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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紅棗]插翅難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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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5:25
第十九章

     到學校也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卻沒料到一進教室,幾乎是所有的眼睛都刷的看向了我,其中尤其以蘇琳琳的眼神最肅殺,我一時不知怎麼回事,好在教授很快進來了,這節是法語聽說,大家也都安靜下來。

    可教授講了一些上次作業的注意事項竟然也突然話題一轉,問道:「今天是不是有一件大喜事呀?」然後便瞇著眼睛盯著我,這才發現大家也都開始表情各異地盯著我,而我卻有些莫名其妙。

    「恭喜訂婚!」喜好浪漫的教授做出了一個艷羨的表情,朝著我用法語恭喜道。

    同學們這才也都嘈雜起來,大家也都用法語說了同樣一句話,一邊還祝福般的拍著手。

    面對這樣的場景,我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而大概我這樣茫然的表情觸怒了蘇琳琳,課間休息時她便走過來語氣頗為諷刺地道:「以後是不是要叫你尹太太了?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一點看不出你三兩下不僅勾搭上了尹厲,還動作這麼快,讓人家願意為了你發婚訊公告。」

    「婚訊公告?」

    「還裝什麼裝啊,幾乎是今天所有報紙的頭條,我想不看都不行。」蘇琳琳這麼說著便從包裡拿出一份報紙丟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吧,不過尹厲竟然肯做到這一步,真的是讓人跌掉眼鏡匪夷所思。」

    蘇琳琳的動作很大,報紙便在我的眼前攤開,露出頭條的一大個角,巨大的一排紅字邊上附著尹厲摟著我的一張照片,那上面我們正交互看著對方在微笑,尹厲正提著我的書包,我們手拉著手,情狀親密。

    我把報紙展開來,便看到圖文並茂繪聲繪色地報道。

    尹氏「太子」訂婚,婚約者顏笑笑顏如花。經知情人透露兩人已同居多時,將於近期完婚,被疑奉子成婚。

    在這段描述的旁邊還放了三五張照片,有陳清煙的,也有嚴歌,而她們的照片通通被印成了黑白色,甚至還做出了從照片中間被撕裂的效果,只有我和尹厲的那張合照是彩色,配上整個新聞報道,顯得我十分春風得意。

    吳梅這時候也湊過來,滿臉好奇:「原來你上次帶來吃火鍋的人那麼有錢,哎,對了,顏笑,今天上課前就有一堆記者來找我們採訪呢。」

    這一個課間我便被蜂擁而來的同學甚至同校的好事者圍觀了個徹底,而下課後更有同學來告訴我學校的正門現在賭滿了記者。

    這件事讓我心煩意亂。

    尹厲在他康復後的那次酒會上就公開了我和他的關係,我和尹厲同住也從來沒有避人耳目,之所以之前報紙上從來沒有我和他的傳言,不過是因為他不想。他覺得時機不對,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如今所有的主流媒體一改之前緘默的態度,大肆報道,倒像是種情婦造勢,造成一種既定事實,又一次把我貼上「尹厲未婚妻」的標籤。

    我原本想要忽略尹厲和尹萱的對話,忽略曾經有疑點的細枝末節,只要尹厲能夠給我時間,甚至只要他足夠耐心,耐心到配合我演下去,讓我能繼續稀里糊塗得過且過,然而現在他卻彷彿來不及一般地收網了。這真不是一個聰明的舉動,甚至不像是尹厲的作風。

    我和他的感情已經橫生枝節,他該給我時間去慢慢修復,而非粗暴武斷的為我做出決定推著我往前走。他的這些做法都讓我覺得無措和難受。我愛尹厲,可現在我越發無法相信他。

    他不知道我要下多大的決心,去忍受心裡的那份惶恐和好奇,去制止自己瞭解過去的自己,親手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掩蓋,這種感覺彷彿是抹殺和否定過去的自己。沒有人會體會裡面巨大的落差感和不安定感,就如在平地上行走,下一步卻直墜懸崖,我能清晰地體會到那種恐懼感,對未來的不確定,對過去的害怕。有幾晚上我甚至都沒法睡著,食慾不振,卻還拚命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好的。

    我是那麼需要他,需要他為我這樣的愚蠢和固執增加信心,好讓我更加愚蠢地沉溺在這一刻。可是他的步調卻亂了。

    這讓我開始想要知道他不想讓我知道的東西。我也有一顆躁動的好奇心,現在已經無法用理智去壓抑。

    而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下課後因為前門記者的圍堵,我打算從學校廢棄的一個小門溜走,沒料到卻遇到了之前的外國人Frank。

    他看到我便笑了:「我看到今天報紙上你的臉了,正門都是記者,我想你會走這裡,我等你很久了。」然後他望著我繼續道,「雖然你的性格真的和那個人天差地別,但是你們的臉讓我仍然不相信這是個巧合,甚至上次我都已經說服自己放棄了,可臨走時你罵的那句法語,卻讓我覺得這或許不是我在做白日夢。」

    他這一番話已經是用法語說的,聲音聽著有些激動的顫抖:「我知道你能完全聽懂我在說什麼,我調查過,你是法語系的,你的法語發音很地道,我覺得這不是巧合,你能給我看看你的腳踝和腳背麼?」

    我心中疑雲密佈,但這次到底還是把褲子挽起了一截,脫了襪子把腳伸給他看。

    我的腳一直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有些畸形,顯得腳背有些寬,甚至可以說粗壯,對面的外國男人果然驚異地看著這樣一隻腳。我只好解釋道:「是車禍的原因,所以腳可能受傷變形了,導致現在很多鞋子我沒法穿,只能定做。」

    他飛快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再看我的腳,臉上的表情卻再也不一樣了,可以稱得上神情狂熱地道:「是的!這不是我做夢!是你!一直是你!感謝上帝你還活著!我最親愛的Alicia!」

    然後他終於緩和下了情緒:「不,親愛的,你的腳怎麼可能不好看呢,這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美的腳,你的傷疤都是你的榮耀,這不是因為車禍變形的腳,這是一雙跳芭蕾的腳啊。」

    我想起尹萱的芭蕾舞練功房,突然覺得有些什麼細節正在串聯起來,本能地反駁道:「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我對舞蹈一無所知。」

    Frank卻步步緊逼:「我認得你的腳,我甚至可以通過腳踝就認出你。我在台下整整看了你十年,每次都坐在第一排,你在歌劇院舞團跳了十年,我就看了十年,我一直在拍一部關於芭蕾舞者的紀錄片,我追蹤著你的成長,而你也是我近十多年來看到的最棒最有潛力的芭蕾舞者。」然後他手忙腳亂地拿出一個包裹,「你可以看看這個,裡面是我給你拍的未完成的紀錄片,還有一些關於你的照片和報紙報道。你就是Alicia。不會錯。你根本不屬於這裡,我在看到那個報紙報道的時候,就覺得這不會那麼簡單!」

    我不敢去接那個包裹,腦袋裡也雜亂一片,彷彿我終於在車禍失憶後接受了自己是顏笑,一個普通的法語系大學生的設定之後,突然一群人衝出來告訴我,我們和你開了個玩笑,你根本不是你,你來自另外的世界,然後又要給你安上另外的身份。

    Frank看出了我的抗拒:「在你看完這些資料之後,如果你還能毫不存疑地活下去,那我也不會打擾你的安寧。但我希望不論怎樣你都至少對得起你自己,曾經的你是以芭蕾為最大夢想的,而1年多前你的突然失蹤也疑點重重。」

    我恍惚道:「我不懂跳芭蕾,我是在這裡出的車禍,傷了腿,躺了大半年。」

    「不,你不是,我不知道這些是誰和你說的,但我們是在巴黎你公寓門前的小巷裡發現了你的大灘血跡,卻找不到你的人或者屍體,這一年來只能宣佈失蹤,很多人都覺得你已經死了,可我不。我知道你是多麼堅強的女孩子,你不會拋下你的夢想隨隨便便就輕易死了。」Frank的眼睛裡閃動著光,「你是我看過最閃耀的舞者,我們曾經約好過,我的紀錄片要一直拍下去,直拍到你跳不動的那一天。」

    他把包裹再一次鄭重地遞給我:「你是她。我也會立刻聯繫你在巴黎的老師和警方,泰勒夫人比我對你更熟悉,更能告訴你一切。警局裡也存有你的DNA血樣。」

    「不,請等等。請給我點時間,我現在也有現在的生活。」我說出這些話也覺得十分吃力,因為手中接過的包裹,彷彿千斤重,沉沉地壓在我的心臟上,讓我每一秒的搏動都壓抑,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Frank點了點頭:「我看到了新聞上你訂婚的照片,你現在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但親愛的,我只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誰給你編造了你現在的身份,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麼這些欺騙就不是巧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頓地道:「這是個謀殺。」

    他那樣的眼神驚心動魄。而我的心裡也淒惶而無助,是的,假設他說的是真的,那這一切可能不止是個自殺,而是個謀殺,精心製作,以謀殺掉我的藝術生命,謀殺掉過去跳著芭蕾的我,並且它成功了。

    我本來以為我的人生將是一片坦途,儘管失去了記憶,但卻有尹厲,如普通人一樣有著簡單的生活,可彷彿命運和我過不去,從那幅畫作出現,尹氏兄妹爭執,到如今Frank對我身份的篤定,一切都亂了套。

    多麼可笑,我回到了一年多前剛從車禍的昏迷中醒來的境地,世界仍然是陌生的,甚至讓人恐懼的,尹厲極可能仍然是不可信的,甚至是敵人,而我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只等待著旁人給我套上陌生的社會角色。

    可我心裡知道,世界又已經是不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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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5:43
第二十章

     我恍惚地回到家,途中收到尹厲的電話,他的聲音仍舊溫柔,帶了點無奈地告訴我,今晚怕是要留在S市,趕不回來。

    「你要乖乖的,明天早上給你帶S市的特產糕點。晚上早點睡。」我握著聽筒,那個瞬間卻想丟盔棄甲,我只想對著尹厲歇斯底里地大哭,像任何一個不講理的小孩一樣,他們的年幼的人生裡,最大的事也不過眼淚一場。

    然而人最大的無奈便是成長,我必須像一個理智的成年人一樣按捺不表,壓抑住巨大黑色的情緒,告訴他,嗯,好的。然後抬起頭獨自面對這個空闊而冰冷的房子,想下一步我該做的事,像一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幾乎動作機械的,我把Frank給我的那些舊報紙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些報紙都泛了黃,大凡是些法國主流媒體的文藝評論和通稿,最久遠的日期是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前歌劇院舞團首席領舞,現芭蕾屆泰斗級的名師泰勒夫人,十年來首次收徒,舞者是一位亞裔,Alicia Tang,報道裡附上了泰勒夫人對未來學生的評價,「她生而為舞者,而我毫不懷疑,有一天她必將超越我,並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

    離現在時間最近的一條新聞就是一年多前關於Alicia的失蹤,報道裡稱她剛和歌劇院舞團簽約完畢,下個月將正式成為歌劇院舞團的首席領舞並進行第一次對外登台演出。

    我茫然地看著報紙裡女孩冷艷傲然的側臉,覺得就像在看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我還是什麼都記不得。

    Frank給我的包裹裡報紙非常少,幾乎都是錄像帶,錄像帶的背脊上都標著錄像的時間。我隨手拿起其中的一卷。

    影碟機裡開始出現一段跌宕的鏡頭,接著便是一張臉的放大,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頭髮盤在頭上,穿著一身黑色練功服的女孩,對著近距離的鏡頭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便坐下開始穿足尖鞋。

    她的身高看上去與我一般無二,但整個人卻比我更瘦,身上肌肉的線條也更分明。我看著她神情輕鬆地靠著腳尖站立起來,摩擦舞鞋,壓腿,站起來跳躍,落下,跳躍,落下,旋轉,不停旋轉,只有足尖鞋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她在充滿陽光和鏡子的屋裡跳舞,像一道光,舞步從容,充滿了力量和美。那高高揚起的脖頸白、皙,充滿了優美的弧度,像是正要起飛的天鵝。

