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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佟蜜]誘拐徒兒{情有獨鍾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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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0: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誘拐徒兒(情有獨鍾之一)作者:佟蜜

當年她用十個包子拐走自己,還強押著他磕頭拜她為師,真是瘋了!
而且她老是把「為師」掛嘴邊,偏又做些亂七八糟之事,
雖然不像惡人,但眼神間帶著一絲狡詐,年紀小小的他實在摸不透她;
可怕的是她誤打誤撞照顧他到大,他也奇跡似地長得不錯,
就在這莫名其妙之間,他早不以為自己是徒弟,
只有她始終以師父自居,又沒個樣子,究竟要他怎麼辦?
唉,她真是他的前世孽障、今世劫數啊??
雙親當年分別留下遺言,爹要她找到他親生兒子,
娘要她宰了負心漢的種,而她艱難地找著人,苦思良久,
終於想出收他為徒,既能照顧又可以師父之名使喚他,實在兩全其美!
但光陰似箭,小鬼頭荊木禮長大成男人,
不知何時換成他細心照顧她,彼此相依,怎能無情?
因為他,自命灑脫的她,也嘗到牽腸掛肚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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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0:4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時近傍晚,天色漸暗。「常香館」的生意益發好了。

  這家小飯舖位於獵戶居多的小城,卻獨樹一幟地供應素菜,菜色美味,價格低廉,素包子更是一絕,遠近馳名,外來人多半慕名此地盛產野味,但真正懂吃的門道的,就知道常香館的飯菜才是此地精華。

  因此,當荊木禮踏入「常香館」時,對座無虛席的景象並不詫異。他年紀甚輕,濃眉斜飛如劍,墨眸深潤如黑玉,鼻口端正,面目俊朗,但面色沈肅,顯得難以親近。他健軀昂藏六尺,著青衫,腰繫獵刀,背負弓箭,還有一柄裝在布囊中的沉重長刀,他就如這把藏起的刀——精銳剛毅、藏而不露,但在樸實的衣裝掩飾下,他看來不過是個尋常獵戶——一個挺英俊的獵戶。

  他向幾乎坐滿人的店堂一望,沒見到他想見的人,便要轉向廚房,劉掌櫃見到他,喜嚷:「二少爺,你回來啦?」

  他點點頭。「她呢?」

  劉掌櫃知道他問的是誰。「大少爺昨天下山來一趟,又回去了。」

  「她這幾天都待在山上?」他不悅地擰眉。明明叮囑過她,這幾天他入山,要她下山到城中宅子來住,她又不聽話!

  「是啊!我讓玉兒去勸了他兩次,他也不聽,昨天他下山來,正好老李送傷者回來,大少爺一見傷者被熊咬成那樣,臉都沒了血色,就要衝上山找你,我們一群人說好說歹,好不容易才把他勸住。」

  他臉色稍柔。「她就是瞎衝動,又不知我們進山路徑,怎麼找得到我們?」

  「是啊,我們也這麼勸他……」見荊木禮轉身往外走,劉掌櫃叫道:「二少爺,你這就走了嗎?不留下用個飯嗎?」

  「我回山上陪她吃。」說著便往外走,急促的腳步顯然迫不及待。

  「等等,二少爺……」劉掌櫃想說什麼,在荊木禮回頭時,卻說不出來。他向店裡夥計一使眼色,後者立刻送上兩道打包的菜。「帶回去和大少爺一起吃吧。」

  他接過菜,略一頷首,出門走了。

  劉掌櫃望著他背影,暗歎一聲。

  兩年前,他和獨生女路過此地,失足落入山澗,若非二少爺相救,可憐的玉兒已經沒了爹。後來大少爺好心收留他們,讓他在這裡當了掌櫃,對這對沒血緣的兄弟,他心存感恩,雖然,大少爺相貌過美,身子單薄,而二少爺器宇軒昂,對他名下這間飯館的關注,還比不上對大少爺的關心,關心得有點……不對勁啊……

  「一回來,馬上就找大少爺啊?」送菜的夥計也望著荊木禮離開的方向。「他們感情真好,兩個人都沒娶妻,就這麼廝守一輩子,也不壞……」

  「還不去幫忙,杵在這裡做什麼?」劉掌櫃一瞪眼,夥計趕快溜進廚房。

  唉,他也就一個人、一張嘴,難杜悠悠眾口啊!只希望兩位恩公百年好合——啊不對!總之,不論兩位恩公做什麼,他這條老命是欠他們的,全都力挺啦!

  *

  入秋了,滿山綠意轉黃,荊木禮循小徑上山,踏得腳下落葉沙沙作響。

  他自幼就是好獵手,十六歲成年後,他改吃素,避免殺生,這回是因為山上出現兩頭大熊,咬死了幾個獵戶,鎮民們組了隊伍進山獵熊,邀他參與。他練過武功,身手優於一般獵人,獵兩頭熊不是什麼難事,但她堅持要他帶上防身的兵刃。

  她啊……想到她,他暗暗無奈長歎。

  她終年作男子打扮,眾人都以為她這個「大少爺」是貨真價實的男人,還以為他們這對異姓兄弟有曖昧之情,而她凡事精明,偏偏對此毫無所覺——她是女兒身,對於「兩個男人」的閒話,大概只覺得有趣吧?卻沒想到,無風不起浪,人家會猜測他們之間不尋常,當然是因為他們相處情形有異……至少,他這方有異。

  旁人都看出來了,她卻還是不知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離小屋近了,他瞧向兩旁高大的樹林,揚聲道:「包子,你如果躲在樹上,可以下來了。」

  無人回應,唯有風吹動樹梢。

  有幾回他從城中回來,她就躲在樹上,朝他扔小石子,扔了就溜回屋裡,裝沒事人一般迎接他。後來他武功漸強,終於有一回將她逮個正著。明明大他幾歲,偏偏有時像個孩子,身體又虛,讓他出門也放不下心,這幾日老惦念著她。

  她想他嗎?她能有他的一半思念,他就滿足了。

  遠遠見到小屋,他加快腳步。屋前有一畦地,春夏時種菜蔬,現在天冷了,只零星種草藥——忽地,他看見田里有道黃影,是人的黃衫,伏在田里——是她?

  「包子?」他提聲喚,那人動也不動。「包子?」

  難道她又犯病了?他心一緊,直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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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0:5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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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病,已讓他操心多年,大夫都說她活不到三十。

  雖然當初與她邂逅時,看起來活不久的應該是他。

  他還記得,那時連下了五日的大雪,總算停了,大街上積了厚厚一層雪。

  天上雲層跟地上積雪一樣厚,街上不見半點日光,沒有一絲暖意,這麼冷,往來的行人都低頭匆匆而行,只盼早點兒辦完事好回家,誰都不會留意到縮在酒樓外的他——一個襤褸的小乞兒。

  他滿臉髒污,髒得瞧不出本來面目,他披在背上的黑髮凌亂糾結,身上破衣處處是洞,他拉衣服遮住這塊,便露出那塊,破衣底下的身子凍得發青。

  他面無人色、雙唇乾裂,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誰見了他都會相信索命無常今夜就會來找他。

  他也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不記得自己流浪了多久,好幾年了吧?他的爹很早便不知去向。那年,村子裡鬧瘟疫,娘病逝了,照顧他的叔叔一家也都染病身亡,他就這麼四處流浪至今。

  他在這座小城乞討兩個月了,大雪來得突然,這幾日,他都躲在城東的小廟裡避寒,今晨醒來,跟他結伴一年的小癩頭動也不動了。

  五天來,他只吃了一塊撿來的發霉麵餅,此刻的他兩眼昏花,從小廟走來這兒已耗盡他氣力。

  他真的快死了,只差在是餓死或凍死。可不管是哪種死法,都很難受。

  酒樓裡的飯菜香不斷飄出,他望著進出的客人,不知道有沒有哪個善心人願意施捨他半塊餅,一口飯?

  店小二推開酒樓的門,送一對服飾華麗的男女出來,陪笑道:「客官慢走、慢走……」瞧見他縮在角落,店小二罵道:「臭叫化子!走開!你杵在這兒,要我們怎麼做生意!」

  「大哥,求求你,給我一點吃的……」他哀求。他本來頗為倔強,流浪了幾年,早已學會如野狗般搖尾乞憐。

  店小二卻回屋捉了一根掃帚出來,劈頭劈腦向他打來。「你還不滾!臭小鬼,我們沒飯菜給你吃!」

  他頭上挨了幾帚,慌忙跑開,兩腳凍得沒知覺,跑了兩步便摔倒,吃了一嘴雪,他手腳並用,爬到路邊樹下,這才覺得額頭疼痛,一摸,流血了。

  他按住額頭傷口,忽聞一股香味,他循香味望去,是賣包子的小攤。

  賣包子的胖大叔正對一位買包子的青年哈腰陪笑。「客官,這些都是我一早做的,新鮮熱燙……」蒸籠一掀,現出一籠噴香熱燙的包子饅頭。

  他看得兩眼發直,那白嫩嫩、暖熱熱的胖包子啊!他只吃過半個從野狗嘴裡搶來的包子,那肉餡味兒至今還留在他嘴裡,他有幾年沒吃肉了?

  青年側對著他,那身灰衣樸素無華,倒也乾淨整齊,就是長髮沒束整,鬆散披垂,掩住大半側臉,他只瞧得見一角瑩白似雪的下巴。

  「給我兩個包子。」青年嗓音並不低沉,但頗為沙啞。

  「要不要饅頭?我這饅頭做工細,人人都愛吃……」

  「就兩個包子。」青年搖頭,似自言自語。「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

  他盯著胖大叔揀出兩個包子,遞給青年,包子騰騰冒煙。他猛吞口水。

  他想吃包子,好想吃啊!他就要死了,他這樣無父無母的孤兒,死了也不會有人奉祀他,他不但要當孤魂野鬼,還永遠是個餓死鬼,左右都是死,至少當個飽鬼!

  眼看青年將包子揣入懷中,轉身離開,他猛地撲過去,左右開弓,一手各抓一個包子,嘴裡也咬一個。包子熱燙,燙痛了他的手和嘴,但他轉身就跑。

  胖大叔驚叫:「喂!你搶我包子!包子還來!喂,你別跑!」

  他緊咬包子,才奔出幾步,突然頸後一痛,被人自後揪住。

  胖大叔怎麼跑得這麼快?

  背後那人一使勁,將他身子轉過來,他訝異,抓他的不是胖大叔,是那個買包子的青年。

  青年五官秀逸,眉彎似月,眸湛如水,纖纖長睫如夜色一抹,膚色卻瑩白如雪,小巧端正的唇毫無血色,整個人就似白雪掐成的。他的手指冰涼柔軟,掐在他脖子後,不怎麼痛。

  他眼瞧青年,嘴可沒停,三咬兩嚼便把包子吞下肚,手裡的包子跟著塞進嘴裡,唏哩呼嚕,瞬間把三個包子全吞下肚。

  青年見他狼吞虎嚥,既驚奇又好笑,看他一身破爛,他心生憐憫。可憐的孩子,是餓了吧?

  胖大叔趕到,從青年手裡將他奪過來,劈面打了他重重一耳光。「臭乞丐,搶我包子!給我吐出來!」胖手正要再賞他幾拳,忽然被從旁伸來一隻柔若無骨的素手擋住。

  「他的包子錢,我付吧。」青年瞧著他,說道:「另外,我再多買十個包子。」

  片刻後,青年將買來的十個包子都給了他。

  包子!十個又熱又香的包子啊!他接過包子就猛往嘴裡塞。「謝謝、謝謝……」邊吃邊含糊道謝。

  是菩薩見他可憐,派這位好心人來救他嗎?他貪婪地啃著包子,吃得滿手滿嘴都是油膩。嗚嗚嗚,一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包子啊!

  「這些都是給你的,沒人跟你搶,你慢慢吃。」青年溫聲道,一面低咳。

  他還是猛吃,直到十個包子都入肚,他抹抹嘴邊油,手上殘屑也舔個乾淨,才恭恭敬敬向青年行禮。

  「謝謝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好心有好報,菩薩保佑您,將來百子千孫,長命百歲。」適才只是遠遠瞧著這位大哥,近看之下,才發現他年紀不大,應該不超過二十。

  不過他臉色太蒼白,眼神蕭瑟,一臉無精打采,別說長命百歲,看來再活也沒幾年。這麼好的人,要是不長命,太可惜了,他定要向菩薩祝禱,保佑這位大好人活得長長久久。

  青年微笑,掩口輕咳幾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名字,人家都喊我小三。」

  「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

  「是嗎?我也是。」

  他一時不知怎麼回話,青年雖滿面病容,卻透著一股安恬氣韻,他從不知什麼是美,但看青年微笑,自然而然便覺得他極美——一個男人讓人覺得很美,好像不大對勁吧?可是與他這麼相望,他便覺渾身舒坦,胸口暖融融的,這陌生感覺和肚子吃飽的滿足不大一樣。

  「往後別偷包子了,要是被逮住,你會被打死的。」

  他脹紅臉。「我不是賊,我是太餓,才……」

  「我懂,你是逼不得已。」青年一摸身上,只剩幾個銅錢,全給了他。「你拿去吧……」他的目光落到孩子一雙光腳上,卻見孩子左腳腳背有個小小的紅色十字胎記,他一愣。

  這孩子,莫非是——

  他猛地握住孩子雙肩,急問:「你叫荊木禮,今年十四歲,是嗎?」

  他端詳孩子的臉,確實有點像爹,那胎記的位置和形狀,也和爹說的相符,這孩子——就是爹的獨子?

  「我不知道我幾歲,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茫然。

  「你娘呢?你娘姓馮,對不對?」

  「我娘過世了,我不知我娘姓什麼……」

  「你叔叔姓什麼?他是種田的嗎?」

  雖然不明白好心大哥為何問這些,他還是老實回答:「我叔叔姓荊,他是種田的,不過他染了瘟疫,死了。」

  是了!絕對沒錯,爹曾說他將他妻兒托給務農的弟弟照顧,就是這個孩子了!這幾年來,他四處雲遊,打聽這孩子下落,足跡踏遍各處,終於被他找到了!

  「大哥,你知道我是誰?」孩子驚奇地問。

  他歎息,頷首。「你爹,也是我爹。」雖然,他並非爹的親生子。

  「你是我哥哥嗎?」他驚喜,原來他不是孤苦伶仃,原來他有哥哥!

  「不,你姓荊,我姓梁,單名一個覓字,我們並無血緣。」梁覓微笑,語氣好生親切。「我不是你哥哥,我是要你命的人。」

  咚咚咚,他嚇退三步。這位大哥要殺他?只見他似笑非笑,剛才和藹的笑臉,忽變得狡獪又詭秘,看來不懷好意。

  他轉身要跑,青年忽然伸手拍中他肩後,接著,他的腳不能動了!青年將他拉到身前,他雙手無力垂落,兩腳就如釘在地上,只能任由擺佈。

  他對他使了什麼邪法?怎地他全身不聽使喚?他驚恐,眼睜睜看青年握住他雙肩,摸摸他手臂,拍拍他雙腿,又把他轉來轉去地看。他想做什麼?這麼又摸又捏,倒像屠戶在檢視要宰殺的牲畜,邊摸還邊喃喃自語。

  「嗯,是瘦了點,但筋骨不錯,是塊材料。」不愧是爹的孩子,是塊璞玉,爹要他照顧這孩子,那就照顧吧,但對娘要怎麼交代?娘臨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負心的爹,她交代自己,「一刀宰了那負心漢的種」。

  娘為爹受盡委屈,也總得替娘親討回公道吧?

  唉,父命難違,母命也難違,他沒殺過人也不想殺人,偷偷希望不必遵循母親的遺願比較好,那——他該拿這孩子怎麼辦?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

  荊木禮聽得毛骨悚然。還說他筋骨不錯?這人真的要殺他!為什麼?既然要殺他,為何買包子給他吃?難道是要養胖他,多幾兩肉,才好賣到更多錢?這一想,他骨頭都軟了……不,他不要死啊!

  「好,我就收你為徒吧!」梁覓一擊掌,粲然展笑,頰上梨渦淺現。

  一句「救命」剛滾到他舌尖,又梗住,他目瞪口呆。「收我為徒?」

  「嗯,我收你作徒弟,其實,我這人性子疏懶,自己練功都不勤了,實在不想收弟子,難得你我相遇,算是有緣,我就收了你吧。」

  不殺他是嗎?他稍稍安心,可收徒是怎麼回事?這人瘋言瘋語,他才不要拜他為師!「我不要當你的徒弟。」

  「唉,你不須這般苦苦哀求我,我收你就是了。」

  「我哪有求你!」

  「我懂,你此刻定是歡喜得靈魂飛上了天,巴不得馬上拜倒在地,喊我師父。」

  「我不要拜你為師!」何況他根本不知道拜了這師父學的是什麼藝!

  「你一入門就當大弟子,將來師父一身武功都傳給你,本門沒有其它徒弟,就你一個,你隨便練練也是本門第二,你一定很高興,是不是?」

  「我不要拜師!不要!」

  「嗯,我知道你在發愁,這學費該怎麼算。不要緊,我不收你銀兩,往後你跟我住,師父我包你吃住,你只需要做點雜務,替師父養雞種菜,就可以學得神功,將來行走江湖,成為人人敬重的大俠。你瞧,怎樣都是你穩賺不賠,多好啊!」他也就對得起爹娘了,多好啊!

  梁覓眉開眼笑,蒼白臉頰染上幾分愉悅微紅。他卻臉色發青。

  這人真是瘋了!他有哪個字說要拜他為師?全都是他在自言自語!他就算要拜師,也不拜個瘋子!

  「來來,行拜師大禮吧!師父我第一遭收徒弟,規矩也不太清楚,聽說拜師要磕九個頭,你這就磕頭吧!」梁覓素手輕拂,解開了他身上的穴道。

  誰要磕頭啊!荊木禮轉身就跑。

  想逃?梁覓素手拂出,點中他膝彎穴道,他頓時軟倒在地,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已經被按著腦袋磕了三個頭。

  「四……五……六……」梁覓數著,一邊壓著他磕頭。

  他雙手撐地抗拒,沒想到青年外貌弱不禁風,手上勁力奇大,他死命撐拒,連吃奶的力都使上了,他的頭還是一寸寸被壓低。他咬牙,小臉脹得通紅,身子微微打顫,眼睛只瞧得見地上的雪,還有未來的瘋子師父的一雙布靴。

  「七——」瞧不出來,這孩子脾氣挺倔的,梁覓微笑。「你瞧,這就是武功,我才出兩根指頭的力,你就抗拒不得,我要你磕頭,你就得磕頭,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拜我為師了?八——」

  「你這是……大欺小……」荊木禮又驚又怕又怒。難道他真的要被這個怪人收作徒弟,學什麼勞什子的武功?這人怪裡怪氣,學了他的武功,不就跟他一樣瘋瘋癲癲?不,他不要!

  「我就是要大欺小,你要怎樣?」這真是個妙法子,他就將這孩子帶在身邊,把他教養成人,滿足爹的心願;同時以師父之尊使喚他、欺壓他,替娘親出口氣,這一來兩全其美,沒有對不起哪一方吧?

  梁覓越想越得意。「九——」

  這頭磕下去,他就真的是他的弟子了!情急之下,他猛地往前一撲,張口狠狠咬住他小腿。他發揮剛才吃了十三個包子的氣力,咬得又深又緊。

  梁覓呆住。他咬他?瞬間,他只覺小腿劇痛。「喂,放開我!你——」痛,很痛啊!他猛推黏在腿上的身子。

  「有話好好說,你別咬人!放開我!喂,別咬我啊!」不管他怎樣又推又扯又拉,男孩就是死咬不放,活像個小捕獸夾,箝在他腿上。

  饒是他一身武功,還真沒碰過小腿被咬的怪招,一時手足無措。這孩子莫非餓瘋了,想啃他的腿當飯吃?

  他想站起,一個不穩,摔倒在雪地上。他想爬開,卻被孩子緊抱著腿,他爬往東,孩子就被他拖往東,他爬往西,孩子也被他拉著往西,兩個人連體似地在雪地上爬來爬去。這孩子有股狼似的狠勁,一咬住獵物,不鬆口就是不鬆口。

  梁覓慌了。他的腿要是真被咬下一塊肉來,怎麼辦?忽地,他靈機一動,掐住男孩鼻子,男孩呼吸不得,才鬆開牙關。

  他連忙滾到一旁,布靴留下兩圈齒印,小腿痛極。見荊木禮爬開,他解下腰帶揮出,捲住他腳踝將他拖回。

  「放開我!」

  「別怕,我不是要打你,是制止你。」他喘口氣,笑道:「我收你為徒,你太開心了,一時神智失常,像瘋狗般亂咬我,我不怪你,但以後不准這樣,知道嗎?」

  「你才是瘋狗!」他怒極,破口大罵:「你這殺千刀的瘋子、生爛瘡的王八蛋!你欺負我一個孩子,不要臉,我——」噗一聲,他嘴裡被塞了一團雪。

  「本門門規第一條,不准污言穢語。」雖然他被咬得很痛,但更顯得這孩子精力充沛,更難得的是這股執拗氣,練武必能成材,拿來逗弄也很好玩,往後有他作伴,想必會很有趣吧?

  「你放心,為師會好好疼愛你的。」梁覓笑嘻嘻,伸手摸摸孩子臉蛋。

  荊木禮渾身寒毛直豎,只覺他一輩子都被這只冰涼柔軟的手掌摸、衰、了——

  梁覓一扯腰帶,將他提起,腰帶纏住他雙腿,這一來,他頭下腳上被倒吊著。

  他的身子在空中搖搖蕩蕩,腦袋離地不過幾寸,他雙目驚瞠,眼珠都快貼到積雪了。這瘋人又想做什麼?

  梁覓雙足一點,飄然躍起,上了屋頂,雖然背著一人,他依舊身輕如羽。

  媽呀!救命啊!他嘴裡塞著雪,有苦叫不出。他的「師父」接連幾躍,飛燕般掠過屋子,他的腦袋跟著飛過無數積雪的瓦片,寒風呼呼,吹得他頭昏眼花,心驚膽戰。

  天啊,他究竟惹到了什麼樣的一個怪人?

  他——荊木禮,就這麼被帶回他「師父」居住的小木屋。他一路被倒吊,差點沒把吃下去的包子都嘔出來。

  木屋位於山中一處緩坡,隆冬時節,屋頂上都是雪,屋前一畦田地也蓋滿冰雪。木屋很簡陋,裡頭就一桌兩椅、一張床,床上的粗布棉被洗得泛白,僅有的幾樣東西看來都有些年頭了。

  看來他這師父不但是瘋的,還跟老鼠差不多窮。

  他被點了穴道,擱在屋內,看他的「師父」忙進忙出。他拿個大木桶做什麼?他在屋外架起裝滿雪的鐵鍋,生了火,煮融一鍋雪水,又要做什麼?

  就見他把煮好的熱水倒進木桶,熱煙騰騰直冒,他內心七上八下。他該不會想將他丟進熱水燙熟吧?

  這一忙,梁覓又累又咳,胸口疼痛,他歇了會兒,過去解開荊木禮衣物。

  「你、你做什麼?」

  梁覓沒回答,脫下他的破爛衣衫,略一遲疑,還是留下他的褲子,將他提起,丟進木桶,撲通一聲,桶裡濺起水花。

  他驚叫:「不要!不要燙死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咦,這水不燙?水溫適中,他冰冷的身子先是感到刺痛,而後漸漸暖和起來。他茫然不解,瞧向梁覓,後者似笑非笑。

  「你以為我花這麼大工夫燒水,是想燙死你?」

  「你這人腦子不大對勁,誰知道你燒水要做什麼壞事?」

  「我只是要把你洗乾淨。別你啊你的,我是你師父了,你該叫我師父。」

  「我是被你逼著拜師的,不能算數。」

  「嗯,我看得出來,你一時還不敢相信你交了好運,成為我的弟子,等過幾日,你就會習慣,到時可別忘了開口喊師父。」

  反正不管他說什麼,他這師父總是自說自話,他索性不開口了。

  梁覓拿水瓢舀熱水,一瓢瓢從他頭上澆下,歎道:「唉,有哪個師父這樣伺候徒弟的?親手燒水,幫徒弟洗澡,這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要心存感恩,知道嗎?」

  他明明是他的前世孽障、今世劫數!他臭著臉。「拜你為師又沒什麼好處。」他不喜歡被人看見身體,縮坐在木桶裡,任他擦洗頭臉。

  「怎麼沒有?好處可多了。首先,你不必再流落街頭,往後就住我這兒,等等我就給你搭張床,今晚你才有地方睡。」

  「你要我跟你睡一起?」

  「不是睡在一起,我們各有各的床。」他指向一旁折迭整齊的衣物。「那是我從前的舊衣舊鞋,你穿應該合身,過兩天,我帶你去添購幾套新的。」

  他吃驚。「你要買新衣給我?」

  「當然,我的舊衣就那一套,你總得多幾套換洗的吧?我包袱裡還有幾塊麵餅,你先乖乖洗淨身子,待會兒我烤餅給你吃。」一提到食物,他立刻眼睛發亮,梁覓微笑。「你真愛吃,剛吃了十三個包子,還是想著吃。」

  「我很久沒吃飽過了。」他訕訕道。

  「你日後可就有口福了,為師的很會燒菜,尤其是烤鴨,鴨肚裡填滿香料,烤好之後,外皮金黃酥脆,再用快刀連皮切削,注意,可不是每刀都切斷……」梁覓邊說邊淋水,忽然怔住,一次次的熱水揩抹淋洗,洗去小臉的污穢,竟露出一副俊秀五官。

  一雙斜飛劍眉,頗有傲色,墨黑雙瞳渾圓烏深,眸光湛湛有華,口鼻端正,雖然面黃肌瘦,只要多加幾餐飯、長了肉,就是個漂亮孩子,不像他,身上帶病,長年咳嗽不止,天寒時,魂魄都要咳飛一半似的。這孩子雖然瘦弱,身子骨卻比他健壯,氣色也沒比他差到哪兒,真令他嫉妒……

  「不切斷要做什麼?」荊木禮口水都快滴下來了,他怎麼發呆不說?

