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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佟蜜]小廝挑情{情有獨鍾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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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4:4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小廝挑情(情有獨鍾之二)作者:佟蜜

按照爺爺的交代,家族祖傳的密書落入惡人之手,
她必須奪回來,不然也得毀了,免得惡人因此危害世人──
問題是她武功差勁,說是學醫,但醫術也平平,
要從惡人手中搶回密書,與虎謀皮也差不多這麼凶險,
況且惡人陸歌巖冷血得很,為了復仇連殺十九人,
臉上卻總是溫煦又無情的笑;她雖說也算聰明,
不過遇上他這等麻煩,還是謹慎為上,
至少先扮個男裝混到他身邊當小廝,只要能日日跟著他,
總有個機會讓她下手吧?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他半點不信這弱不禁風的小鬼,但「他」的算計卻誘人,
先是女扮男裝,接著賴上他當小廝,手法實在拙劣,
她卻很有意思,像只好奇而大膽的貓,對他蠢蠢欲動;
他知道自己身上必定有值得她冒險的事物,只是不知,
她願意為此冒多大的險、費多少心思,他無比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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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4:5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老人走進屋裡,瞧著直挺挺跪在牆角的娃兒,歎口氣。

  「靈兒,起來吧!」

  孩子聞聲回頭,白淨秀氣的小臉神色平靜。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到桌邊。

  這孩子跪了兩個時辰,怎麼看起來毫無悔意?老人皺眉。「你知道你為什麼被罰跪嗎?」

  孩子點頭。

  「你說說看。」

  「因為我毒死了阿福。」剛才爺爺在屋後埋大黃狗阿福時,他都看見了。他望向屋後那座小墳,童稚眼眸裡仍是平靜無波。

  老人長長歎息。「你天資聰穎,愛看書,這讓爺爺很高興,所以我從不禁你讀我所藏醫書;沒想到你卻去翻那些記載毒術的書來看,還用在阿福身上……阿福是你兩歲時牽來的,它陪了你八年,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啊?」

  孩子無語,早慧的眼眸定定瞧著祖父,眼中無悲。

  「除了你這個孫兒,我已無親人,我本盼將醫術傳給你,醫者醫人,人即仁也,醫者須有仁心,但你毫無慈悲之念……唉!」老人沉痛不已。這孩子資質佳,心術卻不正,太可惜了。

  孩子想了想,細聲道︰「那,我可以繼續學毒術嗎——」

  「萬萬不可!」老人厲聲道︰「你小小年紀就不把扼殺生命當一回事,再讓你學毒術,要危害多少人?有多少人會命喪你手?我絕對不准!往後不准你再鑽研毒術!不准你再看那些書!」

  「為什麼不能看?」

  「那些東西有害無益,學了只是害人——」

  「要是有害,爺爺為什麼要收著那些書?」

  老人語塞。「那些只是輔助的材料,我學醫難免有不足之處,需要多方瞭解,我收藏那些書只為學習,不曾用於人。」

  「既然如此,那爺爺你學醫,我就學毒,助你行醫,不是很好嗎?」孩子黑眸綻亮,興奮道︰「我喜歡學毒,它的變化千奇百怪,毒比醫術好玩得多——」

  「你學毒,只為好玩?」老人惱得渾身發抖。「就為了好玩,你就毒死阿福?!你這——」

  「我毒死阿福,不是為了好玩啊!」

  老人愣住。

  「阿福病了,它喘了半個月,路都不會走了。昨天早上,我看見它躺在牆角,在流眼淚,它的病好不了,它自己也知道,我不想再看它那麼痛苦,所以……我翻了好多書,挑了一個發作最快的毒,摻在肉裡給阿福吃,它一點也不痛,就過去了。」

  下毒,是為了讓老狗解脫?老人驚疑不定。「即使你是怕阿福受苦,所以對它下毒,但眼睜睜看它死去,你怎麼無動於衷,一滴眼淚都沒掉?」如此心腸,令人不寒而慄——

  「不管我哭不哭,阿福都會死,不如省點眼淚,不是嗎?」

  雖然言之成理,但——總是不太對勁,十歲的孩子又怎會有這種想法?

  老人心裡很是複雜,細看他唯一的孫子,孩子五官端正,那雙點漆星眸聰穎慧黠,無所畏懼,也無所自律,欠缺絕對的善惡之分。被毒死的,不只是一條狗,是朝夕相處的朋友,他想起來都心酸,這孩子怎能說不哭就不哭?

  那雙稚氣黑眸沒有一丁點悲傷,是隱藏太深,還是天生無情?

  這孩子——是善,或是惡?是果敢堅毅,還是心狠手辣?

  饒是老人行醫多年,閱人無數,卻竟然看不透這雙稚齡的眼。

  「往後,不准你再看那些毒術的書。」

  「爺爺……」

  「我說不准就是不准。你不准再學毒術,你想學,只能跟我學醫術。」這些年,他忙於懸壺濟世,是疏忽自己的孫子了,幸好孫子年紀還小,只要他時時督促,還來得及將他導回正途。

  「你聽見沒有?」

  「是,我聽見了。」孩子沮喪,又望向屋後那小墳,衣袖裡的小拳頭,攥著老狗的繫繩,攥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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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5:2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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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日薄雪,到今日還不停,李家大宅的房舍、庭院都披上一層白衣,顯得寧靜祥和。時刻已過午,主人們多半在歇息,但這看似平靜的富貴人家,卻瀰漫著一股不安煩悶的氣息。

  半年前,李老爺生了怪病,遍尋名醫治不好,於是派家僕帶了金銀去請名聞遐邇的鄺神醫,結果神醫已然仙逝,卻帶回神醫的寶貝獨孫,一個甫及弱冠的少年,少年自告奮勇要幫他治病。

  「我自幼跟爺爺習醫,對醫術也略懂皮毛,李老爺若不嫌棄,讓我給您看看,可好?」

  好歹是名醫之孫,醫術應該不錯吧?

  李老爺這麼想,也就給這個貌不起眼的少年試試,結果——他還真是只懂得皮毛!給他治了一個月,開的藥是沒吃出毛病,但病況也毫無起色,李老爺開始考慮下逐客令。他雖富有,也不想供養個半吊子的沒用大夫在家中。

  偏偏這半瓶水請來了就送不走,李老爺幾次暗示少年該離去了,少年總是假裝不知,賴著不走,後來李老爺遇上火燒眉毛的大事,便暫時沒空趕他。

  北風起,卷刮濛濛白雪,大宅陷入雪白風暴,暴風中卷帶起濃濃憂慮,深深恐懼,還有污穢的算計……

  書房內,點了炭爐,烘出一室如春暖意,六、七個丫頭簇擁著少年坐在書桌旁,正爭著給他把脈,笑語盈盈,暫且沖淡了大宅的暗潮洶湧。

  「鄺公子,我的咳嗽還是不好,你再幫我看看,好嗎?」一個丫頭說著便憂心忡忡地拉高衣袖,把手腕伸到清秀的少年面前。

  鄺靈伸出修長指頭搭於對方腕脈上。他身形纖瘦,膚色比丫頭們還白幾分,一副斯文弱質的書生模樣,似乎風一吹便倒。他五官平淡無奇,就是一雙眼燦亮靈活,眉目間常駐一抹淺笑,如寶玉開光,為他平凡的容顏添了迷人光彩。

  他認真把脈半晌,忽而抬頭露笑,笑靨讓丫頭一瞬失神。

  「不要緊,你漸漸在康復了,就照我的方子繼續抓藥,這幾日吃得清淡點,可以吃些橄欖,緩慢咀嚼後嚥下即可。」

  「鄺公子,我今早燙傷手,抹過了醬油還是好疼,要怎麼辦啊?」幾根燙紅的手指伸過來。

  鄺靈仔細端詳對方傷處。「你用大黃加蜂蜜調成膏來敷抹,晚間閒時泡大黃水,會好得快,不易留疤。」

  「鄺公子,我——我好像是吃壞了肚子,又好像是染了風寒,這幾日胃口不好,精神不振,全身上下都不對勁……」

  「牡丹,你聽起來好嚴重啊,你沒事吧?」眾丫頭們關心道。

  「應該沒事,就是小毛病不斷,忽然頭昏,忽然又胸悶,怪煩人的。」牡丹正欲伸手讓鄺靈把脈,又縮回,臉蛋微紅。「如、如果是怪病,鄺公子知道就好,別說出來,好嗎?」

  「牡丹,你究竟怎麼了?怎麼這樣扭扭捏捏的?」

  「我就怕是什麼怪病,被你們笑……」牡丹困窘,她瞧向鄺靈,眼光中滿是為難的乞求。

  「還是先讓我把脈吧!」鄺靈笑著替牡丹解圍,一搭脈,立時明白她如此難以啟齒的原因。他神色不變,道︰「是受了點風寒,不要緊。」

  「真的嗎?除了風寒……沒別的嗎?」

  「我寫個香蘇飲的方子給你,用香附、紫蘇、甘草、陳皮,另加白朮和黃芩,煎後服用。別擔心,你的……」刻意強調地停頓了下。「所有症狀,這方子都能解。」

  面對對方羞窘的神情,鄺靈善解人意地微笑。「你身子其實無礙,是因事而煩,才會心神不寧,這事你得盡快解決,拖久了,就不是藥物能治的了。」

  「謝謝……謝謝鄺公子。」牡丹其實明白自己的毛病,鄺靈一把脈便知,卻不點破,在眾姊妹面前給她保全面子,她感激不已。

  這位大夫年紀雖輕,卻相當聰穎,處事圓滑,性情也寬厚溫柔,並不拿異樣眼光看她;那位仙去的鄺神醫想必是一位仁慈善良的老人,才能教養出這樣美好的少年吧?

  「鄺公子,牡丹姊姊到底是生什麼病啊?」一名丫頭好奇地問。

  牡丹聞言臉紅,鄺靈神色自若地道︰「是婦人病。我雖是大夫,畢竟是男子,不方便說。牡丹姊姊和我清楚就夠了。」

  「就是嘛,小丫頭多嘴多舌,亂問什麼?」牡丹輕斥,瞧向鄺靈,輕歎道︰「唉,鄺公子要是能在我們這裡住久一點,該有多好啊!」

  「就是啊!」丫頭們紛紛附和。她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平日生病,連看大夫的錢都捨不得花,沒想到這位神醫的徒弟願意為她們看診,他待她們不但親切,還免收診金,她們自然盼望他多盤桓些時日。

  「我對李老爺的病束手無策,只好給各位看病,聊以彌補;這兩天李老爺暗示我該走人,想想我也是該走了,怎麼好意思繼續待下去?」鄺靈苦笑,表情要有多慚愧就有多慚愧。

  「你別急著走嘛!說不定你多住幾天,會想出治我們老爺的法子,我們老爺最近有事心煩,對你有點不客氣,可他不是真要趕你的。」

  「喔?他在心煩什麼?」鄺靈故作訝異。

  「因為我們老爺年輕時結了不少仇家,現在其中一個找上門來,他可傷腦筋了,跟總管商量後,派人給對方送去千兩的黃金白銀,要與對方談和呢!」

  「送去這麼一大筆錢,對方想必欣然接受,不計較了。」但他懷疑那個男人是黃金白銀能收買的。

  「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不想要?不過,要是那人不收,我們老爺也不該意外。」

  「怎麼說?」

  「我們老爺當初殺了對方全家,幹了這種缺德事,哪能指望人家輕易原諒?」丫頭們已經將鄺靈當作自己人,說起主人家的秘辛毫不避諱。

  「那人似乎是姓陸吧,聽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他下山一年,殺了十多個仇人,其中有一個躲在村子裡,他找到對方,還以村民藏匿此人為理由,把全村人宰得一乾二淨,連孩子也不放過呢!」

  「好可怕啊!他要是找來,會不會連我們這些丫頭都殺?」

  「那可難說,反正老爺有的是銀子,一千兩不行,那就送三千兩、五千兩,只要能保命,花多少銀兩都值得。」

  「那些派去送錢的人,這兩天也該有回音了——」

  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喧嘩起來。

  「怎麼啦?」喧鬧是從偏廳傳來的,丫頭們紛紛走出書房察看。

  外頭喧嘩聲忽大忽小,叫嚷聲中充滿驚懼和恐慌,李老爺震怒的咆哮遠遠傳來,宛如野獸臨死前的絕望嚎叫。

  鄺靈悠閒啜茶。他猜,是送銀兩的那批人回來了。

  那批人名為家僕,實為李老爺豢養的綠林豪客;不過陸公子也非吃齋念佛的居士,一方暗懷鬼胎,一方手段狠辣,兩方交手,最好是兩敗俱傷,死光光。

  「免得我多費手腳。」他咕噥,啜著濃香的茶,清亮黑眸似弦月滿足彎起,讚歎道︰「啊,真好喝。」

  不多時,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總管領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望向鄺靈。

  「鄺公子,我們老爺有請。」

  總管領著鄺靈往偏廳走,兩位家僕尾隨其後。

  鄺靈道︰「請問,老爺找我什麼事?」

  「有人受傷了,老爺請你過去看看。」

  「不知是府上哪位受傷?」

  「是老爺前陣子派出去的家僕。」

  果然。他嘴角微彎。「傷在何處?」

  「你過去看了,自然知道。」總管冷冰冰,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鄺靈便不再問,兩位家僕跟在他背後,三人的陣仗,像是怕他這個大夫逃走似的。好不容易混進來,他怎會逃?

  來到偏廳,就見李老爺坐在廳內,臉色鐵青,李家六姨太坐在他身邊,淚漣漣地面無人色,似乎嚇壞了。她年方二十,是青樓名妓出身,相貌美艷,此時梨花帶雨,模樣嬌弱可憐。

  地上有一灘血跡,卻不見傷者。

  總管問道︰「老爺,童老三呢?」

  李老爺沒回答,卻道︰「鄺世佷,請坐。」連喚了兩聲,鄺靈都沒反應,因他一見到六姨太便目不轉楮,看得六姨太很不自在。

  總管咳嗽一聲。「鄺大夫,老爺正在等你呢!」這小子不要命了,敢這麼盯著老爺最寵愛的小妾,依老爺脾氣,說不定等等就給剜出兩顆眼珠。

  鄺靈這才回神,向李老爺一揖。「李世伯,小佷打擾了。」

  「好說好說,你又在給那些丫頭看病了?」李老爺沒動怒,卻露出半個月來最和善的臉色。

  「是,」鄺靈瞧著地上的血跡。「總管說有人受傷,那人——」

  「死了。我剛讓人抬下去了。」李老爺滿面陰雲,望著鄺靈。

  「實不相瞞,我當年做過一件錯事,對方要來殺我報仇,我無話可說,只想保全一家老小,就派家僕送銀兩過去,求他高抬貴手。沒想到我派去二十人,被他殺了十九個……」其實銀兩只是幌子,他吩咐家僕假意與對方談判,乘機痛下殺手、除掉對方,怎知卻失敗了。

  陸歌巖、陸歌巖——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男人,就要找上門來了,他怎能坐以待斃?他需要有人替他拖延,可自家人當然不能推出去送死,想來想去,就是這個非親非故的廢物大夫了。

  「第二十人被他斬斷一條臂膀,他讓這人帶口信回來給我……」

  「老爺,別說了,好可怕呀……」六姨太以帕掩面,嬌聲輕泣。

  「不怕不怕,沒事的。」李老爺趕緊安撫心肝寶貝,轉向鄺靈道︰「總之,帶訊的失血太多,把口信帶到就死了。」

  「啊?!」鄺靈配合地露出震驚擔憂的神色。「那您要如何是好?」

  「這就是我找你前來的原因啊,鄺大夫,只有你能幫我了。」

  「我?」

  「據說我那位仇家陸公子受了傷,我是希望你能幫他療傷——」

  李老爺還沒說完,總管已經聽出他的用意,暗暗吃驚。老爺莫非要把鄺靈拿去擋那男人的劍,為自己爭取活命機會?這不是太缺德了嗎?他張口欲言,瞧見主子陰狠的神色,話又縮回去。

  這孩子雖不是神醫,也不是蠢人,不會答應吧……

  「小佷樂意之至!」鄺靈誠懇道︰「小佷未能治癒您的病,一直好生歉疚,既然有用得著小佷之處,小佷自當竭力以赴。」

  李老爺張著嘴,合不上。他是想讓這小子當替死鬼沒錯,可他陷阱都還沒挖好,這小子就迫不及待跳進來,這人是傻的嗎?「你真的願意留下?」

  「是啊!」鄺靈誠心誠意地點頭。

  「但我得帶著全家走……」

  「當然,您與這位陸公子有仇,先避開也是好的,以免你們雙方見了面吵罵,我要為陸公子療傷也不便。我是要治傷的大夫,想來陸公子應該不會為難我。不知他何時到來?」他懷疑那位陸公子有這麼好說話,不過他沒別的選擇,屆時就見招拆招吧!

  「……根據家僕帶回的口信,他這兩天就會到。」天真!李老爺猛然悲從中來,他怎麼會找這個蠢才看病?難怪病治不好。

  「好,我就在此等候陸公子。我雖然醫術普通,但對待人處事倒是頗有心得,說不定能說得陸公子願意與您化敵為友呢!請您放心,一切都交給我。」鄺靈笑道,那無城府的單純笑顏,任何有點良知的人見了,都會不忍他掉入這狠毒陷阱。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鄺大夫,那就拜託你了!我全指望你了!」李老爺笑呵呵。他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良知!真是妙哉,這蠢小子自己要往死裡闖,他就不客氣地利用了。

  「不過,我有兩個要求,不知您肯不肯——」

  「你說!要什麼我都答應!」李老爺豪氣地一揮手。這替死鬼想要什麼?上好棺材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秀慧黑眸瞥向六姨太。「我想要夫人那條繡帕。」

  兀自捏帕拭淚的六姨太一愣,面色狐疑。

  總管嘴角抽搐。這小子,死到臨頭還起色心,沒救了。

  李老爺面色一冷,隨即又堆起笑。「就送鄺公子吧,小媚。」

  六姨太於是將繡帕交給總管,總管將之轉交給鄺靈。

  鄺靈小心收起繡帕,笑靨一徑無心機的燦爛。「多謝夫人賞賜。不過,第二個要求,可能就有點為難……」

  「你直說無妨。」

  他笑逐顏開。「死去的那名家僕,屍體可以給我嗎?」

  李老爺手下這類家僕多半是亡命之徒,死了便無價值,既然鄺靈要屍體,也就給他。

  於是總管領著鄺靈來到停屍的柴房。

  天色沉昏,柴房裡昏暗不明,屍體蓋著白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白布沾著雜亂血跡,四周靜得詭異,屍體雖靜躺不動,卻像是隨時會跳起來。

  鄺靈打亮油燈,蹲在屍體旁,伸手將白布一掀,雙目暴突的死相驚悚而現。

  饒是總管見多識廣也不禁顫抖一下,險些嘔吐,卻見鄺靈好整以暇地檢視屍體,以白布包指,輕戳屍體各處,又貼近端詳,清秀容顏都快貼上那張猙獰的死人臉。

  「請……請問,你要這屍體做什麼?」總管噎著聲問。若非老爺要他打探鄺靈要屍體何用,他早奪門而出了。這少年未免太膽大,居然靠得這麼近,他光瞧這屍體就要作惡夢了。

  「為了學習。鬥毆的傷千奇百怪,雖然這人死了,我從他身上傷口還是能學到不少,有助於將來醫治傷者。」見總管臉色青白,鄺靈體貼道︰「你若不習慣,就在外頭等我吧!」

  總管巴不得他說這句話,反正一人一屍關在柴房中也變不出花樣,當即退到門外。

  不過,鄺靈是專程來搞花樣的。

  柴房門一關上,他就雙手合十,輕聲對屍體祝禱。「這位大叔,不是小妹想冒犯你的遺體,實在因為這味藥非以新死之人的心頭血無法培育,以你遺體養出來的這味藥,小妹保證……」美眸略一遲疑,修正誓言。「小妹『盡量』不用來害人就是,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禱畢,她拉開屍體胸口衣衫,露出胸膛,她衣袖輕揮,袖中露出一口銳利的銀柄小刀,她在屍體胸口切個十字,再取出一個小藥瓶,倒些粉末在傷口裡,一眨眼,傷口上就長了一排細黑絨毛。

  她收起小刀,摸到懷中的繡帕,順手取出。繡帕沾有六姨太的香氣,一嗅,脂粉味中有一股極淡極淡的茉莉香。

  「是茉莉香啊……」她喃語,收起繡帕,繼續檢查屍體。

  片刻間,絨毛已經長出數朵指甲大的小花,形若菊花,通體漆黑。她以小刀小心採下,以帕子層層包起,再倒些藥粉,死人胸口的絨毛立時凋落粉碎。

  這種似花的植物,其實是一種草,名為「血繡菊」,僅需芝麻大的一丁點,就可毒殺十人,但若佐以調和的藥物,又成罕見的良藥,專治心疾。

  接下來,只等陸公子大駕光臨了。

  不是她愛等陸公子,是她必須等,只因爺爺對她說過——

  「靈兒,你聽好,我們家曾有一份祖傳的武功秘籍,稱為『橫山密書』。秘籍在多年前被人盜去,下落不明。幸好若要讀懂此書,還需要一份口訣,這口訣只在我們家族中口耳相傳,現在我把口訣傳給你,將來爺爺若是來不及找回秘籍,這責任就落在你肩上了。切記,倘若秘籍落入惡人之手,能奪回最好,若奪不回,寧可將它毀去,絕不可讓惡人練成上頭的武功,危害世人,切記切記……」

  秘籍失落多年,如今,江湖上盛傳,秘籍全本落入這位陸公子之手。

  她得知消息後,著實傷了一番腦筋。此人行蹤不定,武功又強,她打是打不過他,追也追不上他,要如何是好?但得知他現身江湖是為報家仇,專找當年仇人,她就有了主意——只要她待在他仇人附近,他遲早會送上門來吧?

  因此李老爺派人來請爺爺去看病時,她立即毛遂自薦,就這麼來到李府。而陸公子也沒讓她失望,只讓她等了一個月。

  她繼續檢查屍體,屍體左臂被切斷,傷口平整,這一劍乾淨利落,屍體無其它傷痕,可見下手之人武功頗高,死者毫無還手餘地。

  連殺十九人的男人,能算是好人嗎?

  依爺爺的交代,秘籍落入惡人之手,必須奪回,否則至少也要毀去;但她武功差勁,要想從陸公子手裡搶到秘籍……唉,與虎謀皮也差不多就這麼凶險哪!

  她瞧著血肉模糊的傷口,托腮沉思。

  陸公子……殺人之時,你在想什麼?

  你是個殘忍冷血的人嗎?

  「怎麼辦?」她自言自語,美眸浮現淡淡詭笑。「我越來越期待見到你了,陸公子。」

  「要殺的人居然逃了,阿衛,你說,我們該立刻追上去嗎?」樹梢上,清如水晶、冷如寒冰的俊雅雙眸,牢牢鎖住廚房裡忙碌的柔弱身影。

  「爺,你不能再奔波了,你身上的毒得趕緊找大夫——」

  「不要緊,我還撐得住。阿衛,你猜李老爺會逃去哪裡?」

  一抹不大靈活的身影走出廚房,去取柴火,俊雅瞳眸微瞇——是個少年?

  「……我不知道。」

  「嗯,不急,反正他是逃不了的。」男子低吟的嗓音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再問你,如果一個人帶著全家逃命,卻單單留下一個人在此等我,有何用意?」

  「他要讓這人對付你?」

  「我也這麼想——」含笑的話音剛落,就見那清瘦少年很不雅觀地摔了一大跤,手裡抱的柴火都掉在地上了。

  坐在庭院樹上的兩名男子同時啞然,心中轉的是同一個念頭——就憑這個走沒兩步就摔倒的小子,想對付誰?

  「喔……好痛。」這一摔,鄺靈胃部正好撞上滿地亂滾的柴火,痛得直不起身,抱肚呻吟,苦著臉自語。

  「早知道該要李老爺留個廚娘,想吃頓熱食就不會這麼辛苦……」忽見身側雪地多了些影子,跟著她就被一隻有力臂膀提起,一道悅耳醇然的男嗓問道︰「你沒事吧?」

  她轉頭,看見一名俊美得教人讚歎的陌生男子,他眉目疏朗,黑眸亮如雕磨光滑的黑瑪瑙,濃郁雙睫極長,瞥視間魅惑人心。他著黑衣,身形修長挺拔,她得微微仰首,才能與他黑瑪瑙似的雙眸對視。他口鼻端正有如雕成,唇邊一抹溫煦淺笑,顯得和藹可親。

  她有些失神——不,令她失神的並非他英俊的皮相,是他的笑,極其溫柔但全然冷硬,惑人卻絕對無情,她篤定自己不曾見過這男人,為何卻覺得他似曾相識?

  他身上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不對,不是血腥味,是某種毒物,味道如此濃烈,他早該暴斃了,怎麼還活著?

  她暫時捺下心頭接二連三的疑惑,道︰「你是——陸公子?」李家人已在昨日連夜撤離,大宅就剩她一個,閒雜人等不會進來,他應該就是她等的人了。

  「我是陸歌巖。你是李家的什麼人?李老爺呢?」陸歌巖俊顏含笑。這少年眉清目秀,身子卻又輕又軟,剛才那一提,他幾乎能把他提離地面。這孩子是誰?是李家書僮嗎?瞧打扮又不像。

  「李老爺怕你,帶著全家躲起來了。這宅子是他留給你的禮物,他希望你收下這宅子,饒他性命。」她如實轉達李老爺交代的話,這才注意到他身邊還有一人,同樣著黑衣,看模樣是他的護衛。

  「喔?他先前聲稱送我千兩黃金的大禮,我連黃金的影子也沒見到,倒是有二十人向我圍攻。現下他送我這幢大屋,該不會這裡有埋伏吧?」俊容懶瞥四周,神態滿不在乎,顯然就是真有埋伏,他也不懼。

  「沒了,李家人都走光了,這裡只有我。」怎麼和李老爺說的不同?是李老爺派人暗算他,他才自衛殺人嗎?他——不是壞胚子嗎?她失望了。他若是壞蛋,她下手不需容情,若他不是,她就得多花工夫了,麻煩哪!

