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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病,已讓他操心多年,大夫都說她活不到三十。
雖然當初與她邂逅時,看起來活不久的應該是他。
他還記得,那時連下了五日的大雪,總算停了,大街上積了厚厚一層雪。
天上雲層跟地上積雪一樣厚,街上不見半點日光,沒有一絲暖意,這麼冷,往來的行人都低頭匆匆而行,只盼早點兒辦完事好回家,誰都不會留意到縮在酒樓外的他——一個襤褸的小乞兒。
他滿臉髒污,髒得瞧不出本來面目,他披在背上的黑髮凌亂糾結,身上破衣處處是洞,他拉衣服遮住這塊,便露出那塊,破衣底下的身子凍得發青。
他面無人色、雙唇乾裂,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誰見了他都會相信索命無常今夜就會來找他。
他也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不記得自己流浪了多久,好幾年了吧?他的爹很早便不知去向。那年,村子裡鬧瘟疫,娘病逝了,照顧他的叔叔一家也都染病身亡,他就這麼四處流浪至今。
他在這座小城乞討兩個月了,大雪來得突然,這幾日,他都躲在城東的小廟裡避寒,今晨醒來,跟他結伴一年的小癩頭動也不動了。
五天來,他只吃了一塊撿來的發霉麵餅,此刻的他兩眼昏花,從小廟走來這兒已耗盡他氣力。
他真的快死了,只差在是餓死或凍死。可不管是哪種死法,都很難受。
酒樓裡的飯菜香不斷飄出,他望著進出的客人,不知道有沒有哪個善心人願意施捨他半塊餅,一口飯?
店小二推開酒樓的門,送一對服飾華麗的男女出來,陪笑道:「客官慢走、慢走……」瞧見他縮在角落,店小二罵道:「臭叫化子!走開!你杵在這兒,要我們怎麼做生意!」
「大哥,求求你,給我一點吃的……」他哀求。他本來頗為倔強,流浪了幾年,早已學會如野狗般搖尾乞憐。
店小二卻回屋捉了一根掃帚出來,劈頭劈腦向他打來。「你還不滾!臭小鬼,我們沒飯菜給你吃!」
他頭上挨了幾帚,慌忙跑開,兩腳凍得沒知覺,跑了兩步便摔倒,吃了一嘴雪,他手腳並用,爬到路邊樹下,這才覺得額頭疼痛,一摸,流血了。
他按住額頭傷口,忽聞一股香味,他循香味望去,是賣包子的小攤。
賣包子的胖大叔正對一位買包子的青年哈腰陪笑。「客官,這些都是我一早做的,新鮮熱燙……」蒸籠一掀,現出一籠噴香熱燙的包子饅頭。
他看得兩眼發直,那白嫩嫩、暖熱熱的胖包子啊!他只吃過半個從野狗嘴裡搶來的包子,那肉餡味兒至今還留在他嘴裡,他有幾年沒吃肉了?
青年側對著他,那身灰衣樸素無華,倒也乾淨整齊,就是長髮沒束整,鬆散披垂,掩住大半側臉,他只瞧得見一角瑩白似雪的下巴。
「給我兩個包子。」青年嗓音並不低沉,但頗為沙啞。
「要不要饅頭?我這饅頭做工細,人人都愛吃……」
「就兩個包子。」青年搖頭,似自言自語。「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
他盯著胖大叔揀出兩個包子,遞給青年,包子騰騰冒煙。他猛吞口水。
他想吃包子,好想吃啊!他就要死了,他這樣無父無母的孤兒,死了也不會有人奉祀他,他不但要當孤魂野鬼,還永遠是個餓死鬼,左右都是死,至少當個飽鬼!
眼看青年將包子揣入懷中,轉身離開,他猛地撲過去,左右開弓,一手各抓一個包子,嘴裡也咬一個。包子熱燙,燙痛了他的手和嘴,但他轉身就跑。
胖大叔驚叫:「喂!你搶我包子!包子還來!喂,你別跑!」
他緊咬包子,才奔出幾步,突然頸後一痛,被人自後揪住。
胖大叔怎麼跑得這麼快?
