慢吞吞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他看見負責監考的郭近善已經站在那裡。

  明顯是在等待的郭近善發現他的到來,稍微躊躇一下,朝他走了幾步接近,輕喊道:「江……」

  明知對方要找自己,江破陣卻強硬地別開視線,當作根本沒聽到,直接移動腳步從後門進入教室。他找到位子坐下,將背包往桌旁使勁丟去,表情陰沉地聽著鐘聲響起。

  郭近善只能停住,低著頭回到前門,走上講台,向來溫和的笑容充滿無法形容的勉強。

  「請……各位同學把課本收起來,請不要作弊,謝謝大家。」他輕聲說道,嗓音莫名的沙啞。

  前面的人傳來題目卷和答案卷,江破陣很快寫上自己的名字,毫不猶豫地開始作答。

  四周只有翻動紙張的聲響,郭近善在教室裡緩慢巡視,卻一次也沒有經過江破陣這排走道。

  只有十題簡答和問答的考卷,大部份的人都要不了多久就答完交卷。

  從前天晚上開始就無法專注唸書的江破陣,寫到中段時就感覺不怎麼順,只能憑不完整的印象來填進答案。教室裡只剩三三兩兩的人,他不懂這麼簡單的考試自己為何應付得如此辛苦。昨天的科目也是一塌糊塗,因為他期中考和平時成績都相當高分,就算期末考差,還不至於會被當掉,但是整體平均將會被拉低。

  都是因為郭近善對他做出那種事情的關係!

  在被親吻和告白之後,因為情況太過異常,他當場甩門離去。思及那天晚上令人不愉快的回憶,他愈想愈惱怒,索性將筆丟進背袋裡,拿起沒寫完的考卷,走到講台前面;他已是最後交卷的人。

  教室裡除了郭近善和他之外,已經沒有人了。男人佇立在講台前,江破陣伸手將卷紙一甩,也不管那樣會掉到地上,轉身就要走人,從頭到尾都沒抬眼正視對方。

  「江……請等一等!」郭近善一手拿著整迭考卷,一手緊急地想要拉住他。

  「放開!」臂膀才剛被他的指尖碰觸到,江破陣立刻用力甩開,過大的動作卻不意揮到郭近善。

  「啊!」隨著輕呼,刷地一聲,收好的考卷跟著飛散開來。

  一張張薄紙飄落在鞋邊地面,江破陣手握成拳,並未彎腰撿起,也不打算道歉。他僅是漠然地睇著一臉受傷的男人。

  郭近善垂首,僵硬好半晌,才緩慢地蹲下身,將考卷撿拾起來。

  江破陣的臉色更加難看,正欲離開之際,郭近善連忙站起,再次叫住他:「……請你不要走。拜託你……請聽我說。」

  江破陣不曉得他要說什麼,也沒有任何興趣知道,腦袋裡雖然想著趕快走離,背對著男人,腳步卻遲疑了。

  倘若他能給自己一個能夠接受的解釋,解釋那個稱不上親吻的嘴唇接觸,解釋那句毫無道理的「我喜歡你」,那麼,就當作是一個錯誤的玩笑,或許自己和他的普通朋友關係還能繼續維持下去。

  如履薄冰的氛圍之中,彷彿連呼吸都會不小心改變什麼。

  郭近善低緩地出聲道:「前天晚上……做出那種事,真的很對不起。」那總是低柔的語氣帶著細微的不穩定,在稍作停頓後,他屏息般地繼續說:「那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才好……我、我只是……我……我喜歡你。」語尾微弱得幾乎要消失。

  江破陣聞言,只感到滿腔惱躁。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笑著說是喝醉了就好?這樣不就什麼事都沒了?自己一點也不想聽到他清醒後的第二次表白啊!

  「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男的,你跟我說什麼喜歡?!真奇怪,你是哪裡有問題!」他回身瞪著誠實到不懂轉圜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指責。

  低著頭的郭近善沉默了。之後,好像輕微地牽起一抹沒有意義的淡薄笑意。

  「……是……是啊,是我太奇怪了……」雙手拿著學生的考卷,他垂眸,似是在注視紙張上頭的字,雙肩淺淺地起伏著。他緩吸口氣,溫和道:「原本,你滿討厭我的吧?其實我知道……雖然我很想認識你,但是你總是一副厭煩我靠過去的樣子……一開始,我真的只是單純地希望能夠認識你這個人而已……和你接觸之後,我發現你果然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孩子,你的態度雖然有點冷淡,但並非惡意所致,總是不忘為別人著想,你也不會因為我的聽障而轉變態度,讓我覺得相當放心……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全天下除了郭近善之外,大概再也不會有人這樣形容自己了。江破陣睇著他,一語不發。

  郭近善繼續道:「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要看到你就覺得心情愉快,愈來愈期待你來找我,就算只是坐在一起整理資料也好。能夠認識你真是一件好事,我每天都這樣想著。當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好像是喜歡上你了。」

  聽到他這麼講,江破陣想起生日那天的事情,眼睛紅腫的郭近善,拙劣地說明自己因為電影裡失戀的劇情而難過哭泣。

  「跟你一起吃午餐或開車去觀星,我都很高興。原本你是那樣厭煩我的接近……可以和你成為朋友,即使只是在走廊上打聲招呼,我也覺得很滿足……所以,我本來……決定絕對不能說的……」郭近善瞅著地面,咬住嘴唇,相當羞慚地道:「你……你都已經有女朋友了……我明明比你大那麼多歲,又同是男性,居然對你抱持怪異的感情……你一定覺得很討厭和很不舒服吧?對不起。」

  由於酒醉,以為是作夢,只有在夢裡才有勇氣那樣凝視對方,自己這份不會得到響應的感情,僅有在夢境之中才能被允許幻想和洩露,所以,一旦回到現實,也就全部結束了。

  他也只能這樣悲觀地認為吧。江破陣面無表情。

  「總是受到你的幫助……謝謝你。」郭近善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抖顫,緊捏手裡的卷紙,深深地低著頭。「造成你的不愉快和困擾……非常地對不起。」宛如不敢妄想得到對方的原諒,他只是一再地道歉。

  是他自己要破壞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誼,就算是謊言也可以,只要當成酒醉的蠢事帶過就好,可是他卻偏偏笨得選擇這種結果。江破陣看著自始至終都不曾抬起臉的郭近善,沉默以對。

  直到最後,除了斥責對方的喜歡是一種奇怪之外,他都沒有再對男人開口。

  諸事不順的大二上學期生活,即使在結束前的一刻,都還發生同性助教喜歡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這之前,江破陣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會去歧視別人性向的人,學校裡甚至還有公開社團,頂多就是當成和自己無關的事,但是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被同性喜歡上,等到真正發生了,他根本無法反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討厭的話拒絕就好,只要不來往就好了啊!