    「芭蕾不僅是一種舞蹈,更是一種人生態度,你用腳尖站在地上,你站得比自己原來能夠的更高,你看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應該更高,作為一個芭蕾舞者,永遠永遠要用你所能夠達到的最高姿態去生活。我們生而驕傲高貴。」

    「在你旋轉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而是永遠記住,盯緊一個目標,只有盯緊一樣東西,你才能保持重心的穩定,你的渴望和夢想,都只來自於這一個目標,就是芭蕾,外界再多誘惑,你也只有這樣一個要緊盯的目標,你和融入到你本體的舞蹈。你就是舞蹈本身。」

    我的腦海裡沒來由得想起這樣兩段話,彷彿它們本來就在我的記憶裡休眠,只是一不小心被喚醒了一樣。

    錄像帶裡的女孩仍然保持著高貴的姿態在跳著古典而高雅的舞步,她的眼神不軟弱,不溫柔,而是帶了流動的艷麗和矜持,畫面是安靜的,只有她不停跳起落下的聲音,她偶爾停下來擦乾淨身上和地板上的汗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而滑倒。

    然後她終於跳得累了,停下來,脫下舞鞋,露出傷痕纍纍,帶了水泡的腳,開始活動腳趾。

    我的眼光停駐在這一個畫面上。

    那是一雙和我幾乎一樣的腳。與剛才優美的舞步相比,簡直算得上醜陋,而圖像裡的女孩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鏡頭,毫無言語,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鏡頭,我彷彿有一種墜樓般的失重感,她揚起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雖然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卻好像挑釁一般,隔著屏幕與我對視。錄像到這裡便停了。

    我彷彿被蠱惑一般,翻出另外一個錄像帶。

    這次錄像裡的女孩子似乎更長大了些,臉上化著妝,不再是穿著簡單的練功服了,而是換上了要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裙,裙擺美麗,綴滿了鑽,鏡頭採用了一個遠景和近景交錯的結合,她站在後台的帷幕裡,輕輕扭動著腳踝,在地板上劃出曖昧的陰影,睫毛低垂著,顯得靜雅而安寧。然後鏡頭一轉,音樂已經響起,她像一隻蝴蝶一般飛到了場中央,舞步翩躚,莊重又輕盈。

    接下來的是她的獨舞,一段變奏,她的肢體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舞台上彷彿是流動的,我看著鏡頭裡的人,彷彿自己也置身在那個舞台上,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去訴說,每一個動作都是上一個動作的延續,每一個舞步都是我內心最隱秘欲、望的表達,我的痛苦我的淚水,我的歡笑,芭蕾帶給我的,和奪走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激烈掙扎,最後都匯成一個個精準曼妙的舞步。

    我如癡如狂地把所有的錄像帶按著時間倒序看了一遍,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便彷彿時光倒流一般,從自信青春的,倒退回青蔥稚嫩的,直到臉上還帶著未長開的懵懂。

    每一個片段裡,每一個芭蕾的舞步裡,都帶了濃重的感染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種快要暈染開來的渴求,以芭蕾為全世界,以芭蕾為人生的欲、望。強烈到足以讓任何一個陌生人動容。

    和其餘紀錄片不同,這些錄像裡被拍攝主體是緘默的,但卻沒有任何一個錄像能比這些訴說更多,芭蕾舞者是用她的身體在表達的,她拋開所有的羞怯,將真實的自己公開,而我只能看到強烈的,她眼睛裡湧動的,不死的夢想。

    我的內心像被巨物撞擊一般,腦內還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不斷迴響,我坐在沙發上,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腿,那雙不好看的腳不斷提醒著我,那是我的過去。

    我和她真的是一個人。

    我又拿出最開始的那卷錄像帶,放進影碟機裡重新按了播放鍵。

    第一次的觀看只是懷著驚訝和窺視的心情,彷彿在塵封的記憶裡尋找過去的自己,甚至像是窺視一個陌生人的人生,並且在一瞬間就被那些精彩的舞姿所吸引了,而這第二次的觀看卻沉重的多,我覺得無法宣洩一般的難受。

    鏡頭裡舞姿越是曼妙越是高難度,我的心就越是如墜地獄一般的寒冷。那個屏幕上將真實的夢想和對芭蕾的熱愛盛放在腳尖的人,和如今對於芭蕾除了觀賞沒有任何愛情的我,簡直就是絕佳的諷刺般的比照。

    我只覺得心間一片空茫,彷彿在很早之前自己已經死了,那些過去曾經視為生命的夢想和執念,如今卻在這個軀殼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連那種夢想被從自己身上鮮血淋漓地剝離的痛感都沒有了,因為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忘記了對於舞蹈的諾言,忘記了腳尖的痛楚,忘記了血與淚,榮耀與掙扎,也忘記了我自己。

    我不是我,而只像一個偶爾佔據了這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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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6:13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我是在旅館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的,身上蓋著蓬鬆的毯子,大約已是中午,陽光透過百葉窗灑下來,我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抓了抓頭髮。

    昨晚那些錄像看下來已然是深夜,我在長久的默然和不知所措的遲鈍中終於清醒過來。

    我需要離開尹厲。

    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發展,我亂如一團的過去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厲給我的,怕是一個早就設計完美的騙局。我知道我可以選擇按捺情緒,韜光養晦然後裝瘋賣傻地在他身邊收集證據,扭轉自己的被動地位,但我覺得害怕,一個你依賴並且抱有愛意的人,一夜之間打破了我所有的認知,我沒有辦法在他面前那樣冷靜,我沒有辦法像他那樣,知曉著一切淵源,卻仍然能緘默著披著虛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離以內。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於是那晚我便收拾了東西,打算匆匆忙忙從尹厲家裡卷款跑人。電視裡這種時候為了消除蹤跡不被對方發現,都是不用信用卡銀行卡的,不然取個錢就暴露地點了。可惜我實在太沒有長遠眼光,如今身邊除了尹厲給的幾張副卡,竟然沒多少現金。

    好在最後從尹厲家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收穫頗豐,扛了很大一袋東西。裡面胡亂塞著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飾水晶,甚至還有一個價值不菲的金鑲玉煙灰缸,要不是嫌攜帶不便,我恨不得連尹厲放在過道裡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後再擼光他牆上所有張大千朱耷的真跡。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氣壯。

    而一路往長途汽車站趕的時候,我也模模糊糊想著,或許這對於我也算個和美的結局。我當年第一次入住尹厲那金光燦燦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鏡子上鑲銀的邊框都敲走,然後逃離尹厲。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尹厲大概意識到了,等我到了汽車站,手機上已經顯示有幾十個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並且他此刻還在繼續堅持不懈地打著。我望著屏幕閃爍,最後還是接了起來。

    在週遭的嘈雜裡,他聲音裡的急切也顯得有些隱約而不真切:「顏笑,你在哪裡?」他這樣問。

    那一刻我正灰頭土臉頂著疲憊的臉,背著Frank給我的「過去」,和從尹厲家弄來的「贓物」,手裡攥著幾百塊錢,站在川流的人群裡。 周圍提著行李的人不停走過,蹭過我的肩膀,我的身體,我在這種間接的推搡裡左搖右擺,像一條被激流打昏頭的蠢魚。他們的臉上都帶了急切而明顯的動機,他們都在為什麼而奔走,不停駐。人聲鼎沸,熱鬧而混亂。對面的店舖玻璃上只映出我仰著脖子看車次,年輕而茫然的臉。

    我在哪裡呢?這一瞬間連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

    尹厲聽我說話似乎鬆了一口氣,而在他還想開口之前,我就移開了手機,取出了電話卡。

    我不想讓他找到我。

    可當晚我並沒有坐車離開,我甚至沒有一個目的地。我只是背著沉重的背包,提著行李,低頭緩慢地走了許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動,才就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了。

    等一覺醒來,我也才神清氣爽了。從床上爬起來,吃了中飯,我便出去轉了一圈。這一帶臨近汽車站,還沒有翻新,很多住宅都還是老房子。我走過擁擠狹窄的街道,兩邊房子橫七豎八地搭出了雨篷,有些人家的窗台上放著一盆自己種的蔥,隨處是晾衣服的繩劃過頭頂,間或還晾著幾條大短褲。

    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新鮮。尹厲給我的人生太過富足和安定,我其實對這個城市和生活著的人一無所知。

    佝僂著背脊在門前洗衣服的老人,被生活重壓而眉頭緊鎖的中年人,眼睛迷茫的少年。這裡房子破敗,人們的臉上是麻木,也有堅韌,有貧窮和衰落,也有掙扎不屈而生。

    我試圖讓自己變得坦然平和。生活從來不公平,總有生來能翻雲覆雨的豪門,也有比我更不幸的平凡人。但我們都要努力地活著。

    這麼一想,我就不那麼沮喪和無措了。能咋樣呀!日子還不一樣過!現在該慌亂的怎麼說也不該是我,明明該是尹厲啊,他回家看到像被洗劫一樣的房子,也得給氣半死吧。

    我一邊想像著尹厲扭曲的臉,一邊又有點懊喪,覺得這走的實在不夠轟轟烈烈,心裡一邊正盤算著將來的生活,卻聽到背後傳來幾句問話。

    「你們見過照片裡的人麼?」

    我有些敏感地轉頭,見到四處竟然散著穿制服的警察,正舉著個什麼照片四處問人,其中一個警察抬了頭,他掃了週遭一眼,便看到了我,然後他突然大喊起來:「就是她!」

    這下所有人便轉頭過來看我,而我卻只能看到尹厲鶴立雞群的臉,他臉上表情帶了微微的茫然,但仍很好看。即使只是一個抬頭,那個瞬間在我眼睛裡也彷彿是慢動作回放,挺有藝術的美感。我以前看他太順眼,現在階級陣營對換,一下子還有點調轉不過。

    尹厲的眼睛盯著我,頭卻微微側過去和邊上的人說了些什麼,然後才對我鎮定地笑了笑。我頓覺大事不妙,千鈞一髮之際,終於調動潛能,撒丫子狂跑起來。而尹厲周圍那群警察,也開始跟著尹厲一起追著我狂跑,甚至邊上嘮嗑的老大媽,也老當益壯地給我來了一場圍追堵截,有幾個手上還拿了一截啃了一半的黃瓜。

    群眾都有從眾心理,追我的是越來越多。這簡直是要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裡。我像個過街老鼠一樣,在人人喊打中跑得氣喘吁吁,一邊尋思著尹厲把我抓回去是不是要人道主義毀滅了我。

    因為對地段不熟,我越跑越偏僻,連個像樣的遮蔽物都沒有,而後面摩托警車上的聲音仍是不斷,緊急之下我有點喪心病狂,看到棵樹都想往上竄。

    意外的是,我試了試,竟然真的被我熟門熟路一般磕磕絆絆爬了上去。彷彿我以前幹過千百遍。這棵樹的樹冠很大,枝葉繁茂,我凝神屏氣地用枝葉擋住身形,躲在樹裡。

    樹下的人來來回回了兩批,尹厲也來回走過了兩次。我聽他在樹下和人交談,聲音冷靜,邏輯嚴密。

    「周圍都找一找,盡量在天黑前找出來。她可能會躲在不可思議的任何地方,甚至是男廁所,所以地毯式搜索吧。」然後他頓了頓,加了一句,「不要弄傷她。」

    我在樹上氣得發抖,尹厲不僅污蔑我躲男廁所竟然還想活捉我。本來我心裡就十分憋屈,自古邪不勝正,可我倒是條件反射一樣的,見了尹厲就想跑。這下倒是助長了他的氣焰,還真的覺得是我愧對他了!