  「你又是誰?」

  「我嗎?我應該是李老爺送你的第三項大禮吧!」

  貼身護衛阿衛聞言愕然。這少年貌不驚人,也就眼神靈活討喜罷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禮物,有何用意?

  「你是個禮物?」陸歌巖難得露出訝色。「我追殺的人為求活命,送過不少金銀珠寶和女人給我,都被我拒收,怎麼這回別出心裁,送個少年給我?難道李老頭以為我不近女色,是因為我好男色嗎?」簡直荒謬,他格格低笑。

  「陸公子,你誤會了。」她澄清道︰「我是大夫,李老爺說你有傷,要我給你診治。」瞧他左手纏著白布繃帶,似乎只是小傷而已。

  原來如此。「嗯,你是大夫。李老頭希望你替我療傷,換他一命是吧?」

  「不,你想殺他,儘管殺。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個月,也替他家中人看病,與他兩不相欠,為你療傷是我自己的意思。」

  陸歌巖凝視對方,這少年容顏純真,冷淡的語氣卻完全不像少年,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你想替我治傷?難道你和李老頭有仇,想借我的手殺他?」他揣測。

  「不,我和李老爺無冤無仇,我只是久仰公子大名,願意為公子效勞。」

  「你久仰我什麼?久仰我手段狠辣,還是久仰我殺人如麻?」他低嘲,踏前一步。他只需輕輕聳肩,就能碰到對方單薄的身子,少年卻面無懼色,他有了幾分欣賞。

  「都有。應該說,我是久仰公子快意恩仇,手刃仇人,世上吃了虧的人不少,能報仇的卻不多。」鄺靈笑顏不曾稍改。「在我看來,公子像蛆。」

  蛆?一旁阿衛震驚地張大了口,陸歌巖微微揚眉。

  「公子可別以為這是貶意,蛆是醫家清創之物,將蛆放傷口腐肉上,它會將腐肉吃得一乾二淨,卻絲毫不損傷健康的皮肉。它明辨好壞,就像公子明分善惡,只殺仇人,絕不錯殺無辜。」

  其實,這男人更像蛇——修長、優美且致命。

  「你怎知我不殺無辜?你沒聽說我有個仇人逃進某個小村裡,我追進村中,殺了他,還順手把全村人殺光了?」

  「當然聽說過,你下山來殺過多少人,我大致清楚。在屠殺村落之前,你殺的都是仇人,沒道理突然變了性子,你殺那村子的人,想必是他們該殺。」

  「我連村中一個八歲的孩子都沒放過,難道一個八歲的小鬼也該殺嗎?」陸歌巖含笑道,英俊笑容十足燦爛,墨眸卻十足陰沉。

  「如果你真的殺了那孩子,我相信你有不得不殺的理由。」

  望著少年瞭然的聰慧眼神,陸歌巖感覺如被一棒打在頭上。屠村的慘事傳遍江湖,人人視他如蛇蠍,他卻暗示懂得其中的隱情——不,他只是瞎蒙罷了,他看來不滿二十,怎會懂什麼叫做不得不殺?

  「隨你說吧!」陸歌巖轉身。「阿衛,走了——」

  「等等,陸公子!」鄺靈愕然道︰「你不帶我一起走嗎?」

  「為什麼要帶你?你是李老頭送的禮物,我不想收,就不必收。」

  「陸公子!」他這一走,她的家傳秘籍怎麼辦?鄺靈急了。「陸公子,你真的要走?你不想解你身上的毒嗎?」

  「誰說我中毒了?」陸歌巖腳步只是一頓,又繼續前行。

  「方纔在公子身邊,我嗅到一股極濃的血腥味,還有奇異的香味,若我推測的不錯,公子是中了『莧鐵』的劇毒,味道如此之濃,顯然公子中毒極深。」

  陸歌巖終於停步,回頭望向她,眼色銳利。「一個尋常大夫怎會知道『莧鐵』?」

  「我確實是個尋常大夫,但我最精的不是醫理,是毒物。」自曝懂毒實是無奈,當務之急是混到他身邊,有什麼理由她都得用上了。

  「毒?你會使毒?是李老爺派你來暗算我家公子嗎?」阿衛急道,陸歌巖揮手阻止他。

  「我說了,我在此等候陸公子,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李老爺無關。一般人絕對嗅不出公子身上的氣味有異,是我通曉毒物才能發覺,這毒極難纏,但我能治。」

  「我們怎能相信你?誰知道你會不會下毒害我家公子?」

  「公子武功高強,一掌就能打死我,我哪有那膽子對你耍花樣?」

  「再小的一把刀,終究是把刀。」瞧著她無辜模樣,陸歌巖勾唇,俊顏神色捉摸不定。

  那雙晶燦星眸不時往他瞧來,又迴避與他視線相觸,像初生的幼貓,對他懷著鹵莽的好奇。貓兒有獵捕的本能,這隻小貓的細爪,正對他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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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5: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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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半點也信不過這小子,但他微不足道的算計卻勾住他心思。為什麼千方百計要賴上他?

  聽他口氣,他並不相信她外貌表現的無害。鄺靈聰明地保持沉默,忽見他眉頭微揚,走到她面前,彎身拾起什麼,定眼一看,是她向六姨太討來的帕子,不知何時掉了。她道︰「請還給我。」

  「這是你的?」

  「不是,是李家的六夫人賞給我的。」

  「李老頭的女人給你的?」他墨眸深處陡然閃過銳光。

  「是。」鄺靈隱隱覺得不妙,又不知自己做錯什麼,只能硬著頭皮不動。

  哪個男人會讓自己寵愛的小妾送隨身繡帕給年輕男子?何況李昆是個醋勁奇大的混帳老頭。

  陸歌巖起疑,繞著少年走,緩緩打量他全身。這孩子身形過於纖薄,皮膚也太細緻,以他年紀該有點鬚子了,那白淨的下巴怎地如此光滑?難道這個少年——不是個少年?

  當他高大健軀逼近,鄺靈亂了呼吸,他渾身不祥的血腥氣息令她一陣戰慄,他繞著她踱步,宛如蛇,圈圈纏緊她,他漂亮的黑瞳沉黝而危險,這樣的眼神會讓姑娘失魂,讓男人膽寒,她微微熱了臉。是不是因為她女扮男裝,所以兩種感覺都有?

  欺騙這男人,肯定是世間最危險、最教人上癮的勾當……

  驀地,他俯近她,他的呼吸直接拂上她耳畔。他似乎在嗅她的氣味?她只覺宛如被一頭猛虎挨在頸畔,芳心怦怦亂跳。

  「小貓,你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他輕懶喃語。這少年睜大明眸瞧著他,眼神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不自在,他不習慣與人——與男人如此接近。

  錯不了,這小子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公子的眼力真好,連我的寒毛也瞧得見。」她強笑。就算她全身寒毛本來乖乖伏在皮膚上,被他這種危險惑人的口吻一激,也真的根根豎立了。

  「以男人而言,你的皮膚相當細緻白皙,皮膚上有什麼,很容易瞧得一清二楚。」他的興致來了。這丫頭為何要女扮男裝?為何要接近他?

  「公子瞧得這麼仔細,不太好吧!」她強笑,馬上想找塊毯子將自己嚴密地裹起來。他提到她皮膚的口氣……太詭異了。

  見他又要靠近她,她不由得退一步,低嚷︰「陸公子,請自重。」

  「怎麼?你是李老爺送我的禮物,我應該可以對你為所欲為吧?」

  「可是,在下是個大夫,並不是——」

  「你怕了?剛才不是還想跟我走?」嚇她嚇得夠了,陸歌巖微笑。「去收拾你的行李吧!」

  「咦?」她一時會意不過來。

  「我還要趕路,你想跟我走,就跟上來。」

  「喔,好,我這就去。」鄺靈連忙後退兩步,他眼中的興致濃郁,顯然她的危機仍未解除。

  可至少成功混到他身邊了,這男人……實在不好惹呀,但願她能全身而退。

  她匆匆而去。

  「爺,我們真要帶這小子上路嗎?」阿衛錯愕。這是他家主子嗎?是他侍奉二十多年,對人滿懷戒心的主子嗎?他居然要帶這來路不明的小子一起走?

  「嗯,我身上這股血腥味,人人都以為是我殺戮太多導致,唯有她能說出來歷,讓她試試也無妨。」

  可是,剛才爺的神情,不像是單單為了解毒,倒像是對那個少年大夫——興趣十足啊!「你信得過他?萬一他是李老頭派來暗算你的呢?」

  「我並不相信她。據我猜想,她應該是李老頭派來的人,她懂醫理,也懂毒藥,而她強要跟著我,當然是因為我身上有值得她冒險的物事。」

  「他想要『橫山密書』?」阿衛會意。

  「她若真心為我解毒,我自然以禮相待;她若想對我下毒,偷取密書——」陸歌巖望著雪地上遠去的足跡,含笑俊容柔得醉人,冷得怕人。

  「我倒歡迎她試試看。」

  鄺靈隨身的行李不多,她速速收拾完畢,隨陸歌巖上路。

  根據過世的爺爺所言,密書寫在羊皮紙上,被盜走後分成兩份。

  她一路留意主僕兩人,他們言談之中一個字也沒提及秘籍,再瞧陸歌巖隨身的物品很簡單,唯一能藏點什麼的只有一隻皮囊,但他不會將秘籍藏在這麼顯眼的地方吧?萬一他貼身收藏,可就棘手了。

  陸歌巖待她還算客氣,但她很清楚,他不相信她。

  三人一起趕路,直到天色暗下,才在一處林子裡生火歇息。

  「你一路都盯著我看。」

  阿衛撿柴火去了,鄺靈正坐著出神,忽聞陸歌巖拋來這麼輕柔的一句。

  她望向他,他正在攪拌熱湯,閃爍火光在他俊顏上明滅不定,他凝視她,眼神難以捉摸。

  她泰然自若道︰「公子近來名氣響亮,我對你有點好奇,難免多看幾眼。」

  「是嗎?我瞧你的眼神,似乎有什麼企圖呢!」他微笑。這只狡猾的小貓,他該如何剝下她的假面具?

  「公子說笑了,我只是個普通大夫,哪有什麼企圖?若多看你幾眼,也是好奇你身上中的劇毒,思量著要怎麼解它。」

  「你看起來不是普通大夫。」面對他三番兩次的試探能面不改色,她絕不是普通人。「你師承何處?」

  「我爺爺是鄺神醫,公子應該聽說過。」

  「嗯,我是聽過,他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名醫。聽說鄺神醫溫厚仁慈,怎麼會教你毒術?」

  「爺爺沒有教我,是我自己讀書學來的。其實,平日遇到中毒的病人,都由爺爺診治,我所知大半是書上知識而已。」有爺爺盯著,她應用的機會不多,他是她第一位病人,還帶有她最感興趣的毒,她躍躍欲試。

  他挑眉。「你是說你毫無療毒的經驗,現下要拿我來試?」

  「請公子放心,我敢說能治,就是有把握。」

  「最好是能,否則對你自己也沒好處。」他語帶玄機,盛了碗湯給她。「先吃點東西吧!」

  「多謝公子。」她又冷又餓,感激地接過熱氣騰騰的碗,喝了一大口,險些全噴出來。

  「怎麼了?湯不合你胃口嗎?」

  「不,只是這湯……滋味挺特別。」她一輩子沒喝過這麼難喝的湯!又黏又稠,味道古怪,難道他發現她心懷鬼胎,想對她下毒?但湯中又沒有毒物的味道。

  「我和阿衛常常露宿野外,阿衛不會燒菜,都由我煮,手邊有什麼就煮什麼,我的手藝還不差。」

  「是不差。」她勉強嚥下一口,忙把碗擱下,暗暗發誓絕不再喝他煮的東西。「我還是先給公子把脈吧!」

  「嗯,也好。」他略略挽起衣袖,伸手向她。他神情鬆懈,就像個全然信賴大夫的病人,但他精銳眼眸緊盯她,伸手的姿態像毒蛇試探地露出獠牙。

  「那麼,公子請稍候……」她鎮定地搭住他腕脈,斂眉沉吟。

  陸歌巖單手支額,瞧著她,她指尖柔軟而穩定,火光在她清秀小臉上歡快曳動,她認真的眼神、蹙眉凝思的姿態,無一逃過他眼底。

  她扮男子顯然有段時間了,言行舉止皆無女兒家的嬌氣,能做到如此毫無破綻,她絕非魯莽之人,混到他身邊必定有重大目的——她果然是為橫山密書而來嗎?

  片刻後,鄺靈抬頭,無預警撞入一雙沉黑眼瞳,她微微一窒,隨即冷靜。「公子的脈象毫無異狀。」

  「喔?」

  「公子脈搏平穩有力,沒有中毒的跡象,但手腕血管變色浮起,皮膚有紫斑,這些都是中了莧鐃劇毒之象,這毒發作頗快,公子早該毒發身亡,為何仍活著,我實在想不透。」他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能違背藥理,他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第一次碰上如此古怪的狀況,她興致勃勃,好想一探究竟。

  「中了莧鐃劇毒,皮膚必有異狀,請公子脫衣讓我檢視。」

  「嗯……你想看我的身體。」他慢吞吞地拖長聲調,閃爍眼色邪氣而曖昧。

  她心跳了下,板起臉。「我只是要診治公子,並無他意。」

  「我知道。你若想捅我一刀,不需要我脫衣。」

  「公子多慮了。」真要殺他,她才不會用刀子這種粗糙的手段。

  他低笑,從容地寬衣解帶,卸下外衫,露出精壯胸膛。他動作慵懶隨意,墨眸靜靜鎖住她,看她鎮定的神情出現一絲動搖,她有些侷促,盈亮星眸望向一旁,粉頰掠過一抹淡紅。

  「脫這樣就夠了吧?」他微笑,她總算有點姑娘家的樣子了。

  「夠了。」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男人的裸身,卻有點口乾舌燥。他體魄結實,肌理平滑,有股渾然天成的俊魅,平淡無奇的舉止由他做來,都有蠱惑人心的魅力……

  忽見他肩頭一片蛛網般的紫色瘀痕,她輕呼一聲,跪於地的雙膝急急挪近他察看。

  他右肩佈滿紫瘀,經絡都浮了上來,顯然劇毒全積在經脈中,瘀痕分佈並不雜亂,有跡可循,難道……她拉起他右臂端詳,研視得入神,渾然不覺她綁平的胸脯離他赤裸胸膛只有一寸。

  陸歌巖靜靜凝視她。她很纖細,身上一股若有似無的柔香,在夜色中頗為撩人;她不是美人,但神色間有一股堅毅與自信,為她添了不凡的光彩,牽引著他的目光。

  他有些好奇。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竟敢接近聲名狼籍的他,這份膽色教他欣賞,敢如此貼近他,想必對自己的男裝很有自信吧?她長年隨爺爺行醫,是不是就借這身掩護,肆無忌憚地靠近男人?

  一股莫名不悅滑過他胸膛深處,他面色一凜,倏地將她按入懷中。

  鄺靈不得不揪住他肩頭穩住自己,她愕然。他要做什麼?

  「你的衣角快著火了。」

  「咦?」她低頭看,她離火堆太近,衣角果然快燒著了,她連忙避到一邊,順勢脫離他懷抱,卻聽背後「嘩啦」一響。

  她回頭看見阿衛,他目瞪口呆,眼光在她與半裸的主子之間來回,柴火掉了一地,他呆看了他們半晌,才彎腰撿回枯枝。

  他顯然想歪了。鄺靈強自鎮定。「公子,我大概明白你是如何中毒了。毒全積在手臂太陰經脈之中,顯然是有意為之,是你自己引毒上身吧?」

  他肩頭皮膚光滑結實,肌肉溫熱,燙亂她怦怦急跳的芳心,剛才他是不是真的不想放開她?他想做什麼?她可是個「男子」啊!

  「不錯。的確是我自己服毒。」陸歌巖穿回衣物,神色自若。

  「我師父教我的武功雖好,卻要練上四十年才有大成,我等不了那麼久,所以練了這門內功,這是我師父年輕時創的,他自己也沒練過;內功以莧鐃的毒作引,我瞞著他修煉,兩年就達到四十年的功力。」

  「代價卻是你身中劇毒。」她了然頷首。「所以公子想要我替你解毒。」

  「去除毒性,還能保住武功嗎?」

  她沉吟。「恐怕不能。」

  「那就不要解毒。練這武功後,我有時覺得胸口悶痛,呼吸不暢,你只需解決這些不適的小毛病即可。」

  「但毒在體內積久了,會傷害臟器,危及性命——」

  「我就只要壓抑毒性,這樣要喝多久的藥?」

  她思索了下。「大約兩個月,早晚都喝,不能中斷。」

  「你能立即配兩份藥嗎?」

  「能,我有幾味現成的藥可用。」她打開隨身裝藥的木箱,著手配藥。

  「你不會乘機對我下毒吧?」

  「當然不會。」

  「是嗎?若是你對我下個兩年後才發作的毒,我恐怕也不會發覺。」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他把她看成卑鄙小人了,她微惱。「若要對你下毒,我不需假借任何名義。我不用那種不入流的手段。」

  「喔?那如果你要對我下毒,你會怎麼做?」

  她聞言,微笑不語,黑眸沉靜而神秘,但他沒錯過她唇角微微勾起,那抹飄忽的狡猾擦過他心坎,勾起禁忌似的酥麻。

  「這怎麼能告訴你?說了,不就讓你有防備?」

  「你若不說,就表示你真的想對我下毒,我就更想逼你說出來。」

  她斂住笑,輕歎口氣。「我對公子真的沒有那種念頭,既然公子堅持要問……」慧黠星眸瞥他一眼。「公子聰明機警,想對你下毒,關鍵不在所用的毒物,而在時機。對你下毒的機會只有一次,你不可能上第二次當,我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因為你肯定會送我去見閻王。」

  他輕笑道︰「放心,我挺喜歡你的,會饒了你一次。」

  喜歡?正在喝湯的阿衛嗆了一下。他跟隨主子三十年,從沒聽他對誰說過這兩個字,他默默瞧著兩人,感覺越來越不妙。

  「那就先謝過公子了。」鄺靈將配好的兩份藥遞出。「用三碗水去熬成一碗,服用時忌酒。」

  「嗯,這就煮來喝吧,你一碗,我一碗。」見她愣住,陸歌巖徐徐道︰「往後,藥都配兩份,在我面前煎好,你我同時服用,如果要針灸或艾炙,也是同樣做法。」

  也就是他仍不相信她,所以要她配兩份藥,她若在藥物中搞鬼,她自己也得陪著中毒。她抿唇,拿著藥包的手慢慢收回。

  「你果然想害我家公子!」阿衛嚷道,幸好被公子識破了!

  「我沒有。我配的藥是以毒攻毒,公子喝了沒事,一般人喝了卻會一命嗚呼,既然公子要我陪喝,可以,但得減輕藥量。我立刻重新配一帖。」

  她瞧他一眼,細聲道︰「我也挺喜歡公子你,誠心想要替你治療;這樣吧,我保證不在你的藥裡作手腳,要是哪天我有興致對你下毒,我保證會讓你知道,而且饒你一命,不毒死你,這樣公子安心了吧?」

  「嗯,是安心了點。」她挑釁的淺笑是給他的戰書,他以從容自信的眼神接下。

  「那,我先去取水了,預備等會兒煎藥。」她起身走開。

  他望著她走入暗林中,她纖細的背影很快被樹木隱沒,他放縱跟隨的眼神卻收不回。

  她與他,意外地相似,同樣有副傲骨,機警聰穎,偏有點瘋狂,明知形勢對自己不利也不屈服,甚至故意踏入險境。對她,他有那麼一點惺惺相惜——一抹淺笑躍上他唇角,渾然不覺地帶了一抹柔軟的縱容。

  「公子,你怎麼能相信他?萬一他在藥中搞鬼——」

  「她不會。」她太驕傲,既已將話挑明說,更不可能動手腳。

  「公子……」阿衛壓低聲音。「你若想要女人,我可以替你找來。」

  他微揚眉。「我看起來像是想要女人嗎?」

  「你想要那小子。」他不會看錯主子眼中的執著,主子專心練武,對女人沒興趣也就罷了,與其他昏了頭看上這少年,不如他去找個女人來。

  「我是想要她——」是棋逢對手的要,是鬥智、鬥力的要——這個小鬼靈精想與他鬥,他就陪她鬥,分出勝負前,絕不放她。

  但,分出勝負後呢?

  「公子……」阿衛還有話說。

  陸歌巖揚手,止住他的話,他盛了碗湯,遞給護衛。「喝看看,告訴我味道如何。」

  阿衛依言喝了。「就跟平日的一樣啊!」

  「嗯,我也覺得沒什麼不同。」她卻一副他對她下毒的模樣,想起她當時表情,再度惹他笑了。

  帶她同行的這幾日,應該不會無趣吧?他愉快想著,好心情地喝起湯來。

  李老爺帶著家眷,由武裝家僕護送,連逃兩天兩夜,來到一處小鎮的客店歇息。

  「老爺,我們還要趕路嗎?」六姨太楚楚可憐地問︰「我累壞了,一步也走不動了。」

  「暫時不趕了,我約了人在此見面,有這人相助,我們就有活命的希望了。」李老爺焦躁地在房內來回踱步。

  「那人是誰?他真有這個本事嗎?」

  「她有沒有,我不知道,但陸歌巖要是知道當年滅門的事她有份,她就是有一百個頭也不夠他砍。她要是不想我把她抖出來,最好替我想辦法。」

  「那位陸公子,真有那麼可怕嗎?」六姨太垂眸,若有所思。

  「他已經瘋了,當年殺他全家,漏了他一個,九娘說交給她辦,沒想到她沒殺了這小鬼,現在可好——」話未說完,被敲門聲打斷。

  「老爺,趙夫人來了。」家僕推門進來,一名中年婦人出現在門外。

  「李二哥,你嗓門還是這麼大,我大老遠就聽見了。」趙姨娘緩步進房,她約莫四十歲,略顯鬆弛的臉風韻猶存,隨她進來的還有一名男子,他眉目清秀但眼神油滑輕浮,他進房後揮退家僕,將門帶上,房內只剩四人。

  「九娘,你還是老樣子。這人是你的新相好嗎?我們要談正事,不相干的人不需在場。」李老爺鄙夷地瞧著年輕男子。

  「我們談的事,孫二有一份,他得在場。」趙姨娘眼光往六姨太轉了轉,看向李老爺。「瞧你這副窩囊相,給陸歌巖嚇破膽了是吧?」

  「你還敢說?要不是你沒除掉他,我需要這樣東奔西逃嗎?」

  「你別忘了,當年提議對付陸家的人是你。」

  「你也別忘記,要是沒有你裡應外合,我們哪找得到陸家人的財寶?提議要趕盡殺絕的人也是你,若是讓陸歌巖知道你是當年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你說,他還會不會喊你一聲『姨娘』?」

  趙姨娘變了臉色。

  三十年前,他們這批人是盜匪,陸歌巖的爹只是他們使喚的小嘍,因為妻子生了兒子,他想退出盜團,安家立業,眾人也就由他退伙。沒想到此人頗有生意頭腦,十年間居然讓他成了一方富商,群盜卻被官府圍剿,走投無路之際,便把腦筋動到陸家上。

  於是,較晚入伙的她扮成貧女混入陸家,再引盜伙入府搶劫。

  群盜入府搶掠時,她避開了,隔日才返回盜伙的老巢,與眾人分贓;結果分贓不均,起了內哄,一夥人打了半年多,也沒打出個結果來。

  當初曾說好陸家大宅歸她,她便逕自回到大宅,才聽說曾有個僧人來打聽陸家;可她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那和尚竟然收留了陸家唯一的血脈。

  陸家人到死都不知是她背叛,但萬一陸歌巖知道被母親收為義妹的她,竟然是害死全家的元兇……她打個寒噤,歎口氣。

  「咱倆也別爭了,當年進陸家殺人的只剩你我,你有何打算?」

  「我看陸歌巖遲早會回老家,你不能用姨娘的身份替我求情嗎?」

  「你犯什麼傻?我幫你求情,他不就知道當年的事我也有份?」

  「總之,要是我被陸歌巖殺了,你也逃不了!」這是唯一生機,李老爺死咬不放。

  「你這種膽小的蠢才,活著和死了本來也沒什麼分別。」趙姨娘不屑譏笑。「我早就想好法子了,我雇了五人去殺他——」

  「你這是什麼爛法子?我派了二十人去殺他都——」

  「呸,你以為我這五人跟你那批飯桶一樣嗎?他們可是高明的殺手,他們曾經把幾百個山賊一夜剿滅,陸歌巖就算再厲害,他有幾百人之力嗎?」

  「那你是有把握除掉他?」李老爺面露喜色。

  「那當然,這五人不是輕易請得動的,他們是我家孫二的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趙姨娘說著便望向門邊的年輕男子,卻見他正癡癡望著李家六姨太,六姨太也含笑回望,兩人居然眉來眼去。