  江破陣接下許哲希說過的那個家教工作,每個星期有四天去教導國中生數理,回家則要幫助即將面臨學測的弟弟,剩下的時間偶爾會跟同學朋友去聚會,也終於把母親那邊的欠債還清了。

  只是,將近一個半月的寒假,他連一次也沒有踏進學校。

  二月中旬,開學了。

  還是一樣排課選課,什麼也沒變。

  這學期的實驗課仍舊在星期二,開學的第一個星期,老師並未上課,只發下一張紙,寫明這學期的進度和分組,大約講解半小時之後,就自動解散。

  第二個星期,要開始交預習報告,那就表示助教會出現帶實驗和收作業。

  站在實驗室門口,江破陣停頓了下才走進去。

  同學們閒聊著寒假的趣聞,他不是很專心地在聽,視線放在講桌上收齊的報告。很快地鐘響,大家還是吵吵鬧鬧,直到老師進來後才終於變得安靜。

  既然已經先寫了預習作業,老師就只是大概講解實驗流程,開始做實驗以後,老師巡了兩,三回就出去休息。

  然後,門口走進另一個人。

  「咦?助教,好久不見嘍!」有同學這麼說道。

  江破陣的胸腔有那麼一剎的震動,下意識地抬起眼,站在那裡的,竟是因為家裡有事而請了半學期假的廖助教。

  「怎麼了?」

  正在做實驗準備的同學,因為發現他沒動作而出聲詢問。

  「……沒什麼。」江破陣低沉道,轉回視線。

  好像現在才重新想到,那個男人本來就只是來暫代而已,既然廖助教回來了,他消失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對於有可能見到郭近善的事實,江破陣並沒有一絲期待,只是……不能說完全不在意。

  寒假期間,他也曾想到郭近善若是打電話給自己要怎麼辦?要接還是掛掉?雖然在腦海裡排練各種情形,但是,那個只在酒醉那晚出現一次的號碼,卻從來也沒有打來過。也許是因為郭近善根本不能使用手機的緣故,在其它的通話記錄增加之後,那號碼也就被從系統裡移除。

  開學以後,他還是不免會去思及和郭近善碰面時的情況,要打招呼還是裝作沒看到,如果對方藉著助教的身份接近是不是乾脆別理會……

  但是他已經不會再出現,自己也不必幫他整理資料了。猛然之間,江破陣終於發現,如果郭近善不來找自己,他們兩人就像是並行線那樣,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既然如此,那就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上課下課交報告混時間,和朋友出去玩,恢復到最輕鬆普通平常的大學生活……

  即便那樣粉飾表面,腦子裡的思考卻仍是停不下來。就算見不到對方的臉或身體,心裡卻一直在反芻著對方整個人的存在。

  察覺自己似乎太過介意郭近善,江破陣找到因為從未遇見同性對自己表白所以才會如此的理由。又過了平淡無奇的兩個星期,他幾乎可以確定對方不會再等在教室外面,或透過同學留言找他,也再不會站在實驗室裡穿著白袍,於是他告訴自己,沒有多想的必要。

  可是……愈提醒自己別去想,卻好像只是愈證明自己的思緒裡充滿那個人。

  「喂,我記得這頓是你要出錢吧?」

  一隻細白的右手在眼前晃動,江破陣回過神,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許哲希。美麗的青年不知何時已吃掉三人份的餐點。進入繁忙的午餐時段,服務生來回多次清收桌面的空盤。

  因為許哲希替他找到家教的工作,剛好又打電話來說要借一些播放影片的計算機程序光盤,所以就趁見面的機會以請吃飯作為答謝。不過……

  江破陣冷眼睨著他。

  「你到底吃飽沒?」居然吃了整整兩個小時完全沒停過。

  「差不多了。」許哲希看看表,說:「我還有事,也沒時間再吃了。」

  「你真是大忙人。」每回碰面都像是排滿行程。江破陣拿起賬單起身走近櫃檯。

  許哲希曖昧一笑。「因為我每天都有約會啊。」

  江破陣知道許哲希有個從高中就交往多年的情人,不過他卻從來也沒見過,因為他從不會去過問別人的私事。

  許哲希的視線放在存放蛋糕的玻璃櫃,忽然說:「等一下結帳時再讓我外帶兩個蛋糕,我要拿去給一個討厭吃甜食的人吃。」

  那個人就是待會要約會的情人吧?江破陣從皮夾裡掏出錢,不怎麼想理會他與眾不同的愛情表達,那種故意欺負喜歡的人的方式。

  愉悅地提著裝蛋糕的紙盒走出餐廳,許哲希想起什麼似地突然回頭,問道:「對了,你現在還在那個助教那裡打工嗎?」

  江破陣一皺眉,道:「沒有了。」

  「是嗎?我不是曾說過覺得有些奇怪嗎?我們繫上的助教要做什麼事通常都是找學弟來奴役,不會請別人,當然也不可能給錢,而且像這種研究生身份的非正職助教,只有實驗室補助,頂多幾千元,我想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把自己的錢都拿去給你了?那樣的話,還真是有心。」

  許哲希說完這些話之後就離去了。

  「有心……」站在原地的江破陣低喃一句。

  那是當然的,因為郭近善喜歡自己,所以才會想要討好。

  但是,在他喝醉意外洩露感情之前,自己可曾感覺到他懷抱那種特殊目的而不快?江破陣回憶起兩人認識的過程,只有自己單方面的無禮和態度不佳,即使是這樣,郭近善卻仍舊認為他是個好人。

  長得帥或有型的稱讚他聽過不少,卻是第一次有人說自己善良又好心。如果是有利害關係存在,那怎麼阿諛奉承都沒話講,但是一個感情被自己當面殘狠拒絕的人,居然還願意誇獎自己溫柔。

  郭近善所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江破陣這個人,在他的眼裡,到底和其它人所知道的是如何不同的一個形象?

  事隔已經近三個月,郭近善低著頭對自己道謝又致歉的畫面總是無預警地復現,鮮明得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那副纖細的肩膀,一直微微地發抖,因為垂臉的姿勢,他沒看到男人是否落淚,卻又再度想起失戀的男人半夜在數據室裡那雙紅腫哭泣的眼眸。

  ……就算郭近善總是對著他溫和地微笑,殘存在他腦海裡的,始終卻只有男人最後渺小脆弱又悲傷的模樣。

  通識課期中要交報告。趁著空堂的時候,江破陣到總圖書館查數據。

  在翻過相關書籍之後,他隨便揀了幾本就準備影印。不知怎地,最近總覺得很浮躁,或許是因為梅雨季節一直下雨,教人煩悶的緣故。

  走到影印室,裡面已經有三、四個人,他停在唯一沒被使用的複印機前面,背對著門口,拿出影印卡插入機器。

  翻到所需要的章節,他操縱複印機開始印起來。

  喀鏘喀鏘的運作聲響,不停歇地充斥在小小的空間裡。江破陣不意望見左邊的複印機台放有許多印好的資料,而壓在那些紙張上的原文書封面好眼熟硬殼書上印著ATMOSPHERIC THERMODYNAMICS的字樣,那是大氣熱力學。他見過,讀過。

  因為郭近善也有一本。

  「學長。」

  使用左邊複印機的那個人忽然轉頭對門口處喚一聲,江破陣也跟著不自覺看過去--

  戴著塑料框眼鏡的男人站在那裡,穿著一貫的背心和襯衫……規矩地連第一顆扣子都扣住。

  從四目接觸的那瞬間起,江破陣就直直地瞪著男人,動也不動。對方在發現他的存在時卻驚愕地睜大雙眼,下一秒,立刻低頭避過。

  江破陣頓時怔住。

  「學長,這些夠了嗎?」左邊那人問。

  「啊、是……已、已經可以了。」郭近善語調不穩地回答道,隨即很快跟著那個學弟一同走了出去。

  江破陣僵在原地,隨即停下自己正在進行的影印動作,把卡片從機器裡粗魯抽出,然後沒有任何理由的,只是下意識地跟了上去。郭近善走向靠窗的地方,桌面放有書籍和筆記,在和學弟回到位子後,他先是牽起微笑對學弟說了幾句話,隨即神色緊張地開始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他在躲自己!這個事實令江破陣感覺相當火大。

  說喜歡的人明明是他,現在卻連自己的臉都不願看見!這麼久以來,不僅沒有半通電話,也不再來找自己,就算是希望渺茫,至少也該嘗試修復彼此之間的關係,然而,他卻什麼也沒做,並且在看到自己之後居然當作不認識地逃開!

