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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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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0:13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轉眼到了大年下,宮裡各處張燈結綵,備著辭舊迎新了。新年新氣象,連綿的雨雪終於過去了,到了年底是大好晴天,久違的太陽當頭照下來,冷作冷,西北風裡也能感到一絲溫暖。
  
  萬歲爺說到做到,真的設了個傳書的太監,專管他們之間的信件往來。書信也實在是多,基本一個時辰能收到兩封,全是甜膩膩的私房話,還逼著她必須回信。於是一本白摺很快就用完了,越積越多無處堆放,皇帝在乾清宮的書架後面專設了一個櫃子,用來存這些情書的檔,鑰匙掛在他的七事裡,由他親自保管。
  
  瓊珠走後原本不打算再設司衾的,後來怕樹大招風,便又從尚寢局挑了個出來。新上任的宮女叫慧秀,十六七歲年紀,人如其名,說話辦事討人喜歡,確實是個秀外慧中的姑娘。御前的女官品級都是一樣的,但是她見了那貞和素以還是管她們叫姑姑。不把自己抬得太高,遇事能捧別人,這樣的女孩兒很難得。養心殿終於有了謙讓互敬的氛圍,大家盡著心辦差,和和睦睦相處,就算是伴著君,也不需要窩裡鬥,整天提防誰了。
  
  年三十要掛年畫,各宮歸各宮,素以她們不管別處的,只管伺候養心殿。拿楊柳青的版子印畫,再自己動手填繪上色。印得最多的是門神,看守門戶全靠他。然後就是胖娃娃抱魚、福祿壽三星,還有迎春接福的童子春牛圖。
  
  這裡調了彩忙著上色,傳書的太監鴻雁兒又打簾進來了,腦袋往八仙桌上一探,「喲,手藝真不賴,能拿到天橋上換半碗棒子面。」
  
  那貞笑著應,「可不,也不瞧是誰勾的線!提起天橋,據說現在出了個叫西洋鏡的玩意兒。四四方方的大匣子,三面鑿眼兒。湊在上頭能看見各種各樣的西湖景,還會動,是不是?」
  
  鴻雁兒哦了聲,「你是說拉洋片兒啊!哪是會動呀,買賣人後邊有搖靶兒,畫片貼在轱轆上,跟汲水似的,一搖轱轆就轉,畫片不就跟著換嘛!西湖景是最沒看頭的,好看的東西你們沒見識過。」他賊頭賊腦的笑,「我在造辦處那會兒跟師傅出過宮,花一個大子兒看十張片子,裡頭就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咳,怎麼個打法呢……脫光了打。打得蓬頭垢面,金箍棒都不要了。甩膀子摔跤,肉山疊肉山,那叫一個好看!」
  
  姑娘們面面相覷,《西遊記》改套路了,孫悟空還和白骨精不清不楚呢!素以提筆在金漆裡蘸了蘸,料著鴻雁兒來九成又是帶著聖諭的。雖說萬歲爺面上提拔他做司禮太監,可這麼兩頭跑法,遲早要叫人發現。再說取什麼名字不好,叫鴻雁。鴻雁除了傳情還有什麼?萬歲爺有時候也顧前不顧後,一遇著感情問題就晃神。
  
  「今兒晚上團圓飯,宮裡主兒們都上乾清宮吃素餃子去,老佛爺也過那邊,下半晌就要準備上了。」鴻雁兒坐在二板凳上烤火,「內務府叫領新袍子,我還沒去,你們的呢?」
  
  慧秀說,「我們的早領了,春綢絲棉的。我沒上御前不知道,原來女官過節能穿紫紅,先頭局子裡的姑姑都沒這麼打扮的,真新鮮。」
  
  年輕姑娘愛穿紅,進了宮規矩多,大紅大綠輪不著奴才,一年到頭的醬色老綠,連滾邊都只能用青緞子。那貞笑了笑,「局子裡不算什麼,肩上扛品階也不成。只有御前的才有資格,這是獨一份的尊榮。」
  
  慧秀邊刮漿糊邊道,「出來的時候局子裡人都說我福氣好,我以前真不知道什麼叫福氣。家裡六個姊妹我行三,爹不親媽不愛的。這回要知道我在養心殿伺候,回家得當我奶奶神供著。」
  
  大家都笑,御前走一圈,就是個掃地的,將來出去也高人一頭。
  
  素以問那貞,「大婚定日子沒有?什麼時候家去?」
  
  那貞舉著年畫往值房門上貼,應道,「五月裡辦事,這是我在宮裡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了,交了二月就出去備嫁。」
  
  「那敢情好,出去就是貝子福晉,您可算是熬出頭了。」鴻雁兒瞇著小眼睛奉承,「將來再見面,別忘了咱們。」嘴裡說,手上也沒閒著,把提了漿的哼哈二將往她和慧秀手上遞,「這是前邊養心門上的吧?給,趕緊貼去吧!」
  
  那兩個人被他打發出門了,素以瞧他一眼道,「有信兒?」
  
  鴻雁兒從懷裡掏出折子往上敬獻,「耽擱半天,主子該著急了。」
  
  素以接過來看,沒寫其他話,單附了首歪詩曰:日出東南隅,照我萃賞樓。念爾情切切,能邀雙游否?
  
  要帶她上萃賞樓看雪後初晴?點子不錯,風險太大。再說今兒年三十,各宮主兒都備著吃乾清宮的年夜飯,互相走動也勤快。別的倒沒什麼,萬一路上遇見幾個,一通打招呼請安,不也麻煩嘛!
  
  她把折子合起來交還回去,鴻雁兒瞧她沒回信,繃著弦提醒她,「主子等著呢,姑姑不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不回的確不好,禮尚往來嘛,於是翻折寫了個慎字。
  
  鴻雁兒顛顛的去了,她站在桌前有點發愣。今天一早到現在,心裡總懸得慌,像是要出什麼事兒。中晌吃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燉得那麼爛的骨肉,居然能把筷子插斷了,叫她一陣心悸。大概是個不好的預兆。她想起來,宮宴太皇太后也要出席的,別人好應付,這老太太可是難纏的閻王爺。她沒得罪她,不就是長得像皇太后嘛,犯了大忌似的。就為這,拼了命的算計她,不坑死她誓不罷休。虧這老太太吃齋念佛,這麼大把年紀戾氣那麼重,那些大悲咒都白念了。還要把她送給大喇嘛,她的心是什麼做的?不知道大喇嘛是為什麼出家嗎?上輩裡反了太上皇,這輩裡再得罪皇帝,她口口聲聲為大喇嘛,會不知道這樣可能反而害了他?
  
  歸根結底就是要把她解決掉,哪裡真管孫子死活。人淬煉到這份上,越老想得越開,惜命卻不惜福,老糊塗了。其實要打發她很簡單,直接發懿旨叫放出宮不就行了,犯不上那麼大費周章。只是以前她可以走得頭都不回,現在不是了,這紫禁城裡有了她的牽掛,縱然要離開,也少不得一番傷懷。
  
  所幸今天的晚宴用不著她伺候,她安安穩穩躲在養心殿裡,把每間屋子的熏香都換一遍。換到三希堂時眼梢瞥見個人影,還沒回頭,那人就從後面擁了上來。淡淡的沉水,溫暖的語氣,他說,「請不動你,朕只好親自來訪。慎什麼?怕什麼?」
  
  她的手在他袖口的妝花滿繡蝙蝠紋上撫摩,「您說要避人耳目,我一個司帳光明正大跟著您從南跑到北,樣兒好瞧麼!」又問,「今晚上太上皇老爺子和皇太后會進宮來嗎?奴才其實挺想見見皇太后的,說我和她像,不知道怎麼個像法。」
  
  「我現在打量,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要叫我說出你們哪裡像,我說不上來。」他在她耳垂上親了親,她戴上他賞的瑪瑙耳墜子,鮮紅的水滴型映著頸間細瓷樣的皮膚,蕩悠悠直晃人眼。他悄悄琢磨,什麼時候換成金龍銜東珠的就好了。左右各三,那她就再也跑不掉了。領口裡氤氳的香氣熏人欲醉,他弓著頎長的身子枕在她肩頭,緩聲道,「太上皇和太后不會進宮來,明天一早我上暢春園請安吃團圓飯去。倒是想帶上你,不過還有眾臣工隨行,你去不方便。」
  
  口頭上是這麼說,心裡到底有忌憚,唯恐皇父多心,屆時腹背受敵更糟心。怕她失望忙又安撫,「要見有的是機會,等時機再成熟些吧!依我說見了還要磕頭行禮,有什麼意思?不如不見。」
  
  素以倒是無所謂的,她這人除了大事,雞毛蒜皮一向不太執著。說像嘛,她就好奇打算見見。能見著最好,見不著也不要緊。拉他坐下,看了看鍾道,「再歇會子晚宴就該開始了,奴才聽說四更還要進餑餑,今兒歇得晚,中晌睡好了嗎?」
  
  他盤腿坐在寶座上,倚著肘墊邊翻書邊道,「這陣子睡得都挺好,只要你不走遠,比吞鹿血還管用。」
  
  說到鹿血就想起草原上那夜發生的事,加上前幾天面見了「小皇上」,現在成了病根兒,不能回想,一想就叫人無地自容。她飛紅了臉,揉著衣角道,「原來奴才還有助睡的療效,可能比太歲還要管用。」
  
  皇帝理所當然的點頭,「太歲泡酒喝好,你又不會喝酒,將來可以泡醋。」
  
  她霎眼兒望著他,耿直道,「酒不好喝,醋會把人心泡爛。奴才雖然卑微,做人還是很有原則的。臉盲歸臉盲,記事卻很清楚。吃過一回虧,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您別叫我吃醋,我會很難過的。一難過我就想自保,一自保我就六親不認。」
  
  皇帝怔了怔,因為愛得不深,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入了迷的只有他,她仍舊可以很清醒的站乾岸。
  
  「朕知道。」他表情有點發僵,「一時說岔了,你別往心裡去。」
  
  她站在一片日影下,美麗的臉,婷婷的身姿,明明離得很近,卻隔著一層似的。不知怎麼,皇帝面對她有時會自卑。這種心理難以言說,羨慕她的純粹,要巴結著她,生怕她哪天說不愛就不愛了。陷在愛情裡的人都這樣吧?他沒得什麼病吧?
  
  巴巴兒的回來瞧她,屁股還沒坐熱榮壽就進來通傳,掃袖打千兒道,「回主子話,湖廣總督遞了膳牌,未時三刻南書房覲見。瞧時候差不多了,請主子移駕。」
  
  皇帝直起身子,榮壽忙上前伺候他穿鞋。他整整披領出門去,跨出門檻回了回頭,景泰藍三足象鼻香爐裡新投了塔子,沌沌的煙霧從頂上鏤空處緩緩飄出來。站在外面往屋裡看,雲山霧罩的瞧不破。
  
  她在一室香煙後,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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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0:30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見各省總督是大節下的定例,臣工匯報轄下河工、水利、營田、倉儲,皇帝或褒獎或訓誡或撫恤,自有一番套路。見過了外臣,差不多也到家宴的時候了。大宴設在乾清宮正殿,後宮女眷都要參加。皇帝不與人同桌,御座兩腋近身的只有太皇太后和皇后。其餘諸如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陪宴的帷桌分擺在金龍大宴桌的東西兩側,兩人同座,也是定例。
  
  皇帝從御道上過來,遠遠就看見殿前宮燈高懸。後宮的環肥燕瘦們個個打扮得很鮮亮,齊聲向他請安祝新禧。他臉上帶了點笑意,率眾人進殿再向太皇太后磕頭拜年。太皇太后叫起喀時,一溜宮人已經端著大紅漆盤進來了。
  
  「分了吧!」太皇太后抬了抬手,笑吟吟道,「你們雖都大了,可在我眼裡還是孩子。節前我讓人從賬上支了銀子,給你們發發紅包,討個好利市。來年歡歡喜喜的,心想事成。」
  
  大夥兒得了紅包向上謝恩,四妃裡最擅交際的賢妃笑道,「老佛爺心疼咱們,咱們也當給老佛爺行孝。今兒好日子,回頭奴才們要請老佛爺滿飲屠蘇酒呢!」
  
  太皇太后點頭不迭,「好好,難得聚得這麼齊全,大家說笑取樂我最歡喜。喝酒倒是次要的,你們加把子勁兒,明年多給皇帝添幾個阿哥是正經。」
  
  后妃們嘴裡諾諾應承著,自有各樣滋味上心頭。皇帝翻牌子本來就少,秋獮回來一個月,除了延禧宮的靜嬪異軍突起,其餘的宮妃簡直成了擺設。孩子誰不想要啊,可也得男女通力合作才行。一個人搗鼓搗鼓生出個孩子來,那東西六宮明兒就該炸了鍋了!
  
  太皇太后端坐在西首,腿上壓著琺琅花鳥手爐。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沒閒著,底下眾人的神情都瞧在眼裡。略一頓壓壓手,「別拘著,都坐下吧!咱們天家百樣齊全,就一宗不好,夫妻不同桌,子孫難同慶。」轉過臉來對撫養皇子的嬪妃們交代,「哥兒們都養在你們宮裡,冷暖交替你們多盡些心。尤其是四阿哥,他人小,好歹看顧著。」
  
  景仁宮愉妃忙出來蹲福,「請老佛爺放心,奴才自己生養過,雖是個公主,畢竟照料起來心裡也有底兒。等天暖和些,奴才抱四阿哥上壽康宮給皇太太請安去。四阿哥是個乖寶貝兒,愛笑,和他說兩句話就樂得咯咯的。瞧得出將來性子好,長大必定是個仁人君子。」
  
  太皇太后聽了很稱心,頷首道,「那就好,貴妃聽見了?兒子人家替你養得好好的,就別再一心惦記著了。」
  
  密貴妃站起來肅了肅,「是,四阿哥養在愉妹妹那裡,奴才是一千一萬個放心的。」
  
  皇后沒孩子,聽她們哥兒長哥兒短,心裡不太受用。上年準備養別人的孩子,誰知等來了密貴妃懷身子的消息。老對頭嘛,孩子倒不要緊,親娘難打發。要是有個一星半點的不周全,還不得哭天抹淚上皇帝跟前告御狀去!所以她借雞下蛋的打算就擱置下來了。
  
  大過年的,說家常話有的是時候,何必挑現在。皇帝對太皇太后她們的話題不感興趣,轉過頭看東邊首席的皇后。皇后戴滿翠鈿子,細細的眉擺得四平八穩,嘴角卻不動聲色往下一耷拉。皇帝知道她不高興,往她那邊頃了頃身,「怎麼?身子不好?」
  
  她聞聲衝他笑笑,「謝主子垂詢,我很好。」
  
  外面羊腸鞭子啪啪的響起來,吉時已到,真正是開宴的時候了。昇平署備好的鼓樂笙簫激揚奏起來,帝后離席,皇后執壺,皇帝捧了九龍杯恭恭敬敬往上敬獻,含笑道,「孫兒節下忙,心裡一直有個念想要多陪陪皇祖母的,可惜總是不得閒兒。趁著今兒年三十,孫兒祝皇祖母萬事大吉,多福多壽。這酒不烈性,是孫兒的孝敬,請皇祖母滿飲此杯。」
  
  太皇太后接過來一飲而盡,酒雖不烈,怎麼說也有三分後勁。太皇太后嘬了嘬嘴道,「是個桂花釀麼,蠻好上口。八月裡聽人說皇后在御花園裡摘桂花,想來是為釀這酒?難為你一片孝心了,好孩子,快坐下,後頭叫底下人伺候就是了。」
  
  皇帝皇后各自歸了座兒,各桌先前擺的都是冷菜,宴一開,侍膳太監便從兩腋上熱菜了。宮宴排場大,數量也是有定規的,熱菜二十品,湯菜四品,小菜四品,點心、糕餅足有二十九品。最奇特的要數台灣進貢的果盤,外面數九寒冬,殿裡燒著炭吃著西瓜,這樣從容愜意倒也舒心得很。
  
  皇帝吃宴席,尤其是面對後宮眾佳麗時有些心不在焉。這滿目珠翠壓根不能叫他注目,瞧那些搔首弄姿的宮妃,還不如皇后來得順眼。他們夫妻談不上恩愛,和敬是絕對的。皇帝微欠了身子,捏著壺耳探手過去給她斟酒,皇后謝恩,兩個人默默對飲,引得邊上妃嬪們略起了醋意。再想想發作得沒來由,彼此看了眼,幹幹兒掩嘴一笑。
  
  太皇太后兩眼瞧著底下歌舞,心裡思量的卻是別的事。皇帝不是和皇后伉儷情深嗎,不論出了什麼事,總要顧念皇后的臉面。把素以送到普寧寺去是坑害他的心尖兒,那抬舉她,讓她做公爺福晉,這樣天大的恩賜總不算虧待她了吧!他是堂堂大英的皇帝,他好意思和臣工、和小舅子搶女人?傳出去不叫人笑話才怪!橫豎她不管別的,把那張臉遠遠兒弄出去她才能安心。好容易走了個錦書,不能再留下這個禍害來捅她心窩子。
  
