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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話癆梅夫人{重生一門技術活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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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04:2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陳毓華 -話癆梅夫人【重生一門技術活之二】

她這失寵被放生別院的小娘子,怎過得比對門的將軍還滋潤?
她吃好睡好還憑刺繡功夫賺錢,他卻潦倒落魄連餬口都有問題,
聽說他遭皇上厭棄流放至此,她於心不忍請他來當長工,
沒想到他不僅長得帥還很萬能,修得好屋梁更願為她入廚房,
雖嫌她話癆,但仍耐心聽她嘮叨,她本想安慰失意的他,
反而被他的話語暖了心房,他無視攻擊她的荒唐流言,
誠懇地表示相信她,要她好好活著,
原以為經過前世經歷,自己早已不信情愛,
現在卻覺得有他在的日子很不錯,只是不知他怎麼想,
她送他親做的鞋襪試探,他不僅笑著收下還承諾一輩子對她好,
她滿心歡喜,期待與他長相廝守,可卻意外發現他的隱瞞──
他仍是受皇上寵信的大將軍,來此只是為了辦差,
若他的差事了結,這男人是否仍願意留下來當她的專屬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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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30: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天際一片陰霾,要雪不雪,要晴不晴的,肅寧伯府的僕役一抬頭見天,心裡便犯嘀咕,往年一入冬,棉絮般的雪早就能把庭院的路給鋪白了,今年遲遲沒動靜,別是要積攢著一口氣往下撒,這對他們這些幹活的人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按理說這時候該是飯點了,各院子的丫頭僕婦莫不忙著去大廚房替主子拿飯,但在東側獨立小院,卻沒人肯挪一挪屁股,跑那一趟。

丫鬟和婆子坐在院裡閒閒的嗑牙,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府邸裡的八卦,沒有半個人留心屋裡頭的主子要不要送飯、要不要伺候。

「可憐啊,十幾天過去,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看是不成了。」小媳婦同情的瞅了眼毫無動靜的屋子,不由得在心裡歎了口氣。

她還記得當初府裡辦喜事,娶妻抬妾同一天,這邊流水般抬進來的嫁妝,羨慕了多少人。

可那盛況離現在才多久?

也不過一年前的事。

「你這狗嘴,要是被隔牆的耳朵聽了去,有你好受的。」同在一處幹活的婆子多活了幾年,多吃了幾年的飯,很倚老賣老的啐了她一口。

她可沒存什麼好心眼,只是這話一旦傳到太太耳裡,她們這些嚼舌頭的會有吃不完的苦頭。

她不想倒這個楣。

這位伯府夫人說來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主,自己的兩雙兒女疼得如珠如寶,有求必應,卻把姨娘的庶子庶女當草。

人嘛,從自己肚皮出來的哪有不偏疼的道理,能做到寬容大度一視同仁的別說沒有,可她活了一輩子還真沒看過。

太太不喜庶子,對下人也刻薄吝嗇的可以,別說甜頭沒他們的分,要犯小錯,處罰都是連坐,他們少得可憐的例錢,每到月底總是所剩無幾,下人怨聲載道,但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忍氣吞聲能怎麼辦?

「就只是我們這院子的人道個長短,又不往外傳,怕什麼?誰不知道屋裡的那位摔破了頭,又病又傷的,還拖了那麼些時辰大夫才來,連大夫都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小媳婦突然壓低嗓子。「要我說,這京裡頭大夫多得滿街跑,府裡也不是出不起銀子,怎麼就讓一個大夫兩頭跑,診完了香姨娘,才走了半個府過來替大少奶奶瞧傷,這裡頭肯定有麼蛾子。」

「你越說越不像話,你再門上不把簾子,我可要替你娘擰你的嘴了。」婆子沉下臉。

小媳婦在心裡啐了聲,不悅一閃而過。

都同樣在府裡當差,不過就多那幾年資歷,大家看她年紀大,不跟她計較,她還把自己當什麼?這般托大了,也不想想自己才是那個沒眼色的!

「怎麼說大少奶奶待我們都還不錯,這一年府裡歸她掌,該我們的一文也沒少過,大家拿錢回家也理直氣壯多了不是?」小丫頭有些膽怯的插了嘴。

「那有什麼用?總歸那件事是害人害己,親眼目睹的翠丫頭說,是大少奶奶想把香姨娘推進月湖裡,這可是一屍兩命,謀害大少爺子嗣呢。」大約十八、九歲的大丫頭繪聲繪影的說。

「你這是親眼見著了?」有人反駁。

「是翠丫頭親口跟我說的。只是沒料到那一位被香姨娘一扯,自己也落了水,這落水不打緊,頭還磕著了岸邊的石頭,流了一灘子的血,可怕極了。」

「可不是嗎,剛出事那會,大少爺一心顧著那一頭,別說來瞧上一眼,就連聽見也怕污了耳朵,還把通報的二丁子罵得狗血淋頭,連帶趕出門。」中等丫頭一副包打聽的模樣。

「大少爺不待見大少奶奶也不是今天的事,打娶進門就這樣把人晾著,要不是大少奶奶堅忍,嘖嘖嘖……實在是缺德喲。」掃地婆子橫插一嘴。

為了以示正統,大少奶奶住的還是嫡妻的正房,可那又怎樣?得不到丈夫疼愛,沒有倚仗的女人,比她們這些奴僕還不如。

「我聽說大少奶奶打從一開始就是娶回來當擺設的,只瞞著她娘家,她那娘家據說只是個商戶,這門婚事,真要說還是高攀了。」綁著長辮子的丫頭一副瞭解的口氣。

「呸,商戶又怎樣?八十幾抬嫁妝,普通人家還拿不出手呢,大少奶奶究竟有多少家底啊?就嫁妝這一項也比那邊那位強吧?青樓出來的花魁,那種出身……你們湊近來一點說,」婆子故弄玄虛,待大家的頭都往她這裡靠,才神神秘秘的說:「聽說啊,早不是清倌,抬妾都算抬舉了她的,大少爺是什麼身份,居然要這樣的女人,嘖嘖嘖……我看是被鬼迷了心竅。」

「不就是酒館裡說書先生說的什麼一見鍾情,一心一意嗎?」果然是天真的小丫頭,一臉艷羨,和有經歷的婆子、媳婦想的完全是不同一個方向。

「你這丫頭,是思春了,早點叫你哥嫂給你尋個人家吧。」婆子調侃著小丫頭。

「哪是!」小丫頭害羞了,兩隻眼水汪汪,裡頭彷彿有桃花燦爛的綻放著。

幾個人又說了一堆廢話,小媳婦眼看話題就要跑了,扯著婆子的袖子說:「張大娘,您可給說說,太太這麼強勢的人,是怎麼答應大少爺讓他把香姨娘抬進來的?」

「不就死求活求,跪了兩夜,跪到膝蓋都出血了太太這才答應的。」要不然哪來後面的這一出?

這一說,年紀輕的丫頭們都露出吃驚的神色。

「不可能吧?」

「我要瞎說,叫我爛舌根!」婆子指天劃地,生怕人家不相信她的話,罵她胡扯。

此話說完,院子裡一片安靜。

「可怎沒瞧見老爺發作?都一年了。」瘦丫頭疑惑道。

「老爺才不管內院的事,賞花玩鳥,吟詩作樂,士大夫做派,後院的事太太一手遮天,就算老爺知道要發作,到時候不過拿幾個下人出氣罷了,也不能拿太太怎地。何況,這事兒都過去那麼久了,我看老爺是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

這肅寧伯府的當家老爺名叫嵇英山,承襲祖上餘蔭來的爵位,王朝歷史甚久,祖輩開國時用性命換來的爵位利祿,到他頭上只剩下伯爵帽子妝點門面,男人通常妻妾成群,他卻除了少年時便納的白姨娘,再沒有其他妾室和通房,甚至為了顧及夫人的面子和脾氣,也不太敢夜宿那位的房裡。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要不這白姨娘的一子一女是怎麼蹦出來的?

可見女人不論防得如何滴水不漏,男人要是想偷吃,法子多得是。

院子裡的八卦大業一時還沒有消停的意思,病懨懨躺在床上發呆的盛知豫卻是恨不得把院子裡那些嘴碎的下人叫進來敲打敲打。

這些丫頭、婆子實在太不像話了,多少年前的舊事還拿出來說嘴,合著是看她在病床上躺了十幾年,越發沒把她放在眼裡了。

就拿香姨娘掉進月湖流了孩子小產這件事來說,根本不是她的錯,她才是受害人,她著了人的道。

不過……她們的口氣怎麼好像事情才發生沒多少天……

那件事是她大意。

那日香姨娘約她到水閣賞鯉,她就應該推了才是。

是她疏忽,想說自己小心防範必然不會有事,當香姨娘指著湖裡的鯉魚要她細看時,她動都沒動遠遠看著,沒想到那朵小白花自己卻一腳滑下去,她驚愕之餘直覺的往前衝,那可是有身孕的人!

這一心軟,她的裙子被往下扯,於是她也下水了。

人真的不要太好心,要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是人為的意外。

事後她曾細細想過,香姨娘有孕是事實,想害自己也是事實,當她把身邊丫頭都遣走的時候,自己就該有警覺了,一個能把自己骨肉當作陷害他人工具的女子,其心可誅。

一個妾室敢這麼做,無非是想取她而代之,爬上肅寧伯府當家主母的位置,一想通這關節,她哪能遂香姨娘的願?

她記得自己受傷垂危,拚死熬過這生死交關,後來甚至藉此蒐證、扳倒香姨娘,讓居心叵測的她被趕出府去。

至於丈夫不待見她……

當年她十七歲嫁進肅寧伯府,十七歲才嫁人,並不是她眼光挑剔嫁不出去,而是替父親守孝,錯過嫁期,這年頭十六歲還沒嫁出去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

後來嵇家人派官媒來說親,哥哥們如同旱地降甘霖,哪有不允的道理。

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心裡滿滿都是喜悅,也以為此後一生都是幸福,她哪知道、哪知道……夫家是官家,偏有名無實,光有一堆祖宗牌位證明底蘊豐厚,實則早就坐吃山空。

這肅寧伯只有爵位和食祿,並無封邑,府中男丁沒有一個知道賺錢是怎麼回事,大的小的老的,拿風花雪月當飯吃,吃喝玩樂當風雅,往來的都是一票狐群狗黨,府裡只出不進。

拿她丈夫子君來說,他一月的例銀有三十兩,這是看在他是大少爺的分例上給的,但是這些只是零花,不包括平常的吃穿用度。

這三十兩從沒能花用到月底,常常一出手就不見了,沒了銀子裝闊綽,便向家裡伸手。

能不給嗎?

跟她要不到,就轉讓周氏來討,婆母開口要錢,你給是不給?

十幾年來,府中嚼用,有哪樣吃的不是她的嫁妝、她的心血,可謂是她養著這一家老小。

當年,她一個被八人花轎抬進門的正妻,洞房花燭夜夫君去的卻是妾室的房間,後來一直等到香姨娘事件發生後,他才帶著怨恨的眼神來與她圓房。

而她那位敬愛的婆母周氏,為了維護兒子,花言巧語的威脅著她要把妻妾同時進門的荒唐事打落牙混著血吞,若是撕破臉大家都難看,還允諾會把中饋交出來,不叫剛進門的兒媳婦沒臉。

她感恩戴德,覺得這是婆母看重她,孰不知婆母是把燙手的中饋扔給了她,她成了當家主母,接到手的卻是一個外虛內乾的空殼子。

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燙手山芋拿在手裡怎麼辦?

她百般操勞,用心計較,日日拖著疲憊的身子,一年一年過去,她不僅一無所出,身子還像掏空的洞,越發不堪,而後纏綿病榻十多年,雖用湯藥吊著命,但也就剩下一口氣了。

她失勢了,被丟在這個院子,再也沒有人管她死活,府裡那些現實的下人對她更是愛理不理,敷衍了事,沒有錢絕對差遣不動他們。

她鬱鬱寡歡的病著,拖著一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氣賴活著。

她想過,周氏讓她繼續活著,像祖宗牌位一般供養著,不是覺得她有多麼勞苦功高,而是為了她手上那點剩下的體己錢。

要是她連手頭上這些銀子都沒了,她的去處只怕會很難堪。

她心寒的閉上眼睛,嫁人哪裡好?活似給人搶了,不但身子、銀子要給人家,要勤儉持家,孝順公婆,愛護弟妹,相夫教子,鞠躬盡瘁,還要表現賢慧大度,紅袖添香不能少。

博得賢良大度的名聲又怎樣?

別人過著滋潤的好日子,她卻苦成了黃蓮。

她自己一個人好好的日子不過,何必跑去別人家裡,伏低做小累死累活?

是啊,女子婚嫁由不得她。

是啊,她為什麼到這時候才明白,她以為只要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就能得到幸福,其實只是一個愚蠢的笑話罷了!

她思緒漂浮,片刻後,聽見了開門聲,有人進來了。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還有物體放上桌子的輕微撞擊聲,那人來到她床前,抓著裙,小小聲的說著話,怕似驚了床上的人。「小姐,你醒醒吃點東西吧,一直睡著不好,你知道婢子膽子小,別嚇春芽,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好嗎?」

小姐這些天情況越發不好,幾天前還能眨眨眼,看一下她春芽,可這些天都沒打開過眼睛了,氣息微弱的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她每天守著,連解手都不敢去,捱到今日,她想說要是小姐醒過來想吃東西怎麼辦?

她想了又想,打定主意,快去快回,算好了時間,趕緊拿了飯菜就回來,不是她自己要嚇自己,她……她真的很怕小姐有個萬一。

房子裡的藥味重,那股子味道不管盛知豫醒著還是昏睡都覺得嗆人噁心,可是她聽見那曾經熟悉到不行的聲音,讓她一陣清醒。

是錯覺嗎?