  身體裡那股突如其來的悶惱情緒是何種成因,他無法去分析探討,只是不覺往前跨出一步,卻不知道自己的舉止有何意義。

  電梯和樓梯都在他站立的方向,郭近善要走,就一定得經過他身邊。江破陣看著郭近善垂首朝自己而來,幾個月來心底那些始終化解不開的無名思緒,因為再也無法壓抑而開始劇烈翻騰。他有股衝動,想要拉住對方,不准他這樣逃跑。

  但……那之後呢?

  「助教!」在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有人忽然從後面叫住郭近善,是也來查報告資料的公關同學。

  「咦?」郭近善回過頭,停了下來。

  公關同學雖然看到江破陣了,卻沒打招呼,只是對郭近善道:「好久不見。我一直要去找你都忘記,上學期謝謝你啦,我老是遲交報告,你還是讓我趴了。」雖然是低空飛過,也好過被當。

  「啊……你最後還是把報告都補齊了啊。」郭近善輕緩地說。

  「那是因為你接受我的求情了,若是廖助教,一定會當掉我,還是謝謝啦。」公關同學拍了下他的肩,揮揮手走開。

  「不客氣。」郭近善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再轉回視線時,卻見江破陣佇立在自己正前方。他明顯嚇了一跳,隨即抿住唇別過頭,快步走開。

  在男人逃難般地經過自己身邊時,江破陣的臉色極是佛郁陰沉。

  會變得如此憤怒的原因,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只是,為什麼郭近善可以對其他人和顏悅色,卻連看也不看自己?

  好像有什麼形容不出的東西在體內燃燒,江破陣飛快轉過身,在郭近善搭乘的那一部電梯關上之前用力按住門板:沉聲喊道:「等一下!」

  以粗暴方式阻擋電梯門合起的江破陣讓郭近善滿臉錯愕和驚訝,只能傻楞地望著他大步跨進。

  門關起來,封閉的四方鐵箱裡,除了他們之外沒有其它人,不過幾層樓的高度,周圍的空氣卻因為心理作用而顯得異常稀薄。

  江破陣也不懂自己無法解釋的行為。他既沒有負債,也不必打工,已經回復到日常生活了,和縮在後方角落的男人也下再有絲毫瓜葛,現在,卻激動地追著對方打算幹什麼?

  思路亂成一團,燈號的跳動更令他焦躁。在到達一樓前,這麼迫促短暫的時間,他沒有辦法好好釐清。

  當地一聲,電梯門就要打開,發現郭近善移動了一下,江破陣立即反射性地伸手按住關門鍵。

  「咦?」想要離開電梯的郭近善發出困擾的聲音,終於啟唇道:「……抱歉,那個、我要出去……」語氣相當細微,

  江破陣握拳的掌心熱得幾乎出汗,在失去冷靜的混亂情緒當中,好像就只有「不能讓對方走」這個認知不停反覆擴大,進而佔據他所有的意念。

  他極其突兀地轉過身,抬起雙手分別撐住兩邊牆面,將郭近善困鎖在狹小的三角空間之內凝視。

  無法理解和作出反應的郭近善,神情倉皇,能做的就只有別開視線而已。

  「……我……對、對不起……」他極為輕弱地開口說道。

  什麼也弄不清楚,就只是道歉。

  因為自己責備過他奇怪是嗎?郭近善喜歡自己,所以會顧及自己的想法和情緒,甚至默默地對自己付出;有的人,嘴巴上說喜歡,卻只會自私和任性。

  沒有跟郭近善見面的幾個月以來,自己總是不停地想到他溫善的笑容和言行,就彷彿有什麼東西未完成或遺失似地令人焦慮不安和難以忍耐。他不去找郭近善,或許只是因為在等待對方來找自己,但是這個人卻避自己唯恐不及。

  望著郭近善低垂的眼睫那樣可憐地顫抖,江破陣胸口倏地像是被拉扯般緊縮。

  為何自己會如此心煩意亂?

  江破陣不禁伸手用力地抓住郭近善的膀臂低吼:「你把臉抬起來!」

  郭近善吃痛,只能驚慌地仰首。

  江破陣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欲泣表情,突然間,深切體認到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喜歡自己到想哭的程度。週遭的一切像是完全靜止了,耳邊,只有自己快要衝破胸膛的劇烈心跳聲。

  就真的只是一股衝動而已。

  江破陣啟唇喘息道:「我答應。你不是喜歡我嗎?我答應……和你交往。」

  他放棄所有的思考,只知道這些話在此時非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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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暗沉的天空下著驟雨。斗大的雨滴遽然落下,幾乎可以打痛人。

  已經是第八節下課,鐘聲緩慢響起,老師提醒期中考時間,接著走出教室;同學們紛紛收拾東西起身,很多人都準備要回家了。

  江破陣從自己口袋裡掏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顯示,也毫無留言或簡訊。

  他眉頭深皺,拿起書包往外走去。

  從那天在電梯裡道出要和郭近善交往的發言已經一星期了,當時,郭近善的反應只是輕輕地垂下眼眸,沒有開口;而他自己則在電梯門第二次開啟時,把男人獨自留在那裡就離開了。

  可是,在那麼說了之後,經過這許多天,郭近善仍沒有來找他。

  原本以為喜歡他的郭近善一定會再次接近,沒想到結果還是在等待;而這回不過數日,他就開始覺得焦慮。

  走廊上站著幾個人,都是因為雨大而張望停佇的。江破陣攔到一個同學,共同撐傘走到大氣科學系館附近,說了聲謝謝後自行跑步過去。

  雨水猛烈得像是從天際傾倒而下,所以他依然濕了頭髮和肩膀。有兩、三人經過,還瞧了他一眼。

  他並未上樓,只是站在系館裡面,睇向窗外讓人進退兩難的滂沱雨勢,好像連自己也不懂為何要到這裡來般地情緒煩悶。

  沒多久,有腳步聲從樓梯處響起,江破陣回過頭,戴著眼鏡的男人出現在那裡。

  「咦?」郭近善猶豫地停定在樓梯口,看著他說道:「那個,你怎麼……」

  江破陣望住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臉色是不大高興的樣子。

  郭近善稍微遲疑,繼續走近他。待發現江破陣身上淋濕了,他關心道:「你……這樣會感冒啊。你沒帶傘嗎?我可以借你……」

  江破陣不發一語地睇著他。

  郭近善只能低臉再抬起,道:「實驗室的人說好像看到我的朋友在樓下,我雖然不曉得是誰,但沒想到會是你。」他停了停,躊躇問:「你……有什麼事?」

  他一點也沒把自己答應和他交往的承諾放在心上吧,否則怎麼會問自己有什麼事?江破陣微惱,在意了一個星期,對方卻彷彿全然無所謂,他逞氣道:「我來這裡就一定是因為你嗎?」

