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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茜‧珊德斯]黑暗的渴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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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25: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黑暗的渴望 作者:琳茜‧珊德斯

紐約的旅館貴得嚇死人,從倫敦飛來協助表妹籌備婚禮的苔莉實在負擔不起,幸好,即將成為親家的殷氏兄弟好意地提供了住處。
然而,他們真是亂奇怪的一家人,新郎倌路森有時精力充沛、有時鬱鬱不樂;
文生是個瘋瘋癲癲的舞台演員(她無法想像百老匯找得到更「飢餓」的歌舞吸血鬼了);
還有柏軒。只要望入這個比前兩位都更高、更黑暗、更飢餓的神秘男子銀藍色的眼中,苔莉便必須承認自己已直直的陷落,甚至覺得有些飢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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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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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2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雞肉很好吃。」
  
  柏軒好玩地注視凱蒂用叉子把她的香檸雞肉聚在一起,叉起滿滿一口,送到他哥哥路森的唇邊。哥哥張嘴接受,低聲感謝,接著咀嚼吞嚥,柏軒看了更是覺得有趣。
  
  他這輩子很少看到路森假裝進食。柏軒出生的時候,他的哥哥已經兩百多歲,再精緻的佳餚都早已懶得品嚐。再好吃的大餐享受了一百年之後,任何食物都會失去吸引力。目前的柏軒早已度過四百歲生日,他認為進食令人厭煩,是某種他偶爾在董事會或晚宴上被迫進行、以免被外人發現本性的苦差事。
  
  「真的很好吃,」路森宣稱。「最近,一切都有了新的滋味。」
  
  「不對,」柏軒不同意。「味道很可能和以前一模一樣,是愛情喚醒了你的味蕾,讓你重新燃起對食物的渴望。」路森聳聳肩,對柏軒刻意強調那個字眼來糗他,似乎完全不以為意,即使要他坦承對身旁的女子懷有深刻不渝的感情也毫無問題。「或許吧,現在每件事都似乎更為生動有趣了。我發現自己看待事物的眼光完全不同,變成和凱蒂一樣的角度,而不是長久以來帶著偏見的態度。這種改變很愉快。」
  
  柏軒沒說什麼,只舉起酒杯。他淺嘗一口酒,內心卻被路森的話勾起痛楚。如果檢視這番刺痛,他或許會視之為羨慕,可是柏軒不打算檢視自己。他的生命容不下談情說愛、甚或獨嘗孤寂的時間;他有太多責任,而柏軒一向是負責任的人。父親過世時,出面接手家族事業的是柏軒。他打骨子裡富有責任感。面對一次又一次生意或是家族內的危機,柏軒也天生是解決問題的料。一碰上難題,每個人都向柏軒求助,即使早在父親過世之前便是如此。自從殷洛德染上酗酒毛病後的數百年間,柏軒經常代替父親掌管事業、作生意決策。父親後來因酗酒而葬身火窟,那是少數能使他們的族類喪命的方法之一。
  
  「柏軒,事情是這樣——」
  
  凱蒂的語調令他瞇起眼睛。他對她的瞭解已足以讓他認出那種「我們得談談某件不太愉快、但非做不可的事」的語氣。他經常聽到那個語氣,但凱蒂說這話的對象通常是路森。聽到她以他的名字開頭,相當不尋常。
  
  「我們邀你出來吃午餐是有原因的。」
  
  柏軒的眉毛揚了起來。路森打電話邀請他到麗饌餐館碰面時,他已經有所懷疑。哥哥很清楚他對食物興致缺缺。既然如此,柏軒懷疑這突如其來的邀約可能與這對佳偶即將到來的婚禮有關,可是他不確定路森到底打什麼主意。
  
  婚禮訂於整整兩個星期之後在紐約舉行,既然凱蒂在這裡居住和工作,路森現在也是如此,於是這城市似乎成為婚禮的最佳地點。殷家長子在婚禮前六個月搬到曼哈頓以便親近未婚妻,她碰巧是他的編輯。前來陪伴她經歷轉化過程中必要的調節,似乎是個好主意。除了生理改變之外,成為他們的族類也意味著學習一套全新的習慣與技能,路森搬到紐約協助她適應這些狀況,同時也幫忙打點準備婚禮。幸運的是,暢銷作家的身份讓他得以輕而易舉地自由搬家。
  
  柏軒必須承認紐約是舉行結婚典禮與婚宴的最佳地點。兩家的父母都不住在此地——殷家以多倫多為根據地,而黎凱蒂的家人則住在密西根——可是她的朋友與同事都在紐約。而既然凱蒂——現在加上路森——居住、工作都在這個城市,在此地準備婚禮的必要事宜當然方便得多。
  
  路森原本打算住在殷氏企業紐約辦公大樓樓上的頂樓公寓直到婚禮當天,可是他在第一晚把東西搬進頂樓後,旋即造訪凱蒂,就在她那裡住下了。等到柏軒逃離多倫多以及他母親賣力作媒的企圖,來到曼哈頓的辦公大樓工作時,路森早已把東西搬進凱蒂狹小的公寓,頂樓便為柏軒獨享。
  
  一如往常,他偏愛這樣的方式,不太希望被婚禮可能帶來的訪客或親人侵擾。不過,他安慰自己,就算打擾也只是一個週末而已;之後他便能再度擁有上天恩賜的平靜,遠離好管閒事的母親。
  
  他一想到梅芝最新的把戲就搖頭。她老是喜歡干預子女的生活,急著想看他們幸福快樂的成家,可是她的最新絕招連他都給嚇到了。柏軒是她的子女中僅剩的單身漢,母親決心看到他像他的兄弟和妹妹一樣,在深情相許的感情關係中安頓下來。
  
  他可以理解母親的想法,但是她達成目標的方式未免太過瘋狂。他妹妹儷希與心理治療師丈夫睿格證明兩人相處融洽,梅芝便決定為柏軒挑選一名女性心理治療師,希望他會墜入愛河。母親傻氣地搜集多倫多城裡每一位女性心理醫師的資料,找出單身者,挑選那些她最喜歡並且認為他可能看得上眼的,對她們宣稱她是吸血鬼,在她們腦海中種下應該找梅芝的家人來談談她的「妄想」的主意。
  
  柏軒花了好幾個星期在多倫多四處奔走,拜訪一個接一個的心理醫生,清除她們的記憶,確保母親的花招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之後,他逃到紐約,免得又被她魯莽的計謀因住。是的,母親精力旺盛卻無事可忙,他只希望儷希最近宣佈有喜的消息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柏軒也很願意安定下來,像他的手足一樣,找個人分享生活中的點滴,可是他不會暫停呼吸而迫切期待。他單身已久,久得開始認為情況永遠不會改觀。或許,蕎芬曾經是他唯一獲得幸福的可能。
  
  柏軒不願苦苦想著這個他曾愛過又失去的人類女子,他來回看看路森和凱蒂。「那麼,你們希望我幫什麼忙?」
  
  這對未婚夫妻交換眼神,接著,路森說:「先叫點東西來吃,我請客。」
  
  這個推托的伎倆令柏軒感到好笑。哥哥的個性跟他很像,痛恨向別人求情。「如果你願意請吃午餐,這個忙看來不小。」他揶揄道。
  
  「我哪有那麼小氣。」路森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就有那麼小氣,至少,以前是,」他說。「不過自從凱蒂走入你的生命,你顯然大有進步;她讓你把荷包的帶子放鬆了許多。以前,你甚至發誓絕不考慮住在像紐約這樣昂貴的都市。」
  
  路森聳肩。「她住在這裡。」他只簡短地說。
  
  「事實上,要請你幫忙的人是我。」凱蒂宣佈。
  
  「哦?」柏軒很有興趣地轉向她。他很喜歡這位即將入門的嫂嫂,她是路森天造地設的另一半,哥哥是三生有幸才能遇到她。
  
  「是的。我最要好的朋友,苔莉——嗯,也是我的表姊。好吧,她既是我的表姊也是我的好友,又是——」
  
  「你的首席女儐相?」柏軒耐心地打斷她的話。
  
  「對!」她對他燦然一笑,顯然很高興他認得這名字。不過她其實無須驚訝,柏軒一向最能掌握細節。何況這女子是首席女儐相,而他是首席男儐相,這表示他們在即將舉行的婚禮上必須相互搭配。他當然記得這名字。
  
  「她怎麼了?」凱蒂只微笑而不出聲時,柏軒問道。她略顯猶豫,於是他單刀直入地問:「她會跟其他人同時抵達,或是提早一,兩天來?」
  
  「坦白說,她提早了兩個星期。」凱蒂承認。「她剛好有休假,便決定把假期並在一起,飛到這裡來幫我籌備婚禮。」
  
  「這樣也好,」路森低聲說,接著坦承:「幫忙的人越多越好。你不會相信辦個婚禮有多麼複雜,柏軒。先是要挑選日期,預訂喜宴場地、選擇並且寄發邀請卡,然後要找外燴公司、決定餐點、挑選該用哪種葡萄酒、哪些花種、如何佈置,教堂要播放什麼音樂、婚宴上要請樂隊還是請DJ、屆時要演奏什麼曲目。還得選擇色系,讓所有的裝飾、花朵、男儐相和女儐相的禮服等等東西的顏色都和諧一致。」他搖搖頭。「情侶們能熬過這麼一大套禮俗、成功完成婚禮而沒有分手,真是奇跡。聽我的建議吧:如果你真的找到合適的伴侶,乾脆跳過這些無聊的婚禮瑣事,直接飛到拉斯維加斯搞定。」
  
  「跳過這些無聊的瑣事,直接飛到拉斯維加斯?」凱蒂不敢置信地重複他的話。
  
  「噢,這個嘛,凱蒂,親愛的,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路森趕緊緊急煞車。
  
  「我想籌備婚禮確實讓人很頭痛,不過最可怕的部分應該已經過去了吧?」柏軒發問,試圖幫哥哥從未婚妻顯而易見的怒氣之中脫身。
  
  路森鬆了口氣,急忙抓住機會轉換話題。「嗯,是的。大部分的事情已經打點妥當,不過似乎總有臨時的事冒出來。上個星期是做衛生紙花,誰曉得下個星期會出什麼事?」
  
  「衛生紙花?」柏軒驚訝地問。
  
  「面紙人造花。」凱蒂氣惱地更正。「我們用可麗舒面紙做人造花。」
  
  「沒錯。」路森附和,轉頭對柏軒解釋:「她叫我摺那些該死的衛生紙,然後紮起來、用手撥一撥變成花朵,用來放在婚宴時要用的汽車上。我告訴她應該找別人來做,或乾脆用買的,她偏偏堅持扎紙花是她家族的傳統,不能用買的,所以我上個星期花了好幾個鐘頭又摺又綁又捏那些衛生紙。」
  
  「是面紙。」凱蒂沒好氣地說。
  
  「有一部分是衛生紙。」路森告訴她。
  
  「什麼?」她大驚失色地望著他。
  
  「唉,面紙用完了,可是你很堅持數量不能減少,我就用衛生紙代替。我認為不會有多大的差別。紙就是紙,對吧?況且,當時你像平常一樣猛加班,不在場,我無人可問。」他轉頭對柏軒解釋:「她最近都加班到很晚,除了自己的分,還得做克理的工作。」
  
  柏軒揚起一邊的眉毛,可是凱蒂扮個鬼臉。「我不是在做克理的分。克理審他負責的作家的稿件,我審我的。只不過他今天要去加州參加作家年會,而他不在時若發生任何緊急情況,我必須代為處理。我一直努力超前我的工作,免得若有突如其來的狀況會造成進度落後,這是我的用意。」
  
  柏軒理解地點點頭,把談話拉回方纔的話題。「你的伴娘要提早兩個星期抵達,那麼她應該這幾天就會到了。她要住哪裡?」
  
  「啊,」凱蒂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輕輕歎口氣。「事實上,那正是我想請你幫忙的地方。」她坦承。「你瞧,我原本考慮讓她住在我那裡,但我的公寓實在太小。我的薪水,只負擔得起曼哈頓一間小小的單人房,路森一住進來就已經很擠。我也想過把苔莉安置在旅館,路森也答應負責住房費用,可是我知道她會拒絕,並且堅持自己付錢。考慮到她飛過來當伴娘已經花了不少錢,我不願意再增添額外的負擔。說真的,她負擔不起,但她不會說。」
  
  「自尊的問題,對吧?」柏軒猜測。
  
  「對,她自尊心很高。苔莉的母親是單親媽媽;自從玫姬阿姨在她十九歲那年過世後,她一直自食其力,個性固執,從不開口求助,也不願接受他人幫助。」
  
  柏軒點頭。他很瞭解這種心理,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有時甚至矯枉過正。「你希望我能讓她住在頂樓公寓?」他猜測。
  
  「是的,如果你不介意。」凱蒂看起來滿心期待。
  
  柏軒露出溺愛的笑容。哥哥的未婚妻認為這個請求會造成他很大的負擔,其實不會。頂樓十分寬敞,有五間臥室,他也不常待在那裡,可能根本不會跟那個女孩打照面。他可以把苔莉交給能幹的管家照顧,壓根兒不會麻煩到他。
  
  「這不是問題,凱蒂。我很歡迎她來頂樓任選一間臥房住下來。她何時抵達紐約?既然她提早兩個星期來,我想應該是這個週末吧。」
  
  「是的。」凱蒂與路森交換眼神後才招認。「老實說,她今天就會到。」
  
  「今天?」柏軒毫不掩飾驚訝之情。
  
  「我知道這通知來得太倉促,對不起。如果我事先知道,一定會提早問你。她原本應該和其他人一樣在婚禮的前一天才來,可是苔莉決定要給我驚喜,提早搭飛機過來。我也是一個小時之前才接到通知。看來她是突然想到最好確定我在家,免得在我家門口枯坐一、兩天,所以從飛機上打電話給我。」
  
  「幸好她打了電話,」柏軒說完發現這對佳偶又交換了一次眼神,他不禁瞇起眼睛。顯然這個人情比讓伴娘借住更為重大。他倏地想到:「是不是要找個人去機場接她?」
  
  「嗯,她本來打算搭計程車,可是你知道車資有多麼昂貴,她其實——」
  
  「負擔不起,卻又拉不下臉開口,所以你堅持會找人去接她。」柏軒接口把話說完。
  
  凱蒂瞇起雙眸。「你在讀取我的心思嗎?」
  
  「沒有,」他向她保證。「剛好猜中而已。」
  
  「噢,」她安心了。「你猜對了。會不會太麻煩你?」
  
  柏軒望向兄長,凱蒂又說:「路森當然可以陪你一起去。他自願去接機,可是他不像你那麼熟悉高速公路,也不曉得機場的方位或該去哪裡等候。我應該親自去一趟的,可是工作忙得抽不出身來,我——」
  
  「我和路森會去接她。」柏軒答應了,凱蒂措辭圓滑的借口令他微笑。路森根本不需要知道去機場的路,他大可使用家族企業的車,包括司機。真正的原因出在路森的性格不喜歡與人交往,雖然不像從前那麼嚴重,可是他對於要寒暄聊天的場面仍舊很不適應。
  
  柏軒懷疑凱蒂是擔心路森去接她的表姊兼好友時會只說一句:「跟我走」,然後在進城的路上保持沉默到底。另一方面,柏軒一直都與人類打交道,比較懂得交際。今天下午他也碰巧不太忙碌,算凱蒂和尚未謀面的苔莉好運!放個假不是問題。
  
  「太好了。」路森嘲弄地說。「但是,親愛的凱蒂,你有沒有考慮到,你讓我們兩個去接機,我們卻完全不知你的表姊兼好友長什麼模樣?要怎麼認出她來?」
  
  「你們可以做個告示牌,寫上她的名字。」凱蒂一派輕鬆地建議。「而且憑你們兩個,『一定』能負責找到她並護送她安全抵達。」
  
  柏軒看著哥哥懷疑的表情,感到好笑。凱蒂話中明確地警告著:把苔莉安全地帶回來,不然你就慘了。
  
  「哇,我該走了,下午有個製作會議,那也是我不能去接她的原因。」凱蒂解釋著站起來。她彎腰親吻路森,才要站直又俯身親吻他的嘴唇,終於以一聲歎息般的「我愛你,路」結束。
  
  「我也愛你,凱蒂。」路森回答。他伸出舌尖迅速掃過她的下唇,下一刻,這對情侶再度陷入熱吻。
  
  柏軒歎氣,望向周圍用餐的客人。依據經驗,這一對還得進行好幾回合溫柔的歎息與親吻,凱蒂才會離開。真是可悲。他只希望他們早一點度過熱戀期,不過恐怕還早得很。他弟弟亞堤和芮雪結婚已將近一年,妹妹儷希和睿格則結褵已兩年,然而這兩對夫妻也還沒度過這甜蜜熱戀的階段。他們整個家族跨過熱戀期的速度似乎慢到可惡的地步,真正可悲到底。他是全家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保持理智的吸血族,不像其他人不管在公開場合,私底下,或任何機會,一見面就開始荒謬地浪費大把時間親熱。話說回來,母親或他都沒有可以卿卿我我的對象。
  
  聽到凱蒂又發出一聲溫柔的歎息與輕柔的呻吟,柏軒刻意漠視啃得他內心作痛的羨慕。下一刻,凱蒂突然以有條有理的口吻說話時,他才詫異地回過神來。
  
  「這可能會有用。」凱蒂直起身,從皮包裡掏出一張照片。「這照片是苔莉上個月用電子郵件給我的。好吧,我得走了。要對她友善一點喔。」她把照片放在桌子上,轉身悠哉地穿過餐桌之間,走向這家擁擠小餐館的出口。
  
  「天啊,她真是美妙。」路森注視凱蒂停下腳步、側身讓別人走進小餐館的模樣,發出歎息。
  
  柏軒翻翻白眼,非常瞭解哥哥的視線正專注地盯著未婚妻的臀部。他赫然發現自己的視線也跟著飄過去,趕緊搖搖頭,把注意力轉回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三十歲出頭,飽滿的雙唇揚起促狹的笑意,還有一雙溫柔的大眼睛。
  
  「美女一位。」他評論道,發現凱蒂的表姊恰與凱蒂是相反的類型。凱蒂是金髮,苔莉褐髮且豐滿而凹凸有致,使他聯想到成熟飽滿的水果,與凱蒂纖長的體型形成對比,但各有令人驚艷的美。
  
  「是嗎?」路森心不在焉地問道,視線依然尾隨著未來的妻子。
  
  「如果你暫停對著凱蒂流口水,看照片一眼,就會知道了。」柏軒指出。
  
  路森瞥他一眼、看看照片,毫無興趣地聳聳肩。「還可以,沒有凱蒂那麼美。」
  
  柏軒嗤之以鼻。「在你眼裡,沒有人比得上凱蒂。」
  
  「那當然。」路森同意,舉杯喝口滅士忌後又點點頭。「在我看來,凱蒂是最完美的,任何方面都沒有人比得上她。」
  
  「饒了我吧,大哥,用現代話來說就是『你五體投地』啦。」柏軒好笑地搖搖頭。他確實很喜歡凱蒂,但是她並不完美,或許非常貼近完美,但尚有不及之處。「所以呢?這位苔莉小姐的班機什麼時候會到?」
  
  路森瞥了一下手錶,聳肩說:「大約一小時之後。」
  
  「什麼?」柏軒大吼一聲。
  
  「怎麼回事?」路森問道。
  
  「你在說笑吧!她在一個小時後到?」
  
  「沒錯,她是啊。」
  
  柏軒面無表情地瞪著他,接著問:「哪個機場?」
  
  「甘迺迪機場。」
  
  「我的天!」
  
  「怎麼?」路森問。他露出關心的表情,看著柏軒四下張望尋找服務生。當然,在他們需要她的時候,她正好不見蹤影,可能跑進廚房了。
  
  「該死,你可以先提一下的。」柏軒咆哮。「糟糕,凱蒂為什麼不說呢?她明知道去甘迺迪機場要花上一個小時。服務生到底跑哪裡去了?」
  
  「她可能沒發現時間快到了。」路森替凱蒂開脫。「而且她現在有別的事在心上。」
  
  「是嗎?如果我們遲到,算是她的錯。」
  
  「我們會準時到的,」路森安撫他,召喚從廚房走出來的服務生。「反正苔莉必須去拿行李、通過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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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26:44 |只看該作者
  柏軒不滿地搖搖頭。路森幾乎不太理會任何事情,但是一、兩百年在商場打滾的經驗使柏軒隨時留心細節。「她可能必須通過海關,但我們仍然得找輛車子開到機場去。我們最好祈禱今天不會太塞車。」
  
  柏軒讓路森去結帳,他則掏出行動電話讓司機開車過來。儘管柏軒在夜間慣常自行開車或搭計程車,日間出門時向來需要司機,這除了可以省去找停車位的麻煩,還可以防止在陽光下不必要的暴露:只需從車上跑進目的地建築物的入口。他並不是不能忍受在陽光下走幾分鐘的路,其實他甚至可以待得更久,但這意味將需要更多血液,有些時候吸血並不是那麼方便的事。
  
  確定車子已經過來,柏軒合上手機,放回口袋,開始思考處理這個情況的最佳方案。他通常會在必要的狀況使用配有司機的車,但他常用的司機正在休假,柏軒不希望這長長的一小時車程都必須因為這代理司機而小心翼翼的說話。所以,他們必須坐車回公司去開他的車,而且柏軒認為也得用冷藏箱裝幾袋血液以防突發狀況。他所有的汽車都安裝了特殊的車窗,預防紫外線穿透而造成任何傷害,可是萬一車子故障或爆胎,他們將被迫在大太陽下修車或走路,情況會變得很棘手,甚至可能會有危險。當然這些準備都很花時間,增加他們無法準時接到苔莉的風險,可是如果運氣夠好,而交通也不太阻塞……
  
  「交通好塞啊。」過於一陣子之後,路森說道。
  
  柏軒哈哈一笑。「當然,這就是莫非定律,不是嗎?」
  
  路森低聲抱怨。
  
  「伸手到後座去拿我的公事包,你必須寫名字、做個大型名牌。」
  
  「不能光憑相片找到苔莉嗎?」路森回身抓起公事包,放在腿上。
  
  「或許可以,但我不想完全倚賴相片。如果沒接到她,凱蒂會殺了我們兩個。」
  
  路森又咕噥一聲。他從來不是愛說話的人,柏軒猜想那也是凱蒂希望有人陪他去接表姊的原因。路森似乎只有在凱蒂身邊才會想說話,那也是他唯一露出笑容的時刻。凱蒂從他身上帶出了別人帶不出的東西,但是只要凱蒂不在,他又立刻退縮了。平常,很難讓路森說出超過一、兩個字;他通常只選擇一些單音做為回應。
  
