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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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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9:59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皇帝聽不得她們耍嘴皮子放刁,到了這裉節兒上,恨不得一氣兒剝皮抽筋下油鍋。密貴妃死到臨頭還裝糊塗,要是治不了她,那糊塗的就該是自己了。
  
  「說吧,別浪費時候。」底下還在計較藥方,他早聽出玄機來了。瞥了靜嬪一眼,這漢家子,不哼不哈的肚子裡有乾坤。和家往上倒五六輩,祖上就是賣藥的起家,掏出點什麼偏房致人死命,完全不在話下。狗咬狗一嘴毛啊!皇帝盤弄著手裡的念珠,側身倚在蟠龍寶座的扶手上,「朕的後宮這麼亂,真叫朕始料未及。兩個阿哥一個嬪,死的死傷的傷,朕這君父,連家小都保護不了,談什麼治國平天下!趁著朕還願意瞧著四阿哥的面子,你老老實實把事兒交代清楚,可以留你個全屍。硬氣過了頭,那可真要連累一大家子了。」
  
  皇帝這麼一表態,眾人立時都噤了聲。密貴妃知道會是怎麼樣的結局,到底人面臨絕境都有求生的本能,怔愣之後嗚咽叫起屈來,「這紅口白牙的,誰跳出來指證我都要認麼?奴才跟了您十來年,您不信我,倒信這些居心叵測的小人信口開河?」
  
  皇帝皺了皺眉,「咱們一宗歸一宗的來論,朕問你,懿嬪生五阿哥,最先是給你通報的,有沒有這事兒?接生的產婆也是你安排的,你敢說不是?」
  
  貴妃心頭驟跳,忖度著莫非是哪裡出了岔子叫人拿住了?不能夠吧!古華軒一直是風平浪靜的,她還特意去瞧過懿嬪兩回,她也是神色如常,並不像察覺了什麼的樣子。或許是別的方面惹皇帝不快,她自己給自己寬懷,略福了福身道,「懿嬪打發人來通傳時已經是二更了,宮門都下了鑰,是我讓底下人找敬事房開門上太醫院傳人的,這不假。她不願意回稟長春宮,我瞧她可憐,又是頭一胎,總不能讓她自己料理,難道這也做錯了麼?」
  
  她巧言令色,惹得皇帝愈發拱火。到了這時候還不知悔改,真是沒救了。他怒極反笑,「找人接生原是沒錯,錯就錯在你讓人使了手腳。要不是那支針沒紮住,恐怕一輩子沒人知道你幹的缺德勾當。」他槽牙咬得咯咯作響,「你也是女人,怎麼那麼狠的心腸?別人懷了孩子就招得你想方設法算計,你是要我後宮獨你一人?憑你,你配麼?」
  
  他最後那句話簡直戳中她的要害。是啊,她不配。她在他眼裡從來只是個妾,連正眼都沒必要瞧上一眼的下等人,怎麼敢和他的皇后,和他的禮貴人比肩!密貴妃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只沒想到問題出在那根針上。辦案子要叫人服,少不得人證物證俱全。五阿哥的喘症她可以一推四五六,光憑靜嬪一張嘴有什麼用?就是說破大天去,她一口咬定冤枉,天王老子也拿她沒轍。可現如今針從懿嬪身上掉了下來,這就不太好辦了。
  
  「主子這麼看我,真叫我傷心。」她緩了緩道,「主子雖博學,女科裡的事知道的有限。有的孩子個頭大,卡在產門裡生不出來,穩婆就要請剪子。既然剪開了,後頭少不得縫合……大半夜的,燭火搖曳瞧不真切,說不準是那時候遺漏的,怎見得一定是我使壞呢?」
  
  鄭親王在一旁接了口,「這不難,既然人歸太醫院管,那些催生嬤嬤裡是誰替懿主兒接的生,派人一問就能問出來。老刁奴再奸猾,架不住大鍘刀伺候。連哄帶嚇唬,最後都得說出來。只不過這麼繞來繞去忒沒意思,是好漢就正大光明的承認,敢做敢當,興許還叫人敬佩些。」說著招呼邊上拜唐阿,「上太醫院找管事,把那天的接生的人都帶來。老婆子最不講義氣,一夥人裡難免沒有軟骨頭。一個鬆了口,底下就好辦了。」
  
  就像當腦門子一記重拳,她也知道他們會去找那幾個產婆,自己承不承認也只是時間問題。只怪當初太篤定了,懿嬪這輩子侍不了寢,五阿哥又弄個先天不足,立刻打發了那些婆子太顯眼,就一直拖到現在。誰知道走背運,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居然也敗落了,萬般皆是命麼?她高高抬起下巴,橫豎跑不掉,死也死得灑脫。斜過眼來瞧靜嬪,這賤人在皇帝面前一副乖巧討喜的樣子,背過身去卻比蛇蠍還歹毒。她以為把她供出來,自己就能高枕無憂了麼?想得倒美!就是死她也要拉個墊背的,皇帝這裡沒有證據處置她,她自有辦法叫她下去陪她。
  
  「也別閒著,說說三阿哥吧!」皇帝歎息道,「他畢竟沒有做錯什麼,你毒死他,夜裡能睡得安穩麼?」
  
  其實那又怎麼樣呢!做一樁壞事是這樣,做十樁壞事也是這樣。虱多不癢,就是這個道理。先前已經傳了口信出去,讓家裡兄弟想法子潛進慎行司除了那個太監,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開始部署。就是部署……也晚了。她覺得挫敗,就像秤桿子上定好了星,已經補救不了了。
  
  鄭親王說得也有道理,敢作敢當才是英雄好漢。那麼多的證據都指向她,到現在再辯駁,似乎有點力不從心了。
  
  「罷了,我知道逃不過這一劫。」她淒涼的看著御座上的人,「說實話,三阿哥的死,並不是我的本意。這孩子兩歲上出花兒,我曾經跟著成妃一塊兒照顧過他。那時候天天誠心誠意的拜痘疹娘娘,一天三遍香,半時也不落下。我對他,終歸和別的阿哥不同,聽見他的死訊,我心裡的痛比不上舒貴人,卻也不亞於成妃。怎麼辦呢,都是命。我如今是挑了大頭,可真正的幕後黑手另有其人,我是叫她耍得團團轉了,她還不足意兒,又來耍著萬歲爺您玩兒。」她轉過臉似笑非笑看著靜嬪,「你到主子跟前告狀,你怎麼開得了口?出主意給禮貴人下毒的是你,拿著苗藥騙我是斷子散的也是你。現下看著要敗露,搶先一步來出賣我,以為這樣就能保你萬事無虞麼?只可惜封不住我的嘴,我該說的一句都不會隱瞞。橫豎是個死,我下陰曹,豈能容你酣臥高床?」
  
  靜嬪既然來見皇帝,自然做了充分的準備。垂死一口最毒,她不指望密貴妃能放過她,由頭至尾她都小心翼翼,誰也抓不到她動手的把柄,洗脫罪名可比這位貴主兒簡單多了。
  
  貴妃氣勢洶洶,她踉蹌退後一步,顫著聲兒對皇帝說,「萬歲爺明鑒,奴才只是個小小的嬪,怎麼有那麼大的能耐左右貴主兒呢!貴主兒恨我我知道,只是把贓栽到奴才頭上,奴才阿瑪哥子都在外埠,連個求情的人都沒有。今兒奴才來見您,的確是下了大決心的。您明察秋毫,不求周全只求秉公,別讓奴才一腔赤誠扔進塵土裡才好。」又對密貴妃欠身,揉著一雙紅眼睛說,「對不住了貴主兒,我實在是瞧不得您這麼下去。您幹的那些事兒,我就是聽見了也要爛耳朵的。五阿哥那麼小的人兒您倒下得了手,還有三阿哥也無辜,您起先是要毒死禮貴人的,怕禮貴人仗著聖寵,將來兒子搶了四阿哥的風頭。後來聽說死了的是三阿哥,您不是也樂得手舞足蹈麼!和底下人說死一個是一個,您還惦記著上頭兩位阿哥爺呢……我是登不來檯面的,自己又沒兒子,我害阿哥們幹什麼?您一口一口我出的主意,我調嗦的您,天地良心,我冤枉透了,真有理說不清了。」
  
  靜嬪演得好,梨花帶雨的哭起來。她也真能說,黑的白的混淆一氣,貴妃心頭攢著火,簡直要被她堵得暈厥過去。想想的確沒有拿捏得住她的地方,自己本來就心存惡念,認真也沒有什麼可理論。這頭吃虧不打緊,她撇得再乾淨,天菩薩在看著呢!
  
  密貴妃冷笑,「你有理說不清?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敢指天誓日的保證自己和這事沒瓜葛麼?」
  
  靜嬪看了座上的皇帝一眼,還有堂下兩腋的王爺侍衛們,個個兩眼炯炯瞧著她。她不想發什麼毒誓,可這會兒是逃不過去了,要含混顯得她心虛,沒幹虧心事,怎麼還怕賭咒發誓?她橫下一條心來,「我要是有一句胡話,叫菩薩拿雷劈我,成不成?」
  
  「你最後自是不得好死的。」密貴妃不再理會她,轉過身對皇帝道,「我有幾句心裡話想對主子說,請主子摒退左右,算是瞧著奴才跟了您這些年,給奴才最後的一點恩賜吧!」
  
  畢竟十來年了,她從他做親王起追隨他,替他養了兩胎兒子。要不是頭一個沒序名就死了,現在的大阿哥應該是她生的。皇帝說不出的一種感覺,又恨她惡毒,又覺得她迂腐可憐。論做人,她真不是個厲害角色。脾氣又大,剛愎自用受不得別人起哄。這回栽了,要拿命來做學費。
  
  那些人證物證都不需要了,皇帝擺手把人都打發出去,偌大的殿裡只剩他們兩個。密貴妃半邊身子浸在夕陽裡,四碗菱花門裡斜照進來的光打在她的百子刻絲緞袍上,暗紅色的,像凝固的血。
  
  「咱們從來沒這麼單獨說過話。」貴妃道,頰上有隱約的一點笑,「您知道我為什麼嫉妒皇后?不是因為她的名號比我響,位分比我尊貴,而是她同您說話時,可以平起平坐你我相稱。一個女人,能和男人結髮做夫妻,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不像我似的,再怎麼驕矜自負,說到底不過是個妾。眼下我走到這一步,不敢奢求下輩子再跟著您,我自己也沒臉見您……可我要說,我對您的情,全後宮大約也沒有比我用得更深的了。」她苦笑著搖頭,「我只是不懂得表達,到最後都扭曲了,被我自己糟蹋了。」
  
  皇帝凝眉看著她,「送食盒那個太監早已經死在保定了,我今早的話都是為了試探你。牢裡是關著一個人,不過是朕御前的一等侍衛,等著你那些兄弟們派人去殺。」
  
  密貴妃臉色慘白,心裡怨他太冷酷。雖然她能猜到結果,可是經他嘴裡說出來,對她還是有如凌遲。她哽咽著喘了兩口氣,「是我愚蠢,害了賀氏一門。」
  
  賀氏原姓賀蘭,是打南苑起就追隨宇文氏的舊部。後來南苑王入主中原,很多鮮卑貴族都取了漢姓,才有今天的賀氏。賀蘭一族在攻打大鄴時戰功彪炳,很受高皇帝器重。太上皇即位後對其後世也是諸多禮遇,可是盛極而衰,到他這輩裡,只剩下躺在功勞簿上吃老底的子弟了。一個姓氏如同一個朝代,新舊更替是不變的法則,總要打壓一個,另一個才能站立起來。賀氏的氣數盡了,密貴妃給了這樣的契機,是命裡注定,避無可避。
  
  皇帝的沉默讓她斷了所有念頭,她淒惶的望著他,「那麼四阿哥呢?您打算怎麼處置他?」
  
  他嘴角微沉,略頓了頓才道,「他是你兒子,也是朕的血脈,朕不會把他怎麼樣,但是他會以你為恥。」
  
  密貴妃的呼吸都窒住了,他說話一向不留情面,即使是在她最後的時刻,照舊沒有一句讓她安心的寬慰。她愛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愛他太痛苦,他是皇帝,高高在上。但是能讓他愛,大約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吧!所以素以比皇后更值得羨慕,能夠得到帝王的真心,無足輕重的位分又算得上什麼?
  
  想起四阿哥,她痛得心都打顫了。那個白白胖胖的大兒子,三天就抱給別人養了。她日夜記掛他,一心要給他創造最好的條件,可是不知怎麼,漸漸往斜裡岔,臨了反而帶累他,讓他因為有她這樣的生母抬不起頭來。她悔得腸子都青了,聽皇帝的意思,將來皇位繼承怕是沒四阿哥什麼事了。本來很有勝算的,偏讓她弄巧成拙,最後坑了兒子的一輩子。於家她不孝,於子她不慈,這樣活著,連自己都失望透頂。
  
  她鬆開緊握的手,「奴才做了太多錯事,愧對您,愧對祖宗。可四阿哥無罪,請主子念在父子親情,可憐他是沒娘的孩子,對他多加看顧。」
  
  皇帝終究不是鐵石心腸,臉上也有一絲鬆動,只道,「你放心,朕的兒子,不會讓任何人欺負。」
  
  她沉而緩的點頭,頓了頓想起靜嬪來,「那藥,當真是和氏給奴才的。」
  
  「朕知道。」皇帝轉過身去,嗓音裡有壓抑的憤怒,「和氏做苗藥起家,三阿哥中的毒,中原沒有哪種藥能對得上號。朕曾經懷疑過,又怕沒有根據錯怪了她。今兒她自己找上門來,只能怨她自作聰明,把天下人都當傻瓜了。」
  
  貴妃長出一口氣,靜嬪到底死路一條,這麼的也足意兒了。屈膝跪下來深深叩首,「奴才拜別萬歲爺。」
  
  皇帝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筆直的站著,背影孤高而無情。密貴妃最後再看一眼,似乎也釋然了。就這樣吧,塵緣到了盡頭,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惟願來生不要再和帝王家有牽搭,做個沒有聖眷的妃嬪實在是太苦,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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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0:15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長滿壽抱著拂塵進延禧宮,正是梆子敲過了一更的時候。
  
  延禧宮漂亮,玻璃牆裡養魚,荷藻參差,青翠如畫。要是擱著夏天,門窗都換上綠竹篾的簾子,地罩上再掛一排珠簾,那俗稱的水晶宮就更名副其實了……美則美矣,他左右環顧,門前只有兩個站班宮女,瞧上去冷冷清清。二總管咂咂嘴,死寂死寂,說的就是這幅情景。
  
  他挫著步子往前移,身後兩個蘇拉托著漆盤亦步亦趨。回頭看了一眼,托盤裡放了幾樣東西,綾子、毒酒、刀。今兒又是他動手,碎催做慣了,逢著這種事總輪著他。左手剛給貴妃娘娘收了屍,右手又得送靜嬪上路。他木著臉慢慢騰挪,走過一片鑲著七彩玻璃的天花,再往前就是靜嬪的寢宮了。想想這些宮眷們也造孽的,不安分,老虎嘴上拔毛,花兒一樣的年紀喲,這就走到頭了。原本悶吃糊塗睡多好,可惜了聰明反被聰明誤,自以為逃得脫,殊不知皇帝動怒,要治誰的罪,壓根就用不著交待因由。什麼叫掌管生殺大權?讓你生就生,讓你死就死。你不能有怨言,還得磕頭謝恩。不願意?叫屈試試,連著你們老家一鍋端了!
  