  郭近善一愣,倉卒說:「對不起……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這個人為什麼會是這樣不在意的態度?至少也該回答自己啊!又是那種教人厭煩的焦躁感,找不出原因,也無法平復,江破陣的內心因為莫名的僵持而焦灼不已。

  郭近善見他都不開口,一時也為難地不曉得要怎麼應對,發現他的髮梢滴著水,便從口袋裡拿出習慣攜帶的手帕,溫和說道:「你的頭髮都濕了,還是擦乾比較好。」

  江破陣凝睇著他朝自己遞出的手帕,沒有立刻接過。

  又有幾個人走進系館裡,並在經過時對他們側目。他半晌沒動作,郭近善頓時感到尷尬欲收回,不料江破陣突然迅速地伸出手,握住那只膽怯退縮的手腕。

  摸得到骨頭的脆弱腕節,輕輕地抖了一下。

  「呃?」郭近善想抽回,可是無法如意。「你……」

  站在門旁實在太顯眼,江破陣索性拉著他往較為沒人的走廊走去,被擺佈的郭近善只能跟隨。


  到達角落處停下,江破陣轉身沉聲道:「你對任何人都這麼好嗎?」

  「什……麼?」郭近善不解回問。

  「你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會關心吧?」隨著自己的問話,掌心底下突然升高的體溫,讓江破陣的身體也熱了起來。

  他原本認為郭近善可能是放棄了也說不定。這個人可以因為半學期的相識而喜歡上自己,一個寒假或許也足夠讓他忘記。

  但是,即便自己當初殘忍地全盤否定他的情意,數天前在電梯裡,他仍是露出那種無法錯認的表情--那種因為自己而情傷的表情。

  這絕對不是自作多情。江破陣注視著他。

  郭近善的手腕被緊緊握著,辛苦隱藏的感情又被赤裸地攤開來,只能難堪地垂首,向來低柔的嗓音沙啞說:「請你……不要這樣。」

  江破陣對他的反應感到相當不滿。表白的人明明是他,他對自己的情感也依舊存在,為什麼現在卻要拚命逃避?

  「你把別人的心情弄得一團亂之後就想視而不見嗎?」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無時無刻都被這個男人嚴重干擾,可是對方卻一點也不理會和瞭解,說了喜歡以後就不負責任地什麼也不管。而且自己都已經答應要和他交往了,他還想怎樣?總覺得好像笨蛋一樣被耍了,不甘心和不服氣的情緒充塞在胸腔裡,江破陣憤怒道:「算了!」甩開他的手,就要離開。

  「等、等、等一下……」郭近善追上一兩步,沒敢拉住他,只急道:「外面正在下大雨……感冒就不好了,至少,拿把傘……呃。」

  江破陣愈聽愈惱,倏地回身抓住郭近善的肩膀,將他推向牆壁抵住,壓迫似地凝視對方,道:「我感冒和你有什麼關係?!」他用眼神鎖住想逃的男人,讓對方根本無處可躲。「除非你不想看到我受苦。你會覺得心疼或捨不得嗎?」

  被逼問的郭近善指尖發白,只能握住拳頭制止發抖。

  江破陣卻不放過他。

  「我問你,你還喜不喜歡我?」

  陰暗的長廊盡頭,伴隨著嘩啦啦的雨聲,玻璃窗面劃下一道道模糊水簾。

  郭近善輕淺地喘了口氣,良久良久,才低低地啟唇應了一聲:「喜歡……」

  在等他回答的數分鐘,宛若幾個小時那麼漫長,江破陣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得到哪一個答案。他只是發現,自己這陣子所累積的無名煩躁,在再次確定地聽到郭近善的這句話後就完全消失無蹤了。

  從那日之後,江破陣開始站在主導的地位。

  具體而言,和男人交往會是什麼樣的情況?他雖然交過女朋友,卻無法把那些經驗套用在一個大自己七歲的同性身上。

  能夠在學校共同擁有的時間,就是午休而已。於是,每隔一天,江破陣就會找郭近善一起吃午餐,不過也只是這樣而已。即使是班上同學也會一道去福利社買麵包,沒什麼特別之處,彼此間的相處也比起以前要來得僵硬和不自然,問題的癥結很明顯,無法視而不見,卻也不可能立刻解決;在那樣凝滯的氣氛當中,每頓午飯都接近食之無味,就算想要改善,得到的響應卻總是相當稀薄。明明是他要對方跟自己一起吃飯,但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要找借口先結東離開。半個月下來,他突然覺得郭近善當初為了接近自己所做的努力竟是那麼難能可貴。

  想要快點恢復以前的景況,至少得先有輕鬆的對話。這樣的想法變得異常急迫,等他想到週末假日也可以約對方外出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個星期的事了。

  下午兩點,江破陣在戲院的門口前,看到郭近善急急忙忙地從對面馬路過來。

  「對、對不起,因為學校的實驗有些耽擱……」

  研究生並沒有所謂的週末假日,只遲到十分鐘的男人像是犯罪似地道歉。

  江破陣實在不想面對他如此戰戰兢兢的態度,便有些下耐地打斷道:「電影十五分才開始,我也還沒買票。」語畢,朝售票窗口走去。

  「啊……」郭近善一楞,連忙跟在他後面。

  雖然是週末,但是今天上映的電影是院線下檔很久的二輪片,所以並沒有很多人排隊。

  「情人座兩張。」排在前面的是一對年輕的男女情侶。

  只要一百元就可以坐一整個下午的老舊戲院,第二個值得年輕情侶光顧的理由,大概就是有附設沙髮式的情人雅座。

  聽到他們買票的內容,江破陣戲弄般地指著窗口前的「內有情人雅座」標語,對身旁的郭近善道:「你也想坐那個嗎?」

  「咦?」郭近善微怔,雖然臉紅了,表情卻很困擾。

  那種模樣讓江破陣察覺自己的玩笑似乎不大恰當,暗自歎了口氣,眉頭也不自覺地皺起。結果他當然還是買了兩個普通座位的票。

  在等待入場前,他先去販賣部購買兩罐冷飲,回來的時候,看到郭近善正專心地注視著電影海報,於是走近道:「你在看什麼?」

  郭近善凝神望住海報裡一片冰白的世界,緩聲說:「這部電影……好像……」

  「好像怎樣?」江破陣挑眉問道。

  「嗯……沒什麼。」郭近善停住,沒再說下去,只是道:「要進場了。」

  江破陣睇他一眼。兩人進入較普通規格稍小的放映廳,找到位子坐定後,他將買來的飲料遞一罐給郭近善。

  「這給你。」

  「謝謝。」郭近善接過時,彼此的手指不意輕觸到,他明顯地嚇了跳,飲料險些掉了,在拿穩之後,不安地朝向前方坐正。

  江破陣忽然想到以前和女友們約會的情景,就算是第一次,她們也不會緊張到這種程度。

  瘦弱身材、平凡普通的長相,雖然溫和,卻似乎有點不夠可靠的內向性格,如果再加上身體方面的天生殘疾,郭近善實在沒有吸引女人願意當他情人的條件,自己也許是第一個和他交往的人。江破陣不覺開始在心裡想著這種事情。

  說起來,自己交往對象的個性都相當大方,就連朋友裡面,也沒有這種類型的人--自己和郭近善相異的事實,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嗎?