  梁覓怔了會兒,忽然重重掐了他臉頰一把。

  「啊!」他疼得大叫。「你幹麼捏我?」

  「我是師父,我想捏你就捏你,不得多問。」

  「你幾歲了?」他揉著臉頰,打量他。

  「十七。」

  他瞠目。「才大我三歲?你根本不夠格當我師父!」

  「三歲是不多,但我年方十七,風流瀟灑兼一表人才,有我這般英雄出少年的師父,想必令你慚愧。不要緊,只要讓為師好好調教,十年之後,你也是人人稱羨的少年俠客。」

  罷了,說服這人放棄收徒的念頭,不如他認了。

  姑且不論拜不拜師,反正他沒親人,既然有吃有穿又有得住,就跟這人住幾天,倘若苗頭不對,再溜也不遲。

  他想了想,問道:「你說過,我爹也是你爹是什麼意思?你收留我,是為了我爹?」

  「我爹很早就過世了,我娘帶著我住在這兒,有一年遇到了你爹,他和我娘相戀,說要娶我娘,我也當他是親爹一般看待,哪知他早有家室,還有你這個兒子……」梁覓掩口,咳了起來。

  「我娘為此常跟他吵。他曾做了一件壞事,我娘勸他改過,他不肯,兩人就吵得更凶了。有一天大吵之後,拔出兵器相鬥,誤傷彼此,你爹臨死前,求我找到你們母子,照顧你們。」

  「你怎麼沒來找我?」

  「因為我娘重傷,我也受了傷。」

  「你怎會受傷?難道你幫你娘,圍攻我爹?」莫非他內心有愧,找到他是為了彌補當年過錯?

  「那時我才七歲,武功低微,哪有我插手餘地?咳咳……」他咳嗽加劇。「我衝到他們之間想阻止,你爹失手打我一掌,我娘氣憤之下,一刀刺穿他胸膛,你爹回砍一劍,削斷我娘手臂。你爹只過片刻就斷了氣,我娘一個月後才過世。」

  他聽得驚心動魄。他對父親毫無印象,這麼聽來,父親會拔刀殺人,莫非他不是個好人?他轉念一想。「你老是咳不停,難道……」

  「因為你爹那一掌,我心肺受傷,沒及時找大夫醫治,就留下這咳嗽的毛病,心脈也受損,練不得高深內功。」

  「你——恨我爹嗎?」爹傷了他,殺害他母親,他很怨吧?為何還願意在人海中尋他?

  「恨?一個是我娘,另一個被我當作親爹,爹娘死了,我傷心極了,哪會想到恨?」梁覓搖搖頭,這麼多年,傷痛也淡了。

  「你就一個人活到現在?你沒別的親人嗎?」七歲時的他已經到處流浪,有一餐沒一餐。

  「嗯,我娘留下這間屋子,讓我好歹有個遮風蔽雨的棲身處。城中有幾位好心的大叔大嬸會接濟我。我娘有個姊妹,可我沒見過她,也不知她身在何方。」他聳肩。「總之,我照你爹遺願尋你多年,總算找到你。」

  他一陣茫然。原來他們有如此淵源,他對父親毫無記憶,也無感情,當然不會想報仇雪恨,何況爹殺了這人的母親,還打傷他,卻只因為爹的一句請托,他身上帶著病仍然千里尋他,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吧?他看著那張蒼白俊容,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你真是個好人。」

  梁覓揚眉。「怎麼說?」

  「就因為我爹一句話,你找我這麼久……」他頗為感動,找到他又沒好處,一定是怕他一個孩子無依無靠,所以不肯放棄,看來他心腸不壞,就是人古怪了點。

  「那當然,英雄好漢最重然諾,為師是英雄,當然也一諾千金,答應了就要做到。再說,為師獨居深山,這附近只有樹,沒個什麼玩的,現下有了你,往後就不無聊了。」

  英雄好漢會把人撿回來玩嗎?他錯愕,看那張俊秀臉龐,面目清俊,不像惡人,但眼神流轉間又帶一絲狡詐,他實在摸不準這人究竟是好是壞?他是應該留下來,還是該趕快逃?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洗吧。」梁覓解開他穴道,逕自裝了一小桶熱水,在牆角矮凳坐下。

  他遲疑,見他背對自己,才把破爛褲子脫下,扔到木桶外。他還是有羞恥之心,沿街乞討是一回事,可實在無法在人前赤身露體。

  他好多年沒洗過熱水,泡得渾身暖烘烘的,真捨不得走了。要是每天有飯吃、有床睡,還能有熱水洗浴,拜個怪人為師又如何?師父古怪,他頭腦清醒不就好啦?

  他一面擦洗自己,一面望著他的「師父」。

  就見他「師父」撩起褲腳,露出小腿,一圈血牙印嵌在腿膚上,顯然方纔他咬的那口不輕。他正掬起熱水洗傷口,水流過肌膚,那截小腿嫩若凝脂,兩道牙印在上頭,就像雪白糕點給人掰了一道口子。

  他看呆了。他師父怎麼這麼細皮嫩肉?又見他俯身到一旁木盒拿東西,遮住了腳,不知在做什麼。

  他拉長脖子偷看,看不見,偷偷扶著木桶站起,這才看見他取出個小盒,蘸了點藥,正往傷口抹。

  他沒看錯,那小腿膚色瑩瑩,踝骨端正渾圓,整只腳掌纖細皎白,跟他的腳丫一比,簡直是美瓷比破陶片。

  對了,方才沒留神,現在仔細一看,那雙手也是細緻修長,一個男人手腳這麼秀氣,簡直就像個——

  「你是女人?」這個押著他磕頭拜師,又把他倒吊著提來提去的,難道是個女人?

  梁覓聞聲回頭,秀目輕眨,眼角忽地微微抽搐,遲疑半晌,他緩緩伸出一指,指向他。

  他不明所以,順著他手指方向低頭一瞧。木桶不大,他縮坐其中時剛好藏住整個人,這一站起,木桶只遮到大腿一半——

  「啊!」他大叫一聲,倒入木桶,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沒錯,他師父確實是個女人,但好端端的為何打扮成男人?

  「還不是為了找你?因為女子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就作男裝打扮,也習慣了,穿回女裝反而彆扭,就這麼一直穿著了。你瞧,在收你為徒之前,師父就對你這般用心,你感不感動?」

  怎麼這也能怪到他頭上來?荊木禮不再追問,總之,就在她的破爛木屋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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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1:1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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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屋前辟了一塊地,種些藥草蔬菜,偶爾在附近林子獵些野味,足堪兩人溫飽。

  吃得好了,他身體漸漸豐腴,也迅速抽高,等他掄得動斧頭和鋤頭,砍柴和耕地的活兒都落在他頭上,她又教他一些打獵技巧,他很快成了比她更優秀的獵人,師徒倆的生活由他一肩扛起。

  她口頭上不正經,教導他倒是認真悉心,不但傳他武功,也教他讀書識字,但他絕口不喊她師父,總喊她「包子」。

  「你有沒有良心?我教你武功、教你唸書,還供你吃、穿、住,你竟連一聲師父也不肯喊?不但不肯喊,還給我亂取外號,叫我「包子」這像話嗎?」她不時就一副痛心疾首貌,指責他。

  「沒個名字,要怎麼叫你?」總不能直呼她名諱。

  「那什麼外號不好取,為何要叫我包子?難道就因為當初我拿包子給你吃?你這是為了不忘包子之恩?」她問來問去,他就是不改口,她嘀咕:「幸好當日不是拿牛雜湯餵你,被叫做牛雜湯,多難聽。」

  大部分時候,他拿她沒轍,不喊師父這件事,卻是她拿他沒辦法。她偶爾抱怨,仍是盡心教導他,他天資聰穎,肯吃苦,練武進展神速,但過招時,她不准他用內力。

  「師父我內力淺薄,就如一個人斷了右手,你這手腳健全的人,怎麼好意思用內力跟我拼?」

  好吧,他不使內力,但武功漸強,與她過招時,她每到抵擋不住,便運上內力,一眨眼就將他打敗。不是說好不用內力的嗎?

  「這叫兵不厭詐,為師是在教你江湖人心的險惡,為師這麼用心良苦,親身示範、教導,你要感恩啊!」

  她根本是輸不起才耍詐!反正怎麼也說不過她,他也懶得計較了。

  他一住就是兩年,兩人過著自給自足的清靜日子,附近就一座小山城,她對外說他是父親摯友的遺孤,與他兄弟相稱,無人懷疑,也從無人看出她是女子。

  這幾天,荊木禮準備了木料,小屋一面牆有些朽了,一早起來,他將它整個拆換,從早修補到午後。時序將入冬,若不早點兒修補,到時寒風灌入木屋,體弱的她可要咳慘了。

  他又做了些包子……她也教他做菜,如今他能燒些家常菜,做的包子比她還美味……放入蒸籠,然後帶弓箭到林子裡打獵。

  他很快打到幾隻小獸,回到木屋時,已是夕暉滿天,雲霞如火如荼,他停在屋側小坡,欣賞天邊景致,抬眼就見她坐在屋頂上,她一身淺灰布衫,身影清柔,沐浴著夕光與山色,如一朵白山茶。她手裡抓著一張羊皮紙,望著景色出神,山風微微拂動她髮鬢。

  他暗暗皺眉。念過她多少次了,別老是坐在屋頂吹風,她就是不聽。

  他進屋,淘米煮飯,做了幾道小菜,將獵到的兔子下了鍋,加點糖燒著,香味四溢。他另外準備了三勺水熬她的藥,她咳嗽的毛病已成痼疾,體質又弱,她備了幾個調養的方子,他不時進城拿藥回來熬。

  他正等著兔肉煮爛好起鍋,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面色不悅。

  「叫你別老是上屋頂吹風,你受寒就咳得更厲害,你又不聽。」他長高不少,如今已可與她平視,目光沉峻,牢牢鎖住她機靈而滿不在乎的美眸。

  「好香啊!今晚吃什麼?」梁覓聽而不聞,笑吟吟地走進屋裡。

  「是你最喜歡吃的燒兔肉,今天的菜都是你愛吃的,晚上多吃點,別又吃兩口飯,就說飽了。」她胃口很小,他挖空心思做出再好吃的菜,她也吃不多,體質如何好得起來?他又強調:「往後不准再上屋頂。」

  她橫他一眼。「我是師父還是你是師父?」居然對她用這種命令的口氣?

  「你是包子,不是師父。」

  「你懂什麼?為師上屋頂是在打坐,吐納山裡精華之氣,我在練一門高深內功,說不定哪天練好了,內傷也就痊癒了。」她一本正經。

  「我看你明明就在睡覺。」他修屋子時,走出來就見她趴在屋頂上,他以為她暈倒,急忙上屋頂,哪知她是睡著了,他還拿件毯子給她蓋,她卻在這兒睜眼說瞎話,她當毯子是自個兒從屋中飛上去的嗎?「你又在讀那張紙了?」

  「嗯,真奇怪,每個字我都看得懂,合起來看,卻沒辦法瞭解它的意思。」羊皮紙是爹的遺物,爹說上頭記載了一套武功,她猜是爹自身的武學,想讀通了教給他,偏偏怎樣就是讀不懂。

  「不懂就算了,還是放棄吧。」他將燒得爛熟的兔肉起鍋。「好了,可以吃……」

  「等等,你背後是怎麼回事?」

  他一愣。「我背後?」

  「這裡,」她按住他右肩後方。「衣服劃破了,還有血,怎麼受了傷?」

  「剛才去打獵,被樹枝勾到了。」他不以為意。「趁熱來吃……」

  「等等,你把衣服脫了,我幫你上藥。」

  他一僵。「不必了。等等我自己處理。」

  「傷口在背後,你怎麼上藥?快脫衣。」她收起嘻笑語氣,難得展現師父的威嚴。

  他還想拒絕,她忽然拉開他腰帶,他慌忙揪住腰帶,只得褪下右半衣衫,俊臉已漫上薄熱。「你……你別……」

  「我怎麼?叫你脫你就脫,別囉唆。」

  他很無奈。也許她真以師父自居,把他當徒弟,每回他傷在自己無法處理的地方,她就要他脫衣,從不避諱什麼,可是……

  「還好,傷口不深。」她仔細瞧他傷口,先擦淨血跡,取來藥箱,蘸了藥就往他傷口抹,細細涼涼的指尖撫上他皮膚,害他瞬間繃得像拉滿的弓。

  他強迫自己放鬆,裝作若無其事,垂眼盯著自己腳尖,他能嗅到她身上混有藥草香的淡淡氣味。她的氣味就像她的人,柔弱而難以捉摸,他已習慣她的香味,覺得心安,但近來不知為何,嗅著總有點心浮氣躁……

  她突然咳嗽一聲,嚇得他一震,心虛地趕快望向別處。

  她細聲道:「你的臉真紅啊。」

  他一窒,有點羞惱。「你明知道我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脫衣,偏要強迫我,怎能怪我……我……」

  「脫個衣服又不是叫你脫皮,你幹麼扭扭捏捏的?」

  「你不是教我「男女有別」?你雖然穿男裝,又不是真的男人,我當然要守規矩。」

  「你真死腦筋,規矩是該牢記沒錯,所謂男女有別,「別」在心裡,狀況如果不允許,就要變通。你自己無法搽藥,我當然得幫忙,難道讓傷口放著爛嗎?」她輕笑。「何況我看你也不是惦記什麼男女有別,你根本是害臊。」

  而她明明知道,還故意逼他脫衣,天底下有這種師父嗎?他的臉更熱,岔開話題。「我幫你熬了藥,飯後記得喝。」

  「嗯。」

  「你聽見了嗎?」她敷衍的回應教他皺眉。他偶然受傷,或染上風寒,她必定悉心照料他,自己滋補養身的湯藥卻愛喝不喝,明明身子骨不比他健壯,為何對自己這麼輕率?他猜是因為她看過的大夫都說她命不久長,活不到三十,她索性放棄了。

  當初她死纏活纏把他帶回來,自己卻輕易放棄性命?他絕不允許。

  她乾脆不說話了,他又道:「聽見了沒?」

  「聽見了啦。」她又恢復一貫懶洋洋的語氣。

  搽完藥,他迅速穿回衣衫,兩人坐下來吃飯。

  「明天你要進城吧?我寫了封信,幫我帶去給城東的吳鐵匠。」

  「你最近老是給鐵匠寫信,要做什麼?」約莫兩個月前開始,她就和吳鐵匠魚雁往返,兩人似乎在商量什麼,但她隻字不對他提。

  「為師的事,小孩子不許多問。」她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他暗翻白眼。她很少進城,有什麼事都派他去做,不論她與鐵匠搞什麼玄虛,最後還不是瞞不過他?就愛擺師父派頭。

  她吃了兩口飯,又問:「十天之後就是成年了,你做準備了嗎?」

  「就我們兩人,有什麼好準備?」十六歲算成年,他不知道自己生日,她自作主張,將撿到他那天當他的生日,說那日要好好慶祝一番。

  「這次的生日跟以往意義不同,過了這天,你就不再是孩子了。」她想了想。「我想來開個鋪子賣包子,或者開個小飯館,你看如何?」

  「怎麼突然想開舖子?」

  「以往只有我一個,現在多了你,你總不能一輩子住山裡當個獵戶……」

  「那也沒什麼不好。」

  她搖頭。「開了鋪子就可以攢錢,在城中買間屋子,將來才能娶媳婦。」

  他瞠目。「娶媳婦?我不要娶媳婦。」

  「你現在年紀還小,自然不想,等你長大,就會有喜歡的姑娘,會想與她成親。」他越長大越像亡父,眉目俊俏英朗,每回帶他進城,總惹來不少少女注視,他就要成年了,上門說媒的肯定會踏平山道。

  「我沒喜歡的姑娘。」

  「將來會有的。」

  瞧她說得篤定,他想了想。「喜歡一個人,是怎麼樣的?」

  她被問住,怎樣算是喜歡?她自己也沒喜歡過什麼人啊。

  她側眸瞧他靜靜吃飯,他個性老實,被她捉弄,往往不知如何反應,只能面露無奈,由著她胡說八道。她喜歡這樣的他……如弟弟一般喜歡,喜歡到擔心自己走了之後,他一個人要怎麼辦?忍不住便為他規劃將來。

  再如何調養,她的身子都無起色,她早已看破,唯獨放下不他。連自己都不在意了,為什麼還惦記著他?這算是喜歡吧?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將來遇到,你便會知道了。」

  她又吃了一口菜,便擱下碗筷,卻被他攔住。

  「你只吃了三口飯。」

  他居然在算她吃了多少?「為師吃飽了。」她食慾不好,每餐通常吃個小半碗就沒胃口了。

  他聽而不聞,往她碗裡挾菜,而後靜靜瞧著她,她再講一百遍「為師如何如何」,都比不上他這眼神的威嚴,讓人抗拒不得。

  她無奈,只得重拾筷子,他又道:「吃完之後,別忘了喝你的藥。」

  她咕咕噥噥地埋怨,把碗拿遠一些,以免他又挾菜來。

  他始終板著臉,因為一放鬆,怕她又要耍賴了。看她一口一口吃下他做的飯菜,他黝黑的眼神滲入自己都沒發現的柔情,默默地繼續動筷。

  什麼是喜歡?他不知,但他知道,什麼是不喜歡。

  隔天一早,荊木禮處理了些雜事,便下山進城,先買了些米糧,才帶著砍壞的柴刀來到鐵匠鋪。鐵匠的女兒小彩出來迎接他,青春小臉掛著熱烈的笑。

  「阿禮,你稍等,我爹很快就會把你的柴刀修好,你要不要喝茶?」

  「不了,謝謝。」

  「要不要吃餅?餅是我一早做的,還熱著呢!」

  「謝謝,我不餓。」除了修理柴刀,還要等鐵匠寫回信,他坐在鋪子角落耐心等待。

  他不開口,小彩只好自己找話說。「阿禮,你很少進城,老是待在山上,不無聊嗎?」

  「我得照顧我哥,不能時常下山。」

  「喔,你大哥體弱,是辛苦你了,不過你總會有空閒吧,多下山來走走嘛,我……我們幾個同年的朋友,常常想念你呢。」

  「我真的沒什麼空閒。」

  「喔。」小彩遲疑了下,鼓起勇氣問:「聽說你拿了玲玲的帕子,是嗎?」

  他一個時辰前才在城北撿了帕子,怎麼消息已經傳到了?「我經過她爹的私塾,她在樓上,帕子掉到樹上,我爬上樹幫她拿下來。」

  「喔,原來是幫她撿。玲玲說你拿了她帕子,我還以為你……收下了。」嘖,那妮子說得神氣活現,活像和他交換了定情物,害她緊張半天,原來是吹牛。「玲玲還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

  「真的?」見他揚眉,小彩慌忙解釋:「我不是懷疑你,而是玲玲她……她喜歡你,她說你也喜歡她,所以每回進城,都去她爹的私塾找她……」

  「我進城只是添購糧食或日常用物,辦一些我哥交代的事,去私塾是因為我哥跟私塾收些舊書。」用來教他唸書識字。

  「所以你不是喜歡她嘛……」小彩芳心竊喜,轉念一想,不對啊。「難道,你來我爹的鋪子,也是……」

  「是我哥吩咐我來的。」見吳鐵匠寫好了信,他起身。「我該走了。」

  起初他不懂,城中少女們為何在比較誰今天跟他說話、誰得到他的注意,經過師父解釋,他才明白,她們是喜歡他,為他爭風吃醋。

  但他不喜歡她們,並非討厭,只是他不會為了沒和誰說話而耿耿於懷。師父又說,他年紀尚小,所以不解風情,等他長大就會懂。可就算他懂,他還是難以想像,將來他可能喜歡其中的誰,喜歡到想要娶來共度一生。何況,他若得照顧另一個人,她又該怎麼辦?

  同住兩年,她越來越懶,每日從睜眼就賴著他張整個生活所需,她又是一副病弱嬌軀,光是離開她一天,他都放心不下。

  「久等了。」吳鐵匠將信和修好的柴刀一併交給他。

  「多謝。」信封很薄,裡頭大概只有一張紙。「大叔,你若有事要告訴我哥哥,其實可以讓我轉達,不需寫信,太麻煩了。」

  「寫信是你……哥哥的要求。」

  「喔?」刻意將訊息隱藏,是不想讓跑腿的他知道嗎?他不動聲色。「我有點好奇,你和我哥寫信,是在商量什麼嗎?」

  「這……他吩咐過我,絕對不能告訴你信裡寫什麼。」

  「嗯,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他氣悶,有點疑惑,為何刻意瞞他?她在盤算什麼?「那我告辭……」

  「等等!」吳鐵匠喚他。「你有沒有想過在城裡買間屋子?」

  「不,我沒想過。」昨天她才提過這事,怎麼吳鐵匠也提起?難道她和鐵匠商量的是買屋子?

  「唉,你都這年紀了,再和你哥哥同住,實在不妥。」這孩子性格沉穩,待人有禮,顯然他的「哥哥」將他教養得極好,但一提到他無血緣的兄長,那眼神立即變得專注,有點……太專注了。

  「為何不妥?」

  見女兒離開舖子,吳鐵匠才壓低聲音道:「旁人不知也就罷了,你們自己清楚,她是女子……」

  「你怎知她是……」他及時咬住話,心底震驚。

  「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你們雖然住在一起,也是清清白白,我們這裡男女之防不嚴,但旁人若知道了,說長道短的總是不好。」

  「既然沒旁人知道,就不會有人說閒話。」來過這鋪子幾次,他沒特別留意過吳鐵匠,只覺他對他「哥哥」交代的事都很熱切幫忙,應該是個好人,還是個鰥夫,聽小彩說,她爹想要續絃……

  「我是說萬一,你總得想到萬一啊。」

  「我想,我「大哥」一定有想到,要是她覺得不妥,自然會另作安排。」

  「唉,我是好意提醒,你別誤會……」

  「我明白,我沒誤會。」他客氣地告辭,離去的腳步疾如風,暗藏不快。

  吳鐵匠向他說這些,彷彿認為他該為此負責,但當初是她強行帶他回來,他哪有選擇餘地?他這外人倒是瞎熱心,自己心思不正,卻對他說這些,莫非是想刺探他和她之間有沒有……有沒有……

  這人對她有意思吧?卻又懷著齷齪的想法,他暗暗惱怒,真心珍惜她的話,不該有這些胡亂猜測,他不由得對鐵匠有絲厭惡。

  他當然護著她,因為她是他的……家人啊,當然為她抱不平,否則胸口一股氣悶,還能是為了什麼?

  他拐去城東小廟一趟,才回山上。日光已西斜,她不在,他把木盒和信擱在桌上,就去做飯。

  片刻後,他將一道菜起鍋,天色更暗了,他點起蠟燭,挪開信封時,沒想到信封沒有封好,信紙掉出來,微微翻開,他看見紙上的字,只寫了兩行……

  「謹遵姑娘吩咐,打造完成。」第一行很簡單,第二行寫著:「那日與姑娘長談獲益良多,深深敬佩姑娘的才智,萬望姑娘常來舍下走動。」

  她幾時和鐵匠長談過了?回想起來,最近她常常不在,難道就是去找鐵匠?

  鐵匠字跡不美,但頗工整,看得出下筆之人的慎重,還有含蓄的感情,這男人真的喜歡她吧?

  她呢?都願意坦白女兒身,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當然與眾不同……一直以為唯有他知道她是女子的秘密,他很是鬱悶,像是有什麼被偷走了。

  他擱下信紙,不料一陣風自窗口吹入,將信紙吹向蠟燭,瞬間著火。

  他連忙搶下信紙,但紙已燒掉一大半,他傻了。這下怎麼辦?

  信紙燒了,信封卻無事,她一定會認為是他拆信偷看,還惡劣燒信,可明明是紙摔出來,他不小心瞄到,不能算偷看啊!要不,內容他還記得,不如照著重寫份,說不定能瞞過她?反正只是一封信,誰寫的還不都一樣。

  於是他趕快磨墨,重寫一份,再把重寫的信裝回去。

  他繼續做飯,可心神不寧。片刻後,腳步聲踏進屋裡,他的心頓時吊高。

  「這兩天真冷,看來早晚又要下雪了。」粱覓進屋來,懷抱一隻長木盒。

  「你去哪兒了?」他低頭煮湯,內心忐忑。

  「進城。今天是你生日,我買了只燒鴨加菜,又去了鐵匠那邊一趟。」

  他僵了僵。「我今天也進城,也去鐵匠鋪,你有事要辦,怎不托給我?」她是特地去會鐵匠嗎?

  「這事我得親自去辦。聽吳大叔說,他寫了回信給我,信在哪?」

  「在……桌上。」

  聽見背後的她拿起信封,他怦怦心跳,屋內一時寂靜,只有她不時輕咳。

  梁覓拿著信紙,眨眨眼,又眨眨眼,不是眼花看錯,信上字跡雖熟悉,但絕不是鐵匠的。

  她向一旁的他望去,他低頭煮湯,背影說足了心虛。

  他偷看她的信嗎?信上沒什麼要緊事,偷看完放回原位也就罷了,何必另寫一封?