  也是這靜主兒蔫兒壞,自己不動手,借刀殺人等著湊熱鬧看好戲。滿以為站得遠受不到波及,誰知萬歲爺不好糊弄,扒開王八蓋兒,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下水。
  
  趕緊的辦,辦完了好交差。他撩袍子跨門檻,進殿裡準備喊人,可打眼兒一看登時傻了——靜嬪不用他送,自己已經死了。仰身倒在一塊羊毛地毯上,陪著上路的還有她的貼身宮女。
  
  這是畏罪?應該不是的。他走近點看,桌上八樣錦食盒蓋子開著,邊上兩杯香片茶,琺琅杯子琺琅托碟,端端正正都是成套的。敢情主僕倆覺得死裡逃生了,以茶代酒辦慶功宴呢!也不知道是哪裡的閃失,像是服了毒,就這麼嚥氣了。
  
  靜嬪還是個死不瞑目,兩隻杏眼圓溜溜睜著,瞳仁散了光,又大又空洞。長滿壽抬手掖了掖鼻子,吩咐身後人,「給內務府回個話兒,趕緊叫慎刑司派人來。」
  
  死了也好,省事兒。不過死因得查明,別再牽連出其他主兒來。又看兩眼,沒有七竅流血,就是臉色發烏,和三阿哥的死狀差不多。他歎了口氣,多行不義必自斃啊!不受寵就不受寵,當槍使就當槍使唄,萬歲爺也沒虧待她,一人住一個宮,這麼豪華氣派的單間兒,好吃好喝供著又不餓肚子,偏要和貴主兒合著伙捅那灰窩子。瞧眼下,都送了命,這下子可安生了。
  
  慎刑司人來了,搬屍首都是大高個兒,典獄仵作上來檢驗,確定斷了氣,戈什哈把羊毛毯子一卷,包煎餅果子似的把主僕倆兜起來,扛著就往外走。長滿壽有點兔死狐悲,對插著袖子搖頭,「就這麼完了,何苦來哉。」
  
  慎刑司主事高太監是他發小,張羅著叫人把桌上吃食帶回局子裡驗毒,別過臉瞧了他一眼,「橫豎是個死,怎麼死不是死?這趟也齊全了,尚儀局上回栽在井裡的宮女,叫鄭翠兒的那個,我這兒總算也能結案子了。娘娘們犯點事兒,八月裡的螃蟹,提起來一大串。宮裡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噯,你小子眼力好,卯足了勁兒提拔禮貴人,這會子眼看著熬出頭了。」
  
  長滿壽嘿地一笑,「我估摸著貴妃的銜兒跑不掉,萬歲爺愛得很,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她肚子又爭氣,這不懷了龍種嘛!現在和淑妃一道打理宮務,再過程子能獨當一面了,皇后主子身子還不見好,破格晉個皇貴妃也不一定。」
  
  高太監點頭如搗蒜,「那千萬要巴結住,往後有你的好處。」
  
  「我出息了能虧得了你?咱們可是一窩,當初一塊兒扛掃帚的難兄難弟,這麼多年,媳婦也該熬成婆了。」長滿壽擤了擤鼻子,又問,「你瞧是不是毒死?」
  
  高太監唔了聲,「說不好,大概齊就是的。剛才我摸脈,腕子上還熱乎著。從下半晌養心殿出來到這會子,算算有兩個時辰,毒發的時間正好對得上。再看看那個死相,和三阿哥一樣,我估摸是同一種藥。也不知道是摻進了點心裡還是茶水裡,等回頭驗了才能知道。」
  
  長滿壽點點頭,「你忙著吧,我得上養心殿回主子一聲,別不是裡頭還有貓膩。」他揮了揮手,挑著燈籠出了延禧宮。
  
  皇帝翻牌子傳的是禮貴人,沒讓背宮叫走宮。懷了身子什麼都幹不成,到一起就是做個伴兒。皇帝在御案後頭批折子,偶爾抬起眼來看素以,她盤腿坐在燈下做針線。一件花開富貴的小裌襖,顛過來倒過去的看。做成了一條縫就提溜起來往自己身上比,臉上帶著饜足的笑,那笑臉兒比任何時候都美。
  
  眼下這樣就像尋常人家夫妻,丈夫忙著養家餬口,老婆帶孩子操持家務。皇帝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這樣的時光,他的養心殿,他忙政務、和軍機大臣商議國事的樞要地方,如今讓一個端著笸籮,腋下夾著尺頭的女人佔據了一半。這女人是他的心頭肉,舔線穿針,正給他兒子做小衣裳。
  
  他笑了笑,心裡很覺安樂。雖然之前發生了這麼多事,好在噩夢都過去了,她還在他身邊,這比什麼都重要。
  
  素以低頭低得久了,脖子有點酸。抬手捏兩下鬆鬆筋骨,看見他在不遠處,一本正經的臉,兩道眉毛又濃又長。她咧嘴叫他一聲,他從堆積如山的折子裡抬起頭,茫然問怎麼了。
  
  她把小褂子舉起來讓他瞧,「好看麼?」
  
  他說好看,「可為什麼繡牡丹?萬一是個小子,穿起來女裡女氣的。」
  
  他不懂她心裡的想法,她也不能和他抱怨。國事夠他操勞的了,宮裡又剛平息了禍亂,再煩他,她實在是捨不得。於是眼兒一斜,鼓起腮幫子道,「哪裡女氣了?小孩兒家,分什麼男女!外頭孩子都是大的穿剩了小的穿,要是頭一胎是閨女,底下的不也接著穿麼,又怎麼的?」
  
  「不怎麼的。」他見她動氣,無可奈何的笑,「這軸脾氣,愈發蹬鼻子上臉了。半句也說不得?外頭孩子是外頭孩子,帝王家的阿哥,揀剩的穿沒什麼,打扮得像個姑娘卻要招人笑話。」
  
  素以擰起眉頭細聲囁嚅,「我倒盼著是個姑娘……」
  
  皇帝沒聽真切,想再追問,長滿壽進門就地打千兒,「奴才來給主子回話。」
  
  料著是靜嬪的事辦妥了,皇帝神色淡淡的,曼聲道,「給和善保發道旨,就說靜嬪因病薨了,按嬪的品階發送,沒有追封。」
  
  長滿壽躬身道是,略遲疑了下朝上覷覷天顏,「主子,奴才有事要回稟。靜主兒她不是領旨伏法的,奴才到延禧宮時,她和貼身宮女都已經斷氣兒了。」
  
  皇帝聽了微訝,「慎刑司驗了麼?有說頭沒有?」
  
  「吃喝的東西都叫慎刑司帶回局子裡去了,聽高無信說,十成是中了毒,症狀和三阿哥一樣,沒血沒涎,就是臉色發烏。奴才過去瞧了,靜主兒兩眼瞪得銅錢也似,看模樣死得挺難受……」
  
  素以心驚肉跳,突然一陣噁心,扭身就吐起來。皇帝忙扔了手上硃砂筆過來,邊給她拍背邊斥長滿壽斥,「嘴上沒把門的,沒瞧見禮主子在?滾到一邊去!」把長滿壽嚇得落荒而逃。
  
  素以心裡害怕,越怕越噁心,直搜腸刮肚吐得眼淚橫流。這麼一通倒騰,半天才緩過勁來,掐著皇帝的手脖子嚎啕大哭,「我不要在宮裡呆下去了,我怕透了,倦透了,你讓我回家去吧!再這麼下去我也得死……」
  
  是一種莫名的恐慌,惶惶然,似乎下一個就會是自己。宮裡接二連三死人,自己又懷著孩子,想得多了,情緒也變得無法控制。她原本就牴觸,在宮裡服役是沒法子,可是遇上他,叫她想撂也撂不下。她是兩難,如果有好的選擇,誰願意一輩子鎖在高牆裡?如果太太平平的,她能時時仰望他,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可是為什麼會是現在這樣?以前的七年雖有暗湧,沒聽說主兒們之間發生這麼多事。想來想去禍頭子是自己,要不是她打破後宮的平衡,叫這上百口子人守活寡,大概就不會出現現在的局面。
  
  皇帝一味的寬慰她,「有我在,誰也不能動你……你聽我說,以後要出巡,我一定帶著你,成不成?別哭了,對孩子不好。」見她漸漸緩和了扶她進東暖閣安置,讓人伺候著漱了口,自己絞帕子來給她擦臉,有意的帶了調侃的聲口,「你瞧瞧,來前打扮過?一哭臉上粉可散了,不好看了。」
  
  她有點尷尬,擰過身子道,「我也怕你以後看膩了我,不稀罕我,打扮總是需要的。」
  
  「傻子。」他兩手捧她的臉,「我不會膩的,要是喜新厭舊,我何苦費那心思糾纏你?三宮六院那麼多嬌花我不採,偏巴結你這根狗尾巴草麼?又不會撒嬌,還是個刺兒頭,你說我圖你什麼?」
  
  她兜天翻白眼,「我怎麼知道!豌豆黃吃多了也愛嚼嚼雪裡紅,鹹菜下飯嘛!」
  
  她總有那麼多奇怪的論調,他苦笑著更衣陪她上炕,靠著炕頭的螺鈿櫃說,「今兒不批折子了,我陪著你。」
  
  她把肚子裡的存貨吐了個底朝天,他怕她餓,問她要吃點什麼,她搖搖頭,側過身來攬他,「主子,我心裡七上八下的。」
  
  他撫撫她的脊背,「不管密貴妃和靜嬪怎麼死法,總之是死有餘辜,沒什麼可替她們難過的。賀氏兄弟多,五個都要打掃乾淨,刑部得發公文下去。至於靜嬪娘家,她阿瑪是雲貴總督,這些年治理南邊很是得力,朕還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何況她幹的這些腌臢事兒,她父兄未必知道,所以和家倒還可以保全……你阿瑪哥子的官職,已經在一等一等往上提拔了。畢竟你要晉位,娘家總得說得過去。」他把唇印在她額頭上,「好丫頭,把你那顆牛膽再放大點兒,有我撐腰你還怕什麼?等生了阿哥就晉你做貴妃,雖然沒法子和皇后比肩,但是一人之下,也不用再忌諱別人了。」
  
  他向她許諾,讓她心裡有底,這樣總是好的。說起來一個小小的宮女,家裡沒權沒勢,能走到今天,依仗的全是他的愛。她拉過他的手,一個指頭接一個指頭的盤弄。他的十指纖細修長,男人長成這樣真難得,一看就是享福的手啊!指甲蓋飽滿,顏色也健康。她虔誠的親親,「主子不要負我……就算必須雨露均沾……」她把手按在他胸膛上,「這裡,也要給我留個地方安身,好不好?」
  
  她今天很怪異,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含著淚,讓他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把她捧在懷裡,「這裡只有你,別人進不來。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你把朕當什麼人了?咱們宇文氏可是出情種的,高皇帝、皇父、大喇嘛,現在是朕,將來還有咱們的兒子……」他探到被褥下面,穿過她的中衣把掌心貼在她平平的小腹上,「裡頭有我的兒子,你知道我多高興麼?」他像擼貓狗似的,一下一下來回趟,「好寶寶兒,快長大,阿瑪急等著見你呢!素以,三個月到了嗎?」
  
  她紅了臉,靠在他懷裡咕噥,「沒呢,還有十來天。」
  
  「嗯,那快了。還有十天,朕可算要守得雲開了。」他笑著抵住她的額頭,她頰上酡紅,他搖她一下,「害臊麼?是朕說得太露骨了,叫你不好意思?」
  
  她嗤地一笑,他恰巧來親她,撅嘴一啄,啄到了她門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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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0:24 |只看該作者
  第112章
  
  四月中旬就是萬壽節,宮裡張燈結綵鋪排開了,皇后也有示下,叫大大的操辦一趟。這陣子死人死怕了,覺得哪兒哪兒都晦氣,先悄悄讓薩滿驅驅邪,然後再熱鬧熱鬧。宮外的誥命們長遠沒進來走動了,人氣兒一旺盛,那些雜七雜八不乾淨的東西就該散了。
  
  後宮現在是淑妃和素以主事,素以不愛拔尖兒,跟在人家屁股後頭點個卯打打下手,有點事兒幹就很滿足了。這天天好,太陽隔著玻璃照進來,打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造辦處的頭兒帶著人送絹花來,這是入春的定例,四九城裡有專門的鋪子往宮裡進貢宮花,一朵一朵做得很精細,比真花還要艷麗三分。
  
  挑東西有規矩,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樣樣先盡皇后來。淑妃掖著兩手站著,笑瞇瞇在一旁給皇后出主意,說這朵好那朵也好。皇后雖然不戴孝,畢竟老公爺過世才半年,大朵的花不好戴,就挑了平平常常的蘭花。這下子可不好辦了,皇后只戴蘭花,位分低的可怎麼料理?論資排輩的來,到最後大概都得選臘梅。
  
  淑妃扭頭打量,禮貴人立在月牙桌旁往壽桃頂上點胭脂,白淨平和的臉,肚子剛有一點兒顯。女人做了媽,身後又有男人托著,那份底氣看著就是足。淑妃抬手招招,「素妹妹來。」
  
  素以撂了筆擦擦手,邊走邊道,「今兒的紅糟做得好,往年的點上去忒淡了……挑花兒呢?喲,做得真絕了!」
  
  「你瞧瞧哪個好,挑一朵萬壽節戴。」皇后笑道,把托盤往前推了推。
  
  這可不是想挑哪朵就是哪朵的,往皇后手邊的炕幾上一瞄,是朵蘭花,素以抿著嘴笑,「我不愛戴花,還是淑妃娘娘挑吧!」
  
  淑妃沒法子,也不好說什麼,隨手捻了支矢車菊插在頭上,「這個不賴。」
  
  皇后又瞧素以,「你也挑吧,萬壽節喜興,戴個花應應景兒。」
  
  這麼排下來,到她這兒選擇面更窄了,橫豎就是表明一種態度嘛,她都懂。於是伸手揀了支迎春花,蹲個身道,「謝娘娘賞。」
  
  皇后臉上鬆泛,笑得更寬了,重又挑了朵牡丹出來,「罷罷,我就貪心佔兩支吧!也是我不好,拿了支蘭花叫你們為難。這麼下去,別到了正日子個個戴通草,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大夥兒都賞臉笑,這種不聲不響的試探,誰心裡沒譜?不過不說出來,面上囫圇過罷了。
  
  丟了手來喝茶,皇后倚著羅漢榻的圍子緩聲道,「三年一回的選秀又到了,戶部昨兒送了秀女排單來,叫我過了目,再送萬歲爺御覽。我估摸著時候定在月底,五月中要往承德避暑,新入選的也好帶上伴駕。」
  
  其實後宮選妃,這個真沒法避免。皇帝正值盛年,不像七老八十的好推脫。朝中多少股肱大臣擎等著和帝王家結親呢!宮裡的主兒們都打這兒過的,素以再自視不同都枉然,選秀歸戶部並宗人府張羅,皇帝沒有特殊的理由不能叫停。再說就是皇帝不願意,皇后也不能答應。逗笑一個,打哭一大幫子,這不是虧本買賣嗎!
  
  「左不過我們操持,主子娘娘身子不好不宜勞累,到了那天只管選牌子就是了。」淑妃體人意兒,作為皇帝的女人,雖知道丈夫大家共有,可磨礪到一定程度,那些都淡了。花無百日紅嘛,眼下得寵不算什麼,因為誰也不能保證得寵一輩子。對於皇帝,她們這類人是臣更是奴。捧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聰明人都懂,韜光養晦不光在朝堂上,後宮裡討生活也用得上。不過愛與不愛,態度是大不相同的。她分明看到禮貴人臉上的失落,但她很善於調節,也許皇后還沒來得及捕捉,她馬上又是一副和風霽月的樣子了。
  
  皇后頷首,「今年宗親裡也有好些要指婚。」說著一頓,問素以,「嚴三哥天天過慶壽堂瞧脈吧?怎麼說?孩子好不好?」
  
  素以道是,「謝娘娘垂詢,嚴太醫每天掐著點兒來,說孩子健健朗朗的,一切都好。」
  
  皇后嗯了聲,低頭刮茶葉,沉默了半晌才道,「宮裡折損了個三阿哥,五阿哥又給害得那模樣,眼下只剩三個齊全的了。萬歲爺子息太艱難,你這一胎很是要緊。到底眼下孩子太小,自己千萬要多留神。我聽說萬歲爺那兒你還在照應著?宮務裡頭瑣碎的事兒多,你這麼兩頭忙不是辦法,別操勞過頭委屈了孩子。我瞧著,主子跟前都是太監,這也不成事。往上數,哪朝哪代不用宮女的?女孩家心思比太監們縝密,司衾司帳就罷了,茶水上少不得要個人。我記得以前有個叫慧秀的,主子使過一陣子。用生不如用熟,還是打發她去吧,你也歇歇手。」
  
  皇后是賢後,怎麼能不面面俱到?她先前促成皇帝和素以,是瞧他們有真感情。如今素以充了後宮,又懷了孩子,皇帝終究不是尋常人,愛歸愛,總不見得要為她守貞。宮裡這麼多女人,哪個不是眼巴巴的等著他臨幸?就她來說,她也希望多些阿哥公主,多子多孫多福氣,這是老輩兒裡傳下來的說法。皇帝要為素以好,就不該把她頂在槍頭子上。像密貴妃和靜嬪這樣的人,後宮誰知道還有多少?有句話叫強極必辱,那麼多人忌恨著,總有一天還得出事。
  
  素以不是傻子,皇后這麼說,只差沒有明著告訴她不能獨擅專房了,叫她怎麼應對呢?皇后是髮妻,人家都有容人的雅量,自己怎麼不能有?既然跟了皇帝做了小,就該做好隨時分享的準備。她勉強擠了個笑容,「主子說得是,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近來忘性大,想好了要和您說的,一轉頭就忘了。」
  