心狂跳了好幾下,感覺人影移到了她跟前,她掙扎著睜開疲憊無神的眼。

眼前的人拿著一雙小眼睛無比專注的瞧她。

盛知豫充滿血絲的杏眼慢慢睜大,瘦到看得見骨頭的手指扳住床板,整個人從床上驚跳了起來。

這一動,頭暈腦脹,頓時眼冒金星,翻身沒成功差點又倒回去。

不料她倒進一堵溫暖又厚實的身子裡。

春芽七手八腳去扶她,整個人讓盛知豫靠著。「小姐,慢點、慢點,你想做什麼吩咐春芽去做就是了,頭傷還沒痊癒,大夫說千萬不能妄動……」

盛知豫兩手扳著春芽的胳臂,十根指頭幾乎掐進她的肉裡面。她好懷念春芽老婆子似的雜念。

盛知豫掐她掐得厲害,春芽卻連眉頭也沒皺,呼痛也沒有。

小姐這哪是掐,都病多久了,十根指頭一點力氣也沒有。

盛知豫擺脫了暈眩,意識清楚了,春芽的臉蛋是真實的,她會呼吸,不是冷冰冰的。她還不相信,不能確定,舉起指頭就去戳她的肉包臉,然後揪著她的臉皮捏來捏去的,只見她這實心的丫頭苦著一張肉乎乎的臉,又不能哭,又不敢叫,比苦瓜還苦。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圓圓的,天真的,嬌憨的,久違了的臉。

「春芽?」

「在。」雖然嘴巴被扯得變形,還是應聲。

「春芽?」

「在。」

「春芽?我的好春芽。」盛知豫語帶哽咽了。

「小姐,不哭,傷口疼嗎?要不春芽給小姐揉揉?」她心一疼,眼圈也跟著熱了。

「春芽,你捏我。」

「婢子哪能,小姐,你的身子還沒好全,要不吃點東西,人是鐵,飯是鋼,吃飽飯身子就會好得快,小姐看春芽每天睡得好,吃得飽,身子多好,沒有人比得過婢子。」

她竟聞到菜香,有多久了?吃藥吃到倒了胃口,就算食物在眼前也聞不到香氣,更別說有胃口。

「你拿自己的私房錢去讓廚房做的菜?」

那些個見錢眼開,吃人不吐骨頭的廚娘,她太知道了,沒有銀子是使不動那幫老婆子的。

這老實的丫頭一心想讓她吃點好的,開胃的,自己分不開身沒空去弄,不知道掏出多少體己,怕是把自己那點小錢都給貼進去了。

「吃點好的,身體才好得快,府裡一大堆人要用廚房,開小灶自然要給點甜頭的。」她小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兩個小小的彎月掛在上頭。

可是,盛知豫看著那張她從小看到大的圓圓臉,心裡頭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不踏實。

「春芽,你真的還好好的活著?」

春芽笑得孩子氣,「小姐,我活蹦亂跳的,你瞧瞧。」她把盛知豫安置好,起身轉了一圈,還跳了好幾下,她這一跳,因為噸位大,牆邊放著小孩般高的白地藍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還有門口杵著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玉石屏風都抖了抖,幸好也只是那麼抖了下,沒歪沒倒。

「春芽活到一百二,絕對沒問題!」

心裡的石頭落了地,盛知豫直笑,笑得眼淚困在眼眶裡,笑得摟住她豐腴的腰,兩行淚直流,「你回來了,真好。」

她好想她,好想好想。

春芽是她七歲時,她祖母送她的禮物,她長得不好看,身材又圓滾滾,當初她看一眼就嚇呆了,家裡頭養那麼多丫鬟,大大大小,有體態輕盈的,有聰明伶俐的,有美貌可愛的,可她祖母偏送她一個丑瘋了的丫頭!

可是相處這些年來,才覺得她的好,當姑娘時,無論遇到什麼場合春芽都鎮定自若,沒事不會亂出頭,十分有大家風範,除了有好到讓人想連舌頭一塊吃下去的廚藝,偶而遇見不長眼的飛賊,一棍子也能把人搧出去。

她的春芽是個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的賢妻良母,她悟出一個真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好看是沒用的,好用才是王道。

春芽後來跟著她出嫁,成了她的大丫頭,她婚後兩年,卻被周氏的第二個兒子要去,那一晚,春芽就咬舌自盡了。

她趕去見她最後一面,卻遲了。

看著她毫無聲息的臉,僵硬的躺在木板上,唇白得像紙,無論她怎麼喊都沒反應,不會哭不會笑,再也不會喊她小姐了。

盛知豫哭不出來,眼淚凝在眼眶裡,就連乾嚎也發不出聲音。

她做錯了,她錯了,她以為讓春芽到二爺的身邊去是為她好,哪知道卻把她送入虎口。

她的臂膀斷了,身邊只剩下周氏的人。

可是這會兒,春芽活生生的在她身邊,而且,面目依舊天真。

盛知豫把眼淚抹了。「春芽,把手鏡給我。」

春芽回來了她很高興,可是不對,有很多地方都不對!

春芽見小姐不哭了,捨不得的鬆開自己的手,總覺得不是很放心的一步一回頭,把梳妝台上擱著的手銅鏡拿了起來。

盛知豫趁著這短短時間,打量屋裡這曾經眼熟的擺設,紅木八角雕海棠花浮紋大桌,還有幾把錦墩,雕海棠花梨木妝台鎏金點翠銅鏡邊上堆滿盒罐錫器,她還記得那卷草纏枝的古檀黑木匣子裡放滿了珍珠翡翠和銀票,衣櫃裡春夏秋冬的四季衣服每一套都足夠尋常人家半年到一年的嚼用……這些價值不菲的東西都是她的嫁妝,然而在經過十幾年的折騰後,為了伯府的面子,典的典,賣的賣,最後所剩無幾。

她回過神來,手鏡已然在手裡。

鏡子裡的盛知豫雖然蠟黃著臉,因為不吃不喝,又病又痛的關係,顯得憔悴沒精神,但卻是小巧的瓜子臉,櫻桃小嘴,如同剛發芽的花苞,柔嫩到骨子裡去了。

這年紀,看過去頂多十七、八歲。

她家事操勞,青春早已不再,又病了十幾年,明明是三十好幾的婦人,怎麼可能還有一張像花兒般的臉蛋?

「春芽,」盛知豫的聲音呆呆的,「我問你,我出了什麼事躺在這兒?」

「小姐不記得了?」小姐看似比幾天前精神多了,怎麼卻問她這個?

「我說不記得了,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小姐說的是什麼?有時候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實忘了也好,腦子裡放那麼多東西,也挺累人的。」

想不到她的春芽想得比她還通透。

自從春芽死後,她身邊再也沒有誰能讓她把心裡的話拿出來講,對著別人,總是參雜真真假假的話,這些話說久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過的是自欺欺人般的人生,還是謊言才是她的人生?

「小姐不小心跌進了月湖,跌傷了後腦,這些天一直昏睡著。」春芽玩著自己的手指,有些吞吞吐吐。

她跌進月湖是剛入門一年時發生的事。「香姨娘那孩子沒保住吧?」盛知豫說得麻木。

「小姐是怎麼知道的?」春芽反應得快。「是院子那些姊姊吧?我去攆她們,整天不幹活,一碰頭就只會和各院子的婆子們嚼舌根,這會兒嚼到小姐面前來了。」

她這些天沒空理她們,這些人倒是越來越放肆。

「挽瀾院那邊的情況如何?」挽瀾院住的是香姨娘和她那有名無實的丈夫。一丈之內才叫丈夫,那個男人的心離她一丈都不止!

「這些個糟心事小姐不要知道吧,聽了只會堵心。」

「沒關係,你說。」

「大少爺很生氣,揚言要休了小姐……」

春芽說得歷歷在目,活靈活現,原來的她纏綿病榻,孤苦伶仃的死了。

其實在彌留那一刻的清明,她就該知道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她那麼糊塗的一生,就連身死都還懵懂無知,老天爺讓她重生,難道是要她睜開眼睛反省自己這糊里糊塗又沒主見的一輩子有多失敗?

她把額頭埋進掌心,發了很久的呆。

她忽悲忽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有一種想活下去的慾望,是活生生,鮮血般炙熱活潑的慾望。

回顧她這一生,這麼長的時間,一直耍心計,與人鬥,鬥來鬥去,勝了暗自歡喜,但是歡喜空虛像轉眼即過的月光,孰不知困在這幾堵高牆裡的自己才是最悲哀的。

她突然醒悟,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在一方囹圄裡,被困住的人其實只有自己,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這樣的她有什麼好失去的?

相公於她可有可無,這個家沒有半點溫暖,又何嘗是她的家?

死過一回後,她終於明白,這些愛恨,昨日種種,如煙如霧,轉瞬即逝,她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她已經累了,只盼能結束這場空虛。

她的唇泛出難得的淺笑,心情遽變,像守得雲開見月明,陰霾的心情豁然開朗,一片澄澈,她餓得兩眼都快發綠光了。

「春芽,我餓了。」

聽見小姐會喊餓,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春芽驚訝的發現小姐那雙藏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珠,比平常還要黑亮有神。

她很快搬來矮桌放在床上,打開蓋子,飯菜不算寒酸,畢竟是花了銀子特別叫廚房做的,一小碗白米飯,一小半隻烤乳鴿、鰒魚豆腐、筍煨火肉、莧羹、小碟的姜辣蘿蔔條兒。

「……婢子吩咐廚子莧菜需細摘嫩尖,不可見湯,只不過春芽沒法出門去,買不到城西門『蕭美人』的甜糕,這白糖糕小姐將就著吃,下一回春芽再去買……」

盛知豫拿起筷子,「得了,讓人再去拿筷子和碗來,你坐下來,我們一起吃,都花了錢,不吃完,浪費了。」

「不成的,這要讓人看到,小姐又要讓人說話了。」她死活不肯。

「去去去,誰敢囉唆!順便叫人沏一壺花茶來,比例不要放錯了。」盛知豫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麼生龍活虎的小姐她有多久沒見過了?

這肅寧伯府是通不了氣的地方,小姐這朵花來到這裡,沒被養好也就算了,卻是越來越蔫,這會兒,她彷彿又看到小姐還是姑娘時活潑自在的模樣。

老爺子在天保佑啊!

京城的第一場雪終於飄下來了,宣告冬天來了,那表示春天也不太遠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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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後的幾天裡,盛知豫好吃好喝好睡的養著,廚房做的菜要不合她口味,她就讓人去外面買,至於挽瀾院和周氏來往頻繁的在計劃商量著什麼,嗯,反正破罐子破摔,也就那麼回事,她不著急,自然有人會著急。

果然,這天,幾百年不曾在她院子露一次臉的嵇大少出現了。

要盛知豫說這嵇大少長得的確不錯,是女孩兒家都會動心,其實這也沒什麼特別,越是官宦人家對娶進門的媳婦越要求的嚴厲,這樣生出來的子嗣容貌怎麼會差到哪裡去,加上這位嵇大少頗有幾分文人氣息,不言不語的樣子拿出去,更顯文質彬彬,氣質非凡。

見到他來,盛知豫不得不擺出矜持莊重的態度,低眉垂睫,一副小媳婦的模樣。

他看著她良久,「你可知錯?」

對這個茶也不會給他端一杯,向來和他說話細聲細氣,瑟瑟縮縮,問一句答一句,小裡小氣,跟小老鼠沒兩樣的妻子一點好印象也沒有。

「妾身不知道相公指的是哪件事?」裝蒜嗎?成!她也會。

人的自尊是很奇妙的東西,在意的時候千金難換,背過去的時候,失去就失去了,殘酷又簡單。

是啊,她已經完全不介意嵇大少是怎麼想她的了。

嵇大少捏緊拳頭,那眼光像是恨不得將盛知豫一把拍成爛泥。「你可知香兒肚子裡的孩子是我頭一個兒子,頭一個。」

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她在內心暗罵。

三個月都不到,就那麼確定是兒子?而且只要嫡妻在,妾生下來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是奴僕,再說了,越過她這經過六禮娶進來的妻子生下庶長子,那可不是什麼光榮值得炫耀的事。

「妾身受傷沉重,到這兩日才能坐起,聽聞香妹妹小產,妾身怕她難過傷身還傷心,都不好與她計較『不小心』推我下水的事情了。」

要把髒水往她身上潑,她也可以意思意思的潑回去,把懷疑的種子種下去,這嵇子君要是腦袋稍微清楚一點,多少能尋到一點蛛絲馬跡,要是不能,就活該被蒙一輩子吧!

「不知所云,扭曲事實,你滿口的謊話,今兒個你就拾掇拾掇,給我到別院去好好思過!」嵇子君血液沖腦,他可沒想過盛知豫堅不認錯,還把過錯推諉到香兒身上,他勃然大怒。

他真後悔走這一趟!

盛知豫只是垂著頭,手疊著手,什麼話都沒說。

這看在嵇子君眼裡當她心虛了。

哼,他心頭肉說的都是事實,她的話就是顛倒黑白是非,好你個嵇子君,你瞎了狗眼!

嵇子君拂袖而出,一隻腳正要跨過月瓶門,忽然聽見裡面爆出一陣壓抑的歡呼和催促聲-

「春芽,咱們趕緊收拾收拾去別院!」

他的腳一滯,不自覺回頭瞧了一眼那院子……是他聽岔了……吧?怎麼她那聲音聽起來帶著歡欣和不可言喻的興奮?

她這是不知道去別院,沒有母親或是他的允許,她就再也回不來了嗎?

也才幾天工夫,白雪皚皚,寒風凜凜,徹骨的冷,原來色彩繽紛的大地獨獨剩下黑白兩色。

一輛青布馬車從肅寧伯府的馬車門出來,直往京郊奔去。

馬車駿過最熱鬧的幾條長街,雖然春芽擔心大病初癒的她又染上風寒,死活不讓她掀開簾子往外瞧上一瞧。但坐在車裡,她仍舊聞得到街角賣油煎豆腐還有炸油餅的油煙味,蒸籠裡洩漏出來的面香水氣,讓她忍不住挑起一小塊簾子往外瞧,剛好看到賭場門口圍了好多人,大概是哪個賭鬼賭輸被打了出來;推著獨輪車的男人不知道要去哪,還有夫妻吵架的……七七八八的氣味和熱鬧混在一起,是紅塵的味道。

她有多久沒出門了?

不太記得了……進了伯府的門就好像和很多東西切斷了聯繫,她重生前的那輩子幾乎都困在宅子裡,費盡心思的和婆母、妯娌、妾室勾心鬥角,爭來斗去,誰來挑釁,便斗回去,沒完沒了。

捫心自問她得到了什麼?