  「怪了,這信怎麼跟平日不大一樣?」她故作驚奇。

  「怎麼不一樣?」他的心大跳特跳。

  「吳大叔的字,怎麼歪歪扭扭的,變得這麼醜?」

  「可能他每天打鐵,手酸了,所以字寫不好。」他的字是醜,他又不是書生,平日不碰紙筆,沒錯字就不錯了。

  「還真巧,字醜得像你一樣。」

  聞言,他俊臉發燙,見她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顯然已看穿他的把戲,他只好招認。「他沒把信封好,信掉出來,被燭火燒了,我就照著重寫一份給你,心想你也許看不出來。」強調道:「是信掉出來,真的不是我偷看。」

  「你的每件事,我向來一清二楚,哪會認不出你的字跡?」瞧他窘得滿面通紅,真是……可愛啊!她伸手捧住他兩頰,呼,熱騰騰,暖手再好不過了。「為師替你想好將來的稱號了,就叫做「紅面大俠」,你瞧你一做壞事就心虛,心虛就臉紅,天生不能做壞事,將來要是救了人,冰天雪地的,你還可以用臉幫人取暖……」

  「別動手動腳。」他扭頭避開她的魔爪,惱羞成怒。

  「嘖,你越長大,越不可愛。」小時候比較逆來順受,掐他的臉也不敢反抗,現在越來越小氣。「信燒了也不打緊,何必怕我知道?」

  因為平日與她無話不談,今天心裡卻梗了個吳鐵匠啊。看她似乎不在意,他問:「他怎麼知道你是女子?」

  「他當然知道,他認識我娘,從小看我長大,知道我是女人。」

  「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這事?」

  「因為我和他不算有什麼交情,他是看在我娘分上,把我當成自己女兒,不過,我不想承這份人情,要不是有要緊事,不太上他那裡。」鐵匠曾暗戀過她母親,但人既過世,情也該散了,她不想有太多牽扯。「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我不是孩子了,不該繼續跟你住。」

  「他也這麼跟我說,勸我送走你,說我繼續跟你住,對名聲不好,將來難以找親事。」她無所謂地笑笑。「我沒理他,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嫁人。」

  「為什麼?」

  「我懶。」她斜他一眼。「為師被人伺候慣了,不想去伺候別人。」

  「認真點。」又在胡說八道了,他不悅。

  「我很認真啊……」他又露出那種教人難以抗拒弱威嚴眼神,她歎口氣。

  「我這副病體不能負擔家計,也難以生育,娶我只是供在家裡消耗米糧罷了,說不定辦完喜事沒多久,就得辦喪事,多不划算啊?」她又來了,性命都能拿來開玩笑。

  「別亂說,你會長命百歲。」最不喜歡她隨意把生死掛在口邊,輕率得讓他惱怒,不願想像她會死……他不願想像。

  她搖搖頭,美目一溜,忽然笑了。「別談這個了,來來,我有禮物給你。」她捧來長木盒。「你猜,這裡頭是什麼?」

  「鋤頭,讓我墾地用的。」以她的懶人性子,送他禮物,必定是為了他操持勞務更方便,好孝敬她這個師父。

  「不對,再猜。」

  「弓箭,讓我打獵用的。」

  「不對,」她給暗示。「除了種菜打獵,「為師」還教過你什麼?」

  「……菜刀?」她教他做飯燒菜,常嘮叨家裡就一把菜刀,不夠兩人用。

  「都不對。唉,有這麼難猜嗎?」她打開盒蓋。

  他愣住,盒內是刀沒錯,但不是菜刀,是兵刀,是一把精光燦爛、刀口鋒銳的長刀。

  他提起刀,入手極是沉重,跟他平日練武用的木刀大不相同。

  「這刀是爹留下的。刀柄有點損壞,我跟吳大叔研究好久,他沒打造過兵器,花了點時間才修好,還因此對兵器產生興趣了。」才會在信上要她多去鋪子走動,想再跟她討論。「我想,是時候把它給你了,大俠怎能沒有稱手的兵器呢?」

  「謝謝。」他心下感動,這不只是父親的遺物,也是她的心意。

  「我也有禮物送你。」

  「送我?」她驚詫。「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不是生日也可以送禮。」他把藏在床底的布包拿給她。

  第一次有人送禮給她,她好興奮,咻咻咻拆開布包,是個毛茸茸的中空圓筒,兔毛做的,不大,但觸手柔軟,放在眼前,可以看到另一端。

  她茫然。「這是什麼?」

  他微笑,將她雙手拉過來,從圓筒兩側伸入,兩手在圓筒中變握,被柔細的兔毛簇擁著,原本幾乎凍僵的手立刻生出暖意。

  「啊!是暖手的!」她驚喜地嚷。「是你做的?」不曾見過有人賣這種東西,當然是他做的,也只有他才做得出來。他知道她雙手經常冰涼,因此做了這麼窩心的禮物,用料雖簡單,用心卻深,這份禮雖輕,但情意重。

  情意啊……

  她望向他,爐火烘暖了他俊臉。他向來少話,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只點了點頭,靦腆微笑,但映著火光的深邃墨眸,似有千言萬語。

  她心怦地一跳,當然有情……與他相處兩年,有家人之情,也有師徒之情,娘親辭世後,她孤身一人,幾乎忘了和另一人相互關心是這麼好,可是,對著娘時,心跳不會這麼快,越跳越快、越熱……是因為太感動了嗎?

  「謝謝。」她學他,簡短兩字滿載氾濫的心緒與感情。她把手筒舉到臉邊蹭了又蹭,戀戀不捨地擱下它。「好,我也來幫忙做晚飯,這燒鴨是去你最喜歡的鋪子買的,趁熱……」

  「我要改吃素了。」

  她傻眼。「為什麼?你今早不是還在吃雞肉嗎?」

  「我想改吃素。」

  「那這只燒鴨……」

  「你吃。」

  「這麼大一隻,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這是特地為他買的,他不吃,她失望。「不能明天才開始吃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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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1:2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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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遲疑了下,聞到香噴噴的燒鴨是有點饞,但他下定決心,搖頭。

  「好端端的怎麼想改吃素?」

  「這樣打來的獵物就可以全拿去賣,多賺點錢。」他瞧她一眼,低聲道:「不過,你不必跟著我吃素,你身體不好,需要肉食滋補。」

  她微張著唇,搖搖頭。「好吧,你高興就好。」她挽起衣袖,走到爐邊。

  他跟過去幫忙。送她禮物是一時起念,她從不抱怨自己的體弱多病,是比武過招時,兩人肢體接觸,他才發現她雙手冰涼,冷得教他心驚。初見時,她個子比他高,又有武功,當時覺得她好強悍,如今卻覺她柔弱,忘不了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像是花,一朵惹人憐惜的花,很需要他照顧……

  目光鎖住她側面,便移不開了,他近來常不知不覺就盯著她看,看得出神,這樣沒有原因、忘我的凝視……會是喜歡嗎?

  他忽見她素手在自己面前連晃幾下。

  「你在看什麼?」瞧他失魂落魄的。

  他一震,俊臉發熱。「沒什麼。」

  她納悶,但也沒多問,轉身尋菜刀。

  她忙著與燒鴨搏鬥,他洗菜,沒多久,目光又回到她身上,悄悄的、久久的,流連不去。

  目光停駐於她,轉眼就是七年,不曾稍移。

  梁覓堅持要開飯鋪,荊木禮也就由著她。她二十二歲那年,他們存夠了錢,如願在城中開了小飯館,賣她發想的素菜,飯館開在他名下,但她擅長經營、管理錢財,主要事務都由她打點,又過三年,她在城中買下了一間宅子。

  他本以為她會搬進城裡住,沒想到她還是住在山上木屋,怎麼勸也不聽。他有時和人上山打獵,最擔心的就是他不在時,獨居的她無人照顧,她的宿疾一發作便可能暈厥,若是無人發現,說不定送了小命,如今果然發生了。

  「包子?包子?」

  她秀美的面容蒼白如雪,腮邊沾著泥土,長睫緊閉,怎麼喚都不醒。又病倒了嗎?他探她額頭,體膚偏涼,沒發熱。

  「包子?」他輕搖她。「包子?包……」

  「別再「包子」了……」懷中人幽幽開口。

  他愣住,就見她眼一睜,眼眸清亮有神,瞅著他笑。

  「喲,乖徒兒,你回來啦?」

  「你不是暈過去了?」瞧她精神奕奕,哪有重病暈厥的萎靡模樣?

  「我沒事,我只是忽然想聞聞泥土的味道。」

  好端端聞什麼泥土?瞧她眼神狡猾,分明有詐,他眉頭皺起。「既然醒著,為什麼我叫你都不睜眼?」

  「我是想,當你十年師父,沒聽你喊過一聲師父,我不甘願啊,心想你要是以為我昏過去了,也許一時情急,就會喊我師父……」唉,結果還是包子。

  他瞪她,突然鬆手,她摔回地上,「唉喲」一聲。

  「你、你做什麼?怎能這樣摔師父,唉喲,好痛,痛痛痛……」

  鬆手之前,他已先確認地上沒有石塊之類的硬物,土地柔軟,她離地才半尺,不可能摔疼,但冷眸還是忍不住向她瞥去,瞧她嘴裡呼痛,臉上笑吟吟,他悻悻然收回視線,逕自進屋。

  屋內一切如舊,爐上正在煎藥,滿屋藥氣,他往木櫥瞥去。上山打獵前,他準備了幾日份的藥,叮嚀她按時服用,一數,是少了五包,再瞧她氣色,雖不好,也沒壞到哪兒,他繃緊的心再放鬆一點,但還是繃著臉。

  「昨晚他們送受傷的獵戶回來,我擔心極了,生怕你也受了傷,結果你回來居然這麼摔師父,沒良心。」她嘀嘀咕咕,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嗯,沒被熊咬掉哪只手腳,這才放心了。「你先回來,不要緊嗎?」

  「傷者失血過多,怕有個萬一,才趕緊把他送回城裡。今早我們找到熊的巢穴,兩隻都殺了,他們要運熊屍下山,我想沒我的事了,就早點回來。」

  「你是擔心為師一個人在嗎?」

  「你確實讓我很不放心。」瞥到桌上的羊皮紙,他詫異。「你又在讀這張紙了?」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拿出來讀一讀,說不定哪天給我讀通了。」看他臉色還是冷冷的,她柔聲問:「你還在生氣?」

  「為什麼你不肯住城裡?要是住在城裡,左鄰右舍也好有個照應。」倘若今日她是真的病昏了,他又沒回來,她一個人躺在田里吹風,說不定還下雨……他想得心寒,不敢再想。

  「我可以照顧自己……」

  「之前病了兩個月,下不了床的是誰?」

  她啞口無言。「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城裡實在住不慣。何況那宅子是將來要讓你娶妻用的,我們兄弟遲早要分家,我不能永遠賴著你。」

  「你又不是我兄弟。」

  「好吧,至少是師徒,從來只有師父養徒弟,哪有弟子養師父……」

  「你不是我師父。」

  「沒良心,為師沒藏私,把一身武功都傳給你,你還不認我……」她裝出一臉大受打擊。「那你究竟當我是什麼?別說當我是包子,我立時就把你逐出師門。」

  他微笑。「你是我的親人。」

  「嗯。」他們親如真正手足,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聽著也算滿意,但……總覺得有點不是。這些年,認真當他師父,也將自己當成他的長輩,開飯館、購置宅子,都是為他打算,爹托她照顧他,照顧到他娶妻生子,也算個段落吧?

  「對了,李大嬸又來給你說媒了。」

  「她還來?我以為城裡未婚的女子都讓我拒絕了。」他皺眉。

  「她有個妹子,住在三十里外的小城,這兩天來我們這兒陪姐姐,據說也是位媒婆,撮合過不少良緣,她把她那邊待嫁的姑娘家列了張單子,說要約你見面,讓你挑媳婦。」

  「你不會答應了吧?」

  「當然是答應了。你今年二十三,不能再拖了。」

  「你二十六了,更不能拖。」

  她點頭。「說得也是,為師順便也討個媳婦好了。」

  他聞言瞠目,她能娶嗎?原本想激她認真考慮自己的將來,也許他就有機會坦白心意,不料她回答得這麼皮,他頓時詞窮。

  他不高興又無言以對的模樣,還真是……呆,她噗哧笑了。

  「為師是跟你說笑啊,你只需要笑一笑,眼睛瞪得這麼大做什麼?」他什麼都好,就是實心眼,本來可以輕鬆談的事,都被他攪得嚴肅兮兮。

  「我不是在說笑。」他有點惱怒。他拒絕了所有上門的親事,總不是無緣無故,她……一點也沒察覺他心意嗎?

  「那好,我也很認真,這回你可要好好挑個姑娘。你越來越老,不要老到當爺爺的年紀,才生兒子,年老育兒可就麻煩了。」

  「你老了才麻煩。」女人不比男子,青春如燭,越燃越短越黯淡,她究竟有沒有自覺?

  這話好毒啊!她瞪他。「你放心,為師就是老了,也不會賴著你養。」

  但他情願被她賴著,賴他到老,賴他一生一世……

  悄悄戀著她,卻說不出口,對她的感情早已變質,說是親人,她是當成親近之人吧?他心中所想的,卻是親愛之人,最親也是最愛……但他說不出口,每每對上她那雙機靈又純淨的黑眸,所有情衷都梗在胸口。她眼中沒有相同的情動,他對她的思戀,只是獨自品嚐的苦楚。

  「那就這麼說定了,後天下午,我和兩位大嬸約在飯館見,你隨我前去。」

  他沒回答,應該表示同意吧?梁覓暗忖。

  什麼為母報仇,她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娘親若地下有知,也許會拎著她耳朵扭個幾百下吧,可她沒辦法啊,當初逼他拜師,被他狠咬,她嚇到了,他被逼急了就會發狠,但不發狠的時候也算乖巧聽話,她實在欺負不下手,反而更想疼他,畢竟他實在是個貼心的孩子啊。

  疼他到把飯館記在他名下,疼他到積極為他尋覓良緣,怕她走了之後,他一個人孤單……她不怕死,卻怕他孤單,是不是有點傻?簡直把他疼入了心,疼得好像有點超過當初爹的交代了。

  不不,還是少疼點吧,太惦記他,恐怕將來她離世後,依然放下不他,成了留戀不去的魂魄……

  留戀嗎?她苦笑。自命灑脫、拿得起放得下的她,居然也嘗到這種牽腸掛肚的滋味了。

  兩日後下午,梁覓帶著荊木禮,如約來到自家飯館。

  已過午飯時間,店內沒什麼客人,劉掌櫃和獨生女玉兒過來招呼。小彩獨自坐在角落一桌,瞧見他們,點個頭致意。李大嬸姐妹已經到了。

  「粱大哥,聽李大嬸說,她是來作媒的?」玉兒忐忑不安。

  打從進常香館工作那天起,她就偷偷愛上了粱覓,畢竟哪個女人不喜歡他呢?

  他眉目纖細,五官極美,一般男人跟他相比,都太粗糙。他贏弱多病,卻沒因此養成陰沉的個性,時時笑臉迎人,笑靨如春風,吹亂滿城女子的芳心。

  但他體虛,名下又無財產,這樣的美男子,欣賞可以,要當作托付終身的夫婿,眾女還是會務實地選擇荊木禮。

  這樣最好,沒人和她爭梁大哥,她才不在意他多病的身子骨,她願意照顧他,可是過往從沒聽說他想娶妻,怎麼今天突然約了兩位媒婆見面?

  梁覓笑道:「是啊,是來給我弟弟談親事。」

  「是給荊大哥談的?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我還不想娶妻。如何,你也到適婚年紀了,要不要李大嬸幫你介紹個好男子?」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玉兒臉紅,藏不住愛慕。

  荊木禮冷眼旁觀。誰都聽得出玉兒話中的絲絲情意,唯有被愛慕的她渾然不覺,還很造孽地笑得讓人家更神魂顛倒。

  「是嗎?看來劉掌櫃沒幾年就能抱孫了。」梁覓笑道:「玉兒,那就麻煩你送些點心茶水過來。」

  兩人走入店堂,兩位媒婆已坐在靠窗桌旁,梁覓拱手為禮。

  「李大嬸,又來麻煩您了,這位大姐就是您的妹子嗎?」說著,她瞧向李大嬸身邊的中年女子。

  「是啊,她也嫁了個姓李的,你就喊她李二嬸吧。」李大嬸笑道。

  梁覓笑道:「那就萬事拜託了,李二嬸。」

  一臉精明相的李二嬸突然愣住,眼神發直地盯住她,李大嬸拉拉她,她才回神。「梁公子……太客氣了。」暗黃的臉皮泛起一點紅暈。

  荊木禮默默喝茶。若把她這「男人」引起的女子臉紅收集起來,都夠鋪成天邊的晚霞了。

  玉兒送上點心茶水,梁覓道:「這糕點是我們店內有名的小點心「口糕」,將白米磨粉,混入荸薺和核桃,做成銅錢大小,味道清香,熱著吃和冷著吃各有不同風味,請用。」盡主人之誼介紹完,自己便迫不及待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有點失禮也顧不得了,她餓了,這又是她最愛吃的點心嘛。

  荊木禮替各人倒了茶,沉默不語。

  李二嬸瞧著他,道:「這位就是要娶妻的荊公子吧?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看來應該成天被姑娘追著跑才是,怎麼還需要作媒?」

  梁覓笑道:「他太挑,挑來挑去都沒中意的姑娘。」

  「荊公子生得英俊,是有資格挑的,配得上荊公子這等人才的姑娘還真不多。我們那兒有個茶莊,當家的姓秦,他的三女兒幫著打理茶莊,聰明能幹,荊公子開這飯館,若是娶了她,可是賢內助一位啊!」

  「那正好,我們這裡缺個管帳的老闆娘,有她當我弟媳,我就不必天天來對帳……」梁覓被糕點嗆到,連連咳嗽。「阿禮,你說如何?」

  荊木禮輕輕拍撫她的背,搖頭。

  「還有位阮姑娘,是書香世家之後,貌美如仙女,性格溫婉,跟荊公子是郎才女貌,一雙壁人啊!」

  荊木禮還是搖頭。涼風入窗,他悄悄移動,為她擋去大半涼意。

  「啊!要不然就是紀姑娘,雖然家境不太好,但刻苦耐勞,聰明又勤奮,荊公子見了她一定喜歡……」

  見她一口氣把茶喝乾,他替她重新斟滿,仍是搖頭。

  梁覓埋頭吃糕點,吃得不亦樂乎,自己不是今天的主角,樂得置身事外。

  但李二嬸從口沫橫飛說到口乾舌燥,全被荊木禮用搖頭打發,不得不轉向梁覓求助。

  「梁公子,令弟是不是無意婚娶?」從頭到尾沒講過半個字,敷衍的態度太明顯了。

  「他……」梁覓掩口,秀氣地打個小嗝,吃太飽了,趕緊喝口茶。

  荊木禮道:「你別再吃了,否則晚飯又要吃不下。」

  「晚飯還那麼久,到時我又餓了,不會吃不下。」

  「這是你說的,到時要是不吃,我就餵你。」她每回耍賴不吃飯,他就威脅要餵她,他體型力氣都勝她,要是給他抓住了,可能會被他硬喂幾碗飯,她這才會乖乖吃飯。

  聞言李二嬸倒抽口氣,李大嬸暗暗搖頭。

  就知道這兩人曖昧不清!真這麼難分難捨,兩人就去雙宿雙飛吧,何必還來談親事?要說是為了掩人耳目,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情罵俏,連餵飯都說出來了,還掩個鬼呀!

  粱覓橫了荊木禮一眼,才道:「男大當婚,他當然是要娶的。」

  「兩座城的姑娘給他挑,他都不中意,這……我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要不,梁公子若想娶妻,也可參考這些姑娘。」

  荊木禮肩頭一抽。藉故在一旁徘徊的玉兒更是大急。

  「粱公子較年長,又是有名的美男子,許多姑娘也很愛慕你呢。」李二嬸閱人無數,一看就知眼前兩人不對勁,這位粱公子貌美如花,也難怪荊公子……把持不住,兩人年紀還輕,還有救,要是荊木禮不肯放人,就從梁覓這邊下手,這叫做釜底抽薪,一個男人可搞不了斷袖之情。

  梁覓微笑。「我沒有娶妻的打算,我這副病骨,自己折騰就好,不想拉個姑娘陪我受罪。別談我了,要娶妻的是我弟弟。」

  「好吧,要不請荊公子開條件,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們再去物色。」不抱希望的老眼瞧向荊木禮。

  還沒完嗎?荊木禮暗歎,看身邊的她喝著茶,白玉小手端著茶杯,姿態閒適而優雅,他看出了神,脫口道:「我喜歡膚色白一點的。」

  「喔……」兩雙老眼同時瞧向白皙的梁覓。「相貌呢?」

  「相貌無所謂。」她是很美,但令他眷戀的並非她的容顏。

  「個性呢?」

  「個性無所謂。」真要以個性來挑,更不會選她,她雖聰穎,但胡鬧又孩子氣,她再假裝昏倒幾回,他沒病也給她嚇出病來。

  梁覓啜著茶水,本來想聽他會鍾情什麼樣的女子,豈料他左一句無所謂,右一句無所謂,現在談的可是他的終身大事,他會不會太無所謂了?

  「荊公子唯一的條件是要膚色白,大部分的姑娘都符合啊……」牽只白羊來也符合啊!

  荊木禮沉聲道:「的確,若只是這樣的條件,多數姑娘都符合。」

  「公子的意思是……」

  「若只是為了成家,凡是品行良好、身家清白的姑娘,都可以娶,也都不可以娶;我不想為成家而成家,我想要的那人,不需符合任何條件,我就是想要她。」

  「啊,聽荊公子的口氣,莫非早就有喜歡的對象了?」

  「確實是有。」他含笑,眼神極溫柔,望向身邊的她。

  梁覓心一動,是誰?好啊,他瞞得可真緊,她完全看不出來,還以為他都沒喜歡的姑娘,替他著急,原來他心中早有定見。

  究竟是誰?是在飯館幫忙的玉兒?是隔壁賣酒的美艷姑娘?或是……

  她咬了一口糕點,沉思著,沒注意唇邊沾了糕餅屑。

  他伸手拈去那片殘屑,粗糙的手指觸及她滑膩下巴,令她警覺,瞪他一眼。

  他將那片殘屑給她看,她瞇眸一瞧,癟癟嘴,又瞪他一眼。

  李大嬸和李二嬸的眼珠爆突,差點就要掉進茶杯裡。

  「公子說得是、說得是……」眼前所見太驚人,李二嬸已經語無倫次。糕餅屑只是借口吧!明明是想藉故碰觸,碰到那張俊美無瑕的小臉之後,就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還眉來眼去的,這兩個男人的姦情鐵證如山!作媒絕對是障眼法!

  李大嬸顫聲道:「公子的條件,我們都記好了,等找到合適對象,就來告知公子……」

  瞧媒婆急急告辭的模樣,今天顯然搞砸了。

  「唉,為師仁至義盡了。是你挑不到中意的姑娘,可不是為師阻你婚事,你自己知道吧?」此時此刻,應該端起師父架子,擺出一臉沉痛,梁覓卻只覺得……很輕鬆,可能因為身邊男人也一臉若無其事吧。

  「是,我知道。」荊木禮漫不經心地應著。「往後,別再替我作媒了。」

  「我也沒臉找了,李大嬸可能以為你有心砸她招牌。」她摸摸下巴。「你看你,開出那麼古怪的條件,把她們兩位都嚇得目瞪口呆了。」

  「……她們目瞪口呆絕不是因為我開的條件。」她難道看不出來?

  「要不然是因為什麼?」

  瞧她一臉認真,他啞然,只能苦笑。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在裝傻,她聰明伶俐,善於察言觀色,偏偏對情事很遲鈍,不懂女人愛慕她,也不懂他的感情。

  她瞧他一眼。「你就一點都不想成親嗎?」

  「你那麼希望我成親嗎?」他反問。

  「年紀到了,當然是該成家、傳香火,將來老死之後,才會有子孫奉祀,不會當個孤魂野鬼啊。」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嫁人?」

  「為師有你就好啦。」

  他心一跳。莫非,她終於開了竅……

  「將來你逢年過節、祭拜祖先的時候,別忘了給為師上香,為師就含笑九泉了。」

  他皺眉,正要斥她胡說,忽見小彩走過來。

  「看李大嬸急急忙忙走掉,我猜短期內還喝不到荊大哥的喜酒了?」小彩在荊木禮對面坐下。

  梁覓笑道:「恐怕是如此,倒是可能先喝你肚中寶寶的滿月酒,有四個月了吧?」

  「五個月。」小彩瞧了荊木禮一眼,歎口氣。「想當初,我也曾迷戀荊大哥,央求我過世的爹上門求親三次,都被拒絕,我只好死心。」

  玉兒笑道:「彩姐姐,你說這種話,不怕你夫婿喝醋嗎?」

  「這事大家都知道,何況我現在心向著他,都要幫他生第三胎了,他才不會喝這種陳年醋。我是看荊大哥到現在還孤家寡人,有點威慨。」本以為他不喜歡自己,只好死心,哪知他跟梁覓的事越鬧越大,剛才還當眾伸手摸他的臉,她遠遠看著,驚得差點動了胎氣!

  荊木禮淡道:「我和我哥哥同住,其實也不算孤家寡人。」

  就是這樣才更教人擔心!小彩瞇眸。「荊大哥,看在我們也認識了幾年,我不客氣地以妹子自居勸你一句,十六歲成年,多數人在二十歲前已經婚嫁,你不能再拖下去了。」她說得很含蓄,他應該聽得懂吧?

  「是啊,我也想早日喝荊大哥的喜酒。」玉兒幫腔,喝喜酒還是其次,重要的是粱覓可以脫離弟弟的魔掌,她和他才有機會啊!

  「這麼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荊木禮仍是淡淡的,吳鐵匠是唯一知道梁覓性別的人,看來他並未告知女兒。

  「該不會是……梁大哥捨不得你吧?」梁覓貌美又體弱,年紀越大越美,她見猶憐,難怪荊木禮會被迷惑。

  「兩次請李大嬸作媒,都是我安排的,我怎會捨不得他?」梁覓搖頭,可是剛才聽他說,這樣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她有一瞬恍惚,竟心生嚮往。是啊,與他一起經營這家小飯館,就這麼一同老去,也不壞……所以她不在意作媒失敗,是因為她眷戀與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嗎?