  「名牌上要寫什麼?」
  
  柏軒向旁邊一瞥。路森不但說出一句超過兩個字的話,還從公事包裡找出一本大筆記簿和筆,準備寫字。「寫上她的名字。」
  
  「好。」路森龍飛鳳舞地在紙上寫下「苔莉」,接著頓一頓。「她姓什麼?」
  
  「你問我?她是你未婚妻的表姊,與我無關。」
  
  「也對。」路森同意,抿起嘴唇沉思。「凱蒂吃午餐時有沒有提過她的姓氏?」
  
  「沒,至少我印象中沒有。」柏軒看他一眼。「你真的不知道?」
  
  「想不起來。」
  
  「這幾個月來,凱蒂一定提過一、兩次吧。」
  
  「也對。」路森沉默片刻,低下頭又在紙上寫了些字。既然哥哥想起來了,柏軒放鬆心情,重新注意交通,並匆匆瞥一下手錶。「如果她的班機準時降落,大約二十分鐘通過海關,我們或許可以在她放棄等待並跳上計程車前到達。如果沒找到接機的人,她會去哪裡?」
  
  「可能會去凱蒂的辦公室。」
  
  「是啊,那會讓凱蒂生氣。我們祈禱班機沒有提早抵達吧。」
  
  班機並沒有提早。
  
  「晚兩個小時。」他們終於來到入境大廳時,路森抱怨。「我們一路急急忙忙趕著準時到機場,結果卻要乾等兩個小時。」
  
  聽到哥哥的不滿,柏軒淡淡微笑。他們來到機場時才發現凱蒂表姊搭的班機因為「機械問題」臨時在底特律暫停以便維修,造成兩個小時的延誤。柏軒聽到消息原本很擔心,直到靠近航空公司櫃檯詢問時,才曉得原來是機上的廁所故障。地勤人員並沒有說出這項資訊,是他稍稍潛入她的腦海得知的。航空公司不想張揚這種事情,語帶玄機的「機械問題」總比廁所故障好聽一些。
  
  他們去離出口最近的酒吧消磨了等待的兩個小時,再度回到入境大廳,希望苔莉不會被海關拖太久。兄弟倆已經等得很累了,急著想離開這座充滿疲累旅客與焦急親友雜沓聲音的機場。
  
  「他們出來了,」柏軒宣佈。第一批疲倦的旅客出現在管制區前面。「你做的牌子在哪裡?」
  
  「喔,對。」路森從口袋掏出那張紙。柏軒一看到展開的紙張,不敢置信地從哥哥手中一把搶過來。
  
  「『苔莉,凱蒂的表姊兼好友』?」他詫異地念出來。
  
  「我想不起她的姓。」路森聳肩。「她看得出是寫給誰的就行。趕快把名牌舉起來,有一大堆人出來了,她可能在這群人裡面。」
  
  柏軒瞥向三或四個魚貫而出的旅客,海關似乎完全沒有絆住他們。「他們一定使出雙倍效率才能這麼快把行李運出來,海關也一定增派了人手。」
  
  「嗯,」是路森唯一的回應。柏軒把這張臨時標示牌高舉過頭,方便旅客注意。「他們可能急著讓旅客出關以彌補班機的延遲。」
  
  這兩個人沉默地看著幾十名旅客抵達,與開心的親戚朋友會面,然後離開入境大廳。柏軒猜測大概經過五十名旅客來了又走之後,才看見有個女子直直向他們走來。若非她瞼上帶著「很高興看到你們」的疲倦笑容,他可能認不出是她。他不知不覺地手臂一鬆,放下了牌子。
  
  這名女子如同照片裡一樣曲線玲瓏,看起來成熟誘人,可是髮型改變了。照片裡的她是綁馬尾,現在披垂在肩上,彷彿是柔軟的栗色波浪。她依舊穿著牛仔褲,柏軒很有興趣地注意到。白色貼身牛仔褲、白色的裡茲大學T 恤和白色的跑步鞋,簡單的打扮顯示應該是個崇尚舒適的人。
  
  「路森!」她對柏軒燦然一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經過極短暫的遲疑後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凱蒂對我說了許多跟你有關的事,很高興終於見到讓她那麼快樂的人。」
  
  柏軒驚訝地低頭凝視女子的頭頂,雙臂自動垂下、圈住她。路森帶著笑意注視他們。凱蒂的表姊放開他,退回原位時,柏軒逮到哥哥笑得露出了牙齒,於是他清清喉嚨問:「我想你就是苔莉?」
  
  他生硬的語調讓她大笑。「是的,當然。」接著她停下來,歪著頭審視他。「凱蒂說得對,你一定是全紐約最英俊的男人。她說這樣就認得出你了。」她笑容滿面地透露。
  
  柏軒發現自己也對著她笑,並因這個讚美感覺到莫名其妙的高興,直到路森厭倦被冷落,開口宣佈:「那是我才對。我是路森,全紐約最英俊的男人。你剛剛抱的是我弟弟柏軒。」
  
  辛苔莉驚訝地將視線移往剛才說話的男人身上。他大概比她擁抱的男士矮兩、三公分,正以有趣的眼光看著她。苔莉很訝異自己沒注意到他,不過儘管他長得很像這個名喚柏軒的人,卻又不完全相像。他們的鼻子很像,但他的下唇不若柏軒來得飽滿,下巴輪廓不如柏軒有型。他們的眼睛顏色也有差別。兩人都有大大的銀藍色眼瞳,可是柏軒的顏色較深,而且充滿著一種像在呼喚著她的、無可言喻的情感。
  
  事實上,苔莉簡直太高興她擁抱的男子不是路森。她決定暫不思索原因,而是上前抱一抱凱蒂的未婚夫。「對不起,路森,我看到名牌就以為……」她沒把句子說完,簡短地抱他一下,然後後退。「對不起讓你們在這裡等了好幾個小時。」
  
  「那並不是你能左右的,」柏軒說。「所以不必道歉。我替你拿行李吧?」
  
  柏軒握住行李箱,路森從她肩上提起隨身行李的背帶,苔莉立刻發現自己輕鬆了不少。這兩個男人簇擁她走出航空站,片刻之後,她安坐在賓士轎車的前座,上了高速公路。
  
  「旅途上一定很累吧。」
  
  苔莉對坐在旁邊的男子一笑。柏軒,她喜歡這個名字,也喜歡這個男人的外表。她通常不喜歡生意人,可是身穿名牌西服的他非常有型。她扭頭看看凱蒂的未婚夫,他安靜地坐在後座,腿上放了一本筆記簿,正在草草寫些東西。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穿著燈芯絨長褲和毛衣。他是作家,不必穿正式西裝。
  
  「我在機上小睡了一下,」她坐正後答道。路森顯然不是話很多的人。凱蒂警告過,說他並不擅長交際,所以才發誓會盡力說服他弟弟陪他來機場。然而,凱蒂沒提到這個弟弟這麼好看。看來,苔莉有必要因為凱蒂竟疏忽這一類的細節而找表妹談一談。有點心理準備總是好事。此時此刻,她覺得彷彿肚子被人踹了一腳,胃裡似有蝴蝶翩翩起舞。「累倒不至於,或許有點餓。因為這些延誤,下機時距離用餐後已有一段時間。」
  
  「一把你送到頂樓,我們會立刻處理用餐的事。」柏軒匆匆看了她一眼才將視線移回高速公路的交通。「我的管家是個很出色的廚師,她一定會很感激有機會展現手藝。」
  
  「看來你很少在家吃東西。」她問。
  
  「你怎會這樣想?」
  
  他銳利的語調令苔莉揚起眉毛,但她只聳聳肩。「如果你常在家吃飯,也常常舉辦派對什麼的,管家就不會那麼感激這一展廚藝的機會了。」
  
  「說的也是。」他緊蹙的眉頭化為自嘲的笑容。
  
  「你們是要帶我去你家等凱蒂嗎?」苔莉問。柏軒驚訝的表情讓她感到好奇。他看了後視鏡一眼,苔莉跟著回頭望向車上的另一個乘客,可是路森顯然沒在注意他們的對話,依舊忙碌地在筆記本上迅速寫字。她回頭及時瞧見柏軒繃著臉,他瞥視她,歎了口氣。
  
  「凱蒂沒有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你要住在我家頂樓。她的公寓太小,容不下你們三個人。」
  
  「我們三個人?」她驚訝地問。
  
  「你、凱蒂和路森。」
  
  「喔,的確。」她沒想到路森可能已經搬去和凱蒂同住,可是如果兩個人像凱蒂所說的那樣相愛,苔莉認為同住是理所當然的。她人在紐約,他怎麼可能會想待在多倫多,幸好他的工作允許他自由搬家。他當然是和凱蒂住在一起。毫無疑問,他們很快會搬到某個比單人房更大的地方,可是苔莉很瞭解表妹,知道她寧可自食其力住在小公寓直到婚禮完成。苔莉顯然必須和凱蒂未來的小叔住在一起。
  
  想到他必須包容她未來兩個星期的叨擾,她感到十分不安。她不喜歡麻煩人家。「或許我應該去住旅館,我不想打擾你。」
  
      「沒那個必要,」殷柏軒堅定地向她保證。「正如我剛才提到的,頂樓有五間臥室和一個管家。我的工作忙碌,你看到我的機會可能不多,你可以任意進出。真的歡迎你來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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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出去!」
  
  苔莉望著她的主人驚慌失措的表情,幾乎不敢相信他竟突然光火、對她大吼,他們才剛剛抵達他家。
  
  從機場回來的路程大約一個小時,她和柏軒在路上聊了許多。聊天的同時,苔莉花了一些時間試圖辨識他的口音。這幾年在歐洲生活,令她培養出敏銳的耳朵。柏軒說話時隱約有著歐洲腔調,卻又難以辨認出自何處。這實在很不尋常。有時候,他的用詞像舊時代那般正式而嚴謹,可是他使用現代詞彙的次數也同樣頻繁。苔莉認為她聽到一絲倫敦腔,但沒有把握。
  
  光靠耳力不成,她便審視他的五官,想判斷他屬於何種民族——這也沒多大幫助。髮色烏黑、五官深邃的他貌似地中海一帶的人,可是蒼白的膚色無法支持這個揣測。至於他的名字——殷柏軒——肯定是法國姓名。凱蒂提過這家人來自加拿大,大多數時候定居在多倫多。苔莉知道這城市屬於安大略省,不過依然認為這家人可能是法裔加拿大人,或許那絲她錯認為英國腔的聲調只是加拿大口音。她認識幾個加拿大人,但並沒有真正留意他們的腔調。
  
  終於承認分辨不出他的口音,苔莉決定之後再問凱蒂,先專心於眼前的談話。他們多半聊一些相當中性的話題,譬如天氣和婚禮,話題安全、不牽扯私事,苔莉明白這是為了讓她放鬆,先行熟悉未來幾天將要相處的、不太熟識的人。他幾次賣力向她保證很歡迎她來作客,也保證他忙得不得了,不太可能常常在家,所以不會打擾她。
  
  他們把車駛入殷氏大廈地下停車場,苔莉已覺得非常放鬆。他們拿出她的行李時,仍輕快地談天說笑,連路森也加入了,他放下筆記簿,接過她的隨身行李,隨柏軒走進設有保全、通往頂樓的電梯。電梯門打開,柏軒帶頭走進室內,三個人正因為柏軒取笑哥哥「被愛沖昏了頭」而微笑。這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害苔莉撞上他的背部,接著,他旋即轉身露出驚慌的表情大吼:「出去!」
  
  此等歡迎實在太失禮。「柏軒?」路森的聲音裡透著問號。他放下苔莉的行李,走過她身旁。「怎麼……」
  
  路森的聲音在瞧見前頭房間的情況後不見了——苔莉看不到屋內,因為柏軒寬闊的肩擋住她的視線,這使她相信屋內一定發生了非常有趣的事情。「文生!」路森吼道。「放開柏軒的管家!」
  
  呵,苔莉忍不住動了好奇心。她繞過柏軒,凝視在客廳裡的那兩個人。起初看來他們彷彿打擾了別人激情相擁的時刻,不過那只是第一眼的錯覺。苔莉注意到那個男人——她猜就叫文生——穿了件黑色斗篷。她看見的並不是情意綿綿的舉動,而是經典的吸血鬼擁抱:那個男人似乎正在吸咬老婦人的脖子。
  
  苔莉的眉毛高高揚起,儘管落在她肩上的雙手顯得很沉重。她猜想那應該是柏軒的手,因為路森站在她的前方,那是她又聽到路森再次大吼:「該死,小文!放開那個女人。」後,才注意到的。
  
  「路,你明知道我討厭人家叫我小文,請稱呼我文生,或是『德古拉』會更好。」穿斗篷的傢伙用一口模仿得很拙劣的川索維尼亞腔調糾正他。(譯註:Transylvania 在羅馬尼亞境內,相傳是吸血鬼德古拉的故鄉)他站直身體,放開老婦人,轉身面向他們,眼神一度顯得很憤慨,接著,他的視線落在苔莉身上,表情登時轉為誘惑的笑容。
  
  任由管家搖搖晃晃地站著,文生一溜煙來到苔莉面前。他的微笑是嘴唇揚起性感的弧度,銀藍色的眼眸露出飢渴的神情,引得她分外注意。他握住她的手,舉到唇邊。「幸會。」他用法文低聲說道。
  
  苔莉正要回答,這男子卻將她的手翻面,印了一個吻在她的手腕,令她驚訝地停下來。
  
  「住手!」柏軒走到旁邊,一手抓住苔莉的手時將她拉開,另一手在文生後腦上賞了一記巴掌。縱使她沒看出這三個男人同樣擁有獨特的銀藍色眼眸與黝黑俊朗的容貌,這個只有生氣的親人才會使用的動作,說明這男子顯然也是殷家的人。「文生,你在這裡做什麼?」
  
  「德古拉。」他哼了一聲,走向最近的椅子,抓起斗篷的一角,向外微張,使得斗篷在他轉身時跟著飛揚迴旋,接著氣勢誇張地坐下。「我要主演音樂劇『吸血鬼德古拉』。」
  
  「音樂劇『吸血鬼德古拉』?」柏軒不敢置信地複述。文生咧嘴一笑。「是啊,很酷吧 ?而且還是主角喔。」他得意地點點頭。「我有舞台魅力。」
  
  「天啊。」苔莉聽到柏軒低聲輕呼,他似乎備受折磨與驚恐,但她覺得很著迷。她常常志願到社區劇院幫忙,對戲劇有很大的熱情。她把手從主人輕柔的環握中抽出來,走過去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問道:「你是方法派的演員嗎?」
  
  「對,」他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你怎麼知道?」
  
  「嗯,從我們進門時看到的場景推測的。呃……」苔莉瞥看房間另一頭,詫異地沉默下來。管家不再搖搖欲墜地站著,事實上,她暈過去了,路森正把她抱起來。
  
  「柏軒,她的房間在哪裡?」他問道,那兩個男人轉頭發現他的窘態。
  
  「喔,我來帶——」柏軒猛然停下腳步回頭,猶豫地望著苔莉,彷彿萬般不願意留下她一個人和文生相處。
  
  他哥哥解決了這個難題。「告訴我就行,我送她進去休息。」
  
  「那邊的走廊,右邊最後面一個房間。」柏軒指著寬敞客廳延伸出去的兩條走廊之一。
  
  苔莉搖搖頭,注視路森抱著婦人走出去。管家不太能接受文生誇張的演技,反應過度,顯然昏厥了。苔莉轉頭對演員說:「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進門看到的那一幕充分顯示你的演技。所以,你是利用實地變成那個角色來入戲。你都是這樣磨練演技的嗎?」
  
  「是啊。」文生露出牙齒笑著。「我一向實地變成我扮演的角色。如果要演酒保,我就去站一陣子吧檯。如果演的是推銷員,我就先去賣汽車,以此類推。幸運的是,這次的角色,我甚至不必裝——」
  
  「小文!」怕軒的語調讓苔莉和文生都回頭望向他。他的表情嚴峻,可怕得連文生都不敢更正他的稱呼。事實上,他似乎比苔莉更懂得解讀柏軒的眼神,在沉默片刻後,揚起眉毛問道:「她不是我們的人?」
  
  「不是。」柏軒的神情冷若冰霜。苔莉對這樣的轉變略感吃驚。在此刻之前,他似乎既迷人又和善,全無半點懾人的脅迫感,但這神態也只增添了危險的氣息。而且是加分的那方面,她想著,視線順著他寬闊的肩和長褲的剪裁滑過。他真是好看,身材體格都好——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在這裡做什麼?」
  
  柏軒冰冷的質問把苔莉細數他優點的心思拉回這兩個男人身上。
  
  文生回答:「說過啦,我要主演——」
  
  「很好,」柏軒打斷他的話。「那說明了你來紐約的原因。現在請解釋你怎麼會在這裡,在『我家』出現?」
  
  「哦,你是指梅芝伯母的家吧?」文生大笑。「她說我可以先住在這裡,再看這齣戲會不會長期演下去,到時候才決定需不需要租公寓。」
  
  柏軒閉上眼睛數秒,暗暗責怪母親心腸太軟。不幸的是,文生說對了。這間公寓確實在母親名下。父親在多年前買下這棟大樓,設立辦公室。他設計了頂樓的裝潢,給每個孩子一個房間,好讓他們來訪時有地方可住。父親死後,柏軒來紐約時總是住在這裡,身為唯一常常待在這裡的人,他逐漸認為這是他的房子。但這公寓其實仍屬於母親,她理所當然有權讓任何她許可的人來此借住。
  
  說句公道話,梅芝可能覺得這不是問題。公寓很寬敞,而文生晚上演戲,柏軒白天工作,在普通情況下,不至於產生任何困擾。她甚至猜想這兩個人打照面的機會也不會太多。不過,那是在正常情況。而今天沒有半件事是正常的。苔莉的出現造成進退兩難的局面,因為文生酷愛咬人。
  
  不,當他們進門時,文生並不是在磨練演技,也許可以算是在排戲,既然平時不會穿著斗篷到處走動,但即使如此,那也只算得上是他吸血進食的旁枝末節。而且他不該對管家下手!
  
  柏軒滿臉怒容看著堂弟。文生,以及文生的父親,無法靠袋裝血液存活,他們需要人血中一種離開人體後立刻會失效的特定酵素。柏軒已經安排研究室鑽研這個問題,但是在發現解決之道以前,文生也像他父親一樣,必須仰賴活體進食。然而,這傢伙明明知道不可以在柏軒家吸血。他明明知道有更好的方法。
  
  「對不起,」文生懊惱地聳聳肩,毫不掩飾他正在讀取柏軒的思緒。「長途飛行害我肚子餓。不過反正沒出事。」
  
  柏軒歎氣,用手梳過頭髮。幸好文生似乎說對了;一切平安無事。苔莉認為他是正在練習演戲的方法派演員。他想起凱蒂曾經提過某件關於這位伴娘的事情。苔莉在裡茲大學教書,教授與媒體有關的課程,但仍花費許多時間在社區劇院當志工。感謝老天幫了這點小忙,省去他得想辦法解釋進門時撞見那一幕的力氣。基於對戲劇與表演的瞭解,她輕而易舉地做出最明顯的假設。起碼,相較於文生以及他們所有人都是吸血族的事實,這個假設實在是容易得多。
  
  「你的管家已經安靜地在休息了。」路森回到客廳,宣佈道。
  
  柏軒點點頭。「路,謝謝你。」他看了堂弟一眼。「說吧,這音樂劇是怎麼回事?」
  
  「劇名就是『德古拉』。」文生點頭。「我上個星期獲得這個角色,很快就要開始排演了。」他開心地咧著嘴笑。「故事非常暴力,裝神弄鬼的音樂、莫名其妙的對白——他們還要我用這種恐怖的川索維尼亞腔調念台詞。但我想這部戲會聲名大噪,票房長紅。」
  
  苔莉爆出一陣大笑,柏軒發覺她那音樂般的笑聲讓自己也想揚起嘴角。她微笑時很可愛,大笑時則難以抗拒。
  
  你迷上凱蒂的表姊了?
  