    也不知哪裡來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勇氣,我折了根小樹枝往尹厲頭上砸去,一邊大罵道:

    「你這個騙子!」

    他被我砸了個正著,這才抬頭循著聲音望過來,然後他的臉色便變得很差。

    「顏笑,你給我下來,馬上。」

    我情緒高昂地呸了一聲:「尹厲你這個混球烏龜王八蛋!騙子!竟然還找警察來抓我!我怕你?!」

    尹厲抬頭,這回放軟了聲音:「那你先下來。在上面說話不方便,太危險了。」

    我正罵到興頭上,要是停下來,豈不是很沒面子,只繼續高聲道:「我就喜歡這麼俯視人類,你管得著麼!上面的空氣都特別清新!我不就拿你家裡一點東西,我還是客氣了。你自己摸摸良心你怎麼對我的?你這個騙子!卑鄙無恥,你這就是騙婚!陰謀!現在還想反告我偷竊?」

    「我沒和警察說你偷竊,我找了警察局的朋友,就說我老婆被我氣跑了。」尹厲偏過頭,臉上似乎有些赧然的神色,然後他又抬頭灼灼地看我,「何況從今往後,我的就是你的。 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糟糕,你下來我就全告訴你,好麼?」

    尹厲難得這樣低聲下氣說話,可我並不買賬。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粗壯的樹幹上,惡聲惡氣地說:「騙子!你是垂涎我的美色有預謀地把我撞傻了吧!你當我現在還傻麼?!我根本不是法語系的,我是跳芭蕾的!你卻想撞死我!你要謀殺我!我原來還真以為自己對你是癩蛤蟆配天鵝,搞得良心不安了好久,原來你才是個癩蛤蟆!」

    尹厲的眉頭皺出了深淺不一的弧度:「顏笑,我沒有想要謀殺你。從來都沒有。你的車禍也並不是我預謀的。」他強硬地解釋道,「你沒失憶前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然後他的聲音又溫柔起來,「你先下來,在樹上太危險了,我什麼都不會對你做。」

    他的回答讓我一愣,我有過萬千種猜想,卻沒想到尹厲根本並不存在於我過去的人生裡。也是這時我才覺得悲哀和可笑,我之前在樹上叉著腰手舞足蹈,上躥下跳的像一隻猴子,可一切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在真相面前仍然單薄無力的蒼白。

    我有些胸悶,安靜了下來,低頭看著樹下的尹厲問:「那你過去聽說過我麼?你說過去那樣的我,看到現在這樣沒有禮儀舉止低俗的我,是不是會被氣死?」不等尹厲回答,我就繼續對他說道:「你欠我一個真相,我要你原原本本都告訴我。那也好讓我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 。」

    尹厲聲音低沉:「可以的,顏笑,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下來。我們好好談。」

    我想了想,這樣蹲在樹上確實也不是個辦法,便開始往樹下爬。然而上樹容易下樹難,我一手抓著樹幹,一腳就沒注意踩空了。最後還是尹厲把我抱住接了下來,可惜蹭在樹幹上,腳踝還是有點紅腫破皮。

    我齜牙咧嘴地嘶了一聲,眼前尹厲的表情卻比我還感同身受,他在我面前蹲下摸了摸我的腳踝,然後便用手掌圈住了那一段腳踝,掌心的溫度有點灼人。他輕聲歎了一口氣。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餘。帶了痛苦的,甜蜜的,忍耐又難以忍耐的,複雜又生動的表情 。

    我突然瞭然。

    我把腳踝從尹厲的手掌裡粗暴地抽回,然後充滿惡意地低頭對他宣告。

    「尹厲,你完了。」我的語氣篤定又充滿了報復一般的快、感,我對他輕聲說,「你完了。尹厲。你是個騙子。但是你喜歡我。」

    尹厲總是內斂的,像一個安靜的捕手,靜待著獵物落網,他總是鮮少露出明確的情緒,因為他也知道,這樣是很致命的。他的情緒就是他的弱點。此時我心裡彷彿住了一隻黑貓,帶了詛咒一般揮舞著利爪。從真相漸漸明晰開始的恐懼和怨恨,終於破開我插科打諢的外衣,侵襲而來。

    我喜歡他,因此我想要傷害他。

    這個時候尹厲已經望著我的眼睛站了起來,我雙手抱胸,頭微微傾斜,做出一個無所謂的狂妄姿態,睥睨著眼睛看他。像是一個鹹魚翻身的小流氓。

    我舉重若輕地告訴尹厲:「我會恢復記憶,然後把你忘得一乾二淨,我會重新站到舞台上,過我應該過的生活,讓對不起我的人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然後享受我的鮮花和萬人的寵愛,而你將只是我人生裡過客一般的一個可悲騙子。」

    我還想繼續惡毒地講下去,卻被尹厲一把推到樹幹上,他的手按住我的雙肩,他的眼睛帶了狠厲與決絕,他就這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便低下頭來凶狠地吻我。

    是的,我猜對了。我們的感情裡一直有雜質和疑惑,我從來覺得摸不透他的心裡,但是那又怎麼樣?他是個騙子,可是他喜歡我。

    這個強硬和霸道的吻終於結束,尹厲這才鬆開了一點對我的桎梏。

    「顏笑,我既然強硬地打破了你的人生,介入了你的生活,就沒有想過這樣簡單退出。」他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是原來的我,即使是現在,我也會包庇尹萱,我寧可承認是我自己撞了你,策劃了這一切,也要把她保護的好好的。」

    我安靜地看著他。

    「可是現在不可以了,顏笑,我不能在你面前攬過一切罪責,因為這樣你我就永遠沒有可能了。你不會原諒我。」他湊過頭來又親了下我的臉頰,安撫地幫我整理了下頭髮,「你和尹萱在同一個舞團,你在不久前被提名為首席,也是同時拒絕了黎競的求婚。她想找你談一談,但你對她一直不友好。那天尹萱喝醉了。我到的時候你已經躺在血泊裡了,尹萱蹲在一邊嚇得直哭。那時候我不認識你,我正在法國探望尹萱,我只在事故發生前三天見過你一面,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就是她口中的Alicia。我所有關於你的認知都是從尹萱嘴裡聽說的,在她的眼裡,你是冷漠優雅的,完美又可怕的對手。」

    答案已經不言自明,尹厲為了保護尹萱,準確說是為了保護尹萱的名譽,保護她的藝術生涯,選擇了犧牲掉我的藝術人生。然而這一刻我又並沒有真實的感知到對於失去芭蕾的恨意,我完全忘掉了它。

    我難以形容我心裡的情緒。有些失望,有些難過。我只是抬頭問了尹厲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我的腿還可以再跳舞麼?還能跳得像以前那樣好看麼?」

    尹厲用力地抱緊了我,而這一次我伏在他肩頭,終於哭了出來。

    這是很奇異的體驗,給予我最大夢想,和毀掉我最大夢想的,都是我面前的這個人。他是這個陰謀的幫兇,可我此刻仍然信任他,我想要報復一般的傷害他,帶了隱隱的微妙的憎恨,但潛意識裡他仍然讓我覺得安全。

    尹厲輕緩地摸著我的頭,然後他放開我,強迫我與他對視,我的眼睛裡還含著淚水,只能在氤氳的視線裡看他。

    「我一輩子不相信報應這種說法。」尹厲說得有些艱難,「但你將是懸在我頭頂的裁決之劍,你可以制裁我,用一切方式。」

    這一次我抓起尹厲的手,拼盡狠勁咬了他一手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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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6:31
第二十二章

    咬完尹厲後,我便深深地後悔了,這樣的行為不僅極其不文明不衛生,還極其不符合我高雅的形象!

    如今好了,我和尹厲倒像一對患難情侶,我殘了腿,他殘了手,我擦破了皮,他淌著血,站在一起很有喜劇效果。

    尹厲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才歎了口氣道:「我帶你去看醫生,腳踝都已經腫成這樣了。」然後他背朝著我蹲了下來,轉頭看我,「上來吧。」他微微有些無奈地說。

    我覺得他欠了我,被我頤指氣使也是應該的,便大搖大擺絲毫不臉紅地趴到了他背上。

    這一段路雖然有些偏僻,可走了大約十分鐘便已經開始有計程車的身影,然而尹厲卻像沒看到一樣繼續背著我往前走。

    他不說話,手上的血蹭在衣服的下擺好褲子上,彷彿空氣裡都有一股鐵銹帶了潮濕的味道。而這沉默更讓我覺得渾身發癢,趴在他背上也左右難安。

    「尹厲!」我叫了他一聲,「你說說話呀!要不我們來聊賴我失憶前的事!你說以前在法國也有人和我求婚過?他長得帥麼?有錢麼?」

    尹厲轉過頭來看我,眼神帶了點凶狠和警告的意味:「顏笑,你當時就拒絕了他。再問這些也沒有意義。你還是過去的自己時,就沒有考慮過和他共度一生,更何況現在,他也應該早已經接受了這個拒絕而開始了新的人生。」然後他頓了頓總結道,「他不適合你。」

    我有點被他篤定的語氣噎道,不服地問:「你又不認識以前的我,怎麼知道他和我不合適?!他不是法籍華裔麼,還是畫家,搞藝術的多半是閒情的有錢人。我覺得就不錯,和他生活還能提高品味。」

    「他不適合。他太克制,在法國長大,學多了歐美男人那一套溫柔浪漫和紳士禮節。你拒絕了他,他再痛苦再不服,不還是維持著虛偽的禮貌,彷彿很有自尊,收放自如地不再糾纏?這種男人缺少了強硬。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水到渠成的兩情相悅。很多東西都是爭來搶來的。他為你連這點都做不到,有什麼資格和我搶?你當年拒絕他也是有眼光。」尹厲似乎非常不服我提到黎競,他的這番話仍然措辭得很有分寸,但已然是對黎競充滿了主觀情緒。

    然後他又補充道:「何況你要品味幹什麼?我不在乎你有品味還是低俗,你愛怎麼活著就怎麼活著。不需要變得有品味去取悅誰。」

    我看著尹厲背對著我的後腦勺,這個男人在前一刻還說著我將可以成為制裁他的利器,承認了自己是一個可恥的騙子。這一刻卻對利器我過去人生裡出現的男人開始品頭論足,最後的結論無非一個,那就是,雖然他是個騙子,但他尹厲才是最適合我的人,我就需要他這樣強硬的男人來當人生指明燈,引領我走近新時代。

    「尹厲,實話說,你當初求婚我答應了,現在想想,才是識人和眼光有問題,我那時候怎麼沒看出你這麼臉皮厚呢?明明是一個,癩蛤蟆把天鵝打傻,然後威逼利誘催眠天鵝說,『你就是一隻臭癩蛤蟆』的故事,到你嘴裡怎麼變了味?」我趴在尹厲的背上嘀咕起來,「你也就只能趁著我還沒恢復記憶再騙騙我吧。」

    我們都很清楚,如今我們還能這麼平靜的對話,只在於我沒恢復記憶,我沒有那種夢想被奪走的切身恨意,往昔再璀璨,對我也只是陌生。

    尹厲總是這樣狡猾,他摸清人性,在我最孤立無援的時候給了我一個身份,並且是一個巧妙的身份,讓我的生活裡充滿了他,他不惜一切代價,讓我信任他最終依賴他,他利用一切資源達成目的。而即使真相公開的這一刻,他還能拿捏得這樣好。我沒有恢復記憶,就是他最大的時機。

    有時候我希望我能狠下心來徹頭徹尾地恨他。甚至想過或許應該再來一場車禍,然後像電視劇裡一樣,撞擊下我失去了現在的記憶,恢復了過去的。那麼我將不需要再對他有任何留戀,我可以毫不手軟。

    尹厲大約也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接下去我們便是沉默,好在很快就到了診所,醫生給我們都處理好傷口後,尹厲便要背著我回家。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何況房子都過戶給你了,要走也應該是我走。」他果然很懂我的死穴,聽完後面一句話我就決定跟他走。

    「等等,我還有從你家拿走的那袋子東西在旅館,不可以浪費,我以後趕你走,那袋東西就歸你了。」

    尹厲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最後還是折回我住的那家小旅館,打包起我的行李來。他的樣子溫和又無害。我有點難受,這大概是我最後和尹厲能假裝什麼沒發生的相處時間。我清楚地知道我之後會做的。我一直在避免想這些,我也知道,自己剛才那些暗示分開的話,半真半假,但卻並非戲言。