  李老爺一巴掌打過去。「你這騷貨!居然敢當我面勾引男人!」六姨太挨了這巴掌,粉頰頓時腫了,眼眶裡充滿淚水。

  孫二忙陪笑道︰「李老爺,是我不好,這位姨太太美了,我才多看幾眼,並沒有——」在趙姨娘冰冷的注視下,他畏縮地停住話。

  趙姨娘尖銳地瞧了六姨太一眼,道︰「總而言之,有這五人幫手,不怕擺不平陸歌巖。」

  「若是這批人仍擋不住他呢?」李老爺板著臉問。

  「我會在他老家等他,只要他沒識破我,仍當我是他的趙姨娘,我就可以找機會慢慢收拾他。所以你可別為了保命,蠢得去把我真實身份告訴他。」

  「好吧,事情全讓你處理。」李老爺皺眉,撫了撫肚腹。「我離家前,留了一個大夫在家裡等陸歌巖,你派去的殺手要是遇到他……」

  「嗯,你要我別誤傷他是吧?」

  「不,他若礙事,你盡可把他殺了。那小子是個廢物庸醫,連我一個小小肚痛也治不好。」

  「好,我記住了。我這就回去了,你去找個地方躲好,在我解決陸歌巖之前,別出來走動。」

  趙姨娘領著孫二出房告辭,房門剛關上,裡頭就響起響雷似的巴掌聲,跟著是李老爺的斥罵和六姨太的哭喊。

  趙姨娘聽而不聞,逕自下樓,孫二沉默尾隨。兩人來到樓梯邊,趙姨娘忽然停步,回頭狠狠抽了孫二一巴掌。

  「你這混帳東西!是誰在一干武林人士圍攻你時救了你,還供你吃穿、供你花用?你竟敢看別的女人!怎麼,看她年輕貌美,就想勾搭了是吧?」

  孫二沒敢摸紅腫的臉頰,陪笑道︰「好姐姐,那種青澀丫頭怎麼比得上你的嬌艷?我只是看她年紀和李老爺差得多,有點好奇罷了,我絕對忠於你啊!」

  「哼,李老頭醋勁大得很,他是看在我面子上才沒當場殺了你,你若是想要別的女人,最好別想他的。」趙姨娘哼笑。「哼,男人,就是愛年輕姑娘。」

  「旁人愛年輕姑娘,我只愛姐姐你,你若不信,咱們這就趕回大宅去——不,待會兒就在馬車上、我立即證明給你看……」孫二涎著臉笑,摸了她豐臀一把。

  「好了,克制點,旁邊還有人在呢!」趙姨娘被哄得骨頭都酥了,眉開眼笑,忽然歎氣。「最好你那五個朋友當真對付得了陸歌巖,否則我哪有心思跟你風流快活?」

  「那當然,他們早晚會提了陸歌巖的腦袋來見你。」

  「那是最好,唉,回馬車上去吧,這天氣真是冷死人了……」趙姨娘下樓。

  孫二跟在趙姨娘後頭。他望著樓板,低垂的目光,流露出一股猙獰的怨毒——

  接下來幾日,鄺靈每日早晚配了藥,交給陸歌巖。這男人的疑心病重得很,不但要她陪喝,有時還與她交換藥碗,甚至把兩碗藥端到她看不見的地方,隔一會兒端回來,再與她一同服用。

  如果這樣能讓他安心,她也就隨他去。

  他們漸漸熟稔,大概是她願意陪喝毒藥,陸歌巖對她便有了幾分信任,白天趕路時,他會同她閒談幾句。

  「公子,我們這幾日都往東走,是要上哪去?」

  「別叫我公子了,我長你幾歲,乾脆兄弟相稱,你就喊我一聲大哥吧,我今年三十,你呢?」

  「是,大哥。我二十二。」這表示他對她的信任更上一層了嗎?她可不敢奢想。

  「二十二?你看起來連二十也不到,嬌嬌嫩嫩的,倒像個姑娘家。」

  「常有人這麼說小弟,我也很為此苦惱呢!」她面不改色。

  陸歌巖聞言微笑。她應變還真快,也沉得住氣。「往東走,是因為我打算回家。」

  仇人已解決得差不多,一時找不到逃逸的李昆也無妨,現下他想回家一趟,離家二十載,也該回去看看了。

  「回家?」她訝異。「你家中……還有人嗎?據小弟所聽說,大哥的家人都已故世了,你是由一位高人收養的。」看他眉心微皺,提及家人似乎讓他不好受。

  「我十歲那年家破人亡,阿衛的爹是我家長工,他帶了我們倆逃出來,遇到我師父收留我們三人,但阿衛的爹身受重傷,兩個月後就過世了。」

  「聽說,你師父是一位佛門高僧。」

  他頷首。「師父說與我們有緣,收了我和阿衛為徒。他曾回我家大宅打聽,當時我家空無一人,他以為我全家人都死了,回來告知我後,便帶我和阿衛遠走,定居在一處隱僻山間。直到數年前,師父讓阿衛下山辦事,他意外得知我家大宅還有人住,一打聽,是我姨娘住在裡頭。」

  「這麼說,你尚有親人在人世……」

  「她不是我親姨娘,是我母親收的義妹。回想起來,強盜入府的前一天,她就出門了,應該是因此逃過一劫吧!」他頓了下,續道︰「二十年來,我始終想報仇,是我師父力阻,勸我不要冤冤相報,直到一年前,他過世了——」

  「於是再也沒有人阻止你,你的仇人們就倒大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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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5: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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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淡笑,笑容冷酷,「我個性本就偏激,有仇必報。你呢?有個身為當世名醫的爺爺,你卻專攻毒物,依我看,你也挺偏激。」

  「跟大哥一比,我哪敢自稱偏激?最多算是小小的古怪。」

  他笑出聲來。「你損人挺高明的。你學毒術,你爺爺不曾阻止嗎?」

  「當然阻止過,他千方百計要引我走上學醫的『正途』,可惜我天性頑劣,就是愛親近這些毒物;可能我生來就是個壞胚,給我施再好的肥料,也長不出好果子。可至少,我不曾故意使毒害人。」至少,當她用毒時,盡量對壞人下手,算是對得起爺爺的諄諄教誨了。

  「研究毒物是我的興趣,其實,醫與毒本是一家,世上沒有絕對有益無害的藥,再好的藥,服用過量也能吃死人,毒物經過調配,也能救命。我想……」

  「你想什麼?」

  她小臉浮現嚮往的神采。「我想走遍天下,親眼見識許多毒物,加以記載整理。我國關於毒物的記載,都是散見在各種醫書裡,還有許多謬誤,連我爺爺也一知半解,我想將來編成一本毒物專書,帶到爺爺墳上燒給他。」

  瞧著她興致勃勃的小臉,他微笑。「嗯,別忘了也給我一本。」

  「你又不是大夫,要這書做什麼?」

  「我要好好讀熟它,學會分辨毒物,這樣將來誰煮藥給我喝,我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逼她一起喝。」

  她聞言,不禁微笑。

  他瞧著她,唇線輕揚,彼此相視的眼神中,都有一抹會心而友善的笑意。

  這天,日色向晚時,他們來到一處村莊,投宿村中唯一的小客店。

  露宿多日,今晚總算有床可睡,鄺靈暗暗高興,但阿衛被陸歌巖遣走,去打探李老爺的消息,換言之,投宿客店的只有他們兩人。

  而陸歌巖只要了一間房。

  「我們住同一間?」鄺靈聞言訝異。因為他當她是男人,所以如此提議也不覺得有何不對吧?

  「就我們兩人住店,要一間房就夠了。我和阿衛向來都住同一間,你若覺得不便,另要一間也行。」他與阿衛行走江湖後,不時碰到仇家派人偷襲,他習慣與阿衛住同一間房,這樣只是為了安全。

  「不,就一間吧!」若堅持分房,恐怕讓他起疑,何況他的護衛不在,少了一雙眼楮盯她,不正是搜找秘籍的好機會嗎?

  於是鄺靈神色坦然,隨店伴上樓。

  「是,兩位要一間房,還要什麼嗎?」店小二陪笑問著,賊賊的雙眼瞧見陸歌巖取出付帳的銀錠時,都看直了。

  「我先將房飯錢都結清了,再送一桌最好的酒菜上來。」陸歌巖對店小二的賊眼視而不見,低聲吩咐。「另外,我還要……」

  鄺靈來到客店房間內,房間不大,兩張床加上一套桌椅,物品雖陳舊,總比冷冰冰的林子地好。

  她在房中歇息了會兒,陸歌巖也進來了,還讓店小二送進一桌酒菜。

  「我不餓,你吃吧!」陸歌巖道,他坐在桌邊,取了隨身的酒,自斟自飲。

  她也不跟他客氣,這幾天都吃他煮的,吃得她很想自盡,或者幫他自盡,難得有一餐正常飯菜,肚皮餓得很癟的她舉箸便挾菜,送到唇邊咬了一口——味道不對!

  「怎麼了?」陸歌巖瞧她不雅地將菜吐出來。

  「菜裡下了迷藥。」她學醫又學毒,而且天生對味道敏感,菜剛沾唇就嘗出不該有的味道。「這裡恐怕是黑店。」

  「是啊!」

  見他一派悠哉自在,她愕然瞠圓美眸。「你早知道這是黑店?為何還要住進來?」她轉念一想。「你明知菜不乾淨,為何還讓我吃?」

  「既然你精研毒理,小小的迷藥想必難不倒你,我就沒費事提醒你了。」他言之成理,眼神卻狡猾得可以。

  他絕對是故意的……她暗暗惱怒。「若是我沒嘗出來,吃了菜昏睡過去,你要怎麼辦?」

  「那就抱你上床睡啊!」他語氣慵懶,撩人心思地一頓。「然後——」

  「然後?」莫非他察覺她是女子,想乘機……她渾身繃緊,五分警戒,五分防備,還有一分略帶慌張的期待……期待什麼啊?

  「然後,看著你睡。」看著她一臉戒備,他低沉笑了,眼色無辜,嗓音卻濃膩得似要滲出什麼來。「你該不會希望我陪你睡吧?」

  「當然不。」他俊魅眼色有太多弦外之音,他絕對是在玩弄她,她惱怒,卻無法發作。他究竟識破了沒?她寧可當沒有,她不信他識破了她卻不採取行動。

  她板著臉問︰「既然是黑店,我們是不是別住了?」

  「既住之,則安之。黑店就黑店吧,開店的只是小毛賊,不足為患;但這裡有床,你想睡床呢,還是去外頭睡又冷又硬的荒地?」

  她當然想睡床,她歎口氣。「那萬一出事,小弟武藝差勁得很,還請大哥保護小弟了。」一桌熱騰騰的飯菜都不能吃了,她忍痛把視線挪開,抗拒熱食的誘惑。

  「除了毒術,你好像什麼也不會。」

  「是啊,我其實挺沒用的,我也希望能如大哥這般,練成高強武功,要是能有什麼武學秘籍讓我練一練,也許我也能成為高手呢!」

  她不著痕跡,將話題引向秘籍。「聽說,大哥已得到全本『橫山密書』,不知可否借小弟一看?」

  「你也想要這秘籍?」他幽黑冷眸望向她,眼神難以捉摸。

  「這是大哥的東西,小弟當然不敢妄想,只是這『橫山密書』讓眾人搶得頭破血流,太有名了,我有點好奇,想瞧瞧它的模樣。」她神色無辜,與其瞎猜他將東西藏在何處,不如哄他將它拿出來,她再伺機偷取。

  「這是武功秘籍,給你瞧內容不行,看看外觀是無妨,不過現在天黑了,等天亮再說吧!」他向隨意扔在床上的皮囊一抬下巴。「密書就收在裡頭。」

  就這麼輕率地放在顯眼的地方?她忽覺這是個陷阱,或是因為他算準她武藝低微,不可能在他眼皮下盜走密書,才敢如此坦然告之?

  「這是我爹的遺物,誰要想搶走它,誰就是自尋死路,你不會這麼傻吧?」

  「當然不會。」她眼也不眨一下。

  「當年我家所藏的只是下半本密書,二十年前一併被盜走。上半本是我師父無意中得到,他過世時傳給我,下半本卻流傳到我表妹手上……」

  「你表妹?我以為你的親人只剩下一位姨娘。」

  「我是直到不久前,才發現我有個表妹。我母親收的義妹姓趙,得知她還活著後,我才想起母親提過有位親妹妹;我去尋訪她,發現姨娘她嫁了人,生下一個女兒,後來丈夫過世,她帶著女兒與一個男人在一起,而那男人竟然是當年曾來我家滅門的兇手之一。」

  「所以你將那男人殺了?」鄺靈驚訝道。這太離奇了。

  「他和我的親姨娘早就過世了,那男人另有個兒子,居然娶了我表妹。我去找表妹時,他們正要成親,我本想殺了他……殺他不難,但我表妹顯然會因為失去這男人,一生悲痛。」他輕哼。「所以我勉為其難,放過他。」

  「殺了他,換不回你家人,也懲罰不了那些害你的惡人,只會令你表妹傷心。」她若有所思。「換作是我,我也不會殺他。自己嘗過失去心愛之人的痛苦,何苦讓最後一個親人也承受這種生離死別?」

  他恍惚地瞧著她,一股奇異的柔情滑過胸坎。為何她能如此準確說出他當時的心思?

  他定了定神,續道︰「那半本密書,是那惡人留給我表妹的,她帶著它近二十年,卻渾然不知它是什麼,我就順手拿了來。這東西只會招禍,她嫁人了,應該過幸福安穩的日子,別再和這些麻煩事有牽扯比較好。」

  他語氣平淡,但聽得出對表妹的保護。他其實,很珍惜僅有的親人吧?

  她望著他,有點怔忡。她準備對付的,是個殘酷冷血的魔頭,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男人。

  這男人,一再挑戰她對他的印象,她不畏窮凶極惡的他,但難以招架偶然流露脆弱的他……

  一時沉默,隨即被響起的敲門聲打破,是店小二。

  「客官,您要的東西送來了。」

  接下來,鄺靈瞠目結舌地看著店小二帶人送入一個裝滿熱水的木桶。

  見飯菜沒動過,店小二眼神閃過一絲不悅,恭敬問道︰「客官還要什麼?」

  「不必了。」陸歌巖揮手讓店伴出去。

  「他們不吃飯菜,怎麼辦?」幾名店伴離開客房,躲在角落商量。

  「茶水下了藥,他們好像也沒動過。他們是不是發現我們這裡不乾淨了?」

  「發現了怎麼可能住進來?又不是傻子。不管了,等到半夜,抄傢伙上,照老方法,我跟老三對付那個高個男人,年輕的那個交給……」

  正自商議,肩頭忽被人一拍。

  店小二不耐。「別吵,聽我說完——」不對啊,店裡同夥早就聚集過來了,是誰拍他肩膀?店小二回頭一看,張大了嘴——

  房門關上,鄺靈難以置信地問︰「你叫他們送熱水做什麼?」

  「當然是要沐浴,還能做什麼?雖然是黑店,只要不吃他們的飯菜就沒事,一桶熱水而已,也不怕他們變什麼花樣。」其實熱水是為她準備的,她跟著兩個男人露宿野外,多有不便,應該很渴望有淨身的機會。「你很想沐浴吧?我可以避開。」

  「我不要。」這幾天她只能用凍死人的溪水洗手洗臉,熱水確實很誘人,但要在這個危險的男人身邊脫衣,她做不到。

  「真的不要?」

  「不——要。」她斬釘截鐵。

  「好吧,那我洗,別浪費了。」他試試水溫,便解開腰帶,見她兀自看著他,他微挑眉。「你可以背過身嗎?」

  「喔,當然。」她慌忙轉過身,粉腮微紅,就聽背後傳來除去衣物的窸窣聲,跟著入水聲響起。

  他還真洗……她尷尬地瞪著前方,房間太小,男人的氣息、水的熱氣,瞬間便充滿房間,包圍了她,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有些浮躁。

  她見過他的裸身,要想像他入浴的模樣並不難……

  「啊——」一聲長長的、滿足的男性歎息,實在是惱人地……誘人。

  「你很愜意是吧,大哥?」她微微磨牙。

  「當然,天寒地凍的,泡個澡再舒服不過了。」愉快的潑水聲。

  「好極了,你慢慢泡。」

  「我真不懂,你怎麼捨得放棄這樣的享受?難道你害羞?我們都是男人,有什麼好害羞的?要不,我閉上眼楮不看就是,趁水還沒冷,你要不要一起泡?」

  「多謝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她繃著聲。這男人,沐浴也不安分,弄得水聲不斷,擾得她心煩意亂,好想也去摸一下熱水,暖暖手也好,她又餓又冷的……

  像要引誘她似的,又一陣嘩嘩水聲,他彷彿是故意用這些聲音捉弄她……

  可能嗎?這個喜怒難測的男人,會有逗她的閒情逸致?

  「你可以幫我拿套乾淨衣服嗎?衣服就放在床上。」

  「喔,好。」她走到床邊,一套折疊整齊的衣衫和皮囊放在一起,她遲疑了下。她只要伸手就能取走皮囊,但他就在一旁,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她取了衣衫回頭,突地頓住腳步——她看見,趴伏在木桶邊的男人,他濃黑光滑的長髮半垂入水中,如暈散的墨,遮掩若隱若現的光滑美背,肩頭那片劇毒的紫如網絡,魅麗奇異。

  他聽見聲響,回眸望向她,問道︰「拿了嗎?」他眼色朦朧慵懶,俊顏被水氣一蒸,竟有幾分誘人的媚態。

  原來,美色果真會令人垂涎,因為她不自覺地微微吞嚥了下……她清清喉嚨,伸長手將衣服遞過去,強迫自己對眼角餘光的光滑胴體視而不見。「大哥你……當心著涼。」

  「嗯,我知道。」他轉過趴伏的身軀,愉悅地聽見她輕抽口氣,小臉窘紅,瞪大的星眸鎖死在他臉上,不敢往下瞧。

  他促狹地問︰「鄺賢弟,你在看哪裡?」

  「哪、哪裡?我不就盯著你的臉看嗎?」

  「那你為何臉紅?」他歎口氣,貌似無奈。「我們倆都是男人,男人對著男人臉紅,你這要讓我如何是好?」

  她粉腮更紅。「我不是男——我是說,我只是有點熱,你別誤會。」

  「這樣最好,否則我——」他的笑忽然凝住。「來了。」

  什麼來了?鄺靈愣住,猛聽得背後嘩啦一聲,有人破門而入,同時屋頂天窗被掀開,一人擎劍下擊。

  陸歌巖猛然揪住她腰帶,將她推向一旁,右手抽出軟劍,同時踢破木桶,熱水濺了衝進門的人一臉,那人還來不及抹掉臉上熱水,咽喉已被軟劍割斷。

  他隨即將她拉入懷裡,正好讓她避開屋頂落下那人的一劍,他軟劍刺出,斬斷對方握劍的手腕,跟著刺入對方心窩,對方砰地摔下地來,就此斃命。

  這幾下兔起鵲落,鄺靈剛弄清楚有人偷襲,兩人都已橫屍於地,同時她跌入陸歌巖懷裡,臉頰撞上他胸口,雙手不由得緊抓住他窄瘦的腰,掌心的男性肌膚濕滑灼熱,她極力要抓緊,手指都嵌入他肌肉了,微喘著勉強站穩。

  他輕鬆含笑的語氣在她頭上響起。「賢弟,為兄衣不蔽體,有礙觀瞻,你不介意替我擋一擋吧?」

  「擋什麼?」她愕然反問,忽見窗口無聲無息地出現第三名賊人,她驚呼︰「小心!」同時間第四人從天窗跳下來,閃亮鋼刀往陸歌巖頭頂砍落。

  窗外的賊人卻舉刀劈向他後背,鄺靈直覺以雙手護住他背脊,猛往後退,這一刀才沒砍中他,卻在她臂上帶出一道口子,血花迸現,她痛得瑟縮。

  她一痛縮,陸歌巖察覺了,俊顏倏地陰沉。他側身一讓,讓屋頂砍下這刀落在他左肩,他右手軟劍不向上刺,卻向後彎,劍刀成弧,回向他腦後,嗤一聲插入偷襲那人右耳,直貫入腦。

  鄺靈不由得閉上眼,不是怕,是因為看起來很痛。這一劍真準,這男人聽聲辨位的功夫未免太好了。

  陸歌巖抽回劍,一劍就將屋頂躍下的人斬成兩段,滴血的劍刀指向門外的第五人,厲聲喝道︰「跪下!」

  鄺靈勉強回頭看,門外那人大概是被陸歌巖連斃四人的功夫嚇壞了,居然不敢反抗,丟了兵器,顫顫地跪下來。

  「是誰派你來的?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一命。」陸歌巖嗓音柔和而冰冷。

  那人抖著聲道︰「是……李老爺……」才說了四字,已被軟劍冷酷封喉,屍體倒在同夥身畔。

  鄺靈錯愕。為什麼殺這人?他老實招認了不是嗎?

  她不及發問,就見店小二帶著幾個店伴站在房門外,眾人面色慘白,顯然被剛才驚心動魄的殺戮震懾,還回不了魂。

  她正想退開,忽然想起身前男人渾身赤裸,她一走,他就……一鳴驚人了,她只得尷尬不動,小手悄悄鬆開他腰。剛才事出緊急,她無暇有其他念頭,現下一回想,隱約記得他身軀光滑結實,可似乎有什麼凹凸不平之處……

  她兩腮飛上薄暈,不不不,快別想了。

  陸歌巖望向眾人,以一種親切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問︰「這批人和你們是一夥的嗎?」

  眾店伴一致狂搖頭,活像癲癇同時發作。眼前男人顯然不著寸縷,但在那柄滴血的軟劍之前,沒人敢笑。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們。這間房不能住了,勞煩小二哥給我們換一間,再送些乾淨飯菜來,你要是再在菜裡玩花樣——」他向地上的「榜樣」一瞥,眾人又是一陣狂搖頭。

  他粲然勾笑。「這批人就交給你們善後了。小二哥,請帶路。」

  店小二畢恭畢敬地將陸歌巖與鄺靈請到一間寬敞舒適的客房,送上一盆溫水,然後逃命似地退出去。

  陸歌巖端來溫水,取過乾淨毛巾,道︰「把袖子挽起來。」

  他已換上一襲乾淨長衫,鄺靈才能正視他說話。「我自己處理——」

  「天氣很冷,流的血很快就會結冰,要是和衣服黏在一起,傷口就難處理了,快把袖子挽起來。」他態度堅持。

  她只得挽起衣袖。平日有衣物修飾,她假扮男子不是問題,此刻露出肌膚,就無法掩飾她過於纖細的手臂。幸好他似乎不覺有異,掬起溫水淋上她傷口,她微微咬牙,問道︰「你信得過他們處理屍體?」

  「他們這些人也怕驚動官府,讓他們去毀屍滅跡,大可放心。」

  想想也是,她又道︰「剛有人闖進房時,我還以為是店小二他們,怎麼似乎是另一批人?」

  「這批人從午後就跟上我們了,我本以為他們會在半夜動手,沒想到這麼沉不住氣。我看你似乎毫無所覺,就沒告訴你,免得你擔心。」

  她確實一點被跟蹤的警覺都無,若非他機警,後果不堪設想。

  「那人都招認是被誰指使了,為何還要殺他?」

  「指使他的,不是李老頭。」

  「你怎麼知道?」

  「那五人的身手遠勝先前來暗算我的二十人,李老頭要是有這等強手可用,為什麼之前不派出來?這些人顯然是別人派來的。」

  「是誰?」

  陸歌巖沉吟。「我不知道。也只有我追殺的人,才會派人來殺我,李老頭是我最後的目標,應該沒有其他人了……難道,還有漏網的?」

  她想了想。「也許,他們確實是李老頭派來的。」

  他不同意地搖頭,忽而微笑。「我一直懷疑你是李老頭的手下,但剛才偷襲的人顯然想連你一併殺了,看來你和那些人果真不是一夥。」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她瞧著他。「既然你不信我,剛才為何要替我挨一刀?你大可不理窗外那人,先解決屋頂上的,不是嗎?」

  他們倆同時受攻,他卻捨己救她,她在他心中有如此份量嗎?

  他眼中掠過一抹難解光芒,淡道︰「那人從後偷襲,你最多被砍斷手,接著就是我的背遭殃,說不定給戳個窟窿,當然得先解決他。」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但軟劍反手刺出時,他根本沒想這些……他根本什麼都沒想,他引以為傲的判斷力,在那一刻毫無作用。

  只因她痛縮了下,在他冷靜自製的胸膛崩開一條裂縫,仍餘波蕩漾……

  而她渾然不覺他為她思潮起伏,秀臉黯淡了下,隨即若無其事。

  「最多被砍斷手,瞧你說得輕鬆,要不你自己砍斷一隻手試試。」

  「那倒不必了。」他低笑,取出傷藥敷在她傷口上,替她包紮好,而後他解開肩頭衣衫,她接手替他敷傷。

  她輕聲道︰「我以為你當我是自己人,才會護著我。」

  「你是我的人,但不是自己人。」

  「我的人」輕扯了下她心弦,後半句卻教她一愣。「有什麼不同嗎?」

  「跟在我身邊的,就是我的人,我的人要打要殺,只有我能決定。我的人,受我掌控;自己人,我才會將性命托付給他。」

  「所以你要掌控我的性命,卻不會將你的性命托付給我,你是這意思嗎?」她失望,嘴角微撇。「那也得我願意讓你掌控。」

  他微笑,微合眼睫,讓她在肩膀纏上繃帶,忽然,他輕輕開口。

  「……屠滅那村子,是在半年多前。我和阿衛分頭去追一個仇人,我追上了,直追進那村子裡,原本以為是個普通的村子,後來發現那是個強盜窩,村中男人都是強盜,女子都是他們抓來的。那些人想殺我,我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仇人後,就將全村男人都殺了,女人都放走,直到最後,我見到那孩子……」

  他修長的眉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下,沉聲道︰「有些男人不喜歡女人,喜歡孩子。他們偷或搶來孩子,供他們玩弄。那孩子被他們擄去不知多久了,我見到他時,他全身赤裸,上了枷鎖,像野獸一樣被鏈在地牢裡。我砍斷了鎖鏈,他也不逃走,只是瞧著我,他的眼神祇求我一件事……」

  他睜眼,望著平靜的燭火。「我答應了他。」

  四周靜下來,靜得她聽得見他微微不穩的呼吸,而她自己,怦然心跳。為什麼告訴她這些?