  文生的想法侵入他腦海時,柏軒嚇了一跳。文生仍在讀取他的思緒,令他一臉不悅。接著,他聽到身後的對講機嗡嗡作響,柏軒頓時靜止下來。有人進入電梯,等候上樓。如果沒有柏軒一向隨身攜帶的鑰匙,電梯必須由樓上的人啟動。之前顯然是管家胡太太開啟電梯讓文生上樓,不然,就是柏軒的母親把她的鑰匙給了小文。
  
  「可能是凱蒂來了。」路森說道。光是想到凱蒂的到來就讓他臉上明顯增添幾分活潑與朝氣。未婚妻陪伴在身旁時,路森的轉變總是讓大家驚訝,她彷彿啟動了開關,讓他整個人生龍活虎起來。柏軒時常猜想,像路森這樣再度真心享受生活是什麼滋味。
  
  這滋味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吧,柏軒不帶一絲憾恨地想。他走向牆壁上的監控設備,按下開關,小螢幕上顯示電梯內部的畫面。電梯裡的人確實是凱蒂,以及她的同伴。
  
  「跟她一起來的是誰?」
  
  路森靠近一瞧。「是克理。」
  
  「克理?」柏軒問道。
  
  路森點頭。現在換苔莉靠過來,好奇地窺探那個陌生人。「他是凱蒂出版社的同事,同樣擔任編輯工作的,對不對?」她用眼神向路森求證,他再次點頭。
  
  柏軒壓下按鈕,讓電梯直接到頂樓的套房來。「她怎麼會帶他來這裡?」
  
  路森只是聳聳肩,逕自走向電梯,不過柏軒明白他並非出於好奇才一馬當先。他不認為哥哥會在乎另一個編輯來這裡的原因,路森只是急著想見凱蒂。
  
  「來吧。我是殷文生,請問如何稱呼你?」
  
  柏軒轉頭看見堂弟再度握住苔莉的手。他巴不得終止這兩人溫馨的畫面……不過先等苔莉說出她的姓吧。柏軒還不曉得她的全名。
  
  「我是苔莉,辛苔莉。」
  
  「你也是演員嗎?你一定是從事與演戲方面有關的工作,才會知道方法派演員這些事情,而且你也的確長得很可愛,夠資格演戲。」
  
  「我哪有。」苔莉對於他的恭維大笑著搖頭。「我對劇場一直很有興趣,不幸並沒演戲的才華。事實上,我教授劇本寫作,並在社區劇場當志工。」
  
  柏軒想聽到的就是這些事情。他立刻走向前,打算結束堂弟的調情戲,不過電梯門在此時打開。他聽到凱蒂憂煩的聲音,注意力轉向門廳的那三個人。「喔,路森!你絕對料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
  
  在苔莉走過他身邊、迎向門廳的三個人時,柏軒結束短暫的遲疑,跟著她去瞭解發生什麼困難。這一天似乎困難重重。
  
  「我們開完製作會議,克理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去加州參加作家年會。他忘記從辦公室帶走小行李箱,班機五點起飛,他沒時間回來拿,所以我提議提早下班替他送過去。幸好我這麼做了!」
  
  「呃……凱蒂?我們可不可以移到客廳,把我的腳抬起來放好?」另一個編輯說道。「我快痛死了。」
  
  「喔,克理,當然可以。他必須把腳抬高。」凱蒂對其他人解釋。她攙起他的手臂,協助他走進客廳。「他的腿骨斷了。」
  
  柏軒只是揚起一道眉毛,這男人右腿上裹著笨拙的石膏已經說明一切。
  
  「發生了什麼事?」苔莉問道。她似乎是唯一擔心的人。
  
  「喔,苔莉!」凱蒂放開克理,轉向表姊,摟住她表示歡迎。「真高興他們把你接回來了。航程順利嗎?我希望你不會介意住在這裡,我的公寓太小,現在我又得離開紐約,我很不願意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而且——」
  
  柏軒原本笑著注視凱蒂拋下那個受傷的編輯,任憑他搖搖晃晃、努力保持平衡,可是當她的話飄進耳朵,他把注意力完全轉向未來的大嫂。「你得離開紐約?」
  
  苔莉和路森也同時說出同樣的問題,結束兩個女孩依依不捨的擁抱。
  
  「是的,我——」
  
  「凱蒂!」男編輯在保持立姿的戰役中失敗,發出驚慌的慘叫。
  
  「喔,克理!」她旋即轉身,及時抓住克理的手臂,讓他站好,再協助他慢慢在沙發坐下。她忙亂地把他裹石膏的腿放在柏軒那張桃花心木咖啡桌上,再從藍灰色的沙發拿幾個黑色系的坐墊墊高他的腿,免得碰撞木頭表面。她歎口氣,挺直身體。「剛才說到哪裡了?」
  
  「你正要解釋為什麼必須離開紐約。」路森低吼著靠近凱蒂,其他女人可能會認為這個動作具有壓迫感,但凱蒂只視為摟住路森的大好機會。她一手環抱他,發出一聲半似愉悅、半似安心的歎息,親密地靠在他身上。
  
  「對,嗯,就像剛才講的,我替克理送行李箱過去給他,可是按門鈴沒人應門,我知道他一定在等我,所以我去按房東太太的門鈴,請她陪我一同上樓。她打開門鎖,我們進入屋內找克理。我聽到他在浴室裡面大叫,接下來的事情你們一定不會相信的!」
  
  「什麼事?」苔莉問。
  
  「樓上公寓的馬桶撞破地板掉下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身上。」
  
  「不只是馬桶,」克理補充,看起來有點糗。「一大片天花板也跟著砸下來。」
  
  「沒錯。他被困在底下,水管破裂,水不停地沖在他身上。」
  
  「水是乾淨的。」克理趕快澄清。
  
  「是啊。房東太太衝出去找醫護人員和水管工人,我則把馬桶從他身上搬開。」
  
  「凱蒂,並不只是馬桶。」他又說了一次,看起來心情更惡劣了。
  
  「然後……」她停下來,歎口氣。「我當然陪他去醫院。」
  
  「你一定會這麼做,」路森輕哼。「你天性善良,吾愛。」她對這個讚美報以微笑,並且親親他。
  
  「可是這跟你要離開紐約有什麼關係?」苔莉問。
  
  凱蒂結束親吻,回頭繼續說道:「我剛剛打電話回辦公室說明馬桶掉下來砸到克理。」
  
  「凱蒂,還有一大片天花板!」這男人語氣有點暴躁,不過柏軒努力克制不笑出來。他猜想如果馬桶掉在他身上,他也會很火大。
  
  「他們一聽到事情經過,立刻擔憂該怎麼處理在加州的年會。」
  
  「他們要你代替克理出差。」路森不悅地猜測。
  
  「對了,」凱蒂的語氣也不太開心。她一手輕撫路森的胸膛。「那是五天的年會,可是我必須在會議的前一天就飛過去,直到結束後的隔天早上才能回來,總共是一個星期。親愛的,我會很想念你。」
  
  「不,你不必想念我。」路森在她額頭上印下堅定的一吻。「我陪你一起去。」
  
  「真的嗎?」她的神情為之一亮,有如七月四日的天空。「喔,路森!」
  
  這對佳偶立刻再度陷入親吻狂潮。柏軒預計他們又要來一回馬拉松式接吻,不過出乎意料,凱蒂一下子就結束了這回的親吻。她走向電梯,一手拉緊路森跟著她。「我們一分鐘也不能浪費,必須趕緊弄行李、替你訂機位,還有——」
  
  「呃……凱蒂?」柏軒叫道,在這對愛侶抵達電梯、按下按鈕時攔住他們。「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電梯門開啟,凱蒂帶著滿臉問號回頭,視線掃過房間裡的每個人,最後落在苔莉身上。「喔,苔莉!」她衝回去,緊緊握住表姊的手。「真抱歉事情變成這樣。我知道你大老遠飛到這裡來幫我忙,可是沒有其他人能去開會,而且其實婚禮也不太需要打點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你開開心心、輕輕鬆鬆在紐約到處玩,盡情享受。千萬別生我的氣。」
  
  「我當然不會生你的氣。」苔莉笑著抱她一下。「你非去不可。況且,是我沒事先通知,害你措手不及。無所謂,你去吧,我沒問題的。」
  
  「呃。凱蒂?」兩個女人結束擁抱時,柏軒說道。即將入門的嫂嫂望了他一眼,他比了比她那個坐在沙發上、腿墊得高高的同事。他剛才並不是暗示她忘了苔莉;他並沒有想到她需要對苔莉道歉或解釋什麼。工作就是工作,他指的是凱蒂忘記克理了。
  
  「喔!」她睜大眼睛看看克理。「對不起,我忘了先徵求同意。」
  
  「徵求什麼同意?」柏軒詢問,擔心他已經猜到凱蒂要說的話。
  
  「克理的公寓修好之前不能住人,可是他又無處可去。你可以請胡太太照顧他……嗯,我想他可以暫時住這裡。如果你不介意。」她加上最後一句。
  
  「他一定不會介意的。」路森向前抓住未婚妻的手,帶她走回電梯,說道:「危急的時候,你永遠可以相信柏軒。他會在這裡照料一切,甚至等我們抵達加州後,他還會送一些必需品過來。」
  
  柏軒皺眉,對那段話感到莫名的不悅,儘管路森說的都是實情。每個人有問題時總是向他求助,大家確實都很信賴他,而且,以今天的例子而言,他的確會送「必需品」——也就是血液——到加州給他們。可是儘管他通常毫無困難地承受大家的要求,路森認定他會一如往常地照料一切的態度,卻不知怎的讓他有些懊惱。
  
  「我們到加州會打電話給你。」路森一邊向他保證,一邊按下電梯按鈕。
  
  柏軒注視電梯的金屬門滑動關上,接著轉身打量這群客人。苔莉站在他身旁,看起來有點失落。這不能怪她,她動用剩餘的假期,大老遠從英國飛來幫忙表妹的婚禮,凱蒂卻無法作陪。克理在沙發上不太自在地變換姿勢,一臉寧可四肢健全地坐在前往加州的班機上的表情。誰不會這樣希望呢?
  
  而文生站在編輯的旁邊,來回看著兩位客人,似乎想決定誰會是比較可口的點心。當他的眼神定在苔莉身上時,柏軒一點也不訝異。
  
  「柏軒,我吃一點點就好。」堂弟彷彿收到指示,開口宣佈。「我搭了好久的飛機。」
  
  「你去外面吃,謝謝。」柏軒堅定地說。
  
  「好啊。」小文隨口同意——太輕易了,柏軒認為。他並不意外看到堂弟轉身問苔莉:「你會不會剛好也餓了?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
  
  「坦白說——」
  
  「胡太太會替你準備餐點。」柏軒迅速插話,以保護者的姿態靠近苔莉。如果他讓堂弟咬住她,他就該死了。她是——好吧,她不列入菜單。
  
  「你認為她也會為我準備一份嗎?」坐在沙發上的齊克理試探地問。「什麼都可以。」
  
  「她會替你們兩位準備。」柏軒答應,然後瞥了堂弟一眼。「你必須自己出去找食物。」
  
  「喔,胡太太應該可以多準備一份吧。」苔莉說道。
  
  「文生他有……消化方面的毛病,需要特別的飲食。我這裡恐怕沒有他能吃的食物。」柏軒小心翼翼地說道,知道堂弟會明白話中有話。這個家的每個人都在他的保護傘之下,嚴禁外人闖入。嗯,苔莉和胡太太當然也是。柏軒不認識克理,就算文生咬了克理,他也不太在意,怕只怕當文生咬人的時候可能會被其中一個女人撞見。不,文生必須自行到街上獵食,這應該不怎麼困難。
  
  「我去看看胡太太是否可以準備晚餐了。在此同時,文生,請你不要亂來。」柏軒啟步離開客廳,想了一下又走回來。幸好如此,因為他發現文生已經靠近苔莉,眼睛盯著她可愛的脖子。「苔莉,或許我應該順道帶你去你的房間。胡太太備餐時,你可以先安頓下來。」
  
  文生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不過他保持沉默。
  
  「喔,太好了。」苔莉拿起隨身行李,走向大行李箱,但柏軒先她一步提起箱子。
  
  「這邊走。」他帶她走到客房,讓她住儷希通常使用的房間。這間臥室比較女性化,也正好在他所住的主臥室隔壁,方便他就近保護她的安全,他暗暗向自己保證,帶著她走進臥室裡,環顧這間以玫瑰色與藍色調佈置的房間。
  
  「胡太太把所有的房間都整理得很好,以便親朋好友臨時來訪,大概什麼都不缺。」他把行李箱放在床尾。「不過如果你有其他需要,請儘管開口。」
  
  「謝謝你,這房間很可愛。」苔莉把隨身行李放在床上,拉開拉鏈。「凱蒂的朋友被馬桶砸到,好可憐。多麼奇怪的意外,而且時機真是不巧。」
  
  柏軒知道她認為現在絕對沒理由留在這裡給他添麻煩了,不過她的話讓他想到當他從文生的魔掌中救出苔莉時,他也把凱蒂動彈不得的同事「獨自」拋在客廳裡。「她會很感激你正好選在這個時機出現的。」他向她擔保。「其實,你可能會比預期中付出更多心力幫忙準備婚禮。」
  
  念頭這樣一轉,苔莉露出比較雀躍的表情。「我沒想到這一點。」
  
  「是的,那是實話。凱蒂會很感謝你的協助。也許,你可能會後悔這麼早來,她和路森為了安排婚禮,並解決一堆火燒眉毛的問題,變得怪裡怪氣的。現在換你接下這些工作了。你和我。」
  
  「喔,對,你是伴郎。」她想起來,露出微笑。「事實上,凱蒂也說你母親幫了許多忙,所以我不太確定她是否真的需要我。可是班機既然訂好了,總之,我還是來了。」
  
  「媽媽向來樂於助人,」柏軒有同感。「不過,儷希懷孕了,媽媽最近忙著佈置嬰兒房之類的事。」
  
  「儷希是你妹妹,對不對?」苔莉問。「凱蒂提過她。」
  
  「是的。」他有點遲疑,接著坦承:「對你的事,凱蒂沒提多少。顯然她和路森談起過,可是我不太常和他見面。我在加拿大和歐洲之間來回將近半年,最近才轉到紐約。」他解釋道,避免她會因為凱蒂沒對他說過她的事而感到受傷。「我發現你說話不帶英國腔,所以你應該不是在那邊出生的。你是因為婚姻才搬到那裡的嗎?或是——」
  
  「我沒有婚姻。」苔莉靜靜地說。
  
  「喔。」柏軒點頭,無法壓抑唇邊展開的微笑。他很高興她沒有婚姻,儘管他不打算思考箇中原因。「好了,你慢慢安置。等胡太太做完,我會叫你——」
  
      客廳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阻止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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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2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柏軒低不可聞地咒罵,趕忙離開客房。他很明白他前腳一衝回走廊,苔莉後腳就會跟著出來。他情願她留在房裡;天曉得他們會看到什麼場面。嗯,坦白說,既然文生人在此地,這也不難猜測了。他八成再次試圖吸胡太太的血,卻忘了先控制她的心智,不過這可能性不高。文生和柏軒同齡,要操縱受害者的思想是易如反掌的事——這意味著很可能是胡太太走進客廳,撞見他在咬凱蒂的同事。
  
  柏軒衝進客廳,發現果真如此。文生嚷嚷肚子餓時,顯然不是開玩笑的——他保持傾身靠在沙發椅背上的姿勢,牙齒扣住齊克理的脖子。胡太太的干擾並未中斷他用餐,他只用冰冷的眼神射向管家,顯然想一邊進食一邊控制那個婦人的思想,可是直到柏軒抵達現場,他尚未得逞。
  
  苔莉就跟在柏軒後面,一想到她會親眼看到這一幕,他渾身警鈴大作。不過她一尾隨他走進客廳,文生就縮回牙齒,挺直身體。
  
  柏軒才稍稍放鬆,便注意到管家驚恐的眼神,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齊克理的脖子。他瞥見脖子上的兩個紅點,以及順著紅點滑落肌膚的鮮血,立即臉色一變。柏軒看了堂弟一眼,令他不敢抬頭。文生發現這個難題,立刻隨手調整神智不清的受害者的頭部,以免苔莉看見齒痕。
  
  幸好,她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管家身上。「沒關係的。」她安撫地說道,走到婦人身邊。「我該稱呼你胡太太嗎?」
  
  管家無意接受她的安慰,急忙從苔莉輕柔的手掌中掙開,彷彿這年輕女子罹患傳染病。
  
  「有關係。」她厲聲說道,轉身憤怒地看著柏軒。「殷先生,你一直是個好僱主,一直都是。我也不否認這份工作很好。你很少在家,不需要煮飯,平日撣撣灰塵就好,泰半時間我都在看連續劇。可是現在你帶來這些……這些……怪物。」她的眼光掃過在場的每個人。「我才不要變成別人的晚餐。我不幹了。」
  
  「胡太太。」當那個婦人轉身跑出客廳時,柏軒跟著要衝出去,不過苔莉拉住他。
  
  「或許應該讓她去,」苔莉靜靜地提議。「那女人顯然太過激動。我的意思是,她不會真的認為文生是吸血鬼,那太愚蠢了。我想她只是不高興多了一堆事情。」
  
  「我也這麼想。」文生同意,可是他無辜的表情半點也騙不過柏軒。這個堂弟對於眼前的情況暗笑不已,他的幽默感總是有些異於常人。
  
  「好吧,我想也是。」柏軒為求大事化小而同意道。「不過我還是需要和她談一談。」
  
  他必須去清除婦人的記憶。只要有文生和其他人在場,她不可能留下,但他起碼必須在她洩漏所見所聞之前清除她的記憶。
  
  柏軒大步走向門廳,然後錯愕地停下腳步。沒有人。他原本以為胡太太是去衣櫃拿外套,可是她不見了。電梯門緊閉,外頭空無一人。唯一的出入口只有電梯或他方才來時經過的拱廊。她不可能走得那麼快。她的東西呢?不管她房裡所有的衣服?不穿外套?
  
  他轉身大步回到客廳,直接走向電梯內部監視器所在的那面牆壁。螢幕仍然開著,管家異常氣憤的身影映在黑白色的畫面上。電梯往下滑至主樓層,她將雙臂交疊在胸前,一腳輕敲地板,焦急地注視標示電梯向下的樓層數字燈號。
  
  這個婦人走掉了。她在這裡住了十年左右,就這麼走出去,把一切家當拋諸腦後。柏軒簡直不敢相信。老天爺,他必須追上她,想點什麼辦法彌補——不只是把這段經過從她記憶裡清除,而且要補償她。老天,她要去哪裡?
  
  他轉身面向其他人,張嘴準備告退,卻頓時停下來。苔莉滿臉同情地看著他,顯然認為他因為丟了女傭而懊惱。文生厚臉皮地咧嘴大笑,一點也不在乎害柏軒的生活陷入混亂。齊克理不自在地在沙發上調整坐姿,似乎已從文生以他為食時所施展的短暫迷眩復原了。
  
  「呃……」
  
  柏軒瞥向編輯,那個人露出苦笑。「能不能麻煩你給我一杯水?他們在醫院給我服過止痛藥,不過藥效開始退了,我真的需要再吃一點藥。」
  
  「水嗎?好。」柏軒說。發現文生起碼在進食時設法蒙住了這位編輯的心智,他鬆了一口氣。他望向苔莉。他也得照料她的晚餐,可是他之前保證過胡太太會處理。還有文生——他也必須妥善處理文生的事。
  
  此時,柏軒發現命運已經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了。他井然有序的生活不見了,此刻他其實不太確定是否能回歸常軌,看來在路森與凱蒂完婚之前不可能恢復了。那還需要多久?喔,對,兩個星期。在生活恢復正常之前,他有十四天地獄般的日子要過。
  
  他半是錯愕、半是不解地想這是怎麼回事。諸如此類的事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他是個仔細謹慎的人——他不會遇上麻煩,他總是替大家解決麻煩。
  
  眼前他遇到難題了。事實上,有三個難題:苔莉、文生,和那個編輯。實際上是四個,因為他必須追上胡太太,清除她的記憶,再說服她回來工作。可是如果她留在頂樓,消除記憶很可能效果不彰:她很有可能再遇到類似狀況、聽到對話、或單單是看到文生披著斗篷戴上假牙四處昂首闊步,就會讓她回想起來。
  
  以實際效用而論,他和他的族人只能夠埋藏人類的記憶,而不是消滅它。總之,他必須埋藏她那段記憶,而且要快,避免日後有差池。可是首先他得看著每一個人在這裡安頓好,並嚴加斥責文生,不然接下來很可能就是苔莉身上出現齒痕了。
  
  說到編輯,柏軒決定安排他住在其中一間客房,他在那邊會比較安全。這似乎是個明智的決定,也給柏軒一個目標,讓他感到再度掌握情勢,儘管他已被混亂包圍。
  
  「對,」他雙手一拍。「我們來規劃一下。你需要一個房間……呃……」他瞪著編輯,努力回想這個人的名字。他之前明明記得的。克什麼,他想,可是偏偏想不出名字來。他發問時已懶得掩飾自己的氣惱。「再請問一次貴姓大名?」
  
  「我是克理,」身材瘦小的編輯回答。「齊克理。」
  
  「喔,是啊。」柏軒沒真的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他的視線滑向文生。「你用了哪個房間?」
  
  「路森的。」
  
  「很好,編輯可以用亞堤的房間。」柏軒決定,這樣一來,把金髮男隔在文生和苔莉中間。運氣好的話,假使文生飢腸轆轆,他會找最靠近的滋補來源,放苔莉一馬。柏軒真不希望在這兩個人類面前踹堂弟的尊臀。好吧,無論如何不能在苔莉面前踹。他不在乎那個編輯,齊克理,他提醒自己,怎麼看他。
  
  「你能走路嗎?」他問編輯。
  
  「沒有幫手就動不了。」這傢伙滿懷歉意地承認。
  
  柏軒扮個鬼臉,看來他得像推嬰兒車一樣推著編輯跑了。這不成問題,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抱起、運送這個男人,只是似乎有點煩人。
  
  「你不會這麼早就把他送到房間去吧?」柏軒走向編輯時,凱蒂的表姊問道。「他還沒用餐。而且你知道嗎?他們兩個進來的時候,我沒看到凱蒂有替他拿任何行李。」她關心地注視行動不便的人。「你們剛才沒到你的住處打包一些衣物帶來嗎?」
  
  「沒時間整理。」克理承認,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凱蒂一得知她要代替我去開會,就從醫院打電話給機場,接著衝到這裡把我放下。今晚只有一班飛機飛往加州,機上空位不多,距離起飛沒剩多少時間,她如果想搭上飛機,就得來接路森、趕緊出發。」
  
  柏軒毫不意外凱蒂早已預期路森會陪她去加州。自從路森轉化她之後,他們倆早已形影不離、如膠似漆。
  
  「他需要換洗衣物。」苔莉幾乎抱歉地指出。
  
  「是的。」柏軒同意。又一個需要他處理的問題。
  
  苔莉同情地拍拍他的手臂。「看來今天諸事不順。」
  
  柏軒差點對她擔保一切都會沒事,說處理危機對他來講是家常便飯,可是苔莉就不會再安慰的拍撫他了,而他發覺他相當喜愛她的觸摸。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柏軒閉嘴不言、搖搖頭,接受溫情的遊戲。「是啊,的確不太順利。」
  
  「呃?」
  
  「什麼事?」他朝齊克理陰沉的看一眼,氣憤編輯打斷這段短暫的插曲。
  
  「方便給我一杯水嗎?」編輯問道。「我該吃醫院給的止痛藥了。」
  
  「小文,給他一杯飲料。」
  
  「叫我文生,」柏軒的堂弟堅定地更正。「你自己去拿,我不是你的管家。」
  
  「不,你正是我不再『擁有』管家的罪魁禍首。」柏軒咆哮。「去拿水。」
  
  「我去拿。」苔莉趕在柏軒抗議之前跑出去。直到她走出客廳,他才想起她不知道廚房在哪裡。幸好,她選擇了正確的走廊。她找得到方向,柏軒向自己保證,然後疲倦地揉揉前額,思考要怎麼安排接下來的一堆事情。
  
  首先,他必須解決文生。最好能把堂弟弄出這公寓讓他順利進食;這是唯一阻止他咬客人的方法。接著柏軒要去追胡太太,把她的記憶抹乾淨;再到齊克理的公寓去替他拿些衣物,再替克理和苔莉買點食物,然後把編輯關進房間一整晚,好讓他有空款待凱蒂的表姊。他正為了這個主意微笑時,突然想到堂弟可能回來,無疑會盡其能力所及地誘惑苔莉。他失去笑容,明瞭他的生活已經變成某種地獄。
  