背後那人一使勁,將他身子轉過來,他訝異,抓他的不是胖大叔,是那個買包子的青年。
青年五官秀逸,眉彎似月,眸湛如水,纖纖長睫如夜色一抹,膚色卻瑩白如雪,小巧端正的唇毫無血色,整個人就似白雪掐成的。他的手指冰涼柔軟,掐在他脖子後,不怎麼痛。
他眼瞧青年,嘴可沒停,三咬兩嚼便把包子吞下肚,手裡的包子跟著塞進嘴裡,唏哩呼嚕,瞬間把三個包子全吞下肚。
青年見他狼吞虎嚥,既驚奇又好笑,看他一身破爛,他心生憐憫。可憐的孩子,是餓了吧?
胖大叔趕到,從青年手裡將他奪過來,劈面打了他重重一耳光。「臭乞丐,搶我包子!給我吐出來!」胖手正要再賞他幾拳,忽然被從旁伸來一隻柔若無骨的素手擋住。
「他的包子錢,我付吧。」青年瞧著他,說道:「另外,我再多買十個包子。」
片刻後,青年將買來的十個包子都給了他。
包子!十個又熱又香的包子啊!他接過包子就猛往嘴裡塞。「謝謝、謝謝……」邊吃邊含糊道謝。
是菩薩見他可憐,派這位好心人來救他嗎?他貪婪地啃著包子,吃得滿手滿嘴都是油膩。嗚嗚嗚,一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包子啊!
「這些都是給你的,沒人跟你搶,你慢慢吃。」青年溫聲道,一面低咳。
他還是猛吃,直到十個包子都入肚,他抹抹嘴邊油,手上殘屑也舔個乾淨,才恭恭敬敬向青年行禮。
「謝謝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好心有好報,菩薩保佑您,將來百子千孫,長命百歲。」適才只是遠遠瞧著這位大哥,近看之下,才發現他年紀不大,應該不超過二十。
不過他臉色太蒼白,眼神蕭瑟,一臉無精打采,別說長命百歲,看來再活也沒幾年。這麼好的人,要是不長命,太可惜了,他定要向菩薩祝禱,保佑這位大好人活得長長久久。
青年微笑,掩口輕咳幾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名字,人家都喊我小三。」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是嗎?我也是。」
他一時不知怎麼回話,青年雖滿面病容,卻透著一股安恬氣韻,他從不知什麼是美,但看青年微笑,自然而然便覺得他極美——一個男人讓人覺得很美,好像不大對勁吧?可是與他這麼相望,他便覺渾身舒坦,胸口暖融融的,這陌生感覺和肚子吃飽的滿足不大一樣。
「往後別偷包子了,要是被逮住,你會被打死的。」
他脹紅臉。「我不是賊,我是太餓,才……」
「我懂,你是逼不得已。」青年一摸身上,只剩幾個銅錢,全給了他。「你拿去吧……」他的目光落到孩子一雙光腳上,卻見孩子左腳腳背有個小小的紅色十字胎記,他一愣。
這孩子,莫非是——
他猛地握住孩子雙肩,急問:「你叫荊木禮,今年十四歲,是嗎?」
他端詳孩子的臉,確實有點像爹,那胎記的位置和形狀,也和爹說的相符,這孩子——就是爹的獨子?
「我不知道我幾歲,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茫然。
「你娘呢?你娘姓馮,對不對?」
「我娘過世了,我不知我娘姓什麼……」
「你叔叔姓什麼?他是種田的嗎?」
雖然不明白好心大哥為何問這些,他還是老實回答:「我叔叔姓荊,他是種田的,不過他染了瘟疫,死了。」
是了!絕對沒錯,爹曾說他將他妻兒托給務農的弟弟照顧,就是這個孩子了!這幾年來,他四處雲遊,打聽這孩子下落,足跡踏遍各處,終於被他找到了!
「大哥,你知道我是誰?」孩子驚奇地問。
他歎息,頷首。「你爹,也是我爹。」雖然,他並非爹的親生子。
「你是我哥哥嗎?」他驚喜,原來他不是孤苦伶仃,原來他有哥哥!
「不,你姓荊,我姓梁,單名一個覓字,我們並無血緣。」梁覓微笑,語氣好生親切。「我不是你哥哥,我是要你命的人。」
咚咚咚,他嚇退三步。這位大哥要殺他?只見他似笑非笑,剛才和藹的笑臉,忽變得狡獪又詭秘,看來不懷好意。
他轉身要跑,青年忽然伸手拍中他肩後,接著,他的腳不能動了!青年將他拉到身前,他雙手無力垂落,兩腳就如釘在地上,只能任由擺佈。
他對他使了什麼邪法?怎地他全身不聽使喚?他驚恐,眼睜睜看青年握住他雙肩,摸摸他手臂,拍拍他雙腿,又把他轉來轉去地看。他想做什麼?這麼又摸又捏,倒像屠戶在檢視要宰殺的牲畜,邊摸還邊喃喃自語。
「嗯,是瘦了點,但筋骨不錯,是塊材料。」不愧是爹的孩子,是塊璞玉,爹要他照顧這孩子,那就照顧吧,但對娘要怎麼交代?娘臨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負心的爹,她交代自己,「一刀宰了那負心漢的種」。
娘為爹受盡委屈,也總得替娘親討回公道吧?