    而尹厲像是感知到什麼一樣突然抬頭。

    「顏笑,我的身體上,還紋著你的名字。那是你叫我紋的。因為面積大,大約是去不掉的。」

    尹厲就是這樣聰明,永遠能在對的時候說出對的話,擊中你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如果一直待在他身邊,只會被圈養得對於他一點攻擊性都沒有。

    他確實喜歡我,可他又是個太好的陰謀家。

    他不會再傷害我,但他也想要保護他的妹妹,像一切最開始的時候一樣。

    正如他所說的,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任何不可能的結果,他都會去爭去搶,並且未曾失敗過。

    他會不惜拿自己做籌碼周旋。只要我愛他,我就不會做絕到把尹萱從雲頂拉至地獄。他又是那麼貪心,既要我愛他,又要護住尹萱。

    然而這一刻我也並不想戳穿他。

    我只能假裝隨意地歪了歪頭,不經意一樣地告訴他。

    「可是我不姓顏啊,尹厲,我姓唐,你紋的從來不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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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6:50
第二十三章

    實際上時值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我具體的中文名字,只從Alicia Tang這個標籤裡推測出大約自己是姓唐的。法國媒體對我的報道出乎意料的少,僅有泰勒夫人收徒時候的隻言片語,之後竟然都無大篇幅的相關追蹤報道,連最後的失蹤也僅僅是警方的一個通告,而更奇怪的是Frank給我的影像資料裡除了他私人拍攝的紀錄片母帶,沒有任何我對外公開演出的錄製。

    疑團重重。

    一個成功的芭蕾舞者,為什麼八年來沒有一次登台演出,甚至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芭蕾比賽,也不出現在芭蕾圈的社交範圍裡,像被刻意壓制一樣,這八年像是被雪藏,讓一個披著「泰勒夫人的愛徒」外衣,本可以憑借這個一路扶搖而上備受矚目的舞者,完全淡出眾人的視線。

    無論是失憶後的我,還是失憶前的我,我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都顯得那麼單薄。

    而反觀尹萱卻不是這樣,她是法國時尚小報最愛的八卦來源,她的比賽獲獎歷史可以追溯到她剛滿10歲的時候,她是法國上流社交圈裡眾人皆知的名媛,現在電視裡便在放著她回國以後高調接受採訪,公開即將加盟開拍《唯有我起舞》這個大製作電影的消息。

    我坐在尹家的宅子裡,看著屏幕上尹萱年輕而驕傲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試水電影,因為題材實在是太對我胃口了,我從四歲開始跳舞,舞蹈是我的生命之火,我很喜歡這個劇本。我會出演女主角。謝謝導演給我這個機會。」

    訪談節目的主持人笑問道:「聽說孟導這個劇本已經籌劃了3年,只苦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他想必是物色了很久才能找到尹小姐這麼合適的人出演。尹小姐在芭蕾上的成就,在法國也是絕對矚目的,在這樣的年紀有您這樣的芭蕾技藝和名聲的,歷史上華裔裡從來都沒有第二人。《唯有我起舞》有大量的芭蕾舞蹈鏡頭,能找到尹小姐那真是觀眾們的福音。可以不花票價就欣賞最高貴典雅專業的芭蕾演出了。」

    尹萱毫不在意地接受了主持人的恭維,她的臉上顯示出理所當然的貴氣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傲然。彷彿一切都是應該的。她就應該有這樣好的人生,有尹厲為她保駕護航,有尹氏做後盾去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有她看不順眼的東西,就摧毀。

    即便到了今天,她的臉上也看不出絲毫的悔意甚至一點羞愧和害怕。她多半很相信她的哥哥,多半覺得我從海洋被困進一個泥潭,再怎麼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她一路榮華,前程似錦,而我連自己過去幹了什麼都不知道。

    「顏笑,晚飯好了。」尹厲的聲音很柔和,當他推門進來的時候,卻也看到了屏幕裡的尹萱,我看了他一眼,然後關掉了電視,尹萱的臉便也驟然消失。

    尹厲大概也有些尷尬,他摸了摸我的頭,俯身親吻了下我的額頭:「尹萱本來回國就只是為了接拍那個片子,如果你不想看見她,我會讓她一直留在法國的。」

    他如此篤定我不會用法律的手段制裁尹萱。

    一頓飯便吃得我味同嚼蠟,吃了兩三口,我便拋下了筷子:「尹厲,我想看看尹萱的那間練功房。」

    尹厲收拾了桌子,便點頭帶了我去,他也摸不清我現在在想什麼,只是有些疑惑地看我。

    練功房被打開的瞬間,撲面而來的便是灰塵的氣息。第二次進這裡,心境卻截然不同。

    牆上照片裡一連排的尹萱仍然擺著完美的芭蕾舞姿。

    「你能給我講講每個照片時候的事情麼?」我轉頭問尹厲,「我覺得很奇妙,那種從小學習芭蕾的人生,尹萱學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我後來向尹厲詢問過我的過去,但得到的結果卻是失望。他並不瞭解我的過去。他只能輕描淡寫地描繪出尹萱撞我的那段,然而他是瞭解尹萱的。尹萱的過去,尹萱從少年到如今的每一段青澀的成長和蛻變,他都銘記在記憶裡。

    「這張是尹萱十五歲拍的。後面這張就是半年後拍的,個子高挑了不少。」

    「這是她演巴黎聖母院裡艾斯米拉達變奏那一段的劇照,她就是以那一場表演入駐巴黎歌劇院舞團的。她那年演出的之前從沒在有傾斜度的舞台跳過,結果一開始適應不好,摔得只能打了封閉針繼續跳。」尹厲開始還想保持一種冷靜簡單的口吻敘述,但是心中的情緒卻還是在話語裡流露了出來,尹萱是他獨一無二的妹妹,他看著牆上的那些照片,即便努力想要保持中立客觀,對於尹萱的自豪感還是不自覺地流露了出來。

    「這張是她剛在俄羅斯得了獎回來,剛得獎就不顧時差給我電話哭得稀里嘩啦,結果第二天的新聞採訪裡倒是大方得體冷靜得不像話。」他似乎回憶到什麼快樂的事,眼睛裡也帶了笑意。

    他和尹萱有太多回憶,他和她有過去二十多年的緊密情誼。逼迫尹厲去忽視這份親緣,本身就是不現實的。

    這讓人不甘心。

    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跳舞。」

    尹厲錯愕地回頭。我望著他的眼睛,沒有退縮:「我想要跳舞。我不記得以前對芭蕾的狂熱了,但是既然那是過去的我最大的人生理想,那麼經歷了這麼多,我不應該就否定掉過去,我應該用芭蕾把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重新聯結起來。」

    我也像尹萱一樣,我們被芭蕾佔據的人生裡,那是我們成長軌跡裡最不可或缺的部分,舞蹈是我們的圖騰。

    尹厲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對不起。」

    我刻意忽略他道歉的緣由,佯裝輕鬆地說:「說不定在跳舞裡我就能重拾記憶。」

    「顏笑。」

    尹厲只這樣叫了我一句,他的語氣裡有愧疚,有不忍,也有勸撫的意味。

    車禍和失憶,我可能已經不適合芭蕾了。然而我不甘心,尹萱的存在便是我心頭的一根刺。她越是舞姿優雅,我便越是內心掙扎,我本來也應該有她這樣的成就的。

    「我要跳舞。」我堅持對尹厲道。這並不是個詢問,只是個告知。

    尹厲沒有再勸說,他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隱在陰影裡看不清:「好。」他只簡單地說了那麼一個字。

    但那個下午他就帶我去看了高醫生。最初給我的腿動手術的骨科專家。

    老高很久不見我,看到我如今行走自如,臉上是掩蓋不住的高興。

    「顏笑,我就沒看錯你,我就知道你心裡一股狠勁,你要想走,就一定能走!」他笑著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同時也打量了尹厲一眼,「尹先生,好久不見。」

    尹厲對他點了點頭:「高醫生,還麻煩你了,能給顏笑做個檢查麼,她的腿現在能不能跳舞?」

    老高有些意外地看了尹厲一眼,尹厲這次的語氣難得的放低身段,老高向我投來詢問的眼光:「你要跳舞?」

    我點了點頭:「嗯,芭蕾。」

    老高有些摸不著頭腦:「你這個車禍能保住腿現在能走能跳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要業餘去弄弄國標,沒什麼問題,芭蕾要是就學學人家矯正形體也成,但要正經地跳那種腳尖掂地的,就沒事找事了。」

    然後老高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沉下了臉色:「你以前腿上有四處骨折舊傷,腿部的肌肉比例看著都很像運動員,但沒運動員那麼誇張……顏笑,你以前是跳芭蕾的?!」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拍片出來老高的臉色便更沉重了些:「實話說,顏笑,我不認為你現在應該繼續芭蕾。車禍給你的腿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骨頭比原先更脆弱,承重能力不強,而且你兩年沒有進行芭蕾日常訓練,腿部的肌肉已經都散了。」然後他轉頭對尹厲,「尹先生,我從醫生的角度,不認為她應該做任何激烈的運動,芭蕾絕對不行,太冒險。」

    尹厲也叫我:「顏笑。我現在不能拿你冒險。你沒有芭蕾,也還是你,我喜歡的從來不是跳舞的你。沒有舞蹈你一樣有精彩的人生。」

    回去的路上我便和尹厲一直在爭吵。尹厲的態度是難得的強硬,最後他幾乎是恢復了我第一見時的冷酷。

    「顏笑,我知道我有罪,是我讓你沒法跳芭蕾,但是這件事我不許,我不會懷著愧疚來縱容你去跳舞,只有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承受不起你受傷或者任何意外!」

    他和老高一樣,都覺得理智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放棄跳芭蕾。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沒有過去的我始終是不完整的。而既然忘記了夢想,那麼就再造一次吧。

    可尹厲卻並不同意,最後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已經幾乎是對尹厲吼出來的。

    「所有人都以為我站不起來了,既然我能站著活著,我就能跳舞!忘記了又怎麼樣,那就重新來一遍!流血和流淚,疼痛和艱難,我從來沒有害怕過!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尹厲本來走在我前面,正打算拿鑰匙開門,聽到我這話便要皺眉轉身,卻突然門邊上的陰影裡走出了個人,對著尹厲就是凶狠的一拳。尹厲沒有防備,被擊中了正臉,鼻子便鮮血淋漓,並很快地沾滿了衣服的前襟。

    那人拉住尹厲的衣服,正準備繼續掄起拳頭,放佛方纔那一擊一點不過癮,而尹厲拿手摀住鼻子,卻沒有反擊,他側了側身體,聲音仍然鎮定:「黎競,別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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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7:08
第二十四章

    黎競的神情凶悍,捏緊了拳頭,表情忍耐,但終究還是沒有再打下去,他放開了尹厲,抬頭看我。

    一眼隔了千萬年一樣的厚重,彷彿我們隔了遙遠的時光後的重逢。

    被這樣深情地望,我有些不大自在。這是一張英俊的臉,身材挺拔,不比尹厲的精緻,卻輪廓更加深邃,帶了點異域風情,但卻喚不起我的任何回憶。

    黎競顯然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他定定地站在一邊,貪戀一樣地看我,彷彿下一眼我就又要消失了一樣。而我也才注意到他左手裡捏著一個紙團,半展開著,露出模模糊糊的一個「嫁」字,此刻已經被尹厲的鮮血沾染而暈染開來。

    那正是我那次從樓上砸下的紙團,我再看眼前的黎競,才認出竟然就是那天被砸中的男人。他此時看著我,表情和當時一樣的難以形容。

    然後他用力捏皺了那個紙團,走過來狠狠擁抱了我。

    我呆呆地不知道做什麼反應。黎競的這個擁抱帶了滄桑和傷感,我被裹挾在這股氣息裡,沒來由得想要歎息。可最後我也只能安撫一樣地拍了拍黎競的背。

    「你還活著,這比什麼都好。」他的聲音低沉,卻帶了一點顫抖,「你不會知道我被這個紙團砸中時候的心情,我抬頭就看到了你,你笑的很開心,鮮活的,紙團裡寫著『我嫁』兩個字,那一瞬間,好像我過去的那場求婚終於得到回應。就像幻象。」

    「那紙團是給我的。我正要問你拿回來。」尹厲止住了血,站在一邊說道。

    黎競放開了我,轉頭盯著尹厲,他的眼睛裡都壓抑著怒火:「那不是給你的,你騙了她,你差點害死她!」

    「我願意用我剩餘的人生去補償。」尹厲明明剛被打了,此刻卻絲毫看不出狼狽,他總有一種氣場,讓人戰慄一般的鎮定,他看了我一眼,「只要她接受。」

    兩個人僵持不下,好在最後終於把戰地轉移到了尹厲的房子裡。

    我們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擺出架勢準備一場徹談。實話說局勢有點怪異,我有點坐立難安,對面我的兩位「男朋友」對彼此都帶了強烈的敵意。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我也彷彿從失憶時候的棄子地位搖身一變成了搶手貨。

    我甚至不合時宜地想,如果我以前是芭蕾女神一樣的人物,是不是除了黎競,其實迷倒海內外,石榴裙下昏倒了一片亞歐非各國人民,甚至「春天的時候開一輛大巴,帶著我的一車男朋友去郊遊」的願望實現起來也指日可待?