  趁著這會子人多搬懿旨下去,那麼些耳朵聽著,就算他是皇帝,只要他眼裡還有孝道倫常,就不能公然駁她的話。錦書那時候可是差點配了太監,眼下念在素家是南苑包衣的份上,給她條康莊大道走,到天到地都說得過去了。
  
  「我上回聽皇后說起過恩佑的婚事,眼下怎麼樣了?」老佛爺擱下酒盞說,「總歸是自家親戚,你阿瑪走得早,做姐姐的不幫稱,你額涅也忒操勞了。」
  
  皇后心裡咯登一下,瞧這態勢不大妙似的,大年下也別找不自在,忙應道,「恩佑對取媳婦的事兒不上心,況且我阿瑪才走,他身上有三年的孝,這會兒也不著急說親。」
  
  「那不成啊,年紀不小了吧?趁過節喜興兒,我看指門婚的好。爺們兒家把親定了,心也就定了。大婚不忙辦,再過兩年也是一樣的。」太皇太后笑著問皇帝,「你們郎舅走得也近,替他留意過麼?好好的一個小舅子,千萬別耽誤了年紀。」也沒等皇帝說話,她又道,「指婚還是兩情相悅的好,我記得皇后說過恩佑心裡有了人,那人恰巧就在跟前。既這麼,撮合撮合,成就他們一段姻緣吧!」別過臉問身後嬤嬤,「人來了沒有?」
  
  皇帝心知不妙,還沒來得及周旋,殿門上素以已經進來了。他大驚失色,站起來道,「皇祖母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后沒瞧他,只道,「坐下,大宴未畢,皇帝這樣不好看相。當著三宮六院的面,也容我說句話。一個宮女子罷了,我身為太皇太后,這個主還做得。」沖底下跪著的人一哂,「素以,今兒是年三十,也是你的喜日子。我問了人,你在宮裡七年了,這七年兢兢業業的辦差,從上到下沒有不誇你的。」
  
  素以懸著心磕頭,「奴才做的都是份內事,不敢在老佛爺跟前邀功。」
  
  「不管你邀不邀功,我心裡明鏡似的。」太皇太后笑著看了皇后一眼,「就連你們主子娘娘都讚你好,說你機靈會辦差,我看錯不到哪裡去。這不我們正聊小公爺婚事呢,我問問你,把你指給你主子娘娘的兄弟,你瞧好不好?」
  
  素以像被人扛著拿大頭撞了下鐘,直震得腦仁兒嗡嗡響。果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心慌一整天,原來應在這上頭。要給她指婚是假,憋著壞把她騰挪出宮才是真。這老太太真厲害,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她想在這宮裡安然呆下去是不能夠了。
  
  怎麼回答?明著問她意思,實則已經定下了,不過知會她一聲而已。她的手攥緊了地毯上小而短的絨,背上一陣陣寒將上來。嫁給小公爺,她連想都沒想過。其實嫁誰都不重要,她只是捨不得萬歲爺。忍了忍,把嗓子眼裡的哽咽吞了下去,沒敢抬頭看,怕看了叫他為難。她知道皇帝並不是想像中的那樣隨心所欲,太皇太后親下的旨,他只要有半句違抗就會得個忤逆的名頭。忤逆啊,對一個皇帝來說是絕不能沾染上的壞名聲,甚至比昏庸更致命。太皇太后真是個老妖怪,她逼她沒關係,萬歲爺好歹是她的親孫子,薨了的章貴妃還是她的娘家外甥女呢!兩重關係沒有阻止她的獨斷專橫,素以覺得她根本就以打壓皇帝為樂。她活出花來,別人難受她就高興,這心眼兒得多壞呀!
  
  怨天尤人沒有用,她心裡有他就要為他著想。反正只要太皇太后活著,他們就沒有好結果。再加上她抱定了要出宮的決心,她和他前途更加渺茫了。所以在皇帝高聲抗辯「朕不答應」的時候,她在毯子上泥首一拜,顫著聲道,「奴才謝老佛爺恩典。」
  
  皇帝看著那個跪拜的窄窄的脊背,覺得難以置信。她居然答應了?答應嫁給小公爺那個紈褲?這算什麼?他怎麼辦?這幾個月來的心血全白費了,她一點都不留戀。他們之間的種種只是她奴性的屈服,一旦能擺脫,就毫不猶豫的縱開了嗎?
  
  太皇太后對結果還算滿意,她事先也想好了的,如果素以敢攛掇皇帝反抗,那她的死期就到了。到時候別說皇帝,就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她。還好她聰明,避免了他們祖孫的一場戰爭。皇帝再金貴,畢竟她是這紫禁城裡的老祖宗。她廢不了他,卻可以搬祖訓來斥責他。再不服氣,就請他上奉先殿裡對著祖宗牌位醒醒神去!
  
  至於這趟指婚規格嘛,她自然有她的成算。讓那丫頭舒舒服服做嫡福晉是不可能的,她倚著圈椅道,「你阿瑪四品官,閨女嫁正二品是高攀,我看就封個側福晉吧!這樣身家地位能躋得過去,也不至於委屈了恩佑,皇后你說呢?」
  
  昆皇后如夢初醒似的啊了聲,瞟皇帝一眼,他盯著面前的杯子,面無表情,但是眼神猙獰。皇后看得心驚,開始跟著恨太皇太后。她這算指的什麼婚?明知道皇帝捨不下素以,還使勁把人往恩佑身邊推。是個正房嫡福晉也罷了,偏偏指明了是側福晉,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嗎!恩佑是糊塗蟲,皇帝要是記恨上了存心報復,他有九條命也不夠他耍的。
  
  皇后支吾了下,「恩佑比素以還小一歲呢!姑娘耽擱不起,等到出閣都二十三了,也不成話……」
  
  太皇太后冷冷乜她,「二十三怎麼了?和碩安寧公主下嫁額駙時二十五,不是照樣夫妻敦睦麼!不必再議了,這趟我說了算。」
  
  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了,素以的苦處沒法說。美其名曰指婚,鬧來鬧去還不是個小老婆!她寧願嫁個莊稼漢也不願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太皇太后知道怎麼才能叫她不好過。打發她不算順帶折辱她,老太太要不是自詡為善人,這會兒該活吃了她吧!
  
  她心裡太煎熬,背上冷汗淋漓。現在只求皇帝冷靜,別再作無謂的掙扎了。太皇太后有備而來,自然也想好了萬全的對策……可惜了她日益茁壯的愛情,她也想善始善終,卻再也沒機會了。
  
  「皇祖母,朕想留一個人,這麼難?」皇帝的聲音被禮樂蓋住了,只有寶底上的人能聽得見。他真真恨不得泣血,他的祖母以拆散有情人為樂,不能責怪不能降罪,怎麼處置?以前皇父當政的時候她就霸道,現在後宮她最大,沒人壓制得了她,愈發的肆無忌憚了。
  
  太皇太后撫了撫腕子上的碧璽念珠道,「我是為你好。」
  
  「您是為自己吧?」皇帝突然說,「您想學武則天?想學呂太后?朕的江山如今您說了算,是不是?」
  
  太皇太后悚然大驚,回過眼來看皇帝,他臉上的陰狠叫她害怕。她自矜身份之餘又生出憤怒來,「你犯了痰氣不成?就為一個宮女,這樣頂撞你的親祖母?你的孔孟學到哪裡去了?好啊,我的懿旨已經發了,你大可以拿你的聖諭來駁斥我。也叫天下人瞧瞧,他們的皇帝是怎麼個百善孝為先法。」
  
  皇帝抿著嘴,臉色鐵青。心裡的火氣直往上竄,恨不得掀桌,恨不得鬧他個一天星斗。可是他自小有規矩禮教約束著,再瘋狂,腦子裡的那根弦還在。沒有大吵大鬧,他不過冷笑,「皇祖母當初到底對合德帝姬做了什麼?以至於現在看見和她相似的臉就怕成這樣?吃齋念佛都不能叫您良心得安,朕還真是好奇。有件事朕思量了好久,合德帝姬怎麼說也是高皇帝的正頭大福晉,礙於卑不動尊,地宮是沒法子入了,但是朕打算在皇陵邊上修個寶頂讓她從葬。明兒朕入暢春園,先問皇太后的意思。只要皇太后答應,皇父自然會點頭。朕沒趕上見皇貴妃,相隔幾十年再給她身後哀榮,是朕這個做孫子的孝道。皇祖母不是說百善孝為先麼,朕這麼做不悖德吧?」
  
  太皇太后沒想到他會挖空心思來硌應她,果然是個睚眥必報的東西。和慕容錦書去說,叫她姑爸入皇陵她必定求之不得。這下子好了,倒讓他們結成了同盟來孤立她,真是個好孫子!
  
  這麼鬧下去不得了,要出大事的。邊上的皇后聽得心驚肉跳,他們一報還一報,到最後吃虧的是誰?還不是素以和恩佑嗎!她緊張得直絞手指,忙道,「既然老佛爺指了婚,那素以就是昆家人了。我那裡正缺個知心人兒。」她暗裡扯扯皇帝衣角,「回頭就讓素以跟我回長春宮吧!我也好和她多處處,教教她規矩。」
  
  皇后是好心,她帶素以去也是名正言順。太皇太后發了旨,總不能再尋她晦氣打自己的臉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這麼想,她連一天都不能容忍,「規矩她家裡爹媽自會教她,明兒天亮就出宮備嫁去吧!」
  
  世上哪裡有人備嫁備三年的!皇帝眼見素以又要磕頭領旨,搶先一步道,「她仍舊在養心殿伺候,按著老慣例,大婚前三個月出去,少一天都不成。」
  
  太皇太后哼了聲,「弟媳婦伺候姐夫三年,這話說出去要笑掉人大牙的。」
  
  皇帝不打算再理會太皇太后,他只看見素以惶惶抬起了頭,眼波向他這裡投來,隱約帶著淚光。他鼻子一酸,情路雖艱難,只要她願意,一切就還有轉圜,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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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0:42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被太皇太后鬧了這麼一出,橫豎這個年是過不好了。年夜飯複雜冗長,每個人都在極力忍耐。進過了膳喝奶茶,喝完了茶再進酒膳,直到最後一道果茶用完,這頓飯才算圓滿的完成了。
  
  皇后對太皇太后的指婚尤其擔心,整個晚宴都提心吊膽。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兄弟,她本來就不是個厲害人,也想不出好法子緩解這個矛盾。只恐皇帝要誤會她,她可冤枉死了。太皇太后拖泥帶水的,一口一個「聽皇后說」,把這盆髒水全潑到她頭上來了。真是天地良心,這種時候把她推出來,不是要讓帝后之間鬧得不愉快麼!人家老太太心疼子孫,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她不是。她太平日子過久了就要出蛾子,年輕時愛搶陽鬥勝,最終勝利了,這種榮耀打算一直保持下去是怎麼的?
  
  宮妃們蹲福請跪安,漸漸都散盡了。皇帝在東配殿裡歇著,人倚著煙灰紫色團花靠墊上愣神。皇后原本下了丹陛,想想不對,重新又折返回去。皇帝聽見腳步聲抬起眼,看見是她就問,「夜深了,怎麼還沒回去?」
  
  皇后上前來,輕聲道,「我想問問你,你真打算讓素以一直留在養心殿嗎?」
  
  皇帝厭惡的一皺眉,「怎麼?連你也要挑眼?」
  
  皇后坐在邊上圈椅裡,很是心平氣和,「你別忙發火,我哪裡是這個意思!我是想,你留下她不過是為了和老佛爺對著幹,這又何必呢!她現如今被老佛爺盯上了,你外面事忙,也不能日日纏綿內廷。萬一叫她落了單,老佛爺尋釁找事,她一個小丫頭怎麼應付?還不如讓她去我宮裡,我天天兒都在,又沒什麼重活累活,決計委屈不了她。就算壽康宮那頭不依不饒,我好歹是皇后,拖延一陣子還是可以的。」
  
  皇帝聽她話也覺得有理,再說素以明面上終歸指了小公爺,皇后這個大姑子既然在跟前,繼續放在他身邊要落人話柄。可是天知道他有多難!留下她怕被太皇太后惦記,擱在皇后宮裡又怕小公爺藉故和她碰面,真是兩頭都不放心,兩頭都煎熬。想了很久才歎息道,「話是沒錯,對她來說到你那裡再順當沒有……明天朕要上暢春園,只怕一走就要出事,還是帶上她,我才能放心。大節下的,她也七年沒回家了,叫她在家吃頓團圓飯,回頭再送到你宮裡。朕在,太皇太后總還有些顧忌,時候一長精力夠不上,興許就淡了。」他澀然看皇后,「婷婷,朕這模樣叫你笑話了。」
  
  皇后勉強扯扯嘴角,「咱們少年夫妻,對你我也瞭解。男人嘛,一輩子總要有一次轟轟烈烈。我不笑話你,反而覺得你可親,更有煙火氣兒了。以前你老是端著,整日間見臣工、批折子、讀書,我知道你過得不快活。近來看見你有了笑臉兒,我打心眼裡高興呢!還是素以有能耐,她是個大功臣。偏偏太皇太后瞧她不順眼,要不晉了位,大家都省心。」
  
  皇后是深明大義的女人,兩個人房事上都淡,皇后還有痛經的毛病,每回都像打了場惡仗似的,同房幾乎已經沒有了。少了男女的那些私慾,兩個人處得反而像朋友。太皇太后曾經找皇帝說起皇后無嗣的事兒,話裡話外總透著那麼點意思,要她讓賢,甚至讓他廢後,都叫他婉拒了。皇后是好女人,他不愛她,但卻敬重她。她大節端正,不驕不妒,辦事有分寸。縱觀這後宮,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個位置。但這回牽扯上了恩佑,這就有點難度了,畢竟他也怕傷皇后的心。恩佑對素以的那點心思,他在承德時就已經發現了。這回既已經指了婚,他再見素以,八成會更自覺身份不同。
  
  皇后倒是體人意兒,略猶豫了下,「這麼的,我把你和素以的事兒跟恩佑說說。他那顆榆木腦袋不點不透,索性挑明了,不耽擱他相人,叫他另找好姑娘去。只是素以怎麼看呢?你回頭問問她,這丫頭在公爺府能獨當一面,想必主意也是極大的。剛才我真捏一把汗,太皇太后問話,她要是敢有半個不字,估計這會兒綾子已經送去了。你們把話說明白,她要是想開了願意跟著你了,我看今兒晚上就開臉。我來發懿旨晉她位分,免得夜長夢多。」
  
  皇帝捏著手裡的檀香珠串緩緩搖頭,「不是時候……你以為晉了位老佛爺動不了她?砧板上的肉,愛什麼時候剁就什麼時候剁。一切等明天進了園子再作定奪,我這會兒頭疼得厲害。」
  
  皇后聽了來給他按頭,一面道,「我才剛還想,要是老佛爺賜婚的時候乾脆說已經開了臉,這道旨意是不是就不會下來了。可轉念一想也不成,開了臉得記檔上報內務府,瞞著人留她在跟前犯了大忌諱。老太太又要說她狐狸精,專事掏空爺們兒身子,那就更該死了。」
  
  皇帝唔了聲,「我也沒想到,到了這歲數還來這一出。」
  
  皇后笑起來,「我上年偷著給你算天命來著,說今年紅鸞星動,沒想到竟然這麼準!」
  
  皇帝板著臉道,「胡說!」只一頓,自己也笑起來,「可不是麼,賴也賴不掉。只是奇了,一輩輩的皇帝都和那張臉槓上了,真像應了什麼劫似的。」
  
  皇后嘟噥了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造了罪業,兒孫就得一輩一輩的還下去。」
  
  誰知道呢,可能是吧!皇帝把皇后送到近光右門,兩個人分了道兒。他要回冬暖閣做開筆禮,然後就等著半夜的那頓素餑餑。大年三十,夜裡天出奇的冷,滿四九城都在忙過除夕。他站在窗前看,撂高兒的煙花禮炮照亮了夜幕。不知誰家的二踢腳響得震耳欲聾,咚的一聲縱起十來丈高,在半空中又是啪的一聲,迸出一團火花,寂靜下來,然後化作一縷白煙飄散了。
  
  煙火流轉,空氣裡全是硫磺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往後退了一步,剛要轉身,不經意朝東邊配殿瞥了眼。配殿夾角的窗也半開著,窗前立了個人,這裡看過去能看見半個身子。烏沉沉一頭黑髮,光潔的額頭,精細工整的半邊眉眼,是素以。他心裡一動,慌忙跑過去。打簾子進了偏殿,恰好她一個人在。案頭的燭火跳動,面對面時,忽然又覺得詞窮,無話可說。
  
  「你剛剛在看什麼?」隔了會子皇帝才問,「看煙花嗎?」
  
  她支吾了一下,不是看煙花,她是在偷著看他。以後只能這麼遠觀,他們的緣分被太皇太后砍斷了,她連去古北口等他的機會都沒有了。素以心裡不好受,又不能把喪氣做在臉上,只有窮裝大方,裝不在意。她說,「主子,我和小公爺的指婚還能撤嗎?我知道老佛爺肯定都安排好了,這個檔入了宗人府,以後就撥不出來了。想撤只有等太皇太后再下旨,是不是?」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澄澈得像一泓水,皇帝莫名感到難過,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太皇太后的懿旨只要出了口,基本已經無法挽回。可是他不死心,只要她答應,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不就是名聲嗎!說他搶小舅子的女人,說他忤逆太皇太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就想得她一句話,她點個頭,一切難題就迎刃而解了。其實明明可以強迫她,可惜他不忍心。他不拿她當後宮那些用來消遣的嬪妃,要和她過日子,希望她心甘情願,這是起碼的尊重。
  
  他上前牽她的手,「素以,朕再問你一遍,你願不願意留在朕身邊?你說願意,朕馬上夜闖宗人府,親自毀了那道懿旨。」
  
  皇帝衝冠一怒太簡單了,根本不需要成本。但是這樁事之後呢?她很寶貝自己的小命,也愛家裡的阿瑪額涅還有哥子,不願意連累全家削籍,入辛者庫為奴。他們是螻蟻,沒法和象腿比粗。但凡有點出格的念想,還沒動作大概就給碾死了。這陣子暗流洶湧,她自己清楚知道她這樣的人不能在宮裡生活。不說別的,一個瓊珠當時就讓她厭惡至極,要是面對幾十個嬪妃,那往後的遭遇定然難以想像。還有那位虎視眈眈的太皇太后,她才六十出頭,要是長壽些活到七老八十,天天的橫眉豎眼,那日子怎麼過?
  