  頓了下,他又道︰「這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解釋。阿衛知道屠村的事,但不曾問我細節,他絕對信任我的一切作為。」

  換言之,她是唯一知道細節的人。她嘴角微揚,輕聲道︰「我說過,我明白你有不得不殺那孩子的理由,我是真的明白,你無須跟我解釋。你不告訴我這些,我也相信你。」

  他聞言,眉頭輕蹙起,凝視著她,眼色相遇,一時沉默。她晶瑩黑眸如星辰,他幽深晦澀的眸色如夜,無聲糾纏的眼光,激起幽微的火花,刻意壓抑的感覺,彷彿化為初生的情意……

  兩人都感受到這意外的曖昧,一時無措,各自別開眼去。

  陸歌巖收回視線,拉好自己衣衫,瞧了她破碎染血的衣袖一眼。

  「我去看看屍體處理得如何了。」他離開房間。

  門關上,房裡只剩她,她脫下沾血的外衣,換了一件乾淨的。

  當初說那句話,她並無特別意思。為了接近他,她事先搜集關於他的傳聞,揣摩他的性格,江湖上將他傳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細究他所殺之人,無一不是當年殺害他親人的兇手,她因而推測傳言中命喪他手的孩子,若非傳言有誤,就是他出於不得已才下手,他並非殘忍嗜殺之輩。

  或許無法對她推心置腹,但他特意對她解釋,在他心中,他仍是重視她的。

  她柔唇不禁彎起,臉蛋又微微泛紅。被他抱了兩次,感覺……還不差。他像她醉心的毒,是血繡菊那類最詭秘難纏的奇毒——毒性猛烈,危險至極,她無法不被吸引。可真正令她動心的,是他對一個孩子的仁慈,令她想起年幼時,她也曾不得不「仁慈」一回。

  她懂他的心境,或許,他也懂她。

  但這是不該有的情啊,她只是來取回祖傳秘籍,之後便要離開,她動了心,卻不願駐留在他身邊。

  她渴望的不是跟哪個男人長相廝守,是追尋自己的夢想,她一直渴望遠走高飛,雲遊天下,編一本包羅萬象的毒書,她不打算為任何人駐留,從前是,將來也是。

  但是,一個懂她的男人——實在有點心動啊……

  陸歌巖走到長廊一端,刻意離開房間,是為了讓她更衣。

  他望著漆黑夜空,雙手背在身後,掌心依稀仍有她柔軟纖手的觸感,輕輕騷動他寂靜許久的內心深處。

  他挺喜歡她,喜歡她聰慧敏捷的應對,也喜歡她遇事的大膽鎮定,她健談,可也藏得住秘密;他知道她必然隱瞞了某些事,也藏得很好,他多次試探,她始終不露口風。每次對話,都是無形的角力,每個眼神,都是沉默的刺探,每次迂迴的交鋒,他總是全神貫注,總是……意猶未盡。

  想著她,他心頭有種陌生的、異樣的柔情。

  是不是他本性邪惡,才會受同樣不正派的她吸引?

  他自嘲一笑。今晚,她護著他避過背後偷襲,他本該信任她了,但之前他刻意將皮囊與衣物放在一起,要她去拿衣物時,他聽出她遲疑了。

  她露出真面目的時刻,遲早會來……但他忽然希望,她的秘密不會是什麼太嚴重的事。

  「希望你我之間,可以單純點……」他自語。但若她真是個單純的大夫,他恐怕不會對她動心吧?

  明知她不可信,仍想要她,所以,對她解釋了那些。

  他不在乎傳言如何說他,卻在乎她怎麼看他。

  他已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她呢?她若不坦白女兒身,就表示無意與他有更深的牽扯,但他感覺得出,她對他並非全然無意。

  所以,他們還有得耗吧?

  殘留她柔軟的手輕握成拳,移至唇畔,想著她——愉悅而期待。

  隔日一早,離去前,陸歌巖隨意問了店小二一句︰「你們這客店,還打算開多久?」

  從店小二發白的臉色來看,客店應該即刻就收了。鄺靈並不同情這些人,但不禁佩服他一句話就拔除一家黑店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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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阿衛來與他們會合,他沒打聽到李老爺的去向,但聽說她為主子受了傷,對她另眼相看,待她友善多了。

  他們繼續趕路。一路上,她總覺得陸歌巖盯著她看,那視線不像是監視,有時她當作沒發覺,有時她索性大膽瞧向他,他也不避,坦然與她相視,最後往往是她落敗,面色紼紅地別開頭去。

  他老瞧著她做什麼?那眼神,彷彿瞧著她再久也不厭倦似的……

  喝了幾日她的藥,他胸口不適的情況改善不少,對她的信任再多了些,於是她決定,該是動手的時候了。

  這日午間,他們路過小鎮時,她買了一些糕餅。兩個男人似乎都不吃這種點心,但既然知道秘籍在皮囊之中,不管那是不是誘餌,她都得冒險一探。

  當晚他們又在林中歇宿,她自告奮勇要煮湯,材料都是阿衛準備的,她就在兩個男人面前烹煮。

  但凡提防別人下毒,必定留意對方吃了什麼、做了什麼,有哪個細節與自己不同,可是對於一鍋每個人都喝的湯,陸歌巖再精明,也想不到她會在湯中下迷藥,而她自己也一起喝。

  煮好了湯,她分裝三碗,遞給兩個男人。

  陸歌巖接過碗,只喝一口,眉頭就皺了。「你在湯裡加了什麼?」

  「哪有什麼?不就你拿給我那些乾糧和野味嗎?」她心臟怦怦跳,不會吧,那迷藥無色無味,他竟然嘗得出來?

  「材料是我給的沒錯,但你怎麼煮得這麼難吃?」味道古怪,難以入喉。

  難吃?她不信,自己喝一口。「……明明就比你煮的好多了。」

  「明明就很難喝。」

  「你是不是心胸狹窄,見不得我煮得比你好喝?」他的舌頭是不是壞了?她煮的雖非絕頂美食,可是絕對比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湯好太多。

  「我何必跟你計較一鍋湯?不信問阿衛。」他望向護衛。

  正在盛第三碗的阿衛,聞言茫然。「不難喝啊!你們煮的喝起來差不多。」

  鄺靈咬唇。「你若不喜歡,就別喝吧!」可惜,她的計謀就這麼失敗了。「我買了些糕餅,給你吃吧!」

  「我不吃。」他決絕的口氣像她招待他啃石頭似的。

  他皺眉瞧著湯碗,還是一口一口喝完了。

  兩個男人將她加料的湯喝得涓滴不剩,沒碰她買的糕餅。為免他們起疑,她只吃了一塊撒有提神藥粉的糕餅。

  三人各自睡倒,阿衛很快就打起鼾來。

  陸歌巖卻沒立即入睡,他睡在火堆對面,不斷翻來覆去。

  鄺靈不敢動,躺著裝睡。下藥是要讓他睡得不省人事,他只喝一碗,份量不大夠……但總之還是按她的計劃,等兩個男人入睡後,她去檢查皮囊,如果其中沒有秘籍,她就回來躺下,一覺到天亮,明天繼續跟他們上路。

  若是有,她立刻帶它離開。當然,她不是全無良心,扔下治療一半的病人就溜,她已將他每日服用的藥方寫好、備好,即使她走了,他仍能按日服用。

  這一帶,她曾和爺爺來過,熟知多條小路,他們是追不上她的。等到陸歌巖發現秘籍不見,她已消失無蹤。

  這舉動無疑會狠狠激怒他,屆時他的反應……她慶幸自己不必看見。

  她暗吸口氣,佯裝睡夢間翻身,望向火堆對面。他總算睡著了,長髮微微散亂,覆住半邊俊容,熟睡的他,就像個英俊無害的男子。

  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肯定會追殺她吧,呵,她當然不會被他追到,也許幾年都找不到她,便會將她淡忘了吧?但她不會忘了他……

  動心原來是這樣的,細微的、隱晦不明的——天崩地裂,每個知覺、每個神思都清楚,自己再也不同了,原本的平靜已一去不返,她不再是原先了無牽掛的鄺靈,心裡被某個人佔據,灑脫便有了缺損。

  她仍想飛進遼闊世間,不想當傳統女子、嫁人生子,世間也沒哪個夫婿能接納一個長年出門奔波的妻子。他是個令人難忘的男子,但就將他留在記憶裡吧,如他這樣的男子,也絕不會成為可以長相廝守的夫婿。

  她等了又等,已過子時,差不多了。

  她悄無聲息地坐起身來。火堆對面,陸歌巖睡得正沉,皮囊就放在他身邊。

  一起身,她微覺暈眩。服了兩種藥性截然相反的藥,她沒睡著,也不太清醒,躺著時還沒知覺,坐起來才覺難受。

  她等待片刻,兩個男人仍熟睡,阿衛的鼾聲極響,陸歌巖則安靜無聲。

  她輕手輕腳地過去,取過他身邊皮囊,打開一瞧,裡頭果然有兩張寫滿字的羊皮紙,終於到手了!

  她的心狂跳,半是興奮半是緊張,瞥了陸歌巖一眼,他還在睡。

  她悄悄展開羊皮紙,依爺爺所授的口訣閱讀,才讀了兩句,就覺不對。怎麼不像爺爺說的,可以另外讀出一篇文章來?

  她還以為是自己頭昏眼花讀錯了,揉了揉眼,再仔細讀,還是不行——為什麼?

  驀地,一隻大手快如閃電般攫住她手腕。

  「你在做什麼?」輕如鬼魅的陰柔嗓音,她不必回頭也知是誰,但她昏昏然,腦中只想著口訣為何無法讀通羊皮紙。

  倏然靈光一閃,她脫口道︰「這不是『橫山密書』。」因為它不是,所以讀不通!

  陸歌巖怔住。「這當然是。」

  「不,它不是,它用口訣讀不通——」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她急忙咬住唇。

  「不錯,它不是『橫山密書』,它是我根據原書假造的偽本,真的密書被我藏起來了。為什麼你能分辨真偽?」扣在她腕上的手,力道加重。「莫非,你曾見過它?」

  她不語,明知逃不了,早已絕了逃走之念。他輕扯她,她倒入他胸膛。

  「你以為不說,我就拿你沒辦法?」他語氣柔和而悍戾,教她冷到骨子裡。

  她緊閉著唇,微冒冷汗。

  「誰想搶走密書,誰就是找死,我說過這句話吧?」他左手按住她腦後,將她小臉按在他肩頭,右手則輕撫她左肩,動作溫和但不懷好意。

  她還是不說話,冷汗流得更多了。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為何能分辨密書的真假?」

  她堅持沉默。她若將口訣說出來,就失去與他交涉的籌碼,因此絕不能說——

  「這是你逼我的。」他右手一使力,她左肩便脫臼。她痛得悶哼一聲。

  陸歌巖視而不見地盯著火堆,滿心怒火像亂竄的火舌。

  早知道她跟著他是別有所圖,他已警惕過自己,為什麼痛苦並未減少?

  也許是因為他曾嘗試信任她,他暗自希望她接近自己沒有任何目的,她卻狠狠咬他一口。

  他太天真。多年前,他的天真無可厚非,如今則是愚蠢得不可原諒。

  她是怎麼想的?沾沾自喜地以為他已撤下防心,可以玩弄他、操控他了?

  她說懂他,只是蠱惑他卸下心防的手段嗎?

  一個細細的抽氣聲如針般扎入他耳膜。

  他冷擰眉心,望向蜷縮在火堆邊的身子。過去的一刻鐘,她被他扔下,一直維持這姿勢,不時發抖,發出受傷小獸似的微弱哀鳴。

  他知道脫臼有多痛,但她不是大夫嗎?不會自己接回手臂嗎?為何要發出那些聲音?她以為這樣會讓他難受,或是心疼?這又是她蠱惑他的手段嗎?

  又是一個抖顫的氣聲,彷彿極痛,他冰冷怨懟的神思裂開一縫——

  他走到她面前,低頭瞧她,她小臉蒼白,額上滲著冷汗。

  他內心所有糾結、矛盾、怒火、不捨種種情緒,都融成一副慣有的奇異微笑以及兩個譏誚親切的字。

  「痛嗎?」

  「不……不痛……」鄺靈咬緊牙根。

  「若是不痛,怎麼哼哼嘰嘰的?」

  他和顏悅色得教她很想揍一拳,不然這當兒她還能唱歌嗎?她有氣沒力。

  「我……我晚飯吃多了,打嗝。」

  陸歌巖訝然注視她,半晌,嘴角終是失守,朗朗笑聲在夜色裡傳開來。二十年的嚴密心防,敵不過她苦中作樂的自我調侃。

  「你怎麼不將肩膀接回去?」

  「第一,你這人喜怒無常,誰知我自行接好會不會激怒你,連我另一隻手也折了?第二,我不太會接骨,你折的又是我慣用的左手,我沒法子接回去。」

  「你說我喜怒無常,我這人真有那麼難相處嗎?」

  「我痛成這樣,你還笑得出來,你自己說呢?」她蹙眉。

  他聞言,笑得更歡。「我喜歡看你皺眉的模樣。」偏又不肯屈服,倔強又楚楚可憐的神態,令他看得著迷。

  他托起她,讓她靠在胸前。「為什麼你知道密書是假的?」

  她若什麼也不說,他恐怕不會替她接回手臂吧?她歎息,道︰「它原本是我家祖傳之物,是我祖上一位武學高人傳下的,他喜玩文字遊戲,除了密書,另外傳下口訣,秘籍記載的看似是一套武功,其實根本不可能練成,得靠口訣解讀,才能讀出一套內功、一套劍法。」

  「聽說秘籍上的內功,可以治受損的心脈?」

  她一怔。「這我不清楚,秘籍失落上百年,我爺爺所知也不多,但凡內功本來就是練經脈,或許秘籍上的內功對心脈有所幫助也說不定。」

  「口訣是什麼?」

  她咬唇。「我不能說。秘籍怎麼說都是我家的東西,和你無關。」

  「但你家子孫無能,保不住它,讓它被人奪走,既然落在我手上,它就算是我的。說吧,將口訣告訴我。」

  她沉默。

  他輕柔地握住她完好的右肩。「你想要我將這邊肩膀也拉脫嗎?」

  「你不怕我再對你下毒嗎?」

  他怔住。「你幾時對我下毒了?」

  「幾時不重要,重要的是,萬一我已對你下毒,你再折磨我,不怕我引發你身上的毒?」

  「那你怎麼不立即引發?也許你是在虛張聲勢。」

  「也許我是,但你能確定我不是嗎?」

  他想,她八成是在虛張聲勢。她太狡猾,他該提防,該拉折她的右手,懲罰她的自作聰明……手卻順著她髮絲撫下,輕柔而慵懶,像愛撫貓兒。

  那村裡發生的事,她不可能知道,難道她是瞎猜?他饒過表妹婿的心境,她又如何得知?莫非仍是瞎猜?為何她總是猜得如此神准,恰恰打中他心坎,打動了他?

  她怎會同時是兩種人?善解人意得牽動人心,卻又狡猾可恨,利用他的信任。

  但她擁有口訣,密書確實是她祖傳之物,至少偷秘籍一事,她對他並無隱瞞。

  即便如此,他仍深深惱怒她欺騙他,他最憎恨被欺騙,打從修練師父禁止的武功開始,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她對他下毒又如何?她敢對他下藥,就該想到被他逮住的可能。

  她纖細的手臂就在他掌握中,他很容易就能給她一個生不如死的教訓……

  靠在他胸膛上的她正痛苦顫抖,咬牙忍耐。扭斷她的手臂,於他就如踩斷小樹枝一般容易,他要懲罰她——

  「在這世上,我只相信三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已過世,第三個不是你。」但他下不了手,他就是下不了手。

  他嗓音如冰。「別再對我下藥,下一次,不會只有脫臼。」他握住她垂下的左臂,使力一推,讓她的關節復位。「解藥呢?」

  「在我箱中……那個青底白點的小瓶。」鄺靈及時咬住唇,才沒痛叫出聲,卻不由自主地軟倒在他胸前。

  「你是把藥下在湯裡吧?」他問出最後的疑問。

  「你早就發覺了?」她顫抖著點點頭。

  「沒有。我只覺得睡意比平日來得快,直到發現你沒入睡,那時藥性已經發作,我眼皮直往下掉,於是——」他攤手給她瞧,手心全是小小的半月形傷痕,滲著血,顯然是他以指甲掐掌心,靠疼痛保持清醒。

  「這一回合,算我輸。」她有氣沒力,輸得心甘情願。

  「要你認輸,還真不容易。」他低笑,扶她躺回原位。

  她想了想,還有一事不解。「你怎麼發現我沒入睡?」她躺著不動,還故意發出一點鼾聲,怎麼會被他看破?

  「……呼息。」

  「呼息?」她莫名其妙。

  「你今晚躺下後的呼息忽快忽慢,不如平常入睡時候。」

  「你幾時聽過我入睡後的呼息聲?」

  「……有時,我夜裡難以成眠,便靜靜坐著,聽你的呼息。」他避開她眼神,彷彿有些難以啟齒。

  她愣住,想像他在難眠深夜,在萬籟俱寂裡獨醒,只有他與他自己的心情,與她沉睡的呼息……

  一股猝不及防的親密刷過她心房,隱約明白他對自己有了不尋常的感覺。會嗎?在他眼中,她應該是個「男子」啊,他看來也不像有斷袖之好的男人。

  可若只是睡不著,無所事事的隨意聆聽,何不去聽他的護衛?阿衛打鼾的聲音那麼響亮,不是更容易聽見嗎?

  驀然聽見他起身走動,她急忙閉上眼,怦怦心跳著。他經過她身邊,似乎去翻動她的木箱,又循原路繞回,坐了下來,接下來全然寂靜。

  他在做什麼?入睡了嗎?或者,又在聽她的呼息?她心緒起伏,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不敵藥力,終於昏昏沉沉墜入夢裡。

  這一夜,她有無數的夢,夢裡都有他……

  陸府——

  二十年前曾是陸府的大宅,一度換上「趙府」的木區,如今又換上趕造的「陸府」木區,只為迎接它真正的、碩果僅存的主人。

  時近黃昏,此際,府外高高懸起白燈籠,是喪中,大宅裡有人過世了。

  兩乘馬、兩名乘者,來到陸府門口,見著白燈籠,兩人都有詫色。

  「你看,是誰過世了?」個子較高的青年低聲問同伴。

  「不知道,問他吧!」另一個瘦弱青年瞧向陸府門口指揮家僕掃雪的總管。

  高個青年下了馬,走向總管。「請問,陸老爺在嗎?」

  總管瞧他一眼。「這裡沒有什麼陸老爺。」

  高個青年聞言錯愕。「這裡不是陸府嗎?」

  「不是,陸家人老早不住這裡了,這裡的主人姓趙。」

  「但上頭的木區寫著『陸府』——」

  「這是我家主人換的,主人要換,做下人的不能問,反正這裡頭住的姓趙,不姓陸。」其實總管是好奇問過的,為此挨了趙姨娘一頓罵,正沒好氣。

  瘦弱青年走過來,好聲好氣問道︰「這位大叔,那請問府中有沒有一位姓梁的婦人?她今年應該有五十歲了。」

  這瘦弱的青年相貌極美,總管有點瞧傻了,語氣也客氣了些。

  「沒有,沒姓梁的。」

  兩個青年相視一眼,神情無奈,瘦弱青年道︰「打擾了。」兩人上馬離去。

  總管繼續指揮家僕掃雪,兩刻鐘後,又來了三乘馬,帶來了三人。

  阿衛望著「陸府」的木區,輕聲道︰「爺,我們回來了。」

  陸歌巖仰首望著那木區,神色陰沉,不言不語。

  鄺靈也瞧了木區一眼,再瞧向陸歌巖。他們越接近目的地,他話越來越少,神色越是寂然難測。這是他住過十年、離開二十年的家,他的家人在大門後慘遭屠戮,但他已手刃仇人,足以告慰逝者,為何眼中仍充滿陰霾?

  陸歌巖木然望著面前的朱漆大門。二十年了……他夢裡仍會回到這裡,有時夢見無憂的童年,有時夢見那刀光血影的一夜,驚醒後他滿身冷汗,痛苦而羞慚。

  他思念這裡,又怕回來這裡,可終於回來,心中的傷痛與羞愧,仍如二十年前般鮮明——

  總管見三人徘徊不去,上前問道︰「幾位爺有何貴事?」見了陸歌巖,不由得驚訝,這男子相貌俊美,居然和不久前離去那位瘦弱美貌的青年頗為相似,是巧合嗎?

  陸歌巖淡道︰「在下陸歌巖,請管家進去通報主人。」

  他冷峻的臉色讓總管有些畏懼,乖乖入內通報。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總管飛奔出來,恭敬道︰「陸公子,請進來,夫人等你許久了。」

  三人進了陸府,被請到大廳,趙姨娘帶著孫二、還有一身白衣的李家六姨太,在大廳門口迎接他們。

  「小石頭!」趙姨娘一見陸歌巖便掉淚,刻意喚他的乳名。「你總算回來了,你這幾年在外頭受苦了……」

  「有師父照顧我,也沒受什麼苦。」陸歌巖生疏地頷首,雖是母親收為義妹的女子,當年只和她相處過數月,也談不上有何情分。他又問︰「外頭的白燈籠是怎麼回事?」他瞧了全身縞素的六姨太一眼。

  「你聽我說,可別動氣。是你追殺的李昆帶著他一家子找上門,說我是你姨娘,哀求我替他求情,在這兒賴著不走。我趕不走他,只好讓他暫住,沒想到他隔天便暴斃了,還有個丫頭牡丹也一起死了。」

  「牡丹姐姐死了?」鄺靈訝異,她早知李老爺活不久,但牡丹好端端的怎會——

  趙姨娘瞧向她。「這位是?」

  「她是我朋友,是鄺神醫的孫子。」陸歌巖冷道︰「李老頭死了,丟出去餵狗就是,何必給他辦喪事?」

  趙姨娘尷尬道︰「我是想人都死了,過去的也就罷了吧,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爹和李昆是同樣的出身,說不定一起幹過不光彩的事,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也該夠了吧?」

  「李家只剩些老弱婦孺,陸公子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嗎?」六姨太以一種令人憐惜的淒楚眼神,畏懼地望著陸歌巖。

  「我要的只是李昆,他的家人與我無關。」仇人已斃命,陸歌巖忽然有種失去目標的茫然之感,自語道︰「李昆是最後一個,現在他也……」

  「是啊,都死了,你也到此為止吧,別再造殺孽了。」趙姨娘順勢勸著。

  「真的是最後一個嗎?沒有漏網之魚?」

  趙姨娘心裡七上八下,不敢接話。

  沉默片刻,陸歌巖道︰「我的家人葬在何處?」師父曾為他回家來察看,說是家中不見任何屍體,他抱著萬一的指望,是有好心人讓他們入土為安了。

  「他們葬在城外,現在天色晚了,明日我再陪你上墳吧!」

  陸歌巖凝視她。「那天夜裡,強盜突然闖入家中,除了我,全家人連帶婢僕無一倖免,為何姨娘你會活下來?」

  「因、因為,前一天我正好出城去拜訪朋友,所以躲過了。後來我回到家中,見到家裡情狀,真是嚇壞了——」

  「你沒注意到滿地屍體之中沒有我嗎?為何你不曾來找我?」

  「我當然發現你不見了,但宅子這麼大,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想是那群盜匪把你擄走了,也曾遣人到處找你,可都沒你的下落,我以為你也死了……」太后悔了,當時她以為十歲大的孩子即便逃走,一個人也活不了多久,派人找了兩個月沒下落便收手了。早知有今日,她就是再派多十倍的人也要斬草除根。

  「所以,你當我們陸家人全死了,就心安理得在這裡住下來,以主人自居了?」陸歌巖的言辭越來越犀利,語氣卻極平靜,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是個孤苦無依的女子,蒙你母親收為義妹後,就把這兒當自己家,除了這裡我也無處可去。我無意佔據這裡,心中也很不安,這二十年來我多做善事,期盼能彌補我的過錯……」趙姨娘冷汗直冒,派去的五個殺手全軍覆沒,她現在能倚靠的只剩孫二,但孫二的武功不及陸歌巖,陸歌巖一拔劍,明年今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趙夫人的意思是,你住在別人家中,花別人的錢來贖你的罪過,好讓你自己心安理得嗎?」鄺靈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插口。

  趙夫人瞪她一眼,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逝。

  鄺靈心中雪亮。趙姨娘等三人不尋常的陣仗、打從進入大廳後就古怪的氣氛,聽陸歌巖越問越是咄咄逼人,應該也發現不合情理之處了吧?

  「姨娘,我沒其他的意思,只是我離開了二十年,我走後家中發生什麼事,我一無所知,因此口氣不大好,你別怪我。爹娘若知你活下來,一定也很歡喜。」陸歌巖淡道。但……

  家?除了房舍依舊,人事全非,這裡還是他的家嗎?

  終於回到這裡,他卻滿心空虛,心灰意冷。他不想再面對任何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想獨自靜一靜。「我的房間還在嗎?」

  趙姨娘暗鬆口氣,忙道︰「當然,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一間房——」

  「我是說我幼時住的廂房,還在嗎?」

  「當然,我一直保留它,沒去動過。」

  「我的護衛也需要一間房,請姨娘替他準備吧!」他向阿衛使個眼色,要他稍後隨趙姨娘去。再談了幾句,他便離開大廳。

  他有些神不守舍,逕自往大宅後方走去,直到一個嬌柔嗓音喚住他。「陸公子,請留步。」

  陸歌巖聞聲停步。喚他的是李家六姨太,她翩然來到他面前。

  「陸公子,我聽趙夫人說了當年你家中發生的慘事,我很難過。」

  鄺靈落後兩人數步,但六姨太的每個字清清楚楚傳入她耳中。

  「我聽趙姨娘說了這些,真是嚇得不知所措,沒想到我嫁的夫君是這樣可怕的人……老爺去年看上我,為我贖身,我心懷感激,但我與老爺並無感情——」

  「你喊住我,只是要說這些?」陸歌巖打斷她。

  六姨太滿面訝異。「陸公子,你不記得我了?」

  「我見過你?」他也訝異。

  「是啊,五年前,在香思樓,我們曾見過好幾次。」

  鄺靈微愣。六姨太出身風塵,香思樓想必是她當年棲身的青樓。她望向陸歌巖,原來,他去過青樓,還不止一次……她知道男人難免去那種地方,但他有個和尚師父,還積極上青樓,未免太不檢點吧?