  皇后比較滿意,「這樣方好,佛家說圓融,能在宮裡做到這一點,這就是你處世的氣度。」
  
  淑妃一直在邊上聽著,談話內容不與她有什麼相干,只不過想起靜嬪那個案子來,問皇后,「都過去七八天了,延禧宮裡的事兒怎麼說?」
  
  皇后擱下茶盞道,「密貴妃的宮女叫慎刑司拿起來了,問話她不願意回答,據說是上了捋指,疼不過了才招供的。那天靜嬪上古華軒去,密貴妃就猜著是怎麼個結局了。料著也是破罐子破摔,先下手把上回用剩的藥倒進了茶水裡。靜嬪幹那種事遭天譴,最後自己也死在這上頭,可不是天理循環麼!」
  
  淑妃嘖嘖興歎,「這兩位心腸也忒毒了,好好的阿哥爺,連著毀了兩個。主子真好性兒,依著我,千刀萬剮了才解恨呢!」
  
  皇后一笑,「天家的臉面總要顧的,傳出去,叫人說治家不嚴麼?發配了賀氏一門也沒張揚,著大理寺悄悄的查辦,宅子一封完事,老百姓知道多少?至於和家,老子娘在雲貴的,離京城十萬八千里,說牽扯,一道旨就能要了他的命。萬歲爺不動聲色,還是瞧著和總督能辦差。良將難得嘛,再說事到如今,遷怒也無濟於事了。」
  
  座上兩個人頻頻點頭,又頻頻搖頭,一時真說不清是個什麼感想。
  
  皇后轉過臉去看窗外,福缸裡的石榴樹發了新芽,一片片細小的葉子在風裡簌簌搖擺。多好的春日啊!天高雲淡,可惜密貴妃再也看不到了。她們之間的戰爭僵持了好多年,最終是以這樣的結果告終,讓人難免心生感慨。要是密貴妃還在,自己大約會控制不住得意,送她一句「何苦來哉」。她幹的這些事斷送了連她兒子在內的三位阿哥,不過這樣也好,剩下的大阿哥二阿哥資質平平,難堪大任。兒子成不成就,說到底也要瞧著親娘怎麼樣。有人說歹窯出好磚,話沒錯,不過再好的磚也還是磚,做不成太和殿上的琉璃瓦。她含笑看素以,倒真有千珍萬重的意思。她拿她的生辰八字叫欽天監批過,說她宜男,是上上大吉的好命格。如今就等著了……天曉得她多想要個孩子,簡直有點成癡似的。沒有愛情已經夠可悲了,她不奢求什麼,只想要個孩子做做伴而已。
  
  西洋鐘敲了九下,噹噹的聲響映在腦仁兒上。宮裡午膳時候早,淑妃是懶懶的性子,站起說要告退了,「回去躺會子才用得下飯。」
  
  素以也蹲了安,打算跟她一道走。出門披上斗篷下台階,才走了幾步,一抬頭迎面遇上了小公爺。
  
  小公爺穿了件佛頭青素面杭綢春袍,沒配馬褂。三個月沒見黑了,衣裳是圓領,脖子光溜溜露在外頭,看上去像塊炭。淑妃喲了聲,「小公爺您吉祥啊,怎麼成了這模樣?」
  
  小公爺吸溜著鼻子回了個禮,「我跟人去了趟草原,熬的。」說著上下看素以,視線停在她小腹上,「這是……有了?」
  
  素以遮掩了下,這位爺可真夠直白的,有沒有的也不帶這麼問的吧!不過出於禮貌,再加上他和素淨的婚約,算是自己人,也不那麼忌諱,還真噯了聲,「有了。」
  
  小公爺本來想發表一下「萬歲爺日夜操勞可歌可泣」之類的言論,後來想想作罷了。這麼說連帶著素以一塊兒調侃了,話就變得沒意思了。他又偷著瞄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裡五味雜陳,他喜歡的姑娘跟了他姐夫,現在連孩子都有了。他記得她曾經說過要回草原,那時候他就想陪她遠走他鄉來著,誰知道最後成了空。京城裡沒了念想,他一個人恍恍惚惚的,跟著馬隊往西北走了一回,打算去看看烏蘭木通有沒有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好讓他領回來做福晉。可惜了的,沒有。到了那裡放眼四顧全是草甸子,景色倒不錯。他失落之餘,遇上了個草原漢子,挽弓跨馬混了三個月,過了段「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的神奇日子。
  
  淑妃知道他們先前那一出,不是還賜過婚的麼,興許有點體己話要說。她不高興戳在這裡趟渾水,再說也犯困,捂著嘴說,「你們聊著,我先失陪了。」
  
  素以要避嫌,錯身趕了上去,「咱們一道走。」
  
  小公爺卻在後頭招呼,「哎,禮主兒且留步,我向您打聽點素淨的事兒啊。」
  
  她回身笑了笑,「我和素淨在一塊兒統共不過四五年,對她瞭解也有限。您要打聽,上工部找我哥子吧!他們看著二妞子長大的,問他們比問我靠譜。」說完搭著蘭草的胳膊上了宮門口的抬輦。
  
  一路上都在琢磨皇后的話,選秀了,往茶水上打發使喚宮女……這是瞧她懷了孩子還霸佔皇帝,大概有不少人在皇后跟前敲邊鼓吧!她探身問蘭草,「你說女人對男人,能不能掏心掏肺?我聽我額涅說過,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您是說萬歲爺嗎?」蘭草仰著脖子說,「萬歲爺是皇帝,皇帝都靠不住,這世上還有誰能信?」
  
  「可他是主子……」她靠著椅背喃喃,「我要是不懂事兒,叫他為難,久而久之怕他厭我……」
  
  患得患失麼?是啊,她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棘手的問題。她是旗下包衣,從南苑到紫禁城,那麼多年來選秀一直是祁人生活的一部分。這是習俗,也養成了習慣,她怎麼拿這個和皇帝耍性子叫他壞規矩?不過太上皇執政後期倒是基本停止了,太上皇待太后一心一意,再加上那時候皇子皇女已經有二十來個,有理由不再擴充後宮。萬歲爺呢?她耷拉下嘴角,總共五個兒子,死了一個傷了一個,還剩三個。他這種情況要是不再選妃,朝堂上的死諫大概能壓垮他吧!
  
  胡思亂想著到了慶壽堂,剛進門就看見一張拉長的臉。她呆了呆,「您來了?」
  
  「來了很久了。」他背著手往門裡走,「你這兒離養心殿太遠,不方便。我看還是搬到燕禧堂裡好,有什麼事兒我也方便照應。」
  
  「我連圍房都不敢住呢,您讓我住燕禧堂,折我的壽麼?」她走到門前拐了個彎,探脖子去看東牆根下的絲瓜秧,「長勢真不錯,以後您要是還願意來,我給您做鴛鴦絲瓜盅吃。」
  
  他古怪的看她一眼,「見了小公爺,腦子眼看著不如以前靈活了。」
  
  她愕了下,「您知道小公爺進宮了?您消息真靈通。」
  
  皇帝不搭她話,順著她的視線朝東邊看,「北京二月裡天兒冷,你下籽下得早了點。我告訴你,我以前也愛養花種草。倦勤齋後面有片空地,我十六歲的時候在那兒種了棵葡萄,十幾年下來,葡萄籐長得比胳膊還粗。」
  
  她捲起袖子一比劃,「十幾年才這麼點兒,您不給它施肥啊?真摳門兒!」
  
  皇帝抓住她光裸的手臂親了兩口,「你這小細胳膊也敢拿出來?我帶你上那兒瞧瞧去,看見了就知道了。」聲調突然降下來,曖昧不明的一勾嘴角,「倦勤齋一直空著,裡頭東西都全的,累了在那兒歇一下午。我推算了時候,從我十二走到今天,正好滿三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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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0:42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男人有時候像孩子,不管他多高的銜兒,多尊貴的身份,天性裡總有讓人又愛又憐的地方。素以看著他,笑得十分無力。
  
  他們沒有傳輦,從慶壽堂過去並不遠,皇帝說步行對她有好處。兩人慢慢在林蔭成叢的甬道上走,間或聽見唧鳥的鳴叫,切切實實有了春天的感覺。
  
  「本來想把倦勤齋給你,可是太偏,已經到了內城的邊角,朕怕你半夜趁人不備,翻牆逃到宮外去。」皇帝轉過臉來對她一笑,牽著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的摩挲。
  
  她知道他在打趣,紫禁城的宮牆那麼高,要出去,除非是肋下生雙翅。她底著頭不說話,心事重重。人心總不足,現在他愛著她,可是她為什麼覺得還不夠?她想長期霸佔他,不讓他和別的女人有牽搭。或許是太自私,太沒有自知之明,她也努力想遏制自己的貪念,然而要辦到那麼難。
  
  「主子……東齊。」她停下步子,轉過身來攬他脖子。
  
  皇帝聽見她叫他名字很是驚喜,她是尚儀局調理出來的管帶姑姑,除了情熱時管不住自己,平時總是主子萬歲爺不離口,像今天這麼不顧體統真難得。他個頭高,得彎下腰來遷就她。近身的太監們垂首退得遠遠的,他也不管會不會落人眼,把她纖細的身子擁在懷裡,盡情和她耳鬢廝磨,「你的心思我都知道,這趟選秀是替宗室指婚,後宮不會再填人進來了。以前的都沒法子處置呢,為了昇平的表象接著禍害人,那不成了貓蓋屎麼!」
  
  皇帝是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以前言行一板一眼,不像現在似的,市井話張嘴就來。素以頗為讚許,「您很有宮痞的風範,假以時日,必成正果。」
  
  「您謬讚了,當不起啊!」她平常不愛戴耳墜子,白生生的耳垂就在眼前,他趁著四下無人,一口叼了上去,「我就知道你喜歡不正經的男人。」
  
  素以沒縮,釣魚似的把他勾住了,「也不全是,我喜歡既威嚴又不正經的男人。」說完吃吃的笑起來,笑著笑著復覺感傷,這趟選秀也許可以替宗親指婚,下次呢?下下次呢?其實她想出宮,這個念頭一直在腦子裡盤桓,只是沒法開口。他對她已經足夠好了,人不惜福,怕天看不過去。如果連現在這點幸福也收回去了,那她還剩什麼?
  
  兩個人糾纏一陣方又往前去,倦勤齋建在寧壽宮花園東北角,北靠紅牆,朝南九間屋子,一色黃琉璃瓦的硬山卷棚頂。這地方建得別具匠心,門前有銅鶴,西四間還有尖頂亭子式的小戲台。坐鎮北方君臨天下,喜歡的到底還是江南風韻。倦勤齋彷彿是為君者心裡的一個夢,可著勁的往上堆砌他喜歡的一切。樓閣裡嵌竹絲掛簷,鑲玉透繡扇,處處玲瓏處處優雅,沒來過這裡的人,頭一回見了歎為觀止。
  
  宮裡人多地方大,但總有幾處宮苑是禁止隨意出入的,倦勤齋就是其中之一。做皇帝是個苦差事,身邊一群人圍著打轉。做奴才的不敢直愣愣的看你,但你在這些人眼裡沒有秘密,因為皇帝是這世上最清白澄澈的人,不應該,也沒有必要掩藏什麼。
  
  他不喜歡這樣的日子,他以前霸道,霸道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意識,可惜現在身在其位,反而弄得一目瞭然。所以更需要這樣私密的地方,把一干子走狗奴才擋在外面,只有他和心愛的女人,想要怎樣都無所顧忌。
  
  他帶她到書房的多寶隔前,把他小時候收集的東西亮給她看,這一件那一件,每件的由來都能說成一個故事。
  
  素以仰著頭打量,暗道皇帝眼皮子原來這麼淺!這一堆拉拉雜雜裡真沒有什麼名貴玩意兒,上下雙層的蟈蟈籠子,老桑根雕的空竹,還有一架麥秸稈編成的水車……她失笑,「就這個?我們胡同裡的孩子都不稀罕玩兒。」
  
  「你……」皇帝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很不服氣。倒像小時候和玩伴鬥氣,人家說他的東西不好他就上火。轉念一想又不對,他是近而立的人了,居然還為這個著急,簡直不像話。他解嘲的笑笑,「這些還是外諳達偷著給我的,皇父那時候管教嚴,兄弟們多,怕玩物喪志。」
  
  到底不能接受她的嘲笑,賭了口氣把櫃門打開,從裡頭搬出一套木頭拼成的北京門樓兒來。這套門樓倒是真好,從上看是個規模不小的宅子。數不清幾進,白牆灰瓦,院子裡有魚缸石榴樹,還有一隻拿花生殼做成的肥狗。皇帝見她傻了眼,志得意滿的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推,那兩扇刷著朱紅大漆的門臉兒吱扭一下就開了。他嘿了聲,「裱作處出來的,怎麼樣?」
  
  素以小時候瞎玩兒,泥裡水裡的趟,見過這種玩意兒,但城裡的手藝肯定沒法和內造的比。像這種得花大心思,還得是有功底的匠人才能做出來。她在門頭上摸摸,在門環上拉兩下,「這個好,有點兒意思。不過你玩過毛猴兒嗎?肯定沒玩過。」
  
  「是天橋上耍的猴?那個不稀奇,上駟院裡養著,以前太皇太后愛吃猴腦……」他說著,怕她犯噁心忙住了口,見她拿鄙夷的眼神看他,他略一怔,賠笑道,「朕小時候玩得少,你說的是哪種毛猴兒?」
  
  素以偏身坐在紅花炕毯上給他講解,「毛猴兒是種小玩意兒,週身的物件全是中藥製成的。拿蟬蛻的爪子做四肢,辛夷過冬不是有絨毛嗎,那個做猴兒身子。白芨調了漿把零件兒粘起來,再把木通安在頭上給它戴個斗笠,好啦,齊活兒!您是沒瞧見啊,可好玩了!拉車、推磨、挑糞、抬轎子、拉大鋸……只有您想不著的,沒有人家做不起來的……」
  
  她說得眉飛色舞,那嫣紅的唇一開一合,把他的魂都給勾走了。他下狠勁看了兩眼,心不在焉的問她,「你會做嗎?」
  
  她果然一挺胸膛,「會呀,我玩這個是行家。以前我郭羅瑪法倒賣過藥材,特意的包了一大包送來給我消磨。」言罷臉上又一暗,「說起來我真不孝,他老人家過世我也沒能回去祭拜。」
  
  皇帝終於等到了安慰佳人的好機會,忙不迭的靠過去,挨在她邊上坐下來。一面攬住她的肩,一面老著臉皮撫她的肚子,「你別難過,那時候不是還在當差麼,你郭羅瑪法能體諒你。等孩子長大了,叫他替你給太瑪法磕頭……你瞧,有孩子就是好,以後咱們多生幾個吧,朕能行的。」一頭說著,手從肚子往上移,移到他肖想了半天的地方。暗裡嘖嘖驚歎著,懷了孩子就是好,如今的上半截蔚為壯觀。
  
  素以是初五晉的位,到十二他下江南,這裡頭七天辰光的確廝混在一起。不過時隔三個月,加上前陣子宮裡愁雲慘霧的,睡在一張床上也只限於擁抱。他這會兒不太老實,自己實在臊得慌。知道他帶她來倦勤齋的目的,心頭更突突疾跳起來。
  
  皇帝笑了笑,紅唇優美,「朕手有點兒生了,你別挑眼。」
  
  她嘀咕了句,「這種事能忘記的麼!」
  
  「說得倒是。」他湊在她耳邊說,「肚兜我帶著下江南的,想你了就拿出來看,別說,可幫了大忙。」
  
  她倏地紅了臉,胡亂推他的手,「真什麼都說得出口。」
  
  他不讓她脫身,炕上的褥子很軟,小心翼翼把她壓倒,抽了個迎枕墊在她脖子底下,拉她的手往下探,挺了挺腰道,「朕也怪不好意思的,可能要白日宣淫了,有違聖人教誨。」
  
  素以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知道還這樣麼?」
  
  他嗯了聲,手上卻在解她的盤扣,「這樣的天兒,大中晌不冷不熱正合適。」
  
  她被他揉搓得渾身酥軟,氣喘吁吁的嗔,「也不能胡來,孩子根基不牢呢……」
  
  「朕知道,會悠著點兒。」他低頭看她,她臥在一片溫暖的光裡,坦著胸乳,雪白的身子瑩瑩泛出光來。他吸了口氣,緩聲道,「如果朕太用力弄疼了你……」
  
  她濛濛瞇起眼,料著他會說「咱們就停下」。多好的爺們兒啊!她抬起手,溫柔的從他的臉頰一直撫到精壯的前胸。
  
  「……那一定是朕太愛你。」
  
  素以瞬間有種被拿住了穴道的感覺,和她猜想的大相逕庭,想質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俯身親上了她胸前的紅梅。
  
  他是很好的愛匠,在她身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浪。她要說什麼來著?都忘了。只覺得氣也不夠喘,話也說不攏了,勾著他的脖子拱起身,她喜歡和他這樣親密的。他坐在乾清宮御案後面如在雲端,她瞧他一眼都捏著心,唯有這時候才感到安然。觸摸到他,知道他真的在她身邊。
  
  如果沒有三宮六院,他們只是普通人,那該有多好!她也想撒潑來著,聽別人說要給他張羅找女人就甩臉子,看見他和別人勾搭她就鬧。可那也只是想想罷了,她的處境不容許她吃醋,她沒有底氣也沒有資格。他對她的寵愛已經是盤剝了無數人換來的,再不知足,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
  
  他是個認真的人,幹什麼都一本正經,連吻她也吻得很專心。一陣狂風一陣細雨,然後帶笑看她,「這會子最漂亮了。」
  
  她像泡進了糖罐子裡,腔子裡滿滿都是甜的。不敢睜眼,手順著他的腰線往下,和九千歲打了個招呼,「久不見君。」
  
  皇帝把臉埋在她頸窩裡笑,「油嘴子!為什麼閉著眼?沒臉沒皮的也會害臊麼?」
  
  她唔了聲,輕聲低吟,「別說……」
  
  懷著胎幹這種事,對皇帝來說也是頭一次。以往有嬪妃遇喜,敬事房把太醫院的記檔請上來,綠頭牌直接就撤了。畢竟養胎要緊,後宮女人多得是,他也不會為這種問題傷腦筋。可現在不同,她有了,這個排解起來有點困難。他不會找別人,以前是無所謂,和誰都一樣。現在不能夠了,翻了別人的牌子不光愧對她,也辜負了自己的一往情深。他希望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雜質,可他終歸是個男人,房事上不癡迷,僅僅是相對於別人而言。誰說他冷情?就像眼下,盡量不讓自己魯莽,略微的一點縱送,卻已然要死在她身上了。
  
  他愛看她這時候的模樣,柔若無骨的玉美人,或凝眉或恍惚,都是別樣銷魂的感觀。他抬起她的身子抱在懷裡,她的手臂從他腋下穿過去,努力張開手掌,更用力更多的攬緊他,含糊的叫他名字,一聲聲東齊,摧人心肝。
  
  先前貴妃和靜嬪鬧出來的事,讓她對皇宮愈發牴觸。兩個月裡看到那麼多的爾虞我詐,對一個原本就不想融入的人來說更是當頭棒喝。她的困頓他都明白,他顧全她,想給她最好的,但是作為皇帝,他要遵守的規則其實比任何人都多。所以只能盡他所能,最大限度上給她特權。有時候覺得留她是害了她,可是架不住愛。就算他自私,真要眼睜睜看著她和小公爺那個不成器的混在一起,他想他大概會發瘋吧!
  