  「柏軒?」
  
  「嗯?」他一轉頭面對苔莉時,憂鬱的念頭一掃而空。她已經回到客廳,遞給編輯一杯應該是水的飲料。她現在走到柏軒的身邊,他露出微笑。她真是可愛的女人;一個可愛又體貼的女子,耗費大半假期、飛行三千七百三十四公里來協助她的表妹兼密友籌辦婚禮,卻發現自己像只流浪狗被丟在他的門口,而她的表妹和路森在地球上四處遊蕩參加羅曼史作家年會、在各地的旅館翻雲覆雨、每走兩步路就要接個吻,活像沒有大腦的相思二人組。
  
  「我在廚房替克理倒水的時候,很快地看了一圈,我注意到你沒有任何食物。」
  
  「哦?」柏軒含糊地問道,心中想著或許把她比喻作「被丟在他門口的流浪狗」太刻薄。這女子一點也不像狗,她比較像貓——柔滑而優雅。
  
  「半點食物也沒有。」她意味深長地加上一句。
  
  「我知道。」柏軒的眼神往下掠過她的身材。她的曲線既不平滑也不像貓,這可能就是他一開始就沒把她聯想成貓的緣故。可是她有一雙貓也似的大大的綠色眼睛,跟凱蒂很像,他現在發現到了。這一定是家族特徵,他想著,視線匆匆向上飄移至她的雙眼再落回她的曲線。她的身材真是曼妙,那件裡茲大學的T 恤和緊身白色牛仔褲越發襯托出這個優點。她絕對不是一隻小狗。
  
  「甚至連盤子都沒有,」苔莉繼續說道。「只有一個我猜是胡太太喝茶用的杯子、一個茶壺、幾個茶包,整個廚房裡只有這些東西。哈羅?柏軒?你聽到我說話嗎?」
  
  苔莉語氣中突如其來的關懷和一絲不耐,穿入柏軒心不在焉的腦海,他眨眨眼,花了一分鐘才想起他沉醉於欣賞她的身材時她想告訴他的話,不過片刻之後,關鍵字才躍入他的前腦。「沒有食物、也沒有盤子,是的,我們明天去買。在那之前……」他轉身巡視客廳,視線掃過仍然一臉痛苦地調整姿勢的編輯、表情促狹的堂弟,以及室內每一寸,最後停在吧檯上。「吧檯裡有玻璃杯。」他相當得意地宣佈。「我會……呃……」人類肚子餓但不想下廚時都是怎麼做的?噢,對了!他們——
  
  「買外帶?」文生建議。
  
  「我知道。」柏軒氣沖沖地說。有時候家人真是討人厭。他歎氣,回頭面對苔莉,擠出微笑,完全當作沒看到她迷惑的表情。「今晚我們買外帶食物,明天再去採買。」
  
      「嗯哼。」她緩緩點頭,接著抬頭問道:「你在這裡住很久了嗎?」
  「在這棟大樓住了大約二十年,不過在紐約市住超過一百年。」柏軒答道。他眨眨眼,趕緊更正:「我是說我們家族擁有這棟樓的頂樓很久了,我們沒有人真的在這裡住過。我只有來紐約出差時才使用這地方,家裡其他人則是進城時偶爾來此小住。」他加上這句,瞥了堂弟一眼。
  
  「原來如此。」苔莉輕輕微笑,甩甩頭,把手伸進後面的口袋掏出一疊美金紙鈔。「嗯,這次外帶我可以出點力。我們要吃什麼?」
  
  「你喜歡的都行,不過不必出錢。你是客人。」
  
  「可是——」
  
  「別說可是,你是我的客人。」他堅定地說。他轉身結束這番討論,冷硬的視線落在齊克理身上。柏軒立刻掏出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的小筆記本和筆,遞過去。「寫下你的地址,把鑰匙給我,文生和我出去買晚餐時,我去替你拿些衣物。」這可不是請求。
  
  「至於你!」克理開始寫字時,他轉向堂弟。「文生,脫下那件該死的斗篷,準備出門。」
  
  「而你——」他把注意力轉向苔莉,可是經過她溫柔雙眸一瞥,加上看起來更柔軟可人的雙唇,令他講求效率的態度消失無蹤。他的嘴角再次揚起微笑,說話的聲音明顯柔和許多:「坐下來休息吧,苔莉。我很快會帶晚餐回來。」
  
  他接過小筆記本和編輯遞過來的鑰匙,抓住脫去斗篷的堂弟的手臂,意志堅決地押著他走向電梯。
  
  「我想他喜歡你。」
  
  電梯載著屋主和他的堂弟下去時,苔莉望向齊克理。「什麼?」她驚訝地問。
  
  「嗯,他對待你比對其他人友善許多。」
  
  苔莉假裝沒聽到這個評論。那男人再次在沙發上變換姿勢,看起來很痛苦。「我能不能做什麼事,讓你舒服一點?」她問。
  
  「不用。哎,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在止痛藥發揮藥效之前,在我的腿下多塞一個墊子 ?還有,謝謝你幫我倒水。」
  
  「不客氣。」苔莉從沙發上抓起另一個靠墊,塞進他擺在咖啡桌上、裹了石膏的腿下面。「有沒有比較舒服?」
  
  「算不上舒服,不過這樣就可以了。」
  
  這句乖戾的評論令她咬緊嘴唇。男人生病或受傷時真像任性的小孩。「我要去房間打開行李。」她一邊宣佈,一邊轉身走向走廊。「有什麼需要,叫我一聲。」
  
  「你想這地方有沒有電視?」
  
  苔莉在走廊上打住腳步,緩緩轉身,環顧客廳。沒看到電視,可是在咖啡桌上,克理打著石膏的腿旁邊,有一個遙控器。她走回他身邊,拿起遙控器,仔細查看,心中的困惑節節高昇。這東西上面的按鈕比電腦鍵盤上的按鍵更多,全都是令人費解的縮寫和符號。有兩個按鈕寫著電視,可是底下又有不同的標誌。苔莉選擇第一個,吃驚地看到對面的牆壁發出輕細的呼呼聲。她揚起眉毛,看著牆壁的一部分往上滑動,露出大螢幕電視。
  
  「太好了。」她安心大過於欣喜地說道。她按第二個按鈕,電視應聲開啟。
  
  苔莉很高興解決了這個問題,把遙控器交給克理,轉身離開客廳,很感激開溜時沒再被克理叫回去。
  
  她毫無困難地找到房間,反手關上門,輕輕歎息一聲。事情的發展和她的預期完全不同。苔莉原本想像第一晚睡在凱蒂舒服小公寓的沙發上,兩個人共享一大碗爆米花,格格傻笑甚至捧腹不已地聊起過去的事情,計劃婚禮。老實說,她還非常的期待。苔莉也很期待就讓那少許衣服留在行李箱裡、要穿時才拿出來,睡在凱蒂凹凸不平的舊沙發上,四處奔波、為表妹辦完最後關頭的任務,度過這兩個星期。
  
  結果,她住在殷氏大廈頂樓裡美輪美奐的寬敞套房,可以把衣服擺進抽屜裡,還有自己的浴室、大電視,卻沒有事情可做。這樣還想抱怨,苔莉認為簡直太不應該,可是她太期待之前想像的那種旅行方式了。
  
  搖搖頭,她拿起隨身行李,走向柏軒說過通往浴室的門。苔莉打開門,走進浴室。這裡,理所當然的,和臥房一樣宜人——寬敞、豪華,由她獨享。她的視線飄過浴缸、淋浴設備、盆栽、籐椅、雙槽洗臉台,然後到與她的入口相對的門。她充滿好奇心,把包包放在大型梳妝台的一角,走過去打開那扇門。
  
  苔莉一看到眼前的景色,雙眉揚起。她以為自己的房間已經夠寬舒漂亮了,但這間臥房一定是主套房。房裡那張特大的床鋪,她猜是古董,有四根床柱、床頂天篷,和可能一拉即能籠罩全床的厚重深色簾幔。其他的傢俱看起來也都是古董,抽屜、雕飾衣櫃、桌椅、沙發,以及數把軟墊椅。這個房間比她在英國賀德菲爾郡的整棟小屋更大。
  
  苔莉在門檻前遲疑之後,勇敢地進去了,自覺像個小偷。這裡可能是殷梅芝的房間。畢竟,文生說過這裡其實是柏軒母親的公寓。如果這是她的房間,此刻應該沒有人住,這一點稍微減輕苔莉放縱好奇心的罪惡感。
  
  主臥房有三扇對外的門。苔莉很好奇它們通往何處,走過去打開第一扇門。它通往走廊。她迅速地關上,走向下一扇門,這道門內展露一個可以直接走進去的寬敞更衣室。裡面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男性服裝,大部分是西裝,在單調之中只有偶爾穿插幾件稍微休閒一點的衣服:斜紋棉布褲、燈芯絨褲、休閒上衣和毛衣。她注意到沒有牛仔褲。
  
  這麼看來,這是柏軒的房間。苔莉正要關上更衣室的門,視線落在遠處角落裡一個高高的金屬架子。
  
  苔莉已故的丈夫毅安罹患霍奇金氏症(譯註:Hodgkin's disease 淋巴腫瘤)身亡之前,在醫院待了很長的時間。可是他也在家裡待過一陣子。起初,苔莉認為務必要讓他待在家裡以保持精神抖擻,有助於對抗疾病。後來她走過否認期,接受他已無法存活的事實,她決心讓他的生活盡可能過得快樂、正常和舒適。他在家中過世,身旁有她、他哥哥達維和嫂嫂珊蒂陪伴。因為這段人生經歷,苔莉很熟悉醫療器材,立刻認出那是點滴架。她想破頭也想不出柏軒這裡有點滴架的原因。
  
  但她隨即想起這裡原本是他母親的房間,而他父親已經撒手人寰。凱蒂從來沒有提過這位殷家長輩怎麼辭世的。苔莉現在懷疑可能和她母親、毅安過世的過程很相似:緩慢拖延的折磨。這種事想起來並不愉快,也跟苔莉無關,除非之後柏軒提起,但屆時這房間仍然與她無關。她太愛管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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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31:13 |只看該作者
  苔莉拉上門,感到猶豫,在就此離開與繼續探索之間掙扎。她只剩一扇門沒看過,就這麼決定了:既然已經到這地步,乾脆在回自己房間之前一窺最後一扇門後的風光吧。
  
  門一打開,她發出訝異的輕呼。門後有一個甚至比柏軒安排她所住的臥房更寬敞的浴室。「豪華」已經不足以形容;說是「富麗堂皇」才勉強構得上邊。馬桶、坐浴盆、洗手台、淋浴設備,還有按摩浴缸——清一色白色的大理石,鑲以金色的邊。苔莉覺得那金色看起來像是真的黃金。地板是摻雜金色白色花紋的奢華黑色大理石,到處都有鏡子。這間浴室保證很墮落頹廢,在她腦海中揚起各種可能更為邪惡的幻想。
  
  苔莉把門關好,直接走回自己的浴室,直到安全地把門在身後關上,她才開始思考為什麼既然主臥室有自己的衛浴設備,還需要一扇門通往她的浴室。房間相連並不令她苦惱;她也不打算鎖門。表妹不會把她留在安全堪慮的地方,她只是好奇兩個房間之間那道門存在的理由。
  
      聳聳肩拋開這個疑問,苔莉移向衣櫃,打開行囊,開始把行李放好。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你不可以吃我的客人,句號。」柏軒堅決地說。電梯門一關上,他便開始教訓堂弟。
  
  「柏軒,你太緊張了。」文生大笑。「我真想瞧瞧你像我一樣,必須用古老的方式獵取食物。你知道,要時常四處潛行尋找食物,真的有點累人。」
  
  「對,我知道。如果你沒有忘記,我確曾親自獵食,」柏軒說道。「我知道這可能很麻煩,但——你還是不可以咬我的客人。堂弟,你乖乖去找夠你今晚飽足的點心,不可以咬住在我公寓的人。」
  
  「喔,好吧,」文生答應。他揚起一道眉毛。「不過,我或許應該先幫你去買一些外帶的食物。」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處理。」柏軒答道。在他四百多年的生命中,從來沒人暗示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他似乎打從一出生就很能幹。
  
  「真的不用幫忙?」文生輕快地問。「我敢說你從來沒買過外帶食物。我甚至懷疑你從來不曾跟外帶打交道,了不起請秘書安排人手準備商業會議的外燴。」
  
  出錢買食物的部分,文生說對了,可是柏軒緊閉嘴唇,拒絕承認。
  
  「你懂得怎樣買麥當勞、中國菜、披薩,或潛艇堡嗎?」
  
  「什麼是潛艇堡?」柏軒因訝異而問。
  
  「看吧!你連這個也不知道。」文生洋洋得意地說。
  
  「噢,好吧,我從來沒吃過外帶食物。」柏軒招認。在約會時,他只吃葡萄酒與魚子醬。當然,上一次他約會的時代,還沒有外帶食物的服務。「快說,潛艇堡是什麼?」
  
  「潛艇堡三明治。外層是大大的麵包,有一點像法國麵包那樣,內層夾肉、起司、萵苣等等。」
  
  柏軒扮個鬼臉。「光聽就覺得噁心。」
  
  「可不是?」文生同意。「我猜你沒問苔莉和克理他們喜歡吃什麼。」
  
  「沒有。」柏軒承認,懊惱自己沒問,可是他幾乎沒問過別人他們想要什麼。他是做決定的人;他通常會做出對其他人最有利的選擇,然後執行或是安排把事情辦妥。他決定現在也這麼做。「哪一種食物最健康?」
  
  文生想了想。「可能是潛艇堡,至少如果他們的廣告宣傳沒有騙人,潛艇堡包含正在發育的人類所需要的各種營養……而且可以讓你瘦個一百磅。」
  
  「什麼?」柏軒問。
  
  「不蓋你,」文生笑著說:「有個傢伙每天三餐都吃潛艇堡,甩掉一堆肥肉。」他停下來,抿起嘴唇思考。「值得注意的是,他顯然每天走很遠的路去買潛艇堡,或許那才是他瘦下來的真正原因。」
  
  「文生,」柏軒不悅地說:「哪一種外帶食物最健康?」
  
  「潛艇堡,」文生堅持。「它包含了四種基本的食物種類,還是五種?」他舉起一隻手開始數手指。「乳製品,麵包、肉、蔬菜……我想是四種人類所需的營養。」
  
  「管他幾種,那我就去買潛艇堡吧。」
  
  「我可以幫你。」文生提議,電梯門在到達車庫時開啟。
  
  柏軒搖頭。「謝謝,我可以自己處理。況且,我要先辦兩件事。」
  
  「去拿克理的衣服?」
  
  「對,那是其中之一。」柏軒一邊帶路穿過這近乎空蕩蕩的車庫樓層,一邊承認道。現在是星期五晚上,過了上班時間,大部分的職員早已回家。
  
  「另一件事呢?」
  
  「我還得追蹤胡太太的下落,抹除她的記億。」
  
  「何必這麼麻煩?沒有人會相信那個老太婆,大家會以為她是神經病。」
  
  「如果大家不這麼想呢?」柏軒厲聲說道,接著停下腳步轉身瞇起眼睛盯著堂弟看。「請告訴我你通常會消除獵物的記憶,不會放任他們到處尖叫說他們被吸血鬼咬了。這一點常識你應該還有吧?」柏軒所擔心的並不是常識問題,他是憂慮文生似乎很喜愛腎上腺素竄升的衝動,冒險刺激對他而言像毒癮一樣。
  
  「我當然有做到。」堂弟回答。
  
  柏軒鬆了一口氣,重新邁開腳步。文生繼續說道:「我原本要清除那個老太婆的記憶,可是你們剛好進來。我蓋掉了那個編輯的回憶,正要去處理那個管家的,你和睡美人剛好衝進來。」
  
  「睡美人?」柏軒好奇地看了堂弟一眼。
  
  「這名字很適合她。」文生咧嘴一笑。「看得出她充滿熱情,正等待甦醒的時機。」
  
  「你看得出來?」
  
  「當然。她像是成熟的果實,正要破殼而出。」
  
  柏軒很吃驚。那段描述、那樣的字句正是他初見她時的第一印象,顯然文生也有同感。「何以見得?」
  
  「她走路、打扮、說話的樣子,」文生聳聳肩。「全都看得出來。」
  
  「是的,可是——」
  
  「好啦,胡太太住在哪裡?」文生插嘴,柏軒的心思立刻換檔到手邊最嚴重的問題:管家太太,他的前任管家,現在人在何處?
  
  惱怒之情回漲,焦點直接瞄準他身邊的人。「她住在,或者說,曾經住在頂樓。」
  
  文生吹了聲口哨。「她拋下一切就這麼走了?我想她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去拿外套!這不是好預兆。」他一邊思考一邊搖頭。思考結束後,他問:「那麼,你認為她會去哪裡?她兒子或是她女兒的家嗎?」
  
  「她有兒子、女兒?」柏軒問道,驚訝得再次停下腳步。
  
  「我怎麼知道?我是猜的。」文生哈哈大笑,眼神瞬間銳利起來。「你也不清楚嗎?」
  
  「我甚至不曉得她在紐約有沒有親人。」柏軒不快地歎氣承認。
  
  「天啊,柏軒!她替你工作,而你竟不曉得她有沒有孩子或家人?嘩,你太差勁了吧!你對我以人類為食的行為萬分不滿,但你把他們當牲口那樣看待。」
  
  「我才沒有!」柏軒抗議。
  
  「沒有嗎?那她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誰的名字?」他含糊地問。
  
  「管家太太的。」
  
  柏軒露出苦瓜臉,轉向他的汽車。他停在車後,假意不理會堂弟,從口袋裡取出鑰匙,按下遙控器解開門鎖。一坐進車子裡,他感到些微安心,直到堂弟進入乘客座。
  
  「她的名字叫蕾蒂。」文生非常得意地宣佈。
  
  柏軒不理他,逕自插入鑰匙,啟動引擎。
  
  「我在進食以前總是會找出捐血人的姓名。」柏軒倒車開出停車格、駛向出口時,堂弟繼續以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我不喜歡把他們看成牲口。嘿!」他大叫,抓住儀表板免得從擋風玻璃飛出去。剛才車身半在車庫、半在馬路邊緣時,柏軒猛然踩住煞車。
  
  「這正是人類製造安全帶的原因,」柏軒冷酷自得地說道。他俯身越過堂弟,推開乘客座的門。「下車。」
  
  文生詫異地盯著他,露出氣憤但理解的笑容。「好,如果你高興,你自己解決吧。可是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你或許不再以人類為食,可是你仍然把他們當成母牛。」
  
  「而你當然沒有。」另一位吸血族下車時,柏軒出其不意地批評。
  
      文生在人行道上站直,轉身彎腰回視車內。「不,我不會。我有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人類。」他等候片刻,確保那句話進入柏軒腦海,接著他問道:「你說得出這種話嗎?」他挺直身體,甩上門,留下柏軒瞪視他沿著人行道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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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32: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去你的。」柏軒喃喃說著,坐回駕駛座,按鈕鎖上全部的車門。儘管深思起來令人心煩,但文生說的有理。柏軒完全沒有任何非吸血族類的朋友。他有幾個生意往來的熟人,但那是出於必要;他盡可能與人類保持距離,他們的交情僅止於業務需要。
  
  不,他以前並未費心詢問胡太太的名字或這個管家的其他事情。何必麻煩呢?反正她終究會過世,有人會取代她的工作,像上一個管家、上上一個管家、上上上一個管家一樣。人類難免一死。
  
  儘管不再需要直接以人類為食,他是否仍把凡人看成牲口呢?儘管柏軒非常不願承認這一點,但他或許的確有此心態。
  
  「該死。」他緩緩歎一口氣,接著車窗上響起輕敲聲,嚇他一跳。他轉頭看到又是文生,堂弟比手勢要他搖下車窗。柏軒按下車窗鈕。
  
  「剛想到我必須提醒你,你或許應該跟睡美人確認一下她是不是吃素。她看起來像吃素的人。」文生說完立刻回頭沿著馬路走開。
  
  柏軒按鈕升起車窗,不悅地拿出手機,按下公寓的電話號碼,不確定苔莉或克理會不會接聽不屬於他們的電話。幸好,苔莉願意。她在鈴響第三聲時接起電話,有禮地說:「這裡是殷公館,您好。」
  
  「嗨,苔莉,我是殷柏軒。」他頓一頓,對自己自大的語氣扮鬼臉。不需要提自己姓殷,是不是?他繼續賣力地說:「我想買潛艇堡當晚餐,可以嗎?你吃素嗎?」
  
  「潛艇堡好像不錯啊,」苔莉說。「不,我沒有吃素。你能順便買一些洋芋片和汽水回來嗎?我想吃炭烤口味的洋芋片、蘇打博士汽水和綜合潛艇堡,麻煩你了。每一種料都要加,包括辣椒。」
  
  「呃……好,綜合,每一種料都要,辣椒。」柏軒重複道,掏出小筆記本和筆,潦草地在齊克理的地址下面寫上她喜歡的潛艇堡。「炭烤口味洋芋片和什麼博士?」
  
  「蘇打,蘇打博士。」她又說了一次。「要不要我問問克理他想要什麼?」
  
  「呃,好,當然,太好了。」他同意道。她放下話筒,顯然是擱在桌子上,因為他聽到近乎刺耳的碰撞聲,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待片刻之後,她回來了。
  
  「哈羅?」
  
  「嗯,請說。」
  
  「克理想要肉丸潛艇堡、原味洋芋片,和加拿大薑汁汽水。」
  
  「肉丸、原味洋芋片、加拿大薑汁汽水。」柏軒低聲念著,愣住。「肉丸潛艇堡?你說的是像波隆那義大利面放的那種肉丸?」
  
  「是的。」
  
  「喔,好。」兩人之間瀰漫短暫的沉默,接著,他清清喉嚨。「你那邊一切都還好嗎?」
  
  「還好。克理正在看電視,我在打開行李。」她說。「你在哪裡?你才剛離開,一定還沒走遠。」
  
  「沒多遠,我在樓下的車庫,老實說,才正要出發,」他坦承。「我只是想到應該確認一下你是不是吃素,免得買了潛艇堡回家,卻發現你不能吃。」
  
  「不,我沒吃素。我愛吃肉類。」
  
  她的熱切令柏軒微笑。起碼「吃素」這一點,文生猜錯了。
  
  「你吃素嗎?」她好奇地問,隨即哈哈大笑。「嗯,我想不是,不然你不會提議吃潛艇堡。呵,但你也可能吃素,」她更正道。「你可能喜歡蔬果潛艇堡。只不過我覺得你似乎不是吃素的人。」
  
  「不像嗎?」他咧嘴一笑問道:「那你覺得我像吃什麼的人?」
  
  「你是牛排型的人,而且牛排還要生嫩帶血的,」她堅定地說,接著問:「我猜對了嗎 ?你喜歡吃生一點的牛排嗎?」
  
  「我真的喜歡非常生嫩的牛排。」他認真地說。她回以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緩和了些許自從和文生說話之後就存在的緊張。柏軒聽著她的笑聲,突然明白他不想切斷電話。比起照料生意,他寧願坐著和她聊天。但,他是寧願跟她面對面聊天,才能欣賞她說話時舞動著幽默的雙眸,注視著她的表情變得豐富活潑,觀察她的雙手在描述事物時像兩隻飛揚的鳥兒。他在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就發現她很有魅力,容易令人分神。
  
  「嗯,如果你找不到克理的公寓,打個電話給我們,我會請他接電話,跟你說明方向。」
  
  柏軒點頭。她的意思是他應該放下電話出發了,但感覺上幾乎像是拒絕。她似乎不像他那麼渴望坐下來說話。他清清喉嚨,說道:「我知道了,再見。」他在她回答之前按掉手機,對自己如此熱切想和她說話感到困窘與一絲氣惱。她只是個很普通的人,他提醒自己——不值得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她可能再活個三十到五十年就會過世,像蕎芬一樣化作塵土。
  
  一想到他這輩子僅有的愛情回憶,柏軒艱難地嚥了嚥口水。他當時很年輕,只有八十八歲,在荒唐風流中虛擲生命,不太關心與他相伴的女人,直到遇見蕎芬。他深深為她傾倒,他是如此深深迷戀她,以至於忽視了他可以讀取她的心思——這是個明確的徵兆,他母親總是這麼說,可以預見這對男女難以成為最合適的人生伴侶。他向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乞求她隨他走進永夜。他當時以為生活是永無天日的夜晚;當時的吸血族並未預見後來由於血庫出現、提供保障,他們終究得以走在陽光底下。
  
  「蕎芬。」他放下手機,低聲吐出這個名字。他生命中的至愛。他允諾她永恆的生命與他所有的財富,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可是,她非常排斥他所宣稱的身份,冷冰冰地拒絕他。蕎芬認為他沒有靈魂,如此地畏懼他,甚至跪下來懇求上帝赦免她。她害怕光是認識他就足以令她的靈魂有危險。柏軒被迫抹去她的記憶,放棄這段感情。他站在遠處,看著她與人類墜入愛河、結婚生子、衰老亡故。這讓他心碎不已。
  
  後面突然有人按喇叭,柏軒一震,瞥了後視鏡一眼。有人很晚才下班,想要出去,而他擋在出入口。
  
  柏軒強迫自己移動,把車子轉回車道,緩緩開上馬路,向右轉避開必須等待路面淨空。他心不在焉地開了幾條街,決定他最好早一點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然他會開上一整個晚上的車。
  
  首要任務是找到胡太太,可是他不曉得該從何找起。正如文生所點醒的,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更別提她是否有家人可以投靠。他猜想她應該有家人。這婦人不太可能無家可歸、怒氣沖沖又衣衫單薄地走到街上去,只為了躲避他。她會這麼做嗎?
  