現在想起來,只有空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兩手空空。

那叫囂繁雜的心沉澱下來時,馬車已經出了城門,遠遠把京城那些繁華拋在腦後。

她體力不支,靠在春芽臂膀上睡了一覺後被輕輕搖醒,原來天色已黑,車伕小王找到宿頭,讓她們下車,那晚她們夜宿客棧,次日,用過早飯,皮囊裡裝滿水和食物,又往下一站趕。

這樣慢趕快趕,仍遇天雪,但總算只撒點小雪珠就收手,路不算太難走,花了她半個月的車程又兩天,總算來到紫霞山入山口。

她迷迷糊糊的睡醒,馬車停了,停在一座積滿白雪的木橋前,橋後是一座不算寬敞的庭院,赭色的木門緊緊關著。

小王拂去肩頭的雪花,跳下車,呵著氣,抓起門環使勁的敲了好幾下。

很快,大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一條縫,出來一個縮著脖子,頭髮花白的老人,身上一件半新半舊的襖子。「欸,是小王啊,好久不見,怎麼這種天氣過來?是老爺子有什麼吩咐嗎?」

「石大叔,是大少爺讓我把大少奶奶送來別院住一陣子。」

「什麼?」叫石伯的老人顯然十分錯愕,也沒人來送信兒,怎麼這般突然?他朝著裡面吼了聲什麼,趕緊把門打開,迎了出來。

此時,盛知豫和春芽已經下車,她身上套著秋香色連身帶帽的貉子皮大氅,毛茸茸的貉子毛幾乎把她的小臉都給遮了,春芽則是一件兔皮的斗篷,手裡提著小小的竹箱。

小王帶著石伯把幾件行李從車裡頭搬了出來,沒有十箱八籠,就簡簡單單幾個囊袋,兩隻大籐箱,拎了兩趟就乾淨了。

「大少奶奶。」石伯畢恭畢敬的見禮。

「你是石伯吧。」

「是小的。」

「來打擾了。」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怕屋子破舊……小的沒想到大少奶奶會來,什麼準備都沒有……」他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惶恐至極。

「不怕,你們能住,我自己也能。」她淺淺說道。

「那石伯,大少奶奶既然到了地頭,我就回去交差,路面結冰不好走,來的路上有些耽誤,遲了兩天,我得往回趕。」小王同情的看了盛知豫一眼。「大少奶奶有什麼需要小的回去稟報大少爺嗎?」

「唔……」

看她想了半天,不,其實完全不見想的樣子,小王心裡一涼,大少奶奶這般不討喜,難怪拴不住大少爺的心,唉……他是替她白操心了。

「謝謝小王大哥,這一路偏勞你了。」

「這是小的該做的事……大少奶奶,您保重了。」畢竟相處了大半個月,還是有些感情,說完這句,小王就匆匆離開了。

馬車一走,石伯將盛知豫往裡邊請,在頻頻往後看卻沒有結果後,臉帶疑惑的開口,「小的唐突,伺候奶奶的人還在後面嗎?要不要老石在這裡等著,好領人進來。」

「領人?不用了,沒有其它人,小姐的身邊就我一個人。」春芽力氣大,把最重的輜重提過來拎著,那些小樣的就讓給了石伯。

石伯聽了以後倒是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對於身為伯府大少奶奶,身邊只有一個丫頭,卻不見婆子、僕役這件事甚為震驚。

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盛知豫看出他一肚子疑問,也不是很經心的解釋,說她一些陪嫁的人都表明不想跟她過來吃苦,跟著她沒有活路,她也不介意,人各有志嘛。

在伯府,她的地位還未鞏固,又被下放到別院來,前途堪憂,能不能活下去還是一個大問題,什麼叫樹倒猢猻散,娘家的下人,夫家的人,沒有沒命的逃,已經算很給她面子了。

石伯默默無語。

大門進去,很小很小的院子,成人幾步就能走到盡頭,正房為包磚的堂屋三間,屋門兩側分別有一棵大棗樹和白香蘭花樹,屋門右側則是一棵槐花樹,北房與東房夾道深處有一棵還未長高的香椿和桔樹。

果然,鄉下地方比不得京城,這裡人就連花草樹木也是打從可以當食物為出發點,棗樹、槐花、香椿、桔子可是可以拿來吃的,白香蘭花可以拿去賣,至於觀賞價值……清雅能拿來當飯吃嗎?

東房盡頭是兩間土胚房,充作廚房和馬圈及堆放糧食農具等雜物的地方,轉入中門後進到另外一個院子,中門以南的一半院子是豬圈和茅廁,空地則闢作小小的菜園子,此時寒冬臘月,菜園子就一塊凍土,什麼都沒有。

盛知豫看著屋門下面掛著一把梯子,如果她能住到那個季節,夏日從梯子爬上屋頂,仰臥納涼時,不用伸手只需張口便可摘到棗子吃,一兩清風,二兩明月,這種閒情逸致可是千金不換的啊!

草草逛了一圈,這才踏進堂屋裡。

堂屋裡一盆像是臨時才生的炭盆子還冒著濃煙,黃嬸一下摸摸頭,一下拉拉衣服,又轉頭看看方才又重新掃過一遍的地和抹過的桌子,侷促不安的走來走去,這麼簡陋的地方,是要怎麼辦才好?

她皮膚偏黑,神色樸實和善,一看見盛知豫一行人進來,就趕緊迎上去。

「見過大少奶奶。」

盛知豫輕輕的點點頭,自己動手解下大氅的蝴蝶結,隨手放在一旁,她身邊春芽卻是已經不見,不知道去了哪。

黃嬸見她自己動手,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可也不敢上前幫忙,自己這粗手粗腳,就怕伺候不好。

「請大少奶奶恕罪,這別院就小的和我婆娘兩人,小的叫石源。」

「奴……奴婢黃氏。」

「要辛苦你們了。」

「應該、應該的。」

這別院是伯府為數不多的地上產業,可因為沒有出產,屋子也小得讓那些久居在京城的主子們不放在眼底,從老太爺的那一輩就幾乎沒有人來過,他們夫妻倆從年輕在這裡守到老,別說沒見過主子的臉,那些人也可能不記得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

「我看外面有些菜地。」

脫了大氅才發現這堂屋就算放了炭盆子也冷颼颼的,盛知豫看看自己身上蠶絲織就保暖的襖子,衣襟還鑲著一圈貂毛,腳穿厚底鞋,冷意還是從腳底往上爬,石伯夫妻身上的單薄棉襖子和幾乎要露出腳趾的皂鞋,手上都是生活磨出來的老繭,這別院的破舊和寒酸出乎人意料,這對黑白髮夾雜的夫妻看了更叫人心酸。

梭巡這窄小的堂屋,幾把木頭椅子,有一把還缺了腳,是用竹子頂上去的,掉了漆的方桌,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簡直是一貧如洗。

兩夫妻面面相覷,咚一聲的跪下去。

「你們這是做什麼?」

「請大少奶奶恕罪,小的和婆娘為了生活,擅自作主,開墾一些菜地,養些雞鴨過活……實在不得已。」菜可以自己吃,家禽可以拿到市場上和別人換生活用品,以物換物,可就算這樣仍舊拮據,若非和小王有著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關係,裡外多少幫襯著他們,夫妻倆恐怕是活不到這把年紀。

感覺上這位面生的大少奶奶對於被趕到別院來並沒有那麼不安,也不擺架子,這是難得的好人吶,也許坦白從寬,不會把他們兩個老的趕出別院。

「你們起來吧,這又不是什麼事,我城裡來的土包子,沒見過菜地,石伯、黃嬸你們可別往心裡去。」地上鋪的是青石地磚,地磚還缺了,壞了好幾塊,這種天氣別說跪著,就連站久了也會凍成冰棍子。

那菜地她只是看著新鮮,沒別的意思。

伯府對別院的下人不聞不問,自然也不關心他們的生死。

那些男人自命風雅,閉眼要睡絲床,睜眼要飲好酒、吃美食,耳朵要聽優美樂律,鼻子要嗅芬芳香氣,日子用賞花、歌舞打發,卻沒有一個肯用自己的手去賺錢的。

女人呢,比衣裳、比頭釵、比誰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比那小小的心機,誰會想到不到百里的京城郊外別院裡,有對夫妻不離不棄的守著這間破房子,還因為私自墾了主子的地覺得心虛不安。

伯府那些人憑什麼得到這對夫妻的忠誠?

「大少奶奶的意思是不責怪我們了?」兩人面露喜色,直到現在,緊張的心情一去,笑容才真的抵達眼底。

「不過,我有一樣規矩。」

「唔?」兩人的心又吊起來。

「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跪來跪去,就算跪著,言不由心有什麼用?大家有話用說的就好。」

兩夫妻不敢置信又大喜過望,俯首給盛知豫磕了個頭,這才起身。

這時只見消失好一會的春芽從側門進來,原來是給盛知豫燒水沏茶去了。

「小姐,你怎麼把大氅脫下來,你看你冷得嘴唇都白了,病還沒好全要是又招了寒邪,春芽就不理你了。」撐著身子乘車到別院,又撐著把小院子逛了一圈,這會兒還撐著坐在這,小姐就是不讓人省心。

「這不是有熱茶喝了?」

她是真的很快活,春芽不懂她那小鳥飛出籠子的喜悅,能離開那個烏煙瘴氣的伯府,就算別院的一切看起來殊為堪憂,明天還不知道在哪裡,可她真的坐得住。

「陳年的茶葉枝,早知道就從府裡帶出來了。」春芽自己喝什麼吃什麼都無所謂,可小姐不成,即使好了七八成,身子還弱,後腦的傷口也才結疤,氣虛血衰,說什麼都得將養著。

「什麼都帶,你巴不得連房子都扛過來好了,小蝸牛,既來之,則安之。」她點著春芽的鼻笑。

「小姐你笑我!」春芽跺腳。

看見主僕兩人打打鬧鬧,石伯和黃嬸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

「大少奶奶身子不利索,還是進屋休息去吧,屋裡頭的炕,老婆子方纔已經燒熱了,裡面暖和。」黃嬸心細,她早看出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少奶奶臉色青白青白的,即便如此,她的眼裡分明放著一顆星星,溫柔又明亮,可這樣的大少奶奶,大少爺還有太太怎麼會放心讓她只隨身帶個丫頭來別院?

等會兒她得問問她家的老頭子,雖然老頭子嘴巴像蚌殼,不想打開的時候,誰也撬不開,但懂的事情硬是比她多。

黃嬸秉性老實,哪想得到大宅門裡的水深得無法想像,盛知豫的到來只是冰山一角。

「有吃的嗎?我餓極了,先吃晚飯好不好?」盛知豫笑著道。

石家夫妻聽了趕緊連聲道好,石伯將黃嬸往外推,「你去做點吃的吧。」

黃嬸應聲出去了。

石伯也把剛剛提進來的行李箱籠往裡搬,堂屋裡剩下主僕倆。

此時已是黃昏,別院非常安靜。

「我去房裡歇會兒,飯好了再叫我。」

盛知豫這一歇,歇到了隔天早上。

她眼睛睜開時,天已大亮。

這間房陽光極好,她貪圖著清醒前的那點舒適,微微瞇著眼看著透進來的折射光線,並沒有馬上起來。

敲門聲響起,她應了聲,推門進來的是春芽。

「小姐,你嚇婢子呢,昨兒個說要歇會兒,結果這一會兒是到今兒早上,連藥都沒喝,藥溫了又溫,藥效都走光了。」她抱著銅盆,手臂上還擱著臉巾,一副要來服侍主子起床的樣子。

她將手上一應事物放在盆架上,準備伺候小姐梳洗。

這房間小小的,裡面的擺設很簡單,靠門的地方擺著盆架,再來是炕席,西邊兩個開門櫃子,除此之外,半舊的梳妝台前配了一把小椅子,至於那雕花鳥魚獸的衣箱是她們自己帶來的。

兩個人在這裡都嫌擠。

「這麼簡陋的地方,小姐何曾這麼委屈過?以前春芽住的僕人房都比這裡還要大上許多呢。」春芽為她的遭遇抱不平,對於被眨到這山腳下的入山口別院,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知道我們家春芽的膽子什麼時候被狗叼走,變這麼小了。」盛知豫笑著調侃她。

「我現在只剩下小姐,哪能不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開始會怕東怕西,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我的身子好得很,從小到大健康得我爹都要咬牙切齒,說追著我跑比追一頭牛還要累。」盛知豫笑說。

「說的也是,小姐的身子是到伯府才弄壞的,離開也好。」

盛知豫不磨蹭了,自己起床梳洗,被正在從衣箱拿衣物的春芽看見,不禁嚷嚷:「小姐,你怎麼不等等奴婢?,」

「有什麼關係,住在這的日子還長著,我不學著自己來,凡事都要仰仗你,我想沒兩天你的腿就會被我磨細了,腰也瘦了,要是到處去宣揚小姐我把你養瘦了怎麼辦?」

「小姐胡說,你明明知道我打小生出來就這個樣子!就算不吃飯也瘦不下去。」春芽滿臉通紅,神情有些哀怨,拿起兩三套衣物,都是厚實料子,放到炕上,讓盛知豫挑選。

感覺小姐的話好像變多了,不過小姐願意講話,話變多,嗯嗯,是好事吧?

盛知豫挑了件金絲白紋兩絲衫子,衣領繡著幾朵小小的曇花,袖子上窄下寬,袖口也有一圈綿密的白曇,腰身收緊,下身是長到腳踝的錦裙,她看著不妥,又加了件坎肩。

「小姐今天想梳什麼樣的頭?」

「婦人的髻,簡單一點的就好。」

「小姐,你和大少爺也沒有那個……都來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就算做小姐打扮也沒什麼。」春芽拿著牙梳的手頓了頓,等著小姐改變主意。

「婦人髻好,方便出門做事,也不怕人家指指點點。」

一柄翡翠簪頭鑲點點綠梅的簪子固定錯落的頭髮,烏鴉鴉的髮色配上不同層次的綠,端莊裡帶著秀麗,春芽又給她加了一件短袍子,這才讓盛知豫出房門用早膳。

「你簡直要把我包成粽子了。」

「包成粽子總比流鼻水傷風來得好。」

堂屋裡,這時已擺好幾樣菜色,地瓜稀飯,一盆鹹菜,一碗熱騰騰的雞湯,一小碗醬煮芋頭,幾顆窩窩頭,一小塊豆腐乳。

「黃嬸,石伯呢,一起坐下來吃吧。」看到菜色她很淡定,依舊微微笑著。

「我和我那口子吃過了,和大少奶奶同桌吃飯,這不合規矩。」黃嬸仍舊侷促得很。

「規矩是人定的,可以改不是?」主子還沒吃飯,僕人哪能就吃飽了?分明是不敢與她同桌吃食,也許……這別院的食物也不是太多,昨天她走一圈看過來,處處都顯得困窘和貧乏。

「呃,雞湯是昨晚熬的,早上奴婢熱過一遍,也把油撇了,大少奶奶多吃點,身子才能好得快……小地方沒什麼好的吃食,等會兒老石進城去,我再讓多買些麵粉和割點肉回來。」黃嬸一直搓著衣角,其實她已經是極盡全力的張羅吃食,桌上這些對她和老石來說已經是豐富到不能再豐富的早飯了。

「那就讓石伯多買些炭火回來,這種天氣,屋裡不管怎樣也得暖著。」春芽補了一句。

「是,奴婢一定吩咐他多買。」

「這是這個月的家用,裡面有三十兩銀子,既然要進城,家裡缺的該買就買,別手軟,另外,要是有熟識的成衣鋪子,讓石伯費心多買兩身厚襖子回來,這冬天看起來挺長的。」盛知豫掏出銀子。

「這襖子是大少奶奶要穿的嗎……」

「府裡每年也沒能給你們送上四季衣裳,這大冷天,先買兩件成衣頂著,到了臘月,再做新衣。」

黃嬸膝蓋一軟。「這不可……這怎麼能。」

「你們可是我的臉面,黃嬸心裡應該也有數,我這大少奶奶是被下放到別院冷著的,能不能回去還是未知數,不管回不回得去,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不活了,我們還是得把日子過穩了,別讓人笑話咱們,不管怎樣,什麼都沒有一家人吃飽穿暖來得重要,對不對?」

她才不回去,最好那個嵇子君從此以後忘記她這個人,忘得越徹底越好。

大少奶奶說為了臉面,是不想她推拒,又說一家人……這才是大少奶奶的心底話。

她這是和老石苦盡甘來了嗎?這是被照顧的感覺嗎?