唉,父命難違,母命也難違,他沒殺過人也不想殺人,偷偷希望不必遵循母親的遺願比較好,那——他該拿這孩子怎麼辦?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
荊木禮聽得毛骨悚然。還說他筋骨不錯?這人真的要殺他!為什麼?既然要殺他,為何買包子給他吃?難道是要養胖他,多幾兩肉,才好賣到更多錢?這一想,他骨頭都軟了……不,他不要死啊!
「好,我就收你為徒吧!」梁覓一擊掌,粲然展笑,頰上梨渦淺現。
一句「救命」剛滾到他舌尖,又梗住,他目瞪口呆。「收我為徒?」
「嗯,我收你作徒弟,其實,我這人性子疏懶,自己練功都不勤了,實在不想收弟子,難得你我相遇,算是有緣,我就收了你吧。」
不殺他是嗎?他稍稍安心,可收徒是怎麼回事?這人瘋言瘋語,他才不要拜他為師!「我不要當你的徒弟。」
「唉,你不須這般苦苦哀求我,我收你就是了。」
「我哪有求你!」
「我懂,你此刻定是歡喜得靈魂飛上了天,巴不得馬上拜倒在地,喊我師父。」
「我不要拜你為師!」何況他根本不知道拜了這師父學的是什麼藝!
「你一入門就當大弟子,將來師父一身武功都傳給你,本門沒有其它徒弟,就你一個,你隨便練練也是本門第二,你一定很高興,是不是?」
「我不要拜師!不要!」
「嗯,我知道你在發愁,這學費該怎麼算。不要緊,我不收你銀兩,往後你跟我住,師父我包你吃住,你只需要做點雜務,替師父養雞種菜,就可以學得神功,將來行走江湖,成為人人敬重的大俠。你瞧,怎樣都是你穩賺不賠,多好啊!」他也就對得起爹娘了,多好啊!
梁覓眉開眼笑,蒼白臉頰染上幾分愉悅微紅。他卻臉色發青。
這人真是瘋了!他有哪個字說要拜他為師?全都是他在自言自語!他就算要拜師,也不拜個瘋子!
「來來,行拜師大禮吧!師父我第一遭收徒弟,規矩也不太清楚,聽說拜師要磕九個頭,你這就磕頭吧!」梁覓素手輕拂,解開了他身上的穴道。
誰要磕頭啊!荊木禮轉身就跑。
想逃?梁覓素手拂出,點中他膝彎穴道,他頓時軟倒在地,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已經被按著腦袋磕了三個頭。
「四……五……六……」梁覓數著,一邊壓著他磕頭。
他雙手撐地抗拒,沒想到青年外貌弱不禁風,手上勁力奇大,他死命撐拒,連吃奶的力都使上了,他的頭還是一寸寸被壓低。他咬牙,小臉脹得通紅,身子微微打顫,眼睛只瞧得見地上的雪,還有未來的瘋子師父的一雙布靴。
「七——」瞧不出來,這孩子脾氣挺倔的,梁覓微笑。「你瞧,這就是武功,我才出兩根指頭的力,你就抗拒不得,我要你磕頭,你就得磕頭,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拜我為師了?八——」
「你這是……大欺小……」荊木禮又驚又怕又怒。難道他真的要被這個怪人收作徒弟,學什麼勞什子的武功?這人怪裡怪氣,學了他的武功,不就跟他一樣瘋瘋癲癲?不,他不要!
「我就是要大欺小,你要怎樣?」這真是個妙法子,他就將這孩子帶在身邊,把他教養成人,滿足爹的心願;同時以師父之尊使喚他、欺壓他,替娘親出口氣,這一來兩全其美,沒有對不起哪一方吧?