  柏軒扮個鬼臉,顯然會而且也已經這樣做了。他對這位前任管家毫不瞭解,這代表胡太太不是他此刻處理得來的事。他必須暫時擱下她,請秘書明天處理。曼笛與胡太太打過幾次交道,可能會比較瞭解她。不然她也能找出是誰僱用這名婦人,打聽到她的資料。柏軒甚至想不出這個婦人為他工作多久了。在今天以前,她只是另一個他記不住臉孔的員工。暫時放下這個問題,柏軒決定前往……那個編輯究竟叫什麼名字?
  
  「克理!」記憶凱旋竄進腦海,他帶著勝利的語氣說道。齊克理。他得去這個男人的公寓替他拿些衣物,再去……賣潛艇堡的地方買潛艇堡,然後回到頂樓,在那裡他可以放鬆下來,思考在新任管家接管這些訪客之前,他該如何應付他們。
  
  即使他的秘書在工作上一向很有效率,要找人代替胡太太也需要幾天的時間,甚至好幾個星期。由於他們的家族身份特殊,任何與殷家相關的僱員都必須經過仔細的調查。
  
  「嗯,好幾個星期沒有管家。」他一邊喃喃自語地沉思,一邊看著筆記本上的地址。他在下一個街角轉向右邊。這幾個星期他要負責照顧這些客人,至少要照顧苔莉。那個編輯其實不是他的責任,坦白說他並沒有答應讓那個男人進駐頂樓,他只是必須忍受他。可是,苔莉不同——他答應讓她暫住的。在他看來,這表示他要負責她的安全與舒適,包括保護她遠離文生的魔爪。
  
  或許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裡,他該離開工作崗位,留在公寓裡留心她的安危。然而,放假對柏軒而言是個陌生的想法,光是他考慮放假都很令人意外。
  
  休假在家?他嚴肅地思考這個想法,這似乎是保護苔莉最好的方法。如果他讓文生咬了苔莉,相信凱蒂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他自己也絕對不樂意見到這種場面。一想到堂弟的嘴唇和牙齒咬在苔莉脖子柔軟的肌膚上,或者其他部位,便讓他大為反感。好吧,他會休假——款,在公寓裡枯坐可能很無聊。他想像不出自己那樣做的模樣。他這輩子從未閒坐過,他總是不停地工作,生活一向很忙碌。
  
  前面的交通號志轉為紅燈,他踩下煞車,呆望著四周,直到注意力被一處空地的巨大招牌所吸引,上面寫著跳蚤市場的開市時間。柏軒興趣濃厚地望著招牌。現在是週末,春天已經降臨,這意味城裡的跳蚤市場和街頭拍賣會將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不知苔莉會不會喜歡在她的紐約行程裡穿插幾次這樣的活動,接著他看見一輛黃色計程車的車頂上掛著大都會美術館廣告駛過。
  
  她可能也會有興趣去那裡。柏軒自從大都會美術館於……一八八○年吧,他猜想……在中央公園盛大開幕後,就沒再進去過。已經過了那麼久的時間嗎?他想著日期,皺起眉頭,但他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他一直打算再去一次,可是總也找不到時間。
  
  天哪,他上次抽出幾個小時的空檔去參觀美術館已經是一百二十幾年前的事?嗯,可以再去一次了,柏軒決定。他要帶苔莉去,就這麼辦。她會很喜歡那裡的。可是他不想在週末時帶她去美術館,人太多,或許星期一是個比較適合遊覽的日子。他在思考時,交通號志轉為綠燈,他鬆開煞車,踩下油門。是的,這個週末他要帶她去跳蚤市場、街頭拍賣,然後星期一帶她參觀美術館。之後呢?紐約市有成千上萬的地方和事物供她參觀遊歷,比方說,去看戲。他上次去看戲已經是——
  
  柏軒的心思從年份的數算裡打退堂鼓。他很確定那比他上次進美術館的時間更久遠。在此刻之前,戲劇欣賞似乎並沒有那麼吸引人,可是為了逗苔莉開心,從她的角度想像,去看戲變得很有趣。
  
  這時,他想起路森今天稍早所說的話。「現在每件事都似乎更生動有趣。我發現自己以新的眼光、用凱蒂的眼睛看待許多事物,而不是長久以來的偏見。這種改變很愉快。」
  
  柏軒猛然踩住煞車,愣坐在駕駛座上,漠視後面突然響起的一陣喇叭聲。他引起交通阻塞,可是他不在乎,心思飛快轉動。一想到要展示給苔莉看,每件事似乎都比較有趣。他對她的舒適與否有著非比尋常的關切,一想到要讓她和文生保持距離,他就無法專心——這些事情跟凱蒂會怎麼想或怎麼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那個編輯被咬了,凱蒂也會不高興,可是他並不為此掛心。不,他想阻止苔莉和文生接近的原因乃是出於堂弟在他面前追求她,讓他感到厭惡,因為……他對她有興趣。
  
  車窗上的拍擊聲吸引了他心不在焉的視線。有一個駕駛不耐地走下車,來到柏軒車門邊又敲又吼。後面的喇叭太大聲了,他聽不到這個男人在喊什麼,可是柏軒推測這個人對交通延誤感到不滿。他注視這個男人嘴巴動了幾分鐘,接著把「閉嘴,回到自己車上」的建議放進他腦袋。那個人一服從指示,柏軒立刻輕輕踩下油門,賓士車再度奔馳。
  
  這個狀況讓他以另一個角度思考。他方才不費吹灰之力把建議放進那個憤怒駕駛的腦袋,但他能控制或讀取苔莉的心思嗎?如果他做得到,她就不是他命定的伴侶。如果他不能,那麼……他必須等回到頂樓才知道了。
  
  柏軒急著回家,加快車速,咒罵齊克理為何要住在上西城的「晨邊高地」,與他所住的市內高級地段相隔甚遠。
  
  抵達克理的公寓時,柏軒發現小齊給他的鑰匙根本派不上用場。公寓的門大大地敞開,一名老婦人站在屋內,雙手握在背後,對兩個搬運石膏和木頭碎塊的工人嘮叨抱怨,柏軒猜想這是工人正在清理掉落的天花板所造成的瓦礫。他進入公寓,走向應該是房東的婦人。他花了一番口舌對她解釋他代表克理前來此地,後來他對再三擔保感到厭煩,乾脆溜進她腦中將她催眠,讓她完全不再注意他的存在。柏軒也對兩名工人催眠後才走進臥室。
  
  應該一開始就催眠的,柏軒在十幾分鐘之後溜出這間公寓時忿忿地想。他隨意選擇了一些衣物塞進在臥室找到的一個運動提袋裡。他把提袋扔在乘客座上,發動引擎。清單上的下一個項目是買潛艇堡,可是他不知道哪裡有賣那種東西。柏軒差一點要下車去問附近的路人哪裡有潛艇堡的店,不過他改變主意。他可以等快到家時再問。如果潛艇堡是熱食——他猜想肉丸潛艇堡應該是熱的,料想苔莉的綜合潛艇堡可能也是——他可不希望回到家時,食物已經冷掉。潛艇堡,即使不是冷冰冰地端上桌,聽起來都夠噁心了。
  
  不幸的是,顯然潛艇堡速食店在殷氏企業座落的紐約市精華地段非常罕見,柏軒最後打聽出的方位令他不得不折返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才找到目標。這種小店似乎相當受歡迎,因為店裡排隊的人多得嚇人。柏軒原本試圖溜進他們的大腦以便插入隊伍前面,可是他強迫自己要有耐心,像其他人一樣等候。這不是緊急事件,他沒理由玩弄人類的心智。
  
  半個小時——離他出發已經超過兩個小時——之後,柏軒搭乘電梯上升到頂樓,背著裝有編輯衣物的運動提袋,手裡拿著放了三個潛艇堡、一包原味洋芋片、兩包炭烤口味洋芋片、兩瓶蘇打博士汽水,以及一瓶加拿大薑汁汽水的紙袋。苔莉點的食物他買了兩份,讓自己有點東西吃,免得她猜想他為何不進食。
  
  「遠征軍的大將回來了,」柏軒一踏進客廳,文生便說道。
  
  柏軒不理他,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兩個需要照顧的人類身上。他目瞪口呆地說:「他們睡著了!」
  
  「不然呢?」堂弟感到好笑地問他。「你去了這麼久。我回來已經一個小時了,而我可是走路去獵捕晚餐,而不是開車去街角買個潛艇堡。」
  
  柏軒回頭狐疑地瞥向他。「你真的在外頭吃過了?你該不會——」
  
  「不,我沒有咬你的兩個客人。」文生向他保證,比一比坐著熟睡、頭垂在胸前釣魚的編輯。「我想那個人因為止痛藥睡著了,苔莉則是折騰了一整天,現在時候不早了。」
  
  文生放輕表情和聲調,柏軒瞇起眼睛看他。「現在才不過,」他舉起手錶確認。「九點鐘。」
  
  「紐約九點鐘,英國是凌晨兩點,殷先生。」小文指出。
  
  「喔,也對。」柏軒把視線從熟睡的女子移到手上那一袋食物。儘管潛艇堡的名稱聽起來很噁心,聞起來其實滿香的。「你覺得我應該叫醒她吃晚餐嗎?」
  
  「不,」堂弟搖搖頭。「她從英國時間早上四點就起床了。」
  
  「早上四點?」柏軒失望地問,把袋子放在咖啡桌上。
  
  「她的班機十點起飛,她得在起飛三個小時之前劃位,而賀德菲爾郡離曼徹斯特機場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在趕上班機之後,七個小時的飛行又因為底特律的耽擱,變成九個小時,更別提從機場進城的漫長車程,她今天真的累壞了。最好讓她睡吧。」
  
  「嗯。」柏軒點頭同意,接著對文生繃起臉來。這傢伙顯然在她進入夢鄉之前一直和她聊天,那讓他生氣。「她多久之前睡著的?」
  
  「大約半小時之前。」
  
  他點點頭。如果文生花一個小時尋覓晚餐,那意味他只和苔莉聊了約莫半小時的時間。柏軒無法決定他應該要因為這傢伙陪她而生氣,或是要為他的話題不夠活潑有趣無法讓她保持清醒而高興。最後他決定這無關緊要,繞過咖啡桌,小心翼翼地抱起這個女子。
  
  「要替她蓋被子?」文生揶揄他。
  
  「她睡在這裡會扭到脖子。」柏軒喃喃地答道。他抱著她離開客廳,順著走廊而去。費了不少力氣才打開客房的門,抱她進去放在床上,而且沒吵醒她。他不想冒著驚動她的危險從她身下拉出羽絨被,而是走到主臥室去,抽起床上的蓋被拿去蓋在她身上。替她蓋好被子,他站直凝視著她。
  
  辛苔莉醒著的時候似乎是個好奇的矛盾綜合體:風趣、和善、不自覺的性感,卻又帶有一絲邪惡淘氣的幽默感。熟睡的她則是完全純真無邪,臉蛋溫柔甜蜜。她顯然是個可愛的人類,內外皆是。他不常給予凡人或任何人高度評價,大部分他所遇見的人都顯得貪婪而急於抓住什麼。隨著時間推移,他知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時間表,找到那個就能發現他們要什麼。
  
  但是柏軒似乎沒有在這個女子身上找到什麼時間表。她飛了幾千里,放棄休假,只為了幫助凱蒂準備即將到來的婚禮。他認識她的時間不長,但從所見所聞看來,苔莉非常樂於付出,她既不指望也不願接受別人的回報。大部分的人會很開心能住在如此豪華的處所,而不是凱蒂凹凸不平的舊沙發,可是這個女人對於在這裡借住感到很不自在。她對柏軒不讓她出一點錢買她現在無福消受的晚餐,也不是很開心。未來幾天他會發掘更多細節,但此時此刻,柏軒覺得他終於遇上一個他喜愛而且敬重的女子,而且不覺得她打算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苔莉在床上歎息翻身,柏軒露出微笑,接著他詫異地眨眨眼,聽到響亮地劃破臥室寂靜的鼾聲。他震驚地凝視她,搗住嘴巴抑止快要爆出來的笑聲,迅速離開。
  
  好吧,沒有人是完美的,柏軒一邊想一邊關上門。他終於輕笑出聲,走回客廳,坐在苔莉剛才的位置上。沙發上仍有她的體溫,他享受這種感覺後才伸手去拿裝食物的紙袋。
  
  「他怎麼辦?」柏軒好奇地盯著潛艇堡的袋子時,文生比向熟睡的編輯問道。
  
  「他怎樣?」柏軒拿出一包炭烤口味洋芋片,短暫掙扎之後打開袋口。
  
  「如果你不抱他上床,他也會扭到脖子。」文生指出。
  
  柏軒聳聳肩。他盯著包裝裡的馬鈴薯薄片看,上頭灑了些紅色的香料。「那就扭到脖子吧,誰教他不自己上床。」
  
  文生格格笑,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柏軒拿出一片洋芋片,謹慎地咬了一口。「你在做什麼?」
  
  「試吃洋芋片啊。」他一邊說一邊咀嚼那薄脆的歡樂,把洋芋片塞進嘴裡品嚐整個滋味。還不錯,一點也不難吃。他想不起上次他花心思在食物上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天啊!」堂弟低聲驚呼。
  
  「怎麼了嗎?」柏軒質疑地望著他。
  
  「你在吃東西,」文生詫異地注視他,接著又說:「食物。你一定是墜入愛河了。」
  
  柏軒吞下洋芋片,哈哈大笑。「文生,墜入愛河又不像懷孕,我們戀愛的時候並不會特別喜歡食物。」
  
  「我認識的每個墜入愛河的族人都會再度開始進食。」堂弟冷冷地說。
  
  柏軒一邊吞嚥一邊思考,又丟了一片洋芋進入嘴裡。儷希當時確實有進食,他不太確定亞堤的狀況,可是他知道路森又開始吃人類的食物了。他今天才剛認識這個女子,所以不可能是愛情。也許是深深的喜歡,但不是戀愛。而且兩片洋芋片不真的可以解釋為「進食」,這是他的想法。
  
  「說到食物,你上次真正進食是什麼時候?」
  
  這個問題所引發的訝異完全掩飾不住。柏軒知道文生指的並不是獵食,只是消化血液。讓他大為意外的是,柏軒突然瞭解那是今天早晨。他在機場等待苔莉的班機時曾覺得需要補充血液,可是自從她擁抱他之後,他就忘了這回事,而且被接下來發生的各種狀況分散了心思。柏軒甚至拒絕把他的分心歸咎於苔莉的出現。從機場回來後發生太多事情:文生出現在這裡、管家辭職、凱蒂帶著同事到來又偕同路森離開。都是因為事情太多,他對自己保證。
  
  不幸的是,那並不能解釋既然他已經把事情打點妥當,為何仍然不特別渴望血液的滋潤。或許他需要看見或實際上聞到血液的味道,胃口便會回來。只要他走進臥房,從嵌入床邊的冰箱拿出一包血袋,他必定會開始飢腸轆轆。
  
  柏軒束起洋芋片的袋子,和其他食物塞在一起,站起來把整個紙袋都拿到廚房。當他把袋子放進空蕩蕩的冰箱時,他才想起苔莉說過廚房除了茶壺、茶杯和幾個茶包之外什麼也沒有。他關上冰箱門,打開一、兩個櫥櫃。胡太太在頂樓後端所住的小房間附有她自己的廚房,他毫不懷疑那裡的櫥櫃一定擺滿食物、餐盤之類的東西,組成一個誘人的廚房。然而,他這個廚房卻空空如也。
  
  柏軒決定要想辦法把廚房填滿。像這樣空無一物的廚房,明天早上也沒什麼東西可以給苔莉吃。除了茶,還有冷掉的潛艇堡,他關上廚房的櫃子,從口袋掏出筆記本。
  
  他做個注記,走出廚房,沿著走廊走向主套房。他會請秘書一併處理這件事——他星期一要打電話到辦公室問胡太太的事,而且要請假。她可以僱用需要的人手,負責找人在他們當天從美術館回來之前填滿櫥櫃和冰箱。在此同時,他只需要帶苔莉出去吃飯。這不成問題,紐約的餐廳多得是。
  
  「吹口哨和微笑,這也是男人戀愛的徵兆。」
  
  柏軒張望一下,發現文生吊兒郎當地倚在路森房外的牆壁上。堂弟站著,雙腿腳踝交叉,雙手叉在胸前,帶著嘲弄的笑意注視他。
  
  「我沒有吹口哨。」
  
  「有,你剛才有。」
  
  柏軒懶得再度否認。事實上,他在走廊上走的時候或許有吹口哨吧;他不太確定。如果是這樣,那只是無意識的舉動。他認為他或許也有點兒微笑,這是有可能的。畢竟他感到很開心,但他不可能既微笑又吹口哨。「沒有人能同時微笑和吹口哨。」他爭辯。
  
  「你走上走廊時露出笑容,接著走到半路吹起口哨來。你也把口袋裡的銅板弄得叮噹響。」文生通知他。「這是典型的戀愛中人幸福快樂的舉動。」
  
  「你怎麼可能知道?」柏軒惱怒地問。
  
  「我是演員,」文生聳肩說道。「摸清楚情緒的外在表現是我的工作。如果我不知道戀愛中男人的行為舉止,就無法演活戀愛中人的神態。而你,我親愛的堂哥,流露出所有戀愛中人典型的初步徵兆。」
  
  「我今天才剛認識她。」柏軒抗議。
  
  「嗯,愛情是奇怪的玩意兒,而且常常一發不可收拾,這你很清楚。」文生嚴肅地說。「況且,我說的是剛要墜入愛河,而不是已經深陷其中。」
  
  他一說完,轉身進入路森的臥室,留下柏軒一個人在走廊上。他說「你很清楚」時指的是蕎芬。柏軒認識蕎芬並且愛上她的時候,和文生是好朋友。當蕎芬拒絕柏軒的告白、說他是怪物時,小文親眼見到他有多痛苦。在那一刻之前,柏軒很享受人類世界所提供的吵雜的社交生活以及狂野的時光。在她敲碎他的心之後,他才失去所有的興趣,埋首於家族事業。從那之後,他一直努力工作累積財富。金錢是他賴以維生的基石;金錢從不讓你失望,也不批判你,而且金錢永遠不會拒絕你。
  
      很不幸的,柏軒決心把自己埋進事業的追求時,他和文生之間的親密情誼也拋在半路上。在今晚之前,他一直沒有注意到失落的友誼。堂弟今夜的嘲弄與各種小手段讓他想起三百多年來所錯失的事物。他錯過了許多事情。現在是彌補的時間,但必須謹慎。柏軒不希望再度嘗到心碎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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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3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多麼美麗的一天,你說是不是?」苔莉問道,把紐約的髒空氣當成仙境靈氣似的,深深吸入。
  
  柏軒同意地點點頭,而且竟然沒有苦笑。「美麗的一天。」
  
  「太陽閃閃發亮,小鳥嚶嚶歌唱,我好喜歡春天。」
  
  他氣惱地覺得她說起話來真像迪士尼的卡通人物,接下來她大概要引吭高歌、讚頌陽光了。
  
  「太陽。」柏軒詛咒似地喃喃說出這個詞。他怎麼會忘記太陽呢?該死,他可是個吸血族啊!而他竟然做出必須整天在外的出遊計劃,而且陽光充足到過剩的地步。今天真的是個美麗的春天,而且是少見的陽光普照又很暖和的春天。城裡一定到處有人作日光浴,把皮膚像他一樣被陽光烤得通紅。唯一的差別在於他的身體會過度運作,持續地自行修復。假使他是普通人,皮膚在接觸陽光的那一分鐘也會開始老化。但,他的身體是在一曬到太陽那一秒鐘便開始脫水。
  