  腦子裡紛紛亂亂的東西流星一樣閃過,漸漸有點拿捏不住了,只感覺到她溫暖的身體。要輕輕的,要避開肚子,實在是個熬人的活計。他吻她的眉心,掐著她的腰加快些,再快些,然後高高躍起來,像攀上了遠洋的桅桿,迎著日出看見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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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0:56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天兒好,皇后難得好興致,藉著春光在慈寧宮花園裡走走散散。宮裡佈局太講究規整了,左右相對稱,難免少了野趣。進園子不過是在林蔭間穿梭,聽聽樹海生風,松濤陣陣罷了。
  
  花園南邊有個池子,那裡倒常去。有水的地方才有靈氣,跨池建了座漢白玉橋,橋中間有個臨溪亭,憑窗賞賞魚,夏天再觀觀荷,是種打發時間的好消遣。日子過乏了,總要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要不怎麼的?沒有愛人,沒有孩子,形容枯槁的等死麼?
  
  說起愛人……皇后有點走神。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但是隱約還想得起來,嫁作人婦前有個人,曾經讓她怦然心動過。這件事沒人知道,也不值得宣揚。昆家家風嚴謹,阿瑪在對孩子的教養上花了一番心思。雖然這番心思沒有在恩佑身上體現出價值來,但對她,委實是影響深遠。
  
  那個人是府裡的西席,原本是請來教恩佑的。祁人姑奶奶在家裡很受看重,也不避人,阿瑪特許她一道讀書,所以和他有了相當一段長時間的接觸。他是個很有才情的人,做學問方面連阿瑪都稱道,只是時運不濟又有些恃才傲物,落了兩回榜後便放棄了科舉,背井離鄉到京城來闖蕩。她那時才十四五歲,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紀,和年輕男子朝夕相對,不知不覺就戀上了。只是不敢和人說,更不敢讓他知道,偷偷的藏著小秘密,聽他授課,看他的手指從書頁上翻過,這樣也覺得滿足了。她曾經想過告訴他,但又唯恐弄巧成拙,一直遮掩著直到選秀。其實就算告訴他也沒有出路,她們這樣的高官之女,婚姻輪不到自己甚至父母做主。果然她被留了牌子,指給了當時的禮親王。她不知道那個人對她的心思到底揣摸透了幾分,她放回來待嫁那天他就走了,連最後的告別都沒有。
  
  皇后輕輕歎息,她少時的一段戀情是她心底的一道疤,即便不會流血,觸之也會生疼。始終無法愛上皇帝,不是因為皇帝生來刻板的性格,實在是先遇上了那個人。他陪她吟詩作賦,陪她調弦弄箏,構築起了她對愛情所有美好的嚮往。可惜沒有結果,他到底明不明白她的心意?誰知道呢,也許吧!她不遺憾結束,卻遺憾沒有開始過。
  
  如果嫁的男人是他,這會子不知道在過怎麼樣的生活。不過也無用,她這樣的廢人,連孩子都生不出,再恩愛只怕也經不住世俗的考驗。無子是犯了七出的,說起來萬歲爺真是仁慈,沒有動她分毫,還能同她相敬如賓。她感激他,但是所處的環境又不容她不替自己考慮。丈夫過於寵愛妾,對妻來說終歸是種威脅。素以眼下安分守己討人喜歡,將來呢?聖眷日益隆重,到了難以控制的時候,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腦子裡千般想頭,略一回眼,看見榮壽從鹹若館方向匆匆而來。皇后轉回身端穩坐著,人很快到了門上,進來插秧拜下去,「奴才恭請皇后主子金安。」
  
  皇后嗯了聲,「萬歲爺在倦勤齋?」
  
  榮壽應個是,「中晌過去的,在園子裡進了午膳,膳後就歇在園子裡了。」
  
  「禮貴人也在?」
  
  榮壽躑躅了下道是,「倦勤齋奴才們不好隨意進出,裡頭只有禮貴人貼身伺候。」
  
  皇后皺了皺眉,「我先頭同她說過,懷著身子叫她留神,這麼的……萬歲爺也真是的!」皇后臉上一紅,頓了頓才道,「越往後越顯身腰,禮貴人忒辛勞了也不成話。你是御前的太監總管,孝敬主子是你份內該當的,可也不能渾渾噩噩由著主子的性兒來。萬歲爺機務忙,往後禮貴人求見,沒什麼要緊事就擋了吧,免得主子爺為後宮那些雞毛蒜皮費神。至於敬事房的簽子,別壞了規矩。有孕的主兒都撤的,禮貴人也不能例外。你傳我的懿旨,讓馬六兒把牌子收檔,萬歲爺要是問起來就回我,我來和他說。」
  
  皇后畢竟是後宮的大拿,既然發了話,不照著做就是大不敬。榮壽領旨應了個庶,「有娘娘的吩咐,奴才辦起來心裡也有底了。照規矩也是,小主兒擔著身子服侍的確欠妥,別宮的主兒們都看著,樹大招風不好。娘娘是顧念小主,料著萬歲爺也不會說什麼的。」
  
  皇后點了點頭,「茶水上的宮女,叫什麼慧秀的,主子跟前伺候得怎麼樣?」
  
  榮壽獻媚的笑笑,「娘娘挑的人自然沒話說,謹慎,手腳勤快,腦子也靈活。」
  
  有牽制才能平衡,讓一家獨大,豈不是自毀根基麼!皇后也深諳此道,當然那個慧秀未必能入皇帝的眼,不過擱在眼前,時候長了總比那些窩在寢宮等傳召的嬪妃們有優勢。
  
  「你盡著點心,萬歲爺苦悶了叫她多排解。」沒有晉位就這宗好,常伴左右事事周到,說不定哪天就水到渠成了。她也算煞費苦心,後宮裡沒有永遠的朋友,如今只待素以的孩子落地,是個阿哥就皆大歡喜了。她對孩子好,素以也該感激她。她倒沒有想過去母留子,一來那麼做手太黑,二來也怕折損了她和皇帝之間的情分。只要素以甘於平庸,安靜本分的過她的日子,她是不會為難她的。
  
  後來的幾天陰雨綿綿,難得看見太陽了。慶壽堂裡光線本來就不好,大白天的也暗,索性整天掌著燈。
  
  素以喜歡雨天,尤其融融的蠟燭光點在案頭,讓人覺得溫暖安全。歪在南炕上朝外看,簷下的雨搭被吹得東倒西歪,雨絲竄進來,沙沙打在窗欞子上。步步錦格芯上糊了綃紗,遇水變成半透明的光點,逐漸擴大,充塞整扇窗面。
  
  她實在閒得厲害,就這麼也能打發半天。她在宮裡沒有知己,也不打算找人交心。除了原先一個榻榻裡的品春和妞子來看她,別人跟前她也不怎麼願意說話了。
  
  不過做毛猴兒是她最近找到的新樂趣,萬歲爺沒見過,她就想做出一套「過大年」來給他瞧瞧。品春這天不當值,橫跨了半個紫禁城來給她請安,進門時她正歪著脖子給毛猴兒粘腿。
  
  她拿一個綠地粉彩開光菊石青玉盒子當屋子,為了給毛猴兒做點綴,很上心的鋪排了各種精巧的傢俱擺設,炕啦、搖籃啦、春聯啦……甚至還有蒸籠和白面。品春看了喲的一聲,「我的小主,您能上潘家園擺攤兒去了。」
  
  素以見她進來方撂了手,笑道,「我找不著事兒幹,奴才當久了,給三天好日子就沉不住氣。」
  
  「不會享福的勞碌命。」品春挨著她坐下來,「以前見天兒忙,天一擦黑就忙找炕頭,那樣日子倒好過?噯,燈下幹活兒,仔細傷了眼睛。」
  
  素以打發蘭草上茶點來,蘭草笑著給品春蹲福,「姑姑吉祥,我師傅沒來?」
  
  品春接了茶道,「她那兒忙,又接一撥新宮女。不是要選秀了嗎,著急調理出來,給留牌子的主兒們使。」
  
  宮裡都在為選秀做準備,皇帝雖然說了自己不留,皇后那兒卻沒閒著,叫內務府查寢宮騰房子,指使著她和淑妃好一通忙。她嘴上不言聲,心裡也惶恐。到時候後宮進秀女不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的,皇后喜歡誰,要留誰,皇帝礙著身份也不好和她強辯。帝后少年夫妻,情分不比尋常。皇帝愛她,但也敬重皇后,至少在她面前從來沒有流露過對皇后的不滿。她還記得皇帝無意間那句「皇后之尊,與朕同體」,說得那樣順理成章。原是的,他們夫妻一體,沒有說錯,但是在她聽來,更多的是無奈。她也有醋性,當然了,酸了一下就過去了。她在皇后面前自慚形穢,人家天生是珠子,她呢?拿個漂亮盒子裝著,也還是顆魚眼睛。
  
  品春又道,「前陣子說你遇喜了,我還想著萬歲爺真抬愛,牌子一直留著沒撤。前兩天對了敬事房的檔,你的牌子不在了?」
  
  品春是彤史底下人,和敬事房差不多的差事。宮裡進幸兩頭記檔,誰出缺誰來月事,她那裡都知道。素以卻沒聽說自己的名牌給撤了,她一說還愣了下,「我不知道呀。」轉念想想也是,這是後宮的常例,也不能因為自己破了規矩。
  
  「怪道萬歲爺這兩天沒叫走宮。」蘭草嘀咕了句,「也不對,您的牌子沒了,他老人家不會不知道。」
  
  素以唔了聲,「初八那天說這陣子且忙,閩浙出了點事兒,他那裡騰挪不出空來。」
  
  品春聽了葫蘆一笑,「我那時候在榻榻裡說嘴來著,說皇太后是宮女子出身,讓你和妞子多留神,指不定哪天就升發了,瞧瞧說得多准!到了御前就是好,伺候主子,不說晉位,抬舉個女官也一生受用不盡。聽說養心殿眼下只有一個宮女?那丫頭的師傅我認得,前兒閒聊說原來是司衾,後來升作奉茶了。」
  
  慧秀她知道,年前瓊珠打發出去了,就是她給頂的缺。挺懂事兒一個丫頭,年紀不大,但是會做人,長得也好……素以心裡發沉,見不到他總感到不踏實,眷戀得這樣,完全背離了她的初衷,似乎是懷了孩子越愛越深似的。她也隱隱擔心,她就是從御前晉的位,現在換了別人,天長日久的處,會不會也讓皇帝衍生出不一樣的感情來?
  
  「你讓我瞧瞧肚子。」品春沒覺察自己哪裡說岔了,探著手撥了她一下,「站起來我瞧一眼,我有門道,能猜著男女。」
  
  素以對這個感興趣,她也想知道是男是女,便起身立在踏板上,依著她的話滴溜溜轉圈子讓她觀察。品春拍了下巴掌,「身型一點兒沒走樣,肚子全堆在前頭了,八成是位阿哥爺!你是個有福氣的,頭一胎就是兒子,將來更是福澤無邊了。」
  
  宮裡自然都說生兒子好,聖眷靠不住,只有生了兒子日後才有依靠。可是兒子要給別人養,養母心眼兒小些,把孩子教得和親娘不親,那才是最大的煎熬。她憋了一肚子話沒人傾訴,品春是老熟人,在一起五六年了,很靠得住。她眼巴巴看她兩眼,轉頭對蘭草道,「我和姑姑說體己話,你讓他們散了。」
  
  蘭草應個庶,把屋裡屋外侍立的人都遣開了。
  
  品春摸不著頭腦,料她一定有苦悶,挪了挪身子靜心等她開口。她低頭盤弄胸前的香牌,顯得有些猶豫,「宮裡有易子的規矩,你知道吧?」
  
  「這個知道。」品春頷首,接下來她要說什麼也猜著了,幽幽歎口氣道,「原來你是為這個不快活啊!沒法子,這是幾百年的老規矩了,打從南苑起不就是這樣的麼。也是,哪個做娘的願意把孩子交給別人養呢!據說阿哥們從落地到成婚,和生母見面不過百次,就這規矩,想想也覺得殘忍。」她在她手上按了下,「看開些吧,宮裡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皇子小沒法兒,奶媽子保姆看得緊,大點就好了。橫豎是你的兒子,自己的肉貼不到人家身上去,等他懂事了,親媽養媽還分不清麼!母子相親是天性,說句打嘴的話,萬歲爺這樣性子還惦記慧賢皇貴妃呢!我聽金諳達說過,皇貴妃薨時萬歲爺還小,在皇貴妃簀床邊上跪了一天一夜沒挪窩,到後來連腿都打不直了,叫太監抻了半天才緩過來。橫豎養母帶著也就五六年,等開了蒙往阿哥所去,你偷著使倆小錢買通了管教諳達,要見一見也是可以的。」
  
  素以慢慢點頭,「是這話,我也知道。這胎要是兒子,我料著會送進長春宮,皇后主子話裡話外的提過兩次。」
  
  「那不是很好麼!」品春舔了舔唇想說法安慰她,「既然要給別人養,索性歸了皇后是造化。皇后無子,阿哥記在皇后名下,身價就比別的阿哥高,將來的出息自然也比別人大。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些她早想到了,但是聽品春拿這樣的理由勸她,讓她更有認同感。因笑了笑道,「是這個理兒,我心思窄,扎進黑胡同裡出不來了。」轉了話鋒問她,「你幾時出宮?」
  
  品春道,「還有兩個月,怕是等不見你著床了,可惜了兒的。」
  
  素以淡淡笑道,「出去了好,在宮裡關了七八年,沒的悶出蛆來。我也想出去呢,眼下這樣,拉倒了。」
  
  「你還出去?瞧瞧你這主兒,要什麼有什麼,萬歲爺又疼著,別不知足。」
  
  小姊妹兩個咧嘴對笑,外面鼓兒探頭進來喊了聲,「主子,您吩咐的螃蟹小餃兒做成了,裝在盅裡熱騰騰的。」
  
  素以應了聲,對品春道,「我不留你了,小廚房裡蒸了吃食,我給主子送過去。」
  
  品春站起來道,「不礙的,我在這裡擾了你也不好,正要去浣衣局一趟呢,該告辭了。」
  
  送走了品春,素以傳人把食盒提進來,親自插了銀針又試菜,這才和蘭草打傘出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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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1:07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雨雖不大,步行過去也濕了裙擺。
  