捧著那小袋子裡的三十兩碎銀,黃嬸心裡第一次對這所謂主子的人有了「真的是主子」的感覺。

盛知豫吃完飯,春芽便忙著收拾碗筷,而她打開大門,頓時被撲面而來的風雪打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怎麼會這麼冷?她以後要住在這,難道要天天裹著棉被打哆嗦?

這裡和京城距離不過幾百里,冬天怎麼差這麼多?

不過她慢慢想通其中的關節,京城密密麻麻都是人,即使天氣一樣嚴酷,那種取曖效果就足不一樣。視線越過牆,看那雲裡霧裡繚繞、白雪蓋頭,不見山頂的紫霞山,她趕緊拉緊短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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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3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小院子沒什麼看頭,她咯吱咯吱踩著雪走了兩步,然後踏上石伯掃出來的一條路,木門外的小木橋下,溪水已經成冰,雪霧漸漸散去,整個平原一覽無遺,在滿山遍野如扯棉絮的雪白中,對面隱約有間房舍。

原來還有鄰居。

站在外頭不過片刻,冷意從腳底慢慢的延伸上來,她狠狠的跳了幾下,這要讓春芽看到,會念得她耳朵長繭。

也才想著,想人人到。

腳底踩雪的聲音轉眼來到她跟前。「小姐,你怎麼出來了?這冷天有什麼好看的,你瞧,把嘴唇都凍紫了,該喝藥了,我們回去吧。」撐著一把油紙傘的春芽,把傘往前一遞,遮去盛知豫半邊視線。

「又吃藥?」她蹙眉。

「得吃藥身體才能好得快。」

「好春芽,這藥可以停了吧,我都好到不能再好了,」重生前,那藥她吃了十幾年,一聞到味道就反胃,一進口就噁心,就連那個藥字,一聽就覺得苦從舌尖泛到舌根。

「小姐又孩子氣了,吃藥哪能討價還價,說停就停,總得請郎中來瞧過才能算數……至少得把帶來的藥包給煎完,生病最怕剩下那麼一兩分病氣是不是?」

盛知豫豎起兩手投降。「小的遵命!」

「小姐又打趣我!」她跺腳。

主僕倆往回走,春芽忍不住開口,「小姐一口氣給黃嬸這麼多錢,那些銀子又能撐多久?」

開門七件事,這的確是嚴峻的問題。

生活是一件非常現實的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遠比琴棋書詩畫來得要緊。

春芽小心的看著小姐臉色,只見盛知豫一臉平和,她連忙拍胸脯。「都怪春芽不好,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姐就別操這個心了,小姐還有春芽,春芽身強體壯,多的是想聘我去做事的人家,我去掙錢,餓不著大家的。」

盛知豫唇邊綻開一朵小花。「我知道你能幹,就算拿十個人來跟我換我都不肯,只是不論如何,我掛著主子的名頭,哪能讓你去別人那裡幹活,自己在家裡享福的?」

「那如果拿十一個人小姐就換了嗎?」

盛知豫用青蔥白指點了點她額頭。

春芽摸著頭,「本來嘛,如果十個人換不了春芽,十一個人小姐就把我換了,我多不值錢。」語調居然還帶了點怎麼會這樣的感覺。

「十一個勞力……倒是可以考慮喔。」盛知豫故作深思考慮狀。這丫頭,逗得她想稍稍傷春悲秋都沒辦法。

春芽扁嘴了。

「逗你呢,就算給我金山銀山,我都不換的……欸,別感動到哭鼻子。你別急,你忘記我的嫁妝還攢在自己手裡,當然,寅吃卯糧,吃嫁妝過日子是不成的,安頓下來後,讓我想幾天,總會想出能賺錢的法子來。」

十幾年的當家主婦,她還能做什麼?

說好聽一點,食衣住行所有該干的活都有奴才替著,當然她也不能一問三不知,多少涉獵,為的是要抓住丈夫的心;至於那些如何擇人而用,讓各個崗位的下人各司其職,也是她的分內事;若有宴會,要展現良好當家主母的能力,挑選菜色、酒水、器皿及回禮,都要出色而適宜。

內能理家,要條條不紊,外不能丟了伯府臉面,雞毛蒜皮,樣樣要求,偏偏沒有教一個主婦如何去掙銀子、賺家用。

這紫霞山下,指不定她會住上一年、兩年、五年…甚至一直到白髮蒼蒼走不動為止,若是只出不進,就算有金山銀山的嫁妝也不夠吃,再來,她雖然誇口有嫁妝傍身,別人不知她的深淺,她自己知曉,那些個金石玉器,珠寶古物,箱籠全都放在伯府的倉庫裡,她院子裡的傢俱又是一堆笨重東西,只是擺著好看,也不能拿出來賣,幾家小鋪子的流水錢掌在周氏手裡,拿得出手的就一些隨身衣物和心愛的飾品。

知道要離府,出門前,她把身邊所有的銀子都帶上了,雖說全部都帶上,充其量也幾百兩之數。

幾百兩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可又能吃得了多久?

她真的要好好想想……

晌午前,石伯趕著小毛驢板車到距離入山口最近的縣城去了。

她這大病初癒的身子禁不起寒,整天離不了炭盆,一燒還得好幾個一起,別說石伯夫婦倆自己捨不得用,其實也沒多少余炭,這一來,炭很快見底。加上多了兩口人,她還好,春芽食量大,家里餘糧本來就不多……石伯是家裡唯一的男人,所以,趁著大雪下來之前,穿著蓑衣出門採買去了。

冬天日短,很快天就黑了。

一屋子的女人,盛知豫不知道在想什麼,安安靜靜的揪著一塊手絹發呆,手指卻自有意識的揉過布料角角的一株蘭草。

堂屋裡已經點起煤油燈,她心裡恍惚的浮起一些什麼,才要想起來卻被春芽突兀的打斷了。

春芽從後門轉進來,呵著干凍的雙手,「這天氣一天數變,雪歇了又下,一會兒還出日頭,真是不叫人活了,」接著口氣丕變。「還好我身上油多豐厚,要不然就難過冬了。」

她還真是小看了這鄉下地方,要忙和的事情比雜草還多。

黃嬸年紀大了,一入冬容易腰痛腿酸,自己看不過去,乾脆把她大部分的活計都給攬了,接了手才知道黃嬸一個看似上了年紀的人,一天忙上忙下,得幹那麼多活兒。

「辛苦你了,喝杯熱茶去去寒吧。」一個竹節杯子來到春芽面前,杯口冒著熱氣。

她很順手的接過來,一口喝光,喝完才想到,「小姐要春芽不必伺候,怎麼換成小姐伺候春芽,還給茶喝?」

「這不算伺候,是互相,你一早洗衣燒飯,雞寮鴨捨柴房,忙得腳不沾地的,我給你倒個水又不算什麼。」

「小姐人真好,就大少爺不懂小姐的好,他真沒福氣。」

「幸好他不懂,要不然我們哪來自由自在的放生生活?」她的個性裡有不被發掘的隨遇而安,那些她以為該這樣過下去的日子蒙蔽了她,以為守著三從四德就是她的人生,但是重活了一遍,她怎麼能再重蹈老路子?

原來很多事情只需要想開,前面就會出現不同的路。

「我的好小姐,你真的這麼想?」

放生……小姐真想得開,一般女子要是遭到此等遭遇,要不永生不敢踏出家門,要不把眼淚當飯吃,她家小姐這兩天卻是飯多吃了兩碗,神情開朗,又恢復未嫁時會同她說說笑笑的性子了。

但她可沒小姐這麼樂觀。「這種凡事都要自己動手操持,繁瑣又雜碎的日子,雖然自由,也是無依無靠,太太這是要讓小姐自生自滅。」

「無依無靠還是自由自在,你怎麼想,它就是你想的那個樣子,何必鑽牛角尖?我是不管他們心裡什麼盤算……誰說女人一定要靠男人?你忘記祖母年輕時一手繡藝京城無人能及,要不是碰上祖父,這才下嫁,她說她寧可孤身一人,也不會為了不愁吃穿去嫁人。」

「小姐想家了。」

想家嗎?

其實並不。

她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一個妹妹。大哥、二哥、三個姊姊和她是正房母親所出,庶子的三哥、四哥和小妹分別是兩個姨娘所出。

爹娘重男輕女,眼裡只有兩個嫡出哥哥,她這嫡出麼女在眾多姊妹環伺的環境下實在也不值錢,加上後來母親過世,她很小就被祖父祖母帶到跟前教養。

她三歲在祖父的嚴格監督下開始寫毛筆字,四歲學畫,五歲拿針學刺繡,也打那個時候開始,她才知道祖母曾是松江最有名的繡師,一手穿針走線的功夫叫人歎為觀止,她看著那白綢料子裡的花貓還用手去戳了戳,以為牠會追著繡球從裡頭跑出來同她戲耍。

她覺得有趣,一頭栽了進去,卻總覺得自個兒學的和姊姊們有些不同,那時的她年紀小,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很心安理得的說服自己,老師願意教,學生哪有不學的道理?

她哪裡知道那些個一樣樣繁複的繡法,七繞八轉的配色,被針戳得十根手指頭輪流發炎的技藝,是姊姊們夢寐以求卻求不到的……

家裡開的是繡莊,繡莊女兒怎能不懂刺繡,家中姊姊各個女紅針黹出挑,容貌也不差,京裡內外來求親事的人家不勝枚舉,遠近馳名,奶奶卻不太給她們好臉色,每每她們來請安,總是隨便打發走。

「這幾個孩子充其量稱得上是稱職的繡娘,除此無他!」

「繡娘難道不好?」她天真的問。

「繡娘是匠人,有工藝的匠人沒有不好,只是缺乏獨創性的精神,成不了師。」瓦匠木匠廚師石匠泥水匠鐵匠染匠屠宰匠裁縫剃頭匠油漆匠船工……皆是匠人,生活少不了匠人,然而,要成為宗師,獨步天下,能力、智慧、天分,成就的物品與眾不同,還需要才華。

匠人和匠師,一字之別,如雲與泥。

那些個能力、智慧、天分、才華,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也不曾細究,只是小時候姊姊們沒少過給她嫉妒的眼光和使絆子。

盛知豫看著自己的一雙手,上輩子的十幾年忙著和他人虛與委蛇,爭來斗去,她居然把那樣的技能和從中得到的快樂也忘光了。

她辜負了祖母對她的期望,也辜負了自己所學。

婚後的第五年,祖母病重,那時纏綿病榻的祖母叫人帶了口信,希望見她最後一面,可周氏不允,她說嫁出門的人,便是潑出去的水,再與娘家無關。那種打骨子裡瞧不起商戶的表情讓她覺得受辱,她忍著跪求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見上祖母一面。

其實最可恨的不是周氏,是她自己,那時的她為什麼沒有勇氣拋開一切回去見祖母?

懦弱的她、那沒能見上的最後一面,在往後的歲月裡成為她心裡的遺憾。

這會兒……她捏緊了拳頭,時間倒回她婚後的最初一年,她還有機會回家見祖母對不對?她還有機會查明祖母的病因,身子骨一向硬朗的人,哪能說倒就倒?

這麼簡單的事情,她重生前為什麼就是沒想到?

春芽見盛知豫不言不語,以為自己挑起小姐的思鄉情緒,有些歉疚,她搔搔臉頰,其實不是只有小姐想太夫人,她也想呢,只是成為小姐的陪嫁丫頭,她又哪能隨便回去?

「石伯還沒回來嗎?都出去一整個下午了,不會是在路上被什麼絆著了吧?」

石伯出門去,剩下一屋子的女人,她倒不是怕這鄉下地方突然跑出個什麼盜匪小偷之流的人來,是擔心石伯的安危。

「黃嬸去門口探了好幾回都沒看到人,婢子猜是讓大雪阻了路,回不來了。」

路上一旦積雪,寸步難行,那小毛驢的腳力也不知道夠不夠?

「不礙事的,也許只是耽誤了,石伯在山腳下住了這麼些年,這條路蒙著眼睛也能走透,總之,再等等吧。」

天色已經全暗,盛知豫看著心急的春芽,臉上波瀾不興,她若不能穩定軍心,家裡豈不是要亂成一鍋粥?

既然小姐說不會有事,那就不會有事。春芽見盛知豫神情篤定,也像吃了顆定心丸,放心的到後頭忙去了。

一直到酉時二刻,石伯仍然不見蹤影。

黃嬸和春芽急到不行,心急火燎的躲到小廚房後頭的樹下悄悄商量。

「要不,我到對面去借點炭回來應應急,也好過我們在這裡乾著急,這死老頭回來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讓人擔心成這樣。」黃嬸叨絮著。

她們沒炭火,縮著脖子忍一忍也就過了,屋子裡的小姐不成,就算她一直說不要緊,多穿幾件衣服一樣暖,可要她來說哪能一樣?小姐就是小姐,何況身子還在休養,要是又得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對面那戶人家嗎?」

「嗯,搬來沒多久,一向深居簡出的,不管了,去借了再說。」黃嬸脫下圍裙,攏了攏頭髮,便從屋旁的夾道出去了。

雖然說的自信,但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這位鄰居搬來的時候是在安安靜靜的大半夜,不見任何動靜,直到大清早打開自家門一看,喲,有人了。

這荒涼的入山口就這麼兩院子,屋子空了很久,這可不就盼著了鄰居嗎?誰知道人是住進去了,卻不見來通過什麼有無,都好幾個月了,說實在的,黃嬸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來應門的人會是什麼人?

她咚咚咚擂了門,直到以為不會有人來應門時,木門咿呀打開,這這這……哎喲喂啊,她還從沒見過這麼高大的男人,還長得……長得她不會說就是了。

「大娘,有事?」好半晌,青年看著黃嬸微微張著的嘴,很遲疑,很勉為其難的開了金口。

「哎喲,瞧我這是怎麼了,」她拍拍自己,一臉回神模樣,「不知道要怎麼稱呼公子?」

「敝姓梅,大娘叫我嘉謨便是。」

「是這樣的,梅公子,我娘家姓黃,大家都叫我黃嬸,我家那口子晌午時候去了鎮上買炭,誰知道天都黑了,家裡還等著用呢,人卻還沒回來,我們家少奶奶病後虛弱,沒有火爐子實在熬不過,想說上公子這裡來商借幾斤炭火,我家老頭子一回來,老婆子我馬上拿來還。」

他連根睫毛也沒動,時間慢慢過去,這讓黃嬸心裡發起毛來,接著,他的人便消失在門後。

她僵在門口,這究竟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

門沒關,她可以心存一絲希望吧?

片刻過去,那江青色的衣角再度出現。

黃嬸幾乎要痛哭流涕,將諸路神仙感激了個遍。

他把開了縫的木門整個打開,一腳走出來,手裡拎著篾編的笸籮,裡面裝滿了炭,那半人高的筐子,他拿在手裡,輕輕鬆鬆,完全不費吹灰之力似的。

黃嬸看見那麼多的炭,伸手便想接過來,一邊道謝,哪知道梅嘉謨打量了她一眼,將本來意欲交到她手裡的笸籮收回,越過黃嬸,逕自往前去了。

他他他……這是要幫她送到家裡去嗎?