  「所以是荊大哥自己不願娶妻嗎?」小彩暗暗吃驚,看來荊木禮陷得比她以為的還深,執迷不悟。不行,雖然與他無緣,她還是不忍看他沉淪。「荊大哥,請恕小妹多事,要說些不中聽的話了,你和梁大哥……感情再好,也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啊!」

  「為何不能?」荊木禮敷衍地反問。

  「因為你們是男人,當然應該各自成家!」

  「是這麼說沒錯,但若沒有緣分,沒遇上喜歡的姑娘,也不能強求吧?」梁覓無奈。「我也只能幫他安排作媒,不能拿刀逼他娶啊。」

  小彩冷冷道:「就怕不是沒有緣分,是有心人故意推開緣分。」

  「別再說了,小彩。」荊木禮以眼色阻止她。小彩是好意,但對於不瞭解別人如何誤解他們「兩兄弟」的她而言,這些話徒然教她迷惑。

  玉兒也勸道:「小彩,你別太激動,別忘了你肚子裡的孩子。」

  「我激動是為了誰!梁大哥,你以為荊大哥為何遲遲不娶?都是為了你!」

  「我?」粱覓一愣。

  「就是你!他放不下你啊!」

  她瞧向荊木禮,他僵住,沒有避開她目光,或許,藉著小彩的口,該將事情談開來了……

  她臉色一沉。「你有什麼好放不下我的?難道是因為我身體不好,你擔心成家後,照顧不到我?我會照顧自己,你要娶妻就放心去娶,不必顧慮我。」

  「我不只是擔心你的病。」他失望,她怎麼還是不懂?

  「不然你還擔心什麼……」

  這時,她忽然聽見窗外有怪聲,住了口。

  他也聽見了,轉頭望向窗外,幾乎在同時,外頭傳來一聲驚叫。

  她起身,輕輕一躍,從窗子跳了出去。

  飯館外就是街道,她一落地,往驚叫聲望去,兩丈外,兩個地痞正在糾纏一個推著攤車的美姑娘,一名老漢試圖攔阻。

  「兩位大爺,我們這是小本生意,圖個溫飽罷了,哪有多餘的錢孝敬大爺?請兩位高抬貴手啊!」

  「沒錢嗎?那就拿你這個花朵般的閨女來抵也行。」地痞淫笑,抓向那姑娘,她驚叫地避開。

  「大爺請放過我們吧!」老漢撲過去阻止,卻被地痞一推,摔倒在地,哼哼唉唉的爬不起身。

  「兩位大哥,這位姑娘和老人家都說了沒錢,就別勉強他們吧。」梁覓開口。

  她認得那位姑娘名喚阿芳,卻不認得那老人。

  「唷,瞧瞧是誰,這位不是比女人還美的梁老闆嗎?你要是不准我們兄弟倆碰這姑娘,就拿你來抵吧!」其中一名無賴伸手往梁覓胸口抓來。

  她側身,無賴這一抓落了空,乾脆整個人往她身上撞,她左手探出,隔著衣袖按住對方肩頭,一個發勁,將對方摔個狗吃屎。

  她內力雖淺,可對付不懂武功的普通地痞還是綽綽有餘。

  另一名地痞向她撲來,她斜身閃開,抬腳踢中他膝彎,同時一掌斬在他後頸,對方頓時軟倒。

  這幾下全憑巧勁,不動真力,但她胸口還是微微發痛,她暗惱不已。即使不願面對,可她身子實在太廢,幾年前和徒兒過招還行,幾場大病之後,是越來越糟了。

  見阿芳淚汪汪地坐倒在地,她伸手去扶。

  「你沒受傷吧?」阿芳立刻攀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浮木。這位姑娘看似柔弱,力氣還真不小,握得她手腕有點痛,也有點……重,糗了,她單手竟扶不起她。

  忽見先前倒地的地痞爬起,想要偷襲,阿芳驚呼:「梁公子,小心!」

  梁覓一回頭,偷襲的手已幾乎碰到她胸口,她來不及躲……

  忽地,一件白物斜斜飛到,撞上地痞的手臂,霎時碎片飛濺、茶香四溢、地痞哀號,定神一看,半隻破碎的茶壺掉在地上。

  她回頭望,荊木禮仍坐在窗邊,慢慢品茗,姿態閒適,但桌上茶壺不見了,旁邊的玉兒和小彩目瞪口呆。

  她橫他一眼。還不快過來幫忙,裝什麼瀟灑?

  然後她兩手齊上,總算把阿芳扶起來。

  兩個地痞相互攙扶,迅速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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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謝公子相救!」老頭子撲過來道謝。「阿芳,還不快跟公子道謝?」

  「多謝公子。」阿芳細聲細氣地道,瞧了梁覓一眼,突然兩頰飛紅,低下頭去。

  「別客氣,應該的。」梁覓和顏悅色。「老丈是外地人嗎?我似乎沒見過你。」

  「我姓王,半個月前才搬來這裡,阿芳是我大哥的孫女,我年紀老了,又沒別的親人,就搬來和阿芳母女同住。」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老丈很面生。」奇怪的是,乍看陌生,現在又覺得有點眼熟,不過她不太會認人,老人家都鶴發雞皮,也許她是和誰搞混了吧。

  「公子會武藝嗎?剛才那幾下真是要得!」老頭子學她剛才出手摔人的模樣,興奮地比手畫腳。「我連看都沒來得及看,公子就把這兩人打倒了,厲害,厲害啊!阿芳,你說是不是?」

  「一點家傳武藝罷了,不值一提。」她瞧向阿芳,後者美顏暈紅,見她目光投來,立即垂下眼神。

  「阿芳姑娘受了驚嚇,快些回去休息吧。」連眼神都不敢和她相對了,看來是嚇得不輕。「我也回去飯館裡……」

  「等等,公子!」老人攔住梁覓。「公子年輕英俊,身手了得,飯館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老朽一輩子沒見過這樣俊秀的人才,來這裡之後,老朽久仰公子大名,今天一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了不起!」

  「老丈謬讚了。」她不過幫忙解圍而已,把她誇成這樣,她確點受寵若驚了。

  她隨口問:「既然您才來半個月,是聽誰提起我?」

  「是我孫女阿芳,她年紀也不小了,我想為她主持婚事,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她說是你,我正想找一天登門拜訪公子,沒想到今日遇到,公子還救了我們祖孫,這不正是天賜緣分嗎?老朽想把孫女托付給你。」

  梁覓愣住,一時還會意不過來。「托付?」

  荊木禮走出飯館,遠遠就見梁覓呆若木雞。兩個無賴不是都打倒了嗎?怎麼她反而一臉遇上大麻煩的模樣?

  他走近,就見那老人滿面熱切激賞,大嗓門直嚷著……

  「公子的救命之恩難以報答,就讓老朽的孫女以身相許,嫁給公子吧!」

  梁覓第一次嘗到「男人」被逼婚的滋味。一次見義勇為,三天都不得安寧……

  王老漢天天到飯館等她,為孫女求親。

  「梁公子,不是我自誇,阿芳這孩子個性溫柔、吃苦耐勞,對你又是一片癡心,她還是本城數一數二的標緻姑娘,你們倆絕對是天作之合啊!」

  「謝謝老丈和阿芳姑娘的厚愛,但我沒打算娶妻。」

  「怎麼沒有呢?梁公子這麼俊俏,年紀也差不多了,正是成家的時機……啊,難道你嫌我們窮?」

  「不,不是。」

  「這我想好了,我有一筆養老的積蓄,要拿出來給阿芳作嫁妝……」

  「不,老丈,我不是嫌你們窮,而是……我身子不好,不能給阿芳幸福,不然這樣吧,我弟弟身強體壯,年紀跟阿芳也比較接近,阿芳嫁給他,一定美滿快樂。」她但求脫身,想到誰就拿出來搪塞了。

  一旁的荊木禮皺眉,頓時有禍從天降之感。

  「不不不,阿芳只鍾情於你啊!她對我說,這一生除了你,她誰也不想嫁,就算給你做小,她也願意,否則她寧可留在家中,侍奉她娘親和我這老頭子,這等於糟蹋青春啊,我聽了好心疼……」

  「嫁給我這種病鬼,才真的是糟蹋。」她苦笑。

  「不不不,我瞧公子你深具福相,就算有小病小恙,也會平安無事。唉,我那過世的兄弟家境貧苦,留下這麼個漂亮孫女,要是哪一天我走了,她又被無賴欺負,沒個夫婿保護她,我就是死也不安心啊!」

  「老丈快別這麼說,您會長命百歲……」好想逃,逃不掉啊……

  「梁公子,你也只有一個親人,應該能體會我這種心情吧?我是有點強人所難,但咱們阿芳確實不差,公子娶了她一定不會後悔!」

  老人家說得快聲淚俱下,她也是……真是一千、一萬個後悔啊,那天實在不該出手救人……

  她應該把靠窗坐的荊木禮踢出去,讓他去救,自己則有多遠逃多遠才對!

  又是一個瑟冷的秋天午後,「常香館」裡只坐了幾桌客人。

  一道黃衫人影從常香館後門溜入,先是左右張望,沒瞧見連日來糾纏的老人,便躡手躡腳走上樓梯,走一步眼觀四面,再一步耳聽八方,鬼鬼祟祟地摸上樓頂,正竊喜無人發現,冷不防,一道低沉嗓音在背後響起……

  「梁公子,你是嫌棄我家阿芳嗎?否則為何要躲著老朽?」

  這一聲把梁覓嚇得魂飛魄散,險些滾下樓,她猛然轉身,瞪著背後抿唇忍笑的男人。

  「你這逆徒!你想嚇死為師嗎?」她撫著胸口,被嚇得心怦怦跳啊!

  「我不過說了一句話,你何必這麼害怕?」劑木札聳肩,眼中閃著戲譫,這可報了她假裝昏倒的仇了。

  「誰說我怕?」她逞強。

  「你不怕?那為何說我嚇到你?」

  「你突然出聲,我當然會嚇一跳……」

  「啊,王老伯,你又來找我哥啦?」他忽然對她背後揚聲開口。

  她一個箭步竄入旁邊房間,房中無處可藏,唯一一扇窗正對著街道……跳窗逃走吧!

  她奔到窗邊,背後卻傳來一串耳熟的低笑聲。

  她剛推開窗戶,還維持著逃命的姿勢,半回過頭往後瞧,哪有王老伯蹤影?只有她的不肖弟子朗笑著。好久沒見他笑得這麼開心了,笑意柔化了他嚴肅的面容,更顯得英俊年輕。

  好哇,連整她兩次?她羞惱,恫嚇道:「你竟敢嚇唬師父?為師要將你逐出師門!」

  「隨便,被逐出師門後,我就更沒理由喊你師父了,你自己考慮清楚。」他悠悠道,看她氣惱地拿他沒轍,兩腮染上薄紅,平添幾分嫵媚,他看得失神……一眨眼,卻見她臉色轉灰白,小手揪住胸口,身子搖搖欲墜。

  他大驚,餃上前扶她坐下。她雙唇已失去血色,他火速倒了一杯茶,連一枚藥丸一起遞給她。「快吃下去!」

  她渾身顫抖,服了藥,一口一口把熱茶飲下,瓜子臉才恢復了一點血色,可依舊蒼白。

  見他臉色如見鬼魅,她低聲道:「你別用那種眼神瞧我,好像我死了似的,又不是第一次發病了。」

  「別說那個字。」他好後悔,真不該捉弄她,怎麼忘了她不能太激動?

  「好,我不說,你也收起那種眼神,別胡思亂想,我昨晚沒睡好,有點不舒服,早就猜今天會發作一回,不是因為被你嚇到。」胸口仍刺痛著,她以淺笑掩飾。

  「你在看帳本嗎?拿來給我瞧瞧。」二樓大半是用餐的桌椅座位,隔出這小房間放帳本,平日她都會來這裡看帳。

  他仔細確認她臉色緩和了,又倒杯熟茶給她,才把帳本拿來。

  「這兩天你被那位王老伯纏著,我想核對支出收入還難不倒我,就拿來做了一些。」

  她翻看帳本。「做得不錯啊,你不擅長計算,慢慢來也是做得來的。」她歎口氣,愁眉苦臉。「我特地等到下午才過來,就是想躲他,總算躲過了。他今天沒來嗎?」

  「早上來過,沒等到你就走了。」看她微皺眉,縮著纖肩,他伸手替她按摩。

  她多病痛,他很早就學會一些簡單的推拿,掌心下的雙肩好瘦,他放輕力道,一股淡淡的憐惜油然而生。

  「他還來啊?真不死心。」她一臉苦相。「我這輩子沒怕過什麼,但他真的讓我怕了,他要是再來,我就再也不下山了。」

  「說不定他打聽到你住哪兒,就在山上等你,你還是逃不了。」

  「唉,我這副病體,他到底看上我什麼?你幫我想個辦法,讓他不要再來了……啊,不如,你替我去娶他孫女……」肩上舒適的力道戛然而止,她轉頭,看他冷漠地收回手。

  「你自己惹來的事,自己想辦法。」

  他生氣了?為什麼?她茫然。「你不喜歡阿芳嗎?她挺美的啊。」

  「她美不美,與我無關。」真想用力搖她,逼問她的真心話,她是裝傻吧?所有人都看出他對她的感情,為何唯獨她不懂?

  她如此聰明,怎麼可能不懂?她其實都知道吧?為何要佯裝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麼?

  萬一,她是當真不明白呢?也許是她情竇未開,仍不識情;萬一她懂,但她對他無情,所以不願說破……他心頭一緊,失了逼問的勇氣。

  「我是開玩笑的,你別生氣,你不喜歡阿芳,就別娶吧。」她柔聲道,難得這麼低聲下氣,倒像她是弟子了。「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阿芳會喜歡我?」她托腮苦思。

  「不只是阿芳,玉兒也喜歡你。」

  「玉兒?」她失聲驚呼,差點滑掉手中茶杯。那個常跟著她打轉、她視之如妹的小姑娘?

  他忍耐地看她一眼。「還有很多姑娘,都對你有好感,你以為那天媒婆說有很多姑娘愛慕你,只是客套話嗎?」

  「不是嗎?我是女子,怎會有女人喜歡我……」

  他萬般忍耐地再看她一眼。「你扮成男人,她們都當你是男的。」或許,他是高估她了,她沒他以為的冰雪聰明,甚至還……很鈍、很笨。

  「可是,我是女人啊!」內心始終當自己是女子,即使面對各家姐妹,並未想到自己和她們有何不同,姑娘們對她都很親切,她也以為是理所當然,從沒想過會招惹情愛。

  她呆了許久,歎道:「好吧,就算她們當我是男人,我有什麼值得喜愛?既不富有,還住在偏僻的山中木屋,又病怏怏的……」百思不解啊。

  「你隨和親切,相貌又俊美,是很吸引人的。」

  她微微癟嘴,搖搖頭,顯然不信他的說法。

  那微翹的粉唇似花辦,他手指微顫,幾乎難以克制碰觸的慾望……

  他掩飾地別開視線。「你穿男裝,當然會吸引女子,要不然你換回女裝,就沒事了。」她的男裝已如此俊美誘人,若換回女裝,無法想像是何等絕色?

  「我穿慣男裝了。」她搖頭。「反正……我再扮男人也沒多久了。」

  他一愣,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終相信大夫告訴她的三十大限,但他不信。

  「三十歲並非絕對,那些大夫也許只是想強調你體質虛弱。」

  「好幾位大夫都這麼說,錯不了的。」自己的身子,她最清楚,她體力越來越差,想自欺也沒辦法。

  「大夫又不是閻羅王,哪能確知人的壽算?你一定會長命百歲,還是可以嫁人生子,擁有你的人生……」看她一臉無動於衷,他加重語氣。「你絕不會只活到三十!」

  他這股信心是打哪兒來的?她搖頭失笑。「也許會比三十多個幾年吧,但早晚都會……多幾年又如何?」她走到窗邊,眺望景色,眸光幽遠。

  「我早就死過一回了……那時,我娘拖了一個月,我自己也只剩一口氣,拚命照顧她,她走了之後,我幾乎每天醒來就嘔血,自覺也活不了多久,哪知還是活下來。但是,好像部分的我已經死了,我對活著並沒眷戀,只是死不了罷了。」她瞧他一眼,他目不轉楮地望著她,她淡笑。「我去尋找你,雖然說是爹的遺願,也是給自己找事做,否則我每天早晨睜開眼,總是對著天發愣。或許我早該出家,我是真的這麼想過,只是後來有你需要照顧,才暫時擱下這念頭。沒想到,漸漸捨不得你了。我想……我是有點喜歡你的。」

  不是多深濃的感情,但就是有了眷戀,捨不下、走不開了。她低語:「我不是木頭石塊,終究是有感情的,並非我自己以為的無情……」

  他心跳激狂,她終於開竅了嗎?

  「但這感覺也是很淡,我想,我這冷淡消沉的性子是不會變了,誰要是喜歡了我,只能算他倒霉,這一生,我是注定獨身了……」說得灑脫,但對上他由喜轉錯愕的眼神時,她胸口一梗,微微發疼。

  他之於她,畢竟是特別的,她幾乎了無牽掛,偏偏就是牽掛著他。他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曾以為他是出於報答之心、出於親人之情,如今她遲鈍地意識到,他看她的眼神與眾不同。

  她心跳不穩,胸口愈痛。假如不曾挨那一掌,她會是個健康活潑的姑娘,無憂無愁地成長,遇見了他,她會傾心相愛吧……但現下,她對他的感情,除了淡淡歉疚,也無法回應,因為她心如死灰,連求生意念都缺乏,遑論癡狂的情愛。

  她狠下心,當作沒有察覺他心意,微笑問:「你傻了嗎?怎麼不說話?」

  被她一問,荊木禮才回神。他是傻了,剛聽見她渾然不覺旁人的愛慕,以為她是遲鈍,怎麼也想不到她冷情至此。他不甘啊,但她的無情是因為被他父親打了一掌,父親種的果,由他來受,他能怨誰?

  想問她,她有多喜歡他?既然他能讓她放下出家的念頭,能不能再多一點?只要一點,只要她說,對他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愛得不夠,可以由他來補,他可以不在乎她的冷情,只要她將全部感情留予他。

  但等了又等,她不再說什麼。她的沉默像一道無法攀越的絕壁。他澀然苦笑。

  「既然你想獨身,我就陪你獨身吧。」

  她一愣,也苦笑。「你不需要這樣……」她是將死之人,不希望他的歲月浪費在自己身上啊。

  「你性子冷淡,所以不會喜歡誰,正好我也沒喜歡的姑娘,我們就繼續這樣生活。」

  真的沒有嗎?

  「陪你,絕不是浪費。」他嗓音更低,語氣更堅定。「我不求什麼,只想陪著你。你連讓我陪你也不准嗎?」

  她無法回答,於是別開視線,怕徒增傷感,怕看他毫無掩飾的眼神,怕瞧見她無法回報的柔情。他在苦澀微笑,她大概也是吧?他們都苦,她苦於欲斷不斷的情思,他苦於她的無情。

  她胸口又痛起來,眼前有點模糊,以至於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飯館外有人在對她招手……是王老漢。她輕「啊」了聲。

  「怎麼?」他立刻走到她身邊,跟著望向窗外。

  「王老丈又來了,還是沒躲過他。」老人家對她揮手揮得起勁,她只好也揮幾下手。「我下去見他,希望能說服他打消招我做孫女婿的念頭。」

  她轉頭走出房間,並沒瞧他,但她能感到他的視線隨著她,久久的。

  梁覓下樓來,王老漢已進了店堂,玉兒正在陪他說話,因為這人是來推銷孫女給她愛慕的梁老闆,小姑娘顯得滿面不情願。

  王老漢一見梁覓就笑。「梁公子,我還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我一早就來過,掌櫃的說你沒來,我就想下午再來碰碰運氣。」

  「我一早忙別的事,所以晚點兒才過來。」說要說服老人,談何容易?三天來,能想到的理由她都用過了,老人家的決心可比石堅,一定要跟她攀上親事,唉,她是女人,怎能娶妻……可是,王老漢不知道她是啊!

  對呀!只要她坦承女兒身,王老漢當然就不能再求她娶阿芳了,這麼簡單的法子,她怎麼沒想到?真是糊塗了。

  始終沒人看穿她性別,她其實有點得意,現在這情勢,等於是被迫承認,她不大甘心,但她更想過回清靜的日子,也就認了吧。

  「我是絕對佩服公子的人才,真心想與你結親……」王老漢還在說。

  她正要開口,王老漢擺擺手,不讓她說。

  「不過,我是有點強人所難了,這事傳到阿芳她娘耳中,她說了我一頓,說你要是對咱們阿芳有意,早就上門提親了,不需我這麼三顧茅廬,既然你說過不想娶妻,我不該勉強你……」

  粱覓愣住,所以王老漢不再對她逼婚了?

  「而且這麼求你娶阿芳,倒像是阿芳沒人要似的,實在是我太心急了,這幾天來打擾公子,真是對不住。」

  「不,您也是好意,阿芳姑娘也是秀外慧中……」唯恐對方誤會她願意娶了,趕快補充:「只能說我和阿芳姑娘無緣了。」這麼一來,暫時無須揭露她的女兒身了吧?

  「阿芳她娘今晚親自下廚,說要做一桌菜給公子賠罪,公子願意賞光嗎?」

  「不,不必了。」要是名為賠罪,實為鴻門宴,被三人夾攻,她插翅也難飛啊!

  「阿芳她娘要我務必請到公子,你要是不肯,她會以為我沒來跟你賠罪,這……」老人面露難色。

  「……好吧,那我就去叨擾了。」她心軟。若是情況不對,再溜之大吉吧。

  「不過,老丈好像不是住在城裡?」

  「我們住在「得道崖」再過去十里的斜坡上,這時出發,天黑前就會到。」

  「嗯,這就走吧。」梁覓轉向玉兒,她正笑嘻嘻瞧著他。

  「公子要出門是吧?我這就讓人備馬。」

  「嗯,謝謝你。」不難猜測小姑娘為何喜上眉梢,可惜她是自歡喜了,她就算不娶阿芳,也不能娶她啊。

  她道:「玉兒,請你跟我弟弟說一聲,我上王老丈家作客,今晚不回來吃了。」

  梁覓與王老頭上馬出城,往山上走。王老頭很健談,兩人邊走邊聊。

  「梁公子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爹過世得早,我跟我娘住在這兒。」

  「我一直好奇,荊公子和你是兄弟,卻不同姓,不知是為什麼?」

  「他不是我親弟弟,是我爹朋友的遺孤,我偶然遇到他,就把他帶在身邊照顧。」

  「梁公子真是善心人。不知令尊那位朋友是……」

  這種細節就不必提了吧?「我也記不清楚了,就算記得,老丈您也不認識啊。」

  「哈哈,說得也對。你的武功也是令尊教的嗎?」

  「是我娘教的,我又轉教了我弟,練了強身健體罷了,我們住在這裡,也遇不到什麼武林人士……」

  兩人聊著,不知不覺抵達「得道崖」,下馬休息。

  「得道崖」是一處山路邊的斷崖,據說是某年山崩,被滾下山的巨石砸出來的。山路在此變得崎嶇難行,連最有經驗的牲口都可能失蹄,在此落崖的人也不少,人們就給它取名「得道崖」,是希望不幸葬身於此的生靈皆能超脫飛昇,說來也是取著自我安慰的。

  這裡風景頗佳,梁覓欣賞片刻,隨口問道:「老丈,你們怎會住在這附近?這裡山路難走,出入不是很不便嗎?」

  王老漢望著天邊,淡淡道:「橫山密書在你手上吧?」

  她一愣。「什麼書?」

  「荊天波握有橫山密書的一半,十年前,他跟你娘在一起,他死在這裡,總不會把這武功秘籍帶入棺材,既然你娘也死了,唯一的傳人只可能是你……」王老漢原本和藹的老臉忽然變得陰沉。「我再問你一次,橫山密書在哪裡?」

  「我不知道橫山密書是什麼……」這人怎麼知道爹的名字?

  他不是個普通老人嗎……她記起這人了!她見過他,他是爹眾多的武林朋友之一!

  娘一直不喜歡爹和這批狐群狗黨往來,當年他們密謀奪取什麼,娘就是為此和爹吵翻,她隱約記得,讓他們起爭執的,就是什麼書……難道是那張老舊的羊皮紙?但爹沒說它是什麼密書啊!

  「看你臉色,是想起來了吧?那東西是我的,還給我。」

  「我沒帶在身上。何況,這是我爹的遺物,他沒說是哪位朋友寄放的,想必本就屬於他,我不能交給你。」若對方客客氣氣地提出請求,她還會考慮,但這人顯然不懷好意。

  「你明明就知道這東西,還跟我裝傻?」王老頭獰笑。「這份密書是我和荊天波從別人手上搶來的,說好大家平分,他卻獨吞逃走,我沒追殺他,因為這秘籍只有一半是讀不通的,先讓他拿著也無妨。但近來另一半密書重現江湖,只要湊全兩份,就能練成絕世神功。你最好乖乖拿出來,不要逼我向故人的女兒動手。」

  不妙,對方早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裝,顯然有備而來。她強自鎮定,腦中迅速運轉。「那天你和阿芳遇到無賴,是你安排的吧?」

  「那是為了試你的武功,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內力淺薄,看樣子是受過重傷,沒有痊癒吧?你弟弟擲茶壺那一手功夫是不錯,但還不是我的對手。」

  「老前輩好眼力,連我受傷都看得出來。」她強笑,對方把她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真要完蛋了,這裡荒山野嶺,喊救命只有野鳥聽得到,荊木禮雖然知道她和王老漢出門,可決計想不到他是人面狼心,怎麼辦?