梁覓越想越得意。「九——」
這頭磕下去,他就真的是他的弟子了!情急之下,他猛地往前一撲,張口狠狠咬住他小腿。他發揮剛才吃了十三個包子的氣力,咬得又深又緊。
梁覓呆住。他咬他?瞬間,他只覺小腿劇痛。「喂,放開我!你——」痛,很痛啊!他猛推黏在腿上的身子。
「有話好好說,你別咬人!放開我!喂,別咬我啊!」不管他怎樣又推又扯又拉,男孩就是死咬不放,活像個小捕獸夾,箝在他腿上。
饒是他一身武功,還真沒碰過小腿被咬的怪招,一時手足無措。這孩子莫非餓瘋了,想啃他的腿當飯吃?
他想站起,一個不穩,摔倒在雪地上。他想爬開,卻被孩子緊抱著腿,他爬往東,孩子就被他拖往東,他爬往西,孩子也被他拉著往西,兩個人連體似地在雪地上爬來爬去。這孩子有股狼似的狠勁,一咬住獵物,不鬆口就是不鬆口。
梁覓慌了。他的腿要是真被咬下一塊肉來,怎麼辦?忽地,他靈機一動,掐住男孩鼻子,男孩呼吸不得,才鬆開牙關。
他連忙滾到一旁,布靴留下兩圈齒印,小腿痛極。見荊木禮爬開,他解下腰帶揮出,捲住他腳踝將他拖回。
「放開我!」
「別怕,我不是要打你,是制止你。」他喘口氣,笑道:「我收你為徒,你太開心了,一時神智失常,像瘋狗般亂咬我,我不怪你,但以後不准這樣,知道嗎?」
「你才是瘋狗!」他怒極,破口大罵:「你這殺千刀的瘋子、生爛瘡的王八蛋!你欺負我一個孩子,不要臉,我——」噗一聲,他嘴裡被塞了一團雪。
「本門門規第一條,不准污言穢語。」雖然他被咬得很痛,但更顯得這孩子精力充沛,更難得的是這股執拗氣,練武必能成材,拿來逗弄也很好玩,往後有他作伴,想必會很有趣吧?
「你放心,為師會好好疼愛你的。」梁覓笑嘻嘻,伸手摸摸孩子臉蛋。
荊木禮渾身寒毛直豎,只覺他一輩子都被這只冰涼柔軟的手掌摸、衰、了——
梁覓一扯腰帶,將他提起,腰帶纏住他雙腿,這一來,他頭下腳上被倒吊著。
他的身子在空中搖搖蕩蕩,腦袋離地不過幾寸,他雙目驚瞠,眼珠都快貼到積雪了。這瘋人又想做什麼?
梁覓雙足一點,飄然躍起,上了屋頂,雖然背著一人,他依舊身輕如羽。
媽呀!救命啊!他嘴裡塞著雪,有苦叫不出。他的「師父」接連幾躍,飛燕般掠過屋子,他的腦袋跟著飛過無數積雪的瓦片,寒風呼呼,吹得他頭昏眼花,心驚膽戰。
天啊,他究竟惹到了什麼樣的一個怪人?
他——荊木禮,就這麼被帶回他「師父」居住的小木屋。他一路被倒吊,差點沒把吃下去的包子都嘔出來。
木屋位於山中一處緩坡,隆冬時節,屋頂上都是雪,屋前一畦田地也蓋滿冰雪。木屋很簡陋,裡頭就一桌兩椅、一張床,床上的粗布棉被洗得泛白,僅有的幾樣東西看來都有些年頭了。
看來他這師父不但是瘋的,還跟老鼠差不多窮。
他被點了穴道,擱在屋內,看他的「師父」忙進忙出。他拿個大木桶做什麼?他在屋外架起裝滿雪的鐵鍋,生了火,煮融一鍋雪水,又要做什麼?
就見他把煮好的熱水倒進木桶,熱煙騰騰直冒,他內心七上八下。他該不會想將他丟進熱水燙熟吧?
