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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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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0:46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尚儀局一直是嬤嬤姑姑們扎堆的地方,年輕姑姑混上幾年,宮裡不留人,順順當當出去了。但要是主子發話,就得在這單調無味的地方耗上一輩子。說得難聽點兒,這裡是老女人窩。能跨出這地界兒的,要麼橫著出去,要麼滿了役。素以這樣一把年紀的調到御前當值,真是開天闢地頭一個。
  
  品春拿肩頭子頂她,「哎喲,得高枝兒了!素姑姑您這回可讓我說著了,一下子到了御前,風光無限吶!往後您得多照應我們,別忘了我的話,我有個大志向要當彤史,派起女官來先緊著我。」
  
  「嘴臉!」妞子嗤笑,「您的志向夠大的,就想幹彤史?怎麼的也該混個尚宮尚儀當當呀!」
  
  素以咬著牙打包袱,「你們倆就笑話我吧!」
  
  「誰笑話你誰是王八。」品春捱挨著她說,「咱們不是給您道賀嘛!在萬歲爺跟前,想想都有出息。你只管卯足了勁往上爬,我往後天天給你遞綠頭牌。」
  
  「胡說。」素以笑起來,「你就不能有點正形?我是去做使喚丫頭,又不是晉位做主子,你遞個屁的綠頭牌!」
  
  妞子插腰子站著,「留神,什麼屁不屁的,聖駕跟前犯了毛病,沒等晉位就給打死啦。」
  
  三個人互相鬧慣了,說什麼都不帶置氣的。臨了六隻手捧在一處,眼淚汪汪的道別。素以抽著鼻子說,「這趟分了道,再要見就得費大力氣了。隔座宮門隔個山頭,道上碰見了都不能隨便搭話。」
  
  「可不,真是得形同陌路了。」品春掖著眼睛囑咐,「你得有點兒眼力勁兒,御前的人和咱們不同,不能交心的,自己給自己留後路,脾氣來了也要克制著。在局子裡你管教徒弟,到了那邊輪著你讓人管教了,可得放平了心氣兒,記著了?」
  
  素以點頭,聽話得像個孩子。妞子扁著嘴說,「原想一處混到出宮的,現在是不成了。你這丫頭忒壞,自己往高處去了。」
  
  「天地良心,我壓根兒就不想去。左手免了罰,右手就讓我過去伺候,我自己鬧得也沒底呢!」
  
  品春拾起包袱往她懷裡一塞,「別誤了時候,這是你露臉的機會,自己好好抓著別撒手。」看她遲登登的,乾脆把她推出了門檻,「走吧,到新地方重起爐灶去,別留戀這兒,這兒也沒什麼好的。」
  
  心腸軟的人容易傷感,其實尚儀局離養心殿並不算遠,三個人弄得像生離死別,想想也頗可笑。素以橫下心辭了她們出來,外面有專門接引的小蘇拉,垂首齁腰上來替她扛鋪蓋卷兒,領著她過了金水河,往乾清宮他坦裡找床鋪去。
  
  派好差事的各宮宮女太監有專門的值房和他坦,養心殿的叫內殿他坦,在一座南通北的長條院子裡。進了院門順著往裡走,還有乾清宮他坦、四合意、四執庫他坦,以及皇貴妃他坦。宮裡有老規矩,皇貴妃等同於副後,銜兒太高太敏感,一般是不設的,所以他坦常年空著做果子房。這一溜屋子下來,隔著東邊一堵院牆是內務府的修書處和槍炮庫。素以平常就愛瞎操心,站在台階上看過去,盤算槍炮庫離得太近,萬一哪天走了水該怎麼逃命。
  
  胡思亂想一陣進屋歸置東西,養心殿他坦裡的擺設和別處沒多大區別,同樣的灰牆青瓦,只不過牆邊的高案和螺鈿小櫃上檔次些。木料烏油油的泛光,抽屜和櫃門上嵌著雲頭式白銅拉環,和地中央的八仙桌是成套的。素以走過去把包袱放下來,桌上擱了只元青花的廣口壺,裡頭養了兩瓣雕刻過的水仙,抽起寸餘的嫩芯兒,沒有開花,看上去像發了芽的洋蔥。
  
  還有睡覺的地方,這裡不是大通鋪,每人一張床,這大概是御前女官才有的優待吧!地炕燒得太熱容易上火,學南方人支床,攏火盆,照應好了自己才能盡心伺候萬歲爺。小蘇拉放下鋪蓋卷就走了,她站著琢磨了下,東邊鋪上有人住,料著是那貞的。剩下兩張床,一張臨窗,一張朝南對著門。她把被子鋪陳在檻窗下的空鋪上,被子枕頭才收拾好,聽見外面有說話聲,一路朝這兒來了。
  
  門上膛簾子一掀進來兩個人,那貞她是知道的,另一張是陌生面孔,應該就是新上任的司帳吧!以後要一塊兒共事的,素以想打個招呼來著,剛打算開口,那位不冷不熱喲了一聲,把她臨到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
  
  「來晚了一步,榻榻都挑完了?」那個宮女把包袱往條凳上一放,老有意見的模樣。
  
  素以原想好好處的,卻叫她這聲口弄得有點搓火。自己是尚儀出身,對規矩體統尤其看重。何況平時受慣了小宮女們的追捧,遇著這德性的就很反感了。要論挑眼功夫,那她可是祖宗。她似笑非笑看著她,這姑娘挺周正的一張臉,肉皮兒不錯,大眼睛高鼻樑。說底子好吧,又覺得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近了點兒,生生給臉拖了後腿,看著拘得慌,壓抑,小家兒氣。
  
  她嗯了聲,「沒錯兒,真不巧,您來晚了一步。」
  
  那宮女瞥她一眼,「我到這會子才知道,宮裡也興佔山為王那一套。」
  
  那貞看過來,臉上顏色不好。素以調過頭去,笑了笑道,「萬事有先來後到,怎麼叫佔山為王呢?您要來得早,兩張鋪由得您挑。眼下是沒辦法了,您看我都鋪排好了。」
  
  那姑娘吊起一邊嘴角來,「要說先來後到,其實我上半晌就來瞧過屋子,也相中了那張床,只是局子裡一忙耽擱了。」
  
  「是嗎?」素以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來,「我到的時候沒瞧見鋪板上有什麼東西,您要是做個記號留個紙條兒,我興許就能知道了。現在怪不好意思的,再挪地方我胳膊裡使不上勁兒,您瞧這可怎麼辦?」
  
  不就是密貴妃的表妹嗎,有什麼了不得!任她在局子裡怎麼佔先拿大,橫豎自己是不打算買賬的。不管是在養心殿外還是養心殿內,論來路她們應該是平起平坐,她不覺得有謙讓她的必要。其實自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只要她態度好點兒,讓她騰鋪子她二話不說。可是她這麼趾高氣揚,她就打定主意給她軟刀子吃吃。
  
  那貞在邊上看新來的司帳憋得臉紅脖子粗,畢竟以後要一塊兒當值的,鬧僵了總歸不大好,便融融打著圓場,「這點子小事也別計較了,入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萬事好商量。你們以前不在一個局子裡當差,互相不熟悉吧!來介紹介紹自個兒。」
  
  素以覺得自己比這女孩大方多了,也不遲登,含著笑道,「我姓素,你就叫我素以。那貞說得對,咱們進了一間屋子就是一家人,往後要請您多多關照呢!」
  
  那宮女端著,看得出眼裡的輕蔑,嘴上倒還答應,「我姓何,叫瓊珠,有不周到的地方,也請您多擔待。」
  
  表情不好,語氣尚且過得去。素以也不是計較人,她這麼說了,自己就先讓了一大步。循著她的話頭子道,「我知道這名字的來歷——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出處是這裡嗎?」
  
  瓊珠瞧她讀過書,鄙薄的意思稍淡了點,點頭道,「您說對了,就是打這兒來。」
  
  素以訕訕笑,「您這名字取得詩情,和您人挺搭。」
  
  瓊珠古怪的瞧她,暗想這位真不簡單,剛才還針尖對麥芒呢,怎麼一下子恭維起人來了?既然她放軟,自己再死磕著容易下不來台。她這人擎小兒有個毛病,想要的東西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攬到兜裡來。剩下的那張鋪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對面是房門,進進出出讓人一眼瞧見你倆大腳丫子,簡直要磕磣死人!於是她換了副嗓子,臉色也來了個大轉變,對素以道,「您真會說話,我剛才語氣不好,惹您笑話了。」
  
  素以連忙順竿子往下溜,「哎喲,您說這話,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是這麼的。」瓊珠抿了抿嘴唇道,「我下了值愛看看書,做做繡活兒,那個角上沒窗戶,白天又不讓點燈,我住那兒實在不方便……您瞧能不能和您換換鋪,再不然咱們輪流著住也成。」
  
  素以嘴角的笑意加深,敢情只有她愛看書愛做針線?她就是說自己眼睛不好,沒光不行,都比這個借口有說服力。不過她向來大方,謙讓是美德,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太過了火也不好。衝她這幾句軟乎話,乾乾脆脆一點頭,「那行,這兒就讓您得了。」
  
  說著自己去捧鋪蓋褥子,對門那張床有床架子,腳那頭掛塊厚氈一擋就成,並不費多大勁。既然床讓給人家了,兩下裡都安生。各人收拾各人的,都佈置好了就該往養心殿給主子磕頭請安去了。
  
  那貞領頭羊似的在前面帶路,瓊珠處處不落人後,第二個當數她。素以心境兒寬,走在最後也自得其樂。三個人上值差不多交午時牌了,進去正好先籌備,不多時萬歲爺就該回殿裡歇午覺了。打今兒起天天看在眼裡,再怎麼大的忘性也該記住了。素以給自己鼓鼓勁兒,抬腿邁上了西邊廊廡。
  
  進門遇上了榮大總管,他小眼睛瞪得溜圓,憋著鴨公嗓呵斥,「上哪兒逛去了?主子回了殿一個人影也沒見著!」
  
  那貞慌了神,「今兒怎麼這麼早?時候不還沒到嗎?我領她們上他坦認地方去了,沒想到萬歲爺提前回來。」往裡探頭張望,「那這會兒怎麼辦?歇下了?」
  
  榮壽胡亂揮手叫進去,「正讀話本子呢,趕緊張羅吧!」
  
  那貞慌忙使眼色叫她們跟上,打簾子進暖閣,皇帝一手支著額頭,炕桌上攤了本書,正悠哉悠哉的翻書頁。聽見人有進來轉臉看,視線在素以身上兜了一圈,慢吞吞問,「都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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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1:10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三個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問的是哪個。新來的都懂規矩不會貿然作答,只有那貞俯身應道,「回主子話,都安頓好了。主子今兒見早,求主子稍待,奴才們這就進去掃床鋪被。」
  
  皇帝闔上話本,「也不忙。」看了瓊珠一眼道,「朕聽說你是貴妃的娘家妹子?」
  
  瓊珠連忙含笑答應,「回萬歲爺,奴才的額涅和貴主兒的額涅是嫡親姊妹。奴才過養心殿前上儲秀宮給貴主兒請過安,去時正遇上貴主兒犯頭風。聽說是坐月子受了寒,疼得什麼似的。心裡還惦記著萬歲爺,囑咐奴才好好侍候萬歲爺,她身子能對付了就來給萬歲爺請安。」
  
  素以靜靜聽著,垂著眼皮,兩條眉毛卻高高拱起來。暗裡只管挑刺——喲,貴妃娘家人,多體面的親戚。瞧這份忠心表得,真叫一個細緻入微!又是貴主兒又是自個兒,說得圓融極了,口才練得真不錯。
  
  皇帝點點頭,瞥一眼素以,看見她那對長眉不在原來地方了,就知道她同人家不對付。他也不說旁的,緩聲對榮壽道,「你代朕去儲秀宮探探貴妃,賞她一斤人參補身子。近來天涼,既然有那病根兒就在宮裡好生調息著,朕得了閒再過去瞧她。」
  
  其實皇帝哪天都能有那麼幾個時辰的閒工夫,單看願不願意過去罷了。雨露均沾就這宗好處,對誰也不偏著,也沒有人上趕著來邀寵獻媚。榮壽應個庶,「奴才這就去辦。」
  
  瓊珠見皇帝和氣,適時又道,「貴主兒同奴才說,心裡牽掛著阿哥,不知道小主子這會兒好不好,想請了旨過愉妃娘娘那裡看看阿哥爺。」
  
  素以眉頭挑得更高了,宮裡有老例兒,皇子出生後便不與生母往來了。這瓊珠是個會蹬鼻子上臉的寶貝,真以為皇帝那麼好說話呢!她眼皮一掀,往上覷了覷天顏,皇帝果然蹙眉,「法不能廢,到誰跟前都一樣。」
  
  榮壽等著皇帝發了話才退出養心殿,瓊珠嚇白了臉,結結巴巴道,「奴才……奴才該死,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一臉漠然,「你只是傳話,不和你相干。」
  
  那貞是機靈人,扯了扯瓊珠袖子道,「主子爺要歇,你先進體順堂把熏香爐裡塔子換了,再鋪好龍床被褥,防著主子就過去。」
  
  這算解了圍,瓊珠忙蹲福道是,卻行退出了正殿。素以轉過臉來看那貞,司衾不離司帳,怎麼打發了瓊珠沒叫上她?可那貞沒瞧她,自顧自領著瓊珠出了抱廈。
  
  「你剛才是什麼意思?」皇帝寒著嗓子問,「那兩根眉毛是怎麼回事?」
  
  素以遲遲的啊了聲,「眉毛?奴才眉毛挺好呀,我額涅說長得黑,像年畫上的鍾馗,天生能驅邪。」
  
  她很有自嘲的精神,皇帝掃她一眼,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那是兩彎新月,勾著天連著地,是放得穩的好福相。可她這麼打馬虎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當朕沒瞧見?忽上忽下的幹什麼?演丑角兒,逗自己玩?」
  
  素以心想到底是做皇帝的,霸攬得真寬吶!她連動動眉毛都要管,難道御前就不許人揚眉嗎?她早做好了準備到他跟前來受擠兌,挑這麼點小刺不算什麼。因賠笑道,「奴才這眉毛和臉盲是一樣的毛病,治不好。有時候忒活絡,他愛動。」
  