  「萬歲爺這陣子真辛苦了。」蘭草攙著主子在宮牆夾道裡緩緩的踱,「他老人家忙,主子去瞧他,他見了心裡一定高興。」
  
  「其實是我想他了。」素以笑道,「那時候在御前多好,到哪兒都跟著。現在……總找不到那時候的感覺了。」
  
  她懷了孩子,心情好一陣壞一陣的,蘭草每常想法子開解她,「您別這麼說,我覺得萬歲爺待您和待別人不一樣。您二位在一起,我們做奴才的眼裡瞧著,就是尋常過日子的小夫妻,恩愛有之,平實也有之。萬歲爺不拿架子,從沒對您擺過皇帝譜,他在別的主兒跟前是這樣麼?我以前一個局子裡的小姐妹分到敏貴人宮裡當差,說她家小主看見萬歲爺大氣兒不敢喘,那叫一個受罪!」
  
  素以想起他那張拉長的臉就覺得好笑,初初讓她那麼畏懼,後來全然不是了,因為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一會兒就沒正形兒了。
  
  慶壽堂往養心殿方向有條近道,從蒼震門入近光左門夾道,拐個彎就是日精門。只是中途要路過延禧宮,自打靜嬪死後那裡就空著,經過門前還是有點瘆人。蘭草知道,護著她從青石路左半邊走,嘴裡嘀咕著,「青天白日的,沒事兒。」
  
  走過那一截子就好了,夾道裡往來的人也多,陽氣很足。只是不知道皇帝在哪裡,看時候已經到了未正時牌,按理是在乾清宮吧!到了日精門上問守門太監,小太監也鬧不清,回身看見長二總管,忙蝦著腰過去請示下。
  
  長滿壽親自來迎,笑嘻嘻的打個千兒,「禮主子吉祥,主子這兩天操勞,先頭在南書房忙到午時,後來去了軍機值房,這會子在養心殿還沒過乾清宮來呢!」
  
  素以哦了聲,「那我上養心殿去。」
  
  長滿壽看了眼蘭草手裡的食盒,「喲,這是給主子爺送點心吶?」
  
  素以有點不好意思,「我試過菜了,主子愛吃小餃兒,上回在我那裡用了一盤子。今兒正巧做了,就送點過來。」
  
  長滿壽點頭不迭,「那您趕緊過去吧,要不奴才給您開道?」
  
  「不用,您忙。」素以略頷首,往內左門上去了。
  
  長滿壽看著她日益沉重的身子,突然品出了那麼點辛酸。往常多活泛的姑娘啊,嫁了人就沉澱下來了。宮妃苦,要見皇帝一面得煞費心思。沒要緊事兒不許驚擾聖躬,即便是皇帝面前紅人兒,上頭還有宮規壓著,也不能由著性子瞎胡來。可居家過日子,哪兒來那麼多要緊事兒?所以主兒們得想著方兒的走動,送吃食就是最常用的法子。
  
  他攏著袖子一歎,禮主兒終究也到了這一步麼?皇后下了懿旨的,敬事房裡撤了牌子,萬歲爺政務又撂不開手,所以她也慌了吧!
  
  素以進養心門,頭一個迎上的就是榮壽。他堆了滿臉的笑,掃袖打千兒道,「小主您來啦?來見萬歲爺?您略等等,主子還在後面體順堂,不知道是睡著還是在看書,容奴才過去瞧瞧。」
  
  素以覺得奇怪,「主子歇覺不一直是您當值的嗎?您不知道?」
  
  榮壽打了個頓才笑道,「奴才今兒領了主子的令辦事,裡頭顧不上,叫慧秀幫著照看。」到了抱廈裡抬了抬胳膊道,「您留步,奴才進去問一聲再來回您。主子辛勞,沒的擾了主子好夢。」說著膝頭子一點地,卻行往穿堂裡去了。
  
  素以站在卷棚底下看正殿簷頭的和璽彩畫,心裡惘惘的,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沒明著攔她,卻也讓她碰了個軟釘子。想來也是皇后主子的意思,讓她知道自己和別的嬪妃沒什麼不同,進了養心殿,還是得按規矩來。她定下心等著,手裡的帕子被她絞成了條,等了半盞茶功夫才看見慧秀從後殿過來,梳著小兩把,燕尾壓領,身板挺得直直的,上前蹲了個福,笑道,「給小主兒請安啦。」
  
  素以叫免禮,看她總和往常不同似的,更有底氣了,人也容光煥發。大概是晉了女官,自覺腰桿子粗了吧,自信的模樣確實比以前漂亮了。她斂著神朝後看了一眼,「主子起來了嗎?」
  
  「您來得真不巧,主子這幾天勞累,晚上也睡不好,想是乏透了,中晌歇到這會子還沒起來。大總管說主子累,沒讓叫醒他……小主是怎麼過來的?」慧秀道,往她腳上一瞥,「走著來的麼?這麼老遠的路,看鞋都濕了,進了寒氣可怎麼好!」
  
  素以的注意力集中在她前半句話上,悵然思量,他還沒醒,人太乏了是該好好歇一歇。只是有點失望,彷徨著,五味雜陳。又得顧全面子,不能把不稱意做在臉上,便轉身讓蘭草把食盒交給她,含笑道,「既然睡著,還是不打擾的好。這是我廚房裡做的蟹餃兒,裡頭插了銀針的。你打發人送到御膳房蒸籠裡擱著,涼了就不好吃了。」
  
  慧秀蹲身道是,接了來捧在手裡,「小主兒有心,其實主子午膳才用的蟹粉餃子……您和萬歲爺真是心意相通。您放心,我這就讓人送到御膳房去,主子起來肚子餓,正好墊吧墊吧。」
  
  素以心直往下墜,含糊答應了聲,便和蘭草轉身往宮門上去,走了幾步卻聽見小太監喊慧秀,「姑姑哪兒去了?萬歲爺才撂了筆,正發話找您呢!」
  
  搭著蘭草胳膊的手突然攥緊了,蘭草惶然看了她一眼,見她臉色煞白,也沒言聲,慢慢扶她出了養心門。
  
  殿裡人看她走遠了方回身,小太監探了探頭瞧食盒,「姑姑,我給您送到灶間去?」
  
  慧秀把食盒隨手交給他,「先撂著吧,興許主子這就起來了。等半柱香時候,體順堂還沒動靜再送御膳房。」
  
  蟹餃兒就得趁熱,涼了再上蒸籠味道就變了,發腥氣。主子爺吃東西挑剔,這屜子蒸餃算是糟蹋了。
  
  慧秀轉身往後頭寢宮去,隔著竹簾朝裡看,杏黃的帷幔低垂,榮壽在香幾邊上老僧入了定。東邊檻窗撐起來半扇,偶爾有風吹過帳子,像湖裡拋進了石子兒,悠悠泛起漣漪來。
  
  能做人上人,誰還原意在這裡當戳腳子?禮貴人是值得羨慕的,她給御前當值的宮女開了一扇新大門。誰說萬歲爺不好親近?既然有一就有二,愛不愛的是後話,皇宮對女人的吸引力實在太大,特別是低等宮女出身的,能讓萬歲爺看上,能揚眉吐氣的在昔日同伴面前走上一遭,就算知道前面是火坑,也會義無反顧的往下跳。
  
  神思輾轉,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起身。簾子那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榮壽忙上去打帳子,跪地請安問吉祥。慧秀退出去備茶,再進來時皇帝已經穿好的行服。大概是剛醒的緣故,坐在案後有點發懵,更顯得家常親切了。
  
  她上前奉茶,笑道,「主子今兒歇了個好覺。」
  
  皇帝沒動茶盞,看了眼翹頭案上的鐘,已近申正了,奇怪自己今天竟睡了兩三個時辰。不過睡足了,精神頭倒見好。他抻著雙臂舒展了下筋骨,忽然想起來什麼,轉頭問,「朕好像聽見禮貴人的聲音了,她來過麼?」
  
  體順堂和前面抱廈隔了好幾丈遠,要聽見說話聲是不大可能的。這大概就是情人間的默契吧!慧秀躬身道,「回主子話,未時那會兒禮主子的確來過,送了籠蒸小餃兒,見主子睡著,沒多逗留就走了。」
  
  這幾天朝廷裡事忙,他心裡煩悶不得疏解,天天眉頭擰了十八個結。聽見她給他送吃食,這才有了笑模樣,「難為她,正好餓呢,傳吧!」
  
  慧秀應個庶,走到門前擊掌打了暗號。御膳房很快把小餃兒敬獻上來,一個個晶瑩剔透,拿掐絲琺琅黃底紅花的碟子碼好,看著挺美,經過面前時還是隱約聞見一股子腥味。慧秀皺了皺眉,跟進去在一旁侍立,一面小心翼翼瞧著皇帝的反應。皇帝果然一頓,很不解的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舉箸去夾,醋裡打了個滾,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唉,真是不嫌棄!慧秀澀澀的想,一碟子十二個,看著皇帝逐個吃了,原來萬歲爺對色香味的要求那麼低。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送來的東西即便不那麼可口,連一個都捨不得浪費麼?
  
  皇帝都用完了才擱筷子,盤算著抽空去瞧瞧她,剛起身,又有軍機大臣捧著奏本進來。他歎了口氣,對鴻雁兒道,「朕走不脫,你代朕去問禮主子安。多謝她的小餃兒,朕用得很好。再叮囑她留神身子,朕這裡吃食有御膳房打點,讓她放心。雨天別走動,多歇著,肚子裡阿哥要緊。朕夜裡還要議政,就不過去了,等忙過這陣子,再上慶壽堂瞧她去。」
  
  鴻雁兒扎地打千兒去了,到慶壽堂按著主子的話原封不動的照搬一遍,素以聽了卻是另外一副光景。
  
  他的意思是不讓她再給他送吃食了,他那兒都有,費那些心思不如安心養胎。可是她只剩這一宗能夠去探望他的理由,他不讓,那以後唯有呆在慶壽堂苦等了麼?素以無奈的躺倒下來,她知道他不是喜新厭舊的人,他對她也是真心真意的,但這重重困難要怎麼破解?他跟前伺候的人有意無意的話,簡直要鑿痛她的心肝。裡面到底有沒有什麼內情?她情願相信他是真忙,是真的累極了睡到未時沒起身。但他明明醒著,明明在找慧秀……
  
  她有些不敢想像,也許皇后勸過他,也許說了很多國事為重的話。說動了他,他也覺得自己該收收心了,於是便一里一里淡了。再說她又懷著孩子,也沒法兒伺候他。到底他是男人,要他憋上那許久,也委實是難為他。
  
  素以側躺著,乾瞪著兩眼,漸漸覺得又痛又酸。不該想那些,自己樂呵呵的對孩子好。她勾起脖子看蘭草,「你說主子忙完了會來嗎?蘭草,我心裡空落落的……」
  
  蘭草也說不清,胸口直髮堵,還得做出鬆快樣子來安慰她,「您別想那麼多,萬歲爺記掛著您,等回頭一定來瞧您。奴才雖然不懂朝政,但是知道他主子爺萬事一身。那麼多的大事兒全依仗他一個人,您想想,就是把他拆開,又能打多少個釘兒呢?主子您最心疼他老人家,你們在一塊兒也不容易,別計較那些不上要緊的人和話,往心裡去您就太給人家長臉了。奴才看著呢,這宮裡沒人能和您比肩。您只管放寬心,萬歲爺說得沒錯,肚子裡的阿哥最要緊,您安心將養著自己受用,啊?」
  
  她重又躺回去,把枕頭往自己脖子底下摟摟。窗口的光線漸漸晦暗,眼看著要入夜了,她閉上眼睛歎息,「你也歇著去吧,我這裡不用伺候,叫我一個人靜靜。」
  
  蘭草略遲疑了下,還是蹲了福退到值房裡去了。
  
  素以糊里糊塗迷瞪了一陣,醒過神來時天已經黑透了。掙著爬起身,覺得有點寒浸浸的,也沒太在意。燈罩底下火光跳躍得厲害,她挪過去,拔了簪子挑燈芯,又呆呆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去拆把子頭。
  
  屋裡太靜了,他不在,什麼都是空的。真就那麼忙麼?她這樣想他,他呢?離得並不遠,隔幾重宮闕,竟像隔了萬道天塹似的,她邁不過去,他也騰不出空過來。還好有寶寶兒,她低頭撫撫肚子,一日大似一日了,有擔憂也有欣喜。她以前是個得過且過的人,現在弄得驚弓之鳥模樣,真沒意思!
  
  拿篦子梳頭,想起了小時候的童謠,坐在鏡前輕聲的念叨,「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嘛?點燈,說話兒,吹燈,作伴兒,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正唱著,不知道什麼東西掉下來,匡的一聲巨響,嚇得她渾身一震。外頭上夜的人忙進來查看,原來是多寶格裡的一隻蓮紋青花聳肩瓶落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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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1:20 |只看該作者
  第116章
  
  後兒是萬歲爺的壽誕,素以卻著了涼,病得起不了炕。要辦宴,宮外的親貴們都要進宮來,好些事兒要料理。現在不討巧,她幫不上忙,橫豎兔兒爺打架——散攤子了。
  
  南窗開了條縫,略可以看見院子裡的景致。雨還在下,絲絲縷縷打在芭蕉葉上,凝聚成堆,然後重重的滾落。她怔怔看著,難免有些傷感。以前身底子好,強健得像頭牛似的。現在懷了孩子,一病就來勢洶洶,頗有物是人非的感覺。
  
  蘭草端藥進來,看她發愣就知道她心思重,找了個高興的話題和她打岔,「家裡太太這趟也能進宮來了,不是升了三品淑人麼?咱們請進慶壽堂,主子和額涅好好親近親近,說說心裡話。」
  
  她一聽也高興起來,「有煩心事,找額涅準沒錯。」
  
  「可不。」蘭草扶她坐起身,往她嘴裡塞個梅子,把藥捧來給她喝。這位主兒就是利索,不像那些嬌貴人,喝碗藥還要底下人哄半天。她不是的,接過藥咕咚三四一通灌,仰脖兒就給喝完了。蘭草把空碗遞給荷包兒,又伸進褻衣裡掏了把背,身上還是滾燙,一點兒沒出汗。藥倒用了兩三劑,不知怎麼不見好。她猶豫了下,「主子,奴才往乾清宮一趟吧!告訴萬歲爺您病了,他一準兒來瞧您。」
  
  她還在賭氣,冷著臉子說不必,「他忙由他忙,巴巴兒的去請他,沒的耽誤他的要緊事。我既然死不了,叫人說起來拿病訛人麼?又不是沒了男人活不成。」
  
  蘭草看她那樣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半晌才言聲,「您這脾氣真是……兩口子,下個氣兒又怎麼?再說您二位前兒也沒見著,動這肝火何必呢!就是那個慧秀瞧著不叫人順眼,笑面虎,二五八萬似的。挑她眼兒挑不出,說她好,真能把人硌應死。」
  
  素以仰在那裡閉了閉眼,「誰知道呢,指不定過兩天就晉位做小主了。」
  
  蘭草描她一眼,嘴上不以為然,心裡斷不是這麼想吧!不敢再火上澆油,忙笑道,「您想哪兒去了,萬歲爺是這麼沒挑揀的人麼?您當什麼貨色都能入他的法眼?慧秀到御前是皇后點的人頭,又不是萬歲爺的意思……話說回來,皇后娘娘這麼的真不厚道。主子吃點兒暗虧心裡有了底,下回多提防些就是了。」
  
  素以半闔著眼喃喃,「哪天擠兌得我呆不下去……也得秋風掃落葉,給她一頓好攪合。」
  
  蘭草愕著看她,「主子您病迷了?進了後宮,呆不呆得下去不由咱們說了算。」
  
  是迷了,心都迷了。她的惶恐沒處能訴說,一到這個時候就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要是心腸硬點兒,沒和皇帝有更進一步的牽扯,這會兒她正穩穩當當等出宮呢。結果腦子一發熱,把自己推到這步田地,和後宮的那些主兒什麼區別?
  