  瞧六姨太一身白衣,在雪地裡宛如脫俗的梅,與俊朗不凡的他,倒是很相配,他們還有一段過去……她撇開臉,有點鬱悶。

  「香思樓?我記得那裡,但我不記得你。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陸歌巖轉身就走。

  六姨太的麗顏因他斷然的態度而蒼白,想喚住他又不敢,見鄺靈慾隨陸歌巖而去,她道︰「鄺大夫,多日不見,你還好嗎?」

  鄺靈只好停步。「多謝夫人關心,我過得不錯。」

  「那天老爺將你留下來等陸公子,我一直好擔心,現下看你平安無恙,真是太好了。」

  鄺靈淡笑。「是啊,幸好陸公子沒我想像的兇惡,我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陸公子他……對你好嗎?」

  「他逼我陪他喝毒藥,又把我左手拉得脫臼,這樣算待我好嗎?」

  六姨太一呆。「據說陸公子生性冷漠,他願意帶你同行,想必是對你不錯的。」

  「嗯,他至少沒殺了我,還算是不錯。夫人若無別事,我——」

  「等等,我還有個疑問,那天你為何討了我的帕子?」

  「這說來慚愧,我在府上叨擾時,總聞到一股美妙清香,我猜想應該是最美麗的六夫人才會有如此高雅的香味,於是冒昧向你討了帕子;我知道此舉不合宜,請夫人莫怪。」她面不改色地撒謊。

  六夫人目不轉楮地望著她。「那麼,你在帕子上找到那股香味了嗎?」

  「沒有,是我弄錯了。」撒了第二個謊,她一揖。「夫人若沒別的事,我告退了。」不等六夫人再開口,她迅速離開。

  她知道了需要知道的,這就夠了,此事與她無關,只要對方不來犯她,她也不會插手對方的事。倒是六姨太提起陸歌巖待她不錯,像是頗羨慕似的。

  「陸大哥,瞧你做人多失敗,我在你身邊活得好好的,居然被大驚小怪。」她自言自語,粉唇含笑。其實,他對她確實寬容,她對他下藥、意圖取走秘籍,被他逮到時,她本以為他會送她去見爺爺呢!

  可是……那一夜之後,他待她仍如平常,彷彿他不曾說過那句亂人方寸的話,不曾播下曖昧的種子。

  那只是他隨口說的嗎?她竟有些惆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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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6:2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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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對一個毫無預期的男子,有了毫無預期的感情,他卻撲朔迷離,教她懸著心,但既然不打算為他停留,何須在意?讓一切停留在飄忽不明,將來一身輕地離開,這樣不是最好嗎?

  她邊想邊走,最後茫然停步,望著四周陌生的景致。這是走到哪兒了?

  她去問經過的家僕,沒人知道陸歌巖幼時住的房舍在哪,轉念一想,她改問大宅中有哪些地方久未住人,就有家僕給她指明往東北方的路徑。

  她依言而行。大戶人家的庭園大得離譜,就在她覺得自己要迷路時,終於看見陸歌巖站在一株枯樹下。

  她正要出聲喚他,見他撫著枯樹,臉色恍惚,到了口邊的話又縮回去。

  他沒發現她,對樹出神片刻,往一旁小屋走去。小屋有三間,連成一排,屋舍四周看得出精心規劃的痕跡,二十年前想必是花草繁盛漂亮的處所,如今一片荒蕪。

  小屋沒上鎖,陸歌巖推門進去。

  鄺靈走到門前數步就停下,看房中擺設,顯然是孩童的住處,屋中有一張小床,地上散落著幾個木製或竹製的玩具,一隻竹馬倒在牆邊,都腐朽了。屋裡久無人居,積了厚厚一層塵埃,陸歌巖走過之處,地上都留下了清晰的足跡。

  他佇立房中,良久不動,他高大沉凝的背影充滿孤寂哀傷。

  是憑弔過去嗎?思念死去的家人嗎?她有些為他難過,此情此景,她只能默默陪伴,說什麼都太多餘,也都無用。

  「我回來了……」他低聲開口,壓抑的嗓音迅速被寂靜吞噬,彷彿久等於此的幽魂迫不及待,收下等了二十載的這聲歸來。

  很靜,靜得哀傷,教人難受。

  他走到一張小床前,扯開腐爛的枕頭,枕頭下有數個小布囊,布囊有的素面,有的繡了金魚或老虎,保存得還算完整,他一一取出,放在掌心,靜靜凝視。

  鄺靈暗忖,那是他很珍惜的東西吧——

  忽見他一揚手,將布囊拋到空中,銀光一閃,他拔劍將布囊斬成碎片,布片如蝶四下飛散。

  她太意外,訝然出聲。「啊……」

  「誰?」陸歌巖暴喝一聲,搶出房來。

  「是我,大哥。」她輕聲道。雖然他臉色可怖,但她不怕。

  他瞪著她,臉色漸漸和緩,收起了劍。「你跟著我?」

  「我不是故意跟著你,我是客人,對這兒不熟,主人沒安排我的住處,我也不好意思自己找個房間住下,只好跟著你了。」

  他倒把她忘了。他歉然一笑。「我有些失神了,待會兒我就讓姨娘替你安排一間房。」看著她清秀容顏,他平靜多了,輕歎口氣。「這裡是我幼時和我的雙胞胎弟弟住的地方。」

  「嗯,難怪有三張小床。」他神情抑鬱,顯然有個心結,他不說,她也不便問,只能謹慎應對,免得又勾起他的傷痛。

  他帶上門,與她走往庭院中。「他們小我三歲,那夜強盜入府時,他們最先被殺。」

  「至少,他們沒受太多苦。」鄺靈輕聲道。

  「也許吧!」他嘴角苦澀地微微扭曲。「我年幼時是很調皮的,他們很崇拜我這個大哥,總跟著我搗蛋,三個人常常一起挨罵,我爹娘對我很頭痛。」

  「剛才你姨娘喊你小石頭,那是你的乳名嗎?」

  他頷首。

  「為什麼是石頭?因為你像石頭一樣硬嗎?」她隨口猜測,話出口,卻覺語意曖昧,接觸到他目光,她小臉頓時熱了,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欣賞風景。

  「我娘說,我很頑固、頑劣難馴,很難管教,又太好動,像小石頭一樣,一踢就滾得老遠,常常在宅中玩得不見人影,所以叫我小石頭。」

  「原來如此。」幸好他沒發覺……

  陸歌巖眼望前方,悠悠道︰「賢弟,你時常有這些曖昧言語,會讓為兄誤會的。」

  「哪、哪有時常?」她小臉的一點紅暈變成鋪天蓋地的晚霞。

  「嗯,曖昧總是有的。你見了我的身體,就此念念不忘,真令為兄苦惱,畢竟我們都是男子,實在不宜……你懂的。」他有意逗她。

  「我沒念念不忘!」她脹紅小臉。「那時在客店中,明明是你把我強拉過去的,我怕你……不雅,才勉強替你遮掩,你不要誤會我對你有何歪念。」

  「沒有最好。」他一臉如釋重負。「你見了為兄的身體兩回,我已不怎麼冰清玉潔了,你若是再進一步,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曾冰清玉潔過嗎?」想起六姨太與他如何相識,她微微撇嘴。

  「遇見你之前,我是很冰清玉潔的。總之,你能把持得住,為兄深感安慰。」她撇嘴的模樣,煞是嬌俏可人,他不禁微笑。

  「幸好我是男人,不會對你有妄念。」說得像是她會惡羊撲虎似的,鄺靈暗嗤。

  「是啊。若你是女子,把持不住的,恐怕是為兄了。」

  他意味深長的語氣,點燃了她嫣紅雙頰。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看穿了她是女子?又為何不揭穿她?芳心忐忑,又不能直言詢問,只好裝傻不語。

  「走吧!」他猝然轉身,走向來時路。

  一句想戲弄她的言語,撩撥的卻是自己,他氣息微亂了,胸膛起伏不定。

  李家六姨太堪稱絕色,可他根本不記得見過她,這小小女子,卻在他心上佔據一處,她微微的臉紅羞澀,就教他意亂情迷。

  女子於他,只是延續香火的必要,是報仇之後才須考慮的事。

  但他想要她,只是因為想要,以男人的身與心純然渴望一個女子,悸動難息的心,裝滿身畔這抹狡黠秀慧的荏弱身影。

  他向來頑固執著如石,怕是放不開她了。

  兩人沉默了一段路,等心思稍稍平靜,陸歌巖才問︰「你方才一路跟我走過來的?」

  「原本是的,不過中途被六夫人叫住了,與她談了一會兒,再要找你時,你已不見了,還是跟人問路才找到的。」

  「你們聊什麼?」她本是被李昆邀到府上,李昆已死,她和李家不應再有瓜葛,她和六夫人有什麼好談?

  「也沒什麼。」你和她在香思樓見過數次,又談了些什麼?鄺靈澀然想著,在那種地方,也許他們根本用不著「談」。

  是沒什麼,或是不能對他說?

  陸歌巖下頷抽緊,想起她不久前才對他下藥,橫山密書仍在他手上,她仍想取回。或許,她會與六夫人攜手合作,各取所需,六夫人想為夫報仇,她則要取回祖傳秘籍……

  種種猜想,無一能確認,卻令初生的情止步,築起圍籬。

  她還會背叛他嗎?他無從確定,但他最痛恨的就是欺騙與背叛,他上過她一次當,絕不重蹈覆轍。

  「我會讓姨娘安排你住在我附近的廂房,我還在服用你開的藥,這樣比較方便。」也方便他就近監視她。

  「嗯,這樣也好。」他也曾對六夫人把持不住嗎?鄺靈渾然不覺他的心思。

  「走吧,我們去找阿衛,瞧瞧姨娘把我的房間安排在哪。」

  趙姨娘安排鄺靈入住雅潔的小廂房,與陸歌巖主僕住處只隔一座庭院。她同時命人將家裡的喪事佈置都撤了。

  當晚,趙姨娘設宴為陸歌巖接風,孫二、六姨太、鄺靈也都出席。

  趙姨娘心裡有鬼,格外慇勤地招呼陸歌巖,但他無法同樣熱切,冷淡得讓趙姨娘整晚惴惴不安。

  隔天,趙姨娘推說頭疼,不能帶陸歌巖上墳弔祭家人。

  再隔天,一早就下雪,陸歌巖堅持上墳,趙姨娘若不能同行,他便自行前往。

  趙姨娘無法再推托,只得命人準備馬車出城。陸家人葬在城外林中,馬車只能到林子外,一群人下了馬車,改為步行。

  上墳罷了,六姨太卻也來了,嬌小的她撐著傘,迎著風雪走在陸歌巖身邊。

  「你不需要來。」陸歌巖淡淡瞥她一眼。

  「亡夫對不起公子的家人,我想代他前來致意。」六夫人麗容堅決,風刮得大了,差點吹跑她手裡的傘,她輕呼一聲,陸歌巖及時替她拉住,因此握住了她持傘的手。

  六姨太美目乍亮,又驚又喜又羞,含情脈脈地望向他。

  走在後方的鄺靈,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該偷懶的……」她微微嘟嘍,見阿衛拿了一把大傘,她就沒拿了,真可惜。再說這招既然被六夫人用過了,她再來一次未免太著形跡。

  她也看見與趙姨娘走在最前頭的孫二,向陸歌巖投來極其怨妒的眼神。

  「你說什麼?」阿衛問道。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幸好陸歌巖只是替六夫人穩住傘,立即鬆手。

  「……爺對你實在很好。」阿衛忽然有感而發。

  「好像是吧!六夫人也這麼說。」

  「我不喜歡她。」阿衛皺眉。

  「為什麼?我看你主子好像挺喜歡她的。」

  「直覺。她給我的感覺不對。」阿衛沉聲道︰「我跟爺一起長大,即使他不說,我也能猜到他幾分心思。爺對人防心很重,除了師父和我,你是他第一個相處這麼多天的人,他確實挺喜歡你。」

  「喔,我受寵若驚。」

  「但你要知道,你和爺是不可能的。爺是陸家最後的香火,娶妻生子是他的責任。」

  「假如你的爺要在我和六夫人之間選一個,你希望他選誰?」阿衛對主子忠心耿耿,性子憨厚老實,她忍不住想逗他。

  阿衛愣住,臉上明顯流露天人交戰的神色。「……那還是六夫人吧!」

  「原來在你心中,我不如六夫人啊!」她歎氣。「要是你的爺選了我呢?先說好,我可不准他納妾。」

  「絕對不行!」阿衛斬釘截鐵。「爺要是選你,我力諫到底!」

  「你就這麼討厭我啊——」抬槓還沒完,就見陸歌巖回頭望來。

  阿衛一愣,爺好像……在瞪他?

  陸歌巖瞧了護衛一眼,望向鄺靈,沉聲問︰「你怎麼不撐傘?」

  「我肩膀痛。」她無辜道。她的左肩還是隱隱作痛,才與他護衛共享一把傘,難道也礙著他了?

  「痛得無法自行撐傘?」

  她頷首。其實沒那麼痛,不過此刻也不便仔細解釋。

  「到我傘下來。」他低沉地命令,握傘的手微抬,形成足供她容身的空間。

  她愣住,一陣狂喜湧上。他替六姨太拉住傘,卻特地要她到他傘下,這一舉止,已分出在他心中她與六姨太的份量。

  她竭力佯裝若無其事,但嘴角還是彎起了,前後左右的人當然也都聽見這句話了,所有視線投向她,她渾不在意,根本也沒心思在意,滿心滿眼唯有眼前男子,連六姨太向她投來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後,走到趙姨娘身畔,她也沒察覺。

  她走到陸歌巖身邊,腳步從不曾如此輕盈,見他瞅著她似笑非笑,她微窘,隨口道︰「你是不是應付不了六夫人,扯我過來擋?」

  「沒什麼人是我應付不了的。」陸歌巖低笑,傘不夠大,他稍稍調整位置,替她遮住飄落的雪。

  「那為什麼要我過來?」

  他轉頭望向前方,嗓音含著難以解讀的情。「只是想要你在我身邊。」

  她心一跳,也望向前方。一路上,他們不曾再交談,她芳心卻整路輕顫不休,直到抵達目的地。

  一行人來到陸家墓地,墓地修在隱僻的樹林深處,以緻密的石材砌成,拱衛的樹在隆冬已掉光了樹葉,但可以想見在春夏之際,此處是草木扶疏的幽靜之所,修墓之人顯然花了一番心思。墓碑上,刻有陸家雙親與雙生子之名。

  「我本來想修四個墓,又想姐姐生前疼愛孩子,兩個孩子離了父母也會寂寞,於是將他們葬在一起。」趙姨娘忐忑地解釋。

  陸歌巖不發一語,鄺靈感覺他竭力壓抑著激動。他繞著墓地緩緩走了一圈,仔細觀察每一處,神色淡漠,瞧不出情緒。短短的片刻裡,趙姨娘如坐針氈。

  陸歌巖忽問︰「這墓修好多久了?」

  「將近二十年了,那日我回來,發現家中慘狀後,就盡快將他們葬了,讓他們入土為安。」

  「所以墓地旁這些樹,也栽了二十年?」

  「是——」

  「種了二十年的樹,怎麼才跟我一樣高?樹身怎麼只有碗口粗細?」

  趙姨娘臉色霎時蒼白。糟了,她只顧催人趕工,竟忘了這些細節!

  「墓石修得很整齊,也打磨得很光滑,放在這裡二十年,竟然沒有半點風吹雨淋的痕跡……」陸歌巖望向趙姨娘。「這裡是你讓人趕造的,為了讓我回來弔祭,是吧?我家人根本沒葬在這墓裡,是不是?」

  趙姨娘腿一軟,跪倒在地。「你、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騙你——」

  「他們究竟葬在何處?」

  「他們——那時候宅裡處處是屍體,我吩咐人全部收拾了,但其中沒有你爹娘和你弟弟,直到幾年後,清理庭園的幾座湖,才發現湖底有幾具骨骸,有大人也有孩子,還撈到幾個配飾,是你爹娘隨身的物品……」其實當時一夥盜匪懶得處理屍體,全數丟入湖中,將湖填平,一年前她聽說陸歌巖現身江湖,才命人趕這座墳。但這當然不能照實說。

  陸歌巖聽著,心如刀割。他的家人死後竟被沉在湖底,被魚蝦啃食?

  「趙夫人,你說你自覺愧對陸家人,有補償之心,既然如此,應該好好安葬他們,為何反而造了假墓來騙人?」趙姨娘的心虛太明顯了,鄺靈暗暗鄙夷,這婦人必定還隱瞞了什麼。

  孫二扶起趙姨娘,向陸歌巖道︰「那些骸骨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夫人不想驚擾死者,所以就地把湖填平了,將骸骨葬在一起。這墳確實是一年前修的,夫人是想陸兄早晚會回家來,為了讓你有個安慰,絕非有意欺瞞。」

  趙姨娘忙向陸歌巖道︰「是、是啊!我怎麼會騙你呢?」

  「姨娘,你說你在二十年前曾尋找過我,一年前我下山來,江湖上漸漸有了我的名號,你難道不曾聽到過?為何你沒有聯繫我?」陸歌巖沉聲道。這假墓、姨娘閃爍的眼神,似乎另有隱情。

  返家以來,他心情混亂,此刻雖然總覺不對勁,卻如霧裡看花,看不清捉不住,真的有什麼不對嗎?或是糾纏他二十年的夢魘,令他疑神疑鬼?

  「這……你這一年來殺了好多人,我、我會怕你……」趙姨娘強笑,她是怕,怕死了他得知她參與滅門,宰了她祭奠慘死的家人。

  她飛快瞥了孫二一眼,低下頭去。

  感覺陸歌巖的目光瞧來,孫二不敢回望,只是對陸歌巖尷尬一笑,別開眼去。

  陸歌巖微皺眉。姨娘為什麼要看孫二?他看得出姨娘與這男子關係不單純——莫非,姨娘是擔心他因為她養了小白臉而怪她?

  在他記憶中,姨娘是個膽小溫和的女子,這幾年,姨娘佔據他的家,以主人自居,如今他歸來,她難免心虛愧疚。她一個女人家,想要有個男人倚靠,也是情有可原,他並不怪她。

  他歎口氣。「姨娘,你不必怕我。我的劍只殺仇人,不會對付家人和親人。我瞭解你的苦心,但我要的不是一個憑弔之處,我想見我爹娘真正的埋骨之所。」

  鄺靈聽得暗暗皺眉。他怎麼了?疑點這麼多,這麼顯而易見,他何等精明,怎麼可能毫無所覺?他怎麼會對趙姨娘沒有絲毫疑心?

  陸歌巖問道︰「所以,他們其實在大宅裡?」

  「是、是啊,等等我們回府,我立刻就帶你去——」趙姨娘的話還沒說完,便有人急急奔來,一路驚惶地叫嚷。

  「夫人,不好啦!不好啦!」是陸府總管。他臉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顯然是一路急奔來的。

  趙姨娘沒好氣地斥道︰「什麼事不好了?」

  總管一臉恐怖,喘口氣,顫聲道︰「府、府裡——出人命啦!」

  一行人急趕回陸府,總管在路上向趙姨娘稟告。

  「府裡眾人本來各自在做事,我也按日常規矩到處巡視,忽然馬廄那邊哄亂起來,馬伕來報,說是馬一匹匹倒地暴斃,我剛過去察看,沒想到廚房也亂了,廚子、廚娘陸續倒地不起,一探口鼻,全都沒了氣……」

  眾人趕抵廚房外,就見外頭放著十來具屍體,都蓋了白布,長工們圍著議論紛紛,幾個丫頭聚在遠處哭泣。

  趙姨娘見著屍體,手足無措。「這、這是怎麼回事?」

  屍體全都臉色發黑,顯然是中了劇毒,陸歌巖只瞧了一眼,問鄺靈道︰「你看如何?」

  鄺靈俯身檢視屍體,取出白布包指,翻開屍體的嘴唇和眼皮察看,嗅了嗅四周氣味,瞧瞧空無一人的廚房,問唯一活下來的廚娘︰「當時是什麼情狀?」

  廚娘啜泣道︰「我們大家本來在做今天的點心,忽然有人大叫起來,聲音痛苦,有人去扶他,可是他倒下後就動也不動,接著大家陸續倒下……」

  鄺靈點點頭,向陸歌巖道︰「是『牙木桂』。一種從海魚提煉的毒素,這毒溶於水就能用,但略帶腥味,一般人會以為是魚蝦的味道,不會留意。」她望了廚房一眼。「裡頭都是這種氣味,要查出毒下在哪裡,得花一番工夫,而且這毒容易殘留,最好是把廚房燒了。」

  趙姨娘立刻尖聲命令總管去安排,一面惴惴地問︰「為什麼有人要害這些人?這些人只是給我燒飯的啊!」

  「說不定是有人想害我們。下在用水之中,下人不知道,拿水去煮飯,送給我們吃,我們就中毒了。」孫二皺眉道。

  六姨太問那廚娘︰「今天有陌生人來過廚房嗎?」

  「沒有……」廚娘瞧向鄺靈。「只有鄺大夫一早來過。」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集中於鄺靈,陸歌巖與阿衛的視線格外複雜。

  她淡道︰「我一早餓了,等不及送早飯,就來瞧瞧有沒有東西可以果腹。」

  陸歌巖忽問︰「你的箱子裡有『牙木桂』嗎?」

  她震愕,他是在懷疑她嗎?她望向他,他眸光深邃無波,眸光沒有懷疑,但也沒有信任。

  她微微昂頭,坦然道︰「有。」

  氣氛霎時變得古怪。人人盯著她,趙姨娘震驚尷尬,孫二嚴肅,六姨太顯得詫異又難以置信。下人們有的驚恐,有的懷疑。

  下毒的不是她,何必心虛?她問心無愧,昂然面對所有視線。

  「不可能是鄺大夫下毒。」陸歌巖道︰「她是我的朋友,不會加害我家中的人。下毒的另有他人。」

  他既如此說,趙姨娘也不便當場追問鄺靈,只道︰「我先讓人處理了這些屍體,再讓人把廚房燒了。」

  「就麻煩姨娘你了。」陸歌巖道,右手按住鄺靈肩頭,淡道︰「鄺大夫,我護送你回房吧!」

  名為護送,但鄺靈很清楚,陸歌巖是想檢查她的木箱。一回到房中,她立即取來木箱,箱中果然被翻得狼籍,她冷靜盤點。

  「我昨天傍晚開過箱子,當時東西都還在。」

  「所以偷藥的人,必定在昨日傍晚之後才來。」陸歌巖問道︰「丟了什麼?」

  「牙木桂整瓶不見了。我箱中有幾味藥,但被偷的全是毒物,下手的人必然懂得毒物,很明白他要什麼。」裝有血繡菊的小瓶也被偷了,幸好,她將大部分的血繡菊藏在木箱夾層中,沒被盜走。

  她望向陸歌巖,他若有所思地倚在門邊,眸光沉靜而銳利,彷彿變回初次見面時那個男子——機警,冷淡,什麼也不信。

  回房的路上,他一路扣著她肩頭,像是防她逃跑,是當真在懷疑她?

  「不是我做的。」她沉不住氣,先開口。

  「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你的神情分明是不信我。」

  「也許該說,此刻我不知道該信什麼。」假墓、暴斃的李昆、有所隱瞞的姨娘,還有他解不開的心結,太多事同時發生,令他混淆,他難以整理思緒、靜心思考。他不願相信是她,但毒藥的確是她的,他還能想到誰?

  「為什麼?我們相處這麼多日,你還信不過我嗎?」

  「你做了什麼讓我相信?難道在湯裡下迷藥,是為了讓我相信你嗎?」

  鄺靈無言可對,苦笑。「的確,你懷疑我是無可厚非。」只是,他邀她共享一把傘,她以為在他心中,她是與眾不同的……原來,是她自以為是了。

  只是想要你在我身邊……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她咬唇不語,有自作多情的難堪,更多的是失落,心緒紛亂,但仍試著為自己辯解。「可是你也瞧見了,明明是有人來偷我的藥……」

  「除了我和阿衛,有誰知道你帶著一箱毒藥?既然不知道,怎會來偷?箱子是你的,你大可將它弄亂,裝作被人盜取藥物。」

  「但是,你和阿衛都知道我擅於用毒,出了這種事,你們第一個就會疑心我,我怎麼會在你們眼皮底下玩這招?這不是太蠢了嗎?」

  「或許你算準了這一點,認為我們不相信你有這麼蠢,反過來利用我們。」

  「那我又為何要殺那些人?」

  「也許他們撞見了你做什麼,你想滅口,或者你計算失誤,本想害別人,沒想到下毒的水被他們喝了……」他只是隨口猜測,但聽來不無道理,不由得也將信將疑。

  她越聽越惱。「這都是你猜想的罷了,我和那些人素不相識也無仇,為何要殺他們?殺他們對我又沒好處。」

  「若是對你有好處,你就不介意殺幾個人了,是不是?」

  他就是認定她作惡是吧?她氣往上衝,口不擇言。「對,我就是天生的壞胚,惡毒心腸,不把人命當一回事,若是對我有好處,殺人對我就像捏死螞蟻那般容易!至於毒死這些人對我有何好處,還請陸公子參透後,不吝指點我,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來!」她兩腮脹紅,一時也說不明白為何如此氣憤、如此心寒?

  陸歌巖靜望著她,忽而輕笑出聲。「你生氣時不像貓,倒像只小老虎。」怒火灼亮她晶燦雙眸,秀臉紼紅而倔強,生氣勃勃,別有一番風情。

  他居然笑得出來?鄺靈氣結,冷冷道︰「你笑是信了我,還是不信?」

  他斂住笑。「如你所言,毒死廚子和馬匹,對你並無好處,但那些人確實是因你的毒物而送命,你又是府中唯一懂得使毒的——」

  「怎麼見得只有我懂得使毒?說不定有其他人懂。」至少,她就知道府中某個人懂,但她欠缺證據,此刻揭穿對方,那人絕不會承認,徒然打草驚蛇。

  「如果不是你,會是誰?還有誰懂得使毒?」

  「牙木桂並不罕見,對毒物稍有認識的,都懂得如何用它。」她沒忽略,他並未回答自己的問題。

  「那為何要殺無辜的下人?假若你是他,你猜他為何要這麼做?」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個人,不懂他目的何在。」她不願推測,萬一推測得太有道理,他豈不是更疑心她?