  皇帝感到無力,這麼皮頭皮臉的宮女他是頭回見識到。說她不像話,她尚儀是出了名的妥當,管教起小宮女來有模有樣。說她沉著能堪大任,有時候又特別能敷衍,流里流氣,不像個老實人。
  
  「朝廷杜絕黨爭,後宮也是一樣。」皇帝斟酌了下,「你剛才挑眉毛是因為瞧不上人家?」
  
  素以擺手不迭,「萬歲爺誤會了,奴才與人為善,在尚儀局裡人緣出了名的好。萬歲爺要是不信可以派人查去,奴才很實誠,從來不招惹別人,真的。」
  
  通常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人。皇帝說,「別賴,朕都看出來了。」
  
  「這怎麼話兒說的呢!」她搓著手道,「萬歲爺明鑒,瓊珠是貴主兒娘家親戚,借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瞧不上人家呀!」
  
  皇帝不說話了,老僧入定似的靜坐著,隔半天才來了句「那又怎麼樣」。然後起身下了腳踏,面對面站著問她,「你在哪個值上?」
  
  素以在皇帝跟前自發的矮了一截,縮脖兒道,「奴才本來是司衾的,後來不知怎麼換成司帳了。」
  
  司衾和司帳雖然都是同床打交道,可分工卻不大一樣。司衾是鋪床疊被的活兒,皇帝安置前掃床、鋪被、熏褥子,幹完了沒她什麼事兒就可以退下了。接下來的工作都歸司帳,皇帝起床後有四執庫專管穿衣檔的太監來更衣,那麼歇覺前寬衣由誰來負責?沒錯兒,司帳!給皇帝脫龍袍,伺候躺下幫著蓋被子,然後才能放帳子退出來。所以皇帝臨睡前最後一個見的是司帳,睜眼第一個上來打帳子請安的也是司帳。
  
  素以突然覺得任重而道遠,暗裡嘀咕怎麼給她派了這麼個缺?皇帝總愛呲達她,睜眼閉眼見的都是她,會不會哪天煩透了把她給殺了?尤其是皇后托長滿壽帶的那些話,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成了皇后的幫手……唉,祖墳上冒青煙,太給臉子了。
  
  自鳴鐘噹噹響起來,皇帝一天的作息都有定規,的確到了歇午覺的時候。他背著手往穿堂裡去,素以就在後面亦步亦趨的跟著。今天日頭挺暘,皇帝穿著石青緞子,暗紋的松鶴延年團花被太陽一照泛著光暈,連一根松針一片鶴羽都清晰可見。素以抬抬眼,鑽這空子這才敢放心的上下打量。萬歲爺真高挑啊!宮女裡有南方人,看見她就管她叫長腳鷺鷥,可同主子爺一比,照樣不算什麼。
  
  人長得高,看人都以俯視的姿態,這種感覺肯定好極了。再偷眼瞧瞧,萬歲爺的頭髮也生得妙,鬢角磊落,束一條又順又粗的大辮子。普通人在太陽光下髮色偏棕,但他不是,他是鴉青色的。那是黑極了的頭髮才有的光圈,冷冷的,沉澱下來的一種厚重,簡直讓人感歎。那麼大把的好頭髮,辮梢上打著明黃的絡子。人在走動,流蘇輕輕擺動開,再有威儀,這刻也覺得跳脫溫暖。
  
  皇帝有習慣,午覺歇在體順堂。過了垂花門上台階,進屋的時候已經熏得滿室安息香了。那貞和瓊珠在南窗下垂手侍立,見皇帝進來便蹲身行禮退了出去。
  
  素以調職前綏嬤嬤教了御前伺候的要領,怎麼解盤扣,先脫哪只袖子,忌諱碰哪些地方,都一一示範給她看,所以上起手來並不困難。就是有一條……萬歲爺您能不能抬抬脖子?您這麼低頭瞧人,實在沒法解扣子。
  
  心裡想歸想,膽兒不肥不敢說出來。磨嘰了一陣,急得一身汗,逼不得已只好開口通稟,「萬歲爺,奴才伺候您更衣吶?」
  
  他嗯了聲,「不是正更著呢嗎。」
  
  她又憋半天,憋出一句話,「請萬歲爺高抬龍頭,奴才給您解領圈。」
  
  皇帝顯然沒被人稱呼過龍頭,一時有點難以適應。訝然看她一眼也沒多說什麼,順從的仰起了脖子,倒叫素以盯著喉結一通猛看。看歸看,手上活兒不能落下。順順當當脫了馬褂脫袍子,沿著右衽一路解下來,直把皇帝脫得只剩中衣。她這才覺得有點尷尬,大姑娘家沒見過男人這模樣,太難為情了。
  
  忙轉過身掀起被角請皇帝登床,皇帝走過來,中衣很薄,衣角飄飄蕩蕩的,從她手背上劃過去,若有似無的一點碰觸,心癢難搔。素以有點臉紅,把臉轉開了一些。
  
  皇帝坐上床沿卻不忙著躺下來,大概看見了她的難堪,語帶嘲訕,「你們眼裡不是只有主子奴才,不分男女的嗎?怎麼了?這麼點差事也辦不好?」
  
  素以腿裡打顫,鼻尖上汗都變涼了,「萬歲爺教訓得是,奴才不成器,叫主子不舒心了。」
  
  「倒也沒有什麼不舒心的。」皇帝蹬了鞋,看她立馬來捧他一雙腳,柔軟的胸懷,恰到好處的力道,也拉不下臉來為難她,自己使了點勁兒擱進了褥子裡。
  
  素以鬆了口氣,跪在腳踏上給他蓋被子,一頭又問,「萬歲爺冷不冷?腳上冷不冷?奴才給您灌個湯婆子來好嗎?」
  
  皇帝說不必,看著她舒展了身姿去摘帳鉤,冷不丁冒出個想法來,「朕迷了眼,你來替朕瞧瞧。」
  
  她大吃一驚,連忙俯身下來查看他的眼睛,左看右看有點納悶,「萬歲爺說的是哪只?奴才瞧了都好好的。」
  
  皇帝才發現自己忘了裝樣,瞇著右眼說,「這個。」
  
  她聽了覺得不該遲疑了,在身上抹抹兩手,撈了袖子道,「奴才逾越了,奴才給主子吹吹吧,主子忍著點。」
  
  那雙澄澈的瞳仁裡有他的倒影,離得這麼近,這下子總能記住了吧!皇帝腦子裡盤算,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她撅起嘴往他右眼吹了口氣。這下子真把他吹得睜不開眼了,霎了幾下,酸得眼淚汪汪。
  
  「奴才該死。」她趴在腳踏上追問,「這會子怎麼樣?好點沒有?」
  
  還能怎麼說呢?說沒好,叫她再吹上一口?皇帝發現自己的行為有點反常,犯得著和個宮女較真嗎?倒像魔症了似的,這算怎麼回事?自己一面無法理解皇父的那份癡迷,一面驚恐的發現自己正要走上他的老路。猛然醍醐灌頂般的清醒過來,簡直難以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跪在跟前巴巴的看著他,他突然厭惡,把臉轉向了另一面,「出去。」
  
  素以覺得後脖子發涼,看樣子自己做錯了事,大大的得罪了這位九五至尊。也不敢再說別的了,磕個頭把兩邊帳子落下來,躡手躡腳退出了體順堂。
  
  榮壽從儲秀宮回來了,在南窗下釘子樣的立著。皇帝午睡不留外人,只有大總管侍寢,等睡起來了才會擊節傳人進去伺候。素以給他納了福到東廡房裡聽口信兒,那貞過來問怎麼樣,她勉力笑了笑,「我瞧萬歲爺不大高興,可能是我差事辦砸了。」
  
  瓊珠酸溜溜的湊了句,「您這麼能幹的人,哪能辦砸呢!」
  
  這個不是好玩的,別人不知道裡頭厲害,那貞在御前那麼久,心裡都有數。瓊珠只管站乾岸,其實不知道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壞了菜,另兩個也得不著好處。事到如今雖忐忑,好在還沒有聽見有什麼發落的說法。那貞朝體順堂方向看看,歎了口氣道,「明早就要開拔往熱河去了,萬歲爺先頭心情還不錯,全看待會兒起來怎麼樣,興許睡一覺就忘了,別怕。」
  
  素以倒也並不怕,自己甚至覺得有點好笑。一口氣吹火了萬歲爺,真要計較起來,她又開了一條宮人獲罪的先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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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要上熱河了,雖然是隨扈伺候,不過只要能從這紫禁城裡走出去,素以就覺得很高興了。早早的起來收拾東西,心情舒暢,連萬歲爺不給她好臉色看都不放在心上了。說起萬歲爺,真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吶!剛開始都好好的,後來說變就變,晚上自己脫衣服熄帳子,一句話都沒和她說。她這個司帳無所事事,就那麼站在邊上乾看著。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的好心情,哼著小曲兒洗臉,探身看看窗外,天還沒亮。現在一門心思想出去,就嫌時間過得太慢。
  
  那貞昨兒晚上值夜沒回來,他坦裡就她和瓊珠兩個。瓊珠不屑於和她說話,打一見面兩個人就不對付,像上輩子的老對頭似的。素以不是個沒人搭理就活不下去的人,她當她不存在,自己還沒有正眼瞧她的慾望呢!兩下裡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差不多料理完了,瓊珠卻開口說話了——
  
  「噯。」
  
  素以收拾脖子上的白帨,頭都沒轉一下,「有事兒?」
  
  瓊珠嗯了聲,「咱們打個商量,鋪還是換過來吧!我睡窗口睡不慣,昨兒一夜翻來覆去,到三更才瞇了會兒。」
  
  素以回過頭來,明明有點搓火,臉上還帶著笑,「您這是耍著我玩兒呢?昨兒是你死活要換,今兒這又是演的哪出?」
  
  瓊珠支吾了下,她就是有那本事,求人的時候顯得特別誠懇,求完了調頭就不認人。這會兒形勢所迫,本來覺得挨窗口睡敞亮,不像北半邊陰氣森森的,可敞亮完了發現了別的隱憂。這院裡不光是內殿他坦,還有別處當值的人。宮女們起得早,比如乾清宮伺候的,寅正時牌就開始走動了。打窗下過,腳步聲像踏在她耳朵上似的。她這人睡得淺,一點響動都不成,這麼下去實在受不了。也或者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別人的東西就是好,重新又瞧上對門的那張鋪子了。
  
  當然睡在這裡的短處不能叫人家知道,知道了傻子才肯換!她琢磨著,眨著兩眼說,「過兩天咱們要輪流值夜,白天回來睡,窗口有光我睡不著。」
  
  素以哦了聲,「那您不做針線不看書了?」
  
  瓊珠尷尬的笑笑,「我要是做針線了再上您哪兒去,成嗎?」
  
  敢情換了也不得安生,真不明白這麼無禮的要求,她怎麼有本事張嘴就來。素以舉著篦子對鏡梳劉海,左一遍右一遍,嘴裡漫應著,「您還來啊?那我可受不住。今兒換了明兒又換,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咱們伺候人的就恨找不著鋪蓋睡覺,您一天換一回,這叫我怎麼處?再有我愛乾淨,架子床不像炕頭,捲起被子就能當座兒的。您做針線一屁股坐在我枕頭上,我哭都沒處哭!」
  
  瓊珠乾瞪眼,這丫頭說話真不客氣,要論她平常脾氣早撅回去了,這不是有求於她嗎,勉強就忍了。她咬著後槽牙說,「我給您打個保票,這是最後一回成嗎?換完了我不上您那兒去,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素以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硬氣,心裡早就妥協了。料想著何家大概就這麼一位姑奶奶,要月亮不敢給星星的主兒,到了外頭與人相處照舊改不了唯我獨尊的臭毛病。娘胎裡帶來的矯情,這才是殘疾呢!她想想退退,權當可憐她,加上今兒她高興,換就換吧!
  
  於是乎再一通折騰,床鋪又易了主。
  
  上養心殿迎萬歲爺起床,主子爺不待見,素以打了帳子就乖乖退到邊上去了。瓊珠倒得了勢在皇帝面前露臉了,皇帝秋獮也高興,和煦的同她說話。兩人一來一往,聊得還挺歡。
  
  終於都準備好了,可以出宮了。皇帝坐九龍輦上午門,隨扈的宮女太監沒那個待遇,他們得往北邊順貞門上去,兜個圈子再和皇帝大駕匯合。素以她們是御前女官,允許坐大鞍車,車裡相當寬敞考究,圍子上吊紗鑲玻璃,拉車的是健壯的走騾,很有些氣派。
  
  車動起來了,大夥兒扒著窗戶朝外看,皇帝這回用最高規格的大駕。鹵簿由後扈處專門置辦,傘蓋、壽扇、幢幡、金節……各有定數。最搶眼的大概是開道的龍纛,七八丈高,用五頭寶象牽引。素以頭回看見象,還驚歎了好一陣子。她們是做奴才的,轎車落在儀仗後面好遠。前頭御輦周圍有穿著各色鎧甲的上下旗將領護衛著,還有數不清的侍衛儀仗,規規矩矩的列成了方陣。吉時一到擊鼓壯行,午門上禮炮轟鳴,浩浩蕩蕩的人馬上了御道,十里揚沙,場面大得驚人。
  
  「天子威儀,果然不同凡響啊!」瓊珠喃喃念叨著,眼裡儘是艷羨。
  
  素以也附和,「做皇帝真好!」
  
  那貞不像她們那樣有閒情,她是這三人小隊的頭兒,總管她們的言行舉止。萬事一身,繃得就有些緊,舔著嘴唇道「咱們這是頭回隨扈,到了熱河可得有眼力勁兒。木蘭圍場上有外族親貴,滿蒙的王侯都要來朝見的,咱們御前人尤其要留神。萬歲爺講究面子,熱河不比宮裡,那邊雖然不缺人手,畢竟離主子遠,難免有地方倦怠。這趟帶出來的親隨不多,分到你們手底下的人要小心的管教,萬萬不能出什麼岔子,給主子臉上蒙羞。」
  
  兩個人諾諾稱是,「咱們心裡有數,你放心吧!」
  
  熱河離北京有點路程,五六百里地,加上人多行進緩慢,走走停停,到達行宮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還好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要是趕上盛夏,那可得要人命了。剛開始大家都為這次承德之行歡欣雀躍,到了後來漸漸變得麻木了。一天坐上六七個時辰的車,顛啊蕩的,到了傍晚骨頭都要酥了。
  