第一次碰見這麼沉默的人,她嚇得腳底打顫,要不是他剛才還和她說了話,她真要以為是個啞子呢。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黃嬸只得搓搓手,埋頭快步跟上。

「謝謝小哥兒,東西放這裡就好了,真是太麻煩你了,進來喝杯茶吧,暖暖身子。」也才幾步距離,黃嬸已經由梅公子套近乎到小哥兒,公子擺明了是別人家的,小哥兒可就親切多了,進化得完整又迅速。

梅嘉謨顯然對喝茶什麼的不感興趣,也無意逗留,他並不是什麼良善好心的人,也不曾想過要和這樣的人家有什麼往來,不打招呼,不攀交情,也不敘什麼情誼,但是他知道這家人沒有壯丁,除了一個老頭,餘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他對別人的事毫無興趣,但是兩家院子只隔著一條馬車勉強可以過的山道,就算無心,稍微有個動靜,不想知道都不成。

他放妥筐子,從土屋外繞出來,經過柴門,光禿禿的院子積了小半山高的柴火,一天的雪足以把空地上的柴火浸濕,濕了的柴,既難生火又容易冒煙,這些柴要不趕緊劈了,放到乾燥的地方晾它個幾日,就沒用了。

這堆柴火是石伯花了好幾天從山上撿回來的,為的就是過冬用,山上一旦大雪封山,別說兔子野獸不見蹤跡,連進去都難,更別提撿什麼柴火了。

只是他沒想到盛知豫來得突然,打壞了他預定的工作。

「斧頭。」梅嘉謨說,然後伸手。

黃嬸眨了眨眼睛,那是一隻非常男人的手,指節分明,指頭修長,指甲乾淨圓潤,膚色是亮的。

「斧頭,你要斧頭是吧?」這小哥兒讓她好猜,就不能多說幾個字,譬如給我一把斧頭之類的,多說幾個字又不會吃虧。「哎呀呀,這怎麼好意思,你都借我們炭火,還讓你幫我們劈柴,小哥兒,你人實在太好了!」

他對黃嬸的讚美不為所動,袖子挽高,把袍子一角拉到腰際,塞進布腰帶裡,而黃嬸已經把一把斧頭遞到他手中了。

別院小得很,他劈柴的聲音很自然傳進盛知豫耳裡。

她知道黃嬸為了她去借炭的事情,悄悄從窗子看了一眼,見梅嘉謨忙碌的影子,他腰板挺直,發尾處拿根帛帶綁了,身穿陳舊的江青色葛布長袍,腰束布帶,鞋子也磨得快見底,天氣這麼冷,他卻沒有半點頹廢畏冷的樣子。

想不到人家除了把炭送來,還幫忙劈柴,真是個大好人。

「都到飯點了,人家出東西又出力,我們也不能讓他空著肚子回去,多炒幾個菜,油多下些沒關係,請他留下來吃飯吧。」她吩咐春芽。

「知道了,婢子立刻就去!」

對身強體壯的男人來說,那堆柴薪實在不算什麼,既然柴都劈了,他索性一事不勞二主,把那一捆捆的柴搬到了放農具雜物的土屋裡。

事情已了,他也不打算知會主人家,準備轉身回去。

腳足還沒旋過來,他敏銳的發現有道輕巧的腳步聲停在土屋口,雖說是土屋但並沒有門。

「梅公子。」盛知豫施施行了個萬福。

他欠身還禮。

「小婦人娘家姓盛,行八,梅公子請隨意稱呼,外頭冷冽,不如進屋裡說話吧。」這梅公子絲毫不見見到外人時的畏縮和閃躲,鄉下人能有這般好氣度嗎?

「不必。」他的聲音低緩,有種不容置疑和透著股極致刻薄的幽冷。

從影影綽綽的光影裡看過去,他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就用一根帛帶繫著,率性的披在肩後。

一雙狹長的鳳眼,飛起的眼角隱帶煞氣,如線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深邃的輪廓,明明是玉一般光凝的容貌,卻無一絲玉石的溫潤,是一種驚心的清與秀,那般淨水生涼的氣質……近乎冷酷了。

他也不避諱的看著盛知豫。

柔軟的黑髮,柔軟的面頰,做婦人打扮,黑絲般的長髮盡數綰上去,露出細膩的後頸,只是因病了的樣子,單薄清瘦,像沒曬到太陽的狗尾巴草似,臉上還有兩點白白的,不知道是沾上了什麼,但是她眼眸清亮,流眄生輝,很是招眼。

「公子大約知道我們家裡就幾個婦人女子,女子無用,多虧你伸手援助,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梅公子要不嫌棄,留下來吃個便飯,就幾個家常菜,讓小婦人盡點報答之意,請不要推辭,也勿嫌棄。」

「只是舉手之勞。」聽不懂人話嗎?他說了不需要!

「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飯吃,許多人一桌子吃飯,飯菜才會好吃,你就別推辭,我已經讓春芽煮了你的飯。」

沒有自顧自憐的悲容,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絲毫沒把他的冷淡當回事。

她是太過無知者無畏,或是不會看人臉色,壓根沒把他當回事?

「小婦人看公子紀比我稍長一些,既然我們做對門鄰居,我就直接喊你一聲大哥,你說如何?」

不如何。心裡很立即的反應,但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堂屋門口的台階下。

她正鬆開他的袖子,帶笑的往裡頭喊:「黃嬸、春芽可以開飯了。」

她這是碰了他?他來不及發怒,他絕對不讓人隨意碰他的……他們居然等他開飯?

菜香從堂屋裡飄出來,那是一種帶著溫馨的家常香味,不濃不烈,甚至還沒看到菜色,但是那個味道,就能讓他知道是什麼菜色。

他有多久沒吃過家常菜了?也多久沒有人等他開飯?

奶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沒嘗過家常菜;奶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沒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飯了。

一小缸的陳米熱飯,一大碗素炒醃白菜絲、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燒肉、肉末茄子、豆腐雞蛋湯和一小盤子酥油泡螺兒,這油泡螺兒分成兩邊,模樣看似雷同,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還貴,桌上卻有兩樣青菜,非常不容易。

「大家都坐下吃飯吧。」盛知豫看梅嘉謨入座,招呼黃嬸和春芽也一起用飯。

盛知豫一剛開始讓黃嬸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飯時,這對老夫妻是不肯的,主僕同桌共食,聽也沒聽過,可後來拗不過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謨因為她們同桌吃飯的方式挑起了一邊的眉。

這屋裡就這麼些個人,誰家夫人出遠門,沒有嬤嬤,沒有精細的大丫頭,護院也沒一個,他雖然出身市井,卻也知道大戶人家是什麼樣子。

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驚世駭俗的了。

埋頭吃了半會兒,就被一股腦的挾了菜,碗裡冒尖得連下筷的地方都沒有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盡量敞開肚皮吃。」

這位夫人或許是年紀小,真的沒有夫人的樣子,他也發現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飯,但飯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膩香濃的五花肉,幾乎不用咀嚼就滑進肚子裡,和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種紅燒肉都不一樣。

這廚娘有兩把功夫。

「梅大哥,你瞧著這紅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頷首稱是。

「那你多吃點,」盛知豫隨手又給他挾了一筷子肥瘦適中的肉塊。「這煨肉有三種法子,用甜醬,或是秋油,也可以兩者都棄而不用,就譬如說每一斤肉,用鹽三錢,澆上酒煨著,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氣,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時候,太早起鍋肉容易變黃,過遲就會由紅變紫,肉質軟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處,肉塊就能紅得像琥珀一樣。

「至於鍋蓋不可以常常掀起來,油走,味道也跟著油不見了,至於要煮到什麼樣子才好吃呢?大抵我們割的肉都是方塊,只要爛到不見鋒稜,總而言之,緊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黃嬸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兒,一邊用飯,還能一邊聽咱們少奶奶說菜,就連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兩碗飯呢。」

「那你說說,這豬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這是隨意考校,並不期望盛知豫能說出什麼來。

「唔,」她轉了轉眼珠,「我隨便說幾樣好了,免得大家膩味。」

梅嘉謨兩口吃掉那塊紅燒肉,筷子經過處,素炒醃白菜絲和肉末茄子也幾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豬肉幾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豬頭二法、豬蹄四法、豬爪豬筋、豬肚二法、豬肺豬腰、豬裡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鍋蒸肉、脫沙肉、陳大頭菜曬乾肉、台鱉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寶肉菜頭花煨肉炒肉絲炒肉片八寶肉圓空心肉圓鍋燒肉醬肉糟肉暴醃肉尹文端公家風肉筍煨火肉燒小豬排骨……羅蓑肉、蜜火腿……」她說得興高采烈,青白的臉難得漾起淺淺紅暈,一口氣說完,灌下一碗湯。

梅嘉謨已是目瞪口呆,很想開口叫她慢一些。

少說二、三十樣的菜她竟隨口拈來,一般女子不會必備這樣的「常識」,她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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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51: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這是什麼?」他挾起上頭紋溜像螺獅兒一般的點心。

他本來應該快快吃完,快快走人的,這會兒竟還坐在這……還問人家這是什麼點心,這不像他會做的事。

「這甜食叫酥油泡螺,鹹食叫酥油鮑螺,甜食麻煩些,要先把牛奶倒進缸裡,煮成奶渣,然後使勁的攪拌,分離出奶油,摻上糖,要能摻上蜂蜜,香氣會不一樣,凝結以後,擠到盤子上,一邊擠,一邊旋轉,底下圓,上頭尖,螺紋一圈又一圈,就成了。」

感覺就是很費工的點心,梅嘉謨吃了一塊,果然像她說的那麼好吃。

「至於這鹹食,叫酥油鮑螺,鮑魚的鮑,它簡單些,一樣的麵粉、奶油製成酥皮,搓成鮑螺狀,並將邊緣捏出螺旋狀,或煎或烤至金黃,我也考慮過拌上青蔥也許有不同的風味,只可惜現在隆冬,青蔥不可得,這東西要趁熱的時候吃,熱食酥香,不過冷了也不怕,搭上濃茶,別有一番滋味。」

「我家小姐很厲害的,說得一口好菜,不過,菜是婢子煮的,作法都是小姐指點……我們家小姐為了弄這酥油泡螺可把黃嬸存了好久的一點點奶渣、糖給用得都見底了,黃嬸差點翻臉。」春芽笑吟吟的說。

黃嬸心裡那個捨不得啊,只差沒抱著心肝喊痛,不過,小姐做好時,香氣四溢,她們都各得了一塊,黃嬸本想留給石伯,小姐卻說她已經替石伯留了他那一份,黃嬸小小口的吃了那酥油泡螺,眼睛越吃越亮,最後還問小姐什麼時候還要做,她想來打下手。

梅嘉謨看著盛知豫那沒有扒多少飯的碗,卻見她雙眼亮晶晶的,她的眼睛既不嫵媚,也不妖嬈,甚至顯得有些清冷孤僻,可是此時,卻熱烈得像兩顆燃燒的黑寶石,她臉上那幾個白點莫非是因為下廚濺上的麵粉?

她為了這一頓飯,忙和了半天,就為了感謝他那一筐不值錢的炭?

他久居那只見輸贏,血肉橫飛的地方,以為自己早不為任何感情勾動,可這份難言的溫馨在五臟六腑轉了一圈又一圈,熨燙得他全身上下都徹底的放鬆下來,在這裡住下後那些索然無味的幾個月,忽然覺得都沒什麼了。

「我從未聽過奶油是何物,你又是如何得知這東西和作法的?」

「我病了很久,下不了床哪裡也不能去,所以,拉里拉雜的話本子看了不少,自然沒少研究食譜。」她不諱言,自己那纏綿病榻的十幾年只有靠書本來打發時間,有一部分還是少見的珍本,她的私房也都花在那上面。

珍本不好搜囉,耗費人力物力,比金子還貴。

春芽本想問小姐,她生病受傷的期間多是昏迷,哪來的看書打發時間?但是她想小姐這麼說一定有她的理由,無論如何,來到別院的小姐比在伯府裡的時候要有趣活潑多了,不只會說得一嘴好菜,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說故事給她聽,白天的「蘭陵王」聽得她欲罷不能,一直問後續、後續、壞人、壞人呢,只可惜小姐賣關子說明天待續,哎喲,那麼好聽的故事,幹麼要吊人胃口?晚上她一定會睡不著。

飯後,盛知豫把最後一塊酥油鮑螺用油紙包了讓梅嘉謨帶回家,給他充作早飯。

他也不客氣,道了謝,便離開別院。

盛知豫吃完早飯,喝了早茶,也不磨蹭,親自去給昨夜才回到家的小毛驢餵了一把秸稈配著玉米粉豆粕,看牠高興得齜牙咧嘴,張口大嚼,她順著小毛驢的毛摸。「趕緊吃飽,我們等會兒還要出門,勞你再跑一趟好不好啊?」

昨兒個因遇大雪阻了回來的路的石伯,一聽到盛知豫還打算出門,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使不得啊少奶奶,這種天氣,別說路不好走,從這裡到縣城可要足足走上一個時辰,少奶奶還缺什麼東西,交代小的去買就是了,您是什麼身份,這樣拋頭露面的,小的沒辦法向大少爺交代。」

「石伯,大少爺的面子也好,我的身份也好,人在落魄潦倒的時候,是沒有所謂名聲的,我現在的日子是從填飽肚子開始,至於臉皮那種東西,太當回事很難活下去,再者,人存活於世,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憑著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抬頭挺胸做人,那時候,你想要的尊嚴和名聲才會來到你身邊,石伯以為呢?」

「都怪小的人微力薄。」他慚愧極了。

「石伯千萬不要這麼說,你或許不知道我娘家開的是繡莊,這繡活我還有點把握,我來的匆忙,身邊什麼都沒有,想掙錢,總得先把需要的東西買回來,趁今日放晴,看起來雪勢會停上好一陣子,若是你不放心,勞你趕車,到縣城再放我和春芽下來便可。還有啊,雖然說身為一個深宅大戶的主婦是應該守婦道,不要拋頭露面比較好……」

石伯以為她改變了主意--

哪知道盛知豫輕飄飄的接了下去:「不過……拋頭露面偶爾為之,有益身心健康。」

石伯一半明白,一半迷糊地道:「少奶奶說得很對。」

昨晚臨睡前,她終於抓到從腦子裡閃過去的念頭是什麼了,她翻找自己的嫁妝箱底,在最舊的那個箱子找出一本用油紙層層包裹的發黃冊子,那是祖母在她嫁入伯府之前交給她的手札--《露香園顧繡譜》。

她一頁一頁的看了一遍,直到天光。

那繡譜,是祖母一生的心血,每一個繡樣,她年幼時都曾再三反覆練習,熟爛於胸,只是重生前的那些年,她一直任它荒廢在自己的箱子底下,別說拿出來翻閱,連繡針都忘記拿法了。