  柏軒原本打算裝一冷藏箱的血袋帶著出門,但計劃歸計劃,他這個心細如絲的男人卻忘了帶出來。帶或沒帶的差別其實也不大,他想,反正他也不太可能像拿著礦泉水的人一樣拿著一袋血液到處走。柏軒原本想像他每過一段時間便可以溜去補充快速耗損的情況下所需要的血液,可是等他來到這裡才發現執行起來相當困難。他不願意把苔莉單獨留在目前所處的地區。
  
  「柏軒?」苔莉的聲音喚他回神。「你打算整天站在這個攤位前面嗎?」
  
  他終於苦笑一下。跳蚤市場裡的這個攤位有帆布遮陽棚,他已經站在底下好幾分鐘了。這是市集裡唯一有遮陽棚的攤位,他卻不能老是站在此地不動,就算要打道回府,他也必須冒險出去曬到太陽。回家是最最明智的舉動,可是他著實不希望這麼快就結束這次出遊。
  
  柏軒今天早上六點醒來,急切地跳進淋浴間,滿腦子計劃一整天的活動。他發現自己在沖澡更衣時吹著口哨,走進客廳時看見齊克理仍然坐在沙發上,不過他已經睡醒,外貌凌亂而悲慘。這個編輯似乎整晚在沙發上睡得並不安穩,除了醒來、打盹、再醒來,別無他法,因為他不知道應該睡哪個房間,也無法獨力走進臥房。
  
  柏軒興趣缺缺地聆聽他閒扯昨晚不得好眠的事,直到他聽見編輯提到苔莉去廚房拿水,要讓他服用另一顆止痛藥。他拋下編輯前往廚房,苔莉在那裡沖洗昨晚拿來裝水的杯子。她沖杯子的時候,柏軒邀請她陪他一同去逛幾個跳蚤市場。他很訝異自己如此緊張,直到她將閃閃發亮、大感興趣的視線轉過來,說她很樂意,他才放鬆下來。
  
  柏軒向她保證在出遊之前會帶她出去吃早餐後,告退離開。他搭乘電梯下樓到殷氏企業的辦公樓層,迅速列出幾點指示,請秘書星期一上班時執行。他不希望自己忘記請她想辦法找出胡太太在紐約市是否有親戚、找人填滿他的廚房,或漏了請她取消原訂下星期舉行的商務會議。他把清單放在她的辦公桌上之後,回到頂樓。唉聲歎氣的齊克理說苔莉回房間淋浴更衣了。
  
  柏軒計劃當天的活動時心情非常好,開始有能力同情這個編輯。柏軒協助克理走到文生和苔莉之間的臥房,甚至扶他進入浴室,耐心地在外面等候他解決需要,再扶他走出浴室躺在床上。他把遙控器交給克理,以便操作床尾對面牆上的落地電視,並且答應派人替他送餐點。接著,柏軒去拿回他昨晚裝衣物的提袋,放在克理身旁的床上,方便他需要時伸手即可取得。
  
  替克理做完目前能代勞的事,或者他願意幫忙的事,他回到客廳,看見苔莉已經打扮妥當、準備出發。一看到她歡欣興奮的表情,他的腦海裡除了她的笑容什麼也記不得了。她詢問他們是否要搭如假包換的紐約計程車,如果是,她能否像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招手叫車,柏軒答應了。他們出門坐上她伸手招來的計程車前往市中心,一路上他深深為她的雀躍愉快所吸引,直到下車時,他才發現太陽也雀躍愉快地照在他的頭上。柏軒此時才發現忘記帶血袋出門。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輕忽大意。真是白癡!這愚蠢的疏失會導致他毀了美好的一天。他可能沒辦法在折煞人的炙熱陽光底下繼續走動。
  
  或許在攤位上買一頂寬大的軟帽和長袖襯衫會有幫助。柏軒對自己扮個鬼瞼,他乾脆再買個小丑鼻子和小丑鞋算了。今天活動的進行和他所設想的完全不同了。
  
  「柏軒?」苔莉突然來到他身旁,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你看起來有點……不舒服。你還好嗎?」
  
  「還好,我——高溫和太陽的關係。」他終於說出口。對於自己看起來病懨懨的,他並不感到意外。他們已經在戶外待了兩個小時,他已經感覺到不對了。
  
  「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他坦承道,看著她關心的表情,他心底暗暗歎氣。現在她會以為他是個連一點路都走不動的病貓了。
  
  「沒問題。」她皺眉。「你真的很不舒服,對不對?」
  
  「不,我只是——」他歎口氣。「我忘記太陽這回事,我對陽光有些過敏。」
  
  「哦!」她看起來鬆了口氣。「你怎麼不早說?」
  
  「我忘了,」柏軒說,知道這話聽起來很愚蠢,他幾乎不曾忘記自己對太陽過敏。他靈機一動,又說:「以前並不會,只是我目前正在服用一些會使我對陽光敏感的藥物。」
  
  「喔。」苔莉的表情裡閃過一絲異樣,眼神關切地打量他。「我丈夫也服用過有類似副作用的藥劑。」
  
  「沒什麼嚴重性,」柏軒對她保證。「可是藥劑會讓我對陽光過敏,我到了這裡才想起來——你要做什麼?」當她拉著他離開陰影,沿路拖著他走時,話鋒一轉問道。
  
  「要讓你躲開太陽。你應該早點說明的,我能諒解。」她在轉角停下腳步,張望來往穿梭的車流,瞧見一輛往他們靠近的計程車,踏出人行道邊緣,非常專業地搖手召喚,彷彿她這輩子都住在紐約。苔莉站回人行道,計程車打燈把車開到路旁,滑行停在他們前方。
  
  「要去哪裡?」他們一坐上車,司機問道。
  
  苔莉望著柏軒。「我不知道你家地址。」
  
  柏軒遲疑了。他不太想結束這次出遊,只想轉入室內。
  
  「想不想去梅西百貨公司?」他問道。「那裡不像跳蚤市場可以撿便宜,但是消費仍然比英國低廉。」
  
  「好啊。」她露齒而笑。
  
  「有些人就是沒教養。」苔莉喃喃說道。她反感地看著一位年長的女性顧客對一個試圖幫助她、卻反而挨罵的可憐收銀員高聲說話。這個客人想退回一台烤麵包機,可是沒有帶發票或烤麵包機的外包裝盒。當收銀員滿懷歉意地解釋公司規定這樣無法退貨時,婦人開始大發雷霆,到現在還在破口大罵。她看起來像小偷嗎?她尖聲說她誠心誠意購買這台機器,以為梅西百貨公司的顧客服務比較優良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苔莉簡直看不下去,收銀員受到這般對待真是冤枉。苔莉對此很反感,轉頭看見柏軒皺眉觀看這一幕。
  
  「不知道洗手間在哪裡。」她低聲說道,環顧人來人往的百貨公司。
  柏軒低頭凝視她。「我知道在哪裡,」他宣佈,「往這邊走。」
  
  他比了比剛才經過的方向,苔莉跟在他身邊。柏軒帶她走向電扶梯,上樓之後右轉再走一小段路。
  
  「在走廊那一端,」他說道,熱心幫忙。「我在這裡等你出來。」
  
  苔莉點點頭,循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女廁的門開著,苔莉踏進去,看見一長排等著上洗手間的人,她差點出聲抱怨。苔莉不太理解隊伍為何長得令人氣餒,直到她瞧見告示才曉得原來一半的洗手間正在進行打掃。
  
  她的運氣不正是如此嗎?她想著。她一向碰不上好時機。好吧,除了等待,無計可施。她只希望柏軒是個有耐性的人。
  
  在外面,柏軒倚靠牆壁,雙手在胸前交叉,腳踝交疊,準備等待。女人總是在洗手間待上好久,他在多年以前——事實上,是三百多年以前——就曉得這個道理。幾個世紀以來,這現象仍未曾改善著實令他不解。她們在裡面那麼久做什麼呢?幾百年來,他多次問過母親和儷希這個問題,可是她們從未給他滿意的答案。
  
  苔莉或許會開創這條定律的例外。他並不介意等待。儘管遠離日光讓他鬆一口氣,身體已經有多處損傷,他感到很難受。這時若能喝個一、兩袋血該有多舒服。他的頭部陣陣抽痛,身體因為方才在陽光下曝曬而痙攣。
  
  兩個女人繞過轉角從他身旁經過,快樂地說著話朝女廁走去。這是另一個令他費解的現象:女人常常結伴上廁所。為什麼?
  
  鞋子敲擊地板的聲音引他轉頭向左,看見之前在樓下對可憐的收銀員罵個沒完的客人出現在轉角。她有一張猙獰的臉,表情惡毒,是一個刻薄又討人厭的老人家。在那個久遠之前、需要吸取活人血液維生的年代,她是柏軒會偏愛咬食的那種人。柏軒一向喜歡找他討厭的人下手,和吸取甜蜜善良、不起疑心的人相比,咬那種人比較不會有罪惡感。他常常選擇罪犯、自私自利的人,可是刻薄的人一直是他的最愛。柏軒喜歡讓那些暴躁可惡的壞老頭嘗嘗虛弱迷惑的感覺。
  
  他對經過身旁這脾氣乖張的老母雞露出愉快的微笑:他的努力只獲得一聲冷笑。喔,沒錯,她正是他樂於挫其銳氣的人。過去吸食這種人的血液時,他時常抓住機會把與人為善的思想放入這些討厭鬼的腦袋,這讓他很有成就感,彷彿他可以藉由吸血在這個世界行善。
  
  她走過身邊時,柏軒靜止不動,嗅到她的血液氣味——香甜濃厚。他感到痙攣加劇,試圖以思考這婦人的血型打消渴望。他從氣味上辨認出她是糖尿病患者,而她若非不知自己患有糖尿病,就是不懂得保重身體。他猜測後者才是原因。他也揣測她身上某個部位是否有尚未癒合的傷口,不然血液的氣味不會如此明顯。
  
  他看著她沿著走廊消失在廁所門內。然而不消片刻,她以行軍似的步伐走了出來。行軍是唯一能形容的字眼;這婦人顯然正要去打仗。
  
  「如果你在等人,你大概要等很久。」她帶著近乎欣喜的怒氣告訴他。「他們關閉了半數洗手間進行清掃,害客人排隊排到天邊。排隊的女人真白癡!她們應該要像我一樣去客服部投訴,以前的百貨公司都很重視對客戶的服務。」
  
  有些人就是喜歡在雞蛋裡挑骨頭,柏軒歎口氣想道。如果他仍然酷愛咬人,他這一咬鐵定可以幫世界一個大忙。
  
  她經過時,血液甜膩的味道再次撲鼻而來。這一次,氣味更強烈,這意味著那道未癒合的傷口在對著他的這一側。這次濃重的香味引發他極度的痛苦,柏軒痛得差點彎下腰來。他真的需要補充血液。他應該遠離太陽。他是大傻瓜,這次沒大腦的行為恐怕不僅是毀了跳蚤市場之行,而且會破壞一整天的美好。他必須早一點回到頂樓進食。回家只需花上幾分鐘,但這趟出遊保證完蛋。
  
  「你是怎麼回事啊?」
  
  柏軒抬頭看見那個老婦人一臉厭惡地瞪著他。
  
  「你是怎麼啦?毒癮發作嗎?」她問道,言語中再次挾帶一絲惡意的欣喜。她很享受他強忍痛苦的模樣。
  
  柏軒真希望咬人仍是合法的;他可以藉機調整她的心態,可是族裡要求他們只在緊急的情況才可以吸血,他提醒自己。從身體抽搐的程度判斷,他已經瀕臨危急的界限了。他緩緩挺直身軀,對那個老妖婦露出迷人的微笑。
  
  苔莉關上洗手間的門,解脫地吁出一口氣。拖到這個時候,柏軒可能以為她爬出廁所窗戶逃跑了。如果她不是那麼急著想上廁所,擔心失去好不容易排到的機會,她早就出去解釋為何花上那麼久。她會叫他去逛一逛,或許去喝杯咖啡,半小時之後再與她會合。
  
  即使洗過的雙手依然微濕,她仍趕忙離開女廁,沿著走廊迎向耐心倚靠牆壁等待的柏軒。
  
  「對不起,」她靠近他時急急地道歉。「他們在——」
  
  「清掃廁所,所以關閉了半數的洗手間。」柏軒安撫地替她把話說完。「是的,我知道。有一個客人跟我說了。沒關係,不是你的錯。」
  
  「喔。」苔莉感到如釋重負,很高興知道他不曾胡思亂想她怎會耽擱這麼久,而且他似乎沒有因此生氣。「嗯,我已經盡快出來了。」
  
  「我相信你。要走了嗎?」
  
  苔莉點點頭,跟在他身旁走回百貨公司裡。走路時,她好奇地望著柏軒,覺得有些不同,接著她發現他似乎不像之前那麼不舒服了。雖然還不到活力十足的地步,但是離開日光照射確實已經減輕他的不適。
  
  「你覺得好些了嗎?」她問。
  
  「好一點了,」他承認。「還沒恢復正常,但是已經舒服許多。」
  
  「很好,」苔莉對他微笑。「或許再避開陽光久一點,會讓你完全恢復精神。」
  
  「避開太陽,或再吃一點午餐。」他贊同地說。
  
  她訝異地看著他。「我在洗手間時,你去吃午餐了嗎?」
  
  「什麼?」他銳利地瞥了她一眼,兩人踏上下樓的電扶梯。
  
  「你說『或再吃一點午餐』。」她指出。
  
  「喔,」他再度放鬆。「我的意思是吃一點午餐,剛才講錯了。」
  
  「哦,」她點點頭。「你若想要,我們可以現在去吃午餐。」
  
  「先逛一逛吧,」他們抵達一樓時,他提議。「現在還不到中午,既然到了梅西百貨,當然要買一些東西,接著再吃午餐,決定稍後你想去哪些地方。」
  
  「好啊。」苔莉心不在焉地同意。經過稍早被婦人苛責的收銀員身邊時,她放慢腳步。那個惡劣的顧客仍然在那裡,可是她的態度整個轉變了。她露出深感抱歉的笑容,輕拍那個女孩的手。
  
  「親愛的,對不起,我不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竟然對你那麼無禮。我不該要求你為我破例,真的——我連烤麵包機的盒子都沒有,是不是?請原諒我之前粗魯的行為。」那個婦人說道。
  
  苔莉揚起雙眉。「哇,」她低語。「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嗯,」柏軒只是聳聳肩。「她一定調整過自己的心態了。」
  
  「沒有人像她這麼需要調整心態,可是仍然很讓人訝異。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可能不相信有人能那麼快地改變態度。」
  
  
  「生命處處是驚奇。」他溫和地說,對她微笑。「那麼,你想從哪邊逛起?女裝部?珠寶?或是香水?」
  
  「你會不會累?」
  
  「不會。」柏軒看著苔莉,為她擠出笑容。事實上,他累壞了。他剛才拿來當點心吃的刻薄老母雞舒緩了飢火燒腸的痛苦,但並沒有完全解除他的飢餓,他體內依舊隱隱作痛。他需要再補充約五百毫升的血液,可是沒有吸血的機會。這附近似乎沒有合適的目標。
  
  柏軒回想起來,暗自微笑。他很高興改變了那個老婦人的心態。當他吸血完畢時,她已經較為愉快討喜得多。當然,這只是暫時的調整,但至少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得到好處,今天下班回家不會埋怨工作、討厭大眾,憎恨全世界。
  
  「喔,你看,『維多利亞的秘密』!」苔莉停下腳步,愉快地盯著店面瞧。
  
  柏軒對她那近乎敬畏的表情露出微笑,這個女子非常容易討好。在梅西百貨購物之後,他們到熟食小店吃午餐,他隨便吃幾口兩個人都有的雞肉三明治,而她一邊說話一邊吃完了她的份。食物的味道還算可以——事實上,應該是相當可口,只是多年未曾進食之後,他的胃口不大。午餐過後,他們隨意漫步,探進一家販售音樂和折價數位影碟的商店。苔莉盡量靠陰影處行走,使他遠離陽光。他們現在站在城裡隨處可見的建築物鷹架下的蔭涼處,她睜大眼睛盯著對街商店櫥窗裡的半裸模特兒人形。
  
  「我們進去逛逛。」柏軒提議。
  
  「好。」她輕聲說道。許多女性會對他建議去逛女性內衣店大驚小怪,然後彷彿心不甘情不願地隨他進去,儘管她們心裡其實非常想去。苔莉懶得這麼做。她想進去,他也提議去逛逛,她同意,事情就這麼拍板定案。太棒了!
  
  「來吧。」他握住她的手肘,催促她走向街角,行人通行號志已經開始閃爍。他們匆忙跑到對街,閃身進入「維多利亞的秘密」時,燈號正好轉紅。
  
  苔莉入內後停下腳步,迅速瀏覽每一件商品。商店中央是香水和電扶梯,其他地方擺滿絲質和蕾絲商品。柏軒幾乎可以想像她大腦正在思考該先逛哪裡,左邊、右邊,還是上樓?她往左邊去。他無聲地贊同這是合乎邏輯的方向,可以依照順時針方向逛完店面。
  
  他們遇見的第一個店員很友善。她愉悅地招呼他們,建議他們有任何問題歡迎去找她之後,便不打擾他們。苔莉在睡衣區穿梭,對每一件都嘖嘖讚美,最後終於穿過店裡搭上電扶梯來到滿是內褲與胸罩的二樓。
  
  「需要我為你們服務嗎?」另一個女店員問道。
  
  苔莉放下正在觀賞的漂亮紫色蕾絲內褲,微微一笑。一個像模特兒一樣骨瘦如柴的美貌店員則用高傲的態度看著她。「不用,謝謝,」她說。「我只是看一看。」
  
  「嗯。」女店員抿起嘴唇打量她。
  
  柏軒原本站在一旁,盡量不要擋到路。他剛才注意到苔莉似乎輕快地四處移動,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幾乎沒停下腳步。他發現如果跟得太近,便必須隨時讓到一邊或退回原位。如果有什麼商品吸引她的目光,她會急忙跑上前去;如果沒有,她就換個方向或轉身回頭。讓出空間給她活動反而比較容易。可是現在柏軒向前移動,保護的本能湧現無遺。這個店員顯然因為苔莉這一身舊牛仔褲和T 恤的打扮而看輕她。
  
  「如果有需要,我們會叫你。」他的開口吸引住店員的目光,和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在眨眼間改變態度,張開雙唇露出溫暖的笑容。「嗯,您好。」
  
  店員說話的神情彷彿無意中在店裡發現美麗的寶藏,柏軒努力忍住扮鬼臉的衝動。他相貌英俊,很習慣女人的注意,可是他看透這個人的目光從他的臉部移到他的昂貴手錶、刻有殷氏字首的家族印記鑽石戒指。她嗅到金錢的味道,而且很喜歡。
  
  柏軒瞥向苔莉,想看她的反應,卻發現她早已離開,正在細看一件漂亮的黑色緞質胸罩,穿在她身上一定很可愛,至少在他想像中會非常好看。他把店員拋在腦後,隨苔莉走去。
  
  「那一件很可愛。」
  
  「是啊,的確。」她咧嘴一笑,同意道。
  
  「這件內衣有搭配成套的內褲。」店員跟過來,猛獻慇勤。她繞過他們身旁,拿了幾款內褲回來。「看一下。我是穿小號的,那麼你該穿……什麼尺寸呢?」她低頭打量苔莉。「特大號嗎?」她一臉純真地建議,轉頭看著柏軒,聲音沙啞地加上一句:「我可以穿這幾件為你示範。」
  
  苔莉的眼珠差點掉下來,柏軒必須咬緊嘴唇忍住笑聲。她滿面通紅,接著平靜下來,語氣和善地說:「我相信沒有這個必要。再說,不,我不是穿特大號的。但別為這點小錯自責,我的胸部常引起錯覺,」她直率地說。「天生波霸常讓人認為我全身都很豐滿。」她略略瞧一下店員幾近平坦的胸部,評論道:「你真幸運,完全不會有這種困擾。」
  
  店員啞口無言,苔莉又說:「不過別擔心。多多累積『工作』經驗,有一天你就隨時能正確地說出顧客的尺寸。」
  
  柏軒從苔莉頭上對氣憤的店員一笑,以她的不安為樂。看來苔莉毫不需要他的保護。
  
  苔莉回頭對他說:「我想我逛夠了。要不要去吃冰淇淋?」她不等他回答,迅速向電扶梯大步走去。
  
  「你處理得很漂亮。」柏軒追上她的時候說道。
  
  「我是壞女人,」苔莉答道。「待會兒吃冰淇淋吃到一半,我就會對這麼惡劣的行為感到羞愧。」
  
  他茫然地瞪著她。她認為這樣就是壞女人?在受到店員如此對待後,她還會自責?果真這樣,苔莉的確需要保護。保護她不被自責所傷害,柏軒決定。她很有風度地應付那個店員,比大多數人都客氣許多。其他人可能早已滿腔怒火,或是乾脆發飆。也可能會對主管投訴,讓那女孩丟掉工作。苔莉只是溫和地給對方上了一課,而她竟然為此羞愧!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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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33: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苔莉剛好踏出淋浴間。她抓起一條大毛巾圍住自己,跑向臥室床頭几上的電話。
  
  「哪位?」她邊喘邊說,在被褥凌亂的床邊坐下來。
  
  「苔莉?」
  
  「凱蒂!」她的嘴角揚起微笑,很高興聽到表妹的聲音。她知道路森曾在週五晚上打電話向柏軒說他們已經平安抵達加州,但她當時睡得太熟,沒能跟凱蒂說話。現在是星期一早上,據苔莉所知應該也是凱蒂或路森第一次又打電話回來。「會議情況如何?」
  
  「很順利,」表妹向她保證,外加道歉。「我很抱歉。讓你這麼老遠飛過來幫我,而我卻跑開——」
  
  「不必在意,」苔莉打斷她的話。「工作是你作不得主的,我很瞭解。何況柏軒帶我到處走,我們逛得很開心,所以——」
  
  「你說什麼?」凱蒂問。「對不起,可是苔莉,你剛才說柏軒帶著你到處走?」
  
  「是啊。」對凱蒂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苔莉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應該是路森。然後凱蒂大概蒙住了聽筒,苔莉只聽見模糊的談話。
  