  「少廢話,還不把密書交出來?難道東西在荊老頭的兒子手上?」

  她低喊:「不在他那裡!」

  「哼,聽你口氣,很護著他啊,你把東西交出來,我就饒你們一命。」

  「好吧,我帶你去拿。」為今之計只有拖,假裝帶老人去拿密書,但老人眼光狡猾凶狠,就算將密書給他,大概也不會放過他們。

  「你把密書放在哪裡?」

  「在……飯館的帳房裡。」得把他騙回城中,城中人多,他要殺人也不容易下手。

  「你想騙我嗎?這樣重要的東西,你會隨便收在人走人出的飯館裡?看來不讓你吃點苦頭,你不會老實。」王老頭冷笑,一拳猛擊向她腹部。

  她避開,連退兩步,但後頭就是懸崖,無路可退。

  老人又一拳揮來,她不得不舉臂擋住。這一拳力量極大,震得她雙臂、胸口都一陣疼痛。

  老人跟著揮出第三拳,她無力擋架,被拳頭打中左肩,身子一晃,往後摔入深谷之中……

  「啪」地一聲,荊木禮剛舉高斧頭,斧柄突然在他頭上斷裂,斧頭往後掉在地上,還削掉他幾根頭髮。

  「荊大哥!」送茶水來的玉兒見了驚呼。「你被劈到了?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撿起斧頭,查看手中斧柄,斷口處參差不齊,是突然斷裂的。

  「奇怪,這斧頭是新買的,怎麼會斷?這……不是個好兆頭啊。」

  「也許是材料沒選好吧。我用另一把就是了。」他不信這些,卻忽地想起梁覓。她午後發過病,但及時服了藥,騎馬離開飯館時,他在樓上目送,那時她臉色如常,應該不會有事。

  「還是我去叫個夥計來修這柴房吧?」一早有頑童玩炮仗,炸壞了柴房,店裡夥計都忙,荊木禮就主動來修,可他畢竟是老闆,不該做這種粗活。

  「天色要晚了,店裡會很忙,我來修就好。」她現在應該到王老頭家了吧?

  玉兒來轉述她的話時,他頗為詫異,沒料到事情會急轉直下,那老頭死纏爛打,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若能這樣結束是最好。

  至於玉兒轉達時滿面喜色,她應該懂這小姑娘的心思,不會放任這姑娘繼續盲目迷戀她吧?他很好奇,她要如何和玉兒解釋。

  玉兒離開了,他把斷斧放到一旁,繼續修理柴房。木料都是現成的,劈砍成形俊,直接補上破洞即可。

  他忙到天色全暗,才把柴房修好。修柴房不是太累,但他總覺得心神不寧。

  他走出柴房,忽見牆頭上黑影一閃,有人翻牆進來,竟然是王老漢。

  他愣住,王老漢翻牆的身手利落如猴,不像個老人……他猛然覺得不對,這老頭既然有如此功夫,那天怎會被兩個地痞打倒在地?

  她和這老頭走了,老頭在此,她呢?

  「老丈,我哥呢?」他望向矮牆外,不見她蹤影。

  「看來,你比她機靈多了。」王老漢打量他警戒的神色。「不過,你太年輕,欠缺歷練,功力也有限。橫山密書在哪裡?」

  「什麼書?」

  「那是一張羊皮紙,上面記載了武功招數。」王老漢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你先告訴我,我哥在哪裡?」老人原本表情和藹,現在卻顯得獰惡,他心發寒,不是畏懼,是擔心,她肯定出事了。

  「哼,她掉下得道崖,得道成仙了。」

  他只覺眼前一黑,眼前一切好像扭曲了。她掉下得道崖?那個從沒有人生還的魔崖?怎麼可能?不久之前,他還在和她說話,她離開他眼皮底下才一會兒,怎麼會?怎麼會?

  「她不肯交出橫山密書,憑她那點三腳貓功夫,也敢跟我作對?沒兩招就被我打下山崖,屍骨無存了。」老人惡毒地冷笑,每個字在他耳中都如打雷一般。「你也不是我對手,還不快把橫山密書交出來?」

  是這人殺了她?是他把她推下去?他一時心痛,一時恍惚,不,他不信,一定是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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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2:0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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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交出來是吧?哼,反正你們倆都得死,以免我得到這秘籍的消息洩漏出去,你乖乖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語畢,王老漢提掌向他猛擊過來。

  他腦中空白,根本沒想到自己擋不擋得住,也是一掌拍出,這一掌使上了他從未用過的十成力,雙掌相交,一聲悶響,老人如箭一般往後射出,砰地撞破柴房,摔在柴堆裡。

  這一下太突然,荊木禮愣愣看著柴房的大破洞,回不了神。

  剛剛都白修了……

  柴房是紙糊的嗎?怎麼一撞就破,還破得這麼大?

  他過去摸摸撞破的缺口,木屑扎手,會痛……他猛然警醒,她掉下山崖了!他還愣著做什麼!

  他拉起倒地的老人,厲聲問:「她在哪裡?在得道崖底下嗎?」但老人被他這掌打得嘔血,昏過去了,半死不活。

  此時,玉兒和一個夥計聞聲來察看。「什麼聲音……」見到柴房的大破洞,玉兒驚叫:「哪來的鞭炮,炸了這麼大的洞!是誰炸的,我一定要他們賠!」

  「不是炸的。」荊木禮扔下老頭。「這人把我哥推下得道崖了,快去找人幫忙!」

  一聽梁覓遇難,常香館整個炸了,下一刻就有好幾個獵戶自願幫忙,隨荊木禮上山,玉兒也堅持同行。王老頭則被捆起來,關在柴房裡。

  荊木禮心急如焚,用馬鞭狂抽坐騎,其他人幾乎追不上他。

  他暗自計算,從她離開到王老頭回來,接近兩個時辰,她墜崖大約有一個時辰了,現在是秋天,但入夜後山區寒冷,低溫也能要人命,她下午才發過病,怎麼承受得住?雖然她隨身帶藥,萬一她昏迷,或是弄掉了藥……

  即使僥倖沒發病,叢林裡有各種野獸,平日她當然能應付,但她受了傷,難以自保。

  最怕的是,她摔下去就……不,不會的,他許過願,她不會有事……但萬一……

  腦中反覆交錯她受傷瀕死的幻影,他掌心冰冷,不斷催促坐騎。

  眾人趕到得道崖時,明月已升起,月色如冰,山風寒冷呼嘯。

  玉兒與眾人點起火把,散開來找尋,大聲呼喊梁覓的名字。

  他獨自沿著崖邊搜尋,月光照亮了陡峭的崖壁和底下的樹林,樹林深處卻幽暗不明,不斷傳來野獸的嚎叫聲,他聽得心驚肉跳。她在哪兒?在哪兒?

  天色太暗,搜索半個時辰還是找不到梁覓的蹤跡,眾人聚在一起商議。

  「可能真的掉下去了,才會找不到。」

  「確定是在這裡掉下去嗎?」

  「阿禮是這麼說的,我們這裡就一個得道崖,還有別的嗎?」

  有人低聲道:「那不等於沒救了嗎?這得道崖有魔性,掉下去的人獸沒一個能活著回來……」另一人拉他,兩人瞧了還盯著崖下看的荊木禮一眼,都閉上嘴。

  玉兒走到他身邊,道:「荊大哥,這崖範圍不小,我們要不要到遠一點的地方找……」卻見荊木禮目光呆滯,瞪著底下巖壁。

  她順著他目光望去,就見下方幾尺峭壁有株小樹,掛著一片東西,被風吹得亂飛,定眼一看,是一塊淺黃破布。她失聲道:「是梁大哥的衣服!」布形殘破,顯然是人落不時被勾破的,至於落下的人……恐怕足凶多吉少……

  眾人圍過來一看,都不知說什麼好了,默默散了開去。

  荊木禮癡癡望著那破布。她真的死了?他心裡空空的、涼涼的,彷彿是自己死了。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他一點感應都沒有啊!把她窩藏在心坎多少年,她出事,他怎麼可能一無所覺?

  玉兒忍淚,試圖安慰他。「荊大哥,你別急,至少我們現在知道梁大哥是在底下,我們立刻下去,還是能找到他……」的屍首嗎?這崖高數十丈,猴子摔下去也變肉餅了,何況是天生弱質的梁覓?

  「要是我當時跟她去……」他身軀發顫,為什麼他讓她獨自跟王老頭出門?他都已經察覺王老頭不對勁,為什麼不多點警覺?

  破布被風吹得狂亂,彷彿活了,在夜色裡舞得淒狂,他癡癡凝望它。是你嗎?

  定你等在這裡,跟我道別嗎?

  「不能怪你啊,誰知道那老頭心懷鬼胎?要說誰有錯,那也是我,我還站在門口聽他們說話,一點都沒發現他的壞心眼。」要是先前還懷疑他和梁覓的感情,現在也不得不信了,他眼神如狂,好像想跟著跳下去似的。

  「荊大哥,你聽我話,別心急,我們先跟大家商量……」她怕他尋短,想把他拉離崖邊,但他動也不動。

  他低啞道:「她屢屢大病,我曾去城東小廟許願,不敢求她一生無病痛,只求她長命百歲,我願終生茹素,保她一生,她不會就這麼……就這麼……」不親眼看見,他不信!

  他甩開玉兒,走向眾人。「有路下去嗎?」

  眾獵戶面面相覷。「有是有,前邊不遠的林子有小路可以走,但走到谷底也要天亮了。」

  她怎麼挨得到天亮?「沒有更快的路嗎?不能從這裡直接下去?」

  「直接下去自然是最快,但我們是人,不是猴子,怎麼攀爬這絕壁?」一個老獵戶拍拍崖邊突起的一塊大巖。

  「這兒可以綁繩子,縋人下去,但我們帶的繩子不夠長,又這麼黑,弄不好一個失足,又送一條命給這魔崖……」

  荊木禮取出繩索,縛在大石上,扯了扯,確定它吃得住他的重量。

  眾人面面相覷,真要這麼幹?這太冒險了吧?

  老獵戶勸阻。「阿禮,你莫衝動……」話末完,就見荊木禮縱身一躍,跳入山谷。

  他握著繩子,跳下崖前已看準崖壁上一塊突起的山巖,身子一落下,他揮掌拍出,借勢反躍而起。山風激起他衣衫,冷冷月光下猶如鵬鳥展翅,他反躍只是一瞬,復又下落。他放脫繩子,順勢撲下黑暗的山谷。

  他借由崖壁上突出的岩塊,或掌拍、或足踢,減緩下落的勢子,崖壁上方還有月光照明,越往下越暗,他失手了幾次,所幸眼力好,立刻找到借力處,即便如此,抵達崖底時,他衣衫還是被勾破了幾處,掌心也都擦破了。

  他一踩到崖底,還沒站穩,就放聲大叫:「包子!」

  山崖下是密密麻麻的樹林,風過幽林,帶出幾聲梟啼,不聞人聲。

  她在哪兒?他仔細檢視附近的地面,不見衣衫碎片或血跡,從山崖墜下,必受重傷,她不可能走遠。

  得道崖頗長,他沿崖壁走去,一路留心四周,始終不見她的蹤跡。他暗暗著急,拖得越久,變數越多,要是她被野獸拖走了……他心一寒,不敢往下想。

  他又走了一小段距離,突然有幾聲狗吠傳來,前方有幾塊大巖,只見兩隻野獸伏在巖前……不是狗,是狼。

  兩頭狼對著巖堆嗚嗚低嗥,他定楮一看,巖堆邊露出一隻眼熟的布靴!他反手握住背上的長刀……

  一落下崖,梁覓就知今天大限已到。

  明知不可能倖存,她還是本能地伸手亂抓,有幾次拉到巖縫裡的小樹,但都被她拉斷,幸好下墜的力道因此稍阻,她才沒直接摔到崖底。最後是山壁上一棵較大的樹將她攔腰阻住,但這一撞讓她噴出一口鮮血,樹也斷了,她連人帶樹滾到崖底,昏了過去。

  她再醒來時,四周黑黑沉沉,她發現自己落在一堆大石間,全身傷口痛如火燒。

  「都說摔下來必死無疑,怎麼我還活著……」說不定,她已經死了。可是喃喃自語完,等了半天,都不見哪個地府小鬼出現,四周只有樹濤和風聲。

  好痛,一生病痛加起來都沒此刻的痛。既然沒死,只好求生。

  她想爬起來,但才一動,左小腿就劇痛,痛得她差點又暈過去,低頭一看,左腳詭異地往外翻,看來是斷了。

  「不能走,難道要我爬出去?不可能啊。」王老頭一定去找他了,他毫無防備,她得去警告他……

  她試著爬動,可才爬了第一「步」,斷骨處挫痛,痛得她一縮,霎時牽動所有傷口。她疼得抽氣,不住顫抖,彷彿整個人都要碎了。怎麼可能爬得出去?光是竭力不要昏倒,就耗盡她力氣。

  該怎麼辦?他的武功是她教的,她三兩招就被打倒,他怎麼打得過那奸險的老人?何況他不知她將羊皮紙收在哪兒,就算想交出去以保性命,也根本沒東西可以交換……怎麼辦?怎麼辦?

  她正彷徨,忽見左側不遠處,有兩個發亮的小光點。

  那兩個小光點嗚一聲……是狼嗥,一旁又冒出兩個小光點,是兩頭大灰狼,兩頭狼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狼鼻微微抬高,嗅著她這邊濃濃的、美味的血腥氣味。

  這就是她的下場嗎?不是病死,也沒摔死,卻要葬身狼腹,做狼的晚飯。

  她苦笑。看來她別無選擇,那就這樣吧,她不怕死,被狼吃掉一定很痛,她也不怕痛,唯一遺憾是救不了他……

  較大的灰狼向她齜牙,往她走來,口水從森森白牙間滴落,閃著饑光。

  要是他知道她束手待斃,一定很生氣吧?但不是她不想求生,實在是毫無力氣啊,她渾身是傷,腿又斷了,根本爬不動,連保持神智清醒都很辛苦,她自身難保,不如放棄,省點力氣上黃泉路……

  應該放棄抵抗的右手,卻抓起地上一把砂石,往大狼扔去。

  「走開!」嘶啞的嗓子簡直不像她的聲音,她又扔了幾顆石子,將狼嚇退幾步。

  她不想死,不想就這樣死去啊!救不了他,她死也不甘願啊!

  她強撐著坐起,撿了一根樹枝,狼一靠近,她就揮動樹枝威嚇,狼暫時不敢靠近她,但也沒有離去。

  她咬唇,忍著全身的痛,竭力集中思緒,不肯放棄。

  等她養足力氣,爬出山谷,他已經遭老頭毒手了,有沒有不出山谷也能示警的法子?

  在這裡大叫大嚷,上頭經過的人也聽不到,何況她沒力氣叫喊,她得借助身邊物事示警,要讓人大老遠就能看見的……放火燒林子,如何?從城中就能看到得道崖這裡起火,他知道她要經過得道崖,也許會聯想到她出事,帶人過來察看,說不定就能躲過老頭的毒手。

  好,就放火吧!

  她一摸身邊,卻沒帶火刀火石。

  「包子!」忽地,一聲異常響亮的呼喚近得就似在她身畔,聽起來竟似是他的嗓音。

  她愣了愣,恍恍惚惚。聽說人要是離死亡近了,就會有幻覺……他怎麼可能在此?她繼續摸索身上物品,忽見大狼又靠過來,她舉起樹枝,手臂卻無力,樹枝掉了下去……

  接下來事情發生得太快,她只覺勁風撲面,一道寒光橫飛過她面前,一片猩紅血雨瞬間在她面前爆開,大狼被劈成兩段,當場斃命,狼血差點濺到她。

  另一頭狼見同伴慘死,嚇得嗚嗚兩聲,夾著尾巴逃了。

  她呆住,喃道:「這幻覺還真厲害,連狼都能殺……」那道寒光落在地上,她望去,那是一把刀,刀刃染血,刀柄上鐫有「禮」字……

  腳步聲傳來,她抬頭望去,看見此生最大的幻覺。

  「包子!」她沒死!荊木禮衝到她身邊,目眶殷紅,激動得難以言語。

  「你怎麼會來?」她迷迷糊糊地望著他。「我還沒燒林子啊……」

  「別說話。我先生火。」昏暗中看不清她傷勢,只見她渾身是血,左足顯然斷了。

  他輕輕將她抱到較平坦的地面,堆了些枯枝,取出火刀火石,打了幾下,但他兩手發顫,火刀火石「喀喀」相碰,打不出火星。他咬牙,逼自己鎮定,又打幾下,還是打不起火。

  為什麼發抖?剛才下崖、殺狼,他的手沒一絲顫動,穩如盤石,現在找到她了,為何反而抖得厲害?

  雖然她遍體鱗傷,但他趕到了,救到她了,她沒事了,他得冷靜,她還等著他治傷,冷靜,他要冷靜……但手就是抖個不止。他一直壓抑恐懼,不敢想他可能來不及,不敢想她在崖底孤單等死,不願想她剛才被狼包圍……萬一他還是來遲了,怎麼辦?

  粱覓伸手過來,輕輕按在他手上,冰涼的柔荑讓他的手逐漸穩定,他終於打著了火,生起火堆。

  火光下的她慘不忍睹。衣衫都勾破了,傷口多在四肢,左腿斷了,幸好斷骨沒有刺破皮膚,斷骨必須先處置,否則他無法帶她出這山谷。他是獵戶出身,處理各種外傷是家常便飯,接骨難不倒他。

  他看著她,柔聲道:「我要替你接好腿,會痛,忍著點。」

  她目光渙散,點頭。

  他摸準了斷骨,雙手一錯就將斷骨對正,但她還是痛得暈了過去。他找了樹枝,固定在斷腿兩側,撕下布條纏住。

  接下來就麻煩了,他不可能隔著衣衫幫她上藥,勢必脫掉她衣物,她是女子,實在不宜……可救命要緊,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迅速脫下她身上幾乎成了破布的外衫,附近有小溪,他取水替她清洗傷口,再敷上他帶來的金創藥,但她傷口太多,藥不夠用。

  她時昏時醒,痛得冷汗不斷,醒來總會喚他:「阿禮?」

  「我在。」他也忙得滿頭大汗,雖然看到她肌膚,根本沒心思起綺念,她單薄的身子受了多少傷,他不敢算。若是可以,真希望她的傷能移到他身上。

  「為什麼你在這裡……我要燒林子……」她囈語。

  「為什麼要燒林子?」她不斷說要燒林子,是想點火驅狼嗎?

  「我要燒林子……警告你,那老頭是壞人……」

  「燒林子怎麼警告我?」看來她神智不清了,才有這麼荒唐的念頭。「何況你根本走不動,要是燒林子,大火一起,不就把你自己也燒在裡頭?你沒想到嗎?」

  「我沒想到……」她美目迷茫。「我只想警告你……」

  「你這傻子。」他憐惜又心痛。「我已經來了,不必燒林子,你別亂想。」

  「你怎麼會來?這裡很難下來啊……」

  「我從巖壁慢慢爬下來的。」

  「那麼高,萬一你和我一樣摔下來,怎麼辦?」

  他也沒想到,他只想找到她,什麼也沒想就跳下來了。他溫聲道:「看來,我也是個傻子。」

  替她包紮完,他脫下外衫給她穿上,她遲緩地眨眼。「阿禮,你為什麼脫我衣服?」

  「你衣服破了,全都是血,不能穿了。」他就地埋了死狼,把刀洗淨,雖然急著想帶她出去,但天黑,根本找不到該往哪邊走,得等天亮。

  「剛才我在溪邊摘了些果子,我削給你吃,好嗎?」出來得太匆忙,半點食物也沒帶。

  「阿禮,我好冷……」她發抖。

  他遲疑一下。敷藥時就覺得她肌膚冰涼,她重傷又失血,要是再失溫,不堪設想。他道:「我抱著你取暖,好嗎?」

  她低低呻吟,沒回答。

  他小心將她抱起,半躺半坐地倚著岩石,讓她依偎在自已懷裡。她好輕,渾身發涼,他彷彿抱著一團疲睏脆弱的雲霧。荊木禮探探她額頭,在發高熱。

  他切了水果餵她,她吃下幾片,之後躺在他懷裡,美眸無神,呆呆瞧著火堆,他哄她睡,她忽道:「阿禮?」

  「嗯?」

  「我以為我要死了……」

  「別亂說。」

  「聽說,人的壽命將盡時,會想到他最惦記的人,那時候,我想到你……我不意外,你是我弟弟,我放心不不是當然,可是,一想到那老頭要殺你,我好難過,好想飛到你身邊,保護你……」

  他心下感動,不知說什麼,抱著她的雙臂緊了緊。

  「我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怕再也見不到你,我捨不得你,為什麼?為什麼死期到了,我卻不甘心死?我以為我有準備了啊……」

  她咳了咳。「剛才我眼一閉,想什麼也不管,讓狼把我撕成碎片就好,但我想到你,你像在我心裡生了根,讓我放不下,為什麼?為什麼你對我這麼重要?你只是我沒血緣的弟弟啊,為什麼我拋不下你?」

  她美眸空洞,似乎在思索。「我好像不只是把你當弟弟,我似乎……很喜歡你,喜歡到捨不得死……」

  他聞言,心跳怦怦,原來她曾想放棄,竟是他激發她的求生意念?她說喜歡他,但前頭加了「弟弟」二字,這喜歡又是親情嗎?

  他低頭看梁覓,她眸光渙散,顯然神智迷糊,也許不知自己說了什麼,但他願相信她是無意中吐露了真心話,他在她心中有份量,他知足了……暫時。

  「我也很喜歡你。」他低語,不敢指望此刻的她懂他的白。

  她果然沒回應,又低喃了幾句話,忽問:「阿禮,你為什麼不叫我師父?」

  他一愣,她不說話了,像是在等他回答。

  「……初時,我不喊你師父,是因為不服氣,你不過大我三歲,怎麼可以大我一輩?我說什麼也不服,但其實是很孩子氣。何況你也喊我爹做爹,最多是我姐姐,但我也沒把你當姐姐。我永遠也不會喊你師父,將來也許有一天,我會喊你……別的。」

  「別的什麼?」

  娘子。光是在心底默念,他的臉就熱了。

  幸好她沒追問,卻又問:「為什麼叫我包子?」

  「因為當初相遇時,你拿包子給我吃。喊你包子,也是好玩罷了,後來繼續叫你包子,是因為……我最愛吃包子。」動情之後這麼喊她,總有絲絲纏綿之意,有種唯有他知道的曖昧情愫。

  他渾身都熱了,不敢看她,一時沉默。但等了許久,她沒動靜,荊木禮低頭看她,她合上雙眸,似乎睡著了。

  「包子?」他輕喚她,沒反應,探她脈搏,微弱但平穩,額頭卻仍燙手。手邊藥物都已用罄,他只能求神明護佑了。

  他輕輕挪動身體,讓她睡得更安穩,夜深了,越來越冷,他仔細拉好她身上衣衫,怕她受寒。

  他將掉在一旁的斷樹推入火堆,左手環抱她,右手按刀。今晚,他不能睡太熟,要守夜,提防野獸。他放輕動作,忙完後又瞧她,她柔睫低垂,似乎睡得很平穩,沒有痛苦之色。

  明日醒來,她會記得今晚說過這些話嗎?她說的是真心話喲?還是生死關頭一時的感觸?

  即使是因為命懸一線,讓她心境忽變,他也希望能就此佔住那個改變的位置,不再被她視為弟弟,而是她生死難捨的男子。

  她作了夢……漫長又難受的夢,夢裡,她被追殺,四處逃命,最後掉下山崖,一時彷彿落入火爐,被燒炙,全身熱痛;忽又像落入冰窖,寒冷徹骨,怪的是,忽冷忽熱的折磨中,始終有股暖意圍繞,彷彿在保護她……

  天微亮時,梁覓醒了。

  先映入眼簾的是火堆餘燼,她發現自己置身大石間,全身疼痛,動彈不得。

  她愣了愣,才想起發生的事……她被打下崖、正以為要被狼吞噬時,荊木禮來了?

  怎麼可能?他在城中,就算趕來,還要找路下崖,最快也要天亮才能找到她。

  是幻覺吧,也許是神明慈悲,讓她在見到他的美夢中離世。

  一轉眼,赫見眼前一個有著細細鬍渣的下巴。

  她瞪大眼,往上瞧……是他。

  他睡得正熟,身上只有單薄的裡衣,他的外衫在她身上,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他一手摟在她腰間,她等於半趴在他身上。他胸膛緩緩起伏,有力的心跳一下下叩在她心扉,叩得她的心跳得快了。

  不是夢……她心窩一暖,傻傻瞧著他,移不開眼。

  好久沒看見他入睡的模樣,嚴肅的俊顏鬆懈了,柔和的眉目像他少年時,他看來和平日似乎有些不同……或者,是她自己的心境不同了?