    「我要帶以韻回巴黎。」黎競的聲音激動起來,「她在巴黎長大,那裡對於她是更親密的故土,對她也是更好的環境,她的朋友親人她的過去都在法國。」

    我也終於回神:「我的親人?那為什麼直到現在我的親人都沒有出現過?甚至我的中文名字唐以韻都要從我過去的朋友那裡聽來,那給我這個名字的人呢?」

    黎競有些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才垂下視線:「伯母在四年前就去世了,就葬在面朝舞團舞台正面的公墓裡,是伯母自己選的墓地,她說要一直看著你跳舞,跳到什麼都遮蓋不住你光華的一天。你是她的驕傲,她是你唯一的親人。」

    他已經盡量用了緩和的語調陳述,但這個答案還是讓我不能接受。

    我在最孤立無援的失憶旅程裡,在還不能走路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想像過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我的親人,他們不需要富有,只需要用粗糙的手輕撫我的額頭,讓我好在他們懷裡痛快地哭出生活裡的困苦。

    所有的艱難,我只要這一份溫情就足以,足以讓我頭破血流地去對抗世界。

    然而現在我真實的身份浮出水面,卻仍然是個孤家寡人,拒絕了求婚,母親早就死了,既沒愛人,又沒親人。

    唯一有的便是芭蕾。可現在連這僅剩的連接過去和現在的紐帶,也斷了。

    我難過得有點不知所措。像是一截木頭,爛在了心裡,並不銳利,甚至有點遲鈍,但還是能感覺到痛。

    「你出事的時候就是伯母祭日的那一天,每到那天你便會去拜訪公墓之後一個人靜一靜,我開始聯繫不上你,並沒有引起警惕。」黎競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現在希望你能和我回去,回到你該去的地方,而不是待在這個人的身邊,他是個騙子,並且差點害死你。回去了我們再從長計議,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你去麼?」黎競認真地看我。

    尹厲難得的非常沉默,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裡甚至帶了點懇求的意味。

    我偏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我去。」 然後我才正視了尹厲,「我不想留著了,我不想看到尹萱。她恣意偷走了我的人生,可還冠冕堂皇享受著所有好的東西,她踩著我的人生去摘鮮花,摘完竟然還要鄙夷我,恨不得連最普通的人生都不還給我。」

    「離開這裡本來就是我的打算 。我已經聯繫過了Frank,等手續齊整處理完顏笑這個身份,最終我還是會走,我想看看過去的自己。現在就算計劃提前吧。」

    尹厲頓了頓:「我陪你一起去,你沒有恢復記憶,那裡對你來說還是個全新的環境,總要有一些什麼熟悉的東西,好讓你安心。」

    黎競的情緒似乎又上來了,他充滿怒意地看著尹厲。尹厲卻只看著我。

    我轉開頭:「我怕看到你會想到她。」

    「而且你不用擔心,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即使去了巴黎,也不會馬上告發你妹妹,我還需要先拿回Alicia的身份,才能再找律師,所以你大可不必跟著我去巴黎好監視我,留在國內也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活動看看再怎麼包庇她。」 那種黑色的情緒又上來了。哪怕法國還有一個親人可以讓我好覺得終於找到歸屬感,我也不會這樣說話,我只是太難受。我忍不住想傷害別人,而我只能傷害尹厲。

    有時候覺得知道了現實,也並沒有比不知道更好多少。

    我恨尹厲,甚至想,他為什麼不可以騙得再完美一點?好讓我一輩子不發現。

    此刻他坐在我對面,臉微微側著,難得的拿出一根煙抽著,在一個瞬間,他似乎痛苦地閉了閉眼,但也僅僅一瞬間,再看便是什麼都沒有,煙霧模糊了他側臉上的表情,我想剛才是我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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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7:27
第二十五章

    十月的巴黎已經有些蕭索,我走在街頭,周圍是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建築。從我離開尹厲來巴黎已經半月有餘,他說得很對,如今這裡,唯有熟悉的法語讓我覺得安心。

    我走的那天他並不知情,因此連離開前的最後一面也沒看到。

    黎競給我在巴黎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他常常來看我,禮貌而溫情,Frank中途抽空跑回法國看過我一次,但大部分時候我是一個人。也是唯一一次,我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裡,更想一個人待著。

    沒有了尹厲,和黎競單獨兩個人,我就覺得尷尬起來,他喜歡帶我去最貴最華麗的西餐廳,飯後便會邀我去聽歌劇,然後我們沿著塞納河畔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過去,那樣無憂無慮。」他這樣滿足地笑著說,「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每當此時,他溫柔的眼神便會落在我身上。有時候他會念一些詩句,都帶了美麗古老的韻律。

    這是過去我們的相處模式,我很想想起來,他也很想要我想起來,我們默契地期圖用這種方式重溫記憶。

    可有時候我不覺得浪漫,只覺得塞納河畔的風有點大。

    而半月有餘,黎競努力地模擬出過去的場景,希望任何一個片段都是刺激我恢復記憶的導火索,然而我卻遲鈍得什麼都想不起來。我覺得很愧疚,黎競大概也是有點失望的,他看我的目光裡,越來越多像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什麼人,帶了淡淡的感傷,這樣的神情讓我落荒而逃。

    「以韻,今晚帶你去看我的畫室吧,我已經把幾批參加畫展的畫全部追了回來。」今晚黎競的聲音是難掩的歡快,他為我畫了不少畫,現在為了幫我重拾記憶,不惜毀約也把正在展覽的幾批畫提前收了回來。

    而即便知道了那將是一整個畫室的我,在真正看到的時候我還是被震撼了。

    比尹萱的練功房更寬敞的房間,畫的大小不一,錯落地懸掛在牆上,沒有尹萱照片佈局那樣中規中矩,卻帶了不一樣的風情,顯得凌亂又別緻,而在我正前方的牆壁上,竟然就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畫。

    「那是我直接畫在牆上的,用了一個月才畫完。」黎競的語氣帶了自得和滿意,「我一個月沒有出門,結果畫完就激動地出來找你,你被我鬍子拉碴的潦倒樣子嚇了一跳,後來還一直調侃我,說我是不要『臉』的藝術家。」

    他笑了笑,然後看了看我,又轉頭盯著牆上的畫,注視的目光柔情和煦。

    畫面裡的背景像是一個教堂,採取了一個側邊的視角,我能看到畫面裡斜前方那巨大的耶穌像,各處裝飾著聖誕樹,神父正手持《聖經》,他的身後站著演奏頌歌的提琴手,一個金髮的男孩子正彈奏著鋼琴。畫面裡有很多人,虔誠地低著頭,靜謐地站在座位前,手捧蠟燭,教堂暗著,只有每個人手中的燭光照亮他們的一小片臉。但那些臉都是模糊的,只能隱約看到眉眼,只有我的是清晰的。

    我站在這個畫面佈局的正中,捧著蠟燭,臉色沉靜,閉著眼睛,彷彿在做一個隱秘的請求。看得出黎競在我的臉上花足了功夫,陰影畫得恰到好處,有一個曖昧柔和的剪影,顯得睫毛長而美,表情嫻靜,與世無爭,比起之前莫行之帶我看的那張畫像,這一張美得不那麼凌厲,沒有那麼多稜角,反倒顯得有些柔軟和脆弱。

    我想起莫行之的那句話。「畫作者一定很愛畫中人。」站在這面牆前,我也感覺得到撲面而來的情緒,內斂的愛意。

    「畫裡是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樣子,那是五年前的聖誕,我從南部一路到了巴黎,一個人,因為孤獨,就想在教堂裡和大家一起過,然後我看到了你。」黎競的語氣和緩,帶了回憶的味道,「我一路在尋找靈感,我以為我不會在哪個城市定居的,但那天以後我在巴黎住了下來。」

    我環顧整個畫室的畫,那是一個個我。我旋轉的樣子,我跳起的瞬間,更多的是平時不穿芭蕾舞服的我,很多個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側在巴黎不同街道的欄杆上,表情淡淡,但眉眼間是年輕驕傲的痕跡。

    然後黎競走過去,揭開了一幅畫上的遮布,那是一幅沒完成的畫。

    「我已經聽說舞團已經和你準備簽約了,你將有第一次公開的登台演出,世界將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並為你折服,我本想畫好這幅畫送你,但之後你就出事了,我便沒法再繼續下去。」

    我像被那幅畫蠱惑了一般地向前,伸出手撫摸畫面上自己那張未完成的臉。畫裡我姿勢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腿部的肌肉繃緊,一隻腳的足尖鞋綁帶已經鬆散了開來。黎競畫好了我所有手和腿部的細節,唯獨卻沒有畫臉上的表情,畫裡我只是帶著空洞的臉的輪廓,仰著頭。

    「你想起了什麼沒有?這幅畫是你在練習的時候不慎被自己的汗水滑倒,那一次肌腱拉傷,被迫修養了2個月,那2個月你都不肯見人,覺得腿會受影響,無法接受。我想把它送給你,是因為你為了成為首席的那一天,犧牲了太多,而你的光榮和血淚,我一路都擁有。」

    這幅畫讓我覺得悲傷,而這種情緒又不知道該怎麼捕捉住源頭。

    黎競每走過一幅畫,便會為我詳盡地解釋,每一幅畫都帶了很多共同的回憶。可惜我和黎競也僅僅在五年前才相識,他也僅僅知曉這短短幾年間的我,甚至是我的母親,他也僅僅見過三次。

    我在來巴黎的第二天便去了公墓。那是個簡易乾淨的墓碑,在綠草茵茵的墓園裡,邊上開著一支剛被雨打濕的鬱金香,鮮紅色。墓碑上刻著我母親的名字。Maria Tang。黎競告訴我,她叫唐苑。

    「她是什麼樣的人?」那時候我站在雨中,問黎競。

    那時他卻顯得有點為難:「我真的很難形容,我們僅僅見過三次,還幾乎都只是個照面。我只知道你母親的法語非常地道,她不喜歡多和你以外的人說話,顯得很神秘,你們過得並不奢華,沒有其他親人,但是她的舉手投足卻像一個貴族,非常優雅。」

    「你應該去見見泰勒夫人,我沒有見過她,但是她是你的老師,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你的母親和她也看上去很熟悉,要是她知道你活著,一定非常開心。她一定能給你很多幫助。你也應該問問她關於過去的回憶。她是在芭蕾上離你最近的人。」

    此刻黎競大概看出我的情緒,把當天他在墓園對我說的建議又提了一遍。

    我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然後還是好奇地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問題。