  「對不起,」她終於回到電話裡,清晰的說,而且以事不關己的口氣問道:「那麼,你們都去哪裡啊?」
  
  「哪裡?」苔莉向後躺在床上,看著頭上的頂篷。「呃,星期六他帶我出去吃早餐,然後我們去跳蚤市場逛了一陣子,然後——」
  
  「跳蚤市場?」凱蒂難以置信的打岔。「你是說『戶外的』、空曠的跳蚤市場?」
  
  「是啊,看來你知道他因為吃藥而對陽光過敏?」
  
  電話的另一頭暫停了一下。「是的,我知道。」
  
  就這樣,沒有解釋為什麼吃藥或那是什麼藥,苔莉本來有點希望表妹會解釋一下。她略微失望的繼續說:「我們到第二個跳蚤市場後,陽光真的使他太過難受,我想他在第一個跳蚤市場的時候就不舒服了,可是他到那時候才承認並向我解釋。他解釋後,我們立刻就搭了計程車到梅西百貨公司,改逛室內的賣場。那也很好玩,」她很快地說。「我們就是東看西看,說話、吃東西,感覺很好、很放鬆。然後,我們回來這裡,換衣服出去吃晚餐。晚餐後,他說他已經完全沒事了,提議帶我去看電影。但我注意到他其實沒吃什麼,所以可能還不是那麼舒服,我便說我逛得有點累了,而且時差也還沒適應過來。我們就沒再出去了。」
  
  苔莉停下來,容忍凱蒂再次蒙住話筒跟路森談話。她似乎正在把他們週六的行程向路森轉達。
  
  「抱歉。」凱蒂微喘著回來了。「那麼星期天呢?你們有去哪裡嗎?」
  
  「噢……有啊,」苔莉承認之後,歎口氣開始解釋。「星期天我們比較晚才出去,柏軒必須下樓去辦公室處理事情,所以我們等他回來才出去吃早午餐。我們從餐廳出來的時候,街上正在遊行,我們便站在一處頂篷下面看。後來又去逛市集。我不知道以他情況可不可以這樣,可是雲層很厚、而且他戴了帽子、眼鏡,又穿了長袖襯衫……」想起那全副武裝,她笑了起來。他那樣子讓她想起隱形人,好像想用衣服蓋住每一寸皮膚,以免洩漏了他的存在,也很像極力躲開狗仔隊的名人。但那終究不是他的錯,而且逛市集非常愉快。
  
  「最後,我們買了外帶的中國菜回來跟克理一起吃,」她說。「說到克理,他很不能接受斷腿這回事,情緒非常不好,一直哼哼唧唧的。或者他本來就這樣?」
  
  「噢,誰管克理怎樣!」她表妹不耐煩地嚷。「把你跟柏軒又做了什麼告訴我。」
  
  「凱蒂!」苔莉笑起來。
  
  「噢,你知道我的意思。克理又死不了,而且男人一受傷或有什麼地方痛就很愛大驚小怪。快告訴我,你們星期天又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了。我們在家裡吃中國菜,租了幾部電影來看。感覺很好也很輕鬆,柏軒是一位很可愛的主人。」
  
  「是啊,他願意的時候的確很可愛。」凱蒂的笑意清晰可聞。「他現在在哪裡?」
  
  「在辦公室。」
  
  「哪有,」凱蒂立刻說。「我先打電話去那裡的。他的秘書曼笛也不在,不過她本來就要一個小時之後才到。」
  
  「那他可能剛好上來,他只是下去交代曼笛一些工作,我們今天要去美術館。」
  
  「什麼?」凱蒂叫道。「在應該上班的星期一?」
  
  「我今早起來的時候,他告訴我本來有一個會議,但是對方改期了,所以他想去美術館,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她轉著電話線邊說,對方又蒙住話筒,但是並沒有蓋得很完全,所以她聽到應該是路森在說:「……我看改期的是他自己。」然後話筒又被蒙住,苔莉又沒聽到了。
  
  她的手指放開電話線,撫著身下的蓋被。週六早上她醒來時,身上就蓋著這條被子,她認得它來自主臥室柏軒的床上,從而知道週五晚上是他抱她來到床上,並拿這條被子過來蓋著她。他一直沒來要回去,她也不想主動歸還。它太好聞了。
  
  她微笑著把鼻子埋進被子裡,深吸它的味道。它有她喜歡的、柏軒的味道。苔莉決定要問他用什麼刮鬍水,也許她將來會想要買來送給某個人。
  
  「苔莉?」
  
  「怎樣?」她有點心虛的坐起來,雖然凱蒂根本看不見她。
  
  「你很幸運,柏軒是個很好的男人。聰明、勤奮又善良,是百分百的紳士,他——」
  
  「凱蒂,」苔莉打斷她的自言自語。「我們只是要去美術館,這不見得是約會。他只是想在你回來之前善盡地主之誼。」
  
  「啊哈。」凱蒂一副毫不相信的樣子。「那就祝你們的美術館之旅愉快嘍。幫我們向他問個好,我們幾天後再來電詢問這段羅曼史的進展吧。」
  
  「並沒有羅曼史正在進展!」苔莉抗議。但是她白費力氣了,凱蒂早已掛上電話,令苔莉氣結地瞪著手中的話筒。天老爺,她昏亂地想,凱蒂和路森是不是瘋了?她跟柏軒只是要去美術館,在那兩人眼中這竟然就是羅曼史了。唷,柏軒最好不要真的提出約會的要求,以免凱蒂和路森當成他們等於結婚了。
  
  苔莉搖搖頭站起來,她必須穿衣服和弄頭髮,十五分鐘內就要出發了。
  
  「啊,你看!」
  
  柏軒微笑地看著苔莉衝向下一個展覽品,一件金銀鑲嵌的琺琅銀器。
  
  「八世紀晚期、九世紀初期,拜占庭聖物匣,」她在他趕上來時念道。她退後一步,瞇著眼左看右看之後說:「我覺得它很醜,很畢卡索。」
  
  柏軒看看那件展覽品,點點頭。可是苔莉根本沒看到,她已注意到另一項展品,而且轉身衝過去了。「啊,你看!」
  
  柏軒輕聲笑著跟上去,這件展品是一個長和高都大約二十公分、房屋狀的盒子。
  
  「十世紀初,柏沙聖物匣,義大利北部,骨頭、鍍銅、木胎。」她念完後歎口氣仔細看。這次沒有退後,而是瞇眼繞著玻璃櫃瞧。「你看那細節,」她繞到前面的時候,敬畏地說:「很難相信當時的人做得出這麼精美的作品,那大概要花掉某個人一輩子的時間吧。」
  
  「對。」柏軒同意,以原來沒有的興趣上前看著它。
  
  「啊,你——」
  
  她突然中止的話使他驚訝的轉過身去,發現她正不安地注視著他。趕在他詢問怎麼回事之前,她急急忙忙地道歉:「對不起,被我這樣拉著到處跑,你大概快瘋掉了吧,我——」
  
  「放心,」他說。「我很愉快,而且你的熱心讓我更加愉快。」
  
  「真的?」她並不確定。
  
  「真的。」他抓起她的手,保證地捏了一下。她是逛美術館最好的伴,興致勃勃與敬畏的表情不止好看,也很有傳染力。柏軒已經太久不曾體驗這些情緒,他們逛跳蚤市場和市集時給他的感覺也是這樣。她對最簡單的事物也感到欣喜,每一次外出都是笑聲不斷、歡欣鼓舞的,使他也隨著高興起來。
  
  苔莉對他笑一笑,然後看向他們交握的手,瞼頰上出現一層薄暈。
  柏軒突然很想傾前親吻她,可是他們站在中世紀基督教文物展覽區的正中央,似乎不是親吻的好地方。所以,他放開她的手,看向下一項展覽品。「啊,你看,又一個聖物匣。」他半開玩笑的說。
  
  苔莉笑開來,移向下一個玻璃櫃。她很快地拋開羞怯,再度興高采烈地欣賞雕像與畫作。
  
  柏軒跟在她的後面,覺得她的人跟展覽品一樣好看。等他們決定停下來吃東西時,柏軒已經認定這個女人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她的各種反應與愉悅是如此純真與自然,看來令人著迷,跟美術館裡的任何一項收藏同樣無價。她是一個寶藏,而她出現在他的道路上著實是他的幸運。
  
  「外面的感覺很好,我們到有陰影的地方去吃好嗎?」苔莉接過結帳員交給她的零錢之後說道。她堅持要付錢,而且搶在柏軒之前掏出錢來。他猜大部分的女人會很安心的讓他付所有的帳單,但苔莉不是大部分的女人。他很有錢、負擔得起一切並無關緊要,她仍希望有所貢獻。
  
  「好啊。」他拿起兩杯草莓飲料,讓她端裝有三明治的托盤,走出簡餐店。
  
  「我無法相信都下午了,」他們在沿美術館石牆的飛簷下坐下來時,苔莉說道。「一個早上飛也似地過去了。」
  
  「說的也是。」柏軒一邊小心翼翼地剝開三明治的包裝紙,一邊注意跟著他們在簷下入座的老先生。那人拿著一袋麵包,他坐下後拿出麵包剝開來,撒給很快聚攏過來的那些鳥。他們的身邊一下子多出了許多飛禽,大的小的都有,柏軒只認得出知更鳥、灰色貓鵲和鴿子。鴿子似乎是攻擊性最強的,成群且貪婪地啄走老人撒下的麵包屑。從比較大膽的幾隻乾脆跳到他的手上和肩上啄食的樣子看來,老人固定在此喂鳥。
  
  「我很喜歡美術館,謝謝你帶我來。」苔莉說。
  
  柏軒瞥視一下,發現她也正看著老人喂鳥,但是原因可能跟他不一樣。他不喜歡那些鳥越來越大膽,擔心其中之一會覺得他和苔莉的三明治也應該成為它們的午餐,所以不自覺地有點防範,準備在鴿子衝過來時趕開它們。但是苔莉只是好玩地看著,並不感覺到潛在的威脅。
  
  「很高興你跟我一樣喜歡美術館。」他說。
  
  她微笑著拿起飲料來喝。
  
  「你的腳還好嗎?」他們已在美術館走了四個多小時。
  
  「沒問題。」她的回答有點太快。
  
  所以他想潛入她的思考,發掘真相。這是他帶著晚餐回來卻發現她早已睡著之後,第一次找藉口要這樣做。他們走很久了,他不想把她累壞。
  
  他和苔莉每天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昨晚他們也是談笑到將近三點才睡,但他七點鐘便精力充沛地跳起來。發現她尚未起床,他留了一張字條便到樓下的辦公室,希望在出門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
  
  回到頂樓,他發現苔莉已經精神抖擻地準備出門了。吃完早餐,來到美術館後,她忙著欣賞展覽品,而他忙著欣賞她,便忘了讀取或控制她的思想這件事。
  
  「我有沒告訴你,早上你在辦公室的時候,凱蒂打電話來過?」苔莉問道。
  
  柏軒想要溜進她腦中的努力又被分散了。「你沒告訴我。她怎麼說?」
  
  「她對我們要來美術館非常驚訝,看來你工作時很少休假。」
  
  「呃,我有點工作狂,」他承認。這可能是人類或吸血族有史以來最保守的說法了,柏軒的生命從來只有工作,而且一做就好幾百年。
  
  苔莉點頭。「我希望你不要覺得你有義務得陪我到處走。我很喜歡這些活動,」她很快地保證。「可是我並不希望耽誤你的事。」
  
  「是我的會議取消了。」他提醒她,但沒說是他取消的,更沒說他已經打算要休一整個星期的假。
  
  她的表情高興起來。「說的也是啊。」
  
  似乎放下心來,苔莉終於吃完她的三明治。柏軒看著她,對她咀嚼、吞嚥時的嘴唇感到無比著迷。她大而豐滿的唇,令他不由自主的幻想親吻她、壓住那兩片唇瓣的感覺。它們果真會像看起來那樣柔潤嗎?
  
  「我的臉上是不是沾到東西了?」感覺到柏軒一直盯著她看,苔莉問道。
  
  柏軒似乎因這問題感到驚訝,眨了眨眼睛,放鬆身體的坐姿,把視線轉向手上的三明治。她的都吃完了,而他的只吃一半,這男人的食量真小。今天的早餐他也只是淺嘗幾口,這一比較讓苔莉對自己的胃口這麼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在早上的時候一向很能吃。
  
  她看著他舉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用一種既困惑又難解的表情開始咀嚼。這讓她覺得很奇怪。「你的三明治有什麼不對嗎?」
  
  「什麼?」他的視線轉回她臉上。「噢,不是,我只是沒想到它有這麼好吃。」
  
  苔莉笑起來,他講話有時好奇怪。他們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區參觀時,他對那個時代如數家珍的權威式說明,使得她忍不住問他大學是否主修歷史。她的問題好像讓他很不自在,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他選修過幾堂這方面的課。
  
  「你有沒有兄弟姊妹?」
  
  苔莉嚇了一跳,柏軒這問題很突然。「沒有,我媽只生我一個。」
  
  「對,我想起來了,凱蒂提過你是單親家庭的獨生女。」
  
  苔莉點頭。「我母親很辛苦,但是她是一個很好的母親,非常努力的工作。我們的經濟或許並不寬裕,但是她給我很多的愛。」她歪著頭好奇的問:「除去路森你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對不對?你的成長期間父母都在嗎?有兄弟姊妹的感覺一定很棒。」
  
  柏軒哼了一聲。「有的時候不錯,有的時候也很痛苦。」
  
  「但我相信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他們。」看著他臉上的友愛表情,她猜測道。
  
  「雖然我考慮過幾次,但的確不會。」他承認。
  
  「說給我聽。」她傾前鼓勵他多說,並在他說起童年時的淘氣故事時輕聲笑起來。苔莉可以感覺到他一邊編輯一邊說,這可以從他偶爾的遲疑和暫停看得出他可能在修改或衡量某些東西能不能說,不過她覺得她已經很習慣他這種說話方式了。三天來,他們經常談話,她已經相信柏軒說出來的故事都經過編輯。但苔莉並不真的在意,她仍然喜歡聽他說話、跟他說話;跟他在一起的一切都很愉快。
  
  她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想起往事而發光,然後發現她的視線集中在他的嘴。它們先以自嘲的方式扭曲一下,然後越來越覺得有趣。苔莉對那輪廓以及比上唇較為厚實的下唇看得入迷。隨著他繼續往下說,她發現自己開始猜測如果他吻她,會是怎樣的感覺。
  
  這想法閃過腦海時,她眨眨眼睛,既驚訝又警覺地猛然坐直。苔莉從一開始就覺得柏軒很迷人,也是很有趣的談話對象。過去這三天都非常愉快,而且每一天都在充滿期待的感覺中醒來。但她真的沒想到她會被他吸引住。老天,她有麻煩了,苔莉慌亂地想;這時,她注意到柏軒沒再說話了。她的視線迅速從他的嘴唇往上移,並因為他的表情而張大了眼睛。
  
  「我——」她不知該如何往下說,只見他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往前拉,雙唇壓上她微張的嘴。
  
  她已經許久不曾親吻,對那突然伸進嘴裡、發出邀請的舌頭著實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有動,從困惑到不安的各種反應,過多地衝進腦海。然而,愉悅終於穿透那些感覺,浮現在最前方,苔莉放鬆下來,將一個輕輕的歎息送入柏軒的嘴中。但是,她也感覺好像才剛這樣做,就聽到鳥類粗厲的聲音在他們的旁邊出現。他們分開來,看向飛到老人手上爭食最後一些麵包的鳥群,然後放鬆下來,彼此對看一眼。
  
  「抱歉。」他對著她的眼睛說。
  
  「真的?」她的聲音稍嫌沙啞。
  
  「假的。」
  
  「我也一樣。」
  
  他們靜坐了片刻,看著鳥群和老人,發現那紙袋裡面已經沒有麵包,而那些鳥好像還很餓。柏軒拿起剩餘的三明治丟進鳥群中,然後他清清喉嚨再次看著她。「你還想回美術館繼續看嗎?或者改天再來?」
  
  苔莉有些遲疑。她還走得動,雖然也許再走不了多久。另外一個重點是,如果繼續再逛,看過的東西也許會混在一起。可是,她又不希望這一天就此結束。
  
  「我們可以去買點東西。」柏軒建議。
  
  苔莉高興起來,他也想繼續逛,只是換個方式,而且上星期六她並沒有買什麼。他們大都只逛沒買,而她的確想買些東西。英國的物價非常高,相對起來,在紐約購物其實很划算。
  
  「我喜歡去買東西——如果你不介意。」她關切地趕緊補上一句。大多數的男人不喜歡逛街買東西,在三天內陪她逛街兩次而使他生厭,是她最不願意發生的事。
  
  「我喜歡買東西。」他起身時向她保證。他很自然地拉著她的手向台階走去,苔莉甚至沒有注意到。等她發現,她咬著唇垂下視線不敢看他。他們走下階梯,來到美術館前面的人行道。她只覺得好像回到青少年時期,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們雖然沒說話但是氣氛很友善,苔莉一路上都好奇地張望著。這是她第三次到紐約來,她來找過凱蒂,但她們大多窩在家裡說話或只在附近的街坊逛逛。凱蒂和苔莉自小親近,比一般的表姊妹感情都好,幾乎是最好的朋友。她對這奇特的想法笑起來,好像在她心目中,朋友比親戚重要。但轉念一想,說不定也對。朋友是出自你的選擇,而親戚由不得你。苔莉覺得自己很幸運,親戚大都像朋友那般友善。她和凱蒂的親戚是一群充滿愛心也樂於付出的好人,每一個都好可愛。她住在英國最懷念的也是這些人。
  
  「你怎麼會到英國去的?」柏軒替她拉出布魯明黛爾百貨公司的門讓她進去時問道。
  
  苔莉思考這個問題,突然備感哀傷。「我結婚後搬去英國,我丈夫是英國人。」
  
  「我知道你現在沒有婚姻,我假設你是離婚或丈夫過世了,」柏軒平靜地說。「我感覺好像是過世了。」
  
  苔莉驚訝地看他一眼。「你說對了,但你怎麼知道的?」
  
  他聳聳肩。「如果你是離婚,那感覺肯定不好,應該會回美國來。除非有美好的回憶讓你願意留在外國,否則大部分的人會在出國的原因消失之後返回家鄉,」他解釋。「何況,只有傻瓜才會放棄像你這樣的寶藏。」
  
  苔莉發現這句讚美的話讓她的臉整個紅了起來,但是他的問題和言語也把許多痛苦的回憶勾了上來。母親過世第二年,她還沒二十歲就結婚且搬到英國居住。毅安只比她大幾歲。起初整件事情好像一次大冒險,他在政府部門工作,她進大學唸書。他們買了一棟小房子,像玩家家酒似的過了幾年,而後他被診斷出罹患癌症開始為生命奮鬥。這場戰役在三年後宣告失敗。
  
  苔莉在毅安剛患病時取得碩士學位,她本想繼續深造,但這計劃因為她想花更多時間陪伴丈夫而放棄。不久後,年方二十五歲的她成了寡婦,領了一小筆保險金,住在他們還算舒適的小房子裡。
  
  她用保險金念完博士,隨後受邀在裡茲大學教書,並在接下來的五年全心全意地經營她喜愛的教書工作,下班時間則奉獻給她同樣喜愛的社區劇場。學校與劇場的單純環境,讓她避開了不想要的感情糾葛。起初,她告訴自己以及好意替她安排約會的親戚朋友,她覺得不應該立刻踏入感情關係。但是幾年之後,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了。真相是,即使她已經三十三歲,但是她很害怕再一次與人進入太深厚的情感關係。
  
  母親的死亡曾經讓她痛不欲生,毅安是那段黑暗時期她緊緊抓住的救生筏。毅安的兄嫂,達維和珊蒂協助她度過毅安過世後的可怕時期。自那之後,她便極力避免感情。如果事情終將帶來心碎,她寧可單身,不要碰感情的事還容易一些。
  
  至少,這是她許久以來的想法。可是,現在她卻在這裡,握著柏軒的手走在紐約的街道上,而且剛剛享受了十年以來的第一個熱吻。
  
  她狀似自然的抽出她的手,拿起一個黑色的皮包看著。身體上不與柏軒接觸,已經變得跟心理上不去想他一樣困難了。可是,她不可以。曾有一小段時間,她忘了防衛,但是現在她要重整軍容。這樣才是最好的。
  
  苔莉並不認為自己懦弱。生命要給她的身體帶來任何痛苦,她都可以承受:可是,感情上的痛,真的不一樣。她的愛都非常深刻,所以當感情失去,不管是因為背叛或死亡,都像落入地獄一樣,是她如果能夠避免就絕不主動、絕不再一次嘗試的。此刻,她非常、非常害怕如不小心,柏軒很可能會傷她的心。愛上他,是如此容易。他聰明而幽默,體貼善良而且極其迷人。可是,苔莉完全看不出超級成功與英俊的他,有什麼理由對無趣的她維持長時間的興趣。最後,他一定會放棄她,而改選跟他比較門當戶對的人。
  
  就算不是這樣,他也不是無敵鐵超人。光是想想他吃的那些藥,還有他的更衣室裡的點滴架。柏軒可能死在她眼前,任由她再次忍受深愛的人死後苦苦掙扎、獨活的可怕日子。一開始就不要愛他會比較容易。苔莉決定從今以後要跟他保持距離,並有些後悔早餐時答應他今晚要去看戲。
  
  「我的天,你們兩位!」他們當晚提著大包小包進入頂樓時,文生大聲驚歎。「你們還沒買夠嗎?」
  
  「我買夠了,」苔莉哈哈笑著。「這些大部分都是柏軒的東西。」
  文生揚著兩道眉毛看向他的堂哥時,苔莉又笑起來。柏軒的臉上出現懊惱的表情。他說他喜歡買東西的時候,完全是真心的。苔莉從沒見過任何人買得這麼高興,幸好他很有錢,不然他一定會破產。這男人是個購買狂。
  
  「我需要休閒一些的衣服,」柏軒難掩尷尬地自我解釋。「我甚至沒有牛仔褲,所以買它一件應該不是什麼滔天大罪吧。」
  
  「啊哈。」文生走過來從袋子的開口往裡看。「突然感覺你需要一批新的衣服?」他問,並在柏軒臉紅的時候露出捉弄的笑容。「好啦,雖然我很想盡情的折磨你,弄清楚你怎會突然想要穿一些能讓你顯得更年輕、更休閒,而且啊,看起來更有魅力的衣服的同時,我還是不應該忘記你的秘書要我告訴你,叫你在她下班之前打電話給她。」
  