  好像怕再去觸碰到誰般,郭近善坐得相當端正。

  寬大的白色屏幕開始有影像放映,預告片段之後很快地進行本片,透過因畫面變換而閃爍的些許光線,江破陣不時注意他的神情,隨著劇情慢慢地往前推演,男人原本僵直的身體逐漸放鬆開來,心思似是全被影片內容給吸引。

  就算拿起他手裡的飲料打開後再遞還給他,他也只是無意識地握緊。江破陣嘴角不覺勾起笑意,也開始認真地觀看電影。

  「……因為溫室效應,導致兩極的冰山消融,大量的冰水入海,阻斷了北大西洋洋流的路徑,所以產生氣候異變……」

  咖啡廳裡,江破陣支頤望著向來安靜的男人,興致勃勃地對著自己敘述電影情節。

  「你知道嗎?海水要結冰前會先釋放熱量,就算整個大氣層的能量都拿去促進海水結冰,也只能冰封大概兩公尺左右。還有,氣候的劇烈變遷不會在一周內就全部發生,因為電影只有兩個小時,所以只能這樣演,若是給我們教授看到了,一定會覺得誤導大家了……不過,我想這部片主要還是在告訴觀眾,人類對地球自然環境的破壞會帶來毀滅性的結果……」終於發現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在說話,郭近善臉紅地打住,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聲道:「對不起,我又說太多無聊事了。」

  江破陣瞅住他低垂的臉龐,忽道:「直升機……」

  聽到他開口,郭近善遂抬起頭來。

  江破陣端著咖啡啜一口,再放下後道:「那輛瞬問結凍的直升機,那種颶風異變是違反定律的吧?」

  「啊,是啊,若真有那種氣旋,經過中心地帶應該是先被燒燬,不是結凍。」郭近善微笑道:「你看得真仔細。」

  「我讀過熱力學的相關書籍。」就在那間狹小的資料室裡。而且,自己也是因為他才選擇這部電影。

  退燒的二輪片和老舊電影院、次級的喇叭音響甚至無法襯托影片裡精采的聲音特效,但他還是約郭近善來這問不及格的電影院,觀賞這部與大氣科學有關的影片。面對有興趣的東西,任何人都會變得比較開懷。

  望著郭近善高興的表情,不知怎地,江破陣也覺得自己的心情不錯。

  或許,是由於男人說話很好聽的緣故。

  郭近善的嗓音如同普通男性那般低沉,音質甚至比自己更低了些,並非是什麼特別的天籟美聲,只是,他的語氣總是相當輕緩柔和,溫溫慢慢的。就算是無聊的事情也罷,江破陣並不厭惡他多話,事實上聽他說話還算舒服。

  咖啡已經喝完,兩人的交談又停頓住,為免開始產生不自在的沉默,加上剛好肚子餓了,江破陣遂提議道:「我們找家餐廳吃晚餐。」

  「啊,可是……我還要回實驗室修改我的畢業論文。」郭近善婉拒道。

  沒預料會遭到拒絕,江破陣莫名地有些不快,不過卻很快接道:「那算了。下星期再出來吃好了。」用這回晚餐的拒絕換取下次見面的機會,即便手段不良,卻已是最自然能夠邀約的借口。

  「……好。」郭近善雖然答應,卻猶豫又遲疑,沒有絲毫欣喜期待。

  因為這樣,江破陣感覺有一種好意被糟蹋的自討沒趣,開心的情緒瞬時沉寂下來。他不發一言地拿著賬單站起身。

  郭近善卻趕忙叫住他:「啊,那個……等、等等!」走到江破陣面前,他稍微仰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溫善道:「電影票是你出錢的,咖啡就讓我請吧。今天,謝謝你,電影真的很好看。」

  因為笑意而微微瞇起的眼眸誠懇地直視著自己,並對自己柔和道謝。只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動作,卻讓江破陣的心情再度變得愉悅。

  回到家之後,他吃完飯陪弟弟唸書,然後洗澡睡覺。躺在柔軟的床鋪上,他不停地憶起今天的情形,在最後得到的笑容和致謝讓他思緒浮動,因為無法順利入眠,他起身打開計算機,上網尋找熱門的遊玩地點。

  明明幾個小時前才分手,在學校也有機會見到,但他卻已經開始想像下一次的約會。

  週五的晚上他就對男人邀約。雖然氣象報告說天氣不佳,但江破陣還是告訴郭近善要去看被新聞熱炒的流星雨。

  台北著名的休閒山陵就那幾處,觀星族和湊熱鬧的遊客早早衝上去佔領位置人證破悼不想塞車,也不打算跟人家擠破頭,所以從反方向鮮為人知的道路入山,以避開壅塞的車流量。

  再往上就會彙集從大道過來的車群,江破陣在那之前轉進小路,行駛半個小時左右,眼前終於出現寬闊的場所,將車子隨意停在不會妨礙他人的空地。雖然是沒什麼人曉得的地方,仍是有幾輛車已經先行到來,聿好和其它地方相比還不算太擁擠。

  夜空黑濛濛的,預報說明天開始會有豪雨。

  睇向身旁的人,郭近善也正望著窗戶外面,江破陣意察覺他原本貼頸的領口微敞,原來是第一顆扣子掉線鬆脫了,於是下意識地伸手去輕拉那顆搖搖欲墜的扣子。

  這個舉動令郭近善反射性地顫了下。他回過頭,神色困惑。

  江破陣一頓,把掌心裡的扣子攤給他看。

  「掉了。」

  「啊……」郭近善的面頰發熱,壓住自己衣領。「我都沒發現。謝謝。」

  他將扣子取回,手指輕觸到江破陣掌心時,江破陣莫名地心跳加速了。只是這種程度的接觸而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覺緊張。

  郭近善沒有察覺異狀,將扣子放入口袋內後,移開視線,抬臉望向天空,低喃道:「雲太厚了,這樣什麼也看不到……啊。」他停住,忙補充說:「我只是覺得很可惜,難得你開車上山來。」

  江破陣回過神,僅說道:「車是你的。」而且是自己要找他出來的。

  郭近善微楞,跟著輕輕地笑了。

  「是啊……」他往後靠著椅背,目視前方。視野雖頂好,但仍可見山下些許燦燦的美麗燈閃。「……我想起你第一次開我的車,也是要來山上觀星……你不是介意我的聽障,而是希望我被家人責怪吧?」

  江破陣聞言,不禁側首凝視著他。

  只見郭近善眼睫低垂,回憶似地說:「你不是怕我耳朵有問題所以車開不好,而是因為我開了車或許會被家人責問,所以你才跟我要了鑰匙……那個時候我就想,你果然是一個會為別人著想的好孩子。」他帶著相當輕淺的笑意,靦腆柔聲道:「這次也是。你還到家裡來找我,這樣我就不必開車去和你會面……你不會掛在嘴上說,只用行動來體貼,我認為那是你的優點。」

  他微低著臉,因為扣子掉了的緣故,所以襟領比平常來得要開,後頸下僅露出一片肌膚,連前面的鎖骨也隱約可見。

  他好像瘦了些……延伸到衣服底下的身體是什麼樣子,只是稍微勾勒,江破陣喉間就突地竄出一股滾燙的熱意。平日穿著拘謹整齊的郭近善,摘下眼鏡又衣衫下整的模樣在腦海裡突兀復現,那是僅此一次的影像,在那個喝醉並對自己說出情意的夜晚。

  他清楚地記得郭近善裸露的胸膛線條,雖然和自己的一樣平坦,卻又似完全不同。

  這個男人實在太沒防備了,用那種誠懇的語氣讚美,任誰都不會去懷疑他話裡的真心。沒有人會討厭被誇獎,就算不是他的對象,在聽完這些話之後,或許也會感覺心動吧?