  皇帝的行在有專人打理,看準了時候先趕到前方二十里架設,等聖駕抵達時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了。那貞領著她們跳下車,遠遠看見長滿壽在御營外指揮太監們支火盆。大軍駐紮後開始有條不紊的搭帳,到處可以看見穿著甲冑來往穿梭的戈什哈。將入夜時都安頓好了,各處點起了柴禾堆,青煙伴著篝火在濃濃的暮色裡無盡的綿延,別樣豪邁壯闊,撼人心魄。
  
  素以在車上一副不成就的樣子,下了車又生龍活虎起來。端茶遞水用不上她,她幫著瓊珠把床榻佈置好後就跟長滿壽學扎火把子去了。棉紗拿鉛絲捆好,往頂上淋油脂和松蠟,燒起來吱吱作響,據說一個把子能抵大半夜。
  
  長滿壽打發了身邊的蘇拉,低聲對素以說,「姑姑,在外和在宮裡不一樣。外面山明水秀,沒宮中那麼多規矩,你懂嗎?」
  
  素以愣愣看著他,「諳達的意思是?」
  
  長滿壽砸了下嘴,「挺聰明個人,到了緊要關頭犯糊塗!你沒瞧見密貴妃送了瓊珠到萬歲爺跟前?這趟秋獮主子沒有帶宮眷,萬歲爺那個……怎麼消磨?」
  
  「什麼怎麼消磨?」素以是大姑娘,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以往打交道的不是宮女就是太監,根本沒機會明白那一層。
  
  長滿壽有點消極,「得!我問您,您知道翻牌子是怎麼回事嗎?」
  
  素以這方面不笨,「這個當然知道,侍寢呀。」
  
  長滿壽一拍腿,「沒錯兒,就是侍寢。男人為陽,女人為陰,爺們兒家火氣旺盛,要想長命百歲,就得陰陽調和。您知道陰陽怎麼調和嗎?」
  
  素以紅了臉,「諳達,您和我說這些幹什麼?」
  
  「這是關係你前程的大事兒,你一點沒想過?」他左右看看,見沒人才道,「你瞧著這回瓊珠怎麼做吧!她在主子跟前飄來蕩去,自有她的用意。人家主意大,這會兒在幹什麼?你再瞧瞧你,你在幹什麼?論心眼兒真沒法比,你就仗著主子對你的偏愛吧!抓住萬歲爺的眼睛,用你的漂亮臉蛋兒,懂不懂?」
  
  素以嗤地一笑,「諳達您說笑話呢,我明年就出去了,從沒想過留在宮裡。我還是喜歡外面的世界,我是民間來的,阿瑪也就是個四品小官,沒想過再往高了攀。我知道諳達為我好,我心裡感激您吶,可您真是白替我操了那份心。我就是個扶不起來的劉阿斗,不圖上進,整天就知道混日子了。」
  
  「別介,我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您不拿我當回事兒不打緊,萬萬別辜負了皇后主子對您的希望。」長滿壽簡直就是假傳聖旨,他覺得自己份量不夠,把皇后搬出來總鎮得住這丫頭了吧!
  
  可人家壓根沒聽他的話,扭過頭往北看看。皇帝的行在巍巍佇立著,巨大的水牛皮帳子用合抱粗的木材支撐起九角,頂上插大英龍旗,四圍厚氈鋪地。門前一溜卸了佩刀的紅頂子侍衛站班,間或有隨扈大臣進出,隔著縱橫穿梭的巡夜禁軍,像隔了幾條天河那麼遠。
  
  「那是天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她沒頭沒腦蹦出來這麼一句。
  
  長滿壽還在納悶著,聽見背後有人插了句嘴,「說誰不可褻玩呢?」
  
  素以忙回頭看,來了幾個年輕武將,穿著上三旗的棉甲。打頭的一位胳膊裹護臂,腕子上停了只雄赳赳的海東青。瞄她一眼,滿臉的得意洋洋。
  
  素以不認識人,卻認識鳥兒。她仔仔細細看了兩眼,「好俊的身條兒,才長成的雛?年紀不大,玉爪,是上品!」
  
  祁人姑娘不畏縮,見人大大方方的。大家看她對鷹有研究,都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架鷹那位嗯了聲,「好眼力,有見識。猜猜這是誰的鷹?」
  
  素以搖搖頭,「這可猜不出來。」
  
  架鷹的哈哈笑,「這鷹飛得最高最快,是萬歲爺的寶貝,親自熬了幾宿才熬出來的鷹中大拿。」
  
  喲,原來是鷹皇帝呀!素以沒來得及表示對它的敬重,長滿壽上來拿肩頭搡了她一下,掃袖打千兒道,「奴才給恭親王請安,給三貝子、六額駙請安。」朝後看一眼,後面一個人歪歪斜斜的過來,忙又補了句,「給小公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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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1:45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素以趕緊跟著長滿壽行了禮,領頭的恭親王沒說話,小公爺在後頭抬手,「起喀,素以,別客氣。」
  
  額駙貝子來回看了兩眼,「是熟人吶?」
  
  公爺堆了滿臉的笑,「這是萬歲爺跟前新晉的女官,天下第一能幹人兒。」語氣很驕傲,就跟素以是他們家的似的。
  
  素以聽了恭維有點不敢領受,忙欠了欠身,「您太抬舉我了。」
  
  恭親王哦了聲,「想起來了,上回公爺府辦事兒是她總理,我沒記錯吧?」
  
  「可不。」小公爺頹喪的臉上綻開了花,「我們娘娘也感激她呢,逢人說她好。」
  
  基本上小公爺的話可以自動忽略不計,他滿嘴跑駱駝,沒人能摸得準他的調調。做回知客雖有功勞,也不至於這麼一遍又一遍念叨個沒完。素以不方便接話茬,就調過頭和長滿壽換了個眼色。
  
  既然提起了主子娘娘,大夥兒都很給面子的笑。笑過了三貝勒就問他,「你看著怎麼這副模樣?昨兒又幹嘛去了?」
  
  小公爺一擺手,「別說了,這不要秋獮嗎,前陣子得了只好鷹,趕著熬出來好派上用場。」說著長長一歎,「我都快氣死了,沒見過這麼擰的東西,就和我對著來。不給吃不給喝,人家血紅著兩眼瞪你。晚上敲架子不叫它睡吧,他精神頭比我還好,我都快撐不住了,它還好好的在桿兒上站著呢!」
  
  眾人喲了聲,「這不是熬鷹還是熬人呢?回頭該它在天上飛,你在地下趕。」
  
  「我瞧是你自個兒底子薄。」恭親王說,抬手捋胳膊上的海東青,那鷹溫順的在他手底下拱腦袋,「就說這玉爪,世上還有比它更強的?當初想跑,啄鐵籠子啄得一嘴血,到最後還不是叫我和萬歲爺熬出來了!眼下放出去,翅膀一張就能給你叼頭黃羊回來。人熬鷹,鷹也熬人,就瞧誰熬得過誰。你啊,熬前先吃飽喝足了,得和它打持久戰。」
  
  小公爺只管搖頭,素以好奇的追問,「那鳥兒呢?沒成?」
  
  「沒成。」說起來小公爺就歎氣,「不能再熬下去了,再熬怕把它餓死。這回帶出來,等到了熱河接著來,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素以挺可憐那只鷹,遇著好把式調理出來很容易,可遇著生手挺麻煩,沒給弄死算不錯的了。於是試探道,「我在家的時候看見我阿瑪熬過兩回,下回我得了閒上您那兒瞧瞧去?」
  
  小公爺突然想起來,「對了,御林軍的鷹都是你阿瑪熬出來的,你有招沒有?」
  
  素以笑了笑,「不能算有招,就是有那麼點兒小竅門,瘦膘熬成時候短一些,鷹也能少受點罪。」
  
  「哎喲!」爺們兒們咂嘴,「沒見過女人能熬鷹的,您可神了!」
  
  素以老大不好意思,「隔了那麼多年,手也生了,不一定能成事。」
  
  小公爺簡直樂不可支,多好的姑娘呀!多合格的管家奶奶啊!真要能娶了這位進門,男人不足福晉來湊,嘖嘖,想想都能叫人半夜裡笑醒了。
  
  恭親王轉過臉來打量她,「你阿瑪不是達春嗎?」
  
  恭親王是皇上的兄弟,行六,平常宮裡人都管他叫六王爺。這位六王爺擎小兒就對玩在行,玩鳥玩蟈蟈玩范子貨,當初和東籬太子處得很好。承德九年的時候太子送他兩個范葫蘆,磨得油光珵亮,一直留到現在。太子鬧謀反的時候他才十來歲,不太明白裡頭緣故。後來人大了漸漸知道,原來不是為權,全是為了那片兒女私情,對家兒就是暢春園太后。眼前這位很有太后當年的風範,不知道來歷,算來算去也只有達春太太那頭靠得上邊。達春的續絃和暢春園太后是一個媽生的,閨女像媽,像媽和像姨也差不了多少了。
  
  素以倒是愣了下,「回王爺話,我阿瑪叫素泰,是西山鍵銳營參領。」
  
  「是嗎?」恭親王沉吟著,復又打量了她好幾眼,頓了頓才道,「大概是我瞧走了眼,不過真是像。」
  
  素以心裡知道,大概又逃不脫拿這副長相說事。她大度的笑笑,「世上長得像的人多,奴才這臉型兒外頭一抓一大把,王爺認錯也是應當。」
  
  六王爺皺著眉頭琢磨,也沒到她說的那種程度,就是這長相似乎天生的和宇文家有緣分,每一輩兒裡總會出現那麼一兩個。這事兒挺稀罕,像個怪圈,這位兜兜轉轉不是到御前了嗎!也許美人都有共通點?長來長去,一不留神長重樣了?
  
  也不管這麼多了,往行在努努嘴,「萬歲爺在呢?」
  
  素以回身看看,「是,萬歲爺紮營後就沒走動過。」
  
  幾個人抖擻起精神往御營方向去了,這麼多人裡頭就小公爺沒挪步,挨過來看她手裡的火把,「這是你扎的?」
  
  素以點點頭,「是我扎的。」
  
  長滿壽在一旁插嘴,「公爺,您不去見萬歲爺?」
  
  小公爺不以為然,「萬歲爺想玉爪,他們送去就得了。一隻鷹,蒙上眼睛又不撲騰,也用不著四個爺們兒護送吧!」嘴裡說著,視線在素以身上打轉,熱絡的問,「你在御前好不好?習不習慣?主子挑不挑眼?為難你沒有?」
  
  這一長串真夠叫人覺得貼心的,長滿壽翻著眼睛往別處看,素以覺得小公爺有點像家裡兄弟,他們每回來探她基本也這麼問,就怕在宮裡當值吃虧。她肅了肅,「謝謝您的關心,奴才一切都好,萬歲爺正氣,沒有難為奴才。」
  
  「這就好,起先提鈴叫我擔心了好幾天,一看見下雨起霧可愁死我了。」又覷覷她手裡淋了蠟的棉紗把子,腆著臉道,「回頭我還要巡營呢,你這個送我吧!」
  
  素以大方遞過去,「行啊,不過用不長可別怪奴才。我頭回扎把子,可能棉紗裹得不緊,幾下子就燒完了。」
  
  「沒事兒。」小公爺在乎的就是那份情罷了,想起她要來幫他熬鷹,心裡熱騰騰的,眉花眼笑道,「我知道御前規矩,等我把鷹放出籠就去萬歲爺跟前借人。替你告個假,你幫著我點兒,等鷹熬成了我帶你逛木蘭圍場,是逮兔崽子還是挖紅薯,由著您選。」
  
  他說的那些她都喜歡,可是像她這類的沒法兒胡天胡地跑。況且這又是個近乎陌生的人,要是萬歲爺發話叫去還行,自作主張怕是腦袋不保。她抿嘴一笑,「我只替您熬鷹,別的就算了。萬歲爺跟前還要當值,撒出去不知道歸港,回頭再惹事。」
  
  也成,小公爺想,先這麼著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等開始狩獵了,他拿出看家本事來幹得漂亮點。不過一個小宮女,做姐夫的總不見得捨不得給。
  
  兩個人正聊著,長滿壽看見那貞站在王庭大帳外沖這兒招手,他嚇了一跳,趕緊的喊素以,「快快,有話下回再說吧,那邊叫呢!別耽擱了,撒丫子跑!」
  
  素以也急了,匆忙對小公爺蹲個福就往行在去了,剩下小公爺對著美人背影長歎,「真是個齊全人兒呀!」
  
  長滿壽順著看過去,窈窈窕窕的身段,雲頭大背心罩著,袍子掐了腰線,背心和袍子交界的地方像小號套娃外頭扣了個最大號的套娃,越空越顯得玲瓏纖細。他應景兒的咂咂嘴,「可不!」
  
  小公爺回過身來看長滿壽,「你說我要是開口和萬歲爺要人,萬歲爺能不能給?」
  
  長滿壽琢磨了一下,覺得小公爺是塊很好的試金石。目前不知道萬歲爺對素以的態度,要是沒那心思,賞了也就賞了,小公爺少不得來謝謝他這大媒。要是留著不賞,那更好,說明萬歲爺對素以不一般。往後溝溝壑壑的多,他適時的拉攏拉攏,把榮壽這小子打發到玉泉山上打水,也不是不能夠。
  
  他仰著頭笑,「您和萬歲爺是什麼關係?上回奴才聽見有人管密貴妃娘家弟弟叫國舅爺,奴才差點沒上去理論。他是國舅爺?瞎了眼的,這世上只有您才是正牌,您和萬歲爺那才是真親戚。所以奴才想,只要是您開口,萬歲爺沒有不答應的。」
  
  小公爺有了底氣,「先討下來,等孝滿了再迎人。可惜了要等三年……」一頭說著一頭夾著棉紗棒子走了。
  
  長滿壽也得往皇帝大帳前聽差遣去了,逢著榮壽出來傳膳,一打門上氈子,正看見垂手侍立的素以。王庭深遠聽不見裡頭動靜,不知道皇帝和她說了什麼,她臉上顯得有點訕訕的。
  
  其實並不是皇帝說了什麼,討人嫌的是瓊珠。陰陽怪氣的,皇帝問她哪兒去了,她還沒開口,瓊珠搶先替她答了,字裡行間含著她偷奸耍滑的意思。素以恨得直瞪她,真是個沒血性的東西,她愛在萬歲爺跟前顯擺別拖她下水呀!不替她說好話就算了,還落井下石。
  
  皇帝聽說她去扎火把了,倒也沒什麼表示。手臂上架著鷹,繞著大帳緩步的踱。瓊珠見他沒有責罰的意思,還在邊上添柴火,說什麼不在聖駕前侍候,萬歲爺找人找不著。自己的差不好好當,太監的活兒搶著幹等等。
  
  素以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了,「您少說兩句成嗎?我當值開小差了,我認罰,要不您叫主子下旨處置我唄?」
  
  瓊珠被她的話頂住了,誰有膽子指使皇帝啊,她是存心給她上眼藥呢?
  