如今的她還能不能拿針,還能不能靠這唯一的技能養活別院裡的這些人,她一點把握也沒有。

但是她沒有退縮說不的餘地,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只希望她這個回到婚後才一年的身體、腦子,不要像上輩子那樣糊塗無用……

於是,盛知豫回房拿了錢,換上不起眼的衣服,帶著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驢板車,上縣城去了。

這是她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坐驢板車,一開始還覺得新鮮,可是缺少變化的景色看多了,再加上天冷,連續打了好幾個結實的噴嚏,就有些坐不住了。

石伯看她的眼神似乎想轉頭回家,這哪能,她忍住後續的噴嚏,也忍住硬梆梆的板車磕著自己的不舒服,咬牙忍下去。

自己這細皮嫩肉需要鍛煉再鍛煉,這種身子骨太沒用了。

經過城門,進了縣城,好不容易來到白河縣城,她整個腰和臀部已經麻「又麻,毫無知覺。

她示意石伯停車,誰知道起身的時候居然同手同腳,手腳不聽使喚,讓已經跳下車,等著扶她一把的春芽一陣好笑。

「讓你笑、讓你笑,看我回去怎麼修理你!」

「別修理婢子,婢子怕癢。」

「知道怕就好,別動,就讓我這樣站一會兒。」下了車,盛知豫不是不想動,只是手腳此時一概麻著,血脈不暢,無法行動。

「小姐哪兒麻,婢子給您揉揉。」春芽非常無敵,依舊生龍活虎得很,什麼事都沒有。

自己真的丟臉了,她連春芽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盛知豫還在暗自砥礪自己,春芽心疼的叨念著,「小姐有什麼東西不能吩咐石伯買的,非得要親自來縣城跑這一趟?」

「等我把東西買齊,你就知道了。」

別院裡別說不見文房四寶,連宣紙也沒一張,遑論繡線、白色絲綢和繡架了,什麼都缺,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好一會兒,盛知豫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手腳靈活了,便準備行動。

「我們買妥了東西就到這裡會合吧。」她吩咐石伯,又讓春芽掏了一弔錢給他,讓他去喫茶、沽酒,隨便做什麼都可以,但一定要按照約好的時間在定點上等她們。

石伯推卸不了,只能感激的收下,驅車離去。

白河縣的茶棧酒閣自然比不上京城熱鬧,胭脂、字畫、珠寶鋪子也多只有兩層樓,擺攤販子倒是到處可見,賣糖糕的、賣桐皮面的、煎魚飯的、油餅,熬物、冷淘……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有鋪子便有流水的利,加上年節氣氛漸濃,來來去去的人不少,交易非常熱絡。

她如是想著,轉身進了一間書肆,瀏覽後挑了幾支分大中小號的狼毫和羊毫,還肉疼的買了一支貂毛筆;幾種色料、宣紙也買了好幾刀,隨後去了一間大字畫鋪,她知道自己這穿著,一看就不是客人,夥計沒來招呼她也不打緊,好在他們也不趕客人,隨便她慢慢的看,閒閒的逛,畢竟,少婦帶著丫鬟來逛字畫齋,真的不常見。

看畫自有她的用意,不過和潤養心性,培養氣質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那種做一件事,需要很多準備工作的人,一來求好,二來性子本就這般,忍不住一點瑕疵。

去完了字畫齋,她問了人,知道白河最大的繡鋪在下一個街角,春芽不愧為世間最好用的丫頭,幾樣東西提在她手裡,一點也不費吹灰之力,主僕倆信步當車,拐來拐去,一眼就看見高豎的幾竿旗幟。

店名叫「堆錦列繡」。

名字取得大氣,鋪子裡生意也不賴,錦綾綺羅紗絹縞紈種類齊全,顧客多是女子,鮮少男顧客,夥計很忙,每個都要招呼,尤其對幾個穿絲綢衣裳的婦人態度更是慇勤,又是倒茶,又是拿果的。

夥計瞄了她一眼,很快將她歸類於那種可能只買幾捆絲線的人,隨便招呼了一聲就不理她了。

「這是看不起人嗎?大小眼呢。」春芽可看不過去,她拉高袖子,要去找人算帳。

盛知豫對她搖頭。「何必呢。」

大鋪子貨色整齊,她會進來,也只是想看看人家鋪子的進貨,趁機琢磨琢磨現今的流行款式和新穎的針法。想靠繡活賺錢,要推陳出新,舊花樣、舊款式鐵定不受歡迎。

像她這種不掏錢出來的客人自然不受待見。

只不過她的好脾氣也只維持到看見一件擺在店裡的裝飾小屏風,手指堪堪伸出去,一把雞毛撣子就差點從她臉上撣過,「去去去,要是弄髒了怎麼辦?客官要是無意交關,就別用手碰,繡品這種東西,最怕髒了。」

掌櫃模樣的中年漢子,山羊鬍子修飾得很漂亮,三角眼,瘦得像竹竿似的身材套著一件錦袍,標準的狗眼看人低。

「真是對不住,」盛知豫攤出乾淨的掌心,「我只是湊近著看,不會把繡品弄髒的。」她怎麼會不知道繡品怕濕怕干也怕髒?一染了污,別說賣人,還要加工去污,麻煩得很。

他不過是拐著彎罵她髒。

「低下的人,就連呼出來的氣,也不見得乾淨。」他壓低著嗓門,顯然不想因為她們的存在打擾了那富貴人家的顧客。

「比較起小婦人來,掌櫃的,你早上一定沒刷牙,」她作勢摀住嘴鼻,做嫌棄狀,「掌櫃的一口暴牙都見客了。」

好毒……「你這無知婦人!」掌櫃氣得渾身發抖,她……這是恥笑他嗎?他這一生就是因為一口牙而自卑,人人敬他身份,無人敢直言,她卻坦言不諱……這個、這個臭女人!

「我這無知婦人要走了,雖然只是幾兩銀子的生意,掌櫃的你看不上,可惜也做不成我的買賣。」一買一賣都是顧客,一來一往會成主顧,二來三去便成熟客,這位掌櫃不懂這道理。

這種財大氣粗的鋪子,做生意大小眼,看不上她的小錢,還給客人白眼看,這種店以後請她,她還不來呢。

兩人踏出店門,隱隱還聽見那個暴牙掌櫃不乾不淨的罵著看門的夥計,什麼客人都能讓進嗎?也不想想他們堆錦列繡坊是什麼地方?

這是指桑罵槐,遷怒來著了。

兩人離得遠了,這才慢慢聽不見。

「不就一間繡坊,跩什麼跩?」春芽朝裡面比了比拳頭,心裡不服氣得很,要不是小姐死活拉著,她早就把那老頭子胖揍一頓了。

「得了,這樣的人京裡還少嗎?何必與他一般計較?」盛知豫垂著睫,說不氣,是騙人,商人將本求利沒錯,但如此勢利眼卻叫人不齒,她不會義氣用事用口頭去爭輸贏,這世間,多得是先敬衣冠再敬人的人,要一一和別人論輸贏,還不如像現下的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要爭一口氣。

不讓人看不起她,不讓人隨隨便便決定她的人生。

以前的她是那種息事寧人,不與人置氣的個性,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是大度能容、賢慧美德;這種個性說得好聽就是好相處、與人為善,說難聽就是懦弱、膽小怕事。

娘親教她要以男人為天,女人一生的倚仗就是丈夫,女人要離了男人就什麼都不是了,女人未嫁從父,出嫁從夫,所以,為了這個男人她什麼都得忍,什麼委屈都得受。

在重生前那十幾年的婚姻裡,香姨娘害她不成反被趕去了別院,但是嵇子君對香姨娘並沒有死心,情深意重的在一年後又把人接回伯府,兩人感情如膠似漆,每天不理俗事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而她這正妻,卻得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伺候個遍,府裡哪個院子缺銀子找她,應酬開銷找她,吵架鬥氣找她,公婆跟前要當不能有聲音的媳婦,丈夫面前要扮妻妾和睦的笑臉……她要愛護照顧所有人,那她自己呢?

她當夠了石磨心,可是誰愛她?誰會問她一句好?

如今,她不稀罕了,她要過自己的日子。

隨後她們去了一間小店,店掌櫃是個看起來比她大上幾歲的少婦,一件妥貼的棉襖,盤扣是花絆子扭成的扣,別緻又素雅,兩道長長的柳葉眉,見人便露出羞怯的笑意。

人與人有時候靠的是難以說明的緣分,盛知豫一見到這家小店的掌櫃便心生好感。

「姑娘,請裡面坐……呃,是大妹子和小妹子,外頭天冷風大,進屋子喝杯熱茶吧。」最初看這女子身形以為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像一朵早開的迎春花,直到看見她梳髻的打扮,立即改了稱呼。

「掌櫃的客氣了。」盛知豫還了半禮。

「不客氣不客氣,難得有人來呢。」她羞澀的笑,露出頰畔的小酒窩,說完立即發現自己語誤,微紅著臉,轉向櫃子後面拿起一塊厚布走出來,原來屋子一角放著紅泥小爐,爐上一把大水壺正噗噗的冒著熱氣,她利落的用厚布墊著手,拿起茶盤上的杯子,倒了兩杯水。

紅泥小爐放在生意場所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微弱的熱氣既能驅逐一點寒氣,也多少省了炭盆的耗用,對樣樣要精算的人家,不無小補。

「大妹子別誤會,妾身不是掌櫃,相公不在,出門辦貨去,家裡又少人手,這店只好由我顧著,相公說只要顧著門面,讓人來來往往看到我們的門面是開著的,不要關門就是了。」輕言細語,笑語晏晏。

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哪有客人甫上門就坦言不諱自己是生意上的生手,這不是擺明了叫人家來佔她便宜,實在太可愛了!

盛知豫把茶杯捧在手心,藉著杯子散發出來的熱度暖和有些僵硬的十指,「掌櫃夫人……」,

「別別別,別那麼叫我,妾身夫家姓盛,大妹子要是不嫌棄就叫妾身名字吧,看樣子我年紀比你大上一點,你叫我白露姊就是了。」

盛知豫叫得極是爽快。「白露姊,好巧,我也姓盛,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

「哪需要扯到五百年前,這會兒我們以姊妹相稱,就是一家人了。」拋開一剛開始的生分,白露露出很好相處的真實性子來。

「白露姊,這是我情同姊妹的丫鬟春芽,春芽,這是白姊姊。」

「盛娘子。」春芽福了福。

該謹守的本分,下對上禮節,春芽那條線是很嚴格的,就算她和主子感情再好,她也不會逾越那條對外的線。

「小妹子。」白露對春芽的印象也不錯。

「我看盛妹妹梳的是婦人髻,敢問夫家府上哪裡?」

「姊姊當我是寡婦好了。」她現在是新的開始,她想要新人生,那些又臭又長的過去,她半點都不想讓第三者知道。

何況她也不打算再嫁人,名聲沒就沒了,她不稀罕!

「寡婦門前是非多,哪能用混充的?妹子開玩笑了。」她不是不知道每個人都有不可對人言的苦衷,但是寡婦?年紀小小就守寡,這一生不就完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不多,我以為是因人而異。」

「說的也是,我們搬來此地不久,鄰居知道相公是庶子,也不太喜歡和我們往來,總覺得會貶低他們身價。」庶子庶女就不是人嗎?娘親為人妾室豈是自願的?有哪個女人生下來是為了想當人家的賤妾?

「這種事情別太往心裡去,想和白姊姊做朋友的人自然不拘任何表面條件與你相知,要是不願,交來的朋友也不會是真心,做那種無用功,倒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聽大妹子說話,就像冬日吃了一盅熱雞湯,整個人都活泛了起來,不過,你到小店來,不會是專程為了談天吧?」

「欸,真是對不住,我就是個話癆,一開話匣子就沒完沒了,我是來買繡線的,各色線我都要五捆,另外錦綾綺羅紗絹綢緞都給我剪個半疋,要素面的,別忘了繡針。」她吐了吐丁香小舌,有點不好意思。

那些年,纏綿病榻太寂寞,十天半個月沒半個人可以和她說話,紆解心裡的溜悶愁煩,悶過頭了,病情更加不好,哪知道重生過後卻留下了話癆的後遺症。

「話癆有什麼不好?我就喜歡你這活潑個性,不過要這麼多東西,我看只有你們倆主僕,可還有人幫你送回去?要不,你給我地址,等我相公回來,我讓他給你送去。」白露瞧著她瘦弱的身板,不盈一握的腰肢,又看了看滿有看頭的春芽,覺得還是不成,非常善解人意的問道。

「這倒不勞煩了,我到城門口,自有人接應。」

「大妹子住城外?」白露起身拿起展示架上一匹匹的綢緞和剪子,打開丈量剪裁。

「是啊,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說個話都沒有對象。」

「若有進城就來找我玩。」剪完布料,又從櫃子的屜匣子裡挑了各色繡線,動作不算純熟,卻很認真。

「一定!」盛知豫看著挑好排列的繡線,想不到這店面雖小,繡線卻非常齊全。

她付了錢,白露想把零頭抹掉,盛知豫卻搖頭,付足全額。「姊姊賺的不就這些零頭,都給我抹了,你今天就白忙了。」

「不要緊,反正相公也沒想過我能幫他做上一樁生意,我是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我……」眼看帶出來的銀子都花得差不多了,相公的生意卻沒什麼起色……

「不提這個,大妹子一定要記得來看我。」

「下回等我上門,就算你忘記給我抹零頭,我都會提醒你這便宜我非占不可!」盛知豫看得出來白露眼裡的寂寞,不自禁捏了捏她的手,給她鼓勵。

「就這樣說定了!」

「進城一趟不容易,我還要去別的地方轉轉,就別送了。」

主僕倆跨出店門,送她們出來的白露不意看見一頂暖轎停在門前,幾個看似僕從、轎夫的人肅立一旁,一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跪在地上簌簌發抖,容貌莊嚴的貴婦抿著唇,雖然沒有破口罵人,但倒豎的柳眉,捏在袖子裡的纖纖長指,可見是礙於路上行人才忍著氣,不然早把犯錯的丫頭罵了個狗血淋頭了。

「都已經出了十箭之地,才發現疏失,你說這該怎麼辦?」問丫頭怎麼辦,不是真的要她說怎麼辦,大丫鬟很明白這道理,不住的在雪地上磕頭求饒。

「求饒有用嗎?」貴夫人冷哼,「我這要赴的可是重要至極的宴會,你讓我穿這種被勾花花樣,還過水起皺折的繡裙出門,這是想丟誰的臉?」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丫鬟的頭磕在雪地裡,力道顯然不輕,兩泡驚懼的眼淚滑下面頰。

「沒用的蠢東西!」貴夫人的臉色很不好,要不是眾目睽睽,她這一腳就踢出去了。

姑且不論這位夫人馭下是否嚴苛,丫頭是不是真的失職,杵在這兒都不能解決事情。

「這位夫人,」盛知豫向前致意,微微屈膝見禮,「小婦人略懂針線,依我看,夫人這袖口不難修補。」需要補針的地方在廣袖的顯眼處,只要稍有動作,的確會讓人發現那牡丹的花瓣起毛還發皺,這模樣,的確失禮。