  他看著她,臉上滿含期待。素以不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她要顧慮的太多。一面捨不得他,一面又要周全家裡人。皇帝權勢再大,架不住有心人往王法刑律上靠。在旗的但凡有點小權的人,哪個身上是乾淨的?太皇太后要下死勁找茬,吹口氣就能讓一個姓氏凋落,化成灰。
  
  得罪不起啊!她搖搖頭,「這是要讓奴才死無葬身之地呢!您別這麼幹,我跟不了您,咱們做親戚也挺好。往後隨小公爺進宮來瞧皇后娘娘,說不定還能遠遠看您一眼。其實留點念想,比咱們都陷在水深火熱裡好,您說是不是?」
  
  「我不夠。」皇帝苦笑著,「你能這麼冷靜,我做不到。我都快瘋了,都敢搶走你,我就殺誰。」
  
  素以嚇一跳,「您別這樣,何苦遷怒不相干的人!」她彎著眼睛笑,「您瞧我也沒什麼好的,我脾氣沖,腦子裡又少根筋,我還是個捏不住的油葫蘆,偷奸耍滑無惡不作,您看久了會噁心的。」
  
  「那些都是好的,我都喜歡。」皇帝上下打量她,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你看你,肩是肩,腰是腰,最要緊的是屁股大,好生養。」
  
  素以騰地紅了臉,「您沒事兒琢磨這個,不像話啊!往後您不能再在言語上調戲我了,被人聽見了不好。這是我最後一回和您走得這麼近,明兒我就去皇后宮裡當值,您要是為我好就別留我。」
  
  讓她去長春宮先前已經和皇后達成共識,可從她嘴裡說出來,又像刀劃過心頭,有別樣刺痛的感覺。他歎了口氣,「你一點也不戀我?」
  
  素以直想哭,拼了命的忍住了。誰說她不戀他?她腦子裡全是他!這不是沒辦法嘛,不能叫他和太皇太后鬧翻。帝王家的家務,折騰起來不好看相。何況暢春園裡還有位太上皇,雖說放了權,對皇帝的行為仍舊可以制約。她心疼他,他不說,苦處和難處她也都知道。
  
  「這是為您好,也是為我自己。您要是懂我,就一定能體諒我。」
  
  皇帝緩緩垮下肩,頓了頓才道,「明天我要進園子,你跟我出宮。你家在東城靶兒胡同?我讓人送你家去,在家呆半天,回頭再派人來接你。」他說著,給她捋了捋領上的狐毛出鋒,「我不在宮裡,不放心把你送過去。萬一有個好歹,怕鞭長莫及。」
  
  他一個幹大事的皇帝,現在為這點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真太難為他了。素以想和他親近,如今也不能夠了。她退後兩步,恭恭敬敬蹲了個福,「謝主子給奴才半天假,奴才七年沒回家了,這兩天正想家呢!」
  
  他頹然望著她,「再容我些時候,萬事都會有轉機。」
  
  她垂下眼沒有瞧他,就算有轉機也沒用,她愛他,但是愛情以外還有別的東西。她不願意隨波逐流,可是太皇太后給她安了個框框,她已經飛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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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0:57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不管怎麼樣,能回家是值得高興的事。素以回到他坦籌備,把自己攢下的月例賞賜收拾起來,等明天一早都帶回去交給額涅。收拾的時候有點悲涼,她覺得自己往後的路可能不太好走,萬一有個閃失,這些錢起碼不會落到內務府手裡。都拾掇好了,再看看那個裝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又要嘲笑自己小家子氣。
  
  她真是個實際的人,今天太皇太后派人來宣她進乾清宮,她預感凶多吉少,別的沒來得及考慮,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她箱籠裡的錢。這些錢說多不多,也夠買兩個使喚丫頭送給老姑奶奶了。老姑奶奶是阿瑪的大姐,性子潑辣,和婆家鬧翻了回來投靠她阿瑪,在弟弟家也不消停。上回哥哥來瞧她,說老姑奶奶整天和她額涅鬧彆扭,快要把她額涅盤弄死了。橫豎祖產上有空房子,多添兩個丫頭伺候她,讓她搬出去分個家,省得整天鬥雞似的禍害人。
  
  他們這樣的人家真是麻繩串豆腐,太皇太后有句話說得對,配小公爺都是高攀,更別提配萬歲爺了。
  
  腦子裡千頭萬緒,大家都在養心殿值房裡吃年糕,吃春盤子,她卻需要找個地方安靜的想想。想也沒什麼想頭,反正已經這樣了,就是心裡亂,四肢乏力。怎麼辦呢,說給別人聽,別人一定覺得她矯情。主子爺都要為她夜闖內務府了,她還有甚不足?指給小公爺也是個妾的位分,還不如收收心,跟著萬歲爺過得了。其實話不是這麼說的,她愛皇帝,愛得自私,所以她分毫必爭。如果沒有愛,小公爺以後有多少個妻妾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這是本質上的區別。眼下最要命的還是指婚,指婚把一切推進了死胡同,她沒法捎帶上全家的性命抗旨不尊。如果她孑然一身,她什麼都不怕,她敢頂撞太皇太后,敢盡情的在他面前撒嬌邀寵,敢把愛情放在第一位。
  
  可是她不能,萬歲爺……她瞧著燈花眨眨眼,眼淚就流下來了。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只是她想得更長遠,不能佔有情願不去觸碰。有時回憶比現實更美,她懂得這個道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太和殿裡先舉行了朝臣叩拜儀式,本來應該設宴,礙著暢春園裡還有位老皇爺,大宴得搬到暢春園去。
  
  天邊才泛魚肚白,隊伍就在午門外整頓好了。皇帝坐在九龍輦裡,前面是開道的管帶,後面是軍機大臣和皇室宗親。皇帝撩起幔子朝外看,素以姑姑是提爐宮女裡的領頭,筆直的身條,紮著小兩把,兩邊垂絡子。女官的元寶領實在是高,為了不撐臉,不得不伸直了脖子,以至於回首一顧都那麼吃力,必須連人一塊兒轉。她的臉是沉靜安然的,可是模樣像睡落了枕,不回頭還好,回頭就有點滑稽。
  
  他的心思有了微妙的變化,覺得只要看見她就足了,是情到深處無怨尤麼?想和她說話,離得遠不好喚她,便使勁捏嗓子咳嗽一聲。榮壽和長滿壽三步兩步縱上前問安,他板著臉沒說話。果然她也聽見了,穿著花盆底拉著脖子,從前頭過來簡直蛇行鶴步。美則美矣,瞧著說不出的累心。皇帝也鬧不清,前一刻還傷感得千斤巨石壓心頭,現在瞧見她的樣子,忽然就雲開霧散了。
  
  她站在輦下抬臉問,「主子受了寒?奴才叫人拿枇杷露來吧!」
  
  「不用。」他往下矮了矮身子,「你回家去,家裡人說起昨兒的指婚不許裝高興,要說隨意,橫豎這事早晚不能成的。等朕從暢春園出來,親自去接你,聽見了嗎?」
  
  她還是木蹬蹬的樣子,一張嘴就露底,「您不讓小公爺來接我?」
  
  皇帝一蹙眉,「朕瘋了麼?」
  
  素以聽著,站了一會兒,嘴裡遲疑著「您來接我啊……」眉梢卻揚起來,眼圈泛了紅,低聲囁嚅了句,「不太好。」
  
  「不叫別人知道,就朕一個人。」他壓低聲說,「太皇太后那頭你別擔心,她做得絕,就別怪朕手黑。總之你要相信朕,皇父能愛亡國公主,你身家清白,朕怎麼就愛不得?」
  
  才說完,隊伍前面響起了擊節聲。素以回過神來,趕緊退到值上。侍衛統領上來打千兒,等皇帝吩咐開拔。皇帝點了個頭,兩邊遙遙一比手勢,司禮太監扯脖兒嚎起來,「萬歲爺起駕啦!」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往南行去,從後海那邊穿過來,一炷香時候就能到。皇帝再打簾的時候素以已經不見了,他在海子邊上安排了人送她,這會兒大概快到家了吧!
  
  他心裡裝著事,又是和眾臣工同行,好歹要按捺住。下輦的時候恩佑上來接應,高舉著兩手審慎小心的樣子,看著和以往大不相同。皇帝猜忌他,搭著他的胳膊,手上使了點勁兒,「鷹好不好?」
  
  小公爺被皇上沒頭沒腦的一句問得有點懵,「回主子話,鷹能吃能睡,天天兒睡到日上三竿,一頓八兩肉,好著呢!」
  
  誰問鷹吃喝拉撒睡?正常人熬鷹馴鷹,看鷹張一回翅能逮幾隻黃羊。他倒好,把鳥當黃狗養,這麼下去熬它幹什麼?熬成了不還是只孬鳥,就和他一樣!
  
  皇帝越發不待見他,看他不用正眼瞧,眼梢上拐一下,哼了聲道,「旨意接著了?」
  
  小公爺向上覷覷,萬歲爺心裡現在不定怎麼恨他呢,他死也不能表現出高興勁兒來。雖然昨兒半夜接了懿旨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雖然光膀子在院子裡跳了半天鍋莊,這些都不能叫萬歲爺知道,知道了非活踹死他不可!
  
  他賠著小心一躬身子,比較平靜的應了個是,「昨兒夜裡接了旨,我額涅設香案把旨供起來了,今兒天一亮去了廣濟寺,說是燒香還願去了。」
  
  皇帝沒再說話,抬腿邁進了九經三事殿。
  
  太上皇穿著石青團龍吉服,高高端坐著受皇帝和眾臣叩拜。官樣文章不能少,和幾個老臣互問候,談養生。他的立場就是全力扶植皇帝,殿裡倒弄得像茶館,高高掛了塊牌子,上面寫著「不問國事」。畢竟是開國皇帝,知道權利集中的重要性。既然從御座上走了下來,就該把一切全部交給兒子。皇帝年紀不小了,沒有不能應對的政務。他真要戀棧,當初就不會盛年禪位。
  
  「朕在園子裡有時也無聊,先前提拔的老臣,盧綽、陳蘊錫、富奇……你們得了閒兒也可進園子來陪朕說說話。朕愛聽坊間笑話,也帶些進來說給朕聽。」太上皇笑著,復起身朝北邊指了指,「今年新修的觀瀾榭景色很不錯,叫弘巽領你們隨意走走散散,等膳齊了再過瑞景軒不遲。」又對皇帝一笑,「咱們父子上澹寧居,你陪朕下兩盤棋。」
  
  皇帝躬身應個是,上前攙扶著往東邊去了。父子兩代君王在甬道上緩緩的踱,天上太陽淡淡的,照著臉有細微的一點暖意。皇帝看了太上皇一眼,「阿瑪,兒子有件事要向阿瑪請教。」
  
  太上皇唔了聲,「你說。」
  
  「阿瑪才剛說要下棋,兒子想起冬至那天接的一封折子。認真說,是揚州鹽道小吏們上的請安折子。旁的沒什麼,裡頭附了張陳條,兒子看了很心驚。」皇帝頓了頓,看太上皇臉色,果然見他攏起了眉頭。
  
  「左不過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太上皇哂道,「朕在位時,最痛恨的就是這類收刮民脂民膏的賊人。越貪越要貪,膽子跟著胃口水漲船高,你就是把國庫送給他,他也敢笑納。說說吧,這回又是誰?」
  
  「陳條是鹽運使阿林阿山過八月十五收的瓜敬禮單,光是上了色的黃金象棋就有二十副,更別提什麼珊瑚樹、象牙雕了。」皇帝向上拱了拱手,「阿瑪,兒子這兩年勵精圖治,對這上頭抓得尤其嚴,立志要豎起這根幡來,卻一次又一次被宗親的不入流弄個倒噎氣。兒子心裡的憤恨無處可說,又不能向太皇太后傾訴,只有來問皇阿瑪的意思。」
  
  阿林阿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朝廷專派往江南督察鹽道,太上皇手上御封的二品大員。果然人經不起浸淫,每天手裡上千萬的銀錢來往,能守得兩袖清風太難太難。太上皇長吁了口氣,語帶調侃的說,「上回的繼善是你舅舅,這回的阿林阿山是我舅舅,真給朕長臉啊!」語罷咬緊了後槽牙道,「他們不怕蛀空我大英根基,咱們又何須念骨肉親情!不論何時你都給朕記住,你是皇帝,擔負整個國家的興亡。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那些無關痛癢的外戚!」
  
  皇帝有了底,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應道,「皇父的教誨兒子不敢忘,只是事關塔喇氏,兒子唯恐處理不當,折了老佛爺的臉面。」
  
  「後宮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照著祖制辦,太皇太后也不能責怪你。」太上皇對攏著袖子道,說完卻又拐了個彎兒,「當然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可以委婉一些就盡量委婉些吧!塔喇氏打斷骨頭連著筋,一損俱損嘛!畢竟是長輩,給她個平安喜樂的晚年,也是你做孫子的孝道。」
  
  皇帝已經得了太上皇首肯,接下來怎麼辦只是個度,是從重還是從輕,就看老佛爺的意思了。一損俱損這話不假,也撞到他心裡來了。不能叫她老人家醒神的招兒他還不屑用呢!只是感到難過,祖孫之間鬧得這麼僵,實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友愛兄弟,何嘗不想善待祖母?可她霸攬得太寬泛,這麼大年紀不服老,沒有頤養天年不問世事的想法。到最後逼他撕破臉,他也只有抓住機會給她個迎頭痛擊了。
  
  說話兒到了澹寧居門上,正逢裡頭書聲朗朗,是皇太后在教糖耳朵背《三字經》。皇帝心裡有了成算,趁眼下太后在,把他昨天的想法拿出來徵詢她的意見。敦敬皇貴妃是太后的姑爸,太后肯定會極力促成這件事。據說皇貴妃和高皇帝極恩愛,高皇帝晏駕也和皇貴妃薨逝有關。這樣相愛的一對,死後卻被迫分離,也實在叫人心酸。皇父彼時那樣做,肯定少不了太皇太后的原因。本來一切都隨她的意,是她自己不知足,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他進殿東頭的暖閣往裡看,太后今兒破天荒穿了件大紅金線繡雲紋蜀紗鳳袍,頭上端端正正戴著點翠嵌珠蝠蝶花卉鈿子,斜靠著炕桌,正指點書上的字。皇帝臉上含著笑,上去掃袖打千兒,「太后新禧,兒子給您請安了。」
  
  太后聞聲轉過頭來,忙正了正身子道,「皇帝來了?大年下的,別多禮。」指了帽椅道,「坐吧,皇后好啊?」
  
  皇帝應個是,「謝太后垂詢,皇后一切都好。今兒後宮宴請命婦,她來不了,準備了些小玩意兒讓兒子帶來,都在前頭擺著呢!還和兒子說,正月十五要過園子來瞧太后,請兒子先代問太后的好。」
  