  不想皇帝聞言轉過頭來,一身勁裝看著英氣逼人。兩隻眼睛炯炯的,和他臂上海東青一個眼神,「你當值期間擅離職守還有理了?」
  
  這下子瓊珠解恨了,得意的斜眼乜她。素以一口血憋在嗓子眼裡,嚥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其實她很想申辯,她是後殿司帳,除非皇帝就寢,餘下的時間自有前殿的人伺候。誰見過司衾司帳成天跟著皇帝的?弄得皇帝時時要睡覺似的。她和瓊珠不一樣,不愛杵在皇帝眼睛裡,沒想到這樣反而要吃癟。她明明在理,可是同主子強嘴,千年萬代也沒有這種規矩。只好認栽,跪下來磕頭,「奴才死罪,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就站在她面前,本以為會下令嚴辦她的,誰知又頓住了。瓊珠巴巴兒等得心焦,素以跪著候旨,半天不下來,連自己都有些不耐煩了。最後皇帝居然只說了句「下不為例」,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結果出乎大家的預料,明顯的幾家歡喜幾家愁。素以謝了恩站起來,沒學瓊珠的小家兒氣來個白眼什麼的。她換了個方向討好皇帝,極力的誇他的海東青漂亮,「奴才進宮前見過很多鷹隼,沒有一隻抵得上這玉爪的。您瞧它的毛色多白,喙多鉤,爪子多尖利,撒出去不定能逮多少獵物呢!這麼俊的鳥和主子真配,您架著它,簡直就像女真最厲害的獵人!」
  
  她使勁的奉承拍馬,皇帝臉上冰雪漸漸消融了,但也沒她想像的那麼好敷衍。他冷眼打量她,「你和小公爺閒聊半天,說的也是這海東青的事?」
  
  敢情皇帝知道她的一舉一動,便老老實實的招供,「是,小公爺說他熬鷹沒熬成,自己差點被鷹馴化了。」
  
  恩佑半瓶醋是眾所周知的,隨性的人,拿不出手段來,對人對鳥都一樣。皇帝低頭撫撫海東青寬闊的背脊,「他敗下陣來,可朕聽說你在行?」
  
  素以縮了縮脖子,「奴才不敢說會熬,以前跟阿瑪學著點皮毛。」朝外看看暮色,再瞅瞅皇帝的打扮,「萬歲爺是要出去放鷹?」
  
  皇帝嗯了聲,「這兩天把它憋壞了,先讓它活動活動筋骨。」邊說邊邁出了行在,沒回頭,直接扔了句話,「你跟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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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4-12-31 11:22:05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御營駐紮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地勢上,再往前一些是個小小的山丘,不知名,沒有茂密的樹,只是比周邊突出點兒,放鷹正合適。
  
  皇帝架著鷹在前面走,素以本打算挑個燈照道兒,他沒讓。還好今晚月色很好,漫山遍野的清輝。她氣喘吁吁爬上坡頂,回身看看,星星點點的帳篷伴著篝火一直向遠處蜿蜒伸展,像正月裡舞的火龍,少說也有十幾里遠。
  
  皇帝夜行原當有一隊侍衛護駕,但他出營的時候朝身後扔了眼色,那些侍衛惶惑了,不敢離得太近。遠遠跟著,到山腳下後自發的分散開,把個小丘團團圍住,坡上近身伺候的只剩下素以一個。
  
  這會兒瓊珠一定在捶胸頓足,素以暗自竊笑,她那麼愛攀高枝兒,萬歲爺怎麼沒帶上她呢?這麼好的機會,沒花但有月啊!她嬌嬌俏俏的,和萬歲爺說點暖心窩子的話,萬歲爺回去就該晉她的位了。
  
  皇帝總是有意無意的回回頭,忽然發現她一個人偷著笑,也鬧不清她的想法,自己心裡倒升起異樣的感覺來。像是有點忐忑,又像有點歡喜,然後還參雜點窘迫……太奇怪了,這輩子都沒這麼七上八下過。他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問,「你在想什麼?」
  
  素以抬起頭來,嘴角還殘留了那麼點上揚的弧度,「奴才心如菩提,什麼也沒想。」
  
  皇帝皺起了眉,「你滿腦子歪門邪道,還敢說自己心如菩提?」
  
  素以窒了下,「奴才冤枉,奴才對萬歲爺忠心耿耿,從來不敢有半點不敬,哪裡來的歪門邪道啊!」
  
  這人不單是個滾刀肉,還是個京油子。皇帝不理她,把鷹腿上的金鏈子卸下來。那海東青在他臂上扇動翅膀,帶起一股股疾風,素以往後讓了讓,「萬歲爺,您冷嗎?奴才給您披上大氅吧,野外寒氣重,沒的著了涼。」
  
  皇帝沒吭聲,明顯的不答應,單顧著把他的鷹好一通安撫。素以在邊上不由感慨,主子爺對鳥真和軟,至於對人,大概還沒誰有機會享受過這種待遇。宮裡的主兒們要是看見這場面,指不定得有多眼熱呢!
  
  正胡思亂想著,聽見皇帝悠悠的哼起曲兒來,抑揚頓挫的調子,分明就是老家的兒歌《阿瑪有只小角鷹》。素以覺得很驚訝,皇帝是太和殿裡高高在上的主宰,他應該俯視蒼生,威儀齊天的。可是眼下和平常人沒什麼分別,務政以外有他自己感興趣的娛樂。唱歌就唱歌唄,唱的還是兒歌。彷彿一下子從雲端裡走下來,成了個童心未泯的人。
  
  素以聽他哼得有模有樣的,不自覺的跟著打起了拍子。皇帝轉過臉來看她,眼裡有淡淡的笑意,「你會唱嗎?朕小時候跟額涅學過,這麼多年過去,只記得調調,歌詞都想不起來了。」
  
  也是啊,皇帝現在聽的都是雅樂,哪裡有機會接觸那些最平民化的東西呢!素以點點頭,「奴才會,我唱給您聽。」
  
  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唱起來,「拉特哈,大老鷹,阿瑪有只小角鷹。白翅膀,飛得快,紅眼睛,看得清。兔子見它不會跑,天鵝見它就發懵。佐領見了睜大眼,管它叫做海東青。拴上綢子繫上鈴,吹吹打打送進京。皇上賞個黃馬褂,阿瑪要張大鐵弓。鐵弓鐵箭射得遠,再抓天鵝不用鷹。」1
  
  再聽見這歌,自發的想起小時候的事,一時悵然不已。皇帝在她的歌聲裡猛一抬胳膊,把鷹送了出去。那海東青張開雙翅,帶著一聲尖利的鷹嘯直衝向天際,他抬頭仰望著,心也跟著飛到高空似的。
  
  被人馴服的海東青特別有靈性,只要主人在,它就飛不遠,會一直在他頭頂上空盤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小小的、舒展的、矯健的身影從一輪明月中間掠過去,美得令人折服。素以長歎一聲,「萬歲爺,這鳥太好了!您說它會不會給您抓只天鵝回來?」
  
  皇帝背著手,視線追隨著,「這裡哪來的天鵝?逮隻兔子還差不多。」
  
  她嗯了聲,「我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兒,就是跟著阿瑪到海子邊上放鷹。我阿瑪一回放四隻,肩上停兩隻,胳膊上架兩隻。到了冬天想吃野味兒就撒出去,有的鳥聰明,連魚都能逮回來。」
  
  皇帝納悶,「那不成了魚鷹了嗎?」
  
  「魚鷹可憐。」看來萬歲爺的玉爪不會抓魚,她趕緊換了個話題,「我見過那些放鸕茲的,給鳥嗓子上繫繩。那些鳥傻,看見魚一腦袋扎進水裡,逮著了又嚥不下去,漁夫一敲船沿它們就上來。挨個兒硬扒嘴,把魚摳出來,又殘酷又噁心人。」
  
  皇帝轉眼瞧她,「你知道的真多。」
  
  她咧嘴笑笑,「在萬歲爺跟前奴才可不敢應承這話,奴才是草台班子出身,專玩不入流的東西。」
  
  皇帝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來,「你自謙了,怎麼說是不入流呢?熬鷹可是門學問。聽說你答應替小公爺調理他的海東青,有沒有這事?」
  
  素以打了個噤,散漫的心思立即收了回來,「您都知道了?小公爺原本還說要來替我告假的呢!」
  
  「借人?」皇帝嗓門不大,聲音都悶在胸腔裡似的,「這世道真是什麼都借,連人也能借。」
  
  素以覷覷他,聽聲口不大高興。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不過擔心那鷹。行家都知道好鷹難得,熬死了怪可惜的。既然主子不高興,不去也就是了。她蹲了蹲,「萬歲爺別惱,奴才下回看見他推了吧!」
  
  「你都答應他了,這會子再推,叫他覺得朕不通情理?」皇帝怨憤的瞟她一眼,「自作主張,你膽子不小。宮女左腿發右腿殺,這點規矩不懂?下了值就能滿世界溜躂嗎?虧你還是尚儀出身,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
  
  素以被他一通搶白說傻了,也不敢回話,一味諾諾稱是。
  
  「這下子怎麼辦?」皇帝也搞不清,就是很上火,有點置氣的意思,「你說呀!」
  
  萬歲爺是單根筷子吃藕,專挑眼兒啊!這話不是應該她來問嗎?怎麼辦?她說推了差事,他怕落小舅子埋怨。轉頭在這兒逼她,她是個糊塗蟲,猜不透主子用意,只有眨著兩個大眼睛順風倒,「奴才聽您的,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皇帝沉吟了片刻,「其實朕也會熬鷹……」
  
  素以呆呆的看著他,他個兒高,低頭背著光,看不情臉上神情。她琢磨開了,「萬歲爺的意思是,您幫著小公爺熬鷹,就沒奴才什麼事兒了,對不對?」
  
  皇帝清了清嗓子,「請的是你,你能不去?」
  
  那皇帝不就成陪客了嘛!她獻媚的笑笑,「這麼說萬歲爺帶奴才一道去?」說真格兒的,應該是她帶萬歲爺一道去才對,最後沒敢出口,拐了個彎很迂迴的打探了下。
  
  皇帝沒說話,緩緩把臉轉向了另一邊。
  
  素以習慣了他愛搭不理的的樣子,也沒放在心上。仰起脖子看天,那海東青還在一圈圈的盤旋,間或高亢有力的一聲長唳,聽著看著,叫人憧憬起塞外的無限風光來。可是神往歸神往,這個時節的天氣已經轉涼了,尤其在戶外,北風裡夾刀,站一陣背上就寒浸浸的。皇帝正看天出神,素以悄悄撫撫胳膊,沒敢吱聲。
  
  過了很久聽見皇帝問,「明年你就出去了,出去後想幹什麼?」
  
  「回萬歲爺,奴才要訓一隻自己的鷹。」她很雄壯的說,「以前小,阿瑪不讓養,怕叼瞎眼睛。現在年紀夠了,熬出來帶到烏蘭布通見我瑪法,叫他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
  
  橫豎她的想法總和別人不一樣,姑娘家看人養鷹不過是一霎兒的羨慕,沒聽說有誰真的動心思自己養上一隻的。真要養玩意兒消磨,兔子和鸚鵡應該更合適吧!一個女人身上有故事,才讓人覺得精彩,會有繼續深挖下去的動力。皇帝問,「你瑪法也是熬鷹能手?這麼說來還是祖傳的本事?」
  
  素以點點頭,「是啊,我小時候長在瑪法身邊,九歲才回北京來。我瑪法是旗裡的鷹頭,再烈性的隼,不出七天準能熬出來。」
  
  她的世界真不是普通人能領會的,困在尚儀局裡看著無波無瀾,走近了才發現有那麼多的與眾不同。皇帝探究的看她,月色裡的面孔上覆了層銀輝,爽朗的五官,無憂的樣子。他想起暢春園太后,她的眉心總攏著淡淡的愁,畢竟經歷過一場浩劫,再也無法真正開心起來。素以不同,他細細的看,覺得她其實和太后並不像……一點也不像!可能也是因為生長環境吧,一個在層層宮牆裡長大,一個是在廣袤的草原上,她們接觸的東西不一樣,所以處世的態度也天差地別。
  
  皇帝獨個兒琢磨的時候,素以卻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臉上辣辣的燒起來,假作捋頭髮,抬手掖了掖頰,一面打岔,「時候不早了,萬歲爺迴鑾吧!」
  
  皇帝收回了視線,朝天打個哨兒。那海東青盤旋幾圈俯衝下來,自然不像捕獵時的大頭朝下,半空中換了個姿勢,準確無誤的落在了皇帝的護臂上。
  
  素以對著它笑,目光溫柔,比對瓊珠和氣多了。皇帝看她這撓心撓肺的樣兒,胳膊往前遞了遞,另一隻手摀住了鷹眼,「借你摸摸。」
  
  素以歡喜得不行,連忙探手上去撫脊背,「好俊的小伙兒,肉多結實呀,去膘去得真好!」
  
  話是行話,順毛的手勢也很得法,一看就是好把式。不過究竟本事怎麼樣,得真刀真槍上了陣才知道。這玉爪是皇帝的寶貝,平常除了六王爺不讓別人碰,這趟是給了她大臉子了。她撫了一陣戀戀不捨的收回手,他才放開鷹眼,狀似無意的問,「今兒該誰值夜?」
  
  「昨兒是那貞和大總管,今兒輪著奴才和瓊珠,裡間還有二總管。」她說,給皇帝披上了烏雲豹斗篷,「萬歲爺半夜要喝水或是別的什麼,奴才們就在幔子外頭候著。」
  
  皇帝朝遠處的行轅看過去,大帳前後火盆子熊熊燃燒著,眾星拱月般的存在。到了山腳下借光看看懷表,原來已經亥正牌了。
  
  1《阿瑪有只小角鷹》滿族民歌,歌詞來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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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4-12-31 11:22:18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經過之前比較正常的一番交流,也算是拉進了距離。素以驚奇的發現,皇帝願意讓她伺候寬衣啦!
  