  那麼樣柔情的臉孔和語氣,在在都令江破陣感受到自己果然是被對方深深地喜歡著。

  他不能克制地探出手,撫上男人光滑的後頸。

  郭近善嚇了一大跳,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是全身僵住不敢動作。

  微帶汗意的細膩肌膚在瞬間像是吸附住自己的手掌,江破陣心口一灼,不經思考地逾越問道:「有人這樣摸過你嗎?」

  「什、什麼……」郭近善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你的反應好生澀。」望著對方滿臉通紅的樣子,江破陣體內有一股莫名的衝動慾望忽然泉湧出來。

  一個二十六歲的男人,竟然會因為自己而產生這種純情的面貌。江破陣觀察他的表情,彎起指尖緩慢地輕捏,撫摸開始帶著煽情的意味,甚至過分往下伸到襯衫裡面。

  「不……」郭近善終於受不了地移動肩膀避開。

  江破陣轉而立刻握住他的手,卻感到他細微地反抗著。

  「別躲!」江破陣低吼道。

  郭近善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但是,沒有再掙扎。

  對方傳遞過來的微熱體溫讓江破陣心緒蕩漾。車外有幾對情侶倚肩擁抱,他忍不住想著:如果郭近善是女人的話,他們或許也會像那樣摟抱,至少,不是光只在陰暗看不到的地方牽手就會產生罪惡感。

  如果是女人的話……

  江破陣倏地加重力道,緊緊握著郭近善微溫的掌心。啞聲晦暗道:「你錯了,其實我惡劣又差勁。」

  郭近善並未回答,只是望向什麼也沒有的黯驅天空。

  明知道不應該,卻怎麼也不能放開。

  結果,那一天,他們一顆流星也沒看到。

  在江破陣的心底深處,無法對郭近善放手的理由,就宛如掩埋在黑沉厚雲後的星子,那樣迷惘而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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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1:44: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吃完MENU裡的新式抹茶布丁,還很有胃口的美麗青年咬著湯匙,斜瞥對面的友人問道。

  「你說什麼?」江破陣不耐煩地撇開頭。

  「不然你臉色那麼難看,在賣弄憂鬱?」許哲希聳肩。

  江破陣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哼。」許哲希不客氣地指著他,「這叫惱羞成怒。」

  「你少囉嗦。」江破陣冷聲道。

  「我裝好程序,想說光盤趕快還給你比較好,你如果不高興,我可以再帶回去放著。」許哲希不被影響,又點了個泡芙,自顧自地吃得很愉快。

  江破陣沉默不語,也沒再理會許哲希。坐在露天咖啡座的二樓,桌面的熱咖啡已經冷卻,他卻一口都沒喝。

  在連續下了幾天雨後,天氣轉好,徐緩吹來的微風足讓人感到身心舒暢。

  江破陣卻只是煩悶地按著自己額間,指尖彷彿還殘留別人溫熱的膚觸,他用力放下手,收握成拳。

  閉了閉眼,他抬眸望向許哲希美麗的臉容。

  這個能用漂亮來形容的同性友人,沒有絲毫讓他想要觸摸的衝動。

  那麼,為何那個時候,他會對郭近善那麼做?

  只要思及自己當晚逾矩的行為,江破陣就心悸到胸口發燙。他沒想過自己會對同性產生慾望,而且還是只針對郭近善一人。

  ……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原本,他只是打算和郭近善假裝交往一下而已。

  因為郭近善這麼地喜歡自己。對於那溫柔的感情,江破陣承認自己真的幾乎被打動,但是,他也覺得自己無法和同性談戀愛。

  不過,他還是可以答應和郭近善在一起、和他交往,然後再以分手作為句點,這樣,他最後就會徹底死心。在過程裡得到什麼,就算結束也不會比完全被拒絕來得空虛難受。

  只要作陪一段時間就好,算是當作之前郭近善對自己好意照顧的回報,反正自己並不會有所損失,那樣他就可以滿足了吧?

  在衝動說要交往之後,江破陣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他並不是什麼大發慈悲的爛好人,但也非鐵石心腸。是人都會心軟,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始終對自己那麼溫和的郭近善,讓他感覺有一點無法交代並且過意下去。

  只是,從帶著勉強而後開始轉變為期待的心思,讓他煩躁錯亂。

  他並無絲毫要弄對方的意思,但會去撫摸郭近善的理由,他也沒辦法解釋。

  隔天中午。

  是固定要找郭近善一起吃午飯的時間。

  因為自覺有些無法面對他,連要和他對話都感到困難,所以江破陣猶豫很久,最後,想著就一次不在一起吃也不會怎樣,如果郭近善有問題也可以自己過來,所以他並未去找郭近善。

  結果,直到回家就寢前,男人都沒有設法聯絡他。

  明明迴避的人是自己,卻又感覺自己再次落入等待。這種情形就好像寒假的時候,如果他不主動,郭近善就不會來找他。

  而那樣的順從卻無法讓自己輕鬆,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更加在意與惦念。

  一起吃飯、一同出遊,宛如已變成規定好的例行公事,雖然郭近善不會拒絕邀約,但卻對這個交往表現得並不積極。這是江破陣唯一能感覺到的。

  他到底還想怎樣?

  開始感到惱怒的星期四,江破陣終於又約郭近善一起吃午餐。

  在學校附近的平價簡餐店裡,因為不想造成無話可說的尷尬,所以江破陣點餐和吃飯的速度都加快了一些,自己面前的盤子空了,郭近善卻才吃到一手。

  最好周圍的人吵一點,等會兒找個理由先走……看著男人低頭安靜進食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在心裡盤算的事情好可笑。

  陰鬱地蹙眉,他順手拿起附餐飲料喝了一口。

  「啊、等……」郭近善抬臉看見,想要阻止的時候已經遲了。「那是……我的杯子。」

  江破陣一頓,望了望桌面,再睇向手裡的玻璃杯。的確是自己沒注意拿錯了。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是察覺郭近善雙頰微紅,江破陣心忖他該不會是在想著間接接吻之類的事情……

  視線不自覺地停留在對方的嘴唇。這個男人的唇,吻起來不曉得會是什麼感覺?也和他的個性一樣那麼柔軟嗎?