  太后瞧了眼太上皇,抿嘴笑道,「皇后有心,指婚那會兒你就說她周到,果然的。到底昆和台教養好,一點不錯。」
  
  皇帝聽她諄諄細語,那一顰一笑和素以有七八分像。以前他實在討厭這副臉架子,現在真不是了。大概愛屋及烏的說法是沒錯的,瞧著她就想起他的素以,心靜了,也格外和氣起來。
  
  糖耳朵看見那個穿龍袍的人,嘴裡喊著二哥哥,呼地就縱了下來。皇帝怕她摔了,連忙上去接她。抱在懷裡一通搖,又問課業問女紅,她人雖小,說話倒頭頭是道。太后怕她糾纏皇帝,揚聲叫她嬤嬤進來把她領走了。皇帝這才得閒兒言歸正傳,朝上微一躬身道,「兒子冬至那天進奉先殿祭祖,瞧見高皇帝身邊寶床上掛了敦敬皇貴妃的畫像,回來心裡一直有個想頭,今兒來想和皇父、皇額涅說。」
  
  太后聽見皇帝提皇貴妃,眼裡的光瞬間黯淡下來。太上皇瞧她一眼,略頓了頓道,「是什麼想頭,你說來朕聽。」
  
  皇帝道庶,「兒子這想頭,怕有些逆阿瑪當初的旨意……皇貴妃半生淒苦,仙遊之後一個人孤零零葬在皇陵之外,實在是可憐。兒子的看法,她終究是高皇帝正頭元妃,不入皇陵則名不正。兒子想追封皇貴妃為皇后,另建寶頂遷入孝陵從葬,不知阿瑪意下如何?」
  
  太后聽了肯定是喜歡的,掖著淚道,「你想得周全,竟了了我幾十年的心願。」踅身撼了撼太上皇,「瀾舟,瞧著皇帝有孝心,你就答應了吧!」
  
  太上皇沉吟半晌,點頭道,「朕那時年輕氣盛,這個決定現在看來確實是欠妥得很。如今你既然提出來,那就辦吧!規制也別低,和太皇太后的齊平。橫豎給了,給足算完。」
  
  皇帝長出一口氣,又一個計劃遂了心願,現在看來完全有了拿捏太皇太后的籌碼,素以的事兒似乎不成問題了。暫且可以緩一緩,不用急巴巴的討太上皇的主意。萬一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他調眼朝外看,太陽照得牆角的殘雪熠熠發光。心裡有了愛的人,一刻不見就牽腸掛肚。可惜了眼下撂不開手,不知她這會兒在家裡幹什麼。他笑了笑,他是做不到越王錢鏐的含蓄溫情的。她若緩緩歸,他索性就去素家接她回來。兩個人在陌上走一走,對她這陣子的提心吊膽也算是個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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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1:09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那頭的素家真是熱鬧得一膛火似的,閨女在御前做女官,大年三十晚上又蒙太皇太后指婚,這麼長臉的事兒,瞬間就傳遍了整條胡同。大夥兒都來看呀,姑娘得了特旨,還能回來吃個團圓飯,好!配的女婿是二品大員,襲了三等承恩公,最要緊的還是當今國舅爺。這門楣高得叫人仰斷了脖子看,大夥兒都替姑娘高興。姑娘有出息,再也不是那個光腳追豆汁擔兒的野丫頭了。
  
  老姑奶奶最高興,她叉腰子在門前站著,對著外頭指手劃腳,「不長眼的秋八,說我們素家是土雞窩子,養出來的全是燉湯的柴雞。這會兒再看看,我們小姑奶奶做公爺福晉去了。不像他們家五姑娘,嫁個看城門的整日間耀武揚威,得意什麼勁兒?沒見過世面的殺才,呸!」
  
  素夫人聽見她叫罵就頭疼,拉著閨女坐在炕頭上,叫丫頭拿手爐來給她抱著,一面指了指腦袋,「你姑奶奶這兒壞了!可說她真傻,精的時候比猴兒還能算計。說她聰明,她犯起病來一人站在槐樹底下,對著鳥架子能罵半天。你說這怎麼處?你阿瑪哥子在營裡又不常回來,家裡就我和你嫂子們,一聽見她罵,肝兒都顫了。」想想閨女才回來,也不願意多說那些心煩事兒,只拉著她的手笑道,「我沒想到你能上養心殿伺候萬歲爺,也沒想到臨出宮最後一年還能指婚給小公爺,這是祖上積德了。攀上這門貴親,往後你的日肯定能好過。」
  
  家裡人似乎都有意忽略了那個側字,也許在他們看來,能和皇親國戚攀上邊,不管是嫡是側,都不上要緊的。
  
  素夫人覺得很滿足,這麼好的事兒,連細節都不願意錯過。追著問她怎麼到的御前,又問,「太皇太后一定很瞧得起你吧?宮裡那麼多女官呢,不指別人偏指了你,是太皇太后功德無量。明兒我得給她老人家立個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好好她供奉她。真真兒上輩子捧過了佛腿,燒過了高香。我的兒,是你福分到了!」
  
  素以不知道說什麼好,太皇太后瞧得起她才怪,分明就是想盡辦法叫她不得安生。這話卻不好和家裡人說,她在外從來報喜不報憂,棘手的問題告訴他們也不頂用,反而讓家裡人跟著窮操心。她瞧額涅這份殷殷期盼的心,自己想想有點羞愧。要是沒和皇帝牽扯不清,現在她該跟著他們一塊兒高興。
  
  「額涅。」她趴在花梨炕幾上問,「我是您親生的嗎?不會是路邊上撿來的吧!別人都說我和一個人長得像。」
  
  素夫人一愣,「胡扯,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怎麼變成撿來的了?要說和別人長得像,也沒什麼想不明白的。人嘛,兩個眼睛一張嘴,橫豎方寸之間隨意擺弄。世上那麼多人,老天爺擺弄重了也是有的,這麼的就是撿來的了?你整天在瞎琢磨什麼呢!」
  
  她枕著肘彎子垂頭喪氣,「要是能換個長相就好了……」
  
  「換什麼?」素夫人不太贊同,「身體髮膚授之父母,你是大富大貴的長相,哪點不好?哎呀,妝奩這會子就該籌備起來了,想到什麼往裡添一添,添上三年可是很豐厚的一份傢俬了。」
  
  素以支吾了下,「還早得很,不忙的。」
  
  「這些你都別管,你不知道,做額涅的一輩子就盼著閨女許個好人家。如今旨意下了,是該一點一點準備起來了。就是等的時候長點兒,不過長也有長的好處,時間寬裕,不至於有什麼疏漏。到人家家裡過日子,陪嫁夠了咱們腰桿子粗,說話也有底氣。」素夫人在地心搓手兜了兩圈,從腰上取鑰匙去開炕頭螺鈿小櫃的門,從裡面捧個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匣子出來讓她看。蓋兒一打開,滿盒的珠光耀眼,她壓著聲說,「這是額涅到你們素家後積攢下來的頭面,挑副耳墜子就能買十畝八畝地。你那些那些嫂子們自有她們娘家貼補的陪嫁,這些東西額涅都替你留著,過門那天一併帶到昆家去,啊?」
  
  素以才知道那貞那天捧著禮單的心情,家裡掏空家底給她置辦嫁妝,要辦得風光體面,真是爹媽一筆不小的開銷。還是家裡人好啊,一心一意的待你,你還有什麼理由不顧全著他們?
  
  素夫人又把匣子放回去,仔仔細細落了鎖,回身道,「你二哥哥聽說是小公爺,直誇他人好,將來妹子跟著他不會吃虧。上回你哥子出了事兒就是小公爺出面撈的人,他對咱們家有恩,現下結了親更好,都是自己人了。昆家底細不複雜,聽說家裡就一個寡婦娘。新認親的姨太太和妹子不成氣候,小公爺房裡的姨奶奶是丫頭開臉,和你不能放在一處比……」
  
  她額涅已經滿盤滿算了,素以被她念得頭昏腦脹,看見鞋頭上有塊泥,自己躬了身子去拍。剛抬起手就聽見天井裡有說話聲,她隔著綃紗往外一看,是小公爺帶著兩個戈什哈造訪了。她哥子插秧打千兒,「給公爺請安,您吉祥!」
  
  素夫人喲了聲,「怎麼說話兒就來了?」
  
  母女兩個趕緊出門來,原本該有一番尊卑的禮數要遵循,小公爺頭子活絡,一見那位戴金鑲玉扁方的太太就知道是誰,搶錢開口拜下去,「恩佑給額涅請安了,額涅您新禧!」
  
  這是個自來熟,笑得花枝亂顫模樣。素夫人沒想到小定還沒過,女婿就上門來管她叫額涅了,心裡一陣慌,倒被他叫得紅了臉。回過神來慌忙吩咐嬤嬤包紅包兒,那是開口錢,原當請期才給的,今兒破例先送出去了。
  
  小公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臊,他大手一揮讓人把節禮送了上來。不著調的人還要裝規矩,垂著兩手正正經經的說,「冒昧登門,額涅千萬別見怪。我才剛隨扈進暢春園,知道萬歲爺特許素以回家,心裡記掛著,瞧準時候溜了號。趁她在,又逢著大年下,也來拜見阿瑪額涅,是我做人的道理。」
  
  素夫人這下子更稱心了,新女婿這麼高的身價,長得一表人才不說,脾氣還隨和,更覺得是上輩子積德求來的好姻緣。
  
  素家哥子打發人把大紅紙包的京八樣、盒子菜搬進去,兩個戈什哈請到抱廈裡喝茶,自己笑著上來招呼,嘴裡熱鬧著,「用了飯嗎?我著人佈置,一會兒功夫就好。」
  
  小公爺拉住了大舅子胳膊,「別忙了,園子裡用過了來的。太上皇大宴群臣,哪個敢不賞這個臉?我吃了飯就藉故辭出來了,本來要護送聖駕迴鑾的,後來萬歲爺發了話,說自己要微服散散,叫侍衛處不用跟著。我這裡沒差事,留在園子裡也無趣,就來認認門兒,順便送她回宮去。」
  
  婚是指了,不過素以到底御前當值,私下見人不大好。可這位是皇上的小舅子,既然上了門,總不能把他擋在外面不叫進來。素夫人請他過堂屋裡坐,親自接了丫頭托盤裡的茶盞擱在他面前,一面道,「素以的阿瑪營裡當值,年三十回來祭了個祖,今兒五更裡又走了。」一頭說一頭萬分客氣的把果盤裡的桂圓紅棗往他手底下堆,「沒什麼好吃的招待您,您用些果子。」
  
  小公爺站起來讓禮,「謝謝額涅!」
  
  「別客氣,快坐下坐下。」素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小公爺長得齊頭整臉的,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換衣裳,穿一身石青的朝褂,戴紅絨結頂暖帽,肩上披著海龍皮沿邊的披領,往那兒一坐有模有樣的。這要是別人家孩子,可不只有艷羨的份兒麼!素夫人心裡很滿足,女婿抵半子,橫豎怎麼瞧都是好的。
  
  「額涅別站著,您也坐。」小公爺討好的說,「我這麼冷不丁的來,事先也沒派人過來知會。原本以為能陪阿瑪喝趟酒的,今兒沒機會就等下次吧!其實上回在鍵銳營咱們爺倆就見過面,只那時候沒想得這麼長遠,也沒料到會有今天。」
  
  素以斜眼兒站在一旁看他侃侃而談,額涅長阿瑪短,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她有點鬧心,萬歲爺先前說要來的,她心裡牽掛著,一直不停的瞧二門。結果等啊等,等來了這位爺。回頭萬一遇上,只怕又要憋一肚子氣。再想想,不對啊,她已經指婚給小公爺了,她和他才是名正言順的。人家上門來請安,怎麼能不叫他來呢!
  
  「素以。」小公爺叫了聲,隱隱有點臉紅紅。
  
  素以衝他看,「小公爺有什麼吩咐?」
  
  小公爺不幹了,「瞧你!咱們都這樣了,你還叫我小公爺?叫我恩佑吧,哪有夫妻叫官稱的……」調過頭去對素夫人道,「額涅您說是不是?」
  
  素夫人完全倒戈了,點頭道,「是這個理兒,皇恩浩蕩,指婚比真成親還管用呢,叫名字也應當。」
  
  嘴甜就是好,把丈母娘哄得團團轉,這麼著樣樣都說得通。才發的旨就敢說夫妻了,小公爺的皮是鐵打的吧?素以乾笑著,「您太給奴才臉了。」
  
  小公爺嘖地一聲,「我最不愛聽你叫自己奴才,往後除了宮裡主子跟前,別處再也別這麼作踐自己了。」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不瞞額涅,今兒我是趕著來表明心意的。昨兒半夜得了旨意,樂得一宿沒睡好。能和素以結親,是我做夢都想的事兒。太皇太后這回行善了,就是太重門第,把她指成側福晉,叫我沒臉面對她。我和我額涅說了,先以側福晉的名頭過門,聘禮按嫡福晉的來。婚假一過我就上折子請命,扶素以做正頭福晉。」說著澀然抿了抿嘴,「萬歲爺體念,也沒有不答應的理兒。」
  
  素以聽得有點怔,素夫人這裡真高興得沒邊兒了。再好也沒有,旨意是個側福晉,過了門即刻就能扶正,瞧得出姑爺是誠心誠意待他們家閨女的。
  
  素家大哥哥沒什麼口面,一徑的拉他兄弟的袖子,「這可是好事兒。」
  
  「可不!」素二說,「咱們外頭走,那麼些年也沒聽說哪家指婚能這麼的,都是指哪兒在哪兒,一個蘿蔔一個坑。公爺說扶正是再好沒有的,可有一樁要忌憚,萬一大婚前又指了嫡福晉,這怎麼料理?」
  
  小公爺覺得那不是問題,「指婚也不是不能拒絕的,不情願總不好綁進洞房嘛!」
  
  素家人消除了疑慮皆大歡喜,素以卻有她自己的想頭。既然指婚可以拒絕,她自己不能抗旨,只要小公爺說不願意,這門婚不就指不成了。趁著他還沒進宮謝恩好好和他談談,能說通了當然是最好,一樁婚事裡有一方不情願,日子也過不舒心。
  
  她往前挪了一步,「我想外頭走走,您跟我一塊兒去,我有話和您說。」
  
  小公爺立馬站起來,「成啊。」
  
  素以沒看家裡人臉色,自己踅身領他出了角門。
  
  素家在靶兒胡同深處,出角門往前有塊開闊地,種著垂柳楊樹,還有前朝留下的古井。兩個人悠著步緩緩的踱,素以抬頭看天,天很藍,一群鳥飛過去,翅膀撲騰出颯颯的聲響。她把心裡的話醞釀了一遍,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好開口。
  
  小公爺預感不大妙,單獨叫出來說的話肯定不是好話,他搶先一步道,「今兒也帶了好消息來,你哥子的案子已經消了,對他仕途沒什麼影響。你大哥哥上回說要補宣慰使司僉事的缺,我已經替他活動開了,要不了多久也能辦妥……」
  
  素以張了張嘴,這倒給她提了醒,家裡這攤子爛事兒承人家情沒還,叫她怎麼提退親呢!琢磨來琢磨去,拖延不是方兒,該說還是得說。她壯了壯膽兒,鼓起勇氣衝口而出,「您不知道,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沒想到小公爺一副沒事人樣子,「我知道。我知道這人比我好一千倍,可你真願意一輩子鎖在宮牆裡,做個沒有脾氣,面目模糊的人嗎?」
  
  素以有點愕,小公爺這人一向不怎麼靠譜,但是這句話真戳到她痛肋上了。也是,她不願意嫁給他,也不願意困在四方天裡。說到底她還是想回烏蘭木通,可就算回去了,然後呢?嫁草原漢子,還能成嗎?
  
  小公爺歎了口氣,「你們都以為我糊塗,其實我一點兒都不糊塗。我看得真真兒的,我心裡也都有底兒。我告訴你,你跟了皇上,宮裡有的是明槍暗箭要你生受。你跟我,我擔保沒人敢動你一手指頭。我讓你做正房太太,保證不往家娶姨奶奶,這還不夠嗎?」他托起她的手說,「素以,我是真喜歡你,為了你我什麼都能改。你瞧我阿瑪是大學士,我是他兒子,他身上學問我學不著,他的人品德行我總能繼承一星半點兒。你就跟著我吧,有我一口吃的絕餓不著你,好不好?」
  
  小公爺情真意切,叫她怎麼說呢!仔細想想他的話也很有道理,但她捨不下萬歲爺呀,他會在她心裡埋一輩子的。懷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過日子,不違心麼?
  