  他明白她的心思,道︰「我說這些只是推想,並非指責你,你別多想。」

  他想相信她,很想……但她最初是在李府等他,她與李昆一夥人恐怕不是毫無關係。如今李昆已死,她與六姨太私下會面,談了什麼卻不願對他提,或許是兩人決定暗中合作……

  她在客店為他挨了一刀,但誰說那不能是博取他信任的苦肉計?她不就在數日後對他下藥了?

  他想信任她,真的很想,但她身上有太多疑點,而他有太嚴重的心病,但願是他多疑,假若她也背叛他……

  他下頷凜然抽緊,不願再深想,滿眼陰霾地望向門外,忽見有人快步走來,是孫二。

  孫二來到房門外,道︰「夫人請鄺大夫過去一趟。」

  陸歌巖問道︰「有什麼事?」

  「陸兄請放心,既然你替鄺大夫擔保過,夫人不會為難他,只是有些小事找他,不過夫人沒說細節,我也不清楚。」

  他忽想,會不會趙姨娘才是幕後主使?不,姨娘或許對他有心結,可終究是個弱質女子,曾行走江湖的孫二才會是主使者,但目的又是什麼?

  種種猜疑不曾外顯,他淡淡向鄺靈道︰「姨娘找你,你就去瞧瞧吧!」

  鄺靈瞧他一眼,眸光疏離,走出房來,向孫二道︰「那就請孫爺帶路了。」而後頭也不回地隨孫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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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6:3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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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只是在推想,並非指責她,但語氣中的遲疑與不信任瞞不過她。

  她只覺他佇立在門畔,目送她走開,目光久久地膠著於她背影。

  他專注的眼神不再有為她撐傘時,令她心悸的纏綿柔情,唯有冷淡的審視,已摻入無形的疏離。

  她抑鬱著,心口刺疼,不願回頭看已在她心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他。

  終於明白,她無法成為他信任的第四人。

  終於明白,她到了他的傘下,卻沒有真正進入他的心——

  鄺靈很清楚,毒物是她的,又鬧出人命,她擺脫不了嫌疑,趙姨娘看在陸歌巖的面子上,或許不會拿她怎樣,但請她離開陸府恐怕是免不了的。

  孫二帶她到一處花廳,趙姨娘客氣地請她坐下,喚丫頭送上點心茶水。

  「你和歌巖回房去查箱子,果然是丟失了毒物嗎?」

  「確實是丟了幾味藥,我很羞愧,是我太大意,害府上廚子枉送性命……」

  「快別這麼說,真要說誰有錯,也是我這個做主人的錯,累得你和歌巖受驚。」趙姨娘一聲長歎,顯得很是自責。「往後,飯菜點心送去給你們之前,我會讓人檢查過,你和歌巖也都要小心。」

  「是,多謝夫人費心。」不將她逐出府去嗎?鄺靈有點意外。

  「我請你過來,是因為我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心煩意亂,聽說你是大夫,想請你給我把個脈。」說著便將手腕伸向鄺靈。

  原來是找她過來看病?理由如此單純,鄺靈反而覺得不對勁,只是此時也不便推卻,於是伸手搭住趙姨娘腕脈,片刻後開口。

  「夫人脈象急躁,心火旺,我開個清火靜慮的藥方給你即可。」

  趙姨娘舒口氣。「那就好,我還怕是得了病呢,上了年紀了,不比年輕,老是有些小病痛。」

  孫二笑道︰「有個大夫住在府上,就方便多了,夫人若是有什麼不適,立刻就可以請鄺大夫過來看。」

  「是啊!鄺大夫就多留幾天吧!」

  「有我能效勞的地方,自當盡力,不過……府上這麼多人中毒身亡,夫人還信得過我?」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兩人都非善人,怎麼可能不向她追究,還待她如此友善?一定有詐。

  「歌巖信任你,不是嗎?我當然也信你啊!」趙姨娘和顏悅色地道。

  對方顯然是裝傻,如此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鄺靈只得道︰「那就多謝夫人了。可否請夫人給我紙筆,讓我寫方子,以便夫人派人去抓藥?」

  片刻後,拿到藥方,送走鄺靈,趙姨娘臉色立刻一沉。

  「好啦,我聽你的安排,這齣戲演完了,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們天天都找個名目,把這小子找來,把脈看病也好,喝茶閒聊也行,總之把他從陸歌巖身邊引開。」孫二笑道。

  「啊?找他做什麼?我說了我要除掉的是陸歌巖——」

  「姐姐別心急,咱們的目標當然是陸歌巖,但他太難對付,想收拾他,只能從這個大夫下手。」

  「這大夫有什麼用?難道他能替我們殺了陸歌巖?」

  「雖然殺不了,但也差不多了。姐姐沒看出來嗎?鄺大夫其實是女人。」

  「他是女人?我怎麼看他都是個男子啊!」趙姨娘吃驚。

  「我也以為她是男子,但李家六夫人說,她第一眼見到鄺大夫,就知道她是女子,她也告訴了李老爺。」

  「真是個女的?」趙姨娘將信將疑。「可惜了,她長得挺俊俏,我還想將他收為『弟弟』之一呢!」

  孫二的嘴角抽搐了下。「總之,鄺靈是女子,陸歌巖想必也知道,稍早我們上墳,他還要她過去共撐一把傘,瞧他看她的眼神,想必對她有情。陸歌巖與他的護衛一同成長,他們之間的信任是牢不可破的,唯有從鄺靈下手,讓他以為鄺靈與我們串通——」

  「等等,這不就讓陸歌巖疑心到我們頭上?」

  「放心,他仍以為你是他的姨娘,就算他對你起疑,能懷疑你什麼?最多以為你怕他來討回家產,想趕走他。鄺靈就不同了,她可是帶著一箱毒藥、在李老爺府中等他的人,今天府中幾個下人被毒死,想必已令陸歌巖對她起疑,你得對鄺靈恭恭敬敬,裝出一副對她又怕又敬的模樣……」

  孫二冷笑。「陸歌巖很聰明,聰明的人往往自負,自以為能看透一切、掌握一切,他一定會起疑,但不會去問鄺靈,只會默默觀察,對她的疑慮越積越多。等時機成熟,我們就對他的護衛下毒,再佈置成是鄺靈下的手。他喜歡的女子害了他的兄弟,他必定心神大亂,屆時就是除去他的好機會。」

  趙姨娘長吁口氣,很滿意。「好,就依你說的辦。這兩天給陸歌巖那樣問話,我都快嚇死了,一天不殺他,我就一天睡不好……」她皺眉,撫著肚腹。「也吃不下,這幾天總是肚痛。」

  「姐姐儘管放心,一切交給我辦。」

  「嗯,全交給你。接下來你只會對陸歌巖的護衛下毒,不會再殺下人了吧?計劃是你訂的,偷毒藥的也是你,我以為你只殺一、兩人做做樣子,沒想到你毒死這麼多人,若非我和官府關係不錯,事情怎麼壓得下來?」

  「是,我一時疏忽了,累得姐姐煩心,我保證不會有下次。」

  趙姨娘嗯了聲,瞧著他。「若非陸歌巖,我還真沒想到,原來你這麼懂毒物。你從鄺靈那兒偷了不少,該不會用來對付我吧?」

  「怎麼會呢?我對姐姐絕對忠心不貳,我為你做這些,助你對付陸歌巖,都是為了報答你當日救我的恩情啊!」孫二恭敬道︰「姐姐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了。唉,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了,你可別背叛我啊!」

  「絕對不會的,姐姐不須擔心,我每一日想著的只有如何對姐姐更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孫二走向房門,在背對趙姨娘時,臉龐露出詭異的笑。

  「你歇著吧,我去給你抓藥——」

  鄺靈覺得陸歌巖有意避著她。

  說避也許不對,他們現下住在陸府中,各自分房,不像之前趕路時早晚都在一起,他要服的藥,也改由她將藥熬好之後,讓阿衛來取,她喝不喝藥,他是看不到了,也不來向她查問,似乎毫不在乎。

  連著兩天,趙姨娘不斷有突發的小毛病,需要她診治,或者突然想向她討教一些養生之道,便差丫頭將她請去,一天之中往往要找她三、五回。

  人家客客氣氣來請,鄺靈不能不去,只能暗加防備,不輕易取用對方準備的點心茶水。她幾次用言語試探,可對方也十分機警,始終沒露出真正意圖。

  第二天傍晚,鄺靈剛從趙姨娘處告辭,回房的路上,路過一處廣植樹木的庭園,遠遠就見陸歌巖坐在林子邊,倚著一塊大石。

  這幾天,她常見他坐在那片林子邊,問了阿衛,才知那林子從前是座小湖,後來被填平,正是他家人埋身之所。

  她想過去,又遲疑。不知不覺間,他與她已生出隔閡,他對她不聞不問,見了她,他神情冷淡,簡單與她客套幾句,絕口不再提廚房被下毒的事,但她不以為這表示他信了她。

  她正要走過去,背後有人追來,一路喊著她。

  「鄺大夫、鄺大夫!」是孫二,他喘吁吁地追上她,用四下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嗓門道︰「夫人有封短箋給你。」

  「我剛才從夫人那裡離開,有什麼事,她怎不當面說?」她蹙眉。

  「夫人說你走了她才想起這事,所以要我送個信來。」

  鄺靈慾接短箋,孫二卻將她的手連著短箋一併握緊,靠近她,低聲道︰「這事很要緊,夫人特別吩咐,短箋內寫的事不可讓他人知曉。」

  她微愕,驀覺一股犀利的注視刺到身上,她轉頭,只見陸歌巖凝望他們,眼眸陰冷如深谷,孫二隨即放開她,告辭走人。

  她微覺有氣。他不悅的冷眼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以為她會對孫二下毒嗎?

  她握緊短箋,正欲走向他,忽見他倚靠的大石邊露出一截女子衫裙。

  她驟然止步。她見過那刺眼的橙紅衫裙,六姨太今早就穿著這麼一件——

  只因有美人相伴,所以見不到她也不在意吧?

  她定定望向他,他湛黑俊雅的眼眸諱莫如深,隱含的不悅,彷彿她與孫二交頭接耳幾句,比起他與六姨太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更不可原諒。

  她倔強地抿唇,學他那副冷眉冷眼的猜疑神情,之後昂然轉身離去。

  回到房中,她拆開短箋一讀,不過是些難以啟齒的婦人疾病。

  她隔天就主動去向趙姨娘解惑,這天之後,趙姨娘卻不再找她了。

  她閒著無事,常在宅中散步,這一來便常遇見陸歌巖,他身邊總是有六姨太相伴,六姨太瞧他的眼神,彷彿他是她的天。

  男人很難抗拒那樣的眼神吧?比起和她這個「鄺兄弟」說些曖昧話,和絕色美人更容易調情吧?他們都聊些什麼?他會不會也向六姨太解釋村中發生的事?

  甚至,他會不會對六姨太說些不曾告訴她的事?

  她……在吃醋。遇見兩人時,她總是臉上含笑招呼,內心酸意橫流,生平第一次吃醋,滋味原來如斯鬱悶。

  她曾想再找陸歌巖解釋,但她還能怎麼解釋?打從相遇以來,她的一舉一動,他全都看在眼裡,他堪稱大宅中最瞭解她的人,她辯解再多又有何用?

  但直到這晚,她才明白,他有多不信任她——

  晚膳後,鄺靈如常借廚房熬藥。她言而有信一樣熬兩份藥,自己這一碗還是照喝。

  但當她帶著湯藥找到阿衛,阿衛卻道︰「你不必再熬藥了,爺不喝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喝?他告訴你的?」她愕然。

  「今早我送你的藥給爺,離開房間後,看見爺打開窗子把藥倒掉。」

  鄺靈只覺一股涼氣衝上腦門。原來他對她懷疑至此?「他這幾天都沒喝藥?」

  「我不知道,我只看見他今早倒掉的那碗。」

  「他在哪裡?」

  「這時刻,爺多半在東邊那個湖。」

  她問清湖的方位,拿竹籃裝了兩碗藥,打起燈籠就往湖邊去。

  天色已暗,淡淡冷冷的月光照得四周朦朧,她繞了許久才找到湖,遠遠就見湖邊有盞燈籠的光。她筆直走向它,越走越近,光影中浮現陸歌巖身影。他倚著湖畔一株枯樹,見了她,默不作聲,看著她走到面前。

  她走到他面前,仰望他臉,沉聲開口︰「陸公子,我給你送藥來了。」

  「嗯,辛苦你了。」微弱的燈籠光下,他俊顏略顯模糊,嗓音也飄忽不清,聽不出任何情緒。

  「外頭這麼冷,陸公子怎麼不在房中待著?」

  他唇微勾。「怎麼改口叫我陸公子了?」

  「公子對我既然有疑心,我想你也不樂意我再和你稱兄道弟。」她口氣平穩,但有些賭氣意味。

  他聽了沒回應,靜靜望著結冰的湖面。「這幾天,我常獨處,想了些事——」

  「你幾時獨處了?不是都有六姨太陪著你嗎?」她衝口而出,見他訝然望來,她心一跳,小臉微熱,竭力鎮定地問︰「你想了些什麼?」

  「我在想,這兒雖然是我家,但我終於回到這裡,卻覺得陌生。你知道埋我家人的那片林地吧?」

  鄺靈點頭。

  「我在那裡陪了他們幾天,他們既已長眠多年,我也不想再去驚動。我想將那裡的樹鏟了,蓋座祠堂,等祠堂蓋好,我就能安心離開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他留下無法挽回什麼,也不想再待在這傷心地,日日夜夜想起他犯過的錯。

  「離開?你要去哪?這裡是你家啊!」

  他搖頭。「這裡不再是我家,現有的一切是我姨娘經營得來的,不是我的。有姨娘在此照顧祠堂,我也能安心。」

  「你放心將祠堂交給她?」

  「姨娘算是我名義上的親人,交給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沒,這是公子的家務事,我不該多言,公子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她正色道︰「我只是來給公子送藥,快趁熱喝吧!」她打開竹籃,遞過去。

  陸歌巖不接,道︰「放著吧,我待會兒喝。」

  「公子若不嫌煩,我想看著你喝。聽阿衛說,公子今早把藥倒掉了,這藥是我花了近半個時辰熬的,我不希望公子腳邊的泥地或枯樹替公子喝了。」

  「多事。」他喃喃。沒想到給護衛瞧見了,還去告狀。見她嚴肅地盯著他,督促他喝藥,他懶懶道︰「你說的是,藥確實不該浪費,那你兩碗一起喝了吧!」

  她微怒。「公子對我有所猜疑,我無怨言,但你何必糟蹋自己身子?若是你懷疑我這幾天沒喝藥,所以不肯喝,行,往後早晚我就親自給你送藥來,你可以親眼看我——」

  「我糟不糟蹋自己,跟你有何干係?」她慍惱得兩腮泛紅,彷彿氣極了他如此頑劣,戕害自身……一個叛徒為何還如此關心他?

  「你是我的病患,我就有責任!這藥要長期喝,一旦中斷,對身子會有重大危害!你幾天沒喝藥了?」

  「昨天早上就沒喝了。」

  鄺靈倒抽口氣,急道︰「你一定得馬上喝!這裡有兩碗,你挑一碗,我陪你喝,快!」

  但他不為所動,他嘴角噙笑,眸光嘲弄——我偏不喝,你能奈我何?

  他比她高大,也遠比她強壯,他不喝,她還當真奈何他不得。她咬牙。「好吧,公子不願喝就算了,今晚就當我沒來過,往後我也不會再來!」隨他自生自滅吧!她拿起一碗藥,就要往地上砸——

  纖腕驀地被攫住,藥碗被奪下,她被輕輕一扯,跌入熟悉的寬闊胸膛。

  她憤然掙扎,他一手按住她,一手輕鬆化解她所有抵抗,她掙脫不了,只得作罷,但全身倔強地繃緊,像一具無聲抗議的木偶。

  他按住她後腦,她的臉被迫埋在他肩頭的衣衫裡。他的衣衫很冷,沾滿冰雪與冬夜的寒氣,但被她臉龐偎熱後,他的氣息便自衣裡透了出來,一種溫暖、強勢卻教人眷戀的矛盾味道,充斥她的呼吸。

  她的憤怒漸漸淡去,恍惚間,感到他大手順著她髮絲輕柔撫下,她陡然心酸地軟化,滿滿的委屈湧上來。

  可惡……分明是他冤枉她,為何她卻自覺像個胡鬧的孩子,終於得到安慰?

  陸歌巖微微苦笑。他能感覺她的怨,她以為心中鬱結的只有她嗎?看著她不時被姨娘請去,他無法不猜疑,想相信她,卻做不到,想抹滅最後一絲對她的期望,徹底將她視為敵人,卻怎麼也捨不得放棄。以為刻意避開她,就能忘卻她,結果一擁她入懷,他確實是忘了……卻是將她之外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

  他想相信她,但這並非深思熟慮後的判斷,只是情感衝動的盲目執著。

  好半晌,兩人都沒說話,沉浸在數日來難得共處的平靜裡,陸歌巖的手停留在她柔涼的髮絲上,感覺她逐漸鬆懈,他低沉開口,輕柔如誘哄貓兒。

  「孫二給你那封短箋,不是在跟你商量下一個該毒誰吧?」

  鄺靈全身凍結,不敢置信。他第一次對她如此溫柔,原來是為了套她的話?

  她咬牙道︰「不是。」

  「那麼短箋裡寫什麼?」

  「我不能說。不方便說。」

  「是不便說,或是不能說?」只要她坦白,不論她和誰有何陰謀,他縱使失望,也會接受,就是不要隱瞞他、欺騙他——

  「因為不方便,所以不能說。」他終究不信任她……以為過去數日已經夠鬱悶,原來,只是更難受的開端。

  她堅決地推開他,從他身上沾來的溫暖迅即被寒風吹散。今晚真冷……或許,是她的心已冷?

  她凝視著他,忽然笑了。「陸公子,你的想法沒錯,我的確不是好人,我心眼很壞,手段也卑鄙,實不相瞞,連我爺爺也不大信任我。他很疼我,但從不向人提起他有個孫子。身為神醫,卻養出一個專門使毒的孫子,他一定覺得臉上無光吧?使毒被視為陰險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我早有覺悟會被人瞧不起,會被人畏懼,不被人信任。」

  她望向遠處朦朧幽黑的夜,輕聲道︰「所以,你肯相信我,喝我配的藥,我很驚訝,也很……高興,雖然你逼著我一起喝,可你終究是願意喝的。那天你邀我到你傘下,我……好歡喜。那時候,我以為你真的相信我。」那時我才明白,我好喜歡你。

  陸歌巖聞言默然,沉靜地回望她。

  「我想你確實曾信任我,當我是朋友,不過如今事情至此,我不怨你,我本就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你質疑我也無須有任何愧疚,我早已經歷過這些,不會覺得有什麼難受,一切只是與過去相同罷了。短箋的內容,我不便說,若你還願意信我最後一次,我可以保證短箋中並無任何害你的詭計,我沒有和孫爺商量什麼,我要的只是『橫山密書』,不管你疑心別的什麼,我都沒有涉入。」

  她永遠不忘,他曾說,希望她在他身邊,永遠不忘……

  喉頭微微梗塞,她卻展顏而笑,笑靨掩飾得過於歡然。「我言盡於此,你不相信我,往後我不會再來叨擾你。那天,真的謝謝你的傘,傘下那個位置,你還是留給別人吧!」

  語畢,她向他一揖,頭也不回地瀟灑離去。

  鄺靈低頭疾行。她沒帶走藥,他會不會喝?當初叮嚀過他得喝兩個月的藥,他卻擅自停了兩日,狀況已經超出她的控制,要他繼續喝不過是勉強補救,若是他又將藥倒掉……

  唉,她不管了。幸好他性命無害,至於不喝藥的結果,他自己承擔吧,她盡力了。

  方纔實在是過於激動了,其實從小到大,這種事她已遇過太多。

  童年時,她曾好玩地採了毒草,教玩伴抹在臂上,害他們手臂腫癢了一天,那些孩子後來見了她就對她扔石頭。爺爺更是時時對她耳提面命,告誡她人命的重要,彷彿她研習毒術就是為了殺人似的。她早就習慣人人將她當怪物看,為什麼來自他的異樣眼神,格外難受?

  也許她真正怨的是,為什麼他明明懷疑她、明明和六姨太走得很近,將她拉入懷中的舉動卻那麼理所當然?害她心好亂……

  她提著燈籠,依著對來時路的記憶前行,連續穿過幾座庭院,沒想到越走,四周房舍越是陌生。

  她停步,提高燈籠照耀四周。她站在一處庭院中,格局與她住的相似,她又往前走,穿過幾個月洞門,卻到了一處沒見過的廣大庭園,只得退回原先的庭院。

  她迷路了。趙姨娘等人多半住在西邊,她不曾來過大宅東邊這裡。她換個方向,穿過另一個月洞門,忽見前方有微弱光亮,是從一處廂房透出的。

  有光便代表有人。她精神一振,快步朝光亮處走去,或許是哪個家僕或丫頭在此忙碌,她可以請對方指引她返回主屋的路,在外頭待了這麼久,凍死了。

  離房舍還有數丈時,房門「呀」地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是孫二。

  鄺靈驟然停步。孫二停在房門口,另一個女子跟出來,兩人親熱相擁,男女放肆調笑的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雖然天色昏暗,但鄺靈不會認錯那身影,是李家的六姨太。

  六姨太抬起頭來,立刻看見提著燈籠的她,臉色驟變,對孫二說了幾句話,孫二立即回頭,瞇眼望向她,神色陰鷙。

  糟了。鄺靈掌心微汗,瞧兩人髮鬢散亂、臉色紅潤,不難猜出他們做了什麼好事。她早就猜到這兩人暗通款曲,可反正與她無關,她也不想理會這複雜的關係,今晚撞見這兩人私會,真倒霉。

  手無縛雞之力的六姨太也就罷了,孫二身有武功,她是逃不了的,若是他想滅她的口,那是易如反掌……

  就見六姨太對孫二說了幾句話,孫二不語,臉上神情顯得不太樂意,她又說了些什麼,孫二這才勉為其難地點頭,又瞧了鄺靈一眼,先行離去。

  見六姨太理了理衣衫,款款走來,鄺靈搶先開口︰「我迷路了,能否請夫人指點我如何回到主屋?」

  六姨太卻柔聲懇求道︰「鄺大夫,今晚所見之事,請你別說出去,好嗎?」

  「我什麼也沒看見。」六姨太離她還有數步便停下,她暗暗提防,不敢大意。

  孫二不會甘於當個男寵,若與她聯手,被蒙在鼓裡的趙姨娘恐怕要倒大楣了。

  「也許你會瞧不起我,認為我是人盡可夫的女子,丈夫屍骨未寒,我就找上另一個男人;但我一生命苦,本來以為可以依靠李老爺,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過世,孫二哥是個好人,他也有許多苦衷,我們是彼此互相安慰——」

  「這是你的私事,不需要告訴我。」

  「但我真正喜歡的是陸大哥,請你千萬別告訴陸大哥,好嗎?」提起陸歌巖,六姨太滿面羞怯的柔情。

  鄺靈靜了靜。「我怎會去告訴他?」

  「因為你和他……似乎很要好。」六姨太尷尬地瞧她一眼,怯怯地懇求。「求求你,別告訴陸大哥,我與孫二哥真的沒什麼,我對陸大哥才是真心的,他也漸漸接受了我,你若是告訴他——」

  「請夫人放心,我既然什麼也沒看見,就什麼也不會說出去,我只想趕快回房去鑽被窩,請你指點我回房的路,好嗎?」

  六姨太一雙美眸眨也不眨地瞧了她片刻,才輕吁口氣。「那麼,我就先謝謝鄺大夫了。」

  六姨太走過來,要挽住她的手,鄺靈輕巧適時一翻,讓衣袖蓋住了手,六姨太只牽到她衣袖。

  六姨太恍若不覺,拉著她衣袖,道︰「你從那邊過去,有個小門……」

  得了指示,鄺靈道了謝,速速離開。六姨太小手潔白柔軟,全身都是誘人的香氣,脂粉香留在她衣袖上,聞著就討厭,回房後還是將這身衣服燒了吧!

  她不愛背後說人閒話,六姨太那麼怕她去跟陸歌巖告狀,是白擔心了。六姨太自稱對他是真心,他呢?他沒拒絕六姨太的陪伴,鎮日和人家在庭院中散步,想必對人家也有幾分心意吧?想著,她胸口好像打了個酸溜溜的結,鬱悶難宣。

  她低聲咕噥著。「下次再亂抱我,我就讓你的手腫一個月。」

  走了小半刻,總算看見熟悉的庭園,鄺靈鬆口氣,加快腳步,忽然腳下一絆,她摔倒了,燈籠掉在地上。

  「好痛……」她撐著地面欲站起,右手卻摸到一個柔軟溫暖的東西,竟似是人手。她提過燈籠一照,失聲驚呼。

  「阿衛!」他怎麼躺在這裡?動也不動,雙眼緊閉,臉色發黑——他中毒了?

  她探他脈搏,脈搏極其微弱,呼吸若有似無,他是中了什麼毒?她翻開他眼皮,檢查他皮膚、指甲,全身都不見外傷,她又扯開他胸口衣衫,就見他胸口佈滿墨色斑點,一摸,皮膚粗糙宛如樹皮,她心底一寒,是血繡菊!

  他幾時中的毒?她半個時辰前與他說過話,那時他看起來神色如常。

  血繡菊因為罕見,用法也少有人知,只有書上記載的寥寥數種,那幾種配法並非最佳,反而延緩了血繡菊的發作,否則以此物的毒性,他早已死去。倘若下毒者真是從書上學來的方子,推算起來,阿衛應是晚膳前中的毒。

  稍懂毒物之人就會用牙木桂,但能調配血繡菊的,這宅中除了她,只有那個人——可為什麼要殺阿衛?