  昨天瓊珠鋪好床榻後她接手,上去替他解扣子,他冷冷的隔開了。今天她還有些戰戰兢兢的,料著萬歲爺是嫌她頭回辦得不好,今後都不讓她近身了。她也作好了準備再遭受一次擠兌,誰知沒有,這簡直讓她受寵若驚。她滿心的歡喜,站在他跟前,心裡跳得砰砰的。其實萬歲爺不鬧脾氣時是很和藹的人吶,就因為身在高位,情緒波動起來難免天威難測。生在帝王家,寂寞成災,不近人情是通病。素以很能換位思考,所以表示理解。
  
  她喜滋滋的,替他脫了端罩掛在衣架子上,又忙著來翻他的馬蹄袖。皇帝一直垂著眼,眼神有點飄忽。不太方便盯著別人看,東瞅瞅西瞅瞅,轉了兩圈又落在她的頭髮上。
  
  這丫頭鬢角倒分明,髮際也生得好。劉海薄薄的一層攏住前額,像紗似的,但依舊看得清那兩道活絡的眉毛。讓她來御前,剛開始是惦記著怎麼為難她,現在反而念著她做的豆汁兒了。皇帝想了想,「等到了承德,自己上御膳房領綠豆去。」
  
  她低眉順眼的應個庶,嘴角漸漸挑起來,「奴才原說了,我的豆汁兒做得最地道。」
  
  皇帝哼了聲,「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她抬起頭笑,瞇縫的一雙眼,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主子就當奴才是個二皮臉。」
  
  皇帝語窒,半晌才問,「你在尚儀局和底下小宮女也這模樣?」
  
  「那不能。」她脫完了行服袍子,跪在地上準備動手脫他褲子,一面道,「奴才在局子裡是很有威嚴的,臉一板,徒弟們都怕我。這不到了萬歲爺跟前,要努著力的巴結主子嘛!」
  
  她的手指觸到他的褲腰,很小心的抽帶子,但是她跪著的高度讓皇帝不自在,忙往後退了步,「朕自己來。」
  
  素以紅了臉,說實話脫皇帝褲子叫人難為情,既然他也這麼覺得,自己料理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她馬上知趣的低頭道是,等他坐上床沿,才膝行過來伺候他脫鞋。
  
  彼此不說話,總覺得大帳裡空蕩蕩的。皇帝是個閒不住的人,這會兒就睡忒早了點,便命她把案上的通本搬過來。倚著床頭就著燈火,面前還放張小炕桌,篤悠悠批起了折子。礙於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就寢,素以只好在邊上侍立。所幸她站功夫好,站上半天不帶眨眼的。皇帝換折子的間隙看看她,她身條兒立得筆直,晃都不晃一下,標準的站班姿勢,搭著眼皮像個泥胎。
  
  「你會騎馬嗎?會挽弓嗎?」皇帝突然問,他想應該是會的吧,這麼問,有點沒話找話的味道。
  
  誰知她搖腦袋,「奴才不會騎馬,我瑪法說了,姑奶奶騎馬合不攏腿,走道羅圈就不好看了。至於挽弓……」她靦腆的笑笑,「奴才只會拉彈弓。小時候瑪法給我做過一張黃桑木的小角弓,被我這裡敲敲那裡打打,沒隔幾天就弄斷了。瑪法看了說我不愛惜,暴殄天物,後來就沒再動過給我做弓的念頭。」
  
  皇帝倚著引枕慢慢點頭,「老祁人愛惜弓箭,就像愛惜鷹和馬一樣,那是吃飯的傢伙。」
  
  素以道是,「不過我要是能在烏蘭木通混到十三歲,大概能重新再得一張吧!可是七八九,嫌死狗,沒過九歲我就給送回京城來了。一則姑娘大了,不在爹媽身邊不方便。二則到了選宮女的年紀,奴才闔家都是守規矩的良民,不等旗主發話,咱們自發的準備好了。」
  
  這人不單愛給自己貼金,連帶著家裡也不落下。她說的那些其實算不上新奇,皇帝做阿哥的時候見識過,也都玩過。只不過爺們兒家耳熟能詳的東西從一個姑娘嘴裡說出來,另一種演繹,便有了另一番獨特的感觸。
  
  「放出宮要去烏蘭木通,那還回京嗎?」皇帝說,「塞外終究不如京城富庶,何況你還有父母,這一走不管他們了?」
  
  素以沒想到皇帝會同她聊家常,認真斟酌了一番道,「奴才喜歡草原,喜歡駿馬,喜歡雄鷹,我想可能不會回京了。姑奶奶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早晚要離開家的。京裡還有哥哥們,也不差奴才一個。」
  
  皇帝不言聲了,把折子撂在了炕桌上。素以見狀道,「奴才伺候主子歇下吧,今兒路上奔波一整天,舟車勞頓的,別累著了。」看他有了鬆動,忙上去卸東西。扶他躺下,掖掖被角道,「荒郊野外的冷,主子仔細著涼。奴才們都在外頭聽示下,主子安置吧!」
  
  她請了個跪安去放帳子,放了一邊再去放另一邊。皇帝的龍床是宮裡運出來隨扈的,雕花床架子精美華貴,雖然整體比寢宮裡的小了一號,但仍舊是高。架子角上的帳鉤不知是誰牽的,繩子收得太短,放起來很有些難度。皇帝躺著的那頭按規矩不能靠得太近,你想皇帝橫臥在你齊大腿根的地方,你大剌剌貼著去摘帳子,太不像話了。又不能用工具,必須靠兩手,所以得繞到踏板另一端。
  
  很多工作都有固定流程,她司帳,連在哪裡落腳都有定規的。一般踩著木稜子去夠銀鉤,輕輕一送就完了。可今天邪門兒,腳底下虎皮毯子居然在踏板上打滑。她一個沒穩住向前磕去,如果估計不失誤,應該正磕在床沿上。不說血流如注,至少也要鼻青臉腫。
  
  御前吶,連哀呼都得憋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閉上眼。但是沒想到,昏天黑地間萬歲爺會出手相救,保住了她半條小命。
  
  「天爺!」她顧不上膝蓋頭子撞在擋板上的痛,趴在皇帝臂彎裡直喘氣,「好險,好險……」
  
  皇帝也被她嚇一跳,誰說她沉著從容來著?真是活打了嘴!這麼毛毛躁躁,她是管宮儀的,一個尚儀姑姑就這模樣?好在沒磕著,要不是他反應快,和會兒該栽在床前哭爹喊娘了。
  
  素以抓著皇帝胳膊一時沒回過神來,等心情平復了才發現幹了件犯上的蠢事,驚嚇過後就剩驚惶了。做奴才的不成就,還要勞動主子大駕,何等的大罪?她往後縮了兩步,跪下來,重重把額頭磕在腳踏板上,「奴才罪該萬死,請萬歲爺把奴才交敬事房發落吧!奴才……沒臉見主子。」
  
  皇帝蹙了蹙眉,倒也沒這麼嚴重,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他再嚴苛,對貼身的人還是很寬宥的。只是見她這副要死要活的樣兒,存心的嘲弄,「要不還罰提鈴?」
  
  她抬起頭,紅著眼圈,滿臉驚愕,「求求主子,這兒人多,我提鈴會吵得大夥兒都睡不好,罪過太大了!您還是打我吧,傳笞杖傳板子都成。奴才沒出息,總是在主子跟前丟人。」
  
  皇帝歎了口氣,最後一句話說對了,還算有自知之明。他重新躺回去,閉著眼睛道,「朕乏了,你跪安吧。」
  
  這麼說是不追究的意思,素以感激的一頓首,爬起來息帳子。低頭瞧原先打滑的地方,悄悄的撩了下虎皮墊子。果然不出所料,底下紅木上亮閃閃的反光。拿手指頭刮了刮,不是油,是有人把虎皮裡面兒上了層蠟。就那麼一小片,很隱秘,但是功效巨大。她心裡有了數,眼下萬歲爺睡了不能聲張,便卻行退出了帷幔。
  
  長滿壽在裡間當值,隔著一層布,過程都聽見了。拿眼神詢問她,宮裡有時候不方便說話都有特定的手勢代替,她比了個「坑人」,長滿壽立刻明白了。點點頭,使個眼色叫別吱聲,把她打發了出去。
  
  女官上夜不在跟前,宮裡有專門的值房安頓。到了宮外沒那麼講究,在王庭邊上另搭個小帳篷,中間拿明黃帳子一拉,不至於離得太近,但是行在內一旦有擊節聲,又能第一時間察覺聽令。
  
  素以回去的時候瓊珠已經鑽了氈墊子,她氣不打一處來,明知道皇帝床榻只有她們幾個能接觸,可是沒證據,不好指責人家。在外又不像在大內,在外圖吉利,一般不是要緊的大事,睜眼閉眼的就帶過了。這筆賬沒法清算,只好先攢著。
  
  她不聲不響的洗臉,瓊珠卻裝夠了睡,忍不住開腔了,「噯,我才剛聽見有響動,你又把萬歲爺怎麼了?」
  
  素以回過身來,「您耳朵夠尖的,離這麼遠您都能聽見?」她也學她的酸腔酸調冷笑,「沒什麼,滑了一下。不知道哪個沒陽壽的往虎皮上抹了蠟,我這兒寬宏大量不計較,就是那種小伎倆叫我瞧不上。有什麼不待見的,明刀明槍的來唄。玩兒陰的,她就不怕算空了,算到萬歲爺頭上?這要查起來,真得吃不完兜著走,您說是不是?」
  
  瓊珠斜著眼兒瞧她,「話別說滿,什麼蠟不蠟的,誰幹誰知道。你如今是萬歲爺身邊紅人兒,誰敢算計你呀!你看你陪著遛鷹那麼半天,說不定哪天我就得給您請安道喜了。」
  
  女人嘛,敲缸沿的本事用不著學,與生俱來。素以和衣躺進氈筒裡,不高不低的念秧兒,「您太抬舉我了,我可沒您那麼大本事。您看您見天兒和主子拉家常,我們這類人只剩點頭哈腰的份。要說攀高枝兒,我不及您一半。再說您是誰啊?您是貴妃的妹子,早晚逃不了晉位份。您還有什麼可急的?都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您已經是半拉主子了,我在您跟前不就是個奴才秧子嘛!」
  
  「德性!」瓊珠心裡說不出的味兒,兜天翻了個白銀,「你怎麼到的御前,問問去,宮裡人可都知道。要論能耐我差遠了,不敢和您攀比。」
  
  「別介,您上回說您外家的事兒,萬歲爺多感興趣呀!您擎好吧,主子指定對您上心。」素以撇著嘴,越說胸口越堵憋,「遛遛鷹算什麼,萬歲爺待您那份和氣,咱們都看在眼裡吶!也是您口才好,會討主子歡心,這是門兒學問,不是誰都會的。」
  
  這是在說她獻媚邀寵啊!瓊珠哂笑,敢情她忘了自己是怎麼算計,怎麼在萬歲爺跟前露臉的了。跑這兒來裝正派,猜猜宮裡怎麼說她?家門口發大水,浪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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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4-12-31 11:22:36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其實抹蠟這事,要查還是很方便的,單看掌事兒是個什麼意思。素以把經過告訴榮壽,人家大總管哼啊哈的,說到了承德再辦。中間隔這麼久證據還能剩下多少?這不擺明了包庇瓊珠嘛長滿壽對插著袖子說,「不定拿人家密貴妃多少好處呢?這小子,有錢就是爹,有奶就認娘啊,早晚死在這上頭。」
  
  宮裡勢力分兩邊倒,一邊向著皇后,一邊向著密貴妃。榮壽應該是比較看好密貴妃的,畢竟賀家家底厚,老爺子是川陝總督,五個兄弟也都為朝廷效力。不像皇后娘家,人丁單薄,老公爺走後全靠著散秩的小公爺撐門面。
  
  長滿壽說不對,橫豎他憋勁兒的埋汰人家,說榮壽瞧上了密貴妃身邊的大丫頭,大丫頭成了榮壽的對食兒,榮壽孝敬密貴妃就像女婿孝敬丈母娘。
  
  「上回兩個人躲在位育齋配殿裡掏乾井,叫張來順撞見了,真丟人你說下頭都沒了,還窮折騰個什麼?敢情過過手癮能長塊肉?」長滿壽沖地啐了口,「皇后娘娘是老實頭兒,真要抓密貴妃錯處不費力氣,一抓一個准。就她偷摸著受宮外地方官員賄賂那樁事兒,別以為瞞得過那麼多雙眼睛。交宗人府查查,夠她喝一壺的了。」
  
  素以不懂那些勾心鬥角,反正她糊里糊塗成了「保後黨」,那就忠心耿耿替主子效命吧!和瓊珠立場不一樣,無非死磕到底。磕到她出宮,這事兒就結了。一年辰光,過起來快得很。再想想自己不能老吃暗虧,看準了機會也得下點絆子,得叫她碰碰釘子什麼的,好解心頭之恨。
  
  大駕接著走,後來幾天無波無瀾,就是瓊珠太不要臉,老愛往皇帝跟前湊。旁的不論,她連那貞的差事都搶,榮壽也縱著她。
  
  你說你一個司衾的,整天戳在皇帝眼窩子裡,你想幹嘛?
  