  「再說拒了婚,你只當太皇太后會饒了你?說不定把你指給個衙役,指給個跑船的,指給個腳夫拉洋車的。是跟我還是跟那些下三濫玩意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外頭有民諺,說車船店腳衙,沒罪都該殺。真要這麼的,那這一輩子可就毀透了。怎麼辦?她呆站著沒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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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1:20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小公爺看她呆愣愣的,在她手背上搓了兩下,小心翼翼的弓腰子覷她臉,「怎麼樣,好不好的你說句話呀。」
  
  素以想抽手沒抽出來,眨巴眨巴眼睛道,「您說像您阿瑪,我聽著怎麼瘆得慌呢?」
  
  小公爺明白了,這還是挑眼他們家靈堂上丟的醜啊!說起這個他也慌神,要怪他阿瑪,作為男人其實也能夠理解。家裡糟糠妻雖然情深意厚,時候久了難保不意興闌珊,架不住外頭年輕女人的漂亮體貼,沒守住,晚節不保還弄出個閨女來。孩子有了賴不掉,老公爺是學究,說句大逆不道的,還有點迂腐。小媳婦捧個大娃娃給他,他的拳拳愛子之心就蹦躂出來了。粘在手上的扔不掉,扔不掉就得認下,所以才有了後面姨奶奶大鬧靈堂那一出。
  
  他撓撓後腦勺,「我阿瑪這人忒實誠,老實人容易讓人欺負。」
  
  他能說這話,就證明他不老實。素以歎著氣搖頭,沒有愛情支撐又不老實的男人,更加靠不住。
  
  小公爺著急了,「你別搖頭啊,我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實惠。你瞧買菜還圖便宜呢,姑娘嫁人也要挑門第挑家境。尤其我還是真心喜歡你,不是那種取樂打發時間口頭上跑馬的。從上回你做知客起我就留意你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自己什麼斤兩自己知道,要是沒人管著,早晚往斜路上岔。一個家要撐起來,內當家太重要了。我額涅打年輕起就不太問事,年下莊子上佃戶來繳租,讓她瞧賬冊子,她看了兩頁就撂挑子,話裡話外竟然還有要讓老姨奶奶管家的意思。那哪兒成呀!姨奶奶來昆府才幾天,知道人家什麼底細?真要那麼下去,哪天昆家給人掏空了都不知道!所以我都指著你了,把家產業交給你我放心。」
  
  敢情這位是招管家呢!素以說,「您家沒帳房嗎?」
  
  「帳房倒是有,不也得有人監督查賬嘛!哪家讓外人當家,這家離敗落也不遠了。」他嘿嘿的笑,「我是俗人,就知道男人掙錢女人當家。你上回也見過額涅了,這婆婆好相處,和宮裡那位婆奶奶可不一樣。」
  
  小公爺說這個的時候也捏著膽兒,他這會兒不遺餘力的挖皇帝牆腳,要是叫人聽見告到萬歲爺跟前,夠他喝一壺的。可他到底是勳貴,擎小兒在旗裡混,阿瑪又是上書房總師傅,他和親王貝勒鬥起狠來從不膽怯。年輕人愛較勁,心裡想著既然懿旨都發了,素以就是他家人。到了手的餑餑為什麼不要?以前肖想著只能遠觀,現在不一樣,明明是他的人,萬歲爺別處好佔先機,這上頭不能。
  
  他一說起宮裡就給素以提了醒了,暢春園大宴結束了,皇帝不像他這樣能溜號,可這麼長時間耽擱下來,零零散散的規矩體統奉行一遍也差不多了,是時候該來了。叫他們碰了頭對小公爺不好,可打發小公爺等著萬歲爺,迎來送往的,她像什麼樣兒!她著急得不成,對小公爺道,「有話下回等你進宮再說吧!我回去就上主子娘娘那兒當值去了,逢著你進來請安咱們再詳談。今兒你先回去,宮外咱們私下見面不好,犯了大忌的。」
  
  「依著我,你就不該回宮。我聽說昨兒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讓你出宮待嫁,後來是萬歲爺不答應麼?」
  
  素以為難死了,擰著眉頭說,「這會兒就別說這個了,我本意是想讓你據婚的,眼下看來是說不上。我也不瞞你,萬歲爺為什麼把侍衛都遣散?」小公爺一臉茫然,她無奈道,「因為他說了要來接我。趁著這會兒還沒到,你先回去,省得越攪合事兒越多。」
  
  他咦了聲,「這算什麼?我上丈人家認門兒又不犯法,萬歲爺還治我的罪嗎?再說主子來接,你已經指給我了,不大好吧!」
  
  素以縮了縮手,「那您先放開我,說話犯不著拽著手,萬一被人撞見了好瞧麼?」
  
  小公爺有點耍賴,正訕訕笑著,突然有個人接了口,「撒開!」
  
  冷不丁冒出第三個聲口,小公爺暗道不妙。轉過臉去看,古井邊上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人,戴萬福萬壽紫貂暖帽,穿黑緞小羊皮袍子,外頭套件金沿邊醬色坎肩。金尊玉貴的人,就是往那兒一杵也像杵在人心上似的。
  
  他憋著嗓子啊了聲,「主子您怎麼來了?」手忙腳亂上前打千兒,「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一哂,走過來,順帶手把蹲下去素以提溜了起來。對小公爺道,「不來還聽不見你那些話呢!恩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見識了?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說活,真叫朕刮目相看吶!」
  
  小公爺嚇白了臉,原來在他使盡渾身解數說服素以的時候萬歲爺已經來了,沒出面是因為要聽壁腳?這不是天子所為啊,天子還帶偷聽的嗎?不過上回在熱河領教過萬歲爺的喜怒無常後,覺得再怎麼出格的表現都不能讓他驚訝了。他心裡油煎一樣,萬歲爺來是沖什麼?他來了自己是不是應該識趣點兒請跪安?可素以是他媳婦兒啊!他的媳婦兒要別人送,自己眼巴巴瞧著還得讓道,這不是讓他戴綠頭巾是什麼?
  
  他蝦著身子卷馬蹄袖,一面阿諛的笑,「奴才今兒一早讀了書,又上園子聽楊師傅講經布道,一時腦子就清明了。主子是知道的,您是難得糊塗,奴才是難得聰明。這不今兒得閒麼,打聽見主子放恩典讓素以回家,奴才就藉著東風認門來了。」
  
  皇帝這裡忍了半天了,要不是正逢過節,昨兒太皇太后又發了懿旨指婚,他不整治死他才怪!那些話字字誅人心,把他自己捧得老高,他這個皇帝除了坑人簡直一無是處。他做皇子時兄弟叔侄在上書房也有攀比,那時候心裡生恨,臉上卻只一笑置之。現在他是皇帝,憑什麼還要容忍這些?他這會兒又氣又怕,氣恩佑丈著皇后牌頭有恃無恐,怕素以被他說動了心,真往他那頭倒戈。
  
  他一霎兒辰光千般想頭,既然撞上了,非得殺殺他的威風不可,也是給太皇太后一個警示。因鐵青著臉道,「別和朕耍嘴皮子,回頭自己上宗人府領三十板子,就處置你這妄語的毛病。」
  
  小公爺沒像以往那樣耍賴服軟,他心裡也有氣,為爭素以吃點虧不算丟人,曲腿點地一叩道,「奴才領旨,謝主隆恩。」
  
  素以倒慌了,小公爺嘴雖欠點兒,板子上身總不好。她沖皇帝蹲福求情,「主子,小公爺是無心之失,您處罰他不打緊,別折了皇后娘娘的面子。娘娘統御後宮,娘家兄弟挨打受責罰,娘娘臉上也無光。」
  
  皇帝咬牙道,「他說了什麼他自己知道,藐視朕躬,其罪當誅!」看他還戳在眼窩子裡,恨聲道,「還杵著?三十板子不夠,那就翻番兒。一刻不走就加三十,朕倒要看看你的身子是什麼打的,既然銅皮鐵骨就別怨朕,打死算完!」
  
  素以駭然去推小公爺,「好漢不吃眼前虧,主子發話了,這會兒就走能免一頓皮肉苦,何必同自己身子過不去呢!您快走,趕緊走。」
  
  小公爺沒法子,胳膊擰不過大腿,硬碰硬,他只有吃虧的份。耷拉著肩頭一副吃敗仗的模樣,掃袖請了跪安,臨走瞧素以一眼,蔫頭耷腦的往胡同口去了。
  
  走了個小公爺,眼下就剩兩個人獨處了。素以怯怯向上覷,「主子……」
  
  「你為什麼單獨和他出來?為什麼讓他拽著手?」皇帝橫眉冷眼,一向溫文的人,這回嗓門拔得很高,「今兒就把話說清楚,朕在暢春園算計著怎麼壓制太皇太后,你在這兒和昆恩佑談情說愛,你的良心呢?你怎麼就捂不熱?你對得起朕麼?」
  
  皇帝一通搶白,素以也來了氣。這件事裡又不是他一個人委屈,她偷著哭的時候他還在陪後宮佳麗們吃團圓飯呢,她心裡的苦處和誰去說?只是她在尚儀局呆了八年,懂得控制脾氣。眼前這人再相愛也是皇帝,他們不在一個層面上,她在他跟前永遠矮一頭,永遠要斟酌著說話。不過既然話趕話到了這裡,她就把她心裡的想法和他說說,也聽聽他的意思。
  
  她仰臉看著他,「您先消消氣,聽我說兩句,行不行?」
  
  皇帝見她正了顏色,心裡也平靜下來。這樣好,不要油滑的敷衍,掏心挖肺的說說心裡話,也讓他知道她所思所想。他點了點頭,「你說。」
  
  她垂眼思忖一番,緩聲道,「主子,奴才過年二十一了。換了漢家子,二十一歲的姑奶奶,孩子都滿地撒歡了。奴才雖然沒有挑什麼擔子,琢磨的事兒卻不比別人少。上回說愛慕您,這是實話,我也不否認。您別瞧我不溫不火,我對您的感情絕不比您對我少。我在您身邊伺候不覺得是當差,把您照顧得熨熨貼貼的,比我自己受用還舒心。不光這樣,我一時瞧不見您,心裡就掛念得厲害。所以我連下了值都歇在值房裡,怕您要找我,從他坦過來耽擱功夫……」她頓下來,舔舔唇又道,「可那又怎麼樣呢!我喜歡的單就是您這個人,您的身份,您的家,我都不喜歡。可能您覺得我不識抬舉,您是天下第一人,您的家是天下第一家。在裡頭劃塊地方像養鴿子似的養著我,是抬舉了我這四品小吏的閨女。可是我要和您說,人各有志,我天生長了顆不安份的心。您要把我困在宮牆裡,說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她嫌棄他,這點他早就知道了。天底下也只有她瞧不上他的身份,要是就為這,另想辦法也不是不可以。他說,「只要你願意,朕可以在宮外給你另建宅子,古往今來雖沒有嬪妃開衙建府的先例,朕也不在乎做開天闢地頭一個走宮的皇帝。」
  
  這話說得她紅了臉,「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貪心,自己的男人不願意和人分享,就得乾乾淨淨只屬於我一個人。」她淒惻的看著他,緩緩搖頭,「可惜您不是,您是皇帝,做不到真心真意和我過一輩子。即使現在能,將來呢?等到我人老珠黃了,還怎麼和宮裡花兒一樣嬌艷的人比?萬歲爺,您可以說我現實,我就怕您臨了給我一刀,到時候老死深宮,那日子……不好過。」
  
  的確,愛情不能談一輩子,她的顧慮是人之常情。之前都悶在肚子裡,讓他摸不著她的套路,現在說開了,話卻紮在了他心上。她的要求他達不到,他不能拋下江山社稷,父輩把天下交到他手上,他除了發揚光大別無他法。至於後宮滕御,她們伺候過他,都是他的責任。他只能保證不再接觸她們,卻不能隨心所欲的遣散安置。最叫他失望的是她信不過他,他花了那麼多心思,她還能冷靜的分析長遠形勢,這算什麼?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為什麼在她說愛他的時候還是那樣置之度外的表情?她到底是真的愛他,還是迫於他的身份不得不愛?
  
  他頭一回產生懷疑,興匆匆的來接她,撞上小公爺在遊說她。他也聽出她不願意嫁給恩佑的意思了,可經過恩佑又一番的對比分析,她的堅持還剩多少?他用力握住了拳,「我獨寵你一人,還是不能打消你的顧慮麼?那你現在做了決定沒有?你真打算跟著小公爺,做他的半吊子福晉?」他冷冷笑道,「好啊,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你果然有骨氣。」
  
  素以的話都哽在喉嚨裡,她發現沒有辦法解釋。或者她是應該妥協的,他說在外面替她建府,這個想法和她之前的計劃沒多大差別。她只是不想留在宮裡,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獨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她太貪心了,她不應該奢望朝朝暮暮和他形影不離。以前自己是一根筋到底的直腸子,現在倒好,變得這樣瞻前顧後小家子氣。她是衝不破心魔,沒法接受他在抱過別的女人之後又來抱她,這會要了她的命的。
  
  她張了張嘴,想讓他給她點時間。橫豎先把太皇太后的指婚推翻了,後面的事大家可以再商量。但是他沒給她機會,「鬧了半天,朕費那麼多力氣都是枉然。既然如此,你嫁小公爺去吧!沒的說我仗勢欺人,斷了你的好姻緣。」
  
  他轉身便走,荷包裡滿滿一捧雞心棗被他掏了出來,揚手一拋,滾得到處都是。他真是瘋了,記得她的每一句話。她在山洞裡想吃棗兒,台灣進貢的瓜果裡恰好有,他就抱著果盤一顆一顆的挑。他是滿腔赤誠想要取悅她的,結果等來她的不願分享。他後宮如雲已經不能改變了,叫他拿什麼再去面對她?
  
  罷了罷了,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她冷血無情,她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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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發表於 2014-12-31 11:31:34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他就那麼走了,素以追了兩步,想叫他,可是眼淚封住了口,她叫不出聲來。
  
  西北風刮在臉上冷得徹骨,大年初一的胡同裡,青磚映著春聯,滄桑和艷麗的交織,看上去叫人心悸。間或三兩個孩子從門裡縱出來,高聲的笑鬧像另一個世界裡的快樂。她靜靜看著,凍僵了手腳。
  
  「萬歲爺……您慢些走。」她看著遠去的背影喃喃,「我只是不願意失去,所以連先擁有的勇氣都沒有。您不懂,您還是不瞭解我。」
  
  她十三歲進宮,通曉的人事不多。本來渾渾噩噩,直到全心依賴的師傅突然消失了,她才意識到這地方有多可怕。宮裡當值,哪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她謹慎辦事,在尚儀局混了七年,眼看能脫離苦海,卻踏進更深的泥沼裡。她只想多爭取一些,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這有錯兒麼?她沒有背景沒有依靠,如果聖眷不再,寂寞深宮,她靠什麼活下去?低等的嬪妃過怎樣的日子,她曾經聽蟈蟈兒說過。吃餿飯,穿腐朽的絹布,過得連普通百姓都不如。因為你沒錢沒權,沒有能力賄賂那些黑心廚子和看人下菜碟的敬事房太監,人家就更有理由剋扣你。月例銀子不夠花?打絡子托人賣到估衣鋪子琉璃廠去!這種事不說前朝,本朝本代就有。
  
  她抬手抹抹淚,他到底是皇帝,放不下他的身段架子。再看看這滿地的雞心棗,她心裡疼得什麼似的。他不善表達,但他是個實在人。知道她愛吃棗兒,一個皇帝,能大老遠兜這一大捧果子來,這是多讓人感激的深情啊!她念著他的好兒,不管將來怎麼樣,她一輩子都記著他。
  
  她把棗子一顆一顆撿起來裝進手絹裡,挑了個在衣裳上蹭蹭,咬一口嘎崩脆。嘗到了甜味兒又開始難過,他走了,可能再也不想搭理她了。
  
  「大妞。」角門上有人叫她,是她母親。她沒有回頭,單噯了聲。
  
  素夫人搭著丫頭的胳膊走出來,左右沒看見人,問,「小公爺走了?」
  
  她應了個是,「他有公務,先回衙門去了。」
  
  閨女有心事瞞不過母親,素夫人看她紅著眼,心往下一沉,「怎麼?鬧彆扭了?初一哭鼻子,要晦氣一整年的。」替她擦擦臉說,「別哭,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告訴額涅,咱們一塊兒想辦法。」
  
  這辦法任誰也想不出來,她都有些無望了,低頭道,「您和阿瑪這些年過得好嗎?外頭男人都是妻妾成群的,阿瑪只守著您一個,我盼著以後也能像您一樣,這點念頭是不是過分了?」
  
  「是小公爺說了什麼?先頭還信誓旦旦不納妾,要把你扶正的,真麼一轉腳就變了?」素夫人蹙眉道,「這樣言而無信,真看錯了他。」
  
  素以掖著眼睛搖頭,「不是,和小公爺沒什麼相干。」上去攙她母親進了角門,把丫頭打發了才猶豫道,「額涅,我和您說樁心事。」
  
  素夫人仔細打量她兩眼,「才剛有誰來過了吧?除了小公爺還有別人?」
  
  她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額涅,我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現在沒了主張。他來了,沒說兩句話就鬧翻了。我知道他也難,我不想逼他,可他不能理解我。」
  