  「她說很重要嗎?」柏軒放下購物袋。「我最好下去辦公室看一看,曼笛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人。她說重要的事,通常都很重要。苔莉,你把袋子留在門廳就行,我回來再拿。」他已經轉身去按電梯,但他在電梯門關起來之前問文生:「曼笛把廚房弄好了嗎?」
  
  「噢,弄好了,」堂弟又用嘲弄的口氣說話。「而且是非常的好。你的食物和碗盤要餵飽一支軍隊絕對沒有問題。事實上,我真希望你的客人有很大的胃口。那位克理先生一定有,我從沒想過這麼瘦的人也這麼能吃。」
  
  「他也許太無聊了,只好吃東西。」苔莉說。
  
  文生想想這個可能性,終於搖頭。「應該不是,他坐在電視機前面編輯一本書,一邊看重播的電視劇。而且那電視劇其實還挺好看。」
  
  「苔莉,我看你先找點小東西吃。我們的晚餐訂位是在看完戲之後,」柏軒在電梯門關起來的時候建議。「我很快就回來。」
  
  「嗯,」苔莉看著關起來的電梯。「不知道是什麼事那麼重要。」
  
  文生聳聳肩。
  
  「哎,我們或許很快就會知道,」苔莉冷靜地說。她放下幫柏軒提上來的紙袋。「在那之前,我可以依照他的建議找些小東西吃。」
  
  「我來陪你,我也餓了。」文生說著陪她進入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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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4 22:3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不懂這有什麼困難。」柏軒用強裝出來的耐心講著電話。他無法相信曼笛所謂的非得他親自處理不可的事,竟然是打電話跟婚禮的花商討論花卉的佈置問題。凱蒂是新娘,她或許會覺得很重要,在他眼裡卻是小事一樁。可是,這個聲音高得令人受不了卻又口齒不清的花店主人,顯然也把這當成世紀大災難。
  
  「我已經解釋了,殷先生,」對方惱怒地說。「我說過了,供應英國玫瑰的花農——」
  
  「我聽到了,他的一整批花都被蚜蟲咬了。」
  
  「不是蚜蟲,」那位花商很有耐心的更正他。「是——」
  
  「是什麼蟲都沒關係,」他快沒耐心了。這人簡直無端生事,這種兩難的解決方法非常簡單啊。「這個花農沒有花,就找另一個花農供應。」
  
  對方一時沒有說話,而後歎了口長而痛苦的氣。「殷先生,幾百朵英國玫瑰不是你隨便走進任何一家花圃就可以任意買到的。它們是稀有品種,還沒有長大就被訂走了。」
  
  「那就用另一種玫瑰取代啊。」柏軒建議道。
  
  「英國玫瑰是這場婚禮的主角!」他哀嚎。「所有的裝飾品和顏色都以它為中心。你不能——」
  
  柏軒皺起眉頭,在那傢伙突然靜止時伸長了耳朵。他好像在對方停止說話之前聽到一聲哽咽,看來這人大概是那種神經質的藝術家。負責花藝的人算藝術家嗎?不管怎樣,這一位倒是挺情緒化的。「哈羅,羅傑?」
  
  「羅伯,」對方不悅地說,然後清清喉嚨。「對不起。我的助理剛才拿了一張有更多壞消息的傳真給我,黎小姐所選的花盆可能也出了問題。」
  
  「怎麼回事?」柏軒問道。
  
  「生產花盆的工廠發生火災,他們必須延遲交貨,那時婚禮已經過了。」
  
  「真是的,」柏軒低聲埋怨,用手梳過頭髮。「這樣吧,你就用顏色最接近的花,樣子也最接近的花盆,事情不就解決了。」這應該是合理的解決之道,但從冰冷的沉默看來,對方並不同意。
  
  「黎小姐什麼時候會回來?」羅伯問道。
  
  「我不很確定。」柏軒承認。凱蒂走時很匆忙,他也忘了在路森打電話報平安時問她。依他個人的想法,他希望凱蒂兩星期之後才回來,不然她一回來一定立刻佔用苔莉所有的時間,而柏軒希望把苔莉留給自己。
  
  「我必須聽到她的意見,你請她打電話給我,或給我可以找到她的方式。我如果不能『立刻』找到她,教堂和婚宴的佈置都會來不及。」他不是要求,而是專橫的宣告。
  
  柏軒怒視著電話,再看鐘。加州現在是下午,他不認為凱蒂會在旅館的房間,但試試應該無妨。「你等一下。」他轉而按曼笛的分機,希望她尚未下班。
  
  「什麼事,殷先生?」
  
  柏軒如釋重負的吁一口氣。「請幫我接通凱蒂在加州的電話。」他說完又趕緊對她的加班道謝一聲。他沒問曼笛知不知道凱蒂的電話,曼笛什麼都知道。何況她已告訴他,凱蒂來過電話,留下加州的號碼,以防他們有事找她。
  
  「黎小姐在二線,殷先生。」曼笛說。
  
  「謝謝。」柏軒轉過去,立刻聽到凱蒂焦急的聲音。
  
  「曼笛稍微跟我說過了,我知道羅伯在另一線上,你能轉成三方通話嗎?」柏軒有些驚訝。倒不是曼笛已經跟凱蒂說明,他老早知道他的秘書非常有效率,而且為了確保他會回電,羅伯也把情況向曼笛說明;他之所以驚訝是凱蒂聲音中的慌亂。他一直以為她是很理性的女人,但她對失去某種玫瑰和某個特殊樣式的花盆的反應,讓他覺得有點誇張。春天的熱病,他聰明的下個結論。這或許也能解釋,他對苔莉的著迷。
  
  「柏軒,我們能三方談話嗎?」凱蒂不耐煩的說。
  
  「呃……可以,等一下,」他按了一連串必要的按鈕。「哈羅?」
  
  「喂?」凱蒂的聲音和花商刺耳的聲音同時響起:「殷先生?」
  
  「啊,羅伯!」凱蒂如釋重負地叫,終於認出了花商的聲音。
  
  柏軒坐下來,兩隻大拇指碰來碰去,聽雙方對玫瑰的災難大肆哀悼,接著是花盆的遲交。這實在太過分了,他們唉聲歎氣的同意,多麼可怕、實在是一場悲劇啊。
  
  「真的是悲劇。」柏軒出聲,用意只是表明他有在聽,也很有興趣。他其實毫無興趣,他只希望他們趕緊結束這場哀歎,開始討論解決的方法。
  
  「我的天!」苔莉看見滿滿的櫥櫃嚇了一大跳。它們從空空如也到任何人想得到的東西,一樣不缺。柏軒的秘書肯定是思慮非常周全的人,那些食物的種類多到她無從選擇。
  
  「有沒有你特別想吃的,文生?」她問。
  
  「你也在菜單上嗎?」他問。
  
  苔莉不以為意的笑起來,對文生這種以演音樂劇為生的人來說,打情罵俏大概是他們的第二天性吧。而且他自己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呢。
  
  她關上第一個櫥櫃,打開第二個,再次因為裡面的食物之多皺起眉頭。她從沒想到她會因為無從選擇而煩惱,還有她其實不餓,可是若不吃點東西,看音樂劇的中間又會很餓。看來文生幫不上忙,或許她該去找克理。
  
  她關上櫥櫃,對文生笑一笑,繞過他到客廳去。
  
  「你想吃點什麼嗎?」她詢問重新在客廳坐好的編輯。
  
  他的眼光從大電視移過來,看看她。「不要,我從第一箱食物送到就開始吃到現在,我一點也不餓。」
  
  「噢。」苔莉坐入他身邊的沙發,支著頭想。
  
  「大都會美術館好玩嗎?」克理禮貌性的詢問。
  
  「很好玩。」回憶使她高興了些。「他們有許多很酷的收藏,但是它太大了,我們沒有全部看完,柏軒說也許改天再去。」
  
  克理點頭。「分幾次看本來就比較好。」
  
  「是啊,你今天好嗎?」苔莉想到也該關心他一下。
  
  「還不就這樣,漫長一天,無聊的撐過去,」克理歎口氣,看到堆在咖啡桌上的文稿。「我想做點工作,可是傷口的痛讓人分心。」
  
  「嗯。」苔莉同情地看著他輕揉裹著石膏的腿。她從未跌斷任何骨頭,真的不知道這有多痛,但是別讓他多想應該比較好吧,所以她改變話題。「你吃了些什麼?」
  
  「洋芋片、起司、香腸。」他聳聳肩。
  
  「這樣的食物不太健康吧。」苔莉批評道。
  
  「沒人替我煮東西,我只好湊合著吃。」他拍拍身邊的枴杖。「幸好柏軒的秘書替我弄來這個,我至少可以靠自己行動。」
  
  「很好。」苔莉看看他,覺得他或許很快又會需要乾淨的衣服,她提醒自己要記得對柏軒說。文生也從廚房出來,她再度問他:「你真的不想吃點什麼?」
  
  那男人隨意地聳聳肩。「你是最香又最好吃的。」
  
  苔莉笑著搖頭,他的調情很有趣,但她相信他基本上不會傷害她。不像他並不調情的堂兄,可是卻天天用些普通的日常談話、有趣的小故事,讓她笑得下巴快要掉下來,從而產生某種虛假的安全感。自從她抵達,柏軒沒有說過任何打情罵俏的話語,只是讓她習慣並喜歡他的陪伴,直到,轟然一聲!把她拉過去親吻,並倏然讓她的熱情猛烈的復活並燃燒。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擁有這種熱情呢,她不快樂地走回廚房,拉開冰箱。柏軒才是兩人中之比較危險的,至少對她的心而言。
  
  柏軒心不在焉地聽著電話裡的討論,心思悠然地晃回他和苔莉的吻。她有著她剛喝的草莓飲料的味道,甜美而可口。那個因為那些吵雜的鳥而變得太過短暫的吻,其實擁有許多東西。例如,柏軒的忘形。他在大家都看得見的美術館前面親吻一個女人,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他還想繼續忘記一切,要不是那些鳥,他也真的可能繼續。
  
  「可惡的鴿子。」他低聲說。
  
  「什麼鴿子?」凱蒂問他。
  
  「那些阻止我繼續親吻苔莉的鴿子。」
  
  「你吻了苔莉?」路森問。
  
  「我就告訴你,他看上她了,親愛的。」凱蒂得意地說。
  
  柏軒迷惘地眨眨眼睛,沒想到自己加入了談話,而且花和花盆已經不是談話的主題。「路森?你什麼時候上線了?」
  
  「這也是我的婚禮,」路森解釋。「你少改變話題了。感覺怎樣?」
  
  「什麼事感覺怎樣?」
  
  「你們的吻啊。」
  
  「我——」柏軒備感掙扎。他感覺很好,熱情而甜蜜,令他渴望更多。可是他當然不能這樣說。想不到救了他的人竟然是羅伯。
  
  「唉,我們言歸正傳好不好?」這位花商突然拘謹起來,那些情緒化和哀嚎都不見了。
  
  「是是,羅伯,當然,」凱蒂歎口氣。「看來你的想法最好,你有柏軒的地址了嗎?」
  
  「要我的地址做什麼?」他不安地問。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到底錯過了什麼?
  
  「送一些樣品過去給你看,你用數位相機拍下來後電傳給凱蒂挑選,」路森說。「你剛才都沒有在聽對不對?一定是在想苔莉。」
  
  「我比較喜歡你只用一個聲音溝通那個時候的你。」柏軒不悅地說,沒想到竟聽見他笑了一聲。
  
  「很好,」羅伯插了進來,聲音像老太太一樣嚴肅。「地址我寫好了,明天一早就會送過去給殷先生拍照。請你務必盡快、盡快、盡快決定,以免我又訂不到東西。」
  
  「好的,羅伯,我保證,」凱蒂說。「我或路森每個小時都會檢查電子郵件,柏軒一寄過來,我們就會立刻決定。」
  
  「好、好。」羅伯又對這悲劇哀歎一下,終於掛斷電話。
  
  「怎樣?」他一離線,凱蒂立刻發問。
  
  「是啊,柏軒,怎樣?」路森也問。
  
  「花的樣品一送來我會立刻拍照,寄過去給你們,」柏軒很快地說。「現在,我必須趕緊上樓準備,不然我和苔莉看音樂劇要遲到了。再見。」他趕在兩人發言之前掛上電話,並為自己得以避開拷問得意地一笑。
  
  他輕聲吹著口哨走向辦公室角落的吧檯,那裡有兩台冰箱,一台上鎖、一台沒有。他開了較小那台冰箱的鎖,取出一袋血後再鎖上。然後他張嘴讓牙齒伸長,插入血袋。他一邊消化血液,一邊閱讀留言,看來沒什麼緊急的事;要不是他的僱員都非常能幹,就是他其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麼不可或缺。
  
  這或許也好,他將空血袋放入書桌底下特製的回收筒,一邊想。他出門,跟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曼笛說再見,隨後上樓。
  
  他在電梯中想,他有一個小時的準備時間,應該很充裕。他也在劇院不遠的一家義大利餐館訂了桌位。希望苔莉喜歡義大利菜,在……很久以前,在他對食物還有興趣的時候,義大利菜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他無法決定搭計程車或開車過去。計程車吧,找停車位太麻煩。
  
  「你想在沙拉上面放起司嗎?」苔莉切完芹菜時問文生。她終於決定芹菜是最好的零食,健康、好做,也應該足以幫她撐到晚餐,又不會太飽。
  「隨你要加什麼都行。」他斜靠在她旁邊的櫥櫃上,雙手抱在胸前、足踝交疊,以很輕鬆的姿勢看著她弄菜。他們聊著她這幾天的活動,文生似乎對柏軒帶她去哪裡,以及她喜不喜歡很有興趣。
  
  苔莉說出他們做的每件事,以及她覺得柏軒是一個多麼聰明又有趣的人,他讓每一件事情都變得好玩了許多。而後她逐漸發現自己簡直滔滔不絕,幾乎閉不上嘴。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悲,像個墮入了情網的女人。她很快打住話題,改而問文生要不要加起司。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柏軒這個樣子。」
  
  文生的話讓苔莉好奇地看著他。「什麼樣子?」
  
  「這麼快樂。」
  
  這幾個字對苔莉產生了最奇特的影響。她先是感到震驚,接著內心空虛的部分無來由的痛苦起來。兩種反應都很傻,她責備自己。像柏軒這樣年紀的男人不可能沒有談過戀愛。苔莉還沒問,不過她假設他大約與她同齡或大一點點。何況,她並不「愛」他,所以著實沒有理由因為他愛過其他女人而有任何感覺。
  
  「那個女人害他心碎,」文生說。「如果你也這樣,我會很討厭你。」
  
  苔莉嚇了一大跳,停下切菜的動作抬起頭。
  
  文生沒有看著她,而是看著芹菜。「小心,你會切到——」
  
  「唉唷!」苔莉丟下菜刀,因為左手食指傳來的痛楚叫起來。她本能地用右手壓住手指、貼向身體,想要止住手上的痛,還有立刻流出來的血。
  
  文生立刻感到她身邊。「讓我看看。」
  
  苔莉遲疑了一下,抬起兩隻手,並強迫自己放開右手露出受傷的手指,她同時尷尬的紅起臉來。她的手很痛,但它其實只是小傷,她那樣子好像失去了一整隻手。
  
  「有的時候,小的傷口反而最痛。」文生好像能讀取她的心思。他正檢查她的傷口,以及傷口流出來的一些血,而後著迷而且有點令人不安的深呼吸,好像他正在聞嗅一朵野花。
  
  「文生!」
  
  柏軒響雷一般的聲音,使得文生和苔莉同時驚訝地跳起來。苔莉把手收回來,心慌意亂地望向她的主人。他根本沒有看她,只全神注意著他的堂弟。
  
  「嗨,柏軒,這半小時很辛苦嗎?」文生輕輕開著玩笑。而後,他指指苔莉。「她切芹菜的時候割傷了,我只是替她看看有沒有割得很深。」
  
  柏軒立刻一臉關切的表情趕了過來,心中的大石因為剛進廚房時聞到的血味不是因為苔莉被咬而放了下來。那個味道,還有兩人當時靠近的姿勢,使得他以為文生咬了她。他很高興他猜錯了。「很深嗎?」
  
  「幸好沒有。」文生讓開,由柏軒取代他的位置。「一塊0K繃就可以解決了,我去找找看這裡有沒有。」
  
  柏軒任由他離開,逕自抬起苔莉的手檢查割傷處。文生說得對,傷處並不嚴重,可是從傷口漫出的鮮血味道讓柏軒開始有些頭暈。他相信文生的感受一定更嚴重,因為他必須等到夜間才能出去覓食,所以現在一定處於很飢餓的狀態。這也表示,柏軒很可能應該向他道歉。他才剛吸收了一袋血,已經必須努力壓抑才能不低頭去吸苔莉手指上的鮮血。文生那麼餓,想必更是費力。
  
  「應該沒事,但我去看看文生有沒有找到貼布。」柏軒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放開她的手,以尋找堂弟為藉口迅速逃離誘惑。他在設於頂樓的另一間辦公室找到像惡虎般四處翻弄的文生。
  
  「我沒有咬她,」文生立刻說。「我們正談起你。」
  
  「我知道你沒有咬她,我向你道歉,」柏軒說。他突然停下來,眨眨眼睛。「你們談起我?」
  
  文生放鬆下來,點點頭。「她喜歡你,柏軒,真的喜歡你。但是她的心有許多顧忌和害怕,她不敢付出感情。你要征服她可能並不容易。」
  
  「我並不想征服她,文生,她不是我所渴望的一個很有錢的外國國家。」
  
  「那你想要從她那兒得到什麼?」
  
  柏軒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答案。他已許久、甚至從來不曾為一個女人如此的著迷過。他跟蕎芬相處時,好像也沒有這樣的神魂顛倒。當他認為蕎芬是他一生的摯愛時,他與她的相處也沒有現在這樣舒適與自然。苔莉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魅力,她坦然的表現自己,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她不會假裝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而且她非常聰明。她誠實坦率,接受現實,使得柏軒感覺在她身邊可以做自己,而且只要做自己就夠了。那些感覺,使他想用同樣誠實的態度對待她。這是他一直在掙扎的事,他很害怕如果說出他是某種特殊的族類,苔莉也會像蕎芬那樣地拒絕他。
  
  「如果你要跟她談認真的感情,那是你最後一定要冒的風險。但,這是一個嶄新的年代,吸血鬼這種玩意兒正在流行,苔莉的反應可能會跟蕎芬完全不一樣。」文生甚至懶得假裝他沒有在讀取柏軒的思想。而柏軒因為心緒激動,也忘了防止他讀取。「你能讀取她的心思嗎?」
  
  柏軒搖頭。他們下午在百貨公司的時候,他曾經嘗試,可是他真的讀不到。
  
  文生嚴肅地點頭。「你最後還是得告訴她,也許凱蒂可以幫你。她們是表姊妹,苔莉由她口中聽到也許比較容易接受。」文生向門外走去。「我要出去找東西吃了,祝你今晚愉快。」
  
  柏軒看著門關上,獨自靜站了半晌。他感覺無所適從,既空虛又飢餓。最後一個想法令他走向書桌,打開設計在桌內的小冰箱,拿出一袋血。他很快地吸完,厭惡地丟棄空袋子,這對他所感覺到的空虛毫無幫助,他還是覺得餓。他渴望的並不是血,他想要擁有一個屬於他的人。某個可以讓他變得完整的人。他也渴望屬於某個人,某個可以接受他的與眾不同,且可以連同這些差異而擁抱他的人。他想要無條件的愛,說得更明白些,他想要來自苔莉的、無條件的愛。
  
  「這出音樂劇真好。」
  
  柏軒微笑地看著苔莉臉上的熱情,和她因興奮而泛紅的臉。他認為她會喜歡,所以帶她去看了「歌劇魅影」,意外地發現他自己也很喜歡。「餓了嗎?」
  
  「餓死了,」她笑著承認。「我的芹菜沙拉早就消化光了。你呢?」
  
  「我也可以吃點東西了,」他不置可否的說。他並不真的餓,但是很想與苔莉相對而坐,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和她說話時表情豐富的臉。「餐廳就在下一條街上,你穿高跟鞋走得了那麼遠嗎,或者我該找一輛計程車?」
  
  「我喜歡走路,」她要他放心。「我工作時都穿高跟鞋,很習慣了。」
  
  「你穿起來也很好看。」柏軒沿著她黑色的小禮服往下看到她穿著性感黑色絲襪的腿和黑色的繫帶高跟鞋。她的黑色小禮服一點也不暴露,可是穿在她身上非常好看,而且無比性感。這件無袖的衣服並不真的很短,裙擺到她的膝蓋,V字領並不深,只些微暗示了其下的乳溝。
  
  他們聊著劇情、戲服和歌曲抵達餐廳,並且立刻入座且接過菜單。苔莉的菜單沒有價錢,但是他的有,她訝異的說出她的發現時,他笑得露出了牙齒。她休想要為這一餐付一分錢。她的自尊心今晚必須靠邊站。他希望她充分享受應得的一切:像個公主般享受盛宴。
  
  餐廳的食物極為可口,服務也至為周到,可是他們吃到半途,柏軒突然希望他們身在一個不要這麼正式的地方。安靜與豪華的餐廳內部使得他們必須克制自己,不能隨興地談話,而柏軒想念苔莉的高談闊論與銀鈴般的笑聲,而在這裡她都得收斂起來。
  
  她一吃完他便建議他們去他知道的一個地方喝餐後酒。她的欣然同意,讓他知道苔莉喜歡這裡的食物,但她顯然跟他一樣,寧可在一個可以愉快談話的地方。柏軒甚至覺得這種裝模作樣的吃飯規矩,搞不好正是她最討厭的。
  
  他們走了短短的距離到達那家叫「梅森」的酒吧餐廳,那兒的露天座坐滿了愉快地聊著天的人,似乎大家都很高興在外面享受這難得的暖春,柏軒很高興她提議坐在外面。
  
  他們的談話回到音樂劇,看她那麼高興,柏軒覺得或許該趁她還在紐約的時候再去看幾場戲。這想法讓他想到她終究還是會返回英國的家,這使得他的心情一下子蕩到谷底。他喜歡她的陪伴,也喜歡暫時逃離他一直認為很完美的生活,只是現在回顧一下,那麼完全專注於事業,其實既無趣又荒涼。
  
  他怎會在那種毫無樂趣可言的生命裡,空洞地存在了那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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