「哦?」貴婦人看了盛知豫一眼,似有不信。

「可否請夫人移步進店裡去,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

「是的、是的,夫人請進來小店歇個腳吧。」白露也伸手邀請。

「你是繡娘?」半信半疑,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她終於邁著姿態優雅的小步子進了白露的店。

等那位貴夫人坐定,盛知豫凝目看了下她袖口上的牡丹花色,打開剛剛買的繡線堆,挑出同色線,仔細的剖出一絲,她剖線的手法快速,穿針引線,蹲下身,看準繡印便繡了起來,「這料子是上好蠶絲織就,這牡丹花先遠而近,很有層次感,輪廓邊緣針跡整齊又細密,壓瓣清晰,水路也很是均勻。」

她手下飛快,將勾毛的地方用繡線壓下,加上幾針修補,那起皺的緞子居然恢復平整滑順。

「成了,夫人看看可好?」她起身,有幾分竊喜,喜的是她的手不抖,腦袋很清楚,拿著針便知道該如何轉折來去。

她沒有生疏了祖母手把手交給她的繡技,原來這種繡技烙在記憶裡,便能烙成一種本能,她喜出望外,看著自己的手久久不敢相信。

「不知道小嫂子怎麼稱呼,師承何派?」貴夫人語氣多了幾分客氣。

「小婦人姓盛,沒有師承任何派別,就只是當閨女的時候,祖母教著便跟著學了點皮毛,不過是鄉下人,這點活兒,姑娘家都懂的。」

貴夫人聽著不信,但是時間緊迫,想想也就只是個繡娘罷了,示意讓人拿了錠銀子來,當作謝禮。

「只是舉手之勞,小婦人不能拿夫人的錢。」一錠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好闊綽的手筆,她缺錢,但不能拿。

貴夫人挑起一道眉。「嫌少?」

「只是幾針起落不值那些錢,夫人給太多了。」她罵自己偽善,白花花的銀子只要接過手就是她的了,有那一錠十兩的銀子,大家就有一個好年可以過……她努力的唾棄自己,但手始終沒有伸出去。

貴夫人看她一眼,把銀子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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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51: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離開白露的店以後,盛知豫看天色還早,不過也快到晌午了,便尋了一家老字號的茶堂坐下來,萬事當頭,吃飯最大。

茶堂叫「茶山房」,大堂中設花架,安排奇槐異松,不同時間有說書先生說小書或大書,所謂的大書,相當於北方的說書,小書指的是蘇州評彈,招攬顧客;並按不同季節賣應時茶湯,茶客多得是自己帶茶葉,手提鳥籠,入座喫茶點的人。

像她們這樣空手而入的客人,店小二很快拿了銅造的鴨嘴壺,給她們沖上茶館裡免費待客的茶湯,水柱從銅壺長嘴中注入茶杯內,技巧高超又帶著華麗的功夫,讓人驚艷不已。

「小嫂子和這位姑娘想吃點什麼?」

盛知豫看了眼茶牌,「給我們來四份點心,蒸粉果和雞扎,如果有管飽的貓耳朵也給我們來兩碗。」

別院一天只有兩食,她這習慣了要吃早午晚的人,來了這些天還是不太能習慣,再說早晨吃進肚子的兩碗粥經過這幾個時辰的消耗,已經空空如也,不吃點什麼,她可能會暈在路上,只能讓春芽把她背回去,嗯……還是不要吧,春芽可能沒那閒手。

「有。」店小二脆聲應道,茶堂隔壁就是麵館子,客人喝了茶,想吃點別的,他們也能供應。

這兩相幫襯,兩家生意各增加了好幾成。

「再來兩份片兒川面。」她追加。

「您稍待。」敢情這位小嫂子叫這麼多,可都是替那胖胖的丫頭點的?店小二瞧了春芽一眼,臉色不變,自忙去了。

沒人知道他這誤會大了,春芽無辜的背了黑鍋。

她們坐下的時候說書先生已經講了幾副佐茶段子,但見茶客都不怎麼買帳,於是喝茶潤喉後,驚堂木一拍,茶客鴉雀無聲,鬧烘烘的茶館頓時安靜下來。

「諸位鄉親,話說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的今天特別準備的段子,是我朝堂堂驃騎將軍梅天驕的傳奇。驃騎將軍是什麼人?」拖長著聲音的開場白是每個說書人必備,吊人胃口的開始。

接下來便有聲有色的開說,不時還比划動作,真是說唱俱佳,引人入勝。

盛知豫不是很專心的聽著說書先生繪聲繪影的說書,她對這些憑空捏造多過事實的劇情本來挺有興趣的,不過現下祭五臟廟比較重要,她呼嚕呼嚕的吃著片兒川面,一面呼燙,一邊大口大口的吃,耳朵不時飄來那麼一兩句--

「……說起這位大將軍,年輕從戎,十三歲開始便立下纍纍戰功,二十五歲那年平西夷,又率軍北進,將狄戎番邦驅逐五百里,皇上封了五品的驃騎武將,傳說如今朝堂上的滿朝文武,都跟過他打過仗。」

台上說書先生口水亂噴,也不知真的占幾分,假的摻水多少,他扯他的皮,盛知豫已經吃了兩盞茶,一大碗片兒川面,吞了兩碟糕點,剝了一地的瓜子皮,成果不可謂不豐碩。

「驃騎將軍是誰啊?」她撥空小小聲的問,希望春芽替她解惑。

不怪盛知豫沒眼力沒見識,她一個當家主母,關心的是家中用度開銷、關心相公有沒有可能拿點錢回來貼補她些許--雖然純粹癡人說夢、關心她的嫁妝鋪子什麼時候可以回到她手裡--這作夢的大餅越畫越大、關心四季衣裳、關心宅裡哪些人又不想讓她好過了……就是對朝中大局不關心。

她就是眼皮子淺,頭髮長見識短的婦人,她不否認。

「驃騎將軍不去打仗,只管上窯子也能當將軍?」春芽毫無心機的應和,並且十分不解,要這樣也能當上將軍,那當將軍不難嘛。

盛知豫嘴裡的湯差點噴出來,飛快擦了嘴,這要讓人誤會還得了,被哪個多嘴的人隨便傳出去就不得了了。

「驃是剽悍的驃,不是嫖……那個的嫖,叫你多認字讀書你就不要,說什麼認那麼多字又不能當飯吃。」她義正詞嚴,簡直想把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氣質塞進春芽腦子裡。

這葷素不拘的性子,到底是跟誰學的?

人家說有什麼性子的主子,就會有什麼樣的僕從……慢著,她幹麼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春芽不好學,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

接著,說書先生的聲音又傳來:「這梅天驕軍戈鐵馬,奔於戰場上,傳聞他出身低微,是個私生子,幼年過得不像話,孤孤單單生在大家族裡,沒有親族家人庇佑,常受同年紀的人欺負,離家後,一身本事全靠自己的拳頭悟來,半生戰名也是靠一場又一場實實在在的拚搏得來的,」說書先生話一頓,語調突然高昂了起來。

「南荒的野地不知道染紅了多少回,這身穿銀白盔甲,披黑色戰袍的青年,踏著纍纍枯骨,替他爭來了五品官位。」

他情緒高昂,唾沫四飛,茶客中卻有人悄悄咬起耳朵,和他們隔著一道座席的恰是盛知豫主僕。

「我有從京裡來的朋友說這梅天驕性情極難捉摸,因其寡言冷情,從來不賣老臣面子,朝中新貴也不敢與他往來,拉攏排斥都油鹽不進,是以被忠臣、貪官都視為眼中釘,新帝聽政以後,一日早朝他當著諸大臣的面頂撞陛下,出言不遜。因言詞多有不當,頓時,朝中一干舊臣抓住機會,紛紛遞奏折表示,梅天驕治人手段殘酷,功高震主,趾高氣昂舉止失儀,應與懲處,以為資鑒。新帝本著愛才之心,對他屢屢提點,誰知道,他冥頑不靈,最後還是激怒了皇帝陛下,近幾個月,這樁傳聞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聽說了沒有,皇上將他扔到白河來。」中年男子側身靠近那和他年紀相當的漢子低聲說道。

那漢子興致勃勃的往上湊。「像他這樣被扔到這裡來,還被停了俸祿,皇上也沒說怎麼處置,這豈不等於變相監禁,如果皇上一日不下旨,不就一輩子不能出去了?」

「不只如此,還有傳聞說他來到白河,在山腳小村窩著,這一待好幾個月,卻遍尋不到餬口的工作,很是落魄。」不是唏唬感歎,風涼的意味濃厚到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

「誰敢用這樣的人?往好處說,搞不好有起復之日,往壞的說,過個幾年皇上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這個人?這種人燙手之至,別說用他,就連打招呼我看都能避就避得好。」

盛知豫放下了茶盞。

這些好事之人,說起八卦,簡直就是樂在其中。

說什麼治人手段殘酷,功高震主,趾高氣昂?不過就尋個由頭,扣上雞毛蒜皮的帽子找他麻煩,那個驃騎將軍也真是晦氣,既沒有通敵賣國,又不是謀反,一個將軍,連貪墨腐敗個幾下,採買幾個俊童小倌,縱馬跩踏民田……這些個小事都沒有,居然被遠遠扔到白河這地界,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看人端菜碟,什麼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又如何?

只能說這將軍的人緣奇差無比。

「在山腳小村窩著?小姐,這老頭說的不就是住在咱們家對門的那個人?」春芽的分析能力十分強焊。

盛知豫一副噎著的樣子。是他嗎?

「你瞧,這不是說人人到……」

順著春芽白白胖胖的手指頭看去,她眼珠子瞪得差點快掉地上……一襲淡青衫子,還洗得褪白,他們口中的八卦人物,是正從茶堂門口經過的那個人嗎?梅嘉謨?

「說到那個入山口,今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不好,除了一個將軍,近幾日,有樁趣聞,不曉得兄弟你聽說了沒?」那個穿得花裡胡哨的中年男子意猶未盡。

「你姑且一講,我洗耳恭聽。」

花衣服的男子點頭道:「你一定料想不到,那紫霞山入山口幾天前還搬進去了肅寧伯府嫡長子的妻子,聽說,是偷了人,給伯府戴了綠帽子,因為有辱門風,為了面子,把她趕到白河來思過,改日再尋個由頭把人休了。」

「咦,趙兄此言和我聽到的版本有些出入。」

「無妨,你快說來聽聽。」

「據說那小娘子是只孵不出雞蛋的母雞,因為無出,被攆出來的。」

「兩位所言差矣。」盛知豫把身上的瓜子屑撥乾淨,如果讓這兩個人繼續編撰下去,她一生不知道還有多精彩難聽的故事。

她要不要建議這對稱兄道弟的男人改行去當寫手?

「這位小娘子有何高見?」眉眼顯出幾分春花照月艷色的小娘子往自己跟前那麼一站,男人精神抖擻了幾分。

「小婦人正好有認識的人在肅寧伯府上工,她親口告訴我,說那被趕出門的嫡少爺夫人是因府中缺銀兩,迫使她不得不去當富人外室,好拿錢回家供那一家子花用。」渾水嗎?她就多攪和攪和,讓水更渾一點吧!

「這是胡話……」兩個講了人家半天八卦的人掉了下巴,張大的嘴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鴨蛋。

「信不信由兩位嘍。」盛知豫猙獰的笑了笑。

她可不是胡言,那一家子不全靠她的嫁妝過日子?她離開伯府的時候,根本沒幾個人知曉,放出這些謠言的又是些什麼人?是何居心?

其實她早該知道有些人對他客氣了,只會想爬到別人頭上來。

很顯而易見,這是要絕了她回伯府的心思,壞了她的名聲,抹黑了她,還要坐實她的蕩婦之名。

她若成了蕩婦,嵇子君臉上會比較有光彩?香姨娘取她而代之,就會比較光榮嗎?

伯府的顏面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也不是沒有成人之美,成全嵇子君和香姨娘有情人成眷屬,她厭惡的是這些手段。

把一個無辜的人貶到塵埃去,他們就會從此幸福快樂了?

「小姐何必跟這些人較真?你這樣詆毀自己,不是讓別人把你想得更壞,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嘛。」春芽把她拉了過來,一臉嚴肅的結了帳,走出茶館。

「我要是澄清,你覺得人家就會信了我?」

「不管怎麼說,女兒家的名節還是很重要的,要讓大家說難聽了,日子也難過。」

盛知豫的目光漸漸軟了下去。

「我就是氣不過,想不到人離開了還能碰上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既然他們想毀了我,我就毀得更徹底一點,把伯府的名聲拿來當墊背,看誰比較不好過?」她說起來猶然氣憤。

她哪裡會不知道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人好事,羨慕者有之,窺探者有之,好奇者有之,無聊者有之,她也知道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雞蛋再密也是有縫的,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後院,她早有心理準備,重生的這一輩子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簡單,不抱希望,也就不會對人性再失望了。

但是想歸想,原來她的修養真的還不到那個高度。

春芽知道小姐是氣極了才會有如此手段,但心裡更多的是義憤填膺。

「小姐放心,不管怎樣,春芽都和小姐站在一起。」

盛知豫摸摸她的辮子。「這些糟心事就當作沒聽到吧。」

兩人幾步來到外頭,隱約還聽見花衣男子有幾分神秘和恍然大悟的悄語。「想不到那小娘子的一手消息比我還靈通,那伯府只是個空殼子的傳聞不是假的--」

說是小聲話……只是那悄語悄得正好是茶堂安靜的空檔,這不欲人知成了眾所周知了。

「這……是什麼?」

因為高音而分岔的聲音出自黃嬸口中,她忙碌的手指頭指來指去,指著方踏入家門的一行人,眉毛都快要迭到一起了。

「唔,」這趟進城,成果談得上豐碩飽滿--「小米糰子你自己說。」盛知豫把站在她身後,四處打量的小男孩往前推了推。

被叫作小米糰子的小男孩圓潤可愛,頭帶寶藍暖帽,帽頂一顆東珠,簇新寶藍八團大襟翻毛開衩袍子,一看就是那種非富即貴人家的孩子。

他明顯不是很喜歡盛知豫的態度,收回眼中的不屑,手攏袖子,「本……我有名有姓,不許這麼叫我!」

喝,好大的架子,黃嬸吸了一口涼氣。

盛知豫與他幾回交手,一路上,對這小屁孩挑三揀四的性子有那麼幾分瞭解。

「不是教過你做人要謙恭有禮?這是黃嬸,要叫人,瞧瞧這屋子裡就你年紀最小,你拿什麼翹?」

「這房子這般破爛,如何住人?」他很委屈。

「我們都住這兒,你為什麼不成啊趙鞅?」

「你這一介婦人竟敢連名帶姓叫我?」他氣得跺腳。

「我這一介婦人看你在路邊哭得那麼慘,好心把你帶回來,若不然,你照原路回白河縣,指不定有人已經滿街在找你了。」

一個穿成這樣的孩子茫然無措的在大街上,隨便有心人把他拐賣了都不知道,不過照他這種挑剔的個性,也許倒霉的會是人口販子……呀,這是不是她開始後悔因為一時母性大發,覷著這樣的冷天,把這小不點帶回來了?