  「這叫什麼事兒!」素夫人歎息著,「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橫豎你是有了婚約的人,既然自己也說不該喜歡,明白這個理兒就好辦。斷了,別拖泥帶水。我是做娘的,誰叫我閨女哭我就瞧不上誰,管他是哪路天兵天將呢!我也不多說什麼,你年紀不小了,和二妞妞不一樣,你不彆扭,打在家起就不用我操心。小公爺我沒深交,到底人怎麼樣也說不上來,但是看面兒上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兒,心裡裝著人,往後就沒有舒心日子可過。再說老佛爺的懿旨下了,也容不得你反悔。依著我,識相的就把心收收,一心一意的跟著小公爺,是你的造化。」
  
  做長輩的都是這樣想法,因為壓根沒有別的選擇,難道鼓吹她和別人廝混,給家裡招難麼?他們是包衣出身,論地位還不如漢臣。宮裡一道旨意下來,就是要抄斬他滿門,他們也只有從容赴死的份。
  
  素以無可奈何,又後悔把事情告訴母親叫她擔憂,便應道,「額涅的話我記住了,時候不早了,叫大哥哥套車送我回宮吧,別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明兒再受責罰。」
  
  話才說完,門上哈哈珠子進來通稟,說宮裡打發人來接大姐兒了。素以朝外瞧一眼,想必皇帝拂袖而去後怕她耍賴留在家裡不肯進宮,又派人來押解她了。她對素夫人蹲了個福,「額涅,那我回去了。」朝西廂房指了指,「二妞妞這樣不成,好歹勸她出去走動走動。這麼窩在屋裡不見人,往後怎麼辦吶!」
  
  素夫人招丫頭給她打包袱裝些零碎吃食,一頭道,「她的腿疾吃了好些藥也不見好,自己灰了心,誰勸也不中用。如今又得知你指了婚,心裡肯定愈發難受了。你阿瑪上回說了,她這模樣,往後許人家怕是不易,放在家裡養一輩子也沒什麼。要是包衣佃戶裡有合適的,挑一個打著招贅的名號,外頭另給他們置宅置地也是可以的……你別管她,各自惜各自的福就是了。」
  
  素以聽了心裡惘惘的,臨走往西瞧,那灰牆青瓦像個牢,把她妹子的心緊緊鎖住了。她也無話可說,素淨脾氣越來越古怪,她離家七年回來,明知道她呆不上兩個時辰就要走的,她連面都不露一下,委實是心狠的。想去同她道別,怕又要惹她砸東西,最後還是作罷了。
  
  家裡額涅哥哥嫂子齊送出門來,台階下停了輛青油轎車,趕車的太監打千兒叫了聲姑姑,「請姑姑上車吧,是時候回宮了。」
  
  她心裡生出離家的傷感,回身在兩個侄兒臉上各捏了一把,「要聽額涅和瑪嬤的話,下回姑爸回來給你們做兔兒爺。」
  
  兩個娃娃奶聲奶氣答應了,千兒打得相當漂亮。往下一拜道,「侄兒們記住了,請姑爸放心。」
  
  素以笑著登了車,打帷子回了回手,「你們都回去吧,家裡有什麼事兒再捎信進宮來,我這一去不知要不要再等三年呢!」
  
  又絮絮說了幾句,終於道了別,太監響鞭一打,轎車直往前駛開來去。這車不甚華美,車轅架在走騾背上,走騾邁一步車廂就顛一下。顛的趟數多了,把人搖得頭昏腦脹。
  
  素以獨處愛胡思亂想,仔細權衡,她額涅的話說得沒錯,如果嫁給小公爺,她和皇帝的這份情就該撂開,否則對人家太不公平。剛才萬歲爺這話傷人心了,讓她嫁小公爺去,一點兒沒有留戀的樣子,可能是他不好說,也實在覺得棘手。既然到了這步,再癡纏也沒意思。她還要臉要皮,世上沒有爺們兒撒了手,女人死乞白賴纏著不放的道理,真要那樣她可太不值錢了。或許就這裡打住,兩不虧欠才是最好的。她是腦子犯了渾才想和皇帝有結果,什麼結果還用說麼!她妥協了,晉個答應位,成為他後宮的一員,受他長則十年短則幾個月的寵愛。然後漸漸厭了,漸漸遠了,發現得到之後不過如此,那她豈不是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麼!
  
  正琢磨著,車停了一下,以為是遇了人多不好過去。她這裡一腦門子官司,也沒想那麼多。誰知門上簾子被人撩了起來,打眼一看,原來是萬歲爺中途攔了車。她一怔,忙直起了腰。想想先前做的決定,咬住唇硬憋著沒開口。
  
  皇帝瞧她一眼,眉頭緊鎖。他人是走了,心卻留下了。這是頭一回和她拌嘴,雖然被她呲達得夠嗆,認真說並不真恨她,兩個人意見相左,反而有種平民的寫實。愛她捨不得拋下她,他往胡同口走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自己回頭,捨不下面子。等她挽留,她那麼強,一點要來追他的意思也沒有。為什麼她以前奉承功夫一套一套的,現在偏使不出來?皇帝自己悶頭想了半天,很篤定的料她動了感情,要不然大可以陽奉陰違逗他開心,何必一字一句戳他肺管子!
  
  他上了車,輦車重又跑動起來。兩個人都沉默著,不知道怎麼開口說第一句。他偷著覷她,她耷拉著眼皮並不看他。他有點洩氣,但又不甘心。車裡空間小,膝蓋頂膝蓋,他的手起先老實擱在自己腿上,顛了兩下之後就跑到她腿上去了。
  
  素以扭過頭,把腿往邊上撇了撇。他的手像粘住了似的,怎麼都擺脫不掉。她終於擰起眉頭看了他一眼,「您想幹什麼呀?」
  
  「不想幹什麼。」皇帝說,臉上神色平靜。
  
  她忍了忍,終於還是張了嘴,「主子剛才讓奴才嫁小公爺,奴才想了很久,確實是為大家好。咱們這麼耗著不是辦法,耗到最後也是個死局。眼下最好的就是各自抽身,長痛不如短痛,一下子就過去了。再過些日子,連想都想不起來了,這樣不是挺好麼!」
  
  挺好?皇帝突然涼了心,她居然說這樣挺好?守住愛情終歸需要兩個人一起努力,光他一個人使勁,即便掃除了障礙又有什麼用?
  
  「朕挺好奇的,」他苦笑著收回手,「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是什麼料子做的。在你眼裡朕是個麻煩吧?沒有為你做什麼,還把禍水引到你身上。你不待見朕,朕知道。」
  
  他的誤會越發深,素以覺得冤枉,但卻無從辯解。既然已經硬起心腸,就不要給自己留退路。她歎息道,「主子別這麼說,奴才微末之人,豈敢褻瀆天恩呢!您對奴才好,奴才心裡都明白。就像您翻牌子……」她澀澀垂了下嘴角,「您翻牌子不能停下。當然這是您的私事兒,奴才本來無權置喙。可認真計較,畢竟和奴才有點兒關係。奴才冒死勸諫,求主子和以前一樣吧!往小了說,宮裡的主兒們苦,您這麼乾晾著她們,奴才……又不能給您什麼,也是為您身子好。往大了說,後宮即朝堂,每位主兒和她們身後的一大家子都等著主子垂愛呢!您別讓他們等著急了,回頭再生悶氣尥蹶子,於社稷也不利。」
  
  好個曉大義人兒,說起來冠冕堂皇,叫他沒處駁斥她。著急把他往外推,把他當成了沒人要的麻煩,何至於!皇帝忿忿不平,他怎麼就成了這可憐樣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拱氣哼了聲,「說得都有理,要辦還不容易麼,今兒晚上就能翻牌子。只是得理論理論,你哪兒來的念頭,覺得朕不翻牌子是為你?你這麼識趣的人,怎麼往自個兒身上攬這種事兒?那麼大頂帽子,也得看有沒有那麼大的頭。」
  
  素以倏地紅了臉,他在氣頭上,當然是怎麼叫她難受怎麼來。她自己打了退堂鼓,他怨她也是應當。眼下把責任都歸咎於她,她也覺得賺了。這麼一來至少成全了三個人,成全皇帝的一世英名,更成全了皇后和小公爺的臉面。她自己是不打緊的,天曉得她的陽壽有多長,也許哪天一不小心就死了。身後害得他們兩頭不著落,她罪孽太大,沒法兒投胎。
  
  所以這趟又是不歡而散,皇帝也下了狠心,從順貞門進去,昂著頭背著手,也沒什麼話可說。他自己心裡有成算,最恨的還是太皇太后,是她從中阻撓才害得他們成了這樣。你不叫我好過,我就讓你一家子都不好過!阿林阿山的罪狀在他手上,他不愁治不服太皇太后。素以不願意跟他不打緊,先廢了她和小公爺的指婚再說。他得不到,也絕不便宜了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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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1:50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最終還是從養心殿出來了,素以這趟調宮不算降職,名頭上很好聽,指給了皇后的娘家兄弟,挪到長春宮伺候皇后主子去了。其實那天年夜飯上太皇太后已經把她推上了風口浪尖,除了少數幾個木訥的妃嬪,大概也沒誰不知道她和皇帝的糾葛了。消息的飛速傳播自然少不了密貴妃的一份功勞,所以皇帝專寵靜嬪的表象已經搖搖欲墜,幾乎維持不下去了。
  
  她挪他坦是長滿壽相送,長二總管看她一眼,有點惆悵,「你別急,萬歲爺是守成皇帝,他不像老皇爺似的雷厲風行,但是他老人家耐得住。耐得住好啊,水滴石穿,照樣能叫妖魔鬼怪無所遁形。眼下委屈陣子,我料著主子不會這麼放開手不管的。別瞧主子平時淡淡的,該出手的時候絕不手軟。你沒趕上見崩了的老太皇太后,那位老佛爺在世時就說過,宇文家爺們兒有個癡情的病根兒,遇上了對的人,連命都不要。」
  
  素以笑了笑,「諳達您說什麼呢!」
  
  「你別瞞我,太監的眼睛比蛇還毒,有點風吹草動能逃得過我去?」長滿壽指點小蘇拉搬鋪蓋,一頭對插著袖子道,「草原上那夜沒成事,我到現在都替你懊悔呢!要是開了臉,就不會有今天這兩難的局面了。」
  
  素以聽出端倪來,轉頭瞧著他道,「諳達怎麼知道那夜的事兒?」
  
  二總管微一頓,心道差點說漏了嘴,叫她知道了爐子裡那迷魂香的功效,還不得恨死他麼!他咧嘴笑道,「你別瞧我們太監見識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半夜裡打熱水幹什麼使,不用說也知道了。」他邊走邊晃腦袋,「萬歲爺是敬重你呀,要不你這樣的女官,說難聽些兒就是為臨幸準備的。那種環境裡,你還能保全個乾淨身子,萬歲爺不容易,你可別辜負了他老人家。」
  
  素以沒說話,她和他的事往後都不想再提及了,過去就過去,多說無益。
  
  長滿壽看她意興闌珊,只得囑咐她,「到了主子娘娘宮裡少不得見各宮小主,她們晨昏定省是規矩,你多留神,能避就避開。你有不認臉的毛病,容易得罪人。主子娘娘善性兒,多巴結著,娘娘能護你周全。」
  
  有時候素以真挺感激長滿壽的,他雖然算計她,但明裡暗裡也幫了她不少。到長春宮前她對他蹲了個福,「諳達心眼兒好,我將來要是能發跡,絕忘不了您的好處。」
  
  長滿壽點頭,「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你要發跡不是難事兒,一眨眼一勾手就成,端看你願不願意罷了。」說完把包袱遞給她,「娘娘跟前女官住圍房,這樣也少了麻煩。我就不進去給主子娘娘請安了,萬歲爺等會兒過壽康宮,說要陪老佛爺進膳,我得早點回去傳輦。」轉過身臨要走,又想起一樁事來,「先頭馬六兒送牌子,出來的時候我瞧了一眼,都是名牌朝上,一個都沒翻。主子爺這份癡,你也顧念些個吧!」
  
  長滿壽甩著膀子去了,素以在宮門上站了一陣,等皇后宮裡的掌事兒叫她,她才回過神來,忙應一聲進了影壁。
  
  長春宮在東西六宮裡並不顯眼,規制也一般。不過畢竟是皇后處所,彩畫要比別處高一等,連枋心都是窩金地花卉的。
  
  皇后駕前掌事叫晴音,容長臉兒,姿色平平,但一瞧就是個放得穩,辦事踏實的人物。對她沒什麼笑模樣,一本正經把宮裡大致的情況告訴她一遍,最後道,「主子吩咐過,你來了別給什麼要緊活兒,盡著心的陪在她身邊就成。」一頭說一頭謹慎的審視她,「咱們宮是中正平和的地方,皇后寶邸,多少人都仰臉瞧著的。主子不計較,咱們做宮人的辦事更要小心。主子身子不大好,你伴在她身邊時候長了就曉得了。有不明白的嘴勤快些,來問我就成。我聽說你是尚儀局出來的,規矩是你本家兒。這很好,大家都省事。」
  
  素以肅了肅,「是,一切聽姑姑的指教。」
  
  「也別客套。」晴音道,「主子話裡話外很看重你,你又是太皇太后親指的公爺側福晉,比尋常人更有體面。在值上伺候主子,下了值專撥四個小宮女伺候你。」又比比邊上戴旗頭的婦人說,「這是賴嬤嬤,她是精奇嬤嬤,也是娘娘身邊老人兒。萬歲爺龍潛那會兒宮裡派出來調理娘娘規矩的人,娘娘尤其的倚重。缺什麼要什麼只管和嬤嬤說,嬤嬤自然打發底下人去辦。」
  
  素以斂著神蹲安,「我以前沒伺候過娘娘們,怕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姑姑和嬤嬤多指點我。」
  
  賴嬤嬤笑道,「入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麼。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圖個樂呵。你和那些站班宮女兒不一樣,算是皇后娘家人。在我們跟前別拘著,我們受不起。」
  
  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主子正路,奴才也歪斜不到哪裡去。素以和兩位管事相談甚歡,正要進去給皇后請安,宮門上緊走進來個藍頂子太監,邊走邊壓著聲喊,「快備上,老佛爺那兒傳話來,萬歲爺過壽康宮用晚膳,請主子娘娘陪同。」
  
  眾人忙進了正殿裡,見皇后臥在落地罩炕上打盹兒。素以默默退到一旁侍立,晴音上去輕聲喚她,「主子醒醒,太皇太后宮裡有示下,請主子過壽康宮陪膳,萬歲爺今兒在老佛爺那兒用膳。」
  
  皇后本來就睡得不深,一聽這話忙起身來,料想今天又要不消停了。萬歲爺過暢春園一趟,不知道跟太上皇取了什麼經,恐怕晚上回來免不得發作。橫豎她是明哲保身要緊,局勢她看得很清楚,天下都是皇帝的,太皇太后非對著幹,能落著什麼好處?
  
  一閃眼看見了素以,咦了聲道,「你過來了?」
  
  素以道是,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磕頭,「奴才請皇后主子安。」
  
  「起來吧!」皇后叫免禮,坐在梳妝台前讓宮女伺候抿頭,細琢磨了下又道,「你跟我過壽康宮,進去露個臉就退出去。別走遠,在外間聽差遣。」
  
  素以應個庶,能理解皇后這麼做的用意。一來讓太皇太后看見她在長春宮當值,二來隨身帶著,既叫她明白裡頭厲害,太皇太后也不好暗裡使絆子抄後路。
  
  皇后換了套蘇繡百花絳紫滾金褂,披上大氅抱上手爐便出門去了。素以和晴音侍候著上了翠蓋珠纓抬輦,太監們齊齊一發力,抬輦穩穩當當上了肩。總管太監手指在手心一敲,一行人出啟祥門朝壽康宮方向出發。抬輦走在正中間,他們做奴才的必須挨宮牆走。甬道邊的殘雪還沒化盡,楫口鞋踩在上面格嘰格嘰的響,別有一番趣致。
  
  啟祥門外的夾道不甚寬,正走著,遠遠看見對面來了個四人抬。漸漸近了,原來是密貴妃。看樣子剛從壽康宮出來,因為沒有資格參加帝王家宴吧,到了飯點被轟出來了?
  