  素以扒著窗戶朝外看,「我覺得吧,咱們倆可以歇著了。她愛幹,連著我的差事一塊兒總攬得了,咱們樂得逍遙。」
  
  那貞舒展著身腰躺在車廂裡,音調拉得長長的,「可憐吶,萬歲爺跟前沒人嘍,就剩這麼個倭瓜臉了。照我說,廢那麼大手腳幹嘛?通通路子晉個位就完了,何必來和咱們搶奴才當,你說是不是?」
  
  素以直點頭,「可不!搶著獻茶算什麼,她要是上趕著爬龍床,我這個括兒好,又脫衣裳又脫褲子的,想幹什麼都能成。」
  
  那貞撐起身子,邪性的笑著,「你可算知道這括兒好了,那你還乾看著?」
  
  素以這才醒過味兒來,「照你的意思,司帳都得幹點什麼唄?那先頭走的那位怎麼說?伺候了兩年,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嘛!」
  
  那貞重又洩氣的跌回去,仰著身道,「也是,萬歲爺不動跟前人,這是老規矩。我聽說皇子貼身的女官,早前就是準備做通房用的。可是萬歲爺打龍潛時起,橫是沒有過這方面的傳聞。咱們私底下猜過,不知道是誰破了他老人家的身子,該不是當初的乳娘吧!」
  
  兩個人說起這種事渾身來勁,嘻嘻哈哈的捂嘴笑。瓊珠忙著端茶送水的時候,她們躺著聊天吃零嘴,這一路同人不同命,顛顛蕩蕩的走了十來天,也就到了熱河了。
  
  進城掐時候,十月十八卯牌三刻,打頭陣的六十四個先到太監手執翠華紫芝入德華門,後面一道道的儀仗依次過,滿世界近視隆隆的禮炮和清樂。圍觀的老百姓沒見過這陣仗,震聾了耳朵也看花了眼,烏泱泱跪了一地,齊聲高呼「皇帝萬歲」。素以她們的輦車進城就放了簾子,外面什麼情形都看不見,只聽見煙火炮竹亂竄的聲響。空氣裡混著火藥味兒直鑽進鼻子,嗆得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徐徐緩行一陣才到山莊門口,漸漸的人聲靜下來了。前面御仗一停,立馬就有蘇拉扣圍板,恭恭敬敬道,「回姑姑話,到地方了,請姑姑們下車。」
  
  兩個人忙整理衣裳,踩著二板凳下地。趕著上前侍奉皇帝左右,就見御道兩側跪滿了命官,各色的補服頂戴,帽子後拖著翠生生的孔雀翎子。打眼一晃瞧見小公爺穿著黃馬褂,神氣活現的調度指派,到現在才知道他是這趟隊伍的總管帶。
  
  來迎駕的不光是承德的官員,還有內外蒙古的王爺台吉。宮女在這時候派不上用場,議政的場合還是要靠太監伺候。她們被告知先到延薰山館安頓,其後的差事全等皇帝回到寢宮再說。
  
  素以趁這當口往人堆裡看了眼,皇帝戴著正珠珠頂冠,穿十二章金龍褂。鑲了海龍皮的披領覆在袞服外,像張翅的海東青。原本就是漂亮的人,和那些五短身材老樹根似的藩王站在一起,眾星拱月下愈發顯得如珠如寶的堂堂好相貌。
  
  那貞見她發愣拉了她一把,「知道萬歲爺俊,別看了,先把差事卸了要緊。」
  
  這園子還是大鄴朝時期遺留下來的,太上皇在位時修繕過,如今皇帝繼承大寶,點了工部和戶部籌措擴建事宜。聽老宮人說宮牆繞園一圈有十幾里,比北京的頤和園還大一倍。大伙邊走邊看,園子裡秋意正濃,和外面的蕭條截然不同。這裡古木參天,近前是海子,遠處是朦朦的雲山,若是盛夏時節來,該是怎麼樣一種鮮煥的景致啊!
  
  皇帝駐蹕在煙波致爽齋,西邊有一溜瓦房,前朝時是專供皇子讀書用的。只因皇帝的幾位阿哥年紀尚幼,秋獮又是短暫停留,這趟就沒有帶著隨扈。屋子空出來了,為方便就近伺候,暫時作為宮女他坦用。
  
  那貞和素以先進屋打點行李,這趟住的是通鋪,也不存在挑舖位一說。各自收拾好換了衣裳,才看見瓊珠跟著一個老太監過這兒來。
  
  那貞對素以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看,那位心高氣傲的奶奶神褂子歪了,頭髮也亂了,一副萬里奔襲吃了敗仗的樣兒。那貞喲了聲,「這是怎麼了?你不是在御前侍候的嗎,這會兒怎麼弄成這副慘況?」
  
  瓊珠累壞了,一屁股坐在條凳上喘氣,「別提了,上子御輩進了德華門,我也沒法留在月台上了。二總管說讓下去,另派小轎來接我,可我站在道旁等了半天,等到你們的幄車過去也沒等著轎子。沒計奈何,只得搭了送菜的板車從後山門進來。」邊說邊咬牙,「長胖子敢這麼耍我,我絕饒不了他!等著吧,他總有一天落在我手裡的。」
  
  素以邊上聽著,差點沒笑出聲來。到底是二總管啊,手段就是高!旁的不說,先賞她跑上幾里地,她身驕肉貴,腳上磨出幾個血泡來也解恨吶!
  
  那貞習慣性的裝好人,擰了把帕子遞給她道,「大概是上傳下達有了誤,主子駕前,誰敢成心添堵呢!快別生氣,擦把臉。累壞了吧?回頭我去給你告個假,你的差事叫素以幫著頂一回,反正司衾司帳不分家的,你先好好休息半天再說。」
  
  瓊珠是不服軟的性子,瞥了素以一眼道,「不敢勞動素姑姑,我坐會子就成。」
  
  素以笑了笑,「您真是的,咱們誰跟誰呢!您和我不對付,我可當您自己姐妹似的處。您看您累成這樣,我看著心都疼了。主子這會兒在楠木殿接見朝臣和外邦王爺呢!據說還有准葛爾新來投奔的台吉,您這麼花容月貌露了臉,萬一哪個台吉瞧上了求萬歲爺賜婚,您懸乎,主子也為難不是?」
  
  「你可真會忽悠,拿我當三歲孩子呢?」瓊珠狠狠瞪她,「你這麼好心,不怕自己給賞出去?」
  
  素以咧咧嘴,「您不知道,我是塞外長大的,和您這種京城長大的嬌姑娘不一樣。別說把我賞到准葛爾,就是拿我煉成石頭補天,我照去不誤。」
  
  這些傻話純粹就是逗人玩兒,素以自己都覺得狗屁不通,瓊珠居然真信了。她認真的思考一番,點了點頭,「替我給主子告假,別忘了。」
  
  素以嘿嘿一笑,「那是,死都不能忘。還要替您向主子訴苦,興許主子一心疼,賞你個金南瓜。」
  
  那貞扯她袖子,「光顧著扯鬧篇,別誤了差事。」又對瓊珠道,「這回鋪由著你選,你睡會兒,我們往前去了。」
  
  兩個人出了西配房,一邊走一邊笑。那貞說,「回頭和二總管說一聲,他這趟可害慘了人家了,當心狗急跳牆,到時候得不著好處。」
  
  素以撓撓頭皮,「別說,這招真損!虧得沒遇上歹人,要是出了事,鬧起來可大可小。」
  
  「也不怕,宮裡混熟了的行家,隨便囑咐兩個蘇拉,問起來就說沒接著人就成。」那貞道,帶她過穿堂進了腰子門。
  
  皇帝務政的地方在澹泊敬誠殿,因為全是楠木結構,俗稱楠木殿。這裡只有雕樑,沒有畫棟,最大限度保存了殿宇的天質自然。兩個人上了丹墀也不能進去伺候,畢竟是後殿的人,來當值就是點卯。一露頭,又悄悄退到配殿裡候旨了。
  
  素以駐足觀望,斜穿過直欞窗能看見殿上侃侃而談的皇帝,那份端坐廟堂從容不迫的氣度真叫人神往。她瞧著瞧著,想起那天滑倒時的情景。以前在家和哥子們打架,常被夾在咯吱窩底下跑。那時候覺得男人力道真大,渾身的蠻力,就知道欺負人。現在想想,那兩個哥們兒討了媳婦,沒見他們這麼對待嫂子。敢情妹子就是拿來消遣的,還不如那個不沾親不帶故的人呢!皇帝胳膊有勁兒,但同哥哥們不一樣……唉,她突然紅了臉,真不該想那些,好好的拿主子和那兩個大老粗比什麼!
  
  越琢磨心裡越亂了,忙定了定心神,卻看見小公爺從內午門上大步流星的進來。大概是剛辦完事,準備進殿交差去的。眼珠子亂轉問不知怎麼看見了她,立馬拐個彎奔配殿來了。
  
  「素以!」他站在台階下壓著嗓子叫。
  
  她趕緊噯了聲,「小公爺叫奴才什麼示下?」
  
  「熬鷹的事兒別忘了。」他樂顛顛的,「過會兒我去找你啊,你等著我。」
  
  那頭皇帝正和親貴們談牛羊人口的事,不經意的一瞥,恰好瞥見他們說話。恩佑拔長了脖子探進廊廡,素以站在檻窗下笑吟吟的,倒是一幅不錯的畫卷。
  
  他撫了撫案上的如意,夔龍箭袖下的手指壓著那一片花團錦簇,籽料微微的涼意滲透進關節裡。東邊朝霞打在玻璃上反光,有細碎的芒刺過來,皇帝調開視線,嘴角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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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4-12-31 11:22:49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皇帝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和那些蒙古親貴准葛爾王爺周旋一陣,最後笑道,「明天圍場狩獵,大家都拿出看家本事來。獵得好,朕這裡備了東西,各有賞賜。今兒道乏,回頭在松鶴齋設筵,再款待遠道而來的諸位。」
  
  這是叫散了,眾人聞言,依次行禮退出了楠木殿。
  
  小公爺沒走,看見皇帝從御座上下來忙上去攙扶,一面道,「奴才在方圓百里內部安排了禁軍把守,主子出行必無虞的。明兒往木蘭圍場,咱們在廟宮歇一晚,先前也打發人過去照應了。主子一路上辛勞,今晚好好安置,明早辰時牌咱們就出發。」
  
  皇帝看他一眼,他們雖算不得發小,也是一塊兒長大的。又礙著皇后,他對他一直像兄長愛惜弟弟一樣。恩佑滿身痞氣,很少有這麼穩當的時候,看來真是大了,似乎也能堪大任了。
  
  他點了點頭,「朕知道了,你也去歇著吧」
  
  小公爺笑得很諂媚,「奴才再陪主子走走。」
  
  他不幹虧本的買賣,這麼獻慇勤,皇帝心裡知道他打什麼算盤。要開口借人麼?本來打算好的事,從看見他們那麼不避諱的搭訕起就動搖了。他不言聲,蜷起手指,緘默下來。
  
  小公爺是耐不住寂寞的,他瞅準了時機往上湊,「主子……姐夫,我有樁事要求您。」
  
  皇帝緩步出了楠木殿,身後一溜近侍隨從。經過配殿前也沒有轉臉瞧,因為知道素以會跟在後面。他心裡倒踏實了些,慢聲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套近乎法,叫朕瘆得慌。」
  
  「別呀」小公爺狗搖尾巴似的在邊上哈腰,「您是我的親姐夫,換了別人我也沒這麼下氣兒的。嘿嘿,上月察哈爾總督送我一隻海東青,那鳥太烈性了,軟硬不吃,成天在籠子裡撲騰,我看了都頭疼。前兩天下決心要熬出來,結果我壓根兒不是對手。它瞪著我,我都有點兒怯……您身邊的司帳,就是那個伺候我阿瑪喪事兒的素以,聽說他們家是鷹把式出身。我想求主子,把姑娘惜我幾天,等鷹熬成了再給主子送回來。」
  
  不是一天兩天,是「幾天」,皇帝調過目光審視他,「你打主意打到朕身上來了?她肩上擔著差事,跟你去熬鷹,朕這裡怎麼辦?」
  
  小公爺嗅出了主子爺抗拒的味道,敢情沒有素以,皇上就不能安寢似的。不是還有另兩個嗎?司帳不在司衾項上,也不是什麼難事啊!
  
  「還有一樁,熬鷹是整宿的,她是個女孩子,跟你關一間屋子裡那麼幾夜,往後名聲還要不要?」皇帝橫了他一眼,腦子裡一霎兒變了好多想法。
  
  小公爺半張著嘴,他真沒想到萬歲爺會是這態度。他雖是皇帝,平常也威嚴攝人,可在他眼裡還是願意親近的人。尤其阿瑪沒了,小公爺沒了主心骨,就因為有這位天下第一姐夫,他接下來要走的路也有方向。萬歲爺性子冷淡,卻是個講義氣有耐心的人。他比自己大了好幾歲,小時候自己愛胡攪蠻纏,萬歲爺總瞧他小讓著他。後來即位稱帝,自己有了難題也去麻煩他。說穿了皇帝在別人面前是皇帝,他們私底下處,就像自己家裡人,帝王也有溫情的一面。
  
  小公爺一直順風順水的,沒在他這路碰過軟釘子,這回真有點摸不準路子了。
  
  「您不答應嗎?」他又往下矮了幾分,「主子,求您了,您就借我吧!」
  
  皇帝看他那賴皮相有點惱火,乾淨利落扔了句話,「不借!」
  
  小公爺抿起了嘴,斟酌一番道,「主子愛惜底下人,這個奴才都知道。您是怕她壞了名聲,將來不好許人家?如果是這樣,主子大可以放心,奴才府裡……」
  
  「你聽不懂朕的話?」皇帝沒讓他再說下去,一手指著內午門方向,寒著嗓子道,「給朕出去,再來聒噪,朕治你的罪。」
  
  小公爺傻了眼,囁嚅著,「主子……」
  
  皇帝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快滾」
  
  這樣的雷霆震怒,足以把御前人的膽子嚇破了。太監們跪了一地,素以和那貞趴在最後面,他們的話聽不真切,但是大致的內容她能猜到。那天晚上放鷹還說得好好的,怎麼隔了幾天就變卦了呢?她不敢吱聲,額頭緊緊抵在青磚上。略抬了眼覷,小公爺滿臉苦悶,垂頭喪氣的打個千兒,卻行幾步退出了宮門。
  
  皇帝臉上像結了層堅冰,他一直注意地上跪著的那個人,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稍有一點動作都一目瞭然。她偷著看,到底在看什麼?是怕小公爺受罰,還是本著一顆愛湊熱鬧的心?
  
  皇帝眉間陰霆深重,沒頭沒腦的一通發洩後,心裡卻又空虛起來。到底是哪裡不對?他真是魔症了,自己和自己置氣,為了什麼?又值不值得?
  