  「西山有位都統叫達春,他的福晉封過答應,伺候過太上皇……」她趴在枕頭上,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不是說人受擠兌本事高的嗎?她以前耐摔打,別人怎麼給小鞋穿都不自苦。現在那些好本事哪兒去了?遇著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打退堂鼓,也或許是病著更沒出息,脾氣變得愈發不像她自己了。
  
  達春的太太那點事兒旗裡人都知道,能放出去,是因為當初在太上皇跟前不受寵。換了得寵的試試,想出宮,除非橫著出去。
  
  蘭草看她主子的精神頭不濟,自己心裡也跟著著急。這麼胡思亂想怎麼成?她琢磨著還是該往西面走一趟,見不著萬歲爺,見見長二總管也好。
  
  「別的先不說,您倒捨得萬歲爺?」她給她掖掖被角,「才吃了藥,再睡會子。咱們份例的紅籮炭還沒領,奴才要上往內務府去,主子有吩咐揚聲叫鼓兒,她在外頭候著。」
  
  素以是通透人,蘭草沒明說,但她究竟是不是去領炭,她心裡明鏡似的。丫頭體貼,會疼人,也是主子的造化。自己有時候放不下面子,有意識的反著來,嘴上痛快了,心裡受苦。底下人自作主張一回,主子明白為她好,裝糊塗也就由得她去辦了。
  
  她漸漸升起希望,她的確想見他,想得什麼似的。自己這麼要強的性子,也忍不住酸上心頭要哭出來。生怕叫蘭草看見,忙翻個身背轉過去,含糊的答應了,聽她出了門才敢抽噎出聲。
  
  怨他,當真是到了手的東西不值錢!她蜷起身子,人燒得恍惚了,曾經那些場景像做夢一樣從腦子裡掠過。草原上他肩挑落日,山洞裡他供她取暖,還有暢春園裡他據理力爭時的緊張和顫抖……他憑借那些點滴來俘獲她,千絲萬縷的困住她,可是現在他不來見她……她晉位前想得很透徹,之後的一切她也早就預見了的,可她終究管不住自己的心。彼時看得開,以為自己刀槍不入,其實不是。處得越久就越眷戀,她想他,閉上眼睛全是他。為什麼他不來?他要叫她撕心裂肺到幾時?
  
  常歎負情人,郎今果成詐。這句話像讖語一樣拿捏住她,她只能指望自己運氣足夠好。枕頭上濕了一大片,冰冷的貼在臉上也懶得挪動,心裡反覆猜測他會不會來。一定會的,知道她病了怎麼會不來呢!她攢了好多話要對他說,要把受的委屈全告訴他。那天他說讓她搬進燕禧堂,她後悔拒絕了。她這人是狗啃月亮,說她灑脫,她也斤斤計較。說她克己,她又極愛窮大方。
  
  她暈沉沉睡過去,簷下雨聲潺潺,也許睡醒他就來了……
  
  然而老天作梗,總有那麼多的不湊巧。蘭草到乾清宮找長滿壽,站班太監說萬歲爺昨兒出城,兩位總管並軍機大臣隨扈去了。這怎麼話兒說的?蘭草失神站了會兒,預感真糟透了。這是考驗的時候到了,還是宮裡主兒們都必須有這樣適應的過程?她一直覺得她們家主子是不同的,可愛得再深,經得住多少的誤會和耽擱呢!
  
  「姑娘找二總管有事兒?」小太監嘬唇想了想,「要不您上月華門找張來順吧!他是二總管的徒弟,讓他傳個話就是了。」
  
  蘭草聽了忙道謝,傳話找靠得住的好些,既然是長滿壽的徒弟,囑咐一聲肯定能傳到。她撐著傘進腰子門,正要下丹樨,迎面遇上了鴻雁兒。鴻雁兒這名字就是為萬歲爺和她家主兒互傳書信取的,真是再合適沒有的人選了。她趕緊壓著嗓子招手,「噯,你來!」
  
  鴻雁兒瞇眼一看,三步兩步縱了過來,「喲,是蘭姑娘!這麼大雨,您老怎麼來了?」
  
  蘭草沒閒心和他打趣,問萬歲爺沒在,什麼時候能回來。鴻雁兒說,「朝廷裡差事,告訴你你也不明白。問多早晚回來,昨兒下半晌出去的,料著今兒擦黑能回來。怎麼,有事兒?」
  
  蘭草點頭道,「我們主兒病了兩天了,嚴太醫開了方子吃藥也不見好。你見了萬歲爺好歹傳個話,我們主兒懷著身子,忒艱難了。求萬歲爺一定抽個空來慶壽堂一趟,不說別的,就是瞧一眼,叫我們主子寬懷也好。」她抓著鴻雁兒胳膊使勁搖了下,「你好人做到底,千萬不能忘了。我們主兒嘴上不叫給萬歲爺添亂,眼裡巴巴兒盼著他老人家。你也知道懷了胎的人心思細,不是我說,萬歲爺就是再忙,夜裡歇覺時候走一遭,也不是不能夠啊!」
  
  鴻雁兒擺手,「您不知道,北邊兒有暴/亂,江南有水患,朝廷銀子錢花得流水一樣。沒錢了還得加稅賦,又是一大攤子事兒。晚上過去?主子辦起差來通宵達旦,這個禮主子以前都看著的。再說宮門下了鑰再過禁,請鑰匙開門,主子爺耗不起那時候。也難為禮主子,是有十來天沒見了,怪惦記的吧?」
  
  蘭草嗯了聲,「前兒來又沒遇上,回去哭了一場。」
  
  「造孽的。」鴻雁兒道,「我記著了,等主子爺迴鑾我就傳話,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噯。」蘭草笑著蹲福,「我這兒給您道謝了,我們主子記著您的好,下回您上慶壽堂來,絕不能虧待了您。」
  
  鴻雁兒一連幾個好說送走了她,回過身進南書房,把萬歲爺叫挪動的兩套書拿油布包著搬到養心殿去。進門正遇上慧秀打發人換案上黃帷子,他抱著書候在一旁,順嘴問她,「萬歲爺今兒回宮嗎?」
  
  慧秀朝鍾上看了眼,「說不好,到昌平那麼些泥路不好走,又要辦事,未必能趕得及。怎麼,主子一晚上沒在就記掛了?真是個好奴才秧子。別操那些心,兩位總管隨扈呢,還怕伺候不周全嗎?」
  
  鴻雁兒瞥了她一眼,「主子不回來,我記掛不是應當?這麼一問也是有別的由頭,慶壽堂禮貴人病得厲害,那邊宮女來回萬歲爺叫我遇上了,請我給傳個話。」
  
  慧秀長長哦了聲,「怎麼病的?八成是受了風寒。可憐見的,大著肚子呢,病了可怎麼好!不是我說,禮主子自個兒也不上心,雨天忌諱外頭跑。前兒從慶壽堂送食盒過來,走了那麼老遠路,淋著點雨是小事,萬一腳下打滑沒站穩,那才是驚破天的大事兒呢!」
  
  鴻雁兒更要斜眼了,「你不明白的多了,你才來幾天吶,能知道裡頭緣故嗎?」
  
  一看他聲口不好,慧秀忙賠笑,「炮仗似的!我是不知道裡頭緣故,但是萬歲爺為禮貴人鬧的那一出,宮裡誰沒聽說過?我也佩服他們二位,走到今天這步不容易……對了,你不是說晚間不當值,要給你師傅送盒子菜嗎?你去吧,萬歲爺回來了我替你把口信傳到,成不成?」
  
  鴻雁兒正為這個愁呢,一聽有緩,立馬覺得很可行,「那就勞煩你了,蘭草千叮萬囑的,一定不能忘了。」
  
  慧秀笑得春風拂面,「軍機處的折子我說不上來,傳這麼個口信還叫你信不過?這也忒小瞧人了!」
  
  鴻雁兒想想也是,後宮裡說誰誰病了,到萬歲爺跟前訴個苦,掙兩句貼心話,原就是再平常不過的。又不是軍國大事樞要密折,還防著人昧下來壞事?因拱了拱手,摘下紅纓子涼帽夾在腋窩底下,麻溜的往養心門上去了。
  
  蘭草回去滿含了期待,沒敢和主子說,畢竟是沒譜的事,自己卻暗暗的期盼著。滿以為萬歲爺得了信兒遲早要來探視的,可是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直到萬壽節那天也沒一點兒動靜。倒是皇后和淑妃來串過門子,撫慰兩句,叫安心養病,很是慇勤體貼。蘭草到這會兒才對主子的境遇感同身受,站在簷下鬆鬆攏著拳頭,看天都是灰暗的。這帝王人家什麼好處?爺們兒就是這樣的良心,還皇帝呢,什麼雜碎皇帝!
  
  素以病好了,心也涼透了。這兩天蘭草魂不守舍,她知道她去過乾清宮,雖然沒起什麼成效,自己心裡也感激她。
  
  她拉她在南炕上坐下,溫言道,「不打緊,沒有他,我也照樣活。」
  
  蘭草吃了一驚,「主子都知道了?」
  
  她身體才痊癒的,臉色很蒼白,精神倒很好。略略的一點笑意,嘴角還有苦澀,但是眼神堅定。她說,「我都知道,你去領紅籮炭只是借口。其實我心裡也盼著你能把他請來,這兩天你熬可,我也熬可,躺在床上,眼淚不知道流了幾升……哭過了我也明白過來了,晉位前我額涅和我說起過,男人不能全信,凡事要留三分餘地。眼下看看,這話裡頭有大道理。前兩天是糊塗了,哭得眼睛像核桃,真不值!我也不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兒,我當差七八年,自保最有能耐。他不稀罕我,我還不待見他呢!往後咱們自己過日子,我不在乎他晉不晉我做貴妃,靠著妃子的份例也夠咱們活的了。他愛寵誰就寵誰,往後就算爺爺打死了奶奶,也和我再不相干了。」
  
  她說得咬牙切齒,想是恨透了。蘭草聽她這番話卻嚎啕哭起來,撲在她懷裡嗚咽,「主子您太苦了!」
  
  素以拿肩頭蹭了眼角的淚,在她背上拍了兩下道,「我不苦,沒有缺吃少喝,還有你們作伴,比在尚儀局強多了。」
  
  「今兒是萬壽節,乾清宮和坤寧宮設宴,您還去麼?」蘭草頹著臉計較,「您才大安的,過去了沒的叫自己不痛快,我看還是別去了。」
  
  她笑了笑,「為什麼不去?這趟大宴我是甩手掌櫃,還不許我湊湊熱鬧麼?萬歲爺不見我,我在他跟前晃兩圈當解悶兒。」她眼神黯淡下來,「要緊的是我阿瑪額涅都要進宮的,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過得不順心。閨女出了閣,不能在膝下孝敬,再叫他們為我擔心,我可枉為人女了。」
  
  什麼叫情到濃時情轉薄?這就是了。她做了十來天怨婦也儘夠了,到底這輩子不是為他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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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1:58 |只看該作者
  第117章
  
  萬壽節,一切公務暫緩。其實皇帝也盼著這一天,前陣子實在太忙,忙得連北都找不著,今天歇一歇,他該和素以好好聚聚了。
  
  馮嵐青捧了金龍褂來給他替換,他偏過頭看鏡子裡,燭火杳杳,照出這身尊貴的行頭。朱緯金佛朝冠,明黃絛東珠朝珠,一身的九龍升龍團花……有時候覺得是龍袍在穿他,他不過就是個為之效命的衣架子。世人艷羨帝王,誰知君王不好做?皇父遠遊雲南,雲南也是大英地界,他在那頭一封書信傳來,儘是一路上引發他不滿的見聞。以往是君憂臣辱,現在不是,臣下的胡作非為要算在他頭上。說來可笑,他這個皇帝兩面受氣,細琢磨簡直堪稱窩囊。
  
  他無奈一歎,轉過頭去問榮壽,「朕讓每日問禮主子安的,好幾天沒聽見回話,朕忙得疏忽了,她那裡好不好?」
  
  榮壽呵腰道,「禮主子都好,就是前兩天染了風寒……」見皇帝臉色大變,忙道,「主子別急,那時候您人在昌平,皇后主子和淑妃娘娘都去瞧過的,說沒大礙,這會子已經大安了。」
  
  皇帝聽了方點頭,「大安了就好,這陣子冷落了她,朕還怕她置氣呢!」
  
  榮壽吞了口唾沫,越發躬下去,「禮主子賢良,必定能體諒主子的難處。再說主子天天打發鴻雁兒過去問安,禮主子那兒再鬧彆扭,可不就是有些不體人意兒了麼!」
  
  說這話,心裡真跳得通通的。萬歲爺跟前貼身伴駕的只有他和捧硯的路子,鴻雁兒是外間伺候,萬歲爺發話得由他代傳。叫日日上禮貴人處問吉祥是初八給的示下,這道恩旨的確被他給剋扣了,但是這麼幹,也是問了皇后主子意思的。說實話,這種事紙包不住火,早晚要露餡兒。到時候怎麼辦?你敢把皇后娘娘供出來?思來想去,只有往鴻雁兒頭上扣屎盆子了。
  
  皇帝是護短的人,容不得下人對素以有半點非議。榮壽脫口說她不體人意兒,他橫著眼瞥他,「殺才!」
  
  榮壽本來就心虛,聽了這麼一句嚇得夠嗆,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往自己臉上招呼,邊打邊罵,「不識眉眼高低的狗息子,叫你多嘴!叫你口不擇言……」
  
  皇帝沒有理會他,抖了抖袍子跨出門,身後的東暖閣裡好一頓啪啪之聲。
  
  皇上的萬壽,天公作美,這日倒放晴了。入夜闔宮點起了料絲燈,清澈的光映著紅牆,五步一個光點。皇帝站在夾道口北望,發現這宮闈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詩意。四月裡的涼風拂在臉上,看遠處迷迷滂滂的。隔了兩道宮牆聽見乾清宮裡的人聲,來赴宴的臣工陸續到了。他站了一陣,心裡期盼的不是熱鬧的盛宴,可是不辦宴他抽不出空來,辦了宴,卻又要應付那些進宮道賀的大臣們。今兒不拘怎麼都得和她膩歪膩歪,她上次過養心殿他睡著,後來聽說了心裡悔得什麼似的。其實自己騰不出時間,很希望她能來伴著他。只是忌諱她懷著身子,不大好意思勞動她。細想想,萬里河山總有辦不完的差事,自己太較真,撿了這頭丟了那頭,鬧得自己苦行僧模樣,何苦呢!
  
  正要舉步走,看見一溜五連珠大紅宮燈過來,皇后盛裝打扮,笑著上前納福,「給萬歲爺道喜了。」
  
  皇帝虛扶她一把,「前兩天聽說你舊疾又復發了,朕也沒能過去瞧,眼下都好了麼?」
  
  皇后道是,「老毛病了,不值什麼。你朝廷裡事忙我都知道,還特意囑咐了別往你那裡傳的,是哪個多事的唯恐天下不亂?」一頭說一頭給他整了整披領,「你提起病呢,我想起來,前兒禮貴人染了風寒,身上不大好。我還問來著,萬歲爺怎麼沒來?她說主子事忙,不敢打攪。你也是的,她懷著孩子,你得了閒兒該過去瞧瞧。大肚子女人辛苦,單放著她,你也放心的?」
  
  皇帝嗯了聲,「朕是該反省。」
  
  「這陣子沒讓敬事房傳牌子?」皇后攙著他的胳膊進了乾清門,細聲道,「我把素以的牌子撤了你知道麼?她那麼大的月令了,還是仔細些的好。安親王福晉上回來瞧我,說起她府上一個側室,遇喜六七個月了,在主子邊上站規矩,伺候安親王寫了封信,結果孩子沒了,你說多造孽?咱們添個阿哥不容易,千萬好生將養著是正經。」
  
  皇帝不置可否,初八那天起就叫退敬事房了,素以撤牌子的事他並不知情。做皇帝只管廟堂,後宮的宮務做不到事無鉅細。密貴妃那夥人開發了,素以在宮裡就沒有大威脅了。他事事放心,是因為信得過皇后的為人。當初她盡著心的幫襯著他們,如今順風順水的,她和素以相處應該很和睦。至於牌子,撤了就撤了,橫豎有沒有牌子對他來說都一樣。皇后督辦宮規,再顧全,規矩不能亂。不說別的,一個大家子要運轉還講究方圓呢,何況是宮廷!
  