  素以眼梢兒一瞥,皇后高高在上坐著,身腰挺得筆直。老對頭相見分外眼紅,不過都自矜身份,從沒真刀真槍的較量過。後宮也是官場上那點作派,官大一級壓死人,密貴妃見了皇后還是得讓道,得下輦行禮。她特地留意了下,貴妃娘娘肅下去,皇后連眼皮都沒掀,趾高氣揚的就過去了。貴主兒那個恨啊,眼裡射出千把柳葉刀,恨不得把長春宮的人都活剮了。
  
  土地爺也有三分泥性,皇后主子真是好樣的。素以愈發敬佩皇后了,瞧她溫雅從容的做派,遇上不待見的人和事也能寧折不彎,這樣的脾氣合她胃口。
  
  宮裡晚膳一般都設在未時三刻前後,歇了午覺起來,那時候太陽還在天上高高掛著呢,各宮廚子就開始張羅碗菜了。壽康宮的席面擺在配殿裡,素以和晴音送皇后進殿時,帷桌兩頭已經上足了冷菜。皇帝和太皇太后坐在地屏寶座兩邊喝茶,絮絮說著家常話,祖孫之間毫無嫌隙,一派寧靜祥和氣象。
  
  素以踏進門檻太皇太后就瞧見她了,她托著皇后的手肘小心伺候著,看來是調到皇后宮裡了。這麼說倒也名正言順,皇帝能讓她離開御前算是種妥協,再稍過兩日她做個主把她送出宮,或是讓小公爺先找個地方安置她,眼前也就乾淨了。
  
  「我來晚了,老佛爺恕罪。」皇后蹲了個福,又問皇帝,「主子多早晚到的?去瞧了太上皇和太后,二老都安好?」
  
  皇帝頷首,「都好,你坐吧!」
  
  素以心裡有些失落,皇帝看都沒看她一眼,以後大約可以形同陌路了。這樣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彼此都下定了決心,沒有什麼難關邁不過去。當即和晴音兩個納了福,退到隔壁梢間去了。梢間和配殿拿雕花地罩加幔子分隔,因此裡間說什麼都聽得很清楚。貼身宮女和主子之間除非有特旨,否則一般不用迴避,因為要防著主子喚人,好在第一時間趕來聽吩咐。
  
  殿裡還在說著家常話,晚輩言語裡夾帶的孝悌讓太皇太后高興,笑的聲氣兒也格外爽朗。侍膳太監抬著食盒往裡運熱菜,席面上一時觥籌交錯起來。素以聽見皇帝敬太皇太后酒,想起他先前咬牙切齒要追究的勁頭,這會兒也黑不提白不提了。到底人家是一家子,為她這樣微不足道的人撕破臉,確實也不值當。
  
  皇帝卻是用了大耐心,他原就打算等到酒菜都上足再認真開始計較。宮裡犯了過錯的嬪妃受訓斥都挑在飯點上,就是為硌應人,叫她吃不下飯。太皇太后是這項的倡導者,今兒也讓這位金尊玉貴的老佛爺嘗嘗鮮兒。
  
  皇帝把懷裡晤得發熱的瓜敬禮單上呈太皇太后,「皇祖母瞧瞧這個。」
  
  太皇太后擱箸接過來看,一溜的奇珍異寶,光看種類名字就晃人眼。她唔了聲,「這是什麼?官員們孝敬朝廷的節禮?」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問這話叫孫兒難堪,孫兒是皇帝,底下官員為表廉潔,歲貢向來普通得很。」
  
  「那這是番邦朝貢?」太皇太后似乎覺察了什麼,轉過頭來看他,眼裡有故作的鎮定。
  
  皇帝奇道,「竟連皇祖母也猜不出這禮單的來頭?說來慚愧,朕治下不嚴,這是揚州鹽運使八月十五收受的瓜敬賄賂,折成現銀有五百萬兩之巨。朕是個窮皇帝,看見這樣大手筆,真把朕嚇了一大跳呢!」
  
  這下子被嚇一跳的變成了太皇太后,她早就覺得皇帝這副沒事人模樣不大對頭,果然是憋著壞的要來謀算她。揚州鹽道的鹽運使不正是她娘家兄弟麼,他拿外家開刀不遺餘力,先是他舅舅繼善,如今輪到他舅公阿林阿山了。
  
  太皇太后把禮單折起來壓在酒碗底下,「這是哪裡來的謊報?光憑一張單子就斷定阿林阿山受賄,這也太草率了點。」
  
  皇帝低頭接過皇后斟滿的酒盞,緩聲道,「不是謊報,是揚州各級官吏聯名的奏表。人家是不堪重負了,才決定魚死網破的拚一拚。扳得倒這位公爺,他們就能留口氣當差。扳不倒,大概除了層層往下盤剝,再別無他法了。當官的施壓,最後受苦的是百姓。朝廷的鹽稅是一成,官商一勾結,就能漲到四成五成。江南魚米之鄉,眼下百姓連鹽都快吃不起了,全托了阿林阿山這只碩鼠的福。」
  
  太皇太后臉上變了顏色,「你打發人去查了麼?這樣空口白話,誰能信服?」
  
  皇帝衝她一哂,「皇祖母是知道孫兒的,孫兒不打沒把握的仗,自然是勝券在握了才來討皇祖母的主意。」
  
  太皇太后腦子裡嗡嗡響,心頭的火氣一陣陣朝上翻湧。皇帝這是要和她死磕到底了,為了個丫頭,他打算把一乾娘家親戚都整治死不成?可這是政務,她拿什麼立場來干涉?老太太撓心撓肺不知怎麼辦才好,歷來娘家是後宮宮眷安身立命的根本,娘家倒了台,即便她貴為太皇太后,在那些小輩面前也會臉面全無。一下從高台跌進塵埃,她尊榮養息了二十幾年,萬萬受不得這樣的踐踏。
  
  「阿林阿山這個人我再瞭解不過,當年他隨高祖萬里遠征,掌管兵馬糧草兢兢業業沒有半絲鬆懈。戰亂之中尚且能清正廉潔,現在功成名就,倒反而出這紕漏麼?」太皇太后篤定道,「可見是有仇家陷害,見不得你重用外戚。」
  
  太皇太后有了干政的苗頭了,對皇帝來說既喜且憂。要是遵著章程辦理,少不得打她老人家的臉。處置塔喇氏易如反掌,可這位老佛爺是太上皇聖母,古來沒有孫子給祖母定罪的道理,他身為皇帝,天家的名聲要緊,鬧出去不可能,只有私底下解決。反正他的目的是要她妥協,重發一道懿旨另給恩佑指婚,把他的素以還給他,一切便還有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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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2:23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皇帝仰臉看著殿頂,面色凝重,「朝廷辦事,重的是證據,不是誰混淆視聽就能扭轉的。皇祖母說朕重用外戚,這名頭孫兒擔當不起。南苑歷代的藩王都有祖訓留下來,外臣不得重用,後宮不得干政,這是頂要緊的兩條。朕行事一向有理有據,每天早讀《聖訓》和《實錄》,寒來暑往也有好幾個年頭了,並不是白念的,怎麼能辦有違祖宗教誨的混賬事呢!之所以派阿林阿山督察鹽運,其實大部分還是瞧著皇祖母的面子。沒想到他仗著皇恩大肆斂財,不光是辜負朕,更是辜負老佛爺的恩澤。」
  
  皇帝說話向來得法,他能拐彎抹角的把戰火蔓延得更廣。太皇太后自視甚高,太上皇那麼厲害人物都不能把她怎麼樣,何況孫子乎?宗人府管一切宗族事宜,皇帝要是在人倫上行差踏錯,宗人府裡的族老未必就管不得他。可叫她困擾的是阿林阿山的案子,這要是追究起來茲事體大,怕不止是革職查辦收繳贓物那麼簡單。
  
  她下意識把那張禮單緊緊壓住,「那麼依著你的意思呢?」
  
  皇帝故作高深沉吟了下,朝地罩那頭瞧一眼道,「按刑律,阿林阿山犯的是死罪,殺頭、抄家、流放樣樣夠得上。可終歸是親戚麼,皇祖母體念娘家的心,孫兒都知道。皇祖母上了年紀,愈發的戀舊。阿林阿山是您唯一的兄弟了,死罪雖難逃,孫兒卻有意留他一條性命。」他閃眼過來瞧她,如果她不在意娘家人死活,大可以繼續裝聾作啞。他來前早作好了準備,萬一買賣不成,那仁義也就不在了。逼他下狠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殺了阿林阿山就是剪斷了老佛爺的雙翅,她飛不高跳不遠,再打著送她養病的名號遠遠送出去,也不是難事。他重名聲,就圖她改口還素以自由之身。皇帝廢太皇太后的旨,說出去總不好聽麼!
  
  天家表面上的其樂融融果然都是假象,帝王家哪裡來的小事?皇帝打什麼主意她都知道,這是攤到檯面上做交易了。皇后是個牆頭草,她怕男人,風一吹就往皇帝那頭倒戈,她也不指望她能站出來說公道話了。反正到了這步,終究要扒開衣裳暴露給眾人看的,她有什麼可懼?
  
  皇后看見他們祖孫之間暗流洶湧就害怕,在桌下摸到了皇帝的手,微扯了扯,皇帝在她手背上一拍,叫她只管看戲別出聲。
  
  太皇太后當真是豁出去了,把那張禮單撕得粉碎,奮力往地上一擲,手指上的金護甲飛出去,撞在熏香爐子上叮的一聲響,「什麼勞什子!憑這區區一張紙就想陷害元老重臣,皇帝你打算助漲這樣的歪風邪氣麼?」
  
  皇帝對那滿地紙屑無奈一歎,「這是手抄下來送給皇祖母過目的,真跡在朕御案上壓著呢!況且既入了朕的眼,有沒有那張紙都不重要了。」看見太皇太后怒目相向,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息怒,好歹仔細身子。說陷害,這才真是莫須有。朕冬至接著奏報就命刑部暗中查探了,果然沒叫朕失望,一查之下阿林阿山家產令人瞠目。就以他如今的官職月俸,庫房裡的金銀恐怕辛勞兩輩子都賺不回來。有時候錢多也不是好事啊,來路不正又不敢存進錢莊,花不完,只好全積在手裡。據說御史大夫拿煙桿敲敲牆,牆上的石灰落下來,裡面壘的就是銀磚。銀磚砌的屋子,朕都未曾有幸住過呢!」
  
  他越說太皇太后越心驚,怎麼就到了這地步?原來早就在查了,恰好遇上素以的指婚,於是皇帝就拿來做交換的籌碼麼?她鐵青著臉道,「你心裡什麼成算,說出來就是了。咱們祖孫和別個更不相同,什麼不好商量呢!照著大節上說,查貪是你的政績,是可標榜後世的佳話。但天威凜凜下也當有權衡,塔喇氏是你外家,連你死去的額涅都是這個宅門裡出來的,你倒忍心把他抄個底朝天?」
  
  「所以朕和皇祖母打商量。」皇帝夷然道,「這樣大的罪孽,想要平安無事是不能夠的。朕今兒進園子請皇父示下,皇父發了話,怎麼處置全在朕。朕可以饒他不死,也可以拿他五馬分屍點天燈……來告訴皇祖母是想先緊著皇祖母,朕的心思,皇祖母眼裡瞧得真真的。朕這人就是這樣,只要能讓朕的針過得去,朕自然也讓線過得去。」他說著頓了頓,一手抬起來往外指指,「朕喜歡素以,要把她討回來。皇祖母上回沒問朕的意思就把朕御前的宮女指了人,朕不能說什麼,唯有藉著這次機會向皇祖母邀功請賞,請皇祖母撤了她的賜婚,朕要她,要把她留在身邊。」
  
  這話驚壞了外面垂手聽命的素以,她猛抬起頭來惶然看著晴音,不能說話,拿眼神詢問她,怕自己是耳背聽錯了。晴音也愕然,素以和萬歲爺關係不一般,這點她早就知道,但是沒想到萬歲爺會這麼直隆通說出來。為君者要深沉內斂,喜好忌諱顯露在人前,看來這下子是逼急了,似乎有點不管不顧了。
  
  太皇太后笑起來,「皇帝這是打算為個宮女子徇私情麼?你們父子倒是一條心,你的這點算計要是傳進暢春園,猜猜你皇父會怎麼看待你?」
  
  皇帝笑了笑,「皇父如今心境開闊,連追封敦敬皇貴妃為皇后的提議都採納了,朕作為皇帝,寵幸一個宮女怎麼不能夠?別忘了皇太后就是宮女子出身,皇父愛之甚甚,必然也能體諒朕的難處。」
  
  太皇太后怒火燒心,霍地拍桌站起來,「追封合德帝姬?你竟當我死了不成?我是你親祖母,你要追封,可問過我的意思?」
  
  念佛的人,表情猙獰起來也不亞於羅剎。皇帝沒想到養尊處優的太皇太后會有這樣可憎的面目,他立起身,高高的個兒站得筆直,背手道,「皇祖母固然要供養著,可合德帝姬畢竟是高祖元妃,嫡庶不分已經是疏漏,再叫他們夫妻分離,孫兒將來下去沒臉見高祖。」
  
  簡直像扇了她一耳光,他是想說她沒臉見高祖才對吧!太皇太后氣得腦子發懵,兩耳嗡鳴得幾乎站立不穩。這黑了心肝的東西,當初一力捧他,就換來今天的好處?她顫著聲道,「早知如此,年三十晚上就該把那賤蹄子殺了,留著活口,叫你這不孝子孫來忤逆我!」
  
  皇帝漠然道,「皇祖母消消氣,孫兒即便追封,也不能越過皇祖母的次序去。皇父說了,皇貴妃寶頂規格和您做到不相上下。孫兒以為,大不了將來敦敬皇后在東您在西罷了。」
  
  這叫不相上下?東向為尊,西向為卑。她是當朝的太皇太后,是聖母,居然要接受這樣的不公?身邊的宮女左右攙住她,她抖得篩糠似的,恨道,「我懷胎十月生了你皇父,父精母血啊!在你眼裡,那個不與你絲毫相干的合德帝姬竟比我這親祖母還親上十倍麼?你不孝不悌,虧你還是皇帝,你就是這樣做萬民表率的?」
  
  這能怪誰?如果不是她咄咄逼人,她在世一日就受一日的尊榮,怎麼能到這地步!他和素以鬧過一通,簡直已經五內俱焚了。不說不代表不痛,他這大半天是怎麼過的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靶兒胡同回來後在養心殿轉了一個時辰。不停的走,不停的走,覺得要瘋魔了似的。這都是誰造成的?大好的日子過膩了,就想整出點蛾子調劑調劑口味。這會子好了,玩過了頭,他動起手來可是一門心思,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
  
  皇帝昂了昂頭,「皇祖母也別琢磨別的了,身後事原就是子孫做主,想也沒用。眼下先考慮阿林阿山吧!到底是皇祖母下旨,還是叫孫兒一道皇命下去推他上菜市口,孫兒問過了皇祖母意思,也好即刻去辦。」
  
  太皇太后頹然跌坐下來,「好得很,真情種,走了你皇父的老路了。我問你,阿林阿山的案子你打算怎麼判?」
  
  「朕只答應留他一條命,再想像以前一樣呼奴引婢是不能夠了。」
  
  「那和死了有多大差別?」交換條件顯然不夠誘人,他不是喜歡素以嗎?拿素以的婚約換阿林阿山一條命,然後她娘家少不得抄家,照舊的敗落,單留阿林阿山的命有什麼用?太皇太后發了狠,對門上總管道,「叫素以進來。」
  
  皇后見勢不妙忙安撫道,「老佛爺息怒,這會子大家都在氣頭上,各退一步,從長計議的好。」
  
  太皇太后一下子拂開了皇后的手,鄙夷道,「我要是你,羞得都沒臉子見人!指給你的弟媳婦叫爺們兒瞧上了,虧你還站在他那頭說話。坑害你兄弟麼?你老子娘在底下瞧著你這不成器的閨女呢!」
  
  皇后被太皇太后一通呲達紅了眼眶,叫她怎麼辦呢,她自打進宇文家的大門就沒反過自己的男人,向來是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做了十來年夫妻,依附著他的光芒而生。突然和他對著幹,她不想冒這個險,更沒有這必要。
  
  皇帝見太皇太后這麼不顧身份,料著她是再難轉圜的了。抬眼瞧素以從門上進來行禮,還沒開口說話,太皇太后就厲色呵斥起來,「跪下!」
  
  素以膝蓋頭子最軟了,被人高聲一喝,咚地一聲就跪下了,趴在地上磕頭,「奴才死罪,聽老佛爺教誨。」
  
  老佛爺還真就「教誨」上了,「你這狐媚子,給你主子下了什麼蠱,把他弄得這樣五迷六道!我瞧你就是討債鬼托生,拐著彎的來算計我大英社稷。今兒憑我這權攝六宮的尊號,就辦你個迷惑君王的罪責。」朝外揚聲道,「來人,賞她綾子,拖出去辦了再來回我。」
  
  太皇太后是橫到底,樣樣都拋諸腦後了。皇后嚇得肝膽俱裂,哀聲懇求著,「老佛爺三思,萬萬殺不得呀!萬歲爺是您看著長大的,和自己的孫子有什麼可置氣?他爺們兒心性氣盛,請皇阿奶多擔待他。素以沒犯什麼錯,底下奴才再低賤也沒有隨意賜死的道理,求皇阿奶留她一條性命。」
  
  皇帝握著拳,指甲都陷進手掌心裡去。他在尚且如此,他不在又待如何?本來皇帝只管廟堂不問後宮,現在倒好,非逼著他插手不可麼?
  