  他踱過去,走到她面前。這是個禍頭子,弄得他心緒不寧。果然這副長相的都是災星,他想起普寧寺裡秘密出家的東籬,那是前車之鑒,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悲劇。
  
  都是因為這樣一張臉!
  
  他面無表情的打量她,「你起來。」
  
  素以左右看看,誰都沒有動,難道是在和她說話?她戰戰兢兢仰起頭,皇帝垂眼看著她,眼神冷戾,「就是你。」
  
  她心頭疾跳,預感要出事,忙應個庶,站起來垂手聽令。皇帝很生氣,不說話,喘氣聲有點急。她縮了縮脖子,無比艱難的搜尋,兩位總管都撅著屁股趴在地上,沒人能給她出主意,也沒人能幫她。皇帝平常很溫雅,一旦發起火來竟這麼嚇人!她吞了吞口水,「主子息怒,別氣壞聖躬。」
  
  她還有臉來勸諫?他越發鬥氣,知道自己這股怒火來的無名,卻怎麼都克制不住。板著臉瞪她,這塊滾刀肉眨著鹿一樣的大眼睛,膽怯又無辜的覷他,嘴裡咕噥著,「主子怎麼了?要不您打我兩下撒撒氣吧」
  
  皇帝緩了半天,突然感到深深的乏力。徐徐歎息,他拿手指頭點點她,「你身為御前女官,究竟還有沒有點規矩?要不是念在你素日伺候有功,朕這就下旨降你的旗籍,發配到寧古塔砸木樁去!」
  
  素以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有過功,橫豎一聽他的話就驚恐萬狀,「萬歲爺,奴才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說著就要跪下來磕頭,被他一把逮住了手腕子,下蠻勁用力一扯,扯得跌跌撞撞往門上去了。
  
  下了丹陛朝東走,腳下急,腕子又痛,她抽著氣唉唉叫,「主子掐得好!主子拖得好!主子,奴才的鞋掉了……」
  
  他全當沒聽見,一直拉到海子邊上,順勢一推,把她推一個大趔趄。虧得那方口鞋能趿那麼遠,這會兒停下來也顧不上別的,先把鞋後跟拔好,這才半仰著臉說,「奴才惶恐!主子這是怎麼了?奴才腦子笨,聽主子教訓。」
  
  就像是被裝進了密封的琉璃瓶子裡,皇帝的不滿看得見,但是表達不出來。他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道,「你不是臉盲嗎?怎麼認小公爺一認一個准?那三番四次的在朕跟前出蛾子,全是在跟朕演戲?」
  
  素以啊了聲,「奴才不敢,奴才見小公爺也好幾回了,再認不出臉,奴才就成傻子了。」
  
  「那朕呢?」他冷冷道,「沒有這身龍袍,你能不能認出來?」
  
  這個自然是能的,到御前當值,最要緊的時就是記住主子的臉,這是作為奴才首要的任務。所以跟吃飯似的,一天三遍的回憶再回憶,加上能就近看見,忘了可以適時補上一眼,到現在光看臉也能認出來了。她不好意思說,其實她臉盲是毛病,但是一旦記住了誰,就算隔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忘記。
  
  一個大姑娘,怎麼和男人說那些內情呢!她只好折中,「奴才只要定神看,絕對能夠認出主子來。」
  
  定神看?那就是說不定神,還是要管他叫大人。然後等他表明身份,她才會遲登登叫他聲萬歲爺?
  
  「宮裡那麼多秀外慧中的女人,沒見過你這麼笨的。」皇帝說,皺起了濃眉,「朕好性兒,容忍你到現在。從你頭一回衝撞朕開始,你到底幹了多少藐視朕躬的事兒?如今役還未滿,就和外頭男人暗通款曲。依著大英律例,殺你的頭都不為過。不但是你,還有恩佑,和宮女走影兒,你知道是多大的罪過嗎?他竟開口,誰給了他這樣大的膽子?」
  
  皇帝本來就不是那種好相與的人,他站在你面前,你怵著這浩浩天威,也足夠低賤得匍匐到泥土裡去的。如今滿臉的厭棄,把素以嚇得臉色煞白。皇帝的心思似海深,她萬萬不敢提上次他說要跟著去熬鷹的事,顫聲道,「主子,奴才糊塗才答應幫著小公爺熬鷹,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是……奴才沒有和小公爺暗通款曲啊!奴才是本分人,從來都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想的不想。主子這麼說奴才,奴才不敢辯解,主子總有主子的道理,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想想這一直以來的如履薄冰,心裡有些委屈。說什麼都好,怎麼扯到走影上去了呢,這是夷三族的大罪啊!
  
  人通常會對未知的東西產生恐懼,皇帝也是一樣。他解釋不通滿腔的惶惑,只能用更強硬的態度來對待。回身看著她,伸手拿住了她的臉。她臉架子玲瓏,張開兩指,尖尖的下巴正好同他的虎口契合。他左右扳動,瞇起眼道,「朕討厭你的臉,偏偏你還要引起朕的注意,你存的是什麼心?非要叫朕拿刀劃花了她,你才高興是嗎?」
  
  海子裡的水在她身後粼粼泛著波光,她的眼裡浮起一層水霧,只是重申著,「奴才不敢。
  
  主子,奴才清清白白的,請主子明查。」
  
  「明查?」他上下打量她,「怎麼查?」
  
  素以嚇得手腳亂哆秦,「叫……叫嬤嬤驗身。」
  
  「你不怕丟人,朕還不願意費這手腳呢!」他哼了聲,像扔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把她拋開了,「你到了年紀,懷春也無可厚非。只是憋死也給朕憋到明年,朕那時候要是開了恩,或許考慮放你出去配人。否則你就像宮裡那些精奇嬤嬤一樣,守著身子守到死!」
  
  這就是俗話說的伴君如伴虎吧!什麼金口玉言,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更改。素以腿彎子發軟,還好有棵樹讓她倚仗,才不至於馬上跌坐下來。她暈頭轉向,強忍著哭抽噎了兩下,「庶,奴才記住了。」
  
  皇帝越發煩躁,「你就給朕站在這裡反省,沒有朕的旨意,半步也不許挪動」他拂袖待要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過會子朕派人來看,你敢投機取巧,就砍了你的腿扔進山裡喂狼,聽見沒有?」
  
  她眼淚巴巴的看著他,蹲個身道是,模樣可憐,像受了氣的小媳婦。皇帝腦仁兒疼起來,也不看她,背著手往煙波致爽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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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14-12-31 11:23:00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不能挪動,那就看看風景吧!
  
  素以在原地轉個身,面對海子立著。這片湖叫如意湖,水清天藍,真是個漂亮的所在。她抬手掖掖眼淚,剛才經過一通嚇,到現在心口還發緊,欣賞美景也有點提不起精神。
  
  鬧不懂萬歲爺的火氣從哪兒來,她琢磨半天,大概是因為有遠客在,小公爺在外叫了她一聲,壞了規矩,讓主子在那些藩王面前丟人了。真要是這個原因,她又覺得不踏實了。大英禮儀之邦,制度向來嚴謹。尤其是在這種場台,叫人看見皇帝的使喚丫頭公然和男人搭訕,對萬歲爺來說,的確是件毀譽的事。
  
  關乎規矩體統,這樣的罪責首先就叫人心虛。她垮下雙肩歎息,辦事沒經腦子,括該要受罰。沒打她個滿臉桃花開,已經是主子最大的恩典了。
  
  越想越後悔,扇了自己一下,叫你沒成色!亂答應什麼?誰叫都答應,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誰了!只不過主子說討厭她的臉,太傷人心了!長得像誰不是她能決定的,他不待見皇太后,也犯不著遷怒於她呀。
  
  她何其無辜,這張臉又不能退換,還得繼續戳在他眼窩子裡討人嫌。既然這麼不喜歡她,調她到御前幹什麼?給自己添不自在嗎?妄揣聖意她不敢,反正就是背悔到姥姥家了。本來還指著明年出宮過自己的小日子呢,結果人家說了,心情不好就留她在宮裡一輩子,叫她去做精奇嬤嬤。
  
  這是多深的仇啊!如果想出去就得伺候公主,巴望著以後做陪房。可是公主們一個六歲一個三歲,等到十五歲能出嫁……那時候她已經三十多了。三十多還能幹什麼?給人做老媽子?嫁頭婚怕是不能夠了,做姨太太年紀大了點兒,要嫁也只能找個死了老婆的做填房。
  
  好可憐!她搓了搓臉,湖上風大,有點冷颼颼的。萬歲爺八成是回寢宮了,不知道什麼對候能下恩旨赦免她。
  
  皇帝那頭氣倒是消了些,站在佛堂後面朝如意湖那頭望。望著望著,想不起來先前那樣震怒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了。他自小懂得控制情緒,今天卻失儀,自己也很苦惱。尤其頭天駐紮那晚和她說好了要一道去給恩佑熬鷹的,現在弄成這副爛攤子,氣性過了,再見她大概會有點下不來台。
  
  他收回視線,緩步朝延薰山館去,半道上看見榮壽和長滿壽遠遠的迎過來。走近了,硬著頭皮上來打千兒,榮壽故作輕鬆的笑道,「主子上這兒逛來了,叫奴才好找。先頭恭親王和睿親王他們要去跑馬,來邀主子撲了空,這會兒都散了。」
  
  皇帝哪有心思跑什麼馬,也沒言聲,只管走他的道兒。長滿壽朝海子方向看看,料著這是罰呢,腦子一轉裝糊塗,「素以那丫頭杵在那兒幹什麼?怎麼不近前來伺候萬歲爺?真沒眼色,奴才叫她去!」
  
  皇帝抿了抿嘴,沒說話。沒說話就是默許了,眼梢瞥見長滿壽閃身過去,心裡倒像一顆石頭落了地。
  
  也好,免了也好,至少自己能圖個心安。只是這所謂的責罰越來越不成事,上回提鈴就沒開好頭,一步步的,到現在乾脆雷聲大雨點小,才下的令,沒消一炷香就撤了。
  
  榮壽覷覷皇帝臉色,「我的好爺,氣大傷身,不值當。小公爺是孩子脾氣,您和他計較什麼呢!實在氣不過,罰他不許秋獮,在山莊裡閉門思過也就是了。」又試探道,「主子看素以在御前是不是不台適?
  
  要是主子不耐煩她,奴才這就打發她,另挑伶俐人來。」
  
  皇帝不願意開口,冷冷的掃他一眼,像臘月裡的冰稜子倒進了領口裡,直把他凍得打擺子。榮壽明白了,素以這丫頭往後除了皇帝誰也動不得。聖眷還沒來,但已然不遠了。看主子那股維護勁兒,加上之前酸氣四溢的潑天震怒,這分明就是上了心,擎等著提拔了。
  
  一撥人往西邊去,長滿壽朝東跑得顛起來,邊跑邊招手,「來……來……」
  
  素以搖搖頭,「萬歲爺不叫動呢!」
  
  「別傻站著了,」長滿壽道,「讓動了,趕緊來。」
  
  素以這才噯了聲,挪步過去,臉上訕訕的,「這回倒沒花多長時間,我以為怎麼的也要在海子邊上過夜呢!」
  
  長滿壽捂著嘴笑,「您沒看出來?您好事要近啦!」
  
  她垂著嘴角道,「諳達玩笑了,我能有什麼好事!得罪了萬歲爺,鬧不好明年不讓出宮,我還得接著在宮裡做精奇。」
  
  老大個人,怎麼什麼都看不明白呢!長滿壽帶著她上甬道,一面指點著,「那就是順嘴一說,你也相信真要是皇上欽點的留在宮裡,您可就出息啦!皇上叫留牌子,能給你個精奇當當?怎麼也是晉位封小主。」他搓著手,「姑姑哎,您前路可是鋪了錦緞了。知道萬歲爺為什麼忽冷忽熱的嗎?小公爺一開口就給罵個狗血淋頭,天爺,主子是吃味兒了呀,您還糊塗著吶!」
  
  素以一副五雷轟頂的模樣,「您可別嚇唬我,我不經嚇啊!」
  
  「好事兒,怕什麼!」長滿壽邊走邊道,「多少人巴望不來的福氣,您還遲登?那是誰啊,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的皇帝老爺啊姑娘,我這兒可要給您道喜了。」
  
  素以擺手不迭,「您別拿我逗悶子,我不配。」
  
  「胡說,哪兒不配?您瞧您的身條兒,瞧這大高個兒,和萬歲爺多匹配呀!」長滿壽笑得飄搖,「您再看看宮裡那些妃嬪,萬歲爺那身量,她們站在邊上,打眼兒一看顯得五積子六瘦,都沒您合適。哎呀,好姑娘,真爭氣我可告訴你,別看萬歲爺房裡不缺人,真要走進他心窩子裡的,一個都沒有。您吶,是獨一份兒,還不著緊的!」
  
  是不是長胖子忽悠她?素以訥訥的,怎麼能夠呢,主子才剛還說討厭她來著。想到這兒心裡就拔涼,她沒那野心打算晉位,只想穩穩當當滿了這一年的役,目烏蘭木通去,找個草原漢子,養一窩孩子。萬歲爺是坐在雲端上的人,好是好,就是讓她覺得壓抑。過日子你情我願,弄得討債似的,那多沒意思!
  