  「你辦事我放心。」皇帝對她一笑,「只有一宗,朕顧念不到的勞你周全。朕和素以……你也知道。你待她好就是待朕好,朕心裡感激你一輩子。」
  
  你的丈夫,一片真心交付他人,還要你來成全,饒是不愛,聽著也讓人難堪。皇后低頭道是,淡淡的陰影攏在臉上,眉眼看不真切了,聲氣兒幾不可聞,「待你好就是待我自己好,我都知道。」
  
  皇帝沒太在意,和她攜手下了丹陛。
  
  就像一頭扎進了人海裡,滿朝文武一百多號人黑壓壓跪下來磕頭祝壽,願吾皇萬壽無疆。皇帝和皇后分了道,各有各的行當要照看。皇帝和諸臣工熱熱鬧鬧進了乾清宮正殿裡,皇后繞了道兒去後頭坤寧宮,那裡一干誥命早就候著了。
  
  女眷們穿著各色補服,放眼望去,除了宗室裡的固倫、和碩公主,再就是幾位排得上名號的王公大臣的家眷,別的面孔都生疏得很。她偏頭問晴音,「親家奶奶必定也來了,你瞧是哪位?」
  
  晴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再一細想,大概說的是素家太太,他們家二閨女不是和小公爺結親了麼!先扶了皇后上座接受參拜,在人群裡找皇后的母親,拿手一指,「和皇姥姥在一處的是不是?」
  
  皇后看過去,那位太太和素以臉架子有點像,十成就是了。今兒人多,皇后瞧著熱鬧心裡很歡喜。後宮妃嬪忙著招呼,誥命們找著座兒,一時眾星拱月般圍坐在皇后周圍。
  
  先賜每人一盞奶子,祁人漢人混成一堆,大夥兒說笑取樂,學著爺們兒架勢碰杯對幹。皇后端著金盞抿了口,笑道,「昇平署今兒精心安排了細樂,回頭傳了來大家賞賞。」眾口一詞都說必然極好,皇后笑得更開懷了,「這月月底宮裡選秀秀,萬歲爺要給宗親指婚,指出去的是親眷,留在宮裡的是姊妹。一年到頭的,難得聚得齊全。往後多尋些由頭進宮走動,也成全了咱們的親近。」
  
  又是一通附和稱頌,人多嘴雜,也辨不清誰說了什麼。她只是把眼兒瞧素夫人,打發晴音過去請人。一會兒人走近了,屈著身子給她請安。她起身摻了一把,溫煦道,「自己家裡人,快別客套。」
  
  素夫人臉上帶著謙恭的笑,「奴才微末之人,娘娘這麼說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哪裡的話,禮貴人和我處得親姐妹一般,您家裡二姑娘又指了我娘家兄弟,這是親上加親的。」左右瞧,奇道,「素以怎麼還沒來?」
  
  素夫人跟著張望,「奴才也找她來著,進宮這麼會子沒見她露面……」忙又一笑,「小主兒大約有事耽擱了,橫豎奴才沒什麼要緊事兒尋她,娘娘治下,還能有差池不成!」
  
  皇后也一笑,撫著領上綠松石領約道,「她晉位四個月了,您記掛是該當,也不能為著什麼天家大道理壞了人倫。」對晴音道,「你去慶壽堂問問,沒的身子又不舒坦。」晴音領旨去了,她往素夫人那邊略靠了靠,戴著琺琅護甲的手在素夫人手上輕輕一拍道,「她晉位沒到半年,家裡尚不好進宮來。您大約還不知道喜信兒,說起這個我可高興壞了——她遇了喜,四個月了!」
  
  素夫人驚得幾乎站起來,也不知道怎麼好了,合著兩手直拜,「阿彌陀佛,老天保佑,這麼好的事兒……哎呀我的娘娘,給您道喜了!」
  
  古來就是這樣,妾有了身子,是兒是女都在大婦手上。孩子見了面首先得喊大婦一聲額涅,所以這樣的喜訊,反倒是皇后佔了大頭。皇后笑吟吟的,眼裡卻隱約有淚,歎了口氣道,「不瞞您,我知道她懷了孩子,喜歡得坐都坐不住。先頭貴妃作梗,你們外頭興許也聽說了,我護著她,真連命都敢不要。為什麼呢?我不怕您笑話,我膝下猶空,既然拿素以當姐妹,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再說我是宮裡內當家,咱們主子爺的血脈,萬一有個好歹,我死了沒臉見祖宗……您瞧……宮裡有規矩,嬪妃臨盆要請娘家人進來的,到時候我打發人過府上接您。有您在,她膽氣大點兒,我也有了依托了。」
  
  素夫人腦子活絡,這話一出口她都明白了。只要生的是阿哥就得抱走,是這意思吧?事先知會也算尊重,因為娘家人在,產房裡孩子先經娘家人手。保姆抱走是後話,人情總要留一線的。唉,可憐見的,宮裡就這宗不好。得寵也罷,受冷落也罷,橫豎兒子不是自己養。退一萬步,為了孩子好,歸在皇后名下倒也沒什麼,只要不叫他忘了根本就好。
  
  這裡正說著,看見素以從地罩那頭搖曳而來。戴著赤金點翠如意步搖,穿著玫瑰紫二色刻絲袍子。因著袍子腰身寬大,她又是個扁身子,只要不擼肚皮,隔著衣裳也能掩得住。只不過身形沒大變,臉色卻有些發白。上了胭脂點了口脂,反倒顯出奇異的妖艷來。
  
  素夫人迎上前兩步,又不好說什麼,上下直打量。素以叫聲額涅盈盈一拜,「我先頭看見阿瑪了,隔著人也沒停下搭話,您二老身子骨好?瑪法呢?他老人家身子骨好?」
  
  「都好,小主兒別記掛。」
  
  素以心頭一沉,進了帝王家,母女相見不能太熱絡。體面要擺在頭一條,連稱呼都得留神,小名兒可不能亂叫,必須尊稱小主。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到底還是嚥了回去。偏過身給皇后蹲福,皇后讓晴音來攙,體恤道,「這麼沉的身子,萬歲爺都說過特許你不行禮,倒忘了不成?」
  
  素以抿嘴笑道,「別人前頭我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萬萬不敢。我來也就露個臉,知道我阿瑪額涅進宮,給二老報個平安,過會子就要回慶壽堂去的。近來愈發懶,再經不得了,主子容我告個假吧!」
  
  皇后頷首道,「那些虛禮管他做什麼,身子擺在首位。你略坐陣子,等給萬歲爺祝了壽,道乏就回去吧!」
  
  素以應個庶,這才拉著母親嘈切細語起來。她是報喜不報憂的,叫她額涅知道她過得多滋潤,萬歲爺和皇后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麼樣?心裡的委屈就在嗓子眼裡,要吐吐不出。一不小心紅了眼眶,忙說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難受。
  
  知女莫若母,其實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來。帝王家表面光鮮,私底下過得不香甜。她是笑著,可這笑容有幾分真?素夫人覺得無能為力,入了後宮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人。外頭倒有丈母娘打女婿把閨女要回去的事跡,擱在帝王人家怎麼處?不能責問不能反悔,除了點燈熬油別無他法。
  
  「你瑪法想你,沒法子進宮來,叫我帶話給你。」素夫人壓著聲道,「你是草原上長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床底下放不起鷂子來,海東青關在籠子裡,心裡有天,它還是個英雄。你想想,你是做鷂子還是做海東青?」
  
  素以咕噥了下,揉著衣角道,「不還是個鳥英雄麼!」
  
  素夫人被她回個倒噎氣,「不拘怎麼,日子是自己過。你姑奶奶幹什麼活得那樣?都是自己看不開。」
  
  才說完,看見閨女像鬥雞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來是皇帝率領諸臣,浩浩蕩蕩從乾清宮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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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2:11 |只看該作者
  第118章
  
  皇帝在山呼萬歲的聲浪裡搜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跪地叩拜的素以。他暗自雀躍,帶著欣賞的目光端詳她。窄窄的脊背,垂著頭,領膛裡略微露出的一片皮膚,在燈下顯得精緻可愛。擔心她跪著窩壞了身子,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失體統,加快了腳步過去,一面請諸夫人平身,一面彎腰去攙她,低聲囁嚅了句,「說了不要你磕頭的。」
  
  素以嘴角一點譏諷的笑,聲音卻把它掩飾得很好,「今兒是萬歲爺壽誕,奴才給您拜壽,再應該也沒有。」
  
  真是恨,他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十來天未見,也並不顯得焦急,以前那種揉心揉肝的感覺早過去了吧!她錯眼一瞥,慧秀如今真是形影不離,連欺上瞞下都有膽兒,這妮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有榮壽那狗太監,以前幫著瓊珠站在密貴妃那頭,算他識時務抽身得早,上回清理宮務沒有殃及他。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和長滿壽不對付,所以長滿壽幫襯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以前自己沒想過要拉攏總管太監,現在看來完全就是不懂自保。皇帝身邊有心腹才對自己有利,兩支老山參就打發了人家,說來太慢待這位一心提拔她的二總管了。
  
  可是皇帝……她看著他,曾經滿心的托賴都化成了灰。這是個君王,不光是她的男人,也是全後宮所有宮妃的男人。她以前自視甚高,現在看來不過笑話。聖眷沒了,她和其他女人有什麼差別?
  
  她不動聲色隔開他的手,皇帝不知道她一霎兒辰光那麼多想頭。仔細打量她的臉,她長眉舒展,瞧不出有異,可是叫他心頭生涼。他料著還是在生他的氣,他無可奈何,女人家就是心眼兒小。他也算過時候,裡頭十來天沒見,期間他半數時候奔波在外,剩下的五天一樁事接一樁事,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居然轉眼已至萬壽節了。
  
  多大點事呢,叫她這麼鬧心麼?他想哄她,可惜這裡人多說話不方便,只好壓著嗓子道,「我今晚過你那裡……」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退後一步,欠身道,「奴才不敢當,如今身子沉,伺候主子力不從心。我看慧秀姑娘不錯,我照應不上的她都能代勞,萬歲爺可得好好待人家。」
  
  皇帝被她這話說得發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看著她道,「你說的什麼渾話?」
  
  她有一雙漂亮的杏眼,一直是溫暖的,水一樣的,現在卻變得冷而硬。涼涼一笑道,「人多鬧騰,我是有點犯糊塗了,御前失儀,請萬歲爺見諒。既然給您拜過了壽,奴才的心意也到了,這會子告個假,就先告退了。」
  
  她沒有發作,軟刀子拉人,說出來的話叫他心慌。這種生人勿近的態度太奇怪了,以前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這是怎麼了?並不像尋常開玩笑,是動了真格的了。她轉身往殿門上去,他想追又忌諱這麼多人看著,只得勉強按捺住了。心頭說不清的什麼感覺,又生氣又淒涼,這輩子竟沒有這麼委屈過。
  
  蘭草托著她主子的臂膀,能感覺到她簌簌的輕顫。再瞧她側臉,又平靜得像乞巧節門廊下曬的水,起了一層水皮子,已經架得住針芒。她唏噓著,「主子,您這又是何苦。先前奴才和鴻雁兒說話,您不也聽到了嗎!還沒鬧明白原委,這事兒不能怪萬歲爺。」
  
  「誰知道慧秀同沒同他說,萬一人家照舊國事繁忙,我自個兒給他圓說法,我算怎麼回事?」她挺直了身板道,「我瑪法讓我做海東青,撂高兒打遠兒麼,一個男人,什麼了不起!」
  
  蘭草唯有歎息,大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男人和女人對待感情不一樣,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以大局為重,不是普通居家過日子的富貴少爺,靠著祖蔭吃穿不愁滿腦子風花雪月。他大概也有心無力,主子才晉位那會兒正火熱,萬歲爺不還是下江南一走兩個月麼!也許習慣了離別,這十天於他來說不算什麼,但對女人卻實在是種傷害。一則愛之深,二則懷著孩子心思愈發重,所以她主子嘴上說得灑脫,腔子裡其實早就蓄滿了苦水吧!
  
  傷嗟出門,遠遠看見福缸旁站著小公爺。琉璃宮燈四圍染了硃砂,一地水紅色在簷下蕩漾,他就立在那片朦朧裡。穿巴圖魯坎肩,正胸釘一橫排十三太保銅鈕子,不羈慣了的人,靠缸站也要往下溜的架勢。
  
  不過賣相真不錯,蘭草輕聲道,「我說句不該說的,主子真要給他做福晉,興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麼不痛快了。」
  
  素以轉過眼去,他朝她打拱,上次要單聊被她拒絕了,這回吸取了教訓,不敢挪步過來了。她還了禮,看他的樣子難免有些悵然,「別人多好都是別人家的事兒,兩個人裡頭挑揀,我還是會挑萬歲爺。小公爺人不壞,就是不著調。眼下我是憋屈,嫁了他就能保證一輩子過得舒心麼?」她搖搖頭,「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再來惆悵,為時已晚了。」
  
  說著回身要往宮門上去,一掃眼竟發現了慧秀。這下子火氣有點升騰了,不找她晦氣,她倒有心監視她不成?這是逼她做奸妃啊!她笑起來,招手道,「慧秀過來。」
  
  慧秀本要閃躲,滿以為他們見了少不得白話幾句,沒想到居然沒什麼交集。先是探頭看,再要避讓來不及了,早已經被素以看見了。看見了也沒什麼,她沒有短處落在她面上,還怕她生吃了她不成?斂著神過去一蹲,「給禮主兒請安,奴才正要過養心殿給主子取披風呢,可巧遇見您了。」
  
  「是很巧。」她的唇在燈下紅得悍然,抬手指指小公爺背影,「你認得他麼?他是皇后主子的娘家兄弟,你可不能在主子爺跟前亂說。我是沒什麼的,傷了皇后娘娘體面不好。」
  
  慧秀一臉驚訝,「小主別拿奴才打趣,您二位是熟人,打個招呼是應當,奴才有什麼可亂說的?」
  
  「我知道你懂事兒,」她和顏悅色的拉她的手,「換了別人只怕早就嚼舌根了。我才剛還和主子說呢,你在御前當差當得好,這幾天主子事忙,全由你照應了。我探了主子口風,要是他有這意思,我去和皇后娘娘說,晉了你的位份,咱們姐妹好作伴。畢竟先前一塊兒當過值,比起不相干的人來貼心得多。」
  
  她疾言厲色才是正常的,像這樣聲口古怪,反而叫慧秀捏了把汗。她和萬歲爺的感情能容得下別人才怪,這麼假惺惺的是在試探麼?誘惑雖然大,自己卻斷不敢應承,忙躬身道,「奴才伺候萬歲爺是份內差事,小主知道的,宮女子邀寵是要杖斃的,奴才萬萬不敢有這念頭。」
  
  素以吮唇道,「我就是宮女子出身,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麼!其實你不必自謙,這樣兒宮規不過場面上擺設,你這麼機靈人兒,能叫它絆住了手腳?不能夠!」她笑著,「聽說養心殿除了榮壽,你如今是排得上號的二把手。我那時聖眷隆重也不及你一半的風光,御前的小太監私底下管你叫全管事,你可了不得啊!」
  
  慧秀咂出滋味來,知道她果然是來找茬的,越發做出誠惶誠恐模樣,「小主兒別和奴才說笑,奴才幾個膽子幾條命,敢在御前這樣放肆……」
  
  「不是你放肆,是榮壽管教不力,他這大總管真白當了。」她嘖嘖一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先頭我底下宮女遇上鴻雁兒來找二總管,順帶便的和他聊了幾句,你猜他說什麼?」
  
  慧秀悚然一驚,心裡弼弼急跳,恍惚感覺鬢要浸出汗來。強定了心神才道,「奴才猜不著,請小主兒明示。」
  
  素以撫撫肚子,倒不說話了。抬頭看天,半晌才道,「今兒月色不錯,我在想,我要是摔在你跟前喊一嗓子,你說萬歲爺會怎麼樣?」見她嚇得瞠目結舌,她掩嘴笑起來,「我就那麼一說,別當真啊!不顧念咱們一處當值的情義,我還得顧念我肚子裡的皇嗣呢!他是金尊玉貴的人,要是知道我拿他和你逗悶子,他將來可要恨死我了。」眼波兒又婉轉一瞥,「別發愣,不是要給主子拿披風去的麼?看回頭要用不湊手,快去吧!」
  
  慧秀腿肚子裡直轉筋,這會兒想回殿裡面見皇后是不成了,所幸大總管在養心殿,回去和他商議對策要緊。
  
  素以看她走遠了,回身對蘭草道,「趁著劉嬤嬤不在,咱們也不能浪費了好機會。我在這裡站一陣,你進去找長二總管,請他出來相見,就說我有事兒同他商議。」
  
  蘭草道是,讓荷包兒上來接手攙她,自己斂著裙裾快步上了台階。
  
  這裡的月台高,下了丹樨往邊上挪一挪,到了背光處別人基本不會留意。她往後靠,腰背抵在冰冷的漢白玉上,燕尾裡的架子撐著衣領,脖子都有些僵直了。
  
  她從來就不適合這個皇宮,她不愛穿花盆底,不愛梳兩把頭,甚至不愛養指甲,她在宮掖生活的樂趣到底是什麼?倒不如在熱河行宮,那裡有美好的回憶。離普寧寺山不遠,樂意了去探望大喇嘛,回來還能經過那個困了他們一天一夜的山洞。
  
  突然發現這個主意很不錯,萬歲爺是守成之君,他要中庸,要無為而治,既然捨不下繁華,那只有她讓步。她得想法子離開紫禁城,前朝皇帝向來有兩撥妃子,一撥在內城,一撥在行宮。她情願自薦往承德去,每年他來避暑,能一心一意的處上三四個月,其餘時候他愛翻牌子愛給宮女開臉,一切由他高興,橫豎眼不見心不煩。
  
  原本見了他想大鬧一場,再一琢磨那樣太掉價,弄得潑婦光景自己下不來檯面,也叫皇后看輕。親自上陣怕落個不體上意的名頭,放著現成的長二總管不用做什麼?他和榮壽烏眼雞了好幾年,逮住短處勢必撕下他一塊肉來。至於自己,就這麼淡淡的。皇帝如果有愧怍的意思,到時候她再拿喬和他提移宮不遲。
  