  太皇太后一聲令下果然有執事太監進來領命,待要上前把素以叉起來,皇帝快步過去,抬腿就是兩個窩心腳。太監們都是油子,被龍足一踢,順勢翻滾到牆角邊上去了。皇帝切齒道,「果然反了天了,可以正大光明在朕面前殺朕的人了,皇祖母也太不把朕當回事了。」他揚聲叫路子,「你去軍機值房傳朕的旨,連夜查封衛國公府。阿林阿山正好回來過年,朕叫他這個年過不安生。府上所有男女一個都不許放走,著刑部好生問話,軍機處擬草詔,把他的罪狀昭告天下。朕歷來是明君麼,明君不徇私情,多謝皇祖母成全孫兒的好名聲了。」
  
  他們鬥法鬥得不可開交,素以跪在地上,心裡卻是踏實的。她知道萬歲爺在,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太皇太后是秋後的螞蚱,被萬歲爺整治成這樣,太叫人解恨了。
  
  「站著!」太皇太后聲嘶力竭的喝停了傳話太監,已然山窮水盡,她嘴上再不讓人,塔喇家幾百口的性命頃刻就要斷送在她眼前。她該使的不該使的勁兒都使了,到底還是一敗塗地,皇帝是再不會念舊情了。她早看出來了,皇帝是這麼多孫子裡最像他皇父的,只不過被沉默寡言的表象掩蓋著,一旦撒起癔症來,簡直同他爹一個德性!
  
  「色迷心竅,天在看著你,你終有一天要後悔的!」太皇太后逐漸平靜下來,乜了素以一眼,她還是那副無波無瀾的樣子,抿著唇角,微低著頭。長長的一雙眉,眉梢兒挑起來,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和敦敬皇貴妃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太皇太后悚然調開視線,眼下服軟顏面全無,可是又能怎麼樣?或者她也該學學她婆婆,自己提議換個地方蟄伏兩日,總比被他責令遣送的好。哪天要再回宮也是她自己說了算,皇帝總不能關著宮門不叫她進來吧!
  
  「罷了。」她回到地屏寶座上坐定,「我年紀大了,兒孫當家,早沒了我說話的份兒,我再摻合在裡頭,就顯得我這老太太不識時務。懿旨會撤的,只不過要等我挑了合適的姑娘替換下素以。我這老臉雖不值錢,自己好歹還要顧念些。旨意說發就發,說撤就撤,折損了天家顏面。」
  
  皇帝知道她老謀深算,是要瞧著阿林阿山的案子開發了才肯撒手。這個不是問題,他不怕她反悔,皇帝要改判,御筆一揮間的事。他復又揖了揖手,「就照皇祖母的意思辦。」
  
  太皇太后垂下眼,眼角有淚,她拿帕子掖了掖,悵然道,「近來我大覺力不從心了,每每夢見你額涅在世時的情景,醒過來也不得疏解。還是傚法你皇太太,上頤和園去將養一陣子吧!」
  
  這倒是個不錯的提議,也省得他開口了。太皇太后忒能攪事,留在宮裡也不得太平。還是遠遠兒出去單過,大家都有舒心日子可過。
  
  皇帝躬身道是,「頤和園山明水秀,是頤養天年的好去處。既然皇祖母有意移駕駐蹕,那明早孫兒親送皇祖母過園子去。」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遂了他的意兒,他必定歡喜至極吧!所幸他老子還在,這江山能不能坐的穩還是未知。以前她是極力反對老十三繼承大寶的,現如今看來,不管是誰做皇帝,都比這東齊來得強。
  
  她擺了擺手,「我乏了,你們去吧!」
  
  皇帝行了禮,帶眾人退出配殿往門上走,邊走邊留意素以,她還是兢兢業業伺候著皇后,不驕不躁的姿態,惹人喜歡。這下子好了,障礙清掃了,她總能回到他身邊了。他按捺著行至壽康門外,踅身對皇后道,「你自回宮去吧,素以仍舊回御前當值。」
  
  皇后蹲福應個是,「那她的的東西,回頭我命人送養心殿圍房去。」
  
  圍房是妃子侍寢後留宿的地方,皇后這麼說,皇帝臉上不由一紅,溫聲道,「多謝你了,婷婷。」
  
  皇后一笑,欠身登了輦。宮門簷角的西瓜燈照過來,華蓋遮擋住她半張臉,一半明的,一半暗的。
  
  步輦原路返回長春宮,皇后坐在上頭,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晴音隨侍左右,抬頭看了皇后一眼,「主子今兒受驚了。」
  
  「唬得我肝兒都碎了,這麼吵法,我真沒見過。」皇后撫胸道。
  
  「這麼的也好,素以留在咱們宮,終究是個麻煩。」晴音搖了搖頭,「主子也別枉擔個攏絡萬歲爺的名聲。」
  
  皇后嗯了聲,「我現在倒盼著她快些侍寢,最好再懷個孩子,那就更齊全了。」
  
  晴音轉過彎來,仰唇笑道,「主子說得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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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2:31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皇帝瞧了眼九龍輦,沒有坐。接過太監手裡的燈籠,回身問素以,「冷不冷?陪朕走走吧!」
  
  長滿壽有眼力勁兒,把托著的鶴氅交給素以,自己朝身後眾人比了個手勢,帶著一溜宮人抬著空輦逶迤去遠了。
  
  兩個人下半晌才鬧過,這會兒面對面有點不好意思。素以抖了抖大氅要去替他披上,他把燈籠桿兒塞進她手裡,大氅旋了一圈,密密將她包裹起來。重新挑了宮燈前面引導,素以正愣著,一隻溫暖的手把她牽在掌中,忽然給了她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她把心沉澱下來,彼此互暖著,在這天寒地凍中慢慢前行。
  
  這算守得雲開了吧!只是對不住小公爺,他這麼無辜,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來,空歡喜了一場。還好那三十板子被岔開了,否則還要白白受苦,太冤枉了。素以低頭看腳下殘雪,正胡亂琢磨著,皇帝叫了她一聲。
  
  「奴才在。」她立刻應,這是多年的習慣,奴性太強沒辦法,即便相愛,等級觀念還是根深蒂固的。
  
  皇帝聽慣了,說了幾次她還是改不了,也不強求了。她就是太知趣,從來不忘自己的身份,這樣有趨吉避凶的好處,也有讓人無可奈何的地方。他倒希望她在和他獨處的時候能你我相稱,顯得親近,才有家常的味道。
  
  橫豎也不急在一時,慢慢來,他有的是春風化雨的耐心。偏過頭看她,「我和太皇太后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素以在黑暗中紅了臉,故意裝聾作啞,也有逗弄他的意思。搖頭道,「奴才不該聽的不聽,進宮時師傅就教導的。」
  
  皇帝嗤地一笑,「我知道不該喘的氣可以不喘,要做到不聽,耳朵上可沒把門的,只怕很難。」他拿肩頭頂頂她,「我說喜歡你,整個壽康宮都聽見了,你還裝麼?」
  
  她被他頂得柳枝一樣搖晃,「我沒聽見就不算數。」
  
  他停下來,抬起燈籠照她的臉,「你倒敢說!」
  
  她笑著拿手摀住臉,「我沒聽見嘛!」
  
  兩手蓋著眼睛,留了張豐腴的唇露在外面。皇帝像被一個激浪打翻了似的,心都要化作水了。燈籠就手擱在地上,人挨過來,把她推得貼在宮牆上。他最愛她的俏語嬌憨,眼下解決了太皇太后這個大麻煩,兩個人就像共同經歷了一場災難,能再在一起變得尤其可貴。他拉下她的手,自己合掌來捧她的臉,「素以……」
  
  「主子……」她把兩手軟軟覆在他手背上,唏噓著,「您今兒太不易了,我沒想到您會這樣和太皇太后說話。」
  
  他俯身吻她,「是她先惹我的。」
  
  他喜歡這些親暱的小動作,好在素以也不討厭。她偎進他懷裡,兩條手臂緊緊扣住他的腰。想起今天在胡同裡那通折騰,現在是把心放進肚子裡了。對她來說至少可以輕省一些,小公爺她實在難愛上,因為一顆心只能裝下一個人,那個位置被萬歲爺佔據了,小公爺再好也不是她的。指了婚就像欠了別人,她心虛慚愧,覺得對不起小公爺也對不起皇后。現在好了,太皇太后答應把婚退了,她不求別的,只要回到以前,仍舊在萬歲爺身邊伺候,這麼的就知足了。
  
  只是家裡肯定會失望,大肆宣揚的一門好婚,沒樂呵上幾天就結束了。本來門第不高,攀上公爺府不容易,這下子落了空,九成又難過又不忿。老姑奶奶還得對著鳥架子罵,指婚都帶蒙人的,這世上沒什麼靠得住的了。
  
  他親個沒夠,一下接著一下。她嗚嗚推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掙出來,這回沒說「您不能這樣」,微扭過身嘟囔一句,「天兒冷呢,趕緊的回去吧!您沒用好膳,奴才伺候您吃元宵。您想吃什麼餡兒的?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皇帝使勁把她按在懷裡,「元宵什麼吃頭?吃你才好呢!出了這糟心事兒,我這陣子腦子裡亂得厲害,你瞧有的事都忘了。這會兒回頭一想,真要緊極了,不辦不行了。」
  
  素以奇道,「什麼要緊事兒?奴才傳話大總管,打發他去替主子辦,也省了主子的力氣。」
  
  皇帝沒吱聲,這糊塗丫頭,都說了要吃她了,再猜不透就是個傻子。他也動心思,一頭為以後行路容易,一頭也為自己的私慾。她和恩佑的指婚就算取消了,他們之間的大問題依舊存在。她嚮往的生活他沒法給她,老婆孩子一大堆,單是這上頭就已經吃虧了。就個人情況而言,他真比不過小公爺。可他比小公爺心誠,人比小公爺踏實。小公爺的話西北風裡揚一揚,能剩下幾句未可知。他不一樣,他是一諾千金的人,只要她肯把自己交給他,他不會慢待她分毫的。
  
  所以幸了她吧!她現在這麼強,他除了這個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他以前聽莊親王說過,要想留住一個女人,該辦的事兒一樣也別耽擱。給她開了臉,在她肚子裡播上種,她就會定下心來和你過日子了。思來想去這個路數很靠得住,皇帝有點躍躍欲試,貼著她挺了挺腰,「我說這個……今兒晚上點你值夜。」
  
  他往她耳朵上吹口氣,溫暖而曖昧。素以把臉埋在他胸前的平金團龍上,怯著聲兒說,「我下手沒輕重,怕傷了您的身子。」
  
  皇帝失笑,到底是個大姑娘,除了用手再也沒有其他想頭了。他搓搓她的臉,「其實咱們可以試試別處的。」
  
  這種事拿出來說不大好意思,萬歲爺果然是萬歲爺,見慣了大場面,提起這個臉不紅心不跳。她咧嘴笑笑,一個沒忍住追問道,「還能用別處?用哪處?」
  
  皇帝咳嗽了下,轉身去提燈,含糊道,「這個要從長計議,我現在和你說,你回頭要罵我不正經。我那兒有本好書,圖文並茂,你看兩眼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待會兒去趟乾清宮,找出來給你,啊?」
  
  皇帝就是這麼帶壞宮女的!素以縮著脖子一吐舌頭,「那我不能看,肯定不是什麼好書。是春宮對吧?我以前在宗學裡看見幾個堂兄耍小聰明,把書夾在《論語》裡,被西席發現了告到他們阿瑪跟前去了,簡直丟盡了老臉。」她攙著他邊走邊道,「不怕主子笑話,我偷著看了眼,畫工真不錯。男女都穿著衣裳的,光兩條大腿,四仰八叉疊在席墊上。當時匆匆一瞥,沒看明白師傅就把畫冊子收走了。我那會兒小,師傅罵有傷風化也鬧不清,現在才知道是那麼回事。」
  
  「那麼回事?怎麼回事兒?」皇帝笑著,燈籠淡而窄的一片光在面前鋪陳開,「你知道的只是皮毛,跟我裝精通?火候差得遠著呢!」
  
  素以囁嚅著,「我可沒說精通,您別給我扣大帽子。下半晌還呲達我沒那麼大的腦袋來著,我記得真真兒的。」
  
  女人就是小肚雞腸,他湊嘴一說,她倒惦記半天。他歎息道,「要不是你硬讓我翻牌子,我何至於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別裝大度,我瞧著心裡才喜歡呢!看重一個人,吃吃味兒再尋常不過。別瞧我是皇帝,其實羨慕的就是些小情小愛。我在朝堂上開口閉口講的都是大義,回到後宮想沾點人情味兒。翻牌子不是想辦就能辦到的,男人難吶,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這樣的談話內容太奇怪了,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的,立刻都閉口緘默了。這算什麼?好好的,怎麼談到房事上去了?何況素以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皇帝也覺得不應該。這可真是正大光明的調戲,有些事做得說不得,單靠言語上的啟蒙,這輩子都成不了事。
  
  到了養心門上自發的把手撒開了,畢竟太皇太后的旨意一刻沒下,素以一刻就是小公爺名義上的側福晉,太過不避諱了,大家面上不好看相。皇帝琢磨著,鴻雁傳書那套在這期間還得用。不過臨睡前一陣有空子可鑽,想幹點什麼,趁著那段時間充分利用也夠了。
  
  至於那本「圖文並茂的好書」,他還真去乾清宮取回來了。瞧左右沒人,往她手裡一塞道,「仔細研習,早晚用得上。」
  
  素以尷尬的往回推,「奴才不要。」
  
  皇帝臉一板,眉一擰,「反正要學的,你年紀也不小了,提前些看也沒什麼。」說著來攬她的腰,「你上回說不願意在宮裡,要上古北口等我,這話算數嗎?」
  
  素以心裡一沉,她的話肯定算數,不過這樣的承諾背後有多少辛酸,別人體會不了。你想啊,索性稀里糊塗蒙在鼓裡也就算了,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在另一個地方左擁右抱,那心裡不得熱油煎似的!人心都一樣長,光想想就能體會宮裡那些仰慕皇帝的主兒們有多不易,做皇帝的女人,大概是世上最苦悶的事了。
  
  她勉強笑笑,「奴才一言,駟馬難追。」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皇帝邊解吉服帶邊道,「我怕你跟草原漢子跑了,到時候天涯海角的遠遁,叫我上哪兒找你去?」
  
  她上去替他更衣,一面笑道,「我是那樣的人嗎?您也太小瞧我了。」
  
  「反正我是懷裡揣著家當,擱在哪裡都不放心。」他一步步往後退,退到地罩炕前,立在了腳踏板上,伸手拉她一下,「別跪在地上,地上涼。」
  
  屋裡地底下都通了火龍,真不涼。素以穿得多,在暖閣裡略站一會兒就汗氣蒸騰。皇帝就著燈光打量她,多妙的人兒啊,花瓣裁剪出來似的,單看看就讓他急不可待。人說小別勝新婚,雖然一別才半日,可半日裡發生的事太多了,簡直像經歷了半輩子一樣。她來脫他的褲子,恰到好處的高度。他更覺難耐,看見她酡紅的臉頰,他知道她都明白。然後呢?
  
  那龍根直蹶蹶模樣,素以見過一回,光滑可愛,手感也很好。男人這樣就是想要,她愈發羞愧了,瞧著今晚還得伺候。稍猶豫了下,上手去解他褻褲的帶子,不想被他一把拖起來,直接壓進了被褥裡。
  
  「好乖乖。」皇帝吻她,一手解她領口的盤扣,「今兒就是好日子。」
  
  他氣喘吁吁,褥子裡瀰漫著醇厚的香氣,更叫人暈眩。素以摀住領子,他就轉攻別處,從腰側往上解,一來二去外面的袍子居然被他扒下來了。
  
  「不成。」她好不容易搬開他的腦袋才能說話,「奴才和小公爺的指婚還在,您這樣是害我麼?叫人知道……我就是個死!」
  
  「你信不過我?太皇太后如果不撤旨,我乾脆晉了你的位,看有誰再敢拆散我們。」他腦子亂了,力氣也奇大,她一個女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她慌了神,「我不願意,您要是逼我,也就這麼一回,往後也別談什麼情分了,您自己琢磨。」
  
  她的絕情他領教過,這兩天把他折磨得生不得死不能。他自己也掂量,真就圖這一回嗎?痛快過後換她一輩子的恨,是不是得不償失!?他仰在那裡直歎氣,自己探手捋捋,怎麼解決?這樣下去要出人命了。
  
  突然的靈光乍現,他支起手肘看她胸前一眼,「要不,你這兒也拿出來透透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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