  太監無利不起早,長滿壽幹什麼把她往皇帝跟前湊,這些她都明自。她要是聽他的動了心,當差難免走神。一個姑娘家自作多情,不是正應了皇帝說的「思春」嗎?那可不行,太丟人了。
  
  她沒搭他話茬,斂著神進了延薰山館。往裡看看,皇帝沒在明間裡,她腳下蹭了蹭,「諳達,萬歲爺大概歇下了,我還是去找那貞吧!」
  
  長滿壽眨眨眼,「我可是答應萬歲爺,叫您過身邊伺候的。您不去,那不是存心讓我為難嗎!」
  
  素蹦沒法子了,心裡還是有點兒害怕。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御前的人,還能不在皇帝跟前露臉嗎?正鼓著氣,抄手遊廊下有人打手勢,說聖駕在萬壑松風。這又悶著頭往松鶴齋方向趕,好容易到了駕前,皇帝一副漠然的樣子,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也不知道脾氣過沒過,皇帝坐在書桌後頭蘸硃砂批折子,邊上路子伺候著。素以斜眼瞅瞅,兩位總管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走了,剩下她像根木頭一樣杵著。她覺得還是退到書房外頭去合適,來的時候看見那貞在鑒史齋門前和人說話,她躡手躡腳往後退,打算去和她匯合。
  
  「站著。」皇帝手上沒停,眼睛沒抬,就那麼扔了句話。
  
  素以看路子,路子耷拉著眼皮,把最後一本奏章歸攏起來,裝進盒子落了鎖。接著退後兩步拂袖打千兒,呵著腰垂著手退出了頤和書房。
  
  人都散盡了,她心裡慌,叫了聲主子,臉上一紅。
  
  皇帝坐在案後看她,帶著無奈而頹喪的眼神。她心跳得通通的,外面起了風,半開的窗戶下傳進松針颯颯的聲響。皇帝像是和她槓上了,換了種冷靜對峙的姿態。素以低頭不敢瞧他,門前的日光鋪在青磚上,從長長的一道擠壓成窄窄的方盒子,亮的,看久了眼花。
  
  皇帝這麼不錯眼珠兒,又不說話,叫她愈發不好意思。估摸時辰該到進膳了,她掐著時機道,「萬歲爺,奴才去傳膳吧!」
  
  皇帝的手指頭在案上點著,不緊不慢的篤篤聲,彷彿敲在她腦仁上。她實在難受得慌,低聲下氣的說,「主子,其實奴才皮實,您打兩下踹兩腳,奴才什麼事兒都沒有……」
  
  皇帝回過頭來,「你就那麼想挨打?願意給扒了褲子一五一十的吃板子?」
  
  宮裡有規矩,宮女賞杖責要褪褲子,再疼也不許出聲兒。反倒是太監,哪怕是杖斃都穿著褲子,允許大聲求饒。說起這個她悻悻的,「奴才還奢望著主子賞臉親自動手呢!」
  
  「美得你!」皇帝說,「你倒敢張嘴。」
  
  「奴才和主子不見外。」她尷尬的笑笑,「只要主子解氣,奴才怎麼都願意。」
  
  不光是滾刀肉,還是個自來熟。皇帝別開臉,她雖然貧,在跟前覺得聒噪,不在又像少了什麼。他歎了口氣,活了這麼大,自打做阿哥起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對你又敬又怕,仰著笑臉討好你,說稀奇古怪的話。你生氣她哄著你,你給她好臉子,她和你不見外……可還是遠著。她盡心盡力扮演好包衣奴才的角色,然而她不稀圖你什麼。她的心不在宮裡,她想回烏蘭木通,現在的一切只是她的責任。
  
  皇帝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傷春悲秋弄得亂了方寸,看著她,腦子裡千頭萬緒愈發煩悶。手上東西盤弄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低頭一瞧是只鼻煙壺。紅瑪瑙製成的蓋兒,壺身上繪萬壑松風圖。仔細打量,畫工精美,連幾間隱廬都畫得惟妙惟肖。
  
  素以探頭看,又開始搭訕,「這是內畫吧?」
  
  皇帝嗯了聲,「你懂這個?」
  
  她咧嘴一笑,「奴才家裡請過一位西席,祖上師從古月軒。奴才跟他學過兩手,畫得最得意的就是老鼠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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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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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別人賞花賞月時她在熬鷹,別人畫山水仕女時,她畫的是老鼠娶親,這丫頭的存在就是為了出人意料吧!
  
  皇帝怔怔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道,「真的?你會內畫?」
  
  她歪著腦袋覷覷皇帝表情,「話不能說滿,不敢說會,知道點皮毛。奴才可沒吹,下回奴才畫一個敬獻給主子。」
  
  皇帝挑起一邊眉毛,「就送個老鼠娶親?」
  
  「主子不喜歡,蟈蟈白菜也成啊。」她攤了攤手,「再難的奴才就不會了,奴才也是讀完了書軟磨硬泡的學一陣兒,學不到精髓,全是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皇帝對內畫也有研究,存著心的考驗她,「給你個水晶壺,朕問你,畫前該幹些什麼?」
  
  她說,「光有壺可不成,還得有鐵砂。拿鐵砂裝壺使勁搖,把裡頭搖毛了才好下筆,否則吃不住墨,容易暈開。」
  
  皇帝點點頭,「給壺給砂,再給你幾支筆,你能畫嗎?」
  
  其實要是立馬能把全套東西備好,她露幾手不是問題。只是行宮樣樣有,就是沒有製作鼻煙壺的工具,所以皇帝要這樣試探她。素以不大服氣,這不是擺明了瞧不起人嗎!她挺了挺腰子,「筆可不是尋常的筆,桿子和筆頭要分開,狼毫越精細越好。」
  
  「成啊。」皇帝托腮看著她,「那畫吧!」
  
  「不行,還得要松香。」
  
  皇帝臉上有了淡淡的笑意,「要松香幹什麼?」
  
  她一本正經的說,「把裝筆頭的那一端銅圈子加熱融化松香,松香順著流下去固定住筆頭不叫它開叉。筆頭粘得好,畫起來不費勁,線條也利落。」
  
  不管畫得怎麼樣,基本的步驟倒都知道,看來不是憑空瞎說。只是皇帝還想為難為難她,便道,「有些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古月軒門臉兒對街面兒,琉璃廠也有專做鼻煙壺的鋪子,看見工序依葫蘆畫瓢不算本事。」
  
  素以這人有時候大大咧咧,該仔細的她也講究。他說這話,她就想在他跟前爭回氣。不願意讓他看扁,於是定了定神道,「主子說得是,反手畫花兒其實不難,奴才不才,給您寫幅反手字吧!」
  
  這下子讓皇帝大感意外起來,真要能寫成,那以後自當對她刮目相看。他站起來,從案頭的白摺裡抽出一封擱到八仙桌上,挑了支小楷遞給她,「寫什麼呢……就寫焦贛《易林•離之乾》裡的那句話。」他眼裡帶著促狹的笑意,「寫吧,朕瞧著,寫好了有賞。」
  
  素以沒遲疑,蹲福應個庶,研了墨提筆去蘸,一鼓作氣的寫起來。
  
  皇帝立在邊上看,洋洋灑灑的簪花小楷清婉流暢,卻個個都是反書。正面瞧不出明堂來,得等寫完了舉起來對光從反面讀。她寫字,他卻有點走神。視線從筆頭子往上延伸,落在那纖纖皓腕上,落在那玲瓏的肩頭,落在她粉雕玉琢的脖頸上。
  
  她戴一副翡翠穿珠耳墜,玉也不是好玉,新坑裡出的冬瓜瓤,飄花裡帶著零散的墨綠。換做平常不屑一顧的二等,可被那剔透的肉皮兒一稱,顯得分外別緻起來。果真東西要靠人來養,再好的水頭,到了沒有精氣神的人手裡,照樣埋汰了。
  
  她白得這樣鮮煥,要是戴紅一定好看。珊瑚或者寶石都成,還有瑪瑙……皇帝鬼使神差的把手裡的鼻煙壺拿起來比了比,壺上的蓋兒是瑪瑙制的,紅得發亮。這要是掛在耳垂上,絕對相得益彰。
  
  素以沒察覺什麼,一門心思全在筆尖上。萬歲爺是存心的,十六個字裡有七個筆畫繁瑣,得斂著神的寫,稍有疏忽就會寫錯。
  
  執轡四驪,王以為師,陰陽之明,載受東齊……寫到東字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萬歲爺不就是叫東齊嗎?她筆下頓了頓,直接寫是大不敬,不寫又是違抗聖旨,便照著慣例各缺一筆,寫完了恭恭敬敬呈上去。
  
  皇帝把煙壺掖進袖袋裡,接了白摺翻過來看,一筆一劃從容弘雅,很有衛夫人的風骨。特地留意了最後兩個字,然後轉過臉,有些得意的說,「賞賜怕是不能夠了,旁的都好,就是最後缺了筆,是錯字。」
  
  素以擱筆跪下來磕頭,「奴才不敢要主子的賞,最後兩個字,奴才寫得慄慄然。」
  
  皇帝哦了聲,「為什麼?」
  
  這不是逼人太甚麼!素以暗裡嘀咕,寫什麼不好,偏叫她寫那一段。給她下了絆子,再拿這個來說事。皇帝和宮女使心眼,真是大材小用!當然了,再怎麼腹誹也不能表現出來,她只有趴著回話,「奴才是提著腦袋寫的,那是萬歲爺的名諱,奴才長了顆牛膽也不敢寫全。」
  
  皇帝感到滿意,「你知道朕的名諱?」
  
  她就差五體投地了,「奴才不敢不知道。」
  
  不敢不知道,這句話答得妙,皇帝那點小小的喜悅像屋角的齏粉,迎風一揚就煙消雲散了。再看看這手反手書法,實在漂亮找不出詬病。他把折子合起來擱在案頭上,回身道,「你起來說話。」
  
  素以應個庶,站起來垂手退到一旁侍候。
  
  「關於熬鷹的事……」他清了清嗓子,「明兒就要秋獮,現在也騰不出空來。朕派人和小公爺說了,等忙過了這陣,再讓你過他那邊去。」
  
  「不不不……」素以嚇了一跳,「奴才不去了,奴才好好伺候主子就夠了,別人的事兒不和我相干。」
  
  「真難得,」皇帝垂著眼,臉上喜怒難辨,「你能知道這點不易,但是朕事後再想想,他好歹是皇后的兄弟,皇后的面子總是要賣的。」
  
  素以嘬唇計較了下,「那主子和奴才一道去嗎?主子也去吧,否則就像主子說的,孤男寡女不成體統。奴才的名聲不能不顧,奴才跟著主子才是最好的。主子到哪兒奴才就到哪兒,這樣將來就沒人敢在背後說奴才閒話了。」
  
  他踅過身去開窗,淡然道,「名聲好不好,都是自己掙的。你在御前,一言一行更要自省,靠朕喊打喊殺,朕沒那麼多閒工夫,最後你心裡也怨怪朕。」
  
  她惶惶道,「奴才怎麼敢怨怪主子呢!奴才有時候腦子不好使,只要主子當頭棒喝,奴才就能明白過來。」
  
  「你倒不怕朕?」他別過臉,眼波在她身上一轉,「哪時朕的耐心用到頭了,說不定會下令砍了你的。」
  
  素以低頭想了想,「那一定是奴才不聽管教,惹主子生氣了。」
  
  他調過頭去,看外面風吹枝葉,一簇簇的黃,搖搖欲墜。風一送就掉下來,再一卷,被捲出去好遠……
  
  不知怎麼,生出點淡淡的愁來。這秋景讓人傷懷,有種美人遲暮的況味。她喃喃著,「天涼了,主子明兒多穿些吧!」
  
  他換了藍江綢面青頦袍,衣裳熏了香,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沉水,溫和宜人的味道。素以自打聽了長滿壽的話,心裡一直七上八下。姑娘家得知這種消息,不管自己有沒有想法,橫豎不可能再泰然處之了。悄悄看他,這樣日月比齊的貴胄,如果是個普通人多好!奈何隔著十八重天,可惜了的。
  
  皇帝聽她溫言細語,心頭突地一動,勉強克制了才沒有回過頭去。她就站在他身後,也許只有一兩尺的距離,這麼近,讓人心安。剛開始的時候排斥她,可是現在……翻遍了心裡每個角落,找不到這兩個字了。她能腐蝕人心吧,不光是這張臉,還夾雜著別的什麼。他明明憎惡慕容錦書,連帶著討厭和她近似的五官。現在有人頂著這張臉站在他身邊,他卻開始發掘超出長相以外的其他東西,比如她的阿諛,她的滑笏,她神來一筆的小才情。
  
  彼此都不說話,安安靜靜站了會子,直到侍膳太監來排膳,皇帝方挪出了書房。下意識的找她,她已經不在了。滿桌的菜沒能叫他提起興致來,對榮壽道,「挑一對耳墜子賞素以,要紅的,越紅越好。」
  
  榮壽抬了抬眼,獻媚笑道,「奴才眼拙,不認得好壞。主子先用膳,回頭奴才上庫裡粗選幾對,再拿來恭請主子御覽,主子瞧成不成?」
  
  皇帝躑躅一下,不置可否。榮壽這頭有點心驚,這麼說來長胖子的算計八九不離十了?不是好事啊!他抱著拂塵暗忖,其實硬要把他歸到哪幫哪派,他的態度都不夠鐵。他只為自己考慮罷了,一旦長滿壽得勢,還不得爬到他頭上來拉屎!所以瓊珠得快著點兒了,這丫頭資質不高,要上龍床非得有人推波助瀾才行。秋獮是個好時機,不像在大內,也不像在行宮,規矩鬆散了,什麼事兒不能夠呢?
  
  「主子。」他小心翼翼道,「以往上木蘭圍場都不興帶宮女的,這回耽擱的天數多,太監們粗枝大條,主子跟前少不得細心人侍候。奴才想請主子示下,是不是帶上那貞她們,防著有個縫縫補補,也不至於慌了手腳。」
  
  這也算借了一把素以的東風,皇帝果然答應了,榮壽應個庶,悄聲退到殿外,請牌子上庫裡挑東西去了。
  
  那頭素以回了值房,那貞見左右沒人便迎上來,壓著嗓門道,「你和小公爺這是有了眉目了?」
  
  素以霎了霎眼,「沒什麼眉目呀,就是替他們家伺候過一回喪事兒,說過幾回話,半生不熟。」
  
  「自己不敢來,才剛打發人問你來著。」那貞說著又斜眼兒看她,「主子今兒怎麼回事?我發現你行情見好啊!怪道從尚儀局撥到御前來,難不成主子跟前也有說法?」
  
  「玩笑。」她打著哈哈,「我這麼點子出息你還不知道?」
  
  誰知這話沒能站住腳跟,沒過一會兒敬事房人送了只錦緞盒子來,裡頭是對綠得冒油的鐲子,還有一副琺琅包紅寶石的耳墜子。
  
  「呵!」那貞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素以臉上掛不住了,訕笑著,「主子不愧是皇帝,真大方!不就賣弄了幾個字嘛,值當這樣賞我……唉,主子真好,我感激他。」
  
  她托著盒子,感覺千斤重似的。不是說缺了筆畫不作數的嗎,那這又是打哪兒來的?萬歲爺真叫人摸不透,她隱隱有些害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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