  她心中念頭轉得飛快,同時取出小刀,摸準了他心口,就要一刀劃下——

  「你做什麼?」男人嗓音忽然在她背後暴怒地響起,她來不及回頭,就覺一股凌厲掌風襲到,擊中她左肩,她被打得摔倒,額頭撞到地上石子,一陣劇痛。

  這一掌打得她五臟六腑險些易位,她喉頭發甜,咬牙吞下幾乎嘔出的血,看見陸歌巖抱起護衛。

  「阿衛!」他連喚數聲,阿衛動也不動。

  她忍不住咳嗽,粉唇染上血跡。「他中毒了……」

  「你對他下毒?」狂怒的眼神如箭般射穿她。

  在他眼中,她就這麼壞嗎?鄺靈連苦笑的力氣也沒了。「我沒有,我也是剛回到這裡,就看見他躺在地上,他中的毒我可以解……」她撿起刀,就要靠近阿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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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6: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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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別過來!」他目眶殷紅如血,右手摟緊情同手足的護衛,左掌微微抬起,顯然她若敢再靠近,他這一掌會將她擊斃。

  「阿衛中的是罕見的劇毒,毒已經攻心,你多拖延一刻,就是將他往鬼門關裡多推一步,這裡唯有我能救他,你是要讓我救他,還是看著他死?」

  語畢,她不再理他,握緊小刀靠近阿衛,扯開他衣襟。

  陸歌巖全身繃緊,看那閃閃刀光逼近,他額上青筋暴起。

  萬一她心存歹意,一刀刺入阿衛心臟,他必死無疑,但是這當口去哪找大夫?他徬徨焦急,想奪刀,終究又強行克制,眼看刀鋒劃上護衛的胸口,他俊容扭曲,彷彿被刺中的是他。

  鄺靈下刀極輕,在阿衛胸口淺淺割開一個十字形傷口,絲絲黑血滲了出來,她道︰「去我房裡,把我的木箱拿來。」

  陸歌巖看她一眼,輕輕放下護衛,飛奔至她房中,取來藥箱。

  鄺靈混合幾種藥粉,敷在阿衛胸前傷口,又取了一枚藥丸餵進他口中,他已無法吞嚥,陸歌巖按摩他喉頭,才讓他吞下藥丸。

  鄺靈按壓他傷口四周,流出的黑血漸多,血色慢慢由黑轉紅,她探阿衛脈搏,揪緊的眉頭這才鬆了。「行了,救回來了。」

  陸歌巖替阿衛拉好衣襟,望向她。「他怎會中毒?」

  「我不知道。我去找你之前,曾跟他說過話,那時他還好好的——」

  「是誰對他下毒?」

  「我不知道。」

  「他中的是什麼毒?」

  她喉頭一縮,一口血又湧上來。「……他中的是血繡菊,這是一種罕見的毒物,不易取得。」

  「你的箱子裡,有這種毒物嗎?」

  「……有。」他陰沉的嗓音,讓她冷進骨髓裡。

  「這是人人都懂得如何使用的毒物嗎?」

  「不是。」

  「換言之,此刻宅中只有你有這種毒物,只有你懂得如何使用,而你在不久前和阿衛說過話?」

  「是啊,似乎怎麼看都是我對他下毒吧?」她冷譏,為何不能相信她?她若要毒死阿衛,何必救活他?這麼簡單的事實,為何他就是看不見,還要冤枉她?

  她心下氣苦,倔強發作,忽而衝著他笑了,笑得淒迷絕望又挑釁歹毒。

  「那你還等什麼?還不快一掌斃了我?」

  他瞪著她,面色鐵青,眼神暴戾。他只手將阿衛護在懷裡,另一手垂在身側,拳頭捏得喀啦作響。她不曾見過他如此凶狠可怕的臉色,彷彿想將她撕成碎片。

  「……往後,我不想再看見你。」他開口,一字一字重如巨石。

  她身子一晃,彷彿被一掌擊中胸口,痛徹心肺。

  她一言不發,收好木箱就走。他抱起護衛,朝與她相反的方向離開。

  木箱沉重,她中的這掌也不輕,她蹣跚地抱著木箱走了幾步,腳下一軟,摔倒在地,背後無情離去的腳步似乎頓了下。

  她咬牙,不求助也不回頭,拖著木箱,踉踉蹌蹌地走回自己房間。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鄺靈頭一回這麼喜歡這句話。

  舉例來說,好比某人恨她恨得要命,但唯有她能救他寶貴的護衛時,他有多恨也得讓她登堂入室,讓她天天在他面前晃。

  不滿她、不想瞧見她是嗎?那他滾開好啦,誰要他寸步不離地守著護衛呢?就算她礙他的眼,他也得忍!

  「我不要再喝藥了。」坐在床上的阿衛苦著臉。

  「大男人還怕喝藥,像什麼樣子?快趁熱喝了,冷了會更苦的。」鄺靈笑吟吟地捧著藥碗,坐在床沿。

  「這藥太難喝了,我喝了兩天,每回都得把臉埋在枕頭裡,才沒嘔出來。」

  「難喝總好過沒命吧?別抱怨了,你再不喝,說不定待會兒某人就會懷疑藥裡有毒。」星眸若有似無地瞥向窗邊佇立的冷漠男人。「要是他逼我喝,或是又打我一掌,我這麼孱弱,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到時候你想喝也沒得喝了。」

  陸歌巖聞言,瞥向她,她清秀容顏毫無心虛,還能談笑風生,但兩腮失去了往常的紅潤,顯得蒼白,她的內傷不輕吧……他心一緊,轉開頭。怎能心軟?那一掌已手下留情,不能再有慈念,她是罪有應得。

  「好吧,我喝。」即使傷後精神萎靡,阿衛仍能看出主子和鄺靈之間暗潮洶湧的古怪氣氛。他接過藥碗,低聲道︰「我從沒看過爺有這麼可怕的表情。」

  「喔?不過就是在生悶氣嘛,這有什麼?」她氣得可大了呢,哼!

  阿衛悄聲道︰「爺是慣於用笑容隱藏心思的,這兩天,他都繃著臉,固然是擔心我的傷勢,有一半也是因為你吧!我沒看過有人這麼激怒他,還能在他面前平平安安地走動。」這大夫居然還活著,天要下紅雨了。

  「是嗎?原來我是第一人啊,真是不勝榮幸。」鄺靈笑得甜美而苦澀。「他當然想殺我,可惜他認定我對你下毒,要是殺了我,就沒人給你治療——」

  「不是你對我下毒的。」阿衛搖頭。

  「喔?何以見得?」

  「你若要殺我,一路上有得是機會,何況你下毒之後應該逃得無影無蹤,不會這麼笨,還待在我身邊,讓爺發現;除非你不想活了,想早點超生。」

  「是啊,如此粗淺的道理,怎會有人想不通?真是比豬還蠢啊!」

  被批成豬的男子只能忍氣吞聲,乾脆背轉過身,來個眼不見為淨。

  鄺靈又問︰「趙夫人他們還有來探望你嗎?」

  阿衛點頭。「夫人和孫爺也來過,給我送了不少補藥,我聽你的吩咐,他們一走,就把藥都倒掉了。」

  「嗯,除了我親手端來的湯藥,其他的都別喝。」

  「你懷疑是他們三人之一下毒?」

  「我怎會知道?只是要你多防著點。」她知道是誰下毒,但她仍是沒有證據,即便有,她也不會直接揭穿,這樣太便宜對方了;此人害她蒙受有生以來最大的冤屈,她要等待時機、迎頭痛擊,好好折磨那人,絕不輕饒。

  她望向陸歌巖。「陸公子也一樣,你與阿衛都別再吃府裡的食物,去買些包子、饅頭來果腹,飲水也去外頭取用,雖然麻煩些,保命是最要緊的。」

  他當然聽見她的話了,卻動也不動,不作任何回應。

  哼,小家子氣的男人。「我先告退了,阿衛,你多休息吧!」

  她收拾了竹籃,退出房來,陸歌巖卻跟出來,沉聲道︰「慢著。」

  鄺靈回身,露出最乖巧有禮的淺笑。「公子有何吩咐?」

  「阿衛還要喝多久的藥?」陸歌巖停在她面前。近看之下,她容顏更顯憔悴,粉唇毫無血色……他想要無動於衷,但心頭升起的憐惜怎麼也壓抑不住。

  「要喝足一個月。這毒非比尋常,他能活下來,已是天大的運氣,但他心臟受損,需要長期調養。」

  「他能騎馬了嗎?」

  她微愕。「雖然還有點虛弱,但騎馬是無礙的。」他打算離開嗎?他不會允許她再跟隨他們吧?她惘然。

  「那你……還好嗎?」

  她又是一愣。他是在關心她的傷勢?

  她笑得更甜了。「多謝公子關懷,雖然你打得我痛得要命,幸好沒打死我,我在你手下居然保住了小命,一想起來,我半夜作夢都會笑呢!」

  她這樣的笑很刺眼,他寧可她氣憤地與他爭辯自清,而不是掛上這樣虛偽的笑掩飾憤怒和……傷心。

  「真的不是你?」他低聲問。也許,她並未對阿衛下毒,是他誤會了?

  鄺靈笑容一斂。「是又如何?」不等他反應,接著道︰「不是又如何?公子若願相信我,早就信了,既然你不信我,我口頭上說是或不是,於你有何差別?」

  「我不容易相信人……」這是他太多年的心結。

  「而我很巧地令人難以相信。」她自嘲地笑了,星眸微微迷濛。「好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讓我自己送上門給你折磨,不是嗎?」

  他聽得難受,但無言可對。「若我要離開這裡,你要一起走嗎?」

  他邀她同行?她星眸微微睜大,輕笑出聲。「你險些打死我,我怎麼還會想跟著你?我又不是被你打壞腦子了。你高興時便當我是賢弟,和和氣氣待我,懷疑我時便出手打我,我有幾條命讓你打?上天讓我遇見你,我可不見得要跟著你,讓你天天折磨。」

  她搖搖頭。「我只是在等阿衛的傷勢痊癒,之後的事……我還沒想到。我應該不會跟著你們了。」至於密書該怎麼辦,她還沒心情去想。

  他不知該說什麼。「內傷不易痊癒,你要記得服藥……」

  「多謝公子關懷,我是大夫,這點小事還不須你提醒。」她轉身欲走,胸口又痛起來,她步子有些不穩,他自後抓住她肩頭,穩住她。他抓得很牢,力道很大,彷彿捨不得她走……

  她忽然想起那夜在客店禦敵後,他說過的話。

  「公子仍當我是你的人嗎?」

  陸歌巖怔住,手勁不自覺鬆了。

  鄺靈察覺了,不等他抽手,她纖肩一側,就讓他的掌握落了空。

  不必等他做出決定,她先行放棄,這個令她傾心也傷心的男子。

  她深深凝視他,彬彬有禮地向他躬身,輕聲告退,轉身離開,不留戀也不回頭,離去的背影傲然也淒然。

  他陰晴不定、難以捉摸、十惡不赦,她都能接受,唯獨不能接受他不相信她。

  一個人對待旁人的方式,會體現此人在他心中的份量。那一掌,打碎了她所有期待。她喜歡他,甚至愛他,他若對她有情,他會嘗試瞭解她、真心尊重她,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定她的罪。

  因此她不願苦戀,愛一個不愛她的人。

  陸歌巖望著鄺靈慢慢走遠,身影逐漸消逝,明明已無話可說,仍想喚住她,但還能說什麼?他終究沒有出聲。

  返家以來,他心緒紛擾不寧,事情接二連三發生,現又牽涉到阿衛,令他混亂,連她也牽扯進來,教他的判斷已瀕臨崩潰。

  那晚看見阿衛臉色發黑,又見她手握小刀,對著阿衛胸口比劃,他急瘋了!

  但那一掌,他手下留情,內心深處還是渴望相信她,期望她並未背叛他。

  倘若真的不是她,為何不為自己辯解?的確,他生性多疑,不易相信人,但他願意去試,只要她給他相信的理由,他願意試……有一瞬間,他想拋棄所有懷疑,全心信任她,即使她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這麼做是對不起阿衛,也對不起她,他只是難以再忍受這些詭計暗算,想借由她釋懷的笑靨來逃避現狀罷了,這麼做也保護不了她與阿衛,要想徹底結束一切,唯有揪出元兇——

  他回到房內,阿衛剛喝完了藥,拿枕頭壓著臉,聽見聲響才抬起頭來。

  「爺,我實在不覺得是鄺大夫對我下毒。」

  「那麼,你覺得是誰?」對方為何不衝著他來,卻要傷害阿衛?

  「……我也想不出來。但我覺得,一定和夫人他們有關。」

  「為什麼?若是姨娘怕我爭奪家產,我並無此意,再說她想殺的也應該是我,為何對你下手?她又怎麼懂得使毒?」

  「也許是爺防備嚴密,她找不到機會害你,才轉向我,或計劃有什麼誤失,毒藥意外被我服用了;至於毒物,也許是她從鄺大夫箱中偷去,自行調配的。」

  「不,我問過鄺大夫,她說那毒物極少見,用法也鮮有人知。」所以他才難以相信鄺靈,毒藥來自於她,她也自承唯有她懂得如何使用,他還能懷疑誰?

  陸歌巖凝思半晌。「你再想想,中毒那日,你見過誰?」

  「趙夫人、孫二爺、李家六夫人,都有見過。」阿衛的嘴角忽然微微抽搐。「對了,我想起來了,六夫人還跟我打聽你訂親了沒有……」

  他橫了護衛一眼。「我不是要你回想這個。」

  「她跟我東拉西扯老半天,才問到這件事,還問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要在這裡住多久;爺,我看她對你很有意思啊!」

  「我是要你想那天誰最有可能對你下毒。」

  爺好像有點不悅了,阿衛趕緊認真回想。「那天我和六夫人聊了很久,後來遇到孫爺,他也跟我聊了一會兒,那是晚膳前,他還請我喝了幾杯酒……」

  孫二嗎?陸歌巖默默記住。「你還記得我表妹住的小城吧?待會兒你收拾行李,騎馬出城,趕到那裡等我,一個月後,我會到那裡與你會合。」

  阿衛驚愕。「爺,你要趕我走?」

  「你身上有傷,我就得分神護著你,無法專心追查對你下毒的人。」

  「我可以自保!先前是我大意,才會給人下毒——」

  「但你傷勢還沒康復,鄺大夫也說了,你需要長期調養。她把藥方寫給你了,你帶著上路,記得要喝足一個月。」

  他安慰地拍拍護衛肩頭。「我們名為主僕,但我始終當你是兄弟,二十年前,我救不了全家,我不想再在這裡失去最後一個家人。」

  阿衛仍是不願。「可是,這裡很危險,我不能留下你一人——」

  「我不是孤身一人。」陸歌巖似笑非笑地揚唇。「有鄺大夫陪著我。」

  倘若下毒者另有其人,陸歌巖只想得到趙姨娘或孫二。

  送走阿衛後,他去找趙姨娘,她正好與孫二在大廳中談話。

  聽說他送走阿衛,趙姨娘愕然。「他是你的護衛,你送走他,誰保護你?」

  「我沒那麼孱弱,少了護衛就保護不了自己。我想下毒的人是衝著我來,阿衛只是被波及,將他送走,我才能專心揪出這人。」陸歌巖狀似不經心地道。會是姨娘下的毒嗎?若是,她未免太會扮無辜。

  「可是,我已經命人裡裡外外搜了三遍,每個下人的房間都沒放過,別說什麼毒物,連個發霉的饅頭都沒找到——」

  「你自己的房間也搜過嗎?」

  「你這是懷疑我?」趙姨娘勃然變色。「我好端端地幹麼在自己家裡亂撒毒藥?你是我外甥,我為何要對你和你的人不利?何況我半點也不懂毒物啊!」

  孫二接口道︰「陸大哥,我知你痛心令護衛被人所害,但夫人也同樣擔憂,竭心盡力想幫你抓出那惡人,你卻這樣懷疑夫人,這實在是令人心冷——」

  「阿衛說,他被下毒那日,曾和你聊過片刻,你給了他幾杯酒,酒裡沒摻什麼吧?」此人是姨娘養的小白臉,曾經行走江湖,不難學得使毒之法,或許是姨娘授意要他下毒?

  「陸兄懷疑我在酒中下毒?」孫二愕然,苦笑道︰「那日我是買了一罈美酒,本想與陸兄共飲,但找不到你,卻遇見你護衛,才跟他喝了幾杯——」

  「夠了!」趙姨娘忿怒跳起。「歌巖,你為何疑心我們?那位鄺大夫不是有一箱子的毒藥嗎?你怎麼不去疑心她?」

  「姨娘莫怒,因為鄺大夫堅稱不是她,我不免就想到宅中的其他人。」

  「她說不是她,你就信了?那我說絕不是孫二,我救過他的命,他絕不會害我,也不會害你的護衛!我怎麼說也是你死去娘親的義妹,你我雖不親,你對我至少該有三分敬意吧?」

  「是,甥兒冒犯了,姨娘請勿見怪。」陸歌巖試探道︰「姨娘,我這次回家,本就無意長住,只想待幾日便離開。當年我家財寶被劫掠一空,現有的一切是你經營所得,我向你保證不會與你爭奪,你不必忌憚我。」

  「你懷疑我為了謀奪你家產,所以想害你?」趙姨娘錯愕,無奈道︰「我是擔心過,但我有積蓄,就算你將我趕走,我也活得下去,況且殺人是要償命的,我哪有那麼大的膽子?再說我若要害你,你一進家門,我就該對你下毒,何必大費工夫修個假墓來安慰你?」

  「我當然明白姨娘不會害我,只是這番話還是該說,好讓姨娘安心。」這話甚是有理,陸歌巖陷入沉思。看來下手的不是姨娘,只剩下孫二了。

  「她是你帶回來的人,我很相信她,還吃過她開的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沒有搜她房間,想將她留給你處置。」

  「是啊!我這幾天老是肚痛,該不會就是被她暗算了?」

  「姨娘別急,若真是鄺大夫所為,我不會放任她。」

  孫二道︰「陸兄,那罈酒還在酒窖裡,你若不放心,可前去察看。」

  陸歌巖正有此意,於是告退出了大廳。

  無論趙姨娘與孫二是否說了實話,兩人言談間神色不安,顯然有所隱瞞,而孫二八成有涉入。

  孫二對他客客氣氣,可也只是表面,此人對他有莫名的敵意,他自問並未得罪對方,為何如此敵視他?江湖上都知道橫山密書落入他手,孫二也是練武之人,莫非他是覬覦密書?

  姨娘自承擔心過他來爭家產,她是柔弱膽小的婦人,但若孫二在旁唆使,姨娘說不定會被煽動。人心是會變的,都過了二十年,就算他視姨娘為親人,或許姨娘對他早就沒了同樣的感情。

  他最好再打探得清楚點。

  他回身走向大廳,離門扉還有幾步,卻聽廳內傳出低語聲。

  「好姐姐,你看他會不會信我們的話?」孫二壓低聲音,似乎唯恐被人聽見。

  「唉,我看他神情是不太相信。」趙姨娘長歎。

  「若是他發現我們幫那大夫下毒,他會殺了我們吧?」

  「那有什麼辦法?誰知道那鄺靈心腸如此惡毒,想要『橫山密書』,又鬥不過歌巖,便脅迫我們幫忙,逼你拿下了藥的酒去給他的護衛,我們也被她下了毒,除了乖乖聽命於她,還有什麼法子?」

  「我總覺得對不起陸兄……」

  「我也是啊,他是陸家唯一的命脈,我這麼做實在對不起姐姐他們,可是我自身難保……」

  門外人影震驚地僵直,隨即無聲地疾步離去。

  廳內靜了片刻,趙姨娘終於忍不住笑出來。「好啊,你這計策真毒!」

  孫二笑道︰「我本來以為他的護衛必死無疑,沒想到鄺靈居然能救活他,我便想將計就計,設計陸歌巖無意中聽見我們談話,現下他自己回來偷聽更好,更是深信不疑,這麼一來還是將事情賴給鄺靈了。以陸歌巖的個性,咱們今晚就可以給鄺大夫收屍了。」

  「好極了!他自己將護衛送走,現在孤立無援,心情又大亂,你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吧?」趙姨娘滿意道。

  「當然,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今晚我會去他房外埋伏,見機行事。」孫二露出興奮而殘酷的神色,舔舔嘴唇。「好姐姐,我為你出了這麼多力,等我殺了陸歌巖,他手上的『橫山密書』可以給我吧?」

  「你要就拿去吧,不過,記得把鄺靈那些毒藥毀了,想到家中放著這些東西,我心裡總是毛毛的。」

  「等他們兩人一死,我立刻燒了她那只毒箱子,此後咱們就高枕無憂,繼續過先前逍遙快活的日子了。」孫二道,嘴角勾起一道恭恭敬敬、但意味深長的笑。

  晚膳過後,鄺靈又熬了藥送到阿衛房裡,他卻不在,打掃的丫頭說他已在午後離府。陸歌巖也不在房中。

  她猜想,他應該是擔心阿衛再被人暗算,所以硬是遣走他吧,否則阿衛絕不肯離開主子。幸好她已將藥方寫給阿衛,只要他按時服藥,應無大礙。

  依她猜想,下毒的人本來要致阿衛於死,阿衛卻活了下來,陸歌巖必定追查到底,對方無法再隱匿太久,近日之內,定會有所行動。

  她也該準備了。她回到房中,思索片刻,配了幾帖藥。近來她每天清點箱中的瓶瓶罐罐,不再有藥物遺失。

  「爺爺總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她自語。自己並非寬容之人,若非爺爺長年的耳提面命,意圖陷害她的人老早被她宰了。她忍耐固然是因時機未到,也因為爺爺的教誨,對方能活到現在,真該感謝她過世的爺爺。

  不過,有時候她不大聽爺爺的話呢……她秀臉漾起淡淡詭笑,取來一個小瓶,將剩餘的血繡菊藥粉「全部」裝入。

  她不會挨打不還手,對方若當她是軟綿綿的小羊,以為可將她欺壓到底,可要當心她反咬一口。這一口,絕對會讓那人終身難忘。

  她收好藥包,正要解衣就寢,有個丫頭來敲她房門。

  「鄺大夫,陸公子請你過去他房裡,要請你喝酒。」

  他怎麼忽然想找她喝酒?他找她,她就得去嗎?她撇嘴,揚聲道︰「請你轉告陸公子,我要睡了,不去陪他喝酒。」

  「可陸公子說,你若不去,他就帶著酒過來找你。」

  她惱怒,知他說到做到,只好隨丫頭來到陸歌巖房中。

  她進了房,就見陸歌巖備了幾樣小菜,桌上有兩副碗筷與酒杯,小火爐上溫著一壺酒。他請她坐下。

  「聽說,你把阿衛送走了。」經過今早的事,她依然不快,故意板著臉,神色冷淡。

  「他不在我身邊,想對付我的卑鄙小人就只能衝著我來,我比較好應付。」

  「公子特地請我來,就為了說這些?」她冷道。所謂卑鄙小人,是指她嗎?

  「阿衛臨走前告訴我,他中毒那日午後,孫二請他喝酒,我將酒取了來,想請你看看。」陸歌巖在兩人杯中斟滿酒。

  她以指尖蘸了點酒液,嗅一嗅,嘗了點。「這酒是乾淨的。」

  「是嗎?我想下毒之人不會將毒藥放進這整罈酒,連孫二一起殺了。」

  「你認為下毒者另有其人?」她以為他在懷疑孫二。

  「你說呢?」他語氣平淡,淡得聽不見一絲信任,他俊魅眼眸在燭火映照下,深濃如墨,宛如最深沉的試探。

  夠了,她何必讓他糟蹋?她輕哼了聲。「這就請公子自己去查吧,時候不早了,我想回房就寢——」

  「在我允許之前,不准你離開。」

  她錯愕。真是欺人太甚!他憑什麼不准她離開?但他若以武力相逼,她根本無法招架。

  「這杯敬你,鄺大夫。」他向她舉杯。

  她怒目瞪他,不動也不碰酒杯。

  「你不敢喝?怕酒裡下了毒?」燭火在他墨眸深處閃爍,閃著看不透的神秘意圖。「喝了這杯,我就讓你回房。」

  她於是舉杯一飲而盡,酒極烈,入口如火燒,她喝得急了,嗆咳起來。

  他也飲了一杯,問她︰「這酒如何?」

  「難喝。」他是在測試她吧?若她是下毒之人,就不敢飲酒,他是這樣想吧?「我喝了,可以走了嗎?」

  「何必急著走?你回房也是孤獨一人,何不留著與我作伴?」

  「我看見你就討厭,寧可回去一個人待著……」腦中一陣暈眩,她微微一晃,突然眼前天旋地轉,她摔下椅子——卻沒摔到地上,而是跌進一雙穩穩等待的臂膀,柔如春風的男人嗓音輕輕在她耳膜上震動。

  「你以為我會提防你下毒,卻沒想過我也會對你下藥吧?」

  他對她下藥?她驚瞠星眸,但藥效發作極快,她瞬間便全身麻痺,四肢僵硬,只能任由他抱起她,將她安置上床。

  「我在你的酒杯裡下了毒藥,烈酒把味道蓋過了,所以你察覺不到。這藥會令你動彈不得,只能再活一個時辰。現在起,我問什麼,你都好好回答,我就給你解藥。」陸歌巖坐在床沿,悠然欣賞她倉惶小臉。「『橫山密書』的口訣是什麼?」

  「給我解……解藥……」她喉頭都僵了,只能擠出嗚咽似的聲音。

  「給我口訣,我就給你解藥。」

  她不說,星眸噴出怒火,想將他含笑俊顏焚焦。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會讓我更想欺負你啊!」他勾唇,低沉笑聲酥人心坎。

  她怒目瞪他,粉唇緊閉,頑強不屈。

  「堅持不說?那我只好——」他忽然利落地解開腰帶,跟著脫下外衫。

  鄺靈愕然。他脫衣做什麼?莫非他終於發現她是女子,想用齷齪的手段逼她……錯愕轉為驚惶恐懼,她小臉煞白,拚命想掙扎,用盡全身力道,遲緩的肢體卻彷彿成了石頭,動也不動——

  就見他脫下外衫,給她穿上。

  她懵了。他脫衣給她穿?是怕她著涼嗎?給她蓋被不是簡單得多?