  他的胸膛比平日看起來更寬闊,強壯而厚實,躺在上頭……好暖和,教人捨不得離開。他是怕她冷,所以抱她入眠吧?她心下感動,臉頰微熱,她鼻尖幾乎觸及他頸子,他身上溫暖的氣息混有露水和青草香,聞來讓人心安,也略帶誘惑……

  她粉頰更熱,勉強把臉從他頸間轉開,瞧著他下巴,他下顎方正,顯得剛毅正直,添了鬍渣,像剛收割過的田地。

  一想到險些與他陰陽永隔,心就痛,是從何時開始,將他看得比自己還重?隱約記得昨晚,自己原要放棄求生,是因為想救他,拚命地想要燒林子警告他,幸好他平安無恙……一時衝動,她湊上去以唇輕碰他下顎。

  這麼一碰,驚動了他,他醒了。

  荊木禮眨眨眼,一清醒,立即低頭看懷中的她,見她睜著一雙清亮美眸,他一愣。「你幾時醒的?」

  「剛醒一會兒。」她不動,任他探額頭,她臉熱,胸口如萬馬奔騰。她做了什麼呀?雖然還不算是吻……

  「沒昨晚燒得那麼厲害了。」他鬆口氣,面露喜色,她臉頰紅潤多了,看來已脫離險境。「真怕你高熱不退,又找不到路出谷,那就……」修長身軀忽然一繃,伏在他身上的嬌軀,似乎依偎得更緊了?低頭看她,可她若無其事。

  「我病了嗎?」

  「應該是受傷所致,我帶了你的藥,幸好你沒發病,但全身是傷,金創藥都不夠用。」

  「你替我敷藥?那我的衣服……」

  「我只替你治傷,敷完藥立刻讓你披上我的衣衫,我沒多看。」

  依稀記得,她膚如溫玉……他暗抽口氣,用力抹去腦中殘影。

  「嗯,我信得過你。」

  「天亮了,我們該找路出去了,昨晚我和玉兒帶一批人來找你,他們可能會下來找我們……」她微微一動,他的話梗住,並非錯覺,她的臉蛋更往他頸窩深埋,他能感受到她柔嫩臉頰,緊貼他頸側狂悸的血管……

  他呼吸不穩,最好快點離開。她重傷,神智有些不清醒,也許將他當成床了,他不能跟著不清醒。

  「那,我們早點動身吧。」

  他也想啊,可她為何不起身?甚至……擱在他腰際的小手,摟得更緊了。清晨很冷,但他滿身汗。「你先起來,否則我怎麼起身?」

  「我沒辦法動,一動就渾身都痛。」

  他聞言一愣,暗罵自己心術不正,怎忘了她受傷,當然抱著他不放。

  他立刻小心地將她抱起,先到溪邊洗臉,吃些果子止饑。昨晚老獵人提過有下崖的路,他辨明方向、計算方位後,重新生起火堆,加入潮濕的籐蔓,讓火堆冒出濃濃白煙。

  「為什麼要點煙?我們要坐著等其他人找來嗎?」梁覓坐著看他忙碌。

  「不,我們立刻找路出去,這些煙是讓他們知道我們曾在這裡,他們下崖後自然會往這裡走,我大概推算出他們下來的位置,也往那方向走,運氣好的話,很快就能和他們會合。」看她神情困頓,他心疼。「忍著點,我會挑平坦的路走,盡快送你回城。」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養你十年,就數今日覺得你最有用。」她有氣無力地微笑。

  他笑而不答,小心地打橫抱起她,往出谷的方向走。

  他走得平穩,但她傷口仍是疼痛,只能盡力不去想身上的痛楚。

  他問起她落崖的經過,她道:「那老頭將我騙到這裡,開口跟我要橫山密書,我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爹將那張羊皮紙給我時,只說上頭記載了武功,又沒說它是什麼秘籍,更沒說它只有一半,難怪我怎麼讀也讀不通。」她將老頭提及當年與荊父合夥搶秘籍的事說了。

  「聽起來,爹不是好人。」他皺眉。

  「那也未必,王老頭自己不是好人,他說的話,可信度就得打點折扣。不過,當年我娘似乎曾為了這秘籍和爹吵過,但我記不清了。」她歎口氣。「你呢?他把我推下崖後就去找你,你怎麼擺脫他的?」看他模樣,似乎毫髮無傷。

  「我一掌把他打昏過去。」

  她愕然,不信。「阿禮,為師從小教你要老實,不能說謊……」

  「我沒騙你,真的是一掌就把他打昏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不禁打。」他苦笑。「看來你那套「江湖人心險惡」的鍛煉法,還當真管用。」平日修習內力,從未用過,沒想到昨日一擊奏效,他自己也驚訝許久。

  她難以置信,看他不似說笑,才信了,也笑起來。「這就叫做名師出高徒,你以前還不服氣,往後還不乖乖聽師父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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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2:2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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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點冷,她往他身上挨,只覺他霎時渾身僵直。

  「你……還記得我們昨晚談的話嗎?」他嗓音有些奇異。

  「昨晚談了什麼?」隱約記得自己似乎說過什麼,但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她果然忘了。他婉轉暗示。「昨晚你高熱不退時說了不少話,說你這次墜崖,始終沒放棄求生,對你自己和……我,有些想法也不同了……」

  「有嗎?我不記得了,那時神智迷糊,說不定連你也沒認出來,那些或許是沒意義的胡言亂語,不能當真吧。」

  「不,你當時認得我。」難道,真的是她在胡言亂語?但她說得有條有理……

  不,他不信,否則她此刻老往他身上挨,又是為何?她雖然偶爾鬧他,可不是豪放女。他還想問她,腳下卻忽然一溜,整個人往坡下滑。

  他竭力穩住身體,唯恐摔到她,因此無法止住滑勢,直到他撞到一棵大樹,才停下來。他額角撞到樹,她的左小腿卻也撞到樹上,他見狀,倒抽口氣。

  「我沒……事。」她抓緊他衣襟,才沒痛得叫出來。「你額頭流血了……」

  他將她放下,就要檢查她斷骨,忽然,另一側傳來聲響,兩人同時望去。

  連夜下崖救人的玉兒和獵戶們終於趕到,看到的就是傷痕纍纍、柔弱可憐的粱覓,無助地坐倒在地,抓著荊木禮衣襟,狀似推拒,身上卻穿著他的外衫,而荊木禮衣衫不整,握住兄長左足,一臉緊急之色……

  梁覓被火速送回城中。

  這時候不能再讓她回山上小屋了,荊木禮讓她住進城中購置已久的宅子,玉兒去延請大夫診治。到這地步,他不得不坦白她的女兒身,大夫聽了瞠目結舌,玉兒卻臉上血色盡失,呆了呆,斬釘截鐵地對他道:「你是男人,不宜進粱姐姐的閨房。」接著便不由分說地將他趕出房間。

  接下來三天,他連她一面都見不到,都是玉兒在照料她。

  午間,荊木禮去請了大夫回來,玉兒打開房門,請大夫進去,他站在門邊,渴望從門縫窺見她一眼,但他看不見床,房中也不見她身影,而玉兒請大夫進去後,白他一眼,就把門關上了。

  他無奈,見不到她,只能為她做飯、熬藥。

  他歎口氣,來到廚房,熟練地挽起衣袖,為她做午飯。她這三天幾乎都在昏睡,吃得也不多,他總是煮粥,煮得熟爛,讓她好入喉。

  粥滾了,他將炒香的肉末加入粥裡,白粥表面浮起薄薄油光,粥清淡,油能潤胃,炒香的肉末可使胃口大開。他將粥放到小火爐上,繼續煨煮,另外準備三碟小菜,都是菜肉相混。一邊做菜,一邊想著她。

  她傷口癒合得如何?最擔心她宿疾發作,他叮囑玉兒該如何給她服藥,以往她有病痛,都是他親自照料,這次將她交給玉兒,不是信不過玉兒,但無法親眼看見她,心裡總是慌。

  她昏睡三日,他這三日卻睡不好,傷在她身,也痛著他的心。

  真的只過了三天嗎?他覺得像是過了三年。

  他正忙著,玉兒進廚房來了。他問:「大夫走了嗎?他怎麼說?」

  「他說梁姐姐體質差,幸好受傷時,你及時處理傷勢,只要多休息調養,皮肉傷都會好,斷骨也是幾個月內就會癒合。」

  自從知道梁覓其實是女子,玉兒就沒給他好臉色看。

  「她一直昏睡不醒,不要緊嗎?」

  「大夫說,他開的藥有助眠之效,只要沒發燒,傷口沒化膿發炎,這幾天睡得多了點也無礙。」玉兒道。大夫知道梁覓是女子,她請他保密,暫時別說出去。

  她用一副晚娘眼光掃過粥和小菜。「煮好了嗎?」

  「快了,你試試味道吧。」他茹素,試味的工作都交給玉兒。

  玉兒取筷,挾了小菜送入口中……好吃!她舌頭都要融了,卻面無表情。

  「嗯,馬馬虎虎。你吃素,做素菜就好了,不必等我來試味,不是嗎?梁姐姐也能吃素菜啊。」

  「我沒讓她跟著吃素。她體虛,現在又受了傷,需要肉食滋補。」玉兒瞇眼瞧他忙,看他挑了副乾淨碗筷,連著粥菜放入托盤,看他想了想,另行切了一份水果,也放入盤中。

  那雙粗糙大手,曾握住一條脆弱的繩子,毫不猶豫往崖下跳,現在為同一個女子做飯菜,動作輕柔,像摘花一樣溫柔謹慎。他從未親口提過對梁覓的感情,但人盡皆知,因為他的一舉一動,早已洩漏對她的珍愛。

  以往只知兩人曖昧不清,現在親眼見識到他的感情,對梁覓的癡心……她越看,火氣就越大!

  他竟然獨佔梁姐姐的秘密這麼久!雖說是梁覓單純,不知自己被姑娘們愛慕,可是他全看在眼裡啊!他老早知道梁覓不可能娶妻,早晚是他的人,在眾姑娘追逐梁覓時,他早就不動聲色地把她據為己有,太可惡!

  就算得知他茹素的原因讓她動容,就算親眼見他為梁覓跳崖,她相信他配得上梁姐姐,她還是嚥不下這口氣!

  她正要開口,廚房邊的矮牆外有人路過,說話聲傳進廚房裡。

  「喂,你聽說沒有?常香館的梁公子從得道崖生還的事?」

  「當然,這兩天大家都在談,他真是命大啊。據說荊公子下崖去救,他對梁公子可真是……咳咳,情深意重。」

  「聽說其他人下崖找到他們時,兩人正在拉拉扯扯,荊公子的衣服都脫了,穿在梁公子身上,前一晚兩人做了什麼好事……一目瞭然啊。」

  「唉,年輕人就是性急,兩人死裡逃生,歡喜是當然,也不必這麼急著「慶祝」。梁覓傷成那樣,他本來就柔弱得像是豆腐做的,怎麼吃得消?」

  荊木禮眉頭抽搐。那天他急於察看她的斷骨有無移位,草草向玉兒等人解釋過,哪知回城就被傳成霸王硬上弓的禽獸?

  怪不得這幾天他走在街上,總覺得有很多奇怪的眼光瞧著他。

  「阿禮這孩子也真是的,平日看他穩重踏實,沒想到他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啊……」說話聲漸漸遠去。

  「荊大哥,你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玉兒一臉幸災樂禍。「何必和流言計較呢?人家可沒說你不該「吃」了「梁大哥」,只怪你吃相難看,你下回改進也就是了。」

  但他根本沒「吃」,最多是瞧了「菜色」而已。辯解只是越描越黑,他不想多談,道:「我跟你送飯菜上樓吧。」

  「不,我送上去就好,你不能進梁姐姐的房間。」

  「我有事要和她談。」

  「什麼事?我轉告就好啦。」

  「有兩件事,其一是阿芳這幾天不斷上門來想見她。」阿芳已聲淚俱下地向他懺悔過,她是被人利用,她懇求要見梁覓,親自道歉。他相信阿芳是被人利用,但仍不放心她見梁覓,沒有答應。

  「那不急,可以等梁姐姐精神好點再說,另一件事是?」

  「那王老頭醒了,我想跟她商量如何處置。」見玉兒張口欲言,他道:「這事不能讓你轉達,那老頭來路不明,他想殺我們,說不定他還有同黨,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這事我一定得和她當面談……」

  「不,我會把這事和梁姐姐提一下,你暫時還是別去打擾她。畢竟她是女子,你進她閨房,就是不恰當。」

  「但我和她的關係,非比尋常。」再見不到她,他無心做事了,他把話挑明。「玉兒,你知道我的為人,我若對她無意,要顧及她名聲,我就不會相她同住……」

  「對她有意,就可以不必顧及她名聲嗎?」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非她不娶……」

  「她有說非你不嫁嗎?」

  他語塞,玉兒故意刁難道:「不只我知道你和梁姐姐關係匪淺,全城的人都知道,萬一她將來回復女兒身後,另外有了意中人,那人卻因為你,懷疑她的清白,你賠得起嗎?你沒聽見剛剛外頭走過的人怎麼說的?」堵得他無話可說。

  她板著臉,端起托盤。「總之,你不准進她閨房,你想告訴她的事,我會幫你帶到。」

  玉兒來到梁覓房前,敲敲門。「梁姐姐,我送午飯來了。」

  她進了房,將托盤擱在桌上,轉頭一瞧,赫見床鋪是空的。人呢?她吃驚,叫道:「梁姐姐!」

  「我在啊。」說話聲發自窗口。粱覓坐在窗邊,身畔倚著一對枴杖,面帶微笑。

  「你怎麼下床了?大夫說你的腿剛開始癒合,這幾天最要緊啊!」

  「沒事,我很小心的,這幾天老是躺著,怪悶的,我就過來窗邊看看風景。」梁覓望著窗外庭院,美眸有絲恍惚。「我好久沒來這裡了……」幾乎忘了她選買的宅子,有這麼美的庭院。

  當初買下此處時,庭院中栽植不少花草,如今只餘青草,幾株樹靜立庭院一角,樹下設有石桌石椅。

  庭院不大,但樸實幽靜,她是很喜愛的,卻不准自己輕易涉足這裡,以免將來他娶妻,她會捨不得搬走,任憑他怎麼勸,她就是不住進來,只用半真半假的語氣,要他娶妻成家後,別忘了給她這短命師父上香……

  其實,她喜歡聽他勸她搬進來,她其實……一直暗暗在跟他未來的妻,比較在他心中的份量,她還自沼灑脫,心眼卻這麼小,她實在酸得很,也不老實得很啊……

  「你要是嫌悶,我扶著你在外頭走走,你千萬不可以自行下床,萬一摔倒怎麼辦?」玉兒將飯菜端到窗邊。「既然下床了,就在窗邊吃吧。」

  「玉兒,這兩天,謝謝你照顧了。」梁覓溫聲道,窗外微風入窗,拂動她未束起的長髮,她仍著男裝,卻教玉兒看癡了。

  「沒……沒什麼,應該的。」玉兒結巴。她真是瞎了,才會當梁姐姐是男人,男人哪有如此嫵媚的氣質?

  「我不是有意騙你,我穿男裝是貪方便,又粗心,實在沒想到會吸引姑娘家……」幾天前她一醒來,玉兒開口喊她姐姐,一喊就眼眶泛紅,大概只有一半是擔心她傷勢,另一半……她好生尷尬,過意不去。

  「我懂我懂,不是你的錯,我本來也不敢妄想嫁給……總之,我們還是可以當好姐妹啊。」千錯萬錯,絕不是梁姐姐的錯,她絕步會對梁姐姐生氣,反正還有別人可以遷怒!「要說是誰的錯,肯定是荊大哥!」

  這就是她臥床三日,都見不到他的原因嗎?瞧玉兒一副義憤填膺貌,梁覓無奈又好笑。「他這幾天都在忙什麼?」

  「他除了去看飯館生意,平常都待在這裡,給你做飯熬藥,像孵蛋的母雞似的,寸步不離。」

  孵蛋的母雞……還真貼切啊,她暗笑。每回她生病,他就成了她的床前孝子,那晚若非親眼目睹他出手,她還以為狼是突然暴斃的。她還是很難想像,握菜刀多過兵刀的他,一掌就打倒那老人。

  「粱姐姐,你……喜歡荊大哥?」

  她正舀了一匙粥入口,聞言微笑。「他是我弟弟,我當然喜歡他。」

  「唉,我不是說那樣的喜歡,而是……你想過要嫁他嗎?」

  她差點嗆到。「咳……嫁?」她搖頭。「不,我從沒想過要嫁他。」

  「……喔。」那怎麼辦?眾人老早將荊大哥和梁姐姐視作一對,既然梁姐姐是女兒身,兩人成婚自是完美結局,若是她不願嫁,她名聲已非無瑕,這……玉兒暗暗替她發愁。

  梁覓望向窗外,忽道:「今天,天氣真好。」

  「嗯,是不錯。」天上都是積雲,不見陽光,至少沒下雨,勉強算是好。

  「人活著久了,對於日出日落、鳥語花香的美景,各種美好事物,漸漸就習以為常,甚至視而不見,也不會去珍惜了。」

  「唔,都忙著過日子嘛,也沒時間想這些。」梁姐姐怎麼了,突發感想?

  「我很少想要什麼。也許是我天性如此,或是疾病摧殘,我只活在眼下,不會期待將來的日子,我自以為清心寡慾,其實我也只是不懂珍惜吧?內心是喜歡他的,卻把他為我做的視為理所當然,賴著他對我好,不去正視他的心意,也不想清楚我的,其實,我是狡猾又貪心……」

  「所以,你是喜歡荊大哥嗎?」這不是一開始就承認了嗎?玉兒聽得似懂非懂。

  「是喜歡,也不只是喜歡……」在崖底時,是因為想起他,才沒有放棄,對他的喜歡,大過自己的性命……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想起他時,心口彷彿被蜜填滿,有時愁,有時纏綿溫柔,難分難捨,這就是喜歡……不,「愛」一個人的滋味吧?

  她忽問:「玉兒,要是你有一塊很好吃的糖,你捨不得吃,一直放著,眼看它快被太陽曬融了,你怎麼辦?」

  「當然是立刻吃了它呀。」怎麼扯到糖了?「不過,我會一開始就把它吃了,不會放著它,萬一被別人吃了怎麼辦?那時後悔都來不及了。」

  「那……我就把他吃了吧。」

  下了決定,她心情豁然開朗,過去怕自己捨不得,怕他日後傷心,刻意和他拉開距離,往後不了,既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何不開開心心與他共度?

  何況,她連墜崖都能活下來,也許她能突破三十大限呢?

  想著,她問道:「他呢?」

  玉兒知道她問誰。「剛剛在廚房,現在可能回房,或去飯館了吧。對了,荊大哥要我轉告你兩件事……」她將荊木禮交代的事說了。

  粱覓沉吟,清醒後,她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思考了幾回,有些事她需要向老人詢問。「也好,我也在想該去和那位老丈談一談,請你去告訴阿禮,我今天就想見他。」

  荊木禮將王老頭安置在客棧,老人中了他的掌力,元氣大傷,幾乎無法下床,他遣了飯館的兩名夥計將老人接到宅子來,送到大廳,他自己則來到梁覓房門口。

  房門打開,玉兒推著梁覓出來,他目不轉楮地瞧著她。她更瘦了,臉色憔悴,小臉只剩巴掌大,臉上沒一丁點血色,大夫怎麼給她治的?一點要康復的跡象都沒有啊!

  但她對他嫣然笑了,笑盈盈地瞧著他,黑眸湛亮有神,這麼一笑,氣色忽然好了很多,他低聲問:「你覺得如何?」

  「睡了好幾天,有點發昏,其他都好,傷口也不那麼痛了。」他眼光灼灼,專注而慎重地看著她。他總如此看她,可今日眼神中多了幾分深深的擔憂,她被看得呼吸微促。從前不曾深究他如此看她的眼神,如今她明白了,幸好,還來得及。

  玉兒用力一咳。「荊大哥,你不必這麼用力瞪著梁姐姐,她就在你面前,不會跑掉。」真是的,眼珠都快黏上去啦!

  荊木禮有點尷尬,低聲問:「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適?若體力還不行,就回房休息,不必勉強去見他。」

  「身上是還疼,但不要緊。我悶好幾天了,出來走走也好。」

  梁覓微笑。「現在誰能早晚推我出來透氣,我就感激不盡了。」

  「只要你想,我當然……」

  「荊大哥要照顧飯館生意,當然沒空!」玉兒搶著道:「梁姐姐,你放心,有我在,我隨時可以推你出來散步。」她瞧了荊木禮一眼,對他的一臉隱忍當作沒看見。

  荊木禮只能暗暗咬牙。他有好多話想跟她說,偏偏這丫頭擠在中間,實在礙眼,但礙於她悉心照顧梁覓,也不好趕她。他無奈,又問:「我做的飯菜,你吃得慣吧?」

  「你做的菜,我哪有吃不慣的?不過,我有特別想吃的……」

  「是什麼?」

  「糖。」

  「糖?」他納悶,她並不特別嗜甜啊,怎麼忽然想吃糖?他念頭一轉。「好,我煮些較甜的菜……」

  「不,我就要吃糖。」她粉頰微熱,沒想到自己說得出這種話,她其實挺大膽的呢。

  看她眼色淘氣,孩子氣的可愛模樣教人失神,他不明所以,卻忍不住微笑道:「你想吃什麼都行。」

  聞言,她臉蛋更紅,美眸閃爍著笑意,他仍是不懂,卻看得癡了。

  來到大廳門口,荊木禮遣退了夥計,讓玉兒在外等候,自己和梁覓進入大廳。

  大廳內沒什麼擺設,樸素而空蕩蕩,梁覓一眼就看到坐在椅上的老人。他形容枯槁,臉色比她還糟。

  她道:「老丈,那天我弟弟出手太重,我向你賠不是了。」

  荊木禮神情不悅。這老頭想殺她,她何必跟對方客氣?她瞧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不用假惺惺了,我功夫不如人,認栽就是,你們要殺要剮,儘管動手。」老人瞧向荊木禮,眼神有幾分畏懼,但語氣仍凶悍。

  「老丈說的是哪裡話來?我和我弟弟是守法良民,不是武林中人,不興打打殺殺那一套,更沒有取人性命的念頭,我只是有事想問你,你當真認識我們的爹?」

  老人頷首。「我和他是幾十年的交情,年輕時幹過不少轟轟烈烈的事,金銀財寶和女人,想要什麼就搶。」他望向荊木禮。「你們以為他是行俠仗義的好人嗎?哼,他若是個有擔當的男人,怎會拋妻棄子,跟別的女人鬼混……」

  「我只問你認不認識我們的爹,其餘的你不須多言。」梁覓溫聲道:「橫山密書是你們從誰手上搶來的?」

  老人臉色微變。「我說了你也不認識。何況那人早就死了。」

  「是你和我爹殺的嗎?」在她記憶中,爹是疼她寵她的好人,原來卻是殺人越貨的盜匪嗎?她有些難受。

  荊木禮卻無動於衷。他不記得父親,老人陳述的一切在他聽來,不過是個陌生人的惡行。

  就見老人顫抖一下,目光中露出極大的恐懼,但這神色一瞬即逝,他繃著臉點頭。」當時我們一夥人去搶,將那人一家老小……幾乎殺光了。」

  荊木禮暗忖,既然東西搶到手,又將對方滅門,己方大獲全勝,為何反而有懼色?難道搶奪時出了什麼意外?他瞧向梁覓,她眉頭微蹙,顯然也想到此節。

  她又問:「除了你,這些人也都知道密書的下半本在我手上嗎?」

  「不,我們這夥人是不少,但荊天波帶著下半本秘籍失蹤後,唯有我知道他和你娘走得近,才查得到你這兒來,其他人多半往老荊的妻兒那邊去找,都以為他老婆兒子染病死了,下半本秘籍從此失傳。」老人又瞧了荊木禮一眼。「沒人會想到,這小子跟秘籍都在這裡。」

  「而你想要獨吞秘籍,自然不會把我們的行蹤洩漏出去。」她最擔心的就是密書引來搶奪,她與他將不得安寧,甚至殃及身邊無辜。

  她沉吟著。「你說上半本密書已現世,又是在誰手上?」

  「……陸歌巖。」老頭劇烈顫抖,顯然相當畏懼這個名字。「當年我們殺他全家,給這小子逃過了,他不知如何找到上半本密書,還找到了我們這批人,已經有好幾人被他殺了。」

  老頭咬牙切齒。「這小子是個妖魔,真正的殺人不眨眼,只因為一座小村子裡,住著一個當年滅門的仇人,他就把全村男女老少幾十口都殺光……」

  「所以,你是想交還下半本密書,求他饒命嗎?」她推測著,歎口氣。「為了一份武功秘籍,殺了這麼多人,值得嗎?」

  「你懂什麼?那可不是普通的武功秘籍,上頭記載的武功堪稱天下無敵,那內功心法更是神妙,尤其是具有療傷之效,像你這樣傷了心脈的人,修練那內功之後,內傷就會痊癒……」

  荊木禮神色一動。「你這話當真?那陸歌巖……」

  「怎麼可能?有病就該看大夫,若是練武功就能保命,還要大夫做什麼?」梁覓搖頭。「老丈,念在我爹分上,我不為難你,你推我下崖,我弟弟打你一掌,我們就算扯平,你住在客棧的花費,由我們包了,等你養好傷,就請你離開吧。」

  「你要放過我?你不怕我養好傷,又來搶密書?」老人吃驚。「或者,我去告訴陸歌巖,密書在你手中?」

  這女子難道是蠢蛋?他現在無力反抗,生死任由她意,她居然要放了他?這是她愚昧的善心嗎?