  ……撫摸他的那天晚上,自己有沒有想要和他接吻?這個想法一浮現,江破陣霎時錯愕又吃驚。

  一陣壓力倏地直擊心口,他使勁地把杯子放落在桌面上,粗聲道:「你幹嘛不早講!」用餐的尖峰時段,雖然四周人多吵雜,但過大的音量還是讓附近幾桌側目。

  「咦……」郭近善有點反應不過來,僅能疑惑地瞅住他難看的臉色。

  「我不想喝你喝過的!」他再次怒斥。

  這只是在亂發脾氣,雖然清楚知曉,江破陣卻無法停止。

  幾秒鐘的空白之後,溫和的低沉嗓音輕輕地拂過耳際:「對不起。」

  江破陣抬眸,只見郭近善臉上掛著淡微的笑,對他說道:「對不起,是我沒注意。我買一杯新的給你,好不好?」

  柔順的低語,帶著安撫的意味。

  「不……」冷靜下來之後,江破陣直想自己不知道在搞什麼鬼。「我是……我是不喜歡喝綠茶而已,所以才會那麼說。」他放緩語氣,非常牽強地解釋著。

  「啊……是嗎?」郭近善注視著餐盤裡剩餘的食物半晌,然後放下餐具。

  察覺對方的目光調往別處,江破陣下意識跟著望過去,視線所及是幾桌學生客人,沒有人起來打招呼或看這裡,並無特別之處。

  他再轉回視線,發現郭近善已經轉而睇著桌上的水杯。

  ……還是先走好了。

  不想那麼尷尬,江破陣正打算羅織借口離去,郭近善突然出聲了。

  「那個……你不用再找我了。」

  江破陣正要掏皮夾付餐費的動作停住,不禁回問道:「什麼?」

  郭近善朝他微微一笑,說:「不是要期末考了嗎?該用功唸書了吧,我也要準備口試了,我想……彼此都沒有太多空閒的時間,所以,你不用再找我吃飯或出去了。」

  江破陣聞言,這才發現自己顯得太過緊張。他還以為郭近善生氣或無緣無故被罵而消沉傷心才那麼說。男人溫和的笑容讓他怪異地心跳了一下,他避開視線,應道:「我知道了。」

  站起身要離開時,郭近善卻又輕緩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禮貌的男人老是對自己說謝謝,也常把對不起掛在嘴邊,普通頻繁得快要等同問候語,所以也不會有其它特殊的含意。

  「不客氣。」

  凝視著郭近善淡淡微笑的臉龐,他只能找到這句回答。

  接下來的日子,完全被報告和考試給填滿,期未來臨時總是像打仗一樣。

  因為先前一直在考慮郭近善的事情,所以好像有些忽略功課了,他能為自己著想,提議不用見面,江破陣覺得慶幸。

  只是在夜深人靜唸書之時,偶爾他還是會不小心想起:郭近善是否也像自己一樣如此忙碌?但他既然說沒有空閒,所以自己好像也沒必要詢問。

  畢業典禮和期末考幾乎是同時間舉行,當江破陣由於要唸書所以在週末來到學校時,看見校園裡充斥穿著黑色學士服以及不同披肩的畢業生,他才憶起,郭近善的論文和口試不知道順不順利。

  ……再等一等。考完試就有很多時間了,之後再說。

  所以,當最後一科也順利結束時,他下意識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找郭近善。

  站在大氣科學系館的前方,江破陣仰首望向三樓最旁邊的窗戶。自己曾經有半學期每天都待在那裡。

  尚未進入,有個人和他擦肩。

  那人忽轉頭出聲道:「咦!你是?」

  江破陣停步,看向對方,想起好像是郭近善實驗室裡的同學還是學長。

  那人果然道:「啊,上次謝謝你啦!」是指聚餐時請江破陣送郭近善回家的事。

  「沒什麼。」江破陣僅是點點頭,繼續往前走。

  「等等!你是要找近善嗎?他不在樓上喔。」那人好心地不想讓他白爬樓梯。

  「什麼?」江破陣回首。

  那人笑道:「近善已經畢業了,位子也讓出來給學弟坐了,沒事不會再來了吧。」

  江破陣愣住!那人提醒完後就走了,只留他在原地。

  原來他已經離開學校了。可是怎麼沒告訴自己?在學校裡,江破陣要找郭近善的唯一方式就是直接過來系館,現在他畢業了,自己要怎麼聯絡他?

  他不禁掏出自己的手機,找到郭近善的號碼,稍微遲疑,就算對方可能無法接聽,還是打出去了。

  「電信局您好,您撥的號碼暫停使用……」

  當通話那方傳來不在預期的響應時,江破陣以為是自己撥錯號碼,所以很快地重打了一次。

  「您撥的號碼暫停使用……」

  江破陣瞪著自己的手機半晌,然後從電話簿的功能裡叫出號碼,確認之後再撥。但是,無論按幾次,總是一個機械化的女人聲音重複響起。

  不是忙線接收不到或沒有響應,而是「停用」!

  為什麼會是停用?即使知道助聽器會被干擾,卻還是只因為自己一句話就辦了支新手機,這麼重視自己的郭近善,會無緣無故地把號碼退掉嗎?

  「可惡!」怎麼都無法接通,江破陣差點拿起來摔爛。

  一股焦急與惱怒交雜的情緒讓他霍地奔出學校,騎著摩托車來到郭近善住處。才上到二樓,他就氣憤地按電鈴,但是沒有人應門。

  「搞什麼!」他使勁地踹了毫無動靜的鐵門一腳,發出匡啷刺耳的聲音。

  無法順利見著人,教他異常暴躁。

  能找到郭近善的地方只剩這裡,江破陣來回踱步,最後索性坐在樓梯口。

  從接近黃昏到夜幕低垂,不知何時才能終止的等待漫長難捱,他不曾想到任何自己會在這裡焦慮的理由,只是在終於望見低頭走上樓的男人時,立刻站起身來。

  「……咦?」郭近善手裡拎著塑料袋,在發現等在門前的江破陣時,表情顯得非常訝異,但又馬上在一瞬間隱去。「啊……你怎麼了?」

  「我來找你!」江破陣生氣的說,但還是寬心的成分多。

  「--找我?」郭近善遲疑地望了一下週遭,彷彿察覺樓梯間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遂取出鑰匙,打開門道:「你……要進來嗎?」

  那絕非是歡迎的態度。江破陣更惱,不客氣地推門踏入室內,在看到裡頭的景象時,卻猛地瞠大雙目。

  客廳裡,傢俱都被覆蓋上白布,幾個已經用膠帶封好的紙箱擺在角落,簡直就像是--

  「不好意思,因為在做搬家的準備,所以有一點亂。」郭近善低聲說。

  「你為什麼要搬家?」江破陣馬上問道。

  郭近善越過他,遲慢回答道:「這裡是我叔叔的房子,我本來就只借住到畢業為止。」

  江破陣又質問:「你要搬到哪裡去?」

  他沒有應聲。江破陣急躁地再問:「你離開學校怎麼不告訴我?還有你的手機號碼為什麼停用了?」

  郭近善垂眼須臾,僅說:「你先坐下來,我倒杯水給你。」

  帶他到廚房的餐桌落坐,郭近善先是將塑料袋放在旁邊,那裡面似乎裝著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然後倒了兩杯水擺好,跟著才坐在他的對面。

  郭近善輕輕地側首,啟唇道:「那個……我有一些話想跟你說。」

  沒有頭緒的江破陣只能沉默等他繼續開口。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是在新竹。我的老家也是在新竹,所以我會搬回家去住。」郭近善說道。

  那意思是指他即將遠離這裡。江破陣霎時楞住。

  郭近善跟著道:「還有,我想我們不用再交往了。」

  江破陣一怔,注視著他。

  郭近善只是露出淡然的笑意,握住面前的杯子,輕聲道:「我覺得我們並不適合。和你在一起過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們根本一點都不適合,我對你的感情,大概是一種錯覺吧……因為你聰明又厲害,是我所憧憬的形象,所以我弄錯了,交往過之後,我就醒悟過來了……男性跟男性在一起,真的很奇怪吧,對不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摸著自己頸項,羞愧道:「我……真是丟臉。」