  多可惜,上回為了扳倒密貴妃,她在他跟前耍了回心眼子,自己煎熬得一夜沒睡好,發誓以後再不會這樣了。可是時隔多久?到底又回到這條路上來了,這次是因為無力再溝通,反倒是拐個彎更讓她好過。
  
  一片燈火中看見長滿壽撫膝而來,她從暗處邁出來,人還沒到跟前,先抽抽搭搭哭起來。
  
  「喲,小主兒這是怎麼了?」長滿壽大吃一驚,「您別忙哭呀,出了什麼事兒您和奴才說,只要不是萬歲爺得罪您,奴才給您出氣。」
  
  「諳達……」她語不成調,哽咽著把自己送蟹餃兒吃閉門羹,生病傳消息萬歲爺不顧她死活的事兒都告訴了他,「您說萬歲爺是不是過了熱乎勁兒,已經不拿我當事兒了?我這還懷著身子呢就這樣,千好萬好都是哄我的麼?」
  
  長滿壽眼睛翣得淋了雨似的,「有這事兒?養心殿不歸我管,都是榮壽那狗才張羅。照您說的,看來是叫他掐了消息。好啊,那東西長行市了,膽兒真夠肥的!您先別急,咱們只是猜測,不知道裡頭緣故究竟如何。您病那幾天萬歲爺確實在昌平來著,回來後慧秀有沒有把話傳到就不知道了。這麼的,奴才回頭乾脆在主子跟前點破,瞧他老人家到底是怎麼個說法。咱們先合計好,過會兒主子一准上慶壽堂去,您自己別言聲,說了顯得您小家兒氣,只管和主子鬧彆扭。主子吃了癟少不得一肚子火,到時候奴才來敲邊鼓,保管給您唱一齣好戲,您擎好兒吧!」
  
  素以咬著唇點了點頭,「我就指著諳達了,您得給我做主。」
  
  「哎喲!」長滿壽滿打一千兒,「您言重了,說句高攀的話,咱們往常有交情,和那些半路出家的不一樣。瞧您不自在,比奴才自己不自在還難受呢!榮壽那小子九成找著了大靠山,主子跟前弄把戲,他活膩味了。您先回宮去,奴才料著萬歲爺過不了多會兒就要過去的,您該怎麼就怎麼,主子疼您,養心殿那撥日勾子的玩意兒氣數就盡了。」
  
  素以心裡有了底,微一躬身道,「我承諳達的情,到哪兒都不忘了您。」
  
  長滿壽擺手不迭,獻媚笑道,「奴才瞧見您和主子和樂什麼都足了……您回去吧,路上仔細些。夜深了,奴才讓人再給您加兩盞燈照道兒。」
  
  宮門上有抬輦等著,她登輦回了慶壽堂。脫完衣裳剛坐在鏡前擦口脂,聽見蘭草火急火燎的進來通報,「主子快著,萬歲爺來了。」
  
  來得比她想像的快,大概是扔下一干臣工偷著溜出來的。她漠然起身插門,吩咐蘭草道,「就說我身子乏,已經睡下了。主子要見,明兒我再過去給他請安。」
  
  蘭草應個庶,眼梢兒瞟見臥房裡熄了燈,剛要到門上站班,歲爺已經進了明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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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52:27 |只看該作者
  第119章
  
  「給萬歲爺請安。」蘭草蹲了個福道,「我們主子……」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說。待人都退下了方去敲門,放柔了聲氣兒喚她,「素以……禮貴人,貴人主子,是我,開門吶!」
  
  他在欞子上敲,在門框上敲,在裙板上敲,一聲聲敲在她心上似的。素以坐在一片黑暗裡,窗口洩進來的一點微光照在鏡子上,她看見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什麼叫愛恨交織?大概這就是了。她折磨他也折磨自己,就是那種恨得牙根癢癢,越痛越解氣的感覺。她不能叫他好過,她這陣子受到的委屈也要讓他嘗嘗。
  
  皇帝敲門敲得很耐心,篤篤聲不絕於耳,「我知道你沒睡,你也別擔心伺候不了我,我不用你伺候,我能料理好自己。你開開門,難道不想我麼?我可天天念著你呢,快叫我看看你……素以,別使性子,聽話。」
  
  他還嫌她使性子?把她擱在慶壽堂不聞不問,且不說她懷著身子,為什麼病了都不來瞧一眼?她不是那種非要爺們兒常伴左右的人,可那麼些天,說人在江南倒罷了,明明離得很,走兩步就能夠著的,一點兒音訊都沒有算怎麼回事?沒錯兒,她在慶壽堂錦衣玉食有人伺候,但那種時不時冒出來的被丟棄的感覺,真拿什麼都填補不回來了。
  
  他不停的敲門,敲得人無比煩躁。她努力克制著,捂起耳朵伏在梳妝台上,可惜不能阻隔,心跳的聲音伴著嗡嗡的血潮,愈發催生出她的反感。想他的時候他不在,現在她不需要他了又來糾纏。她不想見他,也害怕見他。她枕在臂彎上,眼淚打濕了中衣的衣袖。她該怎麼好呢?愛情惹不起,這場男女間的博弈,陷得深的人注定被動。她一直以為自己很自持很冷靜,其實她的那點信心都源於確定他愛她。現在渺渺茫茫看不清了,她慌了神,覺得一下子失去那麼多。尊嚴像潑在地上的水,再也拾擄不起來了。
  
  皇帝的敲門聲漸急,用的力也更大了,把屋子都敲得隆隆作響。他耐著性子耗了半天,她完全不為所動,他真有些生氣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懷了孕就變得這麼奇怪,到底為什麼?她在御前做過女官,他忙起來日夜顛倒她也見到過,那時還能聽到一句暖心窩子的話,現在怎麼不能理解他呢?他是皇帝,為國家大事操勞是他肩上卸不下來的擔子。他沒有皇父的福氣,有老莊親王這樣的兄弟扶持著。太上皇十三個兒子十個不成器,不是走雞鬥狗就是種花看女人,剩下一個老十三是好苗子,但是年紀畢竟太小,也幫不上什麼忙。他做阿哥時是辦事阿哥,做皇帝還是個辦事皇帝,她也不是今天才認識他的,怪他冷落她他可以賠罪,這樣閉門不見是什麼意思?
  
  「素以,你開開門,有話當著面說,藏頭露尾不是個英雄。」他氣極了,高聲道,「你只當一扇門板能攔得住我?你再不開門,我可要踢門進來了。」
  
  素以聽了發毛,哽著氣道,「你踢,踢在我肚子上才好呢!」
  
  她回敬他這麼一句,頓時讓他偃旗息鼓了。她善於拿捏他的痛處,穴位上輕輕一點就正中他的命門。他束手無策,靠著牆根低語,「你要我怎麼樣?這幾天我忙得腳不著地,顧念不上委實疏忽了你。我對不起你,讓你大著肚子孤零零的,是我沒想周全。早知道把你接進養心殿多好,我又瞻前顧後怕你太勞累,橫豎左右都不是。你別這樣,有什麼不舒心的和我說,你想什麼要什麼也和我說。求你別和自己過不去,你肚子裡還有孩子,氣壞了你們母子我也沒法活了。」
  
  素以又紅了眼眶,他說得好聽,大概一切都是為了阿哥。皇后打孩子的主意他不知道麼?他說了什麼?也是,祖宗家法不能荒廢,他這麼清正的人,容不得在史書上留下半點詬病。這些她都明白,即便心裡不捨也願意諒解。佳偶之時以心換心,待得成了怨偶,那就處處要費神挑眼了。
  
  實在是乏累得厲害,她扶額平了平心氣兒。自己是急性子,其實很想一股腦兒倒出來,可急火攻心太傷身,況且扯嗓子一通翻扯不解氣,也太便宜他了。她長長一歎,緩聲道,「主子,奴才今兒確實乏了,也沒想好拿什麼臉子面對您。萬一三句話不對鬧起來,大家心裡都不痛快。您先回去,有什麼事兒咱們以後再說,成不成?」
  
  「你這是唱哪出?」皇帝真急了眼,「就是死也讓人死個明白,你這麼躲著不見是長遠的方兒?開門,聽見沒有?」
  
  素以也惱了,摸到梳妝台上的象牙如意就朝門砸過去,咚的一聲響,牙彫落在地上頓時斷成了兩截。
  
  她不說話,門外也緘默下來。這時候的煎熬是最難忍受的,她咬唇止住哭,細聽外面的動靜,悄然無聲,大概他也被唬住了吧!她扶著椅背想起身,卻發現腿彎子沒了力氣,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你真叫我難堪,素以。」隔了半晌皇帝才道,「我花了那麼多的心思,誰知都是無用功。我這輩子除了你,沒有愛過別的女人。過去二十八年白活了,所以做得不夠盡善盡美,哪裡不好你指出來,我一樣一樣的改還不成麼?可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吸口氣,覺得心肺一寸寸冷下來,「我知道你恨我困住你,讓你這麼勉為其難,是我太自私了,我也後悔。早知道給不了你要的日子,我就不該耽誤你……你見我一面,有什麼氣衝我撒,千萬別憋壞了自己。」
  
  他在門前站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明間裡高燃的羊油蠟嗶啵作響,照亮他肩頭的團龍繡花,照不亮他心底枯敗的一隅。他把手撐在門上,恍惚以為她來拔門栓了,再用力推推,紋絲不動,不由無限惆悵,原來只是他的錯覺。他感到心力交瘁,昨夜折子批到三更鼓響,稍合了一會兒眼天光就放亮了,論乏累,誰能比他更甚?他抬手想再拍,舉了一半又放下了。步步錦隔心上了大紅漆,菱花邊沿上描金,一圈一圈讓人眼花繚亂。他垂下雙手呆呆站了一陣,也不知怎麼,他說,「今兒不見,明兒也不見了嗎?我等你半柱香,你開門,咱們什麼都好商量。要是不開……我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聽面傳出嗚咽的哭聲,她說,「你想知道原因去問長滿壽,叫他一五一十的告訴你。我進宮四個月,經歷的事兒比過去七年都多。我心裡有你,遇上點溝坎能忍得。你興頭過了撒手,我認了命守著空院子也能忍得,可你不能叫我吃啞巴虧……你走,我同你無話可說。趕緊的走,我惱起來砸東西,砸完了我瞧了要心疼的。所以你快走,別攛掇我糟蹋擺設!」
  
  她嗚哩嗚哩說了一通,語速又快,皇帝隔著門沒聽出頭緒來。再要問她,寢宮裡又是一片死寂,石沉大海一樣沒有回音了。
  
  他滿臉淒苦,垮肩站著像失了線的偶人。皇帝又怎麼樣,在她這裡照樣不受待見。她趕他走,只差沒讓他滾了,這是多大的怨恨?他腦仁兒痛得刀絞一樣,抬手摸摸竟都是虛汗。踉蹌退後一步,隨侍的太監上來扶他,被他回手叫退了。自己轉身往外走,邁出門檻,空氣裡的一點微涼迎面撲來,把先頭那些酒勁沖淡了,心思也漸漸清明起來。
  
  廊廡下跪了一地的人,長滿壽迎上來給他披斗篷,輕聲道,「主子息怒,禮主兒心裡有委屈,先前在老虎洞那兒都和奴才說了。您瞧她這會兒道乏,誰勸也沒用。奴才先伺候您回養心殿,您今兒偏勞,先適適意意歇著,容奴才慢慢向您回稟。」
  
  皇帝回頭看了眼,南窗裡面黑洞洞的,滴水下的西瓜燈搖曳著,照亮玻璃後面隨窗掛的山水簾子。看來是有內情的,但是怎麼不同他說呢?因為怨他,再不願意和他說話了嗎?原本最親密的人,到最後鬧得這樣生疏……
  
  他上了九龍輿,說不出的懊喪難以排解,進了養心門還是昏沉沉的。他這個壽星翁,撂下一攤子賓客自己躲起來避世,說來真有些禮數不周。但是管不了那麼多了,他進門站在殿中央,榮壽弓著身腰上來替他解氅衣。這奴才先頭往自己臉上招呼過,兩頰有些腫,加上一雙水泡眼,看著臉架子有些變形。
  
  長滿壽在一旁侍立,覷一眼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捲著袖子坐到案後,面前一盞奶茶熱氣升騰,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捏了捏眉心,倚著圍子道,「說吧。」
  
  榮壽一驚,也不知道皇帝是對誰說話。想起先頭慧秀回來討主意,料著萬歲爺是知道了什麼,恐怕要現開發了。他嚥了口唾沫,一頭是實情,一頭又忌諱罪名不大壓不住皇后,如果兩頭得罪,那日子更不好受。兜兜轉轉的計較,越計較越心驚。瞧長滿壽耷拉著眼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自己真得好好琢磨怎麼應付了。
  
  正打算來個裝聾作啞,二總管不緊不慢接了口,「回萬歲爺的話,禮主子今天這通發作,原不是沒有道理的。剛才坤寧宮外她打發人傳奴才,還沒開口,就哭得止都止不住。萬歲爺啊,奴才看了都揪心,好好的主兒,還大著肚子,您瞧……」
  
  皇帝急起來,他話說半截叫他大為惱火。往扶手上一拍,寒聲道,「你再賣關子,朕叫人拉你出去點天燈!還不一氣兒說完?」
  
  「庶。」長滿壽口氣是慼慼焉,眼神滿不是這麼回事。得意的乜斜了大總管一下子,這小子像霜打了似的,快蔫兒了。他心裡痛快,模樣卻十足苦大仇深,哀著嗓子道,「是這麼回事,您忙政務,小主兒天天記掛著您,知道您愛吃小餃兒,上回特地命小廚房做了,冒著雨送到養心殿來。可那回不湊巧得很,榮大總管把她攔在抱廈裡不叫進殿,後來慧秀出來,說您歇著午覺……小主兒想了,您辛苦,見不著就見不著吧!打算回去了,誰知道裡頭小太監說您正找慧秀呢,小主兒一聽就難受了,您醒著不見她,叫她怎麼想?」他嘬嘴咋舌,「這是一宗。第二宗,小主兒前幾天病得厲害,連著發燒,把人都燒糊塗了。小主跟前宮女怕阿哥爺出事兒,過乾清宮來求鴻雁兒傳話,說主子這麼些天的沒一點兒消息,興許是忙忘了也不打緊。可這回小主兒病得危及,何況肚子裡還有龍種,好歹求您過去瞧一瞧。結果等了您三天,沒見您露面,這下傷透小主心了,在慶壽堂哭得淚人兒也似。要說多大的事兒,真沒有,也就是您顧不過來,小主心又窄,鬧了這麼個局面。不過話又說回來,女人懷身子時候想得多,就愛讓男人捧著。您是萬聖之尊自然不比外頭爺們兒,可十來天就見鴻雁兒傳一回話,小主兒可不要胡思亂想了麼!」
  
  皇帝聽這拉雜一套,起先還沒別清楚,耐下性子來,榮壽後面的解釋簡直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好些情況他都是頭回聽說,什麼時候不願意見她,怎麼又叫十天就見鴻雁兒一面?他分明派他天天過去請安的,就算有示下說沒要緊事兒不必回,鴻雁兒問吉祥也不能短。這倒好,敢情十來天壓根兒就沒辦過皇差?
  
  他怒不可遏,「叫鴻雁兒進來。」
  
  鴻雁兒得了令,從甬道牙子上一溜小跑進來。才開宴那會兒禮貴人進乾清宮,她丫頭問那天的話傳沒傳到,他就知道壞了菜了。慧秀這丫頭坑他,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他嚇破了膽,進了門跪地膝行到御前,扒著磚縫磕頭,邊磕頭邊篩糠,「主子叫奴才……奴才在,奴才是個笨王八,不用主子問,奴才自己說……初五那天奴才是答應給蘭草傳話來著,因著主子上昌平巡視水利沒在宮裡,奴才就懈怠了。恰逢那天奴才師傅身上不好,奴才晚間又不上值,慧秀姑娘黃鼠狼好心眼兒給奴才遞話兒,奴才怕耽誤了口信兒就答應了。沒想到主子入夜迴鑾,第二天奴才要回稟,是慧秀說她同主子說了,奴才一時嘴懶也沒細問就含糊過去了……奴才是個吃草料的牲口,這身賤皮子欠收拾……求主子恕罪,奴才再不敢了……」
  
  皇帝聽明白鴻雁兒的話,也不言聲,轉頭打量這位御前女官,眼神刀子似的插在人頭頂上。
  
  熏香爐子邊上侍立的慧秀漲紅了臉,膝頭子一軟便跪拜下來,「主子明鑒,奴才初五壓根就沒見著鴻雁兒,他這是脫不了罪找替死鬼兒呢,奴才冤枉死了,求主子給奴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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