這一忙,梁覓又累又咳,胸口疼痛,他歇了會兒,過去解開荊木禮衣物。
「你、你做什麼?」
梁覓沒回答,脫下他的破爛衣衫,略一遲疑,還是留下他的褲子,將他提起,丟進木桶,撲通一聲,桶裡濺起水花。
他驚叫:「不要!不要燙死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咦,這水不燙?水溫適中,他冰冷的身子先是感到刺痛,而後漸漸暖和起來。他茫然不解,瞧向梁覓,後者似笑非笑。
「你以為我花這麼大工夫燒水,是想燙死你?」
「你這人腦子不大對勁,誰知道你燒水要做什麼壞事?」
「我只是要把你洗乾淨。別你啊你的,我是你師父了,你該叫我師父。」
「我是被你逼著拜師的,不能算數。」
「嗯,我看得出來,你一時還不敢相信你交了好運,成為我的弟子,等過幾日,你就會習慣,到時可別忘了開口喊師父。」
反正不管他說什麼,他這師父總是自說自話,他索性不開口了。
梁覓拿水瓢舀熱水,一瓢瓢從他頭上澆下,歎道:「唉,有哪個師父這樣伺候徒弟的?親手燒水,幫徒弟洗澡,這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要心存感恩,知道嗎?」
他明明是他的前世孽障、今世劫數!他臭著臉。「拜你為師又沒什麼好處。」他不喜歡被人看見身體,縮坐在木桶裡,任他擦洗頭臉。
「怎麼沒有?好處可多了。首先,你不必再流落街頭,往後就住我這兒,等等我就給你搭張床,今晚你才有地方睡。」
「你要我跟你睡一起?」
「不是睡在一起,我們各有各的床。」他指向一旁折迭整齊的衣物。「那是我從前的舊衣舊鞋,你穿應該合身,過兩天,我帶你去添購幾套新的。」
他吃驚。「你要買新衣給我?」
「當然,我的舊衣就那一套,你總得多幾套換洗的吧?我包袱裡還有幾塊麵餅,你先乖乖洗淨身子,待會兒我烤餅給你吃。」一提到食物,他立刻眼睛發亮,梁覓微笑。「你真愛吃,剛吃了十三個包子,還是想著吃。」
「我很久沒吃飽過了。」他訕訕道。
「你日後可就有口福了,為師的很會燒菜,尤其是烤鴨,鴨肚裡填滿香料,烤好之後,外皮金黃酥脆,再用快刀連皮切削,注意,可不是每刀都切斷……」梁覓邊說邊淋水,忽然怔住,一次次的熱水揩抹淋洗,洗去小臉的污穢,竟露出一副俊秀五官。
一雙斜飛劍眉,頗有傲色,墨黑雙瞳渾圓烏深,眸光湛湛有華,口鼻端正,雖然面黃肌瘦,只要多加幾餐飯、長了肉,就是個漂亮孩子,不像他,身上帶病,長年咳嗽不止,天寒時,魂魄都要咳飛一半似的。這孩子雖然瘦弱,身子骨卻比他健壯,氣色也沒比他差到哪兒,真令他嫉妒……
「不切斷要做什麼?」荊木禮口水都快滴下來了,他怎麼發呆不說?
梁覓怔了會兒,忽然重重掐了他臉頰一把。
「啊!」他疼得大叫。「你幹麼捏我?」
「我是師父,我想捏你就捏你,不得多問。」
「你幾歲了?」他揉著臉頰,打量他。
「十七。」
他瞠目。「才大我三歲?你根本不夠格當我師父!」
「三歲是不多,但我年方十七,風流瀟灑兼一表人才,有我這般英雄出少年的師父,想必令你慚愧。不要緊,只要讓為師好好調教,十年之後,你也是人人稱羨的少年俠客。」
罷了,說服這人放棄收徒的念頭,不如他認了。
姑且不論拜不拜師,反正他沒親人,既然有吃有穿又有得住,就跟這人住幾天,倘若苗頭不對,再溜也不遲。
他想了想,問道:「你說過,我爹也是你爹是什麼意思?你收留我,是為了我爹?」
「我爹很早就過世了,我娘帶著我住在這兒,有一年遇到了你爹,他和我娘相戀,說要娶我娘,我也當他是親爹一般看待,哪知他早有家室,還有你這個兒子……」梁覓掩口,咳了起來。
「我娘為此常跟他吵。他曾做了一件壞事,我娘勸他改過,他不肯,兩人就吵得更凶了。有一天大吵之後,拔出兵器相鬥,誤傷彼此,你爹臨死前,求我找到你們母子,照顧你們。」
「你怎麼沒來找我?」
「因為我娘重傷,我也受了傷。」
「你怎會受傷?難道你幫你娘,圍攻我爹?」莫非他內心有愧,找到他是為了彌補當年過錯?