  「我也覺得不該放了他。」荊木禮皺眉,放了這人,恐怕後患無窮,何況他還得跟他打聽那位陸公子,那秘籍能治她多年內傷啊!他一定要找到那人。

  梁覓淡道:「你若打得過我弟弟,歡迎來搶。至於那位陸公子,他想殺你報滅門大仇,你既然沒有搶到我這份密書,躲他都來不及了,怎會自己送上門去找他?」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我若是你,此刻就開始規劃逃亡之路、藏身之所,追究我為什麼要放走你,可保不了你的命。」

  她晶瑩剔透的眸光彷彿看透一切,老人啞口無言,忽然領悟,先前他能誘她上崖,純因她不知自己持有什麼樣讓人覬覦的寶物,完全是欺她不備。她雖柔弱,但聰穎機警,如今她有了提防,就算沒荊木禮保護她,她也能自保。

  他是奈何她不得了。

  兩名夥計送老人離開了,廳內只餘他們兩人。

  梁覓輕咳。「至於你,你別打那秘籍的主意。」

  「為什麼?」荊木禮正在盤算如何向老人套話,聞言一愕。

  「這東西葬送了太多人命,不祥。」

  「但他說,這東西能治內傷……」

  「聽他口氣,他沒見過秘籍全本,怎知它的功效?想必他是聽來的,誰知道是不是他聽錯了?再說你要怎麼拿到上半本?去偷還是去搶?難道像他們一樣,去殺人?」

  「我可以設法找到那位陸公子,跟他買,畢竟我們跟他們的內哄無關,也許他忽然發了善心,願意把秘籍借你治病。」這些想法太天真,他也知道不可行,只是不肯放過這一絲能救她命的機會。

  「這些人如果會有好心,就不會殺人全家了,更不可能會賣給我們。」有治病的機會,她當然心動,但要付出的代價也許是他的命……不,絕對不行。

  她毅然道:「你忘了這東西,放棄吧。這批人兇惡得很,我們別去蹚這渾水。」

  他怎麼能放棄?眼看她有氣無力,這次重傷,消耗她不少精力,不必再有第二個王老頭偷襲她,只需一個小意外,她也許就……不,只要那橫山密書當真存在,他一定要設法得到。

  「何況,你沒聽王老丈說嗎?爹也是當年參與滅門的人。」

  「他做的事,和我們無關。」

  她搖頭。「那位陸公子可以因為仇人住在一個村子裡,就屠滅全村,他要是知道你是爹的兒子,一定不會放過你。那張羊皮紙雖然是爹的遺物,最好是不要了,你去把它燒了吧……」

  「不行!」見她美目凝視著自己,他掌心微汗,迅速想到借口。「不能燒,萬一……萬一那姓陸的找來,以為東西在我們這裡,我們卻拿不出來,說不定我們反而因此惹上麻煩,還是先收著,別燒。」

  她聞言,瞅著他,美目澄澈如水,彷彿要映照出他心底真實想法。

  他掌心的汗更多,明知自己心思瞞不過她,但……這是多年來唯一的希望!她的宿疾已藥石罔效,拿到那秘籍,就算無法根治她的病,至少能改善吧?只要有一點機會,即使再渺茫,他都不會放手。

  「阿禮……」她凝視著他,嗓音微啞。「要是你捲進那些人的仇殺,有什麼萬一,你以為我能練你用命換來的武功嗎?」

  就怕她有萬一,他拿什麼都換不回她啊!他佯裝鎮定,口吻輕鬆道:「你別亂想,我當然不會做傻事。」無論她有沒有看穿他的心思,他已打定主意,不會變。

  「那就好。」她歎口氣。「我還想跟你過一輩子,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想甩掉我,否則可別亂來。」

  他聞言怔愣,她想和他過一輩子?她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樣嗎?他心房一熱,顫抖起來,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想在她眸中尋找肯定的答案。

  她卻避開他眼光,唇畔蘊著微笑,兩腮微微泛紅。

  偏偏玉兒在此刻敲門,問道:「梁姐姐,你們談完了嗎?你該吃藥了,還有,阿芳和彩姐姐都來探望你了。」

  「談完了,我出去見她們吧。」梁覓回答,這才望向他,笑吟吟的臉色如常。

  他暗暗失望,只好帶她走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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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2:3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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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芳正陪著小彩在庭院中散步,一見梁覓,她立刻趕過來,開口就道歉。

  「梁大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那位王老丈來找我,說是你的遠房親戚,他膝下無子,想在身故後把財產都過給你,要我和他合演一場戲,試試你的人品,我就信了。而且他給我一筆錢,我一時貪心,就……」其實老人還答允要以長輩的身份,主持她與梁大哥的婚事,她起先還存疑,聽到這話就完全昏了頭。

  阿芳美顏低垂,臉上全是深深的羞愧和歉疚,是她太天真,信了王老頭的哄騙,差點害了心上人的性命,她只求梁大哥能原諒她,哪敢奢望他對她還有一絲情愫?

  「別說了,我知道你也是被他欺騙了,我不怪你。」梁覓和顏悅色,阿芳早將受騙經過向玉兒和荊木禮解釋,玉兒轉告了她,王老頭顯然是利用了阿芳對她的迷戀,若非她被以為是男人,老人不會見縫插針,純真的阿芳也不會捲入這事,說來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小彩也走過來,打量著梁覓,道:「我夫家有一帖專治斷骨的老方子,我剛交給玉兒,讓她早晚熬兩次藥湯給你喝,會好得很快。」

  梁覓微笑道:「謝謝你了。」

  「那天聽到你掉下山崖,我嚇壞了,荊大哥聚集人手要去教你時,老實說我是不抱希望,但荊大哥還是去了,還真的把你救回來。聽說那晚,荊大哥在崖上找不到你,就直接跳下去了,把大家嚇個半死。」

  大概是閻羅王看了荊木禮生死相隨的深情,深受感動,才饒過梁覓一命,她也著實感動,兩個男人相愛又何妨?真心難得呀,只要梁覓好好珍惜荊大哥,她也就默祝兩人白頭偕老了。

  「他跳下崖?」可是,他說他是慢慢爬下來?梁覓愣住,望向荊木禮,他挪開視線,望著別處。

  阿芳皺眉道:「可是我不懂,那老頭為什麼推你下崖?他應該不認識你吧?你平日很少離城,人也不錯,怎麼跟他結仇的?對方這麼恨你,要致你於死,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也很納悶……」當然不能說實話,梁覓敷衍了幾句,將話題帶開。

  趁她們三人說話,荊木禮向玉兒使個眼色,走到一旁,問道:「昨天要你準備的禮物,都送過去了嗎?」為了感謝那天出力相救梁覓的鄰里,他讓玉兒籌辦了一些禮物,送到那些人家中。

  「有,都讓夥計送過去了。」

  「嗯,我明天再親自上門去道謝。」本來應該由他親自上門送禮,但沒有親眼見到梁覓無恙之前,他不放心離開宅子太久。

  「荊大哥,有件事,我想問你……」玉兒瞧了小彩和阿芳一眼,低聲道:「我看梁姐姐有意願要恢復女兒身,你說要怎麼辦?該怎麼跟大家解釋?」

  她終於願意換掉男裝了?他又驚又喜。「哪有怎麼解釋?就盡快替她張一些女衫,將那些男裝都丟掉,只要看她穿著女裝,大家就會明白她原來是女子,不需要解釋。」他不由得想起剛才她在廳內說的話,兩件事一起想,莫非,她願意嫁他了?他內心一陣喜悅。

  「哪有那麼容易?梁姐姐跟你住了十年,以兄弟相稱,同進同出,一旦揭穿她是女子,人家會怎麼說她?」

  「我會盡快娶她,只要成婚,閒言閒語很快就會平息。」

  「你又來了,梁姐姐有說要嫁你嗎?」

  「沒有,但我很早就決定,此生非她不娶。」他望著梁覓,眼神難掩戀慕。

  「若她有愛慕的男子,我早就離開她身邊,以免壞她名聲,但她沒有。若她恢復女兒身,我願娶她。若她終生都扮作男子,我也願以兄弟身份,陪她終老。不論旁人怎麼想,我們之間以禮相待,她始終是清白無瑕的女子,但我娶她,跟她的名節清白與否無關。」無論她名節如何,他都想要她成為他的妻。

  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是她的想法,他不介意她的名聲如何,但他不希望她只是為了名聲被他連累,別無選擇而嫁與他。他愛她,愛得近癡,不奢望她有同樣的情感,但求她對他有一絲一厘的依戀,他就心滿意足了。

  「好吧,有你這番話,粱姐姐也不算委屈了。」而她呢?她愛慕的男人變成女子,玉兒羨慕她擁有如此深情愛她的男子,她要到何時才能碰到她的那一位?那人也會如此真心待她嗎?

  玉兒歎口氣。「可是,要是梁姐姐沒打算換回女裝,也不想嫁你,偏偏真實身份卻洩漏出去,被人說得很難聽,怎麼辦?」

  他無言以對。早就擔心過此事,想來想去,保全她名聲的唯一方法還是成婚,但她若堅持不嫁,他難道能強娶嗎?

  「依我看,解決之法,只有收買人心了。」

  「你是指用金錢去收買?城裡這麼多人,收買可不是小數目。」他應該負擔得起,但這有效嗎?

  「我不是說花錢去買,何況你拿錢給人時,要怎麼說?「請你收下這筆銀兩,不要在背後討論梁姑娘的名節」?這太蠢啦!」玉兒搖頭。「我的意思是,你用梁姐姐的名義去做好事,例如修橋、鋪路、賑災等等,人家會感激她,若是她出了點小差錯,人家也不會太苛責。」

  這倒是個好方法,荊木禮想了想。「但我們這城很平靜,沒什麼道路要修補,大家也豐衣足食……」

  「唉,我只是舉例,那些都是大事,不是容易碰上的,沒這種機會的話,你就找些小事出錢出力,總會有人需要幫忙的,積少成多也很可觀,不必急在一時嘛!」

  雖然玉兒說不必急在一時,但荊木禮還是希望越快越好。

  畢竟,梁覓第一次透露恢復女兒身的意願,他想借此為她鋪路,若順利,不但能讓她永遠換下男裝,也許還能趁此機會完婚,他就能名正言順地與她在一起,怎能不心急?

  所謂天助自助者,或許老天爺可憐他苦戀她數年,仍未修成正果,他隔天便去拜訪幫忙救人的鄉親們,才第二家,機會就來了。

  「你還親自上門道謝啊?這麼客氣,大家都是鄰里,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嘛。」

  老獵戶把他迎入屋中坐下。

  「那天要不是有各位,我一個人是救不回我哥,來道謝是應該的。」

  「說起來,人是你救的,我們只是下崖去接你們,你露那一手飛簷定壁的功夫,真是不得了!我大開眼界啊,沒想到武功是這麼厲害的東西!對了,你哥如何?」

  「她昏睡了幾天,總算精神比較好了……」一面閒聊,荊木禮就注意到屋角,老獵戶的孫子正在整理一堆獸皮,他順口問:「那些是要賣的嗎?」

  「不,是賣不掉的,今年山裡走獸特多,大豐收,皮色好的都賣了,剩下這些較差的,每年都會剩下不少這種毛皮,只好堆在家裡,扔了又可惜,不知怎麼處理才好。」老獵戶一臉傷腦筋的模樣。

  這不正是個機會嗎?他衝動地開口:「交給我吧。」

  「你有辦法?」

  「有。」其實半點主意也沒有,無論如何還是先應承下來,可不能忘了將功勞歸給她。「我哥有辦法,我們飯館是她做起來的,這幾張獸皮要銷掉,不是難事,您把獸皮賣給我吧,我哥會處理。」

  「唉,這怎麼好意思……」

  「我哥常說,平日受大家照顧,無以回報,大家有困難,她絕對樂意伸手幫忙,您別客氣……」

  就這樣,他收了老獵戶的二十多張獸皮,連往年的庫存也收了,讓老人的孫兒將獸皮送到飯館,跟夥計請款,他自己到下一家去拜訪……漸漸地,麻煩就來了。

  他們這座小城,居民多半是獵戶,那天幫忙的都是熟悉山林的獵人,他一路拜訪過去,幾乎各家都有幾張賣不掉的獸皮,他越收越多,開始不安,這些大多是毛色不佳的次等、甚至劣質品,若是量少,留著自用也就罷了,收得這麼多,就算奢侈地當作抹布也用不完啊!

  他一開始宣稱梁覓有法子,樂於為鄰里們解決煩惱,又不能改口拒絕,善人哪有好事做一半的?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收購,但他最後來到一對獵戶兄弟家中時,一位突然登門的中年男子提出的要求,讓他頭皮都麻了。

  「阿禮,聽說你哥在收購大家不要的獸皮,是不是?」

  「不是收不要的,是幫各位鄉親解決一些小麻煩而已。」他正端著茶杯,微笑以對。

  「總之是在收獸皮,沒錯吧?我也有些獸皮,你要不要收?」

  他笑容微僵。消息是怎麼傳的?「我不是專程來收獸皮……」

  「是這樣的,年初時,鄰縣有個商人跟大夥兒訂了一批獸皮,說好上個月交貨,我們訂金收了,貨也備好了,哪知那人生意倒了,付不出尾款,貨也不要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收?」

  「找不到別的買家嗎?」

  「買家是有。但那些每年不大筆訂單的,早就收夠了,來的人都是幾張幾張地挑,我們是希望有人能全部收走,阿禮,你能不能……」

  「你們有多少?」這種下訂的,數量絕對不會少,他恐怕幫不上忙,只是順口一問。

  「八、九百張。」

  他手一晃,差點潑出茶水。「這麼多?」他若收了,要往哪裡擱?

  「是啊!這是筆大生意,我們幾人整年就忙這個,沒額外收入,拿不到這筆錢,年底就難過了,阿禮,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啊!」

  「不是我不幫,這實在太多……」

  「我們當然不敢照原價,折價賣你,這些皮毛都很豐美,你買了絕對不虧。我們是聽說梁公子有這份好心,要幫大家,我才厚著臉皮來求你幫忙,你收了,大家永遠感激不盡……」

  他苦笑,「感激不盡」是很誘人,可這量實在太多,收起來不是一筆小錢,存放也是問題,他雖同情,但愛莫能助,助人也當量力而為,他只能挑買幾張,幫這幾位鄰里籌點過年的開銷……

  「好吧,你把全部獸皮送到常香館,劉掌櫃會算錢給你。」他一時心軟,還是答應了,對方歡天喜地地連連道謝。

  真要命,他總共收了多少獸皮?

  他都不敢想了,品質較佳的,可以幫梁覓裁毛帽和皮裝,花點時間也能賣掉,至於劣質的,當抹布也難用啊。幸好,他吩咐人都將毛皮送到飯館,她不會知道,否則就難以解釋了。

  從獵戶家中出來,他站在大街上,歎口氣。

  「好人還真難當……」他喃喃自語,沿大街走去,天色漸晚,天邊雲霞如火如荼,絢爛艷美。這晚霞他見過無數次,在他忙碌一天之後,回到山上,她常在屋前微笑迎接他,晚霞將她瓖上溫暖的光芒……

  想著她,心底柔情油然而生。

  他是不是很傻?只要是對她有益的事,他就埋頭去做,明知她只將他當作弟弟,仍為她奮不顧身,茹素是為她,他沒提過,為她收購這些獸皮,也不期望她明白。她彷彿是纏綿的毒,深入他的五臟六腑,他為她病入膏肓,難以自拔。

  曾以為他會滿足於這樣的朝朝暮暮,但自他衝動地隨她跳崖的那一刻起,他已明白,此生不能沒有她,他不甘於再當她的兄弟,他想當她唯一且摯愛的男子。

  一個月之內,他定要她換上女裝,過年之前,他就要娶她,最好能一併治癒她的宿疾。

  他駐足在路邊,這裡離王老頭住的客棧只有幾條街,他懷裡藏著一早回山上木屋搜出來的羊皮紙。他已去找過王老頭,當時老頭服了大夫開的藥,熟睡不醒,反正只要他還留在城中,他總有機會去查那陸歌巖的下落。

  回家前,再過去找他一趟吧……

  剛這麼想,突然一陣咯咯聲傳來,他愕然抬頭,赫見一隻大公雞從天而降,他往旁一躲,亂舞的雞爪差點把他抓成花臉。

  路旁民宅的矮牆裡,一個老太婆驚嚷:「唉喲,我的雞!阿禮,幫我抓雞!」

  牆裡亂成一團,好幾隻雞在地上亂跑。

  他立即抓住公雞,翻牆入內,將雞隻一一逮住。雞不難抓,就是亂飛的雞毛有點惱人,有隻雞飛到庭院的樹上,他看準落腳處,一躍上樹,長手一探,雞還來不及逃,就被他揪下來,交給老太婆,關回雞捨裡。

  老太婆連聲道謝。「謝謝你啊!剛才有野狗溜進我這裡,把雞嚇壞了,我一開門全都衝出來,還好有你,不然我這老骨頭連雞毛都抓不到……

  他隨口回應,正要下樹,猛然一股被注視的異樣感受傳來。

  他低頭望去,就見圍牆外站著一個男人。

  男人身著樸實藍衫,身形修長挺拔,與他四目相對,綻出笑容。「這位小哥,你的身手真好啊!」

  荊木禮點個頭,沒開口。城中每個人他都認識,卻沒見過這男子,對方顯然是外地人。看他年紀約莫三十歲,穿著樸素,面目倒是英俊,他側對夕陽,被映亮的半邊臉龐上,劍眉燦眸,嘴角一個稚氣酒渦,看來年輕而無辜,另半邊臉隱在暗影裡,卻透著一股陰狠戾色。

  忽見那青年緩緩抬手,他一凜,暗暗提防……

  「沾到了。」長指指向他髮鬢。

  他一摸,頭髮上沾了一根雞毛。他摘掉雞毛,對方似乎沒有惡意,但他仍是戒備著。

  「我是來這裡找人的,找半天沒找著,卻見識到小哥的好功夫,沒想到這偏僻的山城臥虎藏龍,有你這樣的人物。」青年對他的冷淡不以為意,露齒而笑,明亮的半邊臉看起來像是無害的少年,暗影裡的眼眸卻更顯得陰騖。

  「你找什麼人?」古怪的是,他確定自己不認識此人,卻覺得他有點面熟。

  「找一位梁大嬸,我是受人之托來找她,也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只知道她今年該有四、五十歲了,住在這城裡,小哥知道這樣的一位大嬸嗎?」

  「嗯,我們這裡就一位梁大嬸……」荊木禮正和他說明路徑,街道另一頭有人快步跑來,是常香館的夥計。

  夥計一見他,遠遠就大嚷:「老闆!梁老闆要你趕快回去!」

  怎麼了?難道她出事了?他一凜,匆匆向青年和老太婆道別,翻出牆外,與夥計並肩往家的方向跑。

  「她怎麼了?傷口惡化嗎?」

  「惡化?不是啊,是梁老闆要我來找你,要你立刻回城中宅子。」

  她沒事!他鬆口氣,忽地靈光一閃,他懂了,為什麼會覺得那青年眼熟,因為那人的眉眼竟和她極為相似……

  他猛然回頭,街道上空蕩蕩,已不見青年蹤影。

  他離開圍牆,拐入小巷,等在巷內的黑衣青年立即跟上來。

  「爺,問到了嗎?」

  「嗯,問到一個可能的人,去瞧瞧吧。」他步履輕而穩,姿態瀟灑,秋風徐徐,捲起他衣角,洩漏一股濃濁的血腥氣息,他從容地撫平衣角,唇邊似有若無的微笑不曾稍停。

  「要是找到了……爺,您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到。」

  「她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要殺她嗎?」黑衣人有點不安。

  「我早就沒有親人了。」他語氣平靜,不帶一絲情感起伏。「荊天波已死,我來找她,只因為她手上可能有橫山密書的下半部,她是誰並不重要。啊……你不會相信,我剛才見到誰了。」

  「誰?」

  「荊天波的兒子。」他嗓音低柔如吟詩,眼眸如結凍的湖面。「長得和他爹一模一樣呢……」

  荊木禮一時無暇再去找那青年,直奔家門。

  他是有些納悶那青年的來歷,他的相貌怎會與她相似?是巧合嗎?他忽然想起王老頭提過的陸歌巖,但那青年未帶兵器,神情雖然古怪,但看起來並不可疑,何況他要找的人是什麼梁大嬸,此人若是陸歌巖,他的目標應該是滅門仇人王老頭吧?也許是他多心了,對方只是個過路的外地人……

  此刻最令人擔心的是她,他問夥計:「她要你來找我,是為何事?」

  「梁老闆沒說,是我送獸皮過去時,他吩咐我來找你。」

  他大驚。「誰讓你把獸皮送去我家中?」

  「劉掌櫃說,獸皮太多了,沒地方放,飯館要做生意,只好往你家中送。老闆你放心,劉掌櫃去請示過梁老闆,他同意之後,才讓人送去,粱老闆不會怪你的。」

  問題不在她怪不怪他,而是他如何跟她解釋,為何他大量收購獸皮?「她……有沒有問什麼?」

  「沒有,梁老闆聽說是你買的,就讓人搬進屋了,什麼都沒多問。」

  夥計先回飯館了,他剛回到家門口,就見另一個夥計領著先前說服他買下近千張獸皮的中年人,走出大門,中年人笑容滿面地向他道謝。

  「阿禮,真是多謝你還有梁公子啊!我剛才當面內梁公子道謝,感謝他的好心,雖然他看起來有點困惑,好像不大懂我在說什麼,不過心情挺好的樣子。你們兄弟真是好心,我一定好好幫你們跟大家宣揚,將來大夥兒有多的獸皮,都往你這裡送……」

  「這就免了,我收夠了。」他趕緊打斷對方,匆匆進屋。

  一進屋裡,他目瞪口呆……五顏六色的獸皮,在大廳中堆成一座比他還高的小山,此山聳立於大廳正中央,本來稍嫌空曠的屋子,忽然變得毛光閃閃、氣派萬千,頗有睥睨一切的暴發戶氣派……若非他得想辦法善後,這難得一見的景象還挺壯觀的。

  梁覓正坐著喝茶吃點心,見他進來,笑容可掬地道:「你回來啦,正好陪我賞景。」

  「賞景?」她對此處之泰然,已是奇跡,居然還對他笑,他更不安了。

  「賞這毛皮山的奇景啊。」她喝口茶,悠悠道:「我在這裡坐了一個時辰,眼看送來的獸皮越來越多,這座山越長越高,都瞧不見另一頭了,此山不但山勢雄奇險峻,還價值不菲,這等昂貴奇景,不是人人都見得到的,很值得一賞,不是嗎?」

  她才講了這幾句,他臉就熱了。她續道:「據說有錢人家的後院,都會弄個假山流水,沒想到你手筆這麼大,直接在大廳弄一座山出來,讓我過過有錢人的派頭,感覺挺不錯的,就可惜這山有點擋路,出入不方便。」

  他的臉更熱,訕訕地坐下來。「我本來是要他們送到店裡的。」

  揶揄夠了,她搖搖頭,問道:「你買這麼多毛皮做什麼?」

  「天要冷了,想給你做些衣服帽子、手筒之類的。」

  「喔?可是,就算我是頭熊,也用不到這麼多皮毛料啊。」

  「我本來只想買幾張毛皮,因為鄉親們熱情推銷,質量也確實不錯,不知不覺就買多了。」事到如今,只能一口咬定這理由。

  雖然她美眸閃爍,似乎不大相信,他起身,想藉故離開。「你還沒吃吧?我去做晚飯……」

  「不急,玉兒等等會送晚飯來。你坐著,陪我聊聊吧。」她倒了杯茶給他,瞧著他侷促的表情。「你不願意陪我嗎?」

  「當然願意。」他強笑。「你急著派人找我回來,是為了這堆毛皮嗎?」

  「這只是部分原因。你今天去了哪兒?」

  「去飯館看看,處理一些事,也沒什麼。」被她彷彿看透一切的機靈美目瞧著,他坐立難安。

  「我不能出門,整天悶在這裡,怪無聊的,幸好有玉兒,她陪我聊了一下午。」她細聲道:「她跟我說,我被王老頭騙上崖那天,你來找我的經過。你說,你是爬下山崖來找我?」

  「是啊。」

  「你別騙我。」她忽然抬頭,凝視他。「玉兒說你把繩子綁在崖邊大石上,就往崖下跳,把大家嚇壞了。」

  「那時急著找你,是有些衝動了,但我是看準了落腳處,才往下跳,之後沿著山壁爬到谷底,我沒騙你。」

  她怔怔望著他,他語氣怎能如此輕描淡寫?她聽玉兒描述那一幕時,整個人癱在椅中,渾身冷汗,現在才知道,他為她冒了什麼樣的危險啊!

  她忽然握住他未持杯的手。「這些……是你下崖時弄傷的?」

  她早就見到他雙手掌心都有傷,卻沒想到,每一道傷,都是他向鬼門關的一次叩門。她不敢想像,若是他下崖途中失手,她……她不願想。

  「嗯,小傷而已。」她指尖柔軟冰涼,小心翼翼劃過他傷口邊緣,彷彿也劃在他灼熱胸口,他呼吸不穩,不敢妄動,她下一個舉動卻令他全身繃緊……她同樣帶傷的手掌貼住他,與他十指交纏,掌心相貼。

  「以後,不准你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她堅決的語氣,有命令、有惱怒,也有痛楚,像是心疼他,很在乎他……不是他聽錯吧?他暗暗歡喜。「我不是開玩笑,那時……」

  「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准。即使是為了我,也一樣。」她抽回手。「你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掌心中失去她柔軟的小手,他頓覺失落,不禁握緊手。此刻她的語氣和眼神,足夠他永遠珍藏,一生回味。

  「玉兒還和你說了什麼?」收購獸皮是他臨時起意,但玉兒一推敲,大概也猜得到他此舉是為了梁覓,她沒說出來吧?

  她喝口茶,鎮定一下心情,道:「也沒什麼,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這裡,陪了我很久,我想這裡一直空著,挺可惜的,不如……」

  她頓了下,瞧著他。「我往後就住這裡,可能要請些長工,畢竟這宅子不小,我一個人整理不來。」

  「好啊!我也在想這件事,我明天就去僱人,打掃就交給他們,你好好養傷就是了。」他只擔心她拖著傷勢,還堅持回山上木屋,能待在城中休養是最好。

  她凝視他。「所以你覺得我住進來無妨?」當初再三強調過,這裡是買給他和未來妻子的,她說要住,等於是……向他求婚啊!他沒聽出來嗎?

  「什麼有妨無妨?我早就要你搬進來,是你不肯。」他雖然喜上眉梢,但顯然一點也沒會意。

  她美眸一溜,再給暗示。「要是我看著哪裡不好,想拆了改建,或者想添購桌椅被褥,也無妨嗎?」這話已經是屋奼女主人的口氣。

  「你想怎麼改就怎麼改。」他回答的口氣就像男主人,但表情顯然仍沒半點自覺。

  想設計自己嫁給他,還真難啊,她暗歎,瞧著地上的毛皮山。「這些獸皮,你打算怎麼辦?」

  「你想要的先挑去,剩下的收著,我再慢慢找人買。」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我倒有個辦法,半個月內將這些全部賣掉,也許賺不了錢,至少不會讓你虧本金。不過,你願意把這事交給我處理嗎?」

  「當然,你有什麼辦法?」

  「我就是有。」她神秘一笑,又道:「我還有個疑問,據說你買下這些獸皮時,對人說是我要買的,我可不記得我要你買這些啊?」

  「我的意思是買給你做皮裘,也算是你要的。」呼,幸好他能自圓其說。

  「可是,有些毛皮一看就知道存放很久了,有的受潮,有的長霉斑,要做衣服當然得用好料子,你怎麼連這種差劣料子也買?」

  「我……」他語塞,汗涔涔。「我一時沒留意,下次不會了。」

  「嗯,下回千萬要留意,可別再花這種糊塗錢了。」

  她喝口茶,徐徐道:「玉兒剛告訴我,你擔心我恢復女兒身後,被人說長道短,就想使點小手段收買鄰里,要不是你親口說買這些是為了給我製衣,我真要誤會你是為了我呢。」

  他手一晃,這回真把茶水潑出來了,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他臉龐躁熱,尷尬地不敢看她,低聲道:「你沒誤會,這些的確是為了收買大家。」真洩氣,以為想了一條妙計,結果全瞞不過她。

  她歎息。「你真傻……為什麼要這樣做?」為她跳崖,為她受傷,為她付出許多,卻為何從不向她邀功索求?