    「黎競,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們的回憶一直這樣美好甜蜜,那我當初為什麼會拒絕你呢?」

    黎競有些沉默,過了片刻才說:「我不知道,你沒有說理由。你只是說你這輩子不會嫁給我,並且告訴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意料,因為實在是傷人的直白。我有些尷尬地為過去的自己道歉道:「對不起。」心裡卻想著或許過去的我真的不怎麼討人喜歡。

    黎競卻沒有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此刻只要你活著,就是對我的祝福了,何況現在你失憶了,或許對我們也是新的開始。」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深情,而我卻心裡一跳。我沒敢和他說,我兩天前在我公寓樓下看到了尹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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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尹厲就那樣安靜地站在路邊,他的手裡捧了大把的玫瑰,引來路人無數。我目不斜視地走進公寓。接連兩天都如此。他不開口叫我,沒有打擾,只是每天捧著新鮮的玫瑰。而我家裡放著黎競送我的香水百合,濃郁的味道,開得肆虐。

    再隔一天下樓,他除了手持玫瑰,竟然在腳邊放了塊牌子,上面大大咧咧用法文寫了:「原諒我。」

    我斷然不知道尹厲也會做這樣的事,倒是有點不知所措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Frank幫我聯繫了泰勒夫人,今天便是會面。

    泰勒夫人是世界聞名的舞蹈藝術家,曾經在年少時候就獲得殊榮,退出舞團之後便轉行編舞,曾經對外公開過不會單獨收徒,而我是唯一那個破例。

    此時她姍姍來遲,而我越發緊張。心中總有忐忑。

    她是我解開所有謎題唯一的希望。

    然而當視線裡出現這位名師雍容華貴的臉,我就覺得有些手腳發涼。她顯然是認識我這張臉的,但她對此的反應卻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冷靜的有些冷漠。

    「做個piroette on pointe和後踢給我看看。」她的語氣疏離,沒有問候,沒有擁抱,只是這麼冷冰冰的一句話。

    「我失憶了。」我有些侷促,「我發生了車禍,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自己,也不記得您。」

    泰勒夫人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僅僅是一眼,她便接著說:「把腿給我看看。」說完就逕自上前擺弄我的小腿,她蹲在我面前,面色沉靜嚴肅,一路從腳尖腳背捏到小腿,之後她讓我在她面前轉了圈。

    「老師,有什麼問題麼?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

    做完這些她的臉色便冷了下來:「我想我們沒有談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承認你是Alicia。你沒有跳舞的腿。」她抬起頭看我,語氣卻像在宣判死刑,「沒有兩條有力的腿的人,終其一生也不能成為一個在舞台上驚艷觀眾的舞者。你現在的腿,成為不了一個職業的舞者。芭蕾史上沒有任何一個舞者有這樣軟綿綿無力的腿。」

    她的粗暴態度讓我憤懣和委屈:「可我就是Alicia,您是明白的!我可以重新跳舞!我不怕苦!」

    「很多時候光有態度是不行的。你光有跳芭蕾的心,卻沒有跳芭蕾的腿。每個舞者都為了舞蹈甚至可以付出一生的心血,犧牲了所有,但最後能站在巔峰裡俯仰世人接受萬眾朝拜的,也就只有那麼幾個。」

    「我很惋惜。Alicia是我非常看好的舞者,但是現在事實就是這樣,沒有芭蕾的Alicia不是Alicia,你不是她。」

    我的心裡亂成一片,我差點不明不白地死掉,艱難地活在騙局裡,覺醒了想要找回過去,卻發現所有人不再需要我。

    沒有了跳舞的腿的我,一無所有。

    我忍住就要滾落的眼淚,不甘地問道:「那為什麼過去的我連一場公演都沒有?為什麼過去擁有那樣條件的我,連站在世人面前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

    為什麼,連曾經燦爛過的回憶都沒有留給我?我從來沒機會知道過去的我可以做的多好。

    泰勒夫人聽了我哽咽的語氣,似乎有所觸動:「那是你母親要求的。一個舞者從最開始的初登台,到最後在舞台閃耀,是漫長的歲月。她不希望你被外界的過早的盛名所累,也不喜歡那些無窮無盡的舞會,法國貴族的男孩子來分散你的精力,外界總是太多誘惑,很多比你更有天賦的女孩子,過早把自己的藝術生命夭折在浮華里。」

    「你應該獨自舞蹈,直到那個成熟的時刻來臨,展開你的雙翅,再也沒有誰可以束縛你,遮蓋你的華彩。」她彷彿默念著什麼詞句一般說出這句話,「你確實是我見過最有資質最堅韌的舞者,我說過的,假以時日,你將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可也或者是我的欠考慮,你作為我徒弟的出現太過奪目,媒體一開始圍追堵截。我和你母親同樣的擔憂,過早的媒體曝光會讓你浮躁。」

    然而那個成熟的時刻沒有到來。我還是夭折在一場車禍裡。

    泰勒夫人垂下了目光:「你曾是我們的秘密種子,可現在已經沒法發芽。」

    她這句話說得篤定而毫無餘地,彷彿我在她眼裡不過是個芭蕾的容器,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我要重新跳舞。請您繼續教導我跳舞。」

    泰勒夫人卻搖了搖頭:「你現在還記得芭蕾的什麼呢?我不教授不能在芭蕾歷史上留下痕跡的舞者。更不會從頭塑造一個沒有前途的舞者。你甚至一點基礎都沒有。我不想看到笨拙的Alicia。印象裡的你,將是永遠有精準動作的你。」

    「也或許這樣反而不殘忍,你從來沒有在眾人眼裡出現過,從來沒有享有眾人的期待,也不會有那麼多觀眾因為你現在的落差而失望傷心。對你反而沒有壓力。這於你反而是善終。」

    然而這真的不殘忍麼?我的藝術生命,對於這個藝術圈子,竟然是蜻蜓點水般的短暫停留,時光可以掩埋一切,它終將和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所以也不存在被抹殺。

    「所以您只認得跳舞的Alicia,而我什麼不是?您不覺得這樣對我不公平麼?這怎麼對我是善終呢?!假設我從前閃耀過,是不是此刻就應該死了也好比變成了不能跳舞的廢人?您不覺得這樣自私麼?」

    「舞蹈本來就是獨佔的藝術,芭蕾更是自私的舞蹈。如果你是過去的你,你將比我體會更深。每一個舞者,為了成為首席,都必須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搶佔所有觀眾的目光,這就是芭蕾的表達。」

    泰勒夫人看我的眼神帶了居高臨下的憐憫:「你連這都忘記了,一個舞者,要足夠冷酷才能用腳尖支撐住自己的重量。要足夠冷酷才能支撐住所有觀眾目光的審視。芭蕾從來是殘忍的藝術,你現在不僅沒有跳舞的腿,連跳舞的氣質都一併失去了。你不是Alicia,你不是一個舞者。我不承認你。」

    她這樣單方面結束了對話,只留我一個人在原地,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這是失憶後我第一次對芭蕾有深切的體會,我不甘心,即使想不起來,我也不甘願,我怨恨,這樣深重的被否定感讓我痛苦憎恨,我第一次想要讓自己重新站在舞台上,接受萬眾的膜拜,鮮花掌聲,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不僅是過去的回憶,過去的夢想,而是我應得的榮耀。而這情緒又是矛盾的,我又同時怨恨著自己的過去,怨恨那些只為芭蕾而在我身邊的人們。

    這樣的怨恨彙集成對尹厲和尹萱的恨。

    我第一次對尹厲歇斯底里。他還是如我離開時一樣站在樓下,我衝著他大叫。

    「我恨你!你們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蹲下來抱頭痛哭。

    「我什麼都沒有!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人需要我!」

    路過的行人好奇地看著我們對峙,好奇地看著我用陌生的語言衝著一個手拿玫瑰的男人大叫。然後這個男人走過來抱住了痛哭的我。

    尹厲緊緊地抱住我。

    「我需要你。」他這樣說,並加深了這個擁抱的力度。

    那個晚上尹厲上了樓,我的情緒失控,他耐心安撫我。

    有點可笑,可是我笑不出。像一場鬧劇,只有加害人需要現在的我,我恨著加害人,但也需要加害人。

    「顏笑,不論你是誰,你都會擁有全世界的。我保證。」我在入睡前隱約聽到他這樣朝我允諾。

    那夜巴黎下了雨,我的夢裡便是這樣連綿的雨水。

    那是鉛筆色一般灰濛濛的場景。幼年的我背著書包走過長長的甬道,風在吹,雨點偶爾打在臉上。我一路踮著腳前行,用腳尖試著站立著緩慢行走。挺起胸膛,揚起臉,臉上是忍耐但疼痛的表情,我腳上的並不是芭蕾的足尖鞋,而只是一雙普通的洗得發白的布鞋。那不是適合用來練習腳尖站立的鞋子。

    可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動的腳尖。我的腦海裡閃過很多雙這樣的白布鞋,鞋尖上都是兩個洞,那是被我回家路途上靠著這樣踮腳行走穿壞的。

    然後很多紛繁的片段閃過,夾雜著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夾雜著那些起舞的片段,我甚至能記得那種肌肉緊繃的感覺。

    我感覺得到,我對於芭蕾的執著。

    這一夜我一直做著夢,第二天醒來甚至好有些頭疼,環顧四周,滿室的百合被換成了玫瑰。

    尹厲並不在,我看到他留在桌上的字條。

    「我出門幫你買食材熬粥。」

    翻開手機,是黎競的好幾個未接來電和短信,關照我今天聯繫了幾個芭蕾評論家,他們曾經看過我的練習舞,叫我下午一起去拜訪,另外今天有一個新開的畫展,還有新上映的歌劇,他已經定好了VIP的票。

    我突然對這樣的現實有點厭倦。

    我還沒找回我,就要被強行要求做我,這樣的感覺讓我有點煩躁。

    對於尹厲不明瞭的複雜情緒又讓我覺得無措。

    我呆呆地坐著,十分鐘後才終於站起來,開始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和個人身份證件。

    我直接衝去了機場。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

    比起憎恨和報復,現在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我不應該活在任何人的保護下,我有我自己的軌跡。

    尹厲和黎競,泰勒夫人,Frank,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

    五年前的我已經消失了,五天前的我也不見了,我就是此刻的我。

    我不想讓尹厲和黎競知道,只在上飛機前給兩個人的手機都發了短信。

    我在飛機上默默地告訴自己,巴黎,我會回來的,母親,我會回來的。以不一樣的姿態。

    回國第一件事我便是給莫行之和魏嚴打了電話。

    「我回來了,能幫我留意一下有便宜的房子麼?還有有不錯的成人芭蕾班麼?零基礎從頭開始的那種?」

    莫行之大約在外開會,說過幾天來看我,魏嚴倒是不出半小時就趕到了機場,帶著蘇琳琳。

    大概半月沒見,蘇琳琳對我顯得有些好奇,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顏笑,你怎麼突然休學了?」然後她探頭探腦地問,「被甩了?情傷?」

    魏嚴制止了她,他轉頭看我:「怎麼回事?」然後他解釋道,「這件事我會保證讓琳琳不對外講,也不會讓尹厲和其餘人知道你之後的住址,我和她訂婚了,她偏要跟來,說是對這片的芭蕾班很瞭解。」

    蘇琳琳大約和魏嚴已經非常穩定,加之我已經退學,因此對我雖仍有敵意,但神情已經難得和顏悅色:「你怎麼要學芭蕾?還想要稍微正規一點的?那麼只有城北那家『舞姿』了,他們家全日制的,本身就是以商業舞者為培養目標的,有成人班,你可以去,其餘幾家麼,都是過家家一樣的業餘玩玩。」

    我告別了蘇琳琳和魏嚴,拿著他們給的地址找到了城北。

    那一段已經是郊區,顯得非常荒涼,報名地點也顯得少有人煙,工作人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但體態輕盈,身材比例協調,她懶洋洋地坐著,對我的到來顯得愛理不理。