  「若是有人要對我不利,今晚來暗算我,看見一個穿著我衣衫的人,躺在我的床上,你猜,他會拿這人怎樣?」

  他要借刀殺人?她又驚又氣。「我……我會大叫……」

  「我會點你啞穴。說吧,口訣是什麼?」他撩起她一把髮絲,懶懶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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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0 00:07:1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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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節節敗退,至此已無路可退,若不交出口訣,怕是活不過今夜——

  但她不服氣,不願屈服!她惱得呼吸紊亂,胸口急促起伏,美眸灼灼怒瞪他。

  如此生氣勃勃的眼神,怒火難馴得動人……他癡然凝視她,人這麼倔,髮絲卻如斯柔軟,纏綿他的手指。最初是她來糾纏,如今是他不放。

  他輕觸她泛熱的腮,她肌膚有種頑強的柔軟。

  「你是算準了我不會當真這麼做,所以硬是不說吧?」指掌在她肌膚上留戀徘徊。「是,我是捨不得。我對你下的也非毒藥,只是強烈的麻藥罷了。」

  他在說什麼?鄺靈茫然。

  「算我求你吧,把口訣告訴我,我需要它去救一個人的性命。」

  他求她?這可稀奇了,那人是誰?竟有如此重要,讓他低聲下氣求她?

  「還是不願說?好吧,我用一個好消息與你交換口訣。」他漂亮黑眸突然迸出笑意。「我已經肯定不是你對阿衛下毒。」

  「你、你逮到下毒的人了?」她急得結巴,渾忘他拇指過於親暱地撫著她頸膚。

  「沒有,但快了。有人演了一齣戲,想騙我相信下毒的是你,可惜弄巧成拙。」陸歌巖回思在大廳外聽見的對話,眼神陰寒,撫摩她肌膚的指掌仍極溫柔。

  「他們說,你對他們下毒,逼他們害阿衛,以便你取得『橫山密書』。他們不知道,你確實想偷秘籍,甚至已對我下過藥。你自己說過,對我下藥的機會只有一次,既然第一次沒有成功,怎會試第二次?」

  「秘籍是我家之物,是取回,不……不是……偷。」她奮力辯解。

  「你說是就是吧!」他微哂。「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你心高氣傲。那回下藥,阿衛不過是被波及,你的目標只有我。你太驕傲也太有自信,連自己下藥的湯都敢喝,不屑拿我之外的人來脅迫我。何況對阿衛下毒徒然激怒我,無助你取得秘籍,你不會傻得這麼幹。但最重要的是……你對我有興趣。」

  她小臉猝然暈紅,他勾起愛寵眷戀的微笑。「你想要我,想與我鬥,你不愛平凡乏味,想要和你勢均力敵的對手,因此為我神魂顛倒。我完全知曉你這些想法,因為我與你是同一種人,你有的感受,我也都有。」

  他並非想借由這番話博取她歡心,逃避揪不出真兇的鬱悶,他是想通了,既然喜歡她、想要她,他也有信心能揪出兇手,這便是互不干涉的兩件事,為何不能同時掌握兩者,分別進行?況且兩心相許,又何必迂迴,浪費時間?

  「我沒有……那樣想。」他每一字都準確敲中她深藏的心緒,她臉蛋酡紅,心緒狂亂。為何突然對她說這些?他簡直像是在……求愛,但她是「男子」啊!

  還不老實承認女兒身?他故意道︰「好吧,今夜還長得很,你就躺在我床上慢慢想,想到你願意承認為止吧!」

  他的床?瞪著衣衫不整的他,她心如擂鼓,終於察覺他一直在撫摩自己肌膚,難道他要如此待她一整夜?甚至……做得更多?她一時驚惶得無法言語。

  她無助的模樣,再次令他讓步,他歎口氣。「算了,暫時饒過你。我去拿解藥來。」大手輕捏她下巴,堅定宣示。「記得,我要你和口訣。」他起身,走到隔壁廂房。

  她茫然了。總之,他不再以為她是毒害阿衛的人吧?可是之後這番話又是何意?原來,他喜歡男人,所以明知她是男子仍動了情;但萬一他知道她其實是女子,不就大失所望?這要怎麼辦啊?

  麻藥讓她昏昏沉沉,腦子也不靈光,她呆了半晌,忽然聽見聲響,她抬眼望去,不是陸歌巖去而復返,竟是個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執鋼刀,悄悄走近床前,舉起刀,正要劈下,蒙面布外的眼楮瞧見她的臉,忽然愣住。

  這人要殺她?鄺靈正要張口呼救,忽見蒙面人背後多了個人影,舉劍刺來,蒙面人迅速回身,鋼刀架住了軟劍凌厲至極的一刺。

  陸歌巖連進三記殺手,劍勢迅捷如電閃,蒙面人左支右絀,被第三劍刺中左肩,也不敢戀戰,虛攻兩刀逼退陸歌巖,便轉身破窗而出。

  陸歌巖沒追擊,回身看床上的她。「受傷了嗎?」

  「沒有……」她喘口氣。「那是誰?為何要殺我?」

  「他要殺的不是你,是我。我猜得到是誰。」剛才拿她當誘餌只是玩笑話,沒想到這麼巧,對方這麼沉不住氣,今晚就動手了。

  不急,那人跑不了,明天再去收拾他。他收起軟劍,斟了杯酒,倒入解藥。

  「今晚,你還是睡我房裡吧!」還是讓她待在身邊,以便就近保護。

  「我不要。」她皺眉。在他說過那番話後,她怎能若無其事與他共度今夜?

  「為何不?我們住店時,不也曾同寢一室?」

  「那時是不得已。」

  「今晚也是。莫非你怕我,不敢留在我身邊?」他激她。

  「我不怕。」她眉頭揪得更緊。「把解藥給我。」

  「不怕最好,我不希望你怕我,那會失去很多樂趣。」他拿著摻了解藥的酒杯在她面前晃啊晃,故意不給她,看她眉頭越攬越緊,他輕笑︰「我說過,我喜歡看你皺眉的模樣,你越是露出這種表情,我越想惹你。」當她為他露出小小的困擾神色,總讓他莫名的心醉神迷,又隱隱亢奮。

  「陸……歌巖。」她惱得發抖。「你敢再戲弄我,我一定讓你見血。」

  連「公子」都不喊了,看來她真的動怒了。他不正經地格格低笑。「真的?我好期待啊!」他將酒杯送到唇邊,一飲而盡。

  她的解藥!鄺靈又急又驚。「你、你幹麼喝我的……」

  忽然,急切的粉唇被他堵住,酒液從他唇中流入她的。

  她不得不張口,烈酒入腹,一股熱意自她體內升起,流入四肢百骸。

  酒已盡,他卻不放她,溫熱唇舌摩挲她的,他滑入她嘴裡,佔領她,她體內酒氣似著了火,燒得她昏眩。

  他不是在餵藥,是在吻她——她猛然警醒,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他吻得越深,對她傾注再也無法壓抑的渴望,細細密密吮吻她,與她唇舌激切纏綿。他的需索過於急切,她難以承受,不禁柔弱低吟,更是引發他征服的慾望。

  他俯身壓上她,大手握住她纖腰,隔著衣料摩挲她敏感腰際,她戰慄驚喘,想躲,躲不開,他溫柔而野蠻的灼熱唇舌,她快要招架不住……她不及思索便往他的唇重重咬下。

  陸歌巖悶哼一聲,總算放開她。他輕喘,墨眸異常閃亮,一摸唇,全是血。

  「你咬得這麼重?」

  「我說過要讓你見血……」她呼吸破碎,兩腮嫣紅,染血的粉唇顯得妖艷。

  「好,有你的。」他不怒反笑,瞧了瞧指上鮮血,將指尖送入口中,吮掉血跡,他墨睫半垂,俊顏陶醉,彷彿品味絕世佳釀,忽而向她飛去曖昧勾魂的一眼,他眼神似電,她口乾舌燥,一陣酥麻竄過全身。

  「你自己的血滋味如何?」她強裝鎮定。

  「有你的味道,好甜。」他微笑,她這一咬總算讓他冷靜下來。「解藥沒那麼快生效,你還是在我這裡睡吧!」

  「我不——」

  「你若堅持回房,我只好把你唇上的血舔乾淨,再送你回去。你若留下,我只拿帕子替你擦,你喜歡哪種?想必是舔——」

  「你快去找帕子!」

  「唉呀,你真不老實。」他嘖嘖低笑,取來帕子,先仔細擦淨她柔軟的唇,才擦拭自己的。

  「既然你知道不是我對阿衛下毒,為什麼還要對我下藥?」

  「你上回對我下藥,我總該回敬一次吧?」她不悅瞪他,他輕笑。「我說過,我是有仇必報。」

  「我睡這床,你睡哪……裡?」藥力來得快,她說話又含糊起來。

  「我就在那邊椅子歇一晚。剛才是我不該,下回我會克制住。」

  還有下回?這表示他對她不是一時興起嗎?她很想問,但眼皮越來越沉,墜入夢鄉前,只聽見他低沉溫柔的嗓音︰「睡吧……」

  鄺靈睡得極沉,一夜無夢,再醒時,天色已大亮,都過午了。

  她揉揉酸澀眼皮,身體還有些酸軟,見一個丫頭候在房中,她問︰「陸公子呢?」

  「陸公子說他有事要辦,吩咐我在此守著,他買了些包子給你吃,還說請你醒來之後,不要離開房間,等他回來。」丫頭指向桌上層層包裹的布巾。

  丫頭眼神有些古怪,大概是第一次伺候在男人床上醒來的男人吧?鄺靈讓丫頭打盆洗臉水來,便遣走她。

  她洗了臉,拿包子來吃,才發現他將她的物品都拿來了,包括她的隨身衣物與裝藥的木箱。

  他該不會是要她往後都與他同住一房吧?她微熱了臉。他究竟何時發現她是女子?又是如何發現?她自幼穿男裝,從未有人識破,難道她有什麼不自知的破綻?

  既然他知她是女子,昨晚那番話就說得通了,他對她有情,且狂妄地認定她也是,他看出彼此的相似,認為他們應該相守……可她不這麼想。

  的確,他們都是不喜乏味平淡的人,同樣不定性,正因他們是棋逢對手,一時驚艷,就像晚霞,短暫的燦爛絕艷之後便是漆黑,一時的喜歡,能牽絆彼此多久?

  短暫如流星的激情,她不想要,寧可繼續過平平穩穩的生活。

  她吃了包子,仍覺得全身疲軟,想出去走走。雖然他要她在房中等他,只要她別走太遠,應該無妨吧?

  她離開房間,冰冷的空氣讓她精神一振。她信步而行,來到一座小庭園,園中有個池塘,池子表面已結冰,一座小石橋橫跨池上。

  她踱上橋,坐在石橋扶手上,眺望景致,正覺心曠神怡,忽聞腳步聲傳來。

  她含笑回頭——笑容頓止,來的不是陸歌巖,是孫二。

  「鄺大夫!」孫二有點喘,似乎是急忙趕來的。「我剛睡醒,就聽下人說昨晚有蒙面人襲擊你和陸兄,我趕到陸兄房中卻找不到他,聽丫頭說你昨晚在他房裡過夜,你們倆沒事吧?」

  「沒事,幸好有陸大哥在,將那人趕走了。」

  「陸兄有看到那人的面目嗎?知道那人是誰嗎?」

  「對方蒙面,我們都沒看見,不知對方是誰。」她只看見對方的眼楮,如今天色大亮,對上孫二的雙眼……

  都怪那麻藥害她神志不清,她該想到的,宅子裡除了孫二,還有誰有那等身手?只是她以為孫二不會對陸歌巖動手,真是失算了。

  「陸兄半點頭緒也沒有?會不會是他的仇家找到這裡來?」孫二瞧著她,陸歌巖應該沒有識破他,否則他此刻不會好端端站在這裡,而是躺在棺材裡。

  這男人的身手實在好得可恨,昨晚沒能殺掉他,他必然嚴加提防,要再對他下手是難逾登天,除非他手頭有什麼能牽制他——例如一個人質。

  只要捉住鄺靈,不怕他不束手就擒。

  「陸大哥什麼都沒說,也沒聽他說有什麼仇家。」見到孫二不懷好意的眼神,鄺靈暗呼不妙,這裡四下無人,孫二若要強行帶走她,她根本無法抵抗啊!

  「唉,不知道對方是誰的話,就有點棘手了。陸兄自保不是問題,但鄺大夫不懂武功,若有個閃失——這樣吧,我正好約了些江湖朋友過來,我另行給你安排一間房,讓你和我這些朋友一起住,他們可以保護你。」

  「謝謝孫爺的好意,有陸大哥在,我想一般賊人也動不了我。」

  「但他不能隨時隨地跟著你啊,好比此刻,他不在你身邊,若是賊人突然現身,你如何抵抗?」孫二走近她。

  「我打不過,還可以逃啊!」現在能往哪裡逃?就算大聲呼救,宅中下人都聽趙姨娘和孫二的,沒人會來救她。

  「萬一逃不了呢?你是陸兄很重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在我府上作客,我保護你也是應該的,我是好意,你就跟我來吧!」

  孫二伸手拉她,沒想到她不閃不避,就讓他拉住手腕。

  他暗喜。有了這妮子在手,陸歌巖再強悍也得屈服,先將橫山密書拿到手,再殺了他,最後再殺鄺靈——

  卻見鄺靈眼神望向他身後某處,她星眸閃閃,粉唇似揚非揚,似乎在竭力克制著什麼。

  孫二回頭,赫見陸歌巖就站在不遠的梅樹下。

  鄺靈咬著唇,眼中唯有梅樹下那挺拔俊朗的身影。分明天天都見到他的,為何心跳得這麼急?因為他們已知彼此心意嗎?

  他神色仍如平日從容,又有些不同。他走到她身邊,瞧了孫二一眼,眼光落在她被孫二握住的手腕上。

  孫二立刻像被螫到似地鬆手。「陸兄別誤會,我是聽說昨晚有賊人潛進府中襲擊你們,所以特來關心兩位。」該死,鄺靈已落入他掌握,若是他挾持她,不見得無法和陸歌巖一拼,但他就是怕了這男人,不敢動手。

  「嗯,有勞孫兄掛懷了。那人中了我一劍,若非要護著鄺大夫,我早就砍下他人頭。」陸歌巖站在鄺靈身畔,不著痕跡地將她與孫二隔開來。

  鄺靈猛然發覺他是哪裡不同——他的嘴唇腫了!是她昨晚咬的,唇上還留著她的齒痕,他竟然毫不遮掩,神色自若地出現在人前……

  「陸兄可知那人是誰?」

  「對方蒙著臉,我沒瞧見,八成是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像是被女人當作玩物,所以不敢光明正大與我交手,只會幹這種偷偷摸摸傷人的勾當。」

  孫二眼中閃過一絲怒色,卻又隨即隱去。「以陸兄的武功,那人能逃脫真是僥倖。陸兄的嘴唇是怎麼回事?」

  「昨晚我和一隻貓玩,被咬了一口。」感到身邊的「貓」羞窘交加地惱瞪他,陸歌巖愉悅微笑。

  「喔?我倒不知宅子裡有貓呢!」孫二乾笑了聲。「總之,幸好兩位平安無恙,我會吩咐下人多留意,那人若敢再來,我一定要捉到他。」

  裝傻的功夫倒是不錯。陸歌巖道︰「也不須見到長相,他肩頭中了我一劍,就在這裡——」他驟然出手抓住孫二左肩,指力如鐵鉗,捆住昨晚劍尖刺入之處。

  孫二眉頭也沒皺一下,點頭道︰「左肩有傷是嗎?這倒是個記認,屆時抓到人,就可以比對。」

  「那就有勞孫兄了。」還真能忍的。陸歌巖勾唇,鬆開手。

  「應該的,兩位也請多小心。」孫二告辭離開,一轉身,整張臉都扭曲了,心裡把陸歌巖的祖宗咒了個遍。

  這一抓差點捏碎他肩骨,傷口肯定破了,幸好繃帶綁得夠厚,沒滲出血來。陸歌巖分明在懷疑他,沒有當場揭穿只是因為沒證據吧?不能再拖了,他約的幫手已經到了,得立刻收拾掉陸歌巖——

  「哪來的貓咬你?」等孫二離去,鄺靈立刻不滿地咕噥。

  「當然有,是一隻姓鄺名靈的驕傲小貓。」陸歌巖輕笑。

  「你何時發現我是女子?」

  「在李府遇見你時,我就知道了。」

  「不可能!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哪裡露出破綻了?」

  「那時你掉了一條帕子,你說那是六夫人給你的,但李老頭的醋勁大得很,不可能讓他的寵妾將貼身手絹送給一個男子,我立刻起疑,再仔細打量你,馬上就發現你是女子。」

  就憑一條手絹?他未免太精了吧,鄺靈想了想。「那麼李老爺也早就知道我是女人?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得問他,可惜他人已下了地府,回答不了你。」

  「既然你知道我是女子,一路上還那樣對我,輕薄我……」她扁嘴。

  「我幾時輕薄你了?」

  「你敢說沒有!我們住黑店那晚,你在我面前沐浴,後來還赤裸裸地將我……將我……」她粉臉紅透,無法重述那羞人的狀況。

  「那怎麼是我輕薄你了?我在沐浴,難道還穿著衣服?我為了保護你才把你摟在胸前,明明是我被你看得清清楚楚、鉅細靡遺,該說是我被你輕薄了才對。」

  他傾身向前,雙臂搭在她身側的石欄杆上,正好將她困住,在她火紅的柔嫩耳垂邊低語︰「你放心,我沒打算讓你白看,現在,我要來向你討回這筆債了。」

  「哪有什麼債?是你自願給我看的……」她兩頰火燙,心跳得好急,猝然偏過頭,不敢看他,只怕再瞧他一眼,她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

  「看著我。」他的輕喃柔得能融化人。

  僵持半晌,她熟透的粉腮與困窘的星眸轉向他,與他眉對眉、眼對眼,他眼中濃烈癡迷的情奪走她的呼吸,她顫聲問︰「你要什麼?」

  「要你的全部。」

  她的心有一剎那意亂情迷,忘了跳動。「可是……為什麼是我?我不貌美,甚至對你不懷好意,對你下過藥——」

  「我偏偏就喜歡你的不懷好意。我說過,我們都是不甘平淡之人,你雖非絕色,但你有膽量,聰明而無畏,敢扮成男子潛至我這樣危險的人身邊,我不曾遇過你這樣的女子。」

  「這麼說來,你喜歡我是因為新鮮吧?」與她先前猜測的相同。

  陸歌巖一怔,難以反駁。「並非完全是因為新鮮,我確實因此受你吸引,但這只是個起頭——」

  「那麼,新鮮褪去之後呢?你就會將我拋棄吧?甚至,若我不是這樣一身打扮,對你做這些事,你就不會受我吸引吧?我喜歡上你,是自己始料未及之事,但我想做的事依然沒變——我想行走天下,編寫一本毒物專書,既然我沒什麼空閒,你也早晚會厭倦了我,我們何不好聚好散、到此為止?」

  他默然片刻,道︰「的確,我剛開始注意到你,是因為新鮮有趣,但我不會因為新鮮便讓一個女子睡在我床上。要印證的法子只有一個,就是我們花時間長久相處——」

  「要多久?三年?五年?編寫書籍是浩大工程,要跋山涉水,要去危險的地方,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成,我早都計劃好了,無法挪出幾年給你。」帶著對彼此的美好記憶在此分別,不是比最終不歡而散更好嗎?

  「連幾年也不行?」他要的不只是幾年,他想要全部的她啊!「你的計劃中,難道容不下一個愛你的男人?」

  愛你的男人……她的心被一股柔情掐住,輕聲道︰「我出生時,我爹給我排過命盤,說我命格既陰且邪,必須當成男孩來撫育,才能平安長大,所以我自幼穿男裝;他還說我命中注定無姻緣,我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有夫婿的。」

  「命格既陰且邪,說的倒像是我。不過我是為人既陰且邪,不必排命盤也知道。」他自嘲,逗笑了她。「如果我陪你雲遊天下,你願意一面寫你的書,一面觀察我的心意有幾分真嗎?」

  她驚訝。「你願意陪我?」

  「不行嗎?你總要有個人幫你攜帶紙筆、扛行李包袱吧?或許你想的是離開數年後再回來,若我心意不變,你便接納我;但我不放心你隻身遠赴異地,再者,我一定會很想你的。」他微笑,略顯靦腆。「以我的個性,想你時一定會追去,你終究擺脫不了我的。」

  她訝異而感動。他對她難分難捨,願意陪她完成心願,他是如此珍惜她,這一切美好得像是一場夢,但她仍有最後的疑慮。

  「若是我答應了你,我們即刻出發,走到半路,你發現阿衛倒在路邊,身邊有一碗我寫的方子所熬的藥,你會怎麼辦?」

  「你對阿衛——」他聞言錯愕,驚疑不定。

  「我沒有,但被我這麼一說,你還能心無芥蒂地跟我上路嗎?」

  他的反應刺痛了她,但她不想自傷自憐,只想瞭解他為何多疑至此?

  「在我對你下藥之前,你就懷疑我,打從一開始你就不信任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又怎會真心喜歡我這個人?我究竟做了什麼,讓你一直對我有疑心?」她低聲問︰「我不能成為你信任的第四個人嗎?」

  「你沒做錯什麼,我相信你。」見她懷疑地望來,他苦笑。「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是我……我一直無法……相信別人。我家人過世後,除了師父和阿衛,我誰也不信。」他欲言又止,想對她傾訴,話到口邊就是說不出來。

  她安慰地握住他手,他反手緊握住她,凝聚了半晌勇氣,才低聲道︰「我的家人,是我害死的。」

  她愕然,他續道︰「那一年,我十歲,當時常有許多叔叔伯伯來家中拜訪我爹,我不知道他們是我爹昔日的盜賊同夥,只覺得我爹在他們來訪時,總是小心翼翼,小心得像是恐懼。其中有個人,每回都會帶許多糕餅糖果,裝在小布囊裡給我,我因此很喜歡那位伯伯,他名叫李昆……」

  她訝了聲,想起曾見他在兒時的房中將好幾個布囊斬碎,想起他不吃糕餅……

  「他對我很好,還會陪我玩,陪我捉迷藏,問我家中有哪些地方好躲。我平日和弟弟玩耍,宅子裡有哪些地方好躲,我一清二楚,包括我爹挖來放黃金的地窖,我以為這位李伯伯是好人,便全都告訴了他。」

  他咬牙切齒。「那天,李昆那群人又來找我爹,跟我爹吵起來,他們離去前,李昆把我拉到角落,說他買了一些我絕對沒吃過的好吃糕餅,要我半夜到後門去,他會在那裡等我,把糕餅給我。當晚,我去了,就為了幾塊糕餅,我打開後門,引狼入室,害我雙親與弟弟死於非命……」

  他俊顏扭曲,痛苦而羞愧。「他們就在我面前,將我弟弟開膛破肚……」他說不下去了,目眶殷紅,挺拔身軀繃得像要斷掉的弦。

  鄺靈說不出話,也不知能說什麼,一言不發地緊抱住他。

  原來,這就是傷痛的真相,他對人的信任早已支離破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很是自責吧?但那不是他的錯啊,是那批惡人殘忍地利用了他的天真。

  「那些人早就在對你家動歪腦筋,就算你沒去替他們開門,他們仍會想到別的法子進屋的。」她試圖安慰他。

  「我知道,但終究是我去開了門,讓他們殺害我全家,這是我永遠的罪過,到現在,我仍會在夢裡聽到兩個弟弟的哭聲……」他語氣平靜,但嗓音很痛。

  她只能竭力抱緊他,用自己的溫柔撫慰他的哀痛,直到他漸漸平靜下來。

  她輕聲道︰「陸大哥,我為你和你的家人難過,但我無法接受,你因此不相信我。倘若因為我對你下藥,導致你懷疑我,我沒話說,可我不想因為你曾被那些惡人欺騙,就替那些人背他們的罪過,承受你永遠的不信任。我不能和這樣的你在一起……」她輕輕放開他。

  「你要離開我?」他的心沉入谷底。

  「暫時不會。我想陪著你,讓你漸漸信任我,但你不信任我的老毛病要是發作了,我會逃的,不會讓你再打我一掌或弄斷我哪只手臂。」

  「你若是因為怕我而逃開,我不怪你。」

  「我不怕你,我只擔心你因為疑心病太重,哪天誤傷了我,因此後悔莫及,深深自責。你心上的枷鎖太重了,我不想也變成鎖住你的一副。」她微微扁嘴,神色俏皮。「除非你覺得殺了我也無所謂,那我還是早點逃走為妙。」

  「你對我而言,絕對不是無所謂。」他握緊她的手,終於安了心。

  「那你當我是什麼?」

  「你是……我愛的女子。」

  她星眸乍亮,力持鎮定,但又羞又喜的眼神怎麼也藏不了,惹得他莞爾。他擁她入懷,低聲問︰「那,我是你愛的男人嗎?」

  埋在他肩頭的燙紅小臉,極輕極緩也極堅定地點了頭。

  他無聲微笑,心滿意足而感激,感激她願給他彌補的機會;她雖動心,卻不盲目投入,她不會逆來順受,全然包容他,放縱他內心的陰影壯大,她選了一條能讓他們更安穩長遠的路。

  她明明也想與他長久廝守吧?因此為兩人的關係做這番長久的打算,她怎會以為他只是貪圖一時新鮮?是她如此聰穎與善解人意,令他心折。

  他輕輕放開她,她臉蛋仍舊紼紅,兩人相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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