  江破陣瞪著桌面的玻璃杯,因為被郭近善握過又放開,上面一圈白白的指紋緩慢地消散,直到完完全全褪去,自己竟然還是找不到任何可以響應他的字句。

  「手機,我很少用,果然沒什麼人會找我呢,所以我把號碼退了。」郭近善輕淺地微笑,那樣溫和地說。

  結果,直到最後,他還是沒有明確告訴自己,助聽器會被干擾的事實。江破陣只能看著他,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或說什麼。

  郭近善望向壁鐘,歉然道:「對不起,我等一下和人有約……你還有事嗎?」

  「沒有。」江破陣硬聲道。

  好像被當成不速之客,自己的存在變得毫無價值。他沉冷地站起身走向門邊,就要離開。

  在玄關處,郭近善正要替他開門,江破陣也同時伸出手。

  指尖不意相觸,男人收回手退開一步,不意有些驚慌地對他道:「抱、抱歉!」

  江破陣理都不願理,隨即開門走出去,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憤怒地用力甩上門。

  他的情緒惡劣到極點。

  郭近善要搬走了,工作以及老家都在外地,大概不會有機會回來了。倘若自己沒有找來,他會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離開吧?居然還說什麼弄錯、醒悟--

  ……不對!反正會和郭近善交往本來就是莫名其妙又無法理解的衝動而已,不必等自己開口找個性不合之類的理由,他現在畢業離開,還主動說出兩人不適合,簡直就是照著自己的劇本完美演出,對自己來說,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江破陣走下樓梯的腳步慢了。

  他的行李都已經封箱,可能這兩天就會搬走。

  學校、號碼、住處,甚至兩個人的交往,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對方切斷。只要自己在此時此刻離開,他們就完全變成沒有關係的人了。

  他們不會再見面。這是最後一次。

  全部結束了。全部。

  終於發現這一點。江破陣停在公寓前,不覺瞠眼瞪著地面。

  手指上殘留著郭近善的溫度……好熱!不過只是一瞬間的接觸而已啊。

  郭近善剛剛在講話的時候,一直握著裝有冷水的杯子,連指節都泛白了。為什麼要那麼用力?他跟誰有約?塑料袋裡不是裝著一個人的便當而已嗎?

  江破陣握緊拳頭,無法就這樣離去。

  「說謊……」

  汗水滑落他的面頰,像是暗號一般,他倏地回過身,快步跑回樓上。佇立在門前,他氣息粗喘,沒有猶豫地握住門把扭轉,因為剛才甩上時並未上鎖,所以門板應聲而開。

  碰地一大聲,他順勢衝進廚房的同時,只看見郭近善站立在流理台前,身體猛烈地顫了一下。

  背對著江破陣,將玻璃杯放入水槽的男人低聲道:「你怎麼……又回來了……那個、你……還有什麼事?」他語不成調,彷彿強忍著什麼而極力掩飾。

  等到江破陣察覺的時候,自己已經朝他跨出步伐。

  「別……別過來。」郭近善雙手撐著流理台邊緣,頭垂得好低,嗓音已然嘶啞:「拜、拜託你……請你不要過來……」

  他的身體嚴重顫抖著,背影看起來脆弱得幾乎要碎掉。

  江破陣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塞窒在胸腔處,令人難受不已。他忍不住走到男人身旁,緩慢伸出手。

  才輕觸到臂膀而已,郭近善就出聲道:「我……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可憐?是不是因為這個樣子……所以,你才會同情我?」

  江破陣霎時僵住,無法再更接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你生日的那一天……陪我去山上的時候……還有和我之間的交往……你真的很好,真的!」郭近善淺淺地喘了一下,輕聲道:「我明知道……明知道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無趣,卻又總是貪心地想要見到你……對不起,讓你那麼勉強。」

  男人雖然遲鈍,卻不是無感,自己在交往過程中是不是因為真的喜歡,他還是能夠察覺。江破陣不懂郭近善為何要這樣說?說要交往或是見面的人都是自己,他只是被動的承擔,卻把責任全部攬在身上,他這麼委屈是為了能夠打發自己,什麼也不願留?

  自己其實已經被他徹底摒除了吧?

  畢業或是搬家,他什麼也不對自己說就是最真實的證明。倘若自己今天沒有尋找,他就打算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如果自己晚了一天兩天,甚至是幾個小時,這裡或許已經變成沒有人的空房子。那種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心慌和恐懼猝不及防地猛襲上來!

  江破陣驀地憤怒道:「我和你在一起時的確覺得無趣又不耐煩,事實上我答應與你交往後就在尋找可以分手的借口,直到剛才為止我都還是這樣想,你很有自知之明!我這麼坦白你滿意了?」他沒有想要傷害對方的意思,卻因為太過在乎,所以無法控制地脫口而出。

  郭近善垂首不語。良久,才用近乎扭曲的音調,極度自責道:「喜歡你的事……要是我沒有說出來、就好了……」

  他把對自己的愛情當成是一種不可原諒的嚴重錯誤。江破陣深沉地瞪住他。

  小小的液珠滴落在水槽鋼板,破碎打出毫無節奏的細微聲響,那是無法抬起頭來的郭近善所掉下的眼淚。

  宛若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直至此時此刻,江破陣終於瞭解到,自己自以為是的「施捨」,有多麼、多麼地傷人。

  心口好像被捅出一個大洞般破裂開來,他用力地喘息著,那種無法忍受的劇痛卻仍是隨著呼吸更為加深。

  閉上眸再張開,江破陣的眼神變得熾燙,他抬起雙臂,從背後擁住了郭近善。

  「你不必……這麼做。」郭近善低微說道,想要掙開。

  江破陣卻收力更緊,將他整個人抱入懷中。

  已經是極限了。郭近善垂首抓著流理台,終於哭喊出來:「請你……放開……」

  懷裡高熱的體溫讓江破陣腦袋一片混亂,他什麼都不要知道,只清楚確定自己現在的行為絕對不是同情或可憐。

  他壓抑地吼道:「我並不是在安慰你!」

  抓住郭近善瑟縮的雙肩,將他強硬地轉過來,捧起他淚流滿面的臉龐,江破陣感受到自己體內一陣撕裂的難忍痛楚。

  這一輩子,他都不想再看到這個人如此絕望傷心的樣子。

  扯下郭近善被淚水濡濕的眼鏡,江破陣側首吻上男人帶有鹹味的雙唇。

  只是接觸而已,江破陣就感覺自己的臟器彷彿從身體裡面被掐住一般疼。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親吻會讓人如此地心痛。

  「不……不要……」

  就算郭近善雙肘抵在自己胸前抗拒也不理會,江破陣探手到他腦後將他壓近自己,舔吻著那發抖的嘴唇,更甚至趁他張嘴喘氣之時潛入自己的舌頭。

  即使會變得奇怪也好……他無法回頭了。

  直到對方站立不穩為止,江破陣抱住男人的腰,然後緊緊閉上眼,在他幾乎沒有聽力的左耳啞聲說道:「別離開我。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幾乎要燒傷自己的灼熱感情宛如在深海浮沉漂流,他只能對郭近善誠心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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