  他重新斟了杯茶,垂眸微笑。「你值得我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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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2:5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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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擰緊,不是宿疾發作的痛,是感動,是對他的濃烈情意充塞心中,捫心自問,若與他立場互換,得知他落崖,她會怎麼做?她身手不及他,但她同樣會往下跳吧?她其實不能責備他……她會為他做同樣的傻事,其實,她對他的感情,不比他對她少吧?

  「好吧。既然是用我的名義買的,我就收下,當作是……聘禮吧。」

  茶杯又一晃,他渾然不覺茶水濺濕了前襟。「聘……聘禮?」呆滯的口氣彷彿從未聽過這兩字。

  「是啊,跟你生活了十年,我的名聲大概就像燒過的紙一樣,一碰就灰飛煙滅,我看你也救不回來,再說那晚你替我療傷敷藥,已看過我身子,我年紀又大了,還能嫁誰?既然我很早就當不成你師父,當你娘子應該還行,除非你不要我,那我也沒辦法。」說得這麼白,總該懂了吧?

  「我要!我當然要你!」他狂喜,猝然握住她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真的說了要嫁他嗎?還是他太過戀她,產生幻聽了?

  「但是,我比你大三歲……」

  「那不算什麼。」

  「我恐怕很難生育,不能幫你傳香火。」這是她最在意的。

  「我不要你生孩子,只要你平平安安陪著我。」

  「你想清楚了?我這輩子只打算嫁一次,嫁了,你可不能休掉我。」

  「你也想清楚,你是我連跳崖都想抓住的女子,你要是以為我可能休掉你,那就是在作夢。」他緊握她的手,緊盯著她,要她親口承諾。「既然你已收下聘禮,不能反悔,十天之內,我就正式迎娶你。」

  「十天?太倉促了吧?」她吃驚,被他輕輕一扯,拉入懷中。

  「不倉促,我已等了許多年,再等一天都太多。」

  她聞言微笑,偎在他胸膛上,靜靜感受他狂喜激越的心音。他的氣息如網,密密籠罩她,他身軀溫暖而令人安心,她輕輕枕靠在他肩上,感覺喜悅而滿足,才發現,她老早就想這樣做,想投入他懷裡。

  忽想起多年前,那個七歲時無助的她,那個一度放棄一切的她,恍如隔世。她小手悄悄爬上他腰際,依戀地環抱他,娘要是看見此刻的她,會生氣吧?不過她做到了娘做不到的事……征服一個荊家男人,讓他娶了她,雖和娘預期的不同,也算是一種勝利吧?娘應該能諒解她吧?

  他緊抱她,她纖瘦的肩與柔軟身子終於在他懷中,卻如夢般不真實,她真的答應了嗎?她關心他的傷,她願意嫁給他,他能不能想成……在她心中,他不只是弟弟?她當他是可托付終身的男子,她也許有一絲一毫……喜歡他?

  他不敢問,情願沉浸在此刻的美夢裡。若這是夢,但願不要醒……

  常香館的荊老闆將娶妻,預定於常香館席開十桌!

  消息傳出,全城矚日,卻沒什麼歡欣氣氛,倒是在大街小巷中,時常聽到這樣的閒聊開場白。

  「你聽說沒?荊老闆要成婚了,那梁老闆怎麼辦?」

  這些流言蜚語,荊木禮不時聽見,只覺啼笑皆非,聽這些語氣,倒像是擔心他成婚後,冷落了她這位「兄長」。

  她仍沒有澄清女子身份的打算,只道:「反正我們要成婚了,屆時大家看我穿新娘紅衫出現,總不會再當我是男子。」言下之意是,就繼續瞞著大家,等大婚之日,給眾人一個大驚奇。

  他倒不在意旁人怎麼說,他苦熬多年,終於與她修成正果,他只想快快完婚,以免生變卦,三天來奔走籌備,忙得不亦樂乎。

  「可憐啊,梁老闆一手建立這館子,將來恐怕得拱手讓給弟妹……」

  荊木禮一踏入常香館,就聽見這句話,所有目光射向他,同時嘈雜的飯館內一靜,轉為竊竊私語,依舊傳入他耳中。

  「唉,不只女人有青春,男人也有啊!」

  「辛辛苦苦幫人家打下事業,還幫他賺了間好宅子,結果不但要看他另娶他人,還住進那宅子,情何以堪啊!」

  他聽而不聞,與迎上來的劉掌櫃走到牆角,低聲問:「需用的菜料都買到了嗎?」

  「是,大致上買齊了,只缺幾樣。」

  「當天供應素菜,這時節菜蔬昂貴,有幾樣可能不好買,我擬了幾道備用的菜,主要材料是豆腐,我和阿芳商量好了,她明天會過來幫忙。待會兒你可以讓廚子試煮看看。」他抽出一張寫好的菜譜,交給掌櫃。

  「是,老闆,當天開十桌,我想把一樓挪一挪,十桌都擺在一樓。」

  「嗯,這樣也好,全都交給你處理就是,不過……」荊木禮環顧四周,鄉親們有些在交談,有些埋頭吃飯,不論他日光看到哪兒,那裡的人就避開他視線,有些不苟同他的氣氛在流動,他暗暗好笑。「那天可能有很多人不來。」

  他與她皆無親人,喜宴只請了一些鄰里友人,這三天他抽空去邀幾位交情不錯的朋友來喝喜酒,但眾人聽說他要娶妻,臉色都很古怪,道喜都有點言不由衷,那些表情都藏著無聲的疑問……

  你快活地成親去了,梁覓怎麼辦?

  大夥兒都認定他們有情,反而將他的成婚視為背叛,她若得知眾人的態度,不知有何反應?會跟他一樣啼笑皆非吧。

  「他們要是不來,是他們的損失。」吳掌櫃暗笑,真希望後天快來,他快要憋不住這秘密啦!

  那晚女兒告訴他,梁覓原來是女子,他還不信,直到荊木禮親口證實,他才勉強信了。這肯定是本城年度大秘聞,喜宴當日肯定成為這小城往後十多年的茶餘談資,不來的人可就虧大了,嘿嘿,他等著看那些不來的傻瓜,隔天槌胸頓足的懊悔。

  不過,梁覓真的是女人嗎?當然,男人不能跟男人拜堂,可是他怎麼回想,都不覺得梁覓像個女人啊?

  「公子,你家中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要不要我帶人過去?」

  「暫時沒有。」他知道老掌櫃是好奇她的女裝模樣,沒有他意,但連他也還未見過,怎麼能讓別人先瞧見?「我雇了兩個丫頭做事,還有玉兒在幫忙,已經夠了。」他們一直同住,倒省了不少麻煩,丫頭只需要幫她做些出嫁前的準備即可。

  「那就好,總之有事請你儘管吩咐。對了,鄰城又有一批桌椅送來,我讓他們直接送到你家裡了。」

  「嗯,我正好要回去一趟,店裡就交給你了。」荊木禮剛轉身,牆角就響起一個蒼老的嗓音。

  「阿禮啊!聽說你要成親了,恭喜啊!」一個白髮老人朝他嚷著。「來,我先敬你和你未來的老婆!」不少人跟著敬酒。

  「謝謝。」他禮貌道,接過掌櫃遞來的酒杯回敬,他可沒忽略老人眼中打抱不平的光芒。

  「你瞞得可真緊,從沒聽說你中意哪家閨女,突然間就要成親了,你看中人家多久了?」

  他思索了下。「大約跟我認識我哥的時間一樣久吧。」

  響起幾個鄙夷的抽氣聲,無言撻伐他的薄倖,竟然吃著碗裡看鍋裡!

  「是哪家姑娘?是鄰城的嗎?」

  「老丈那天來喝喜酒,就會見到她了。」看了說不定駭得昏倒,喜酒也甭喝了。

  「嗯,成親固然是喜事,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哥的心情?你成婚後,他跟你同住,這……不恰當吧?」

  「如何不恰當?兄弟為何不能同住?」他故意裝傻。

  「兄弟不是不能同住,但你和令兄……感情非比尋常,你娶妻,又和他……這實在……這沒令你想到某句話嗎?」

  他假作沉思。「天作之合嗎?」

  是齊人之福!一眾憤慨的目光盯著荊木禮,都為梁覓抱屈,被搾取十載青春,這無良小子竟還要讓大哥住在一起,看他和新婚妻子每天親親熱熱,毫不體諒兄長的心情,可憐的梁覓,淒慘啊!

  荊木禮竭力忍笑,現在他明白她為何愛捉弄他了,原來看別人氣呼呼又拿自己沒轍的模樣,這麼有趣。

  「謝謝各位關心家兄……和我的婚事,家兄始終是我最重要的人,從前是,往後更是;婚後,我會一如以往地敬愛她,事事尊重她,這一生只有她拋棄我,我絕不離開她。後天晚上,請大家務必來喝喜酒。」語畢他作個揖,便走出飯館。

  只等後天啊!過了那晚,她就是他的人,每思及此,他心坎就一陣迫不及待的狂喜,卻又不安。

  這幾天忙於準備婚事,晚間沾枕即睡,可半夜時常驚醒,怕一切只是夢。

  他的不安是因為天氣嗎?這幾天越來越冷,濃雲密佈,瞧天色該要下雪了,偏偏不下,越看這白茫茫的天越覺煩悶,又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回到家中時,天色已全暗,玉兒和兩個來幫忙的丫頭正在客廳中擦拭桌椅。

  他問:「她呢?」兩個小丫頭是十一歲的雙胞姐妹,手腳伶俐,宅中目前只佈置了幾個供起居用的房間,他打算等成婚後再僱用更多人。

  「梁姐姐在庭院裡,她心情不好,說想一個人靜靜。」

  他眉一蹙。「她為什麼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問她也不說,你快去看看吧。」玉兒和兩個丫頭都深有憂色。

  婚事準備很順利,她為何心情不好?該不會是想悔婚吧?

  他眉頭皺緊,往屋內走。

  三天來,他主外,她安內,足不出戶待在家中養傷,順便打點家中所需,該添購些什麼,然後和玉兒將獸皮分類,派出口才最好的夥計,帶質優的獸皮去鄰城商家購物,商議以獸皮代替現銀做交易。

  她眼光精準,拿去交換的獸皮都比欲購之物高出兩、三成價,店家大多願意交易,當初獸皮是他低價收來,算起來他沒多花錢,就讓城中宅子添購了不少傢俱。

  至於劣質毛皮,她讓人處理掉霉污部分,曝曬後製成椅披或厚墊,就留在自家使用,正好讓手腳常冰冷的她保暖。

  不是都很順利嗎?她在心煩什麼?

  他走在廊上,就見庭院的樹上掛著一盞燈籠,石桌石椅旁放了一把軟椅,一隻杏黃色衣袖垂在椅側,她似乎穿得挺單薄。

  他有些不悅,走過去,道:「你怎不多加件披風……」乍見椅中人,他話音消逝。

  椅中人是梁覓沒錯,但她穿著女子衫裙!

  她長髮綰起,露出的頸項如白玉,衫裙服貼她的玲瓏身子,勾勒出她小巧挺秀的胸脯,纖腰一束,濃艷的杏黃色被她自身的素淨沖淡,顯得清麗端莊,眉目間洋溢著他從未見過的女性嫵媚。

  他看得癡了,曾想像過她換上女裝的模樣,不過衣服只是衣服,他不以為她換上衣裙後會改變多少,如今發現是大錯特錯,男裝的她瀟灑俊俏,已足令他傾心,女裝的她卻是細緻嬌弱,令他心憐。她鬆軟髮鬢,纖纖皓腕,與粉潤櫻唇,都在強烈提醒他她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即將屬於他的女子。

  他深深心悸,一股佔有的情慾在體內深處盪開,他感覺躁熱而空虛,渾身繃緊,他竭力自制,才沒有伸手碰她。

  「你怎麼淨是盯著我看,不說話?是不是我穿這樣很古怪?」梁覓勉強微笑,他的神情讓她緊張,是因為她坐著嗎?第一次覺得他如此魁梧高大,他的眼神專注而炙熱,深黯黝黑如午夜深谷,他怎麼不說話?他在想什麼?她第一次無法從眼神讀出他的心思。

  這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嗎?她心房輕顫,粉腮微燙,他的注視異樣深沉,她只覺此刻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似乎比較好。

  「不,一點也不古怪,你很美。」他沙啞道:「你要是穿這衣服出門,我會擔心。」什麼她心情不好,顯然是玉兒眶他的,存心給他措手不及的驚喜。

  她鬆口氣,兩頰泛紅。「這衣裳是今早你出門後送來的,我是想,該來適應一下女兒身,就穿了一天,但還是不習慣,總覺得綁手綁腳的,很彆扭。」她膝上有盤一口糕,她拈起一塊餵他,問道:「今天忙得如何?」

  「很順利,倒是我被當作負心人,來喝喜酒的可能不多。」

  她愕然。「誰說你是負心漢?」

  他在她身畔石椅坐下,將街坊的態度說了,她聽得直笑,又感動。

  「沒想到我人緣這麼好,大家都護著我。」她頑皮地覷他一眼。「聽見沒?人家都要你考慮我的心情,不可冷落我,婚後你要是敢欺侮我,我就去告狀。」

  「你有什麼狀能告?」他想了想。「嗯,也許你會嫌我太寵你疼你,你嫌煩,你就去告狀吧,我倒是好奇,誰會來替你打抱不平?」

  她臉蛋更紅。「荊老闆,你小時候木訥寡言,沒想到今天變得這麼油嘴滑舌啊。」

  「跟你學的,梁老闆。」他低笑。「喜服送來了嗎?」

  「還沒,吳嬤和她兩個媳婦還在趕工,說明晚會送來。」吳嬤就是那天他幫忙捉雞的老婆婆,她的繡工堪稱方圓百里第一,他送了前陣子獵到的兩張熊皮過去,吳嬤一口答應幫他們縫喜服。

  「嗯,你有想到什麼要辦的,就告訴我,你盡量休息,養足精神,後天晚上好當新嫁娘,那晚夠你忙的。」

  他說的是拜堂和喜宴,她卻想到洞房花燭夜,不禁粉頰熱燙,她垂頭盯著膝上糕點,低聲道:「一口糕……」

  他沒聽見,他反覆在想婚事的籌備,照理說他應該設想得很周到了,但內心總是不安,覺得漏了什麼,是賓客名單?是菜色?還是婚事以外的事?他想得出神,直到她又餵他一塊糕點。

  「你在想什麼,一口糕?叫你都沒反應。」

  「在想我們的婚事,有沒有忘了什麼。」他張口吃了糕點,她手指擦過他的唇,微涼肌膚比糕點還軟,他一時衝動地想要含住,霎時為自己的念頭紅了俊臉。

  「該辦的不是都辦了?我和你的記性都不錯,應該沒漏掉什麼,不然我幫你想,是和什麼有關?喜服嗎?」

  「不是。」

  「還是我的首飾?我昨天剛穿了耳洞,你擔心我戴耳環會痛,我剛試過了,一點都不疼。」

  「也不是。」

  「還是菜色?你不是說要設計幾道以豆腐為主的菜?」

  「也不是這事,我剛把寫好的幾道新菜交給飯館了。」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會不會是你多慮了?你這人有時就是煩惱太多……」

  人?他靈光一閃,對了,是王老頭!他竟完全將這人忘了!

  「想到了?」她問:「究竟是什麼事?」

  「沒什麼,小事而已。」明天就過去客棧找王老頭吧,當然,得瞞著她。

  「既然是小事,為什麼不說?」她覷著他,似笑非笑。「你以為你心裡有事,瞞得過我嗎,一口糕?」

  「我什麼也沒瞞你。」有點心虛,他岔開話題。「為何你從剛才開始,講話都要帶「一口糕」這三字?你要是想吃,糕點不就放在你膝上嗎?」

  「你總算注意到了。」她笑意漾深。「我不是想吃,我是在叫你。」

  「我?」他愣住。

  「我想了想,你給我取了十年的綽號,鎮日叫我包子,我怎麼可以不回敬一下?你用食物喊我,我就依樣畫葫蘆,這樣就扯平啦。」

  這倒無妨,但她邊說邊吃,雪白貝齒咬下半個跟他同名的糕點,秀氣咀嚼,柔軟唇舌將糕點嚥下……他眼神黯了,才剛冷靜的男性身軀又暗暗沸騰。

  「你知道我為何喊你包子,不用別的食物?」

  「嗯?我不知道。」

  「那你為何要喊我一口糕?」

  「因為我最愛吃一口糕啊。」當然要用喜愛之物配喜歡之人嘛。

  「我喊你包子,也是同樣的道理。」冷靜、冷靜,他吸口氣。「我很喜歡吃包子,但我一直在忍耐,忍了這麼久,我希望能繼續忍到婚後,所以,你別再吃了,好嗎?」

  「想吃就吃啊,何必要忍……」驀地,她懂了,瞪著他異樣炯亮的黑眸,她兩腮燒紅,剛咬了一塊糕點,頓時吞不下去,忽見他靠過來。

  燈籠徐緩搖曳,光影在他俊顏上變幻不定,他靠近她,她心跳霎時澎湃,他咬去她嘴邊的半個糕點,他的唇擦過她的,她一陣戰慄,秋夜很涼,他的唇卻暖得燙人。

  「吃了這個,就別再吃了。」他嗓音沙啞,黑眸深邃迷魅,彷彿想吞了她。

  她恍惚地照做,吞下剩餘的半個糕點,他再次靠近,這次炙熱的唇直接貼上她。他的唇有糕餅的甜,有誘惑的酒氣,教她酥軟,體內彷彿有無數炙熱的火苗。

  他溫柔地摩挲她的唇,她呼吸急促,試探地舔一下他,他倏地一僵,悍然重重吻落,她熱切回應,破碎的低喘和他粗重的呼吸糾纏,他們都醉了,醉在這幽靜秋夜,醉在彼此懷抱裡……

  良久,他才低頭看她,她美眸迷濛,兩腮酡紅如醉,他微笑,以指輕刮她嫩頰。「我們成婚那天,只需要重溫剛才做過的事,你就不必搽胭脂了。」她聞言,臉蛋更紅,正要說話,一陣驚慌的腳步聲響起,是玉兒奔入後院。

  「不好了!老頭失火了!」玉兒一臉惶急。

  荊木禮皺眉。「哪裡失火?」

  「安平客棧!」

  「安平?」

  他變了臉色……那正是王老頭住的客棧!

  荊木禮吩咐玉兒和丫頭在家陪梁覓,自己趕往安平客棧。

  客棧只在兩條街外,他趕到時,客棧已烈焰沖天,眼看是救不回來了。逃出來的夥計和房客們面色驚恐,客棧老闆跪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大哭,來救火的鄰里們不斷安慰他。

  荊木禮站在混亂的人群外,看遍了在場所有人,不見王老頭,他拉住一個客棧夥計問:「我送來的那位王老頭呢?」

  夥計一指燃燒的客棧。「整間客棧,就他一個沒逃出來。」

  「你確定?」他震愕。「你最後見到他是何時?」

  「是傍晚,他吩咐我送茶水上去,我送去時,他和一位公子正在房中談話,他看起來很害怕,我多看了那公子一眼,老丈就趕我下樓,不到半個時辰,就起火了。」

  「那位公子是誰?」他猛然想起那天見過的藍衫青年。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沒見過他,應該是個外地人。」

  荊木禮蹙眉,望著大火。王老頭已死,尋找陸歌巖的線索恐怕是斷了。

  王老頭是練武之人,身手靈敏,即使受傷後行動不便,不可能逃不出火場,唯一可能是有人打傷或打倒他,讓他無力逃出,眼看起火,他也只能等死。

  那位在王老頭生前出現在房中的年輕公子,究竟是誰?會是那位藍衫青年嗎?

  他會不會就是陸歌巖?他追蹤王老頭來到此地,將老人殺了,又縱火毀屍滅跡?

  若是此人縱火,他應該還未離城,也許就在附近。

  荊木禮再次搜尋人群,一無所獲,他轉頭想找先前的夥計來問,卻見對街站著兩人。

  其中一人面目俊美,正是他要找的藍衫青年。另一人站在陰影處,身著黑衣,瞧不清面貌。

  藍衫青年也看見他了,向他淺淺一笑,火光映亮他斯文的臉龐,像鍍上一層閃爍黃金,他望著燃燒的客棧,神色悠然自在,彷彿這場奪命惡火,只是燦爛的煙花。

  荊木禮走到他面前,沉聲問:「閣下是陸歌巖?」他雙手在衣袖中無聲握拳,暗自戒備。

  「我的名字是王老頭告訴你的吧?」陸歌巖仍是微笑。「他還告訴你什麼?」

  「他說,你持有橫山密書的上半本。」她的生死,也許就捏在這人手心裡了。

  荊木禮強行按捺內心激動,以最客氣的語氣道:「在下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受了很重的內傷,長久不愈,希望能向你借這份秘籍一觀。」

  「那人是誰?」

  「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嗯,聽說你後天就要成親,恭喜了。」雖是道賀,但語氣敷衍,顯然沒把對方需要密書救命的焦急當一回事。

  他不放棄。「陸公子若願意將密書借我,我感激不盡。」

  「我為何要借你?」

  「我妻子多年來看遍名醫皆無效,只能靠這秘籍續命……」

  「那與我何干?」陸歌巖輕輕笑了,笑聲清朗,帶著幾許不符年紀的天真,火光中的黑眸,似也有火焰在燃燒,眼光似愉悅,似陰沉。

  「你想要什麼?我有些積蓄,你若要錢……」

  「我要你……」純淨而乖戾的黑眸掃過他英挺偉岸的身軀。

  「還有橫山密書的下半本。不,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會把我手上這份給你,你死心吧。」

  無視對方鐵青的臉色,陸歌巖低笑。「我不知王老頭跟你說了多少,我猜你至少明白我來此的目的,我來找當年殺我全家的仇人,你爹也參與其中,他既已死,你說,我該不該殺你抵數?」

  「我不清楚我爹當年做了什麼,但你想殺我,我不會坐以待斃。要是我贏了你,我不想殺你,只希望能借你手上的橫山密書,讓我抄錄。

  「你以為你贏得了我?」陸歌巖訝然綻笑,笑得天真又開心。「有趣!你從頭到尾緊咬著橫山密書不放,一心想救你沒過門的老婆,她很美嗎?值得你為她這樣拚命?」

  「這不干你的事。」對方興致盎然的口吻令荊木禮警戒。

  「好,我答應你的條件,後天晚上子時獐子坡見,你帶你拜過堂的妻子來,我一人對你們兩個,我若輸,前仇勾消,雙手奉上秘籍;我若贏……」他自負的笑容愉悅又殘酷。「我下手從不留活口,你們就下陰世去做夫妻吧。」

  「等等!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與她無關……」他急道,話還沒說完,忽見銀光撲面,他頸側劇痛。荊木禮駭然後退,一摸頸項,只摸到一把鮮血,他受傷了?對方如何出手的?

  「誰要你口口聲聲提到她,我聽著不痛快,就想連她一起宰了。」陸歌巖立於原地,氣定神閒,似乎沒有移動過。

  「記得,子時,獐子坡。別想逃啊。」

  安平客棧被大火夷為平地。

  聽說只有一人葬身火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梁覓想問那人是誰,荊木禮卻淡淡帶過,說是個不認識的外地人。至於他頸上傷痕,不長也不深,他解釋是被樹枝劃傷。

  接下來兩天,他繼續準備婚事。他沒想要逃,對方能追蹤所有仇人,要找到他與她絕非難事,逃跑無用,何況這一戰是奪得秘籍的機會,他怎會逃?

  但頸上隱隱泛疼的傷口,如揮之不去的陰霾,總讓他不安。

  尤其讓他不解的是,比武之約為何刻意選在他大喜之日?

  又為何要將她牽扯進來?

  「啊……吉時到啦!」玉兒探頭出房門,喜孜孜朝候在門外的荊木禮招手。

  「快進來!」

  他依言踏入房內,鳳冠霞帔的新娘坐在椅上,紅色蓋頭掩住她臉龐,她雙手交疊於膝上,皓腕上銀鐲生輝,襯著一身喜服,艷如凝露玫瑰。

  他輕輕將她抱起,紅袖裡的小手立即揪住他衣襟,嬌軀自然放鬆,安心地依偎著他。她還不能行走,得由他抱著她拜堂。

  「來來,這邊……」小丫頭打起燈籠,領他出房,回頭瞧他一眼。「新郎官,你要笑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啊!」怎麼非但不笑,還一臉肅殺,活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勉強扯動嘴角,擠出來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笑。

  「唉喲,別勉強他,他緊張啦!」玉兒幫他解圍,和兩個小丫頭笑成一團。

  他苦笑,他不是緊張,而是惦記著今晚。

  「阿禮?」柔若無骨的小手輕拉他衣襟,他俯下頭。

  「你抱得好緊,是不是真的很緊張?」

  「弄疼你了?對不起,我輕點。」她試探的口氣似乎察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收攝心神,怕被她瞧出端倪。

  他沒對她提起今晚之約,他打算獨自前往。

  來到大廳,城中幾位長老已坐在廳中等待,他與她都是孤兒,便由城中的慈祥老人主持拜堂,拜堂後,就轉往常香館的喜宴。

  眾人乘坐馬車,新娘坐轎,新郎官乘馬護送轎子。

  「阿禮?」才啟程,轎中人就開口,他放慢馬兒,低頭貼近小轎窗口。

  「你是不是人不舒服?還是有什麼心事?」

  「沒,我好得很。」

  「可是,我總覺得你這兩天都神不守合……」

  「大概是因為要和你成親,我歡喜得發昏了。」』

  「可是我們已經拜了堂,為什麼你還是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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