    「有一年可以跳出職業芭蕾舞水平的班麼?」

    「沒可能。」她看了我一眼,直接否定,「你太胖了,肌肉比例不行。想要一年,不可能,除非你的體重通過運動減掉五公斤。不然你根本就不用來我們這兒,直接去市裡那幾家業餘的就好。你這樣的身材成不了商業舞者。我們不收,教起來太吃力。」

    我氣得轉身就走,市裡確實還有好幾家芭蕾舞班,甚至很多環境很好,有大而明亮的練舞房,老師也都年輕美麗,氣質高貴,讓人頗為艷羨,幻想著自己跳了芭蕾也能成為一樣的人,大約因此,報名人數眾多。可我旁聽了兩三節課,便覺得不合適。

    這裡面大部分報名的,都衝著減肥和提升氣質而來,老師便也教得鬆散,有一組學員已經學了2年,竟然都還沒法用足尖站立,還每天在對鏡練習著外開和下蹲。

    「你要是真想學,我們可以根據你入學後的進度給你插班到中級組甚至高級組。」這幾家報名處的負責人都相當熱情,「高級組的話,根據進度,大約半年就能讓你學會用足尖站立了,接下來就可以學習芭蕾的進階動作了。」

    然而我等不起了,我在回來的機場裡看到了報紙上的新聞,《唯有我起舞》正在招配角和群眾演員,需要芭蕾背景,離開招聘截止還有一年。告示邊上便是尹萱飛揚的臉,巨大的紅字尤其顯眼。「還等什麼?想像尹萱一樣迷人麼?想和國際一流的芭蕾舞者同台演出麼?就是你了!來報名《唯有我起舞》吧!開啟你的熒屏芭蕾夢!」

    是的,我想和尹萱一起跳舞。我終究需要去面對芭蕾,去面對她,用不同於現在的精神狀態,不是被尹厲庇護下的我,而是完整的我。

    因此我最終沒有報名市裡的那幾家,只是回去租了一個便宜的房子,然後便開始制定並嚴格執行起了減肥計劃。

    然而談何容易。按照正常人的標準,我本來便不胖,甚至可以算纖細的,可這樣的身材在芭蕾舞界裡便是雞肋。

    要快速又健康地瘦掉五公斤,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開始節制飲食,並大量運動。開始的體重下降很快,然而瘦了5斤,便進入了平台期,那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我的胃和嘴巴都嚎叫著想要饕餮大宴,我感覺疲憊,被減肥搞得毫無生活激情。每天都在忍耐克制,甚至連做夢都開始出現減肥場景。

    我夢到我每天只吃橄欖油加海鹽拌上新鮮的菠菜生菜葉子,早上只喝水吃一隻雞蛋,晚飯是五顆新鮮草莓。這樣的夢境片段重複,一日又一日,我甚至能在夢裡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饞意,想要吃冰激凌和蛋糕的瘋狂渴望。

    醒來我便去買了和夢裡一樣的菜葉子,像吃草一樣的吃它們。然而那樣的夢境還繼續,甚至更多了一點場景,我在一個明亮的屋子裡跳舞。

    我這才知道,這大概不是夢,是我過去的回憶。作為一個芭蕾舞者,為了保持身材,在漫長的好幾年裡,我都是那樣吃著東西的。泰勒夫人說的沒有錯,芭蕾是殘忍和自私的藝術。

    我們必須對自己足夠殘忍才能跳出最美的舞蹈。

    我扼殺掉我想吃甜食的欲、望,扼殺掉犯懶的心,扼殺掉在沙發上吃薯片看電視的愛好。

    兩周後我再站在「舞姿」的報名處。那個懶散的工作人員看到我,臉上露出極大的驚訝表情。

    我整整瘦了12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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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8:04
第二十七章

    我如願地穿上了練功服,但事情離順風順水卻還相差甚遠。

    我的老師竟然就是之前報名處那慵懶的女人,叫吳可。

    她看了我一眼:「我已經很久不教基礎了。」然後便轉身放起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如果你夠不上我的標準,覺得我太過嚴格,可以要求換老師。現在你看著我的動作,跟著我,感受一下。」

    她的態度總是很漫不經心,又相當冷淡,然而當她背對著我站好,扶著桿子開始做起動作,竟然相當的精煉和投入。她彷彿換了個人,不在是那個平凡的女人,舉手投足間皆是耀眼。

    我跟著她努力對著鏡子練習。她轉過頭來矯正我的手位手型,糾正我的錯誤姿勢。

    「你的腳!我說過多少次了!外開要絕對外開!肩下沉,原地劃圈,不行!外開不夠!腳也不夠有力!」

    手的動作很容易學,然而腳步的動作,也是芭蕾的精髓所在,我卻無論如何都顯得吃力。車禍讓我的腿變得軟弱,僅僅這樣訓練了一個上午,我就覺得它們已經無法支撐我的身體了。

    「你是豬麼?!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外開都不能達到標準?!那你還指望學什麼芭蕾?我真是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學生!」吳可確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老師,當她開始教學,她便不再心平氣和,不再懶洋洋,而總是易怒。

    連續一個星期,我都在機械地重複那些基礎動作,而吳可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耐煩,一邊糾正動作一邊對我的諷刺和責罵也越來越多。

    「你這樣的資質,一輩子別想穿上足尖鞋用腳尖站立!還有你腿上的疤,那也是舞台藝術不能容忍的缺陷,你的身上有這些東西,就別想登上舞台了,更何況你這麼蠢!」

    「你還是別跳了,我把錢全部退你,就當我求你了。」

    她的諷刺愈加刺耳,而我只咬了咬牙,充耳不聞,繼續對著鏡子練習著。有時候整個下午都不會有進步,她一臉不耐地站在一邊,我繼續跳著。

    今天卻有些不一樣,練功房裡的電路出了問題,空調和大風扇都罷工,連進階班裡那些打算考上頂尖芭蕾舞團的女孩子們都熱的到一邊休息了聊天了。我自然也汗如雨下,但想了想,終究還是一個人站在鏡子前繼續練習。

    這樣一個人獨自練習是很尷尬的。所有比你跳的好上千萬倍的人在你身後,用挑剔挖苦嘲笑或者其餘各式各樣的眼光看你。

    「我賭她堅持不到下週三,哈哈,她竟然被分配給脾氣最差的吳可,連我們都不願意選吳可來指導,她這樣沒天賦,吳可嘴巴那麼毒,她臉皮再厚不出幾天也要被罵得哭走的。」她們就這樣笑嘻嘻地用手扇著風,調侃著。

    熱浪滾滾,我繼續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做著最基礎的動作。

    「先做屈膝,擺到前方,半曲,伸直,全曲,回原位。」吳可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她態度不耐,但卻也站在悶熱的教室裡糾正起我來,「你怎麼這麼笨!手臂也配合起來!手臂向前伸,再向後,伸直!保持平衡,對!手指放鬆,再放鬆!」然後她走過來撥弄起我的手臂,又狠狠拍了我的肚子一下,「收腹!」

    「對,你要保持這個姿勢,伸展全身,集中力量,慢慢感受身體裡力量的遊走,心平氣和,從頭頂發出,芭蕾是力學的藝術,你是你身體每一塊肌肉力量的掌控者。」

    難得的,吳可這一次竟然很少諷刺我,練功房都是透明玻璃,陽光射進來室內便升溫。

    一個下午,我們便這樣繼續著,等空調終於通上,我們都是滿身大汗。

    「過來休息下,然後擦下地板。」

    我這才注意到,我剛才站立的位置,竟然汗水已經積累了一小灘。

    大概是勤懇的練習終於達到了質變,之後我進步飛速,吳可還是常常罵我,但我心裡卻尊敬她。

    相比其餘那些放著音樂,要求初學者跟著進階班學生練習的老師,她嚴格並且壞脾氣,但是卻從來態度認真。

    然而我還是遇到了瓶頸。

    基礎動作之後便是立起腳尖。我的腳背不夠好,腿又不夠有力。

    「你這次絕對不能偷偷像上次那樣妄圖立腳尖,稍微立得不好,輕則崴腳,重的可能永遠失去跳舞的腳踝。你本身條件就差。你要多壓腳背,把腳背壓開,才能立得穩,不要冒進。」

    可這次我是真的太想冒進了。不停的練習也沒有帶來成效,我開始焦急浮躁。

    我的韌帶太緊,開度小,重心又不穩,因為這一年的缺乏運動,渾身上下都顯得僵硬。這簡直不是跳芭蕾的命。前面的基礎動作也是,我即使完成了,也完成的吃力,離開職業舞者的完美還太遠。

    我沒法壓好腳背,也沒法壓好腰。而當勤也沒法補拙,我便開始有些疲軟的懈怠。

    那天我正在鏡子前消磨時間一般的壓腿。吳可走過來。我抬頭看她,可毫無預見的,她突然用力把我的身體彎向腿部,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到我的身上。

    那是一種突然而至的撕裂感覺,彷彿自己的身體突然分崩離析。我疼得當場哭了出來。比當初復健走路更難忘的疼痛。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滋味。

    「我還是對你太和藹了。」吳可壓在我身上,她年紀也大了,這樣也有些吃力,但她仍然拚命拉伸我的身體,我感覺到手腳裡每一條筋脈都在疼痛抽搐。我彷彿能聽到自己肌肉緊繃的聲音,吳可不放鬆,我便被迫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汗水流下來。我疼得開始尖叫。

    「我要死了!要死了!」

    「你總要忍過這一步。」吳可的聲音卻冷靜清明,「沒有任何不疼的舞蹈動作。這只是開始,你要習慣疼痛。」

    「沒有一個芭蕾舞者會滿意自己的身體,這是為什麼我們每天對著鏡子,矯正自己的動作,那裡無法掩蓋你的錯誤,我們必須每時每刻和自己鬥爭。」吳可說完這些,終於放開了我。

    吳可的動作是粗暴的,但是我知道,這才是她給我的最大的溫柔。

    芭蕾本身就是不停追究身體美的極致,再優秀的舞者都對自己的身體狀態有遺憾,更何況我。大家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頓。我要到舞台上去,戰勝它。不然只能是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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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9 00:18:22
第二十八章

  兩個禮拜後,我照樣精疲力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正要收拾著離開,吳可卻叫住了我,她遞給了我一個盒子。
  
  「現在你可以穿足尖鞋了。」她朝我難得地點了點頭,「算是我送你的禮物。」
  
  我意外之中有些激動地打來可盒子,裡面躺著的並非是想像中那樣華麗的緞面鞋,而是樸素的布制鞋。
  
  「布面的足尖鞋摩擦力大,容易站立,更適合初學者。現在穿上試試。」
  
  那是個奇妙的時刻。我在吳可的指導下扶著桿子試著用腳尖去站立,我的腳趾能感受到鞋子尖端硬邦邦的平面。我整個人抬高了一截,錯覺裡彷彿只要這樣踮起腳尖,就能離自己的夢想更近。我側著臉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
  
  然而還沒來得及感動,我的腳趾便開始覺察出鑽心的疼痛,腳踝也開始酸麻。當這樣完全垂直地站立時,腳沒有了任何緩衝,全身的重量和任何移動造成的衝擊感都施加在了腳上。我甚至覺得自己能模擬出腳趾在這雙足尖鞋裡受到擠壓而變形,我感覺我的腳指甲正在一個個被生生劈開。
  
  這種疼痛鑽入我的肉體,鑽入腳部的肌肉,骨骼,韌帶和神經。
  
  我想要停下來,然而吳可制止了我。
  
  「再站一會兒,之後再脫下鞋子看看哪個腳趾擦傷了或者受擠壓最嚴重,那以後你就用膠布把它們包起來,還可以根據腳上受傷的狀況選擇腳趾墊片或者凝膠,繃帶。總是要受傷之後才能知道自己的弱處和如何保護它們。」
  
  那天回家腳趾上便起了水泡,指甲也劈開了一個,鮮血淋漓。
  
  而自從開始了足尖鞋的鍛煉,我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
  
  可驚喜卻不斷發生。我在芭蕾基礎上表現的愚鈍,然而突破了漫長的基礎功,我的進步讓所有人驚嚇。
  
  我僵硬的身體在不斷的磨合鍛煉裡,彷彿加入了機油,經歷了緩慢的啟動之後以不可阻擋的速度開始運作。
  
  我的動作比這裡所有人都精準,就像精確計算過一樣。
  
  把每個動作都做到位,那才是芭蕾的精髓。每一個舞步,都要精緻細膩,芭蕾是在詮釋優雅,而優雅需要時間和矜持。
  
  「你打破了這條定律。」吳可用不能置信的眼光看我,「你甚至彷彿不需要時間的孕育,好像那些動作是你與生俱來的天分,你只是在摸索著重新拿回來。」這是她第一次正面肯定我,「還有半個月就是進階班的季度匯報演出,你願意的話可以一起當個陪襯的群舞。明天可以開始一起練習那支舞。演出可以請朋友家人來看。你學起來這麼快,他們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我笑了笑,目送吳可離開。演出勢必要買演出服裝,又是一筆錢。而我又哪裡有親友可以邀請呢?
  