「那時我才七歲,武功低微,哪有我插手餘地?咳咳……」他咳嗽加劇。「我衝到他們之間想阻止,你爹失手打我一掌,我娘氣憤之下,一刀刺穿他胸膛,你爹回砍一劍,削斷我娘手臂。你爹只過片刻就斷了氣,我娘一個月後才過世。」
他聽得驚心動魄。他對父親毫無印象,這麼聽來,父親會拔刀殺人,莫非他不是個好人?他轉念一想。「你老是咳不停,難道……」
「因為你爹那一掌,我心肺受傷,沒及時找大夫醫治,就留下這咳嗽的毛病,心脈也受損,練不得高深內功。」
「你——恨我爹嗎?」爹傷了他,殺害他母親,他很怨吧?為何還願意在人海中尋他?
「恨?一個是我娘,另一個被我當作親爹,爹娘死了,我傷心極了,哪會想到恨?」梁覓搖搖頭,這麼多年,傷痛也淡了。
「你就一個人活到現在?你沒別的親人嗎?」七歲時的他已經到處流浪,有一餐沒一餐。
「嗯,我娘留下這間屋子,讓我好歹有個遮風蔽雨的棲身處。城中有幾位好心的大叔大嬸會接濟我。我娘有個姊妹,可我沒見過她,也不知她身在何方。」他聳肩。「總之,我照你爹遺願尋你多年,總算找到你。」
他一陣茫然。原來他們有如此淵源,他對父親毫無記憶,也無感情,當然不會想報仇雪恨,何況爹殺了這人的母親,還打傷他,卻只因為爹的一句請托,他身上帶著病仍然千里尋他,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吧?他看著那張蒼白俊容,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你真是個好人。」
梁覓揚眉。「怎麼說?」
「就因為我爹一句話,你找我這麼久……」他頗為感動,找到他又沒好處,一定是怕他一個孩子無依無靠,所以不肯放棄,看來他心腸不壞,就是人古怪了點。
「那當然,英雄好漢最重然諾,為師是英雄,當然也一諾千金,答應了就要做到。再說,為師獨居深山,這附近只有樹,沒個什麼玩的,現下有了你,往後就不無聊了。」
英雄好漢會把人撿回來玩嗎?他錯愕,看那張俊秀臉龐,面目清俊,不像惡人,但眼神流轉間又帶一絲狡詐,他實在摸不準這人究竟是好是壞?他是應該留下來,還是該趕快逃?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洗吧。」梁覓解開他穴道,逕自裝了一小桶熱水,在牆角矮凳坐下。
他遲疑,見他背對自己,才把破爛褲子脫下,扔到木桶外。他還是有羞恥之心,沿街乞討是一回事,可實在無法在人前赤身露體。
他好多年沒洗過熱水,泡得渾身暖烘烘的,真捨不得走了。要是每天有飯吃、有床睡,還能有熱水洗浴,拜個怪人為師又如何?師父古怪,他頭腦清醒不就好啦?
他一面擦洗自己,一面望著他的「師父」。
就見他「師父」撩起褲腳,露出小腿,一圈血牙印嵌在腿膚上,顯然方纔他咬的那口不輕。他正掬起熱水洗傷口,水流過肌膚,那截小腿嫩若凝脂,兩道牙印在上頭,就像雪白糕點給人掰了一道口子。
他看呆了。他師父怎麼這麼細皮嫩肉?又見他俯身到一旁木盒拿東西,遮住了腳,不知在做什麼。
他拉長脖子偷看,看不見,偷偷扶著木桶站起,這才看見他取出個小盒,蘸了點藥,正往傷口抹。
他沒看錯,那小腿膚色瑩瑩,踝骨端正渾圓,整只腳掌纖細皎白,跟他的腳丫一比,簡直是美瓷比破陶片。
對了,方才沒留神,現在仔細一看,那雙手也是細緻修長,一個男人手腳這麼秀氣,簡直就像個——
「你是女人?」這個押著他磕頭拜師,又把他倒吊著提來提去的,難道是個女人?
梁覓聞聲回頭,秀目輕眨,眼角忽地微微抽搐,遲疑半晌,他緩緩伸出一指,指向他。
他不明所以,順著他手指方向低頭一瞧。木桶不大,他縮坐其中時剛好藏住整個人,這一站起,木桶只遮到大腿一半——
「啊!」他大叫一聲,倒入木桶,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沒錯,他師父確實是個女人,但好端端的為何打扮成男人?
「還不是為了找你?因為女子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就作男裝打扮,也習慣了,穿回女裝反而彆扭,就這麼一直穿著了。你瞧,在收你為徒之前,師父就對你這般用心,你感不感動?」
怎麼這也能怪到他頭上來?荊木禮不再追問,總之,就在她的破爛木屋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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