  我只是獨自跳舞。而我彷彿有一種錯覺,我這樣孤獨地跳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過去,現在,將來,都在獨自跳舞。
  
  然而當晚我便收到了比舞蹈進步更大的驚喜。我在租住的房子門口遇到了Frank。他熱情地衝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Alicia,我要完成我們的紀錄片。」他看到我手上新買的舞鞋,滿臉都是期待,「我知道你重新跳舞了,我過去遇到你時你便已經小有所成了。這次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終於可以從頭拍攝一個舞者為舞蹈付出的艱辛了。」然後他從包裡拿出一堆影碟。
  
  「這是法國各個舞團私藏的教學錄像,還有知名舞者的演出片段。以後你要什麼資料就和我說,我一定幫你搞定。還有一個好消息。」Frank得意洋洋。
  
  「我這次的拍攝拿到了全程贊助,你再也不用買手裡那樣糟糕的舞鞋了!你要買最貴最好的!」
  
  這個消息確實讓我也狂喜。
  
  芭蕾是需要養護的藝術。想要成為出色的舞者,那麼我必須有一雙如我腳部第二層皮膚一般契合的舞鞋,必須好好保護自己的腳。現在還可以按照尺碼買市面上的舞鞋自己調整,但越是往後,越是想要突破,便需要定制高級緞面舞鞋,那比布面舞鞋貴了不知多少。
  
  如今我僅僅練習基礎,一周也要跳壞2雙舞鞋,這樣的消耗實在太大了。Frank的出現簡直是太恰到好處。
  
  「買斷我錄像版權的贊助商希望你用最好的鞋子跳出效果。不然他會不滿意的。」在Frank的催促下,我第二天便狠下了心去定制了一雙緞面鞋,同時也答應了吳可的匯報演出。
  
  「他們已經在排舞了,但我相信你,你插、進去,當一次群舞也是好的,感受一下真正在舞台上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我和吳可對話的時候,Frank已經架起了攝像機,這次他大約想多要些素材好後期剪輯,竟然連我一舉一動都拍下來。甚至於我都有些被某個人密切關注著的錯覺,好在吳可她們不介意,只要求紀錄片如果公開需要為「舞姿」署名。
  
  進階班裡很多是職業的舞者,這次便也是為了突出表現她們,編舞為她們編了一段段獨舞變奏,群舞的動作非常基礎和簡單,甚至只需要能長時間保持腳尖站立。
  
  我第一次和他人一起跳舞,心中充滿了新奇。然而不久我便失望了,即使是群舞,人仍然可以感到孤獨。
  
  芭蕾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藝術。在有些時刻我會和他人相遇,當我們在群舞裡跳著自己應該的每一個舞步,有人起跳,有人落下,如果我和其餘舞者短暫對視,便能看到對方臉上滿足認真的表情。那一刻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但是這種感覺並不一直在。當所有人排練結束,撲進各自親友的懷抱,我便不自覺的感到孤獨。
  
  Frank盡職地拍下我這種落寞的表情。他非常敬業,工作時便像一架人形攝像機。不侵入拍攝。他只是無聲的旁觀和記錄。
  
  我在練習群舞的同時也繼續單獨練習。Frank的那些資料給了我極大的啟發和激勵,有些影像真的非常珍貴,很多知名舞者早期跳得還拙劣的錄像,並被他仔細地標注著日期,裡面還附著一張他寫的法語便簽。
  
  「你會回到舞台上,所有人都將成為你的奴僕。」這張便簽背面還寫了一些文字,我只能認出是Ich liebe dich這些字,不是法語,也不知道是Frank順手記了什麼。
  
  我笑著把便簽夾進了一本講解芭蕾動作的書裡。和Frank在一起讓我覺得坦然放鬆。他友好又包容,給我距離和自我空間,讓我覺得安心。
  
  黎競倒是緊跟著回來找過我,被莫行之攔住了,之後他因為父親去世,便急匆匆趕回巴黎,他父親情史頗多,這時候冒出來爭遺產的「兒子」們便讓他焦頭爛額,我見不到他,只能看到每天被送來的百合。
  
  而尹厲,尹厲卻是自此沒有消息,他和他的玫瑰都一併消失在我生活裡了。
  
  我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讓舞蹈佔據我。我用一種奇跡一般的速度進步著。Frank幾乎每次結束拍攝後就激動得難以自持。他告訴我,我的靈魂正在回歸。我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正在甦醒。
  
  群舞的排練也終於加入了幾個簡單的跳躍姿勢。我們不斷練習。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但更多的時候是吳可和其餘老師在指導獨舞的那幾個學員的動作,每當這時,我便在一邊看著。
  
  「現在可以把艾卡特動作換成戴弗洛動作,身體稍微傾斜點,屈膝,平足伸展,抬腿。我叫你抬腿!手臂動作跟上!不要像死雞的翅膀一樣軟綿綿耷拉在身體兩邊!」吳可一如既往的恨鐵不成鋼,她因為那個學員的動作不標準而氣得滿臉通紅,「還有跳躍!跳躍你會麼?!你根本是基本功沒打好,現在你每一個跳躍都讓我感覺不到任何美感!」
  
  「那吳老師你怎麼不跳一個讓我學習學習!」那學生挑了挑眉毛,諷刺地回道。
  
  這一句下去吳可便頓住了,她壓抑了極大的怒氣,一聲不吭,臉色蒼白。她本來是優秀的芭蕾舞者,只可惜一次意外大肌腱斷裂治療不及時導致她之後都無法再跳,只能改行當芭蕾教師和編舞。她又太嚴厲太耿直,幾乎不會去假意恭維,有些學生便對她相當惡意。
  
  吳可捏緊了拳頭,她到底是一個中年女人了,此刻站在這群意氣風發的小姑娘面前,便更顯得身材瘦削,孤立無援。
  
  我有些火氣上頭,終於沒忍住:「不用吳老師跳,我就可以,我就是吳老師教出來的。」吳可每次的嚴厲和壞脾氣也都是出於對學員的負責和對芭蕾的嚴謹。她並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我走出來站在所有人面前。那學員挑釁地為我開了音樂:「那吳老師的關門弟子來一段。」
  
  我跟著音樂跳起來。那幾個跳躍的動作我看了好幾天,也自己偷偷練過,即便還有些生疏,但是吳可每一次對那學員的指點我都有記下。
  
  隨著音樂,我放開了最初的羞澀和緊張,去擁抱那些散落的舞步,世界只是我一個人的,只有我和芭蕾,我跳躍,舞動手臂,彷彿我的身體可以定義空間。
  
  而當我忘我地跳完,竟然鴉雀無聲。直到片刻才響起吳可激動的聲音。
  
  「你竟然都記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另外個老師也同樣驚異:「那是第二幕的整個變奏舞步!而且你跳的精準度,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你那個大騰躍甚至開度是男舞者的標準!」
  
  「顏笑,你有一副好身體,你真的有芭蕾天賦。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大騰躍做的這樣輕鬆,好像不需要力量一樣輕盈。」
  
  吳可這之後就更加關注我的練習,加大了強度和難度。甚至在匯報演出裡也給我單獨加了一個跳躍的小場景。
  
  然而這並不能讓我在匯報演出那天更快樂。
  
  Frank因為急性腸胃炎從昨天開始便被送進了醫院,如今也還高燒不退。吳可忙著當場控和協調舞台道具。
  
  當我坐在匯報演出的化妝室裡,看著周圍被親人朋友圍繞著的其餘女孩,他們親友臉上都是那種心疼又驕傲和期待的表情。
  
  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艱辛。
  
  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下,獨自完成了化妝,去奔赴一場無人分享的舞蹈。
  
  我出場前正是前一幕的獨舞群舞完成,現場一片掌聲,我偷偷撩開後台的幕布看了一眼台下,親友團們甚至都舉著標著名字的應援牌。
  
  而音樂終於響起,幕布向兩邊分開,光打在我的身上,打在我的腳尖,我覺得又失落又孤獨。
  
  沒有一片掌聲將屬於我。
  
  觀眾的眼睛都緊緊盯著舞台,他們不一定是舞蹈愛好者,有些甚至完全不懂芭蕾,支持他們在這裡的唯一原因便是等著我跳完,他們所愛的人帶著榮耀和驕傲而出場的那一刻。
  
  比起那些高階舞者,我的舞步簡單而不華麗繁複,可我卻祈禱著,乞求著,此刻我想要一束目光,只要一束,來拯救我的孤獨。
  
  我的思緒混亂,音樂到了高、潮,我放棄了吳可為我原來做的編舞,我選擇了影碟資料裡看到的一個高難度連續起跳。
  
  我瘋狂地跳躍,旋轉,跳躍。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不斷起跳。台下終於響起驚呼,和掌聲。
  
  然而每一個跳躍,沒有人知道我在空中那短暫數秒裡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和慌亂。對於每一次跳躍,腳尖落下時便是承受身體重量3倍的衝擊力,而我需要在短短的時間裡把腳尖調整到最佳狀態。可比起這種減輕疼痛的調試,我的身體卻更傾向去調整落地動作的優美。條件反射性一般的,我的身體寧可選擇顯得更優雅和輕盈的落地方式,並且為此去承受疼痛。
  
  「你的每一步都要充滿色彩,音樂和夢幻!你是造夢師,你為的是跳出人們內心的狂野和掙扎,他們內心裡的自己。你要優雅,狡猾,矜持,野性,高貴。他們渴求,你便給予。他們不是來看你因此承受的痛苦的。他們來看你釋放的靈魂。」
  
  我在落地墜下的間隙,腦海裡閃過這樣的語句。是比吳可更嚴厲和不近人情的聲音。
  
  「沒有人在乎你有多疼。」那個女聲最後這樣對我說道。
  
  那是一種決斷冷漠的態度,我心裡陡然一抽,一個不留神,最後一個落地沒有做好,我重重地砸在地上。
  
  尖銳的疼痛,從我的頸椎直達後腰。砸在地上的那個瞬間,我甚至四肢都被衝擊力震得失去了知覺。
  
  台下果然騷動起來。我的任性和衝動毀掉了這場匯報演出。
  
  我想站起來對所有人道歉,可我的肌肉痙攣一般的疼,我甚至無法自己爬起來,場下的嘈雜似乎也離我遠去。我精疲力竭地躺在舞台的正中,盯著那些刺目的鎂光燈看。
  
  恍惚裡有人把我抱起來,不斷親吻我的額頭。我盯著看那些燈光太久,此刻眼前還是模糊不清,也或許看太久了,我的眼睛終於流出淚水。
  
  我緊緊抓住抱著我的這個人的衣襟,啜泣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任性。對不起。」我的記憶一片混亂,我胡亂說著腦海裡散亂的念頭。抱著我的人把手指插入我的頭髮,順理著亂髮,他想讓我安靜下來。我卻更加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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