不過,時間就算倒流回去,她還是見不得他那可憐兮兮又強忍著淚的倔強模樣。

她尋思過個幾天,再上縣城去問問,指不定有人來尋,誰家掉了那樣的孩子不心急的?到時候再將他送回去就是了。

被說中自己巴不得沒有人知道的糗事,趙鞅可急了。「本……我哪有哭,那是雪花沾上的濕氣!不許你把這件事情到處說去!」

春芽極力繃著笑,雖然是個地道的小鬼,卻好面子哩。

「你以為我願意迷路?」趙鞅也很糾結,誰叫他天生就不會認路,退一萬步說,他也不願意好不好?至於會不會有人找他?他才不擔心!

春芽極力繃著笑。

「小姐,那這個又是?」黃嬸一直眼睛不離的瞧著盛知豫的胸口,那隆起的一團,一直動來動去的究竟是什麼?

像是知道自己被人點到名,從盛知豫的交領處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白雪可愛的模樣,毛髮蓋住眼睛鼻子,讓人一下子看不出來是什麼動物,四隻小腿軟乎乎的,盛知豫把牠托在掌心,牠也沒什麼力氣,四隻爪子平攤的趴著,腦袋蔫蔫的垂著,神情非常可憐。

「這小東西,看起來出生沒多久,沒有奶吃,養不活的。」黃嬸搖頭,完全不看好。

「我看牠掉在溝子裡,身上有傷,可能是被其它動物咬的,要是不理,怕會成為野獸的食物,總之,先養養,家裡正好少了一隻看門狗,小雪球養大了,可以看門。」她實在不忍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狗?」黃嬸心裡懷疑得很,牠這長相哪裡像土狗了?

「對了,不說我還忘了,我買了蛇油凍瘡膏要給你,夫氣冷,多擦擦,聽說對凍傷效果很好。」盛知豫摸出了一個小瓶子,遞給黃嬸。

這是攏絡。黃嬸心裡有數,但心裡很受用。

其實,少奶奶是別院的主子,她想做什麼都成,哪需要顧慮他們這些下人的想法?但是她仍然想到自己,自己只是個奴才啊!

這時,盛知豫裙下一緊,一隻胖胖的小短爪子拎住她的裙子,備受冷落的趙鞅小米糰子居然站著打起了瞌睡。

盛知豫知道他肯定是累壞了,那沾滿泥的鞋子,也不知道在街頭晃蕩了多久?

她心裡一軟,牽起小米糰子的手,另一隻手把小雪球交給了春芽。

趙鞅迷迷糊糊的覺得有隻手拉著自己,不知要把他往哪裡帶,那手很暖和,還軟軟香香的,說不出的好聞。

沒多餘的房間,盛知豫將他領進自己的房裡,抱上炕,卸去他的鞋,脫掉帽子,最後替他蓋上被子。

這麼小的孩子,父母怎麼會放心讓他一個人出來到處逛,還沒有大人照拂?

替他撥開黏在額上的髮絲,確定他睡得安穩,又給他掖了被角,她走出房門,去了廚房,找了半晌,發現廚下只有一小包的米麩,她用灶上的開水將米麩調勻,找了一塊細紗布,堂屋裡黃嬸和春芽大概都忙去了,小雪球縮在春芽臨時給牠造的窩,頭連抬一下都沒能。

她把米麩碗擱在桌上,幾個小步將小雪球抱起,放在大腿上,用細紗布沾了還燙著的米麩湊到牠鼻子前晃啊晃的,希望香味能引起牠的食慾。

這麼小的東西,一定還沒斷奶,可是家裡哪來的奶,之前那丁點,已經被她拿去做了吃食。

「來,這是好吃的東西喔,吃了才有力氣,才能活下來。」

盛知豫把手都搖酸了,牠仍是耷拉著頭,對吃食絲毫不感興趣,她思忖如此下去不是辦法,要不要撬開小雪球的嘴來喂?

又試了幾回,幸好牠終於伸出小丁似的粉紅舌頭,舔了一口,也許嚥下肚後發現這東西不討厭,就算閉著眼睛也打起精神開始討吃食。

一碗米麩很快喂光,牠撐起圓滾滾的肚皮,嘴邊還殘留著米麩汁,蜷了兩下,窩在盛知豫的手心裡,不動了。

這種天氣,讓牠睡在堂屋裡,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明天?看起來只好讓牠和趙鞅一起睡了。

這結果自然惹得晚飯前醒過來的小米糰子暴跳如雷。

他居然墮落到和一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動物同睡一炕?這是奇恥大辱!

坐上飯桌,他的臉更扭曲了。

瞧瞧這桌上是什麼菜色?他見都沒見過,油渣炒土豆,秋收時存在地窖的大白菜炒豆角,加了紅薯的糙米干飯,一鍋鹹菜臘魚乾湯。

那是人吃的嗎?在他的認知裡,那絕對不是!

「我要吃玫瑰蘭丁、甜酸菠菜排骨、松露白芷寶魚湯、蜂蜜果子香糕、碧粳香米粥。」他如數家珍,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是誰家大人把孩子這麼養的?

趙鞅的話理所當然被當成了耳邊風。

「不吃就下飯桌去,不過挨餓了可不能哭,就算你哭,也不會有東西吃,在我們這兒,過了飯點,可就要到明日早上才有東西吃了。」盛知豫特意把飯菜吃得飛快又香甜的樣子。

這樣被嬌寵的孩子,她不會拿外頭多的是沒飯吃的人這種話來鼓勵他要愛物惜物,讓他餓肚子,最直接。

他倔著的小臉有幾分鬆動,姿態也擺不下去了,他不是不餓,他餓啊,誰知道之前會累到不小心睡著了,他早晨只吃了一顆糖球的肚子早就餓到咕咕叫,餓得受不了了。

他不傻,他也知道自己身上隨身配戴的小配件隨便都能換錢和吃的,不過,這世間多的是壞人,他這小身板不管走到哪都極為吃虧,想佔他便宜的人多的是。

「這樣吧,你要把飯吃了,待會兒擦過澡,姊姊給你講故事。」盛知豫給他挾了一筷子油渣炒土豆。

老實說這不知道是什麼的菜還挺香的,趙鞅捧起碗來,一副慷慨赴義的表情,但是說到底他就是個孩子,原則歸原則,他很快扒了一大口,吃到嘴角黏上飯粒都不知道。「是床前故事嗎?」

「算是吧。」

「要講得不合我意,我就不饒你!」

「我要說得精采絕倫,有什麼好處?」

「總之,等本……我聽了再做決定。」他跩的咧。

飯後,盛知豫說要去消食,裹了披風便出屋子去了。

春芽心想院子就這麼大,沒什麼好擔心,倒也不去嘮叨她。

盛知豫走出門,屋外一地銀白,夜色靜然如水,跨過自家木橋,一二三四五六七……她數了數,自己橫走十三步,腳後十二道腳印子,對門就是梅家。

打從屋外的籬笆可以看見屋裡有朦朧的光,可見人是在家的。

她試著推門,想不到門吱呀了聲,一推就開。

這男人是懷抱夜不閉戶的精神,還是他膽子大,自恃藝高人膽大,壓根不怕什麼宵小?

她踏進一步,梅家這屋子是土夯的兩間房,茅草蓋屋頂,比起自家雖然差不到哪裡去,但是憑良心講,很難說住這裡的人日子會比較寬裕。

想起他那已經洗得快要不見顏色的衣服,盛知豫看得出來這個梅嘉謨,或者應該叫梅天驕的男子日子過得挺苦,那些個叱吒風雲的過去,讓他風光一時,可風光沒多久,一朝從雲端掉進凡間,就連一份餬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都說伴君如伴虎,原來都是真的。

這般大起大落,他的心裡也苦吧?

「這麼晚了,少夫人在這裡做什麼?」分外清冷的聲音無聲無息的響起,讓她差點滑了一跤。

她她她……她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不用表現得這麼心虛吧?

「梅大哥。」

他身上還是白天穿的那件衫子,這種天氣她披著披風出門還是冷到鼻尖和腳板都快失去知覺,靜靜落下的細雪沾上他的雙肩與睫毛,他卻毫無所覺的樣子。

這人除了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就連知覺也不太好嗎?

「嘉謨是你的名字?」她發誓,她要說的絕對不是這件事。

「字。」他神情不變,就連眼神也不見絲毫波瀾。

「嘉謨是你的字?」喔,原來。「我來不是吃飽沒事,我是想來問梅大哥,我家裡缺一個長工,能來幫忙嗎?月薪二兩銀子,一年四時衣衫,一年三節有肉菜麵粉,一天管兩頓飽,我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如此這般可行?」

梅嘉謨……梅天驕有些愣住,僵硬的看著她。

他沉默著,始終不發一語。

「鄰里互相幫襯嘛,梅大哥是知道我家中情況的,一屋子的老少,石伯年紀大了,體力有限,日子還很長,我懂一點女紅,想繡幾隻荷包、扇面或是隨身的小繡件去賣,換些銀子回來,不過城裡賣的繃子都不合我意,我還要一張繡架,房子舊瓦需要翻撿,翻了舊瓦,屋後又有半熟的桔子熟了要摘下,家裡的木門一到晚上風吹便吱嘎吱嘎的響,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換扇門。再說了,每天要挑水劈柴,堂屋的青磚也要修補,年關快到了,這都是體力活,沒個有力氣的人來做真的不成。」她的眼神認真無比,等著梅天驕回應。

一長串的沉寂在他們之間迤邐開來,腳下是冷冷的風捲著細碎的雪花而過。

回句話有這麼難嘛?她笑得臉都快僵了。

他不著痕跡的觀察她,她潔白的臉凍得紅通通,因為冷,兩隻腳不停換來換去,披風裹得緊緊的,身子微微的顫著,她明明冷個半死,就為了這種小事專程過來。

「給我時間考慮。」他目光依然幽冷,但是他那把聲音響在這晚上,沉重又輕柔,隱隱藏著威壓。

她猶如得到赦令。

也是、也是,男人嘛,好面子,是應該給他時間思考。

「你如果覺得可以,那明兒個一早上工,我想你一個人弄飯也辛苦,不如早半個時辰出門,到我家裡來一起用飯,我會吩咐黃嬸多切點紅薯,煮一鍋濃濃的稀飯等你……」

梅天驕聽著她喃喃數著步子回到自家小橋的影子,沒什麼情緒的眼裡難得露出點極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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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52: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盛知豫一開門,旋風般的小米糰子就差點撞倒了她。

趙鞅披著發,一把摟住她的腿,轉過頭直朝追著他過來的春芽嚷嚷:「你想脫我衣服,沒門,我才不要你幫我洗澡。」

這種小霸王,春芽實在無奈,她袖子捲得老高,棉褲和襖子濕了大半,這些都是這小混球的傑作。

小雪球懶懶的豎起一隻耳來聽了下動靜又趴回去。

「這是鬧什麼?」

「她這粗使下人居然想看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可是隨便人都可以看的嗎?」他還一臉控訴,悲痛欲絕。

盛知豫慢慢蹲下來,面對著趙鞅,眼對著眼。「春芽不是下人,你要知道這一點,你要是不想讓任何人碰你,那就自己洗。」

「她……不是下人?」他看了眼春芽,他明明看她做一堆家事,明明就是個粗使丫頭。

「不是,她是我很重要的家人。」盛知豫非常堅定。「還有,你要知道她沒有義務幫你梳洗,說穿了,你和小雪球沒什麼兩樣,你和牠都是我因緣際會撿回來的,差別在,牠可能會在我家一輩子住下來,你不一樣,只要你的家人找來,還是你想起回家的路,那麼你就得回去。」

趙鞅大受打擊,這是要他認清自己的本分嗎?平平是一起被撿回來的,差別待遇也太大了,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居然比一隻四不像還要不值錢?這不成,這種天氣,就算這房子破破爛爛的,好歹也比流落在外面好,他要是想住下來,一定要她們知道自己值錢的地方,對!就是這樣!

「我知道了。」他暗自下定決心,朝無辜的小雪球比了比小拳頭。「我決定不洗了!」這是他表現他男子氣概的地方。

「唔--可以,不過不洗身體的小孩只能打地鋪。」

「什麼?!」這是非人待遇,他可不想被冷死,那多難看!

「你可以自己挑,洗和不洗。」

他一輩子沒有自己洗過身體,叫他自己來,他還真的不會,這個香香的姊姊篤定不會幫他洗,能指望的也只有那個胖丫頭。

這香香的姊姊不像他習慣了的那些人,她不會他說什麼,就順著他做什麼,怎麼這裡的人都好奇怪--

他還在絞盡腦汁的想,春芽可不會縱容他想到天荒地老,一把拎起他的領子就往裡走,趙鞅破天荒沒做任何掙扎,只是哀怨的看盛知豫一眼,便被拎著回廚房後面的小浴間去洗刷了。

盛知豫緩緩站起,摸摸自己的臉,怎麼,她很像逼良為娼的壞人嗎?

小米糰子洗乾淨後,穿上盛知豫從箱底找出來,從來沒穿過的月白色裡衣,長長的袖子她幫他折了又折,將就一晚,應該沒問題。

誰知道小趙鞅問題大著,他鄙視。

「這是女人穿的衣服。」

「還是你要這件?」攤在床上的是請石伯找出來的舊衣服。

他也許沒什麼優點,但眼光毒辣,最終,委委屈屈的將就了女人的衣服,躺進床裡。

「我穿了女人的衣服睡覺你要發誓一定不能說!」

盛知豫給他掖緊被角,「說完故事,你可要乖乖睡了。」

趙鞅兩眼亮晶晶,可愛的不得了。

一盞茶後。

「……講過了『奇珍會』賣的天下寶物,你聽過《臧氏兵器譜》吧?臧氏是名滿天下的鑄兵器家,江湖上有『天下兵器,盡出臧氏』的說法。」男孩子嘛,肯定不愛聽那種軟綿綿的故事。

「姊姊去過江湖?要不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莫非是胡謅?」他的求知精神非常旺盛,有疑問就問,打破砂鍋的要問出個究竟,真不知道該稱讚他好學,還是囉唆。

年紀小小,卻不讓人糊弄,是精明,還是聰明過頭?

「姊姊以前生過很長的病,既不能繡花,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打發時間,所以只能看一些雜書,每一本都被姊姊翻得爛爛的,腦子裡記得東西自然就多了,管他內容真的還是假的,每一本書都得來不易,你就把它當故事聽就是了……話那麼多,是不是不想聽了?」這要解釋,天會黑一半,只好拿出長輩架子威脅恐嚇。

「誰說不聽,我爹說人要沒信用,就是沒用的人,你答應要講故事給我聽,你是大人,大人就要守信用。」

喲,抬出他爹爹,倒打她一耙,想她還投其所好,挑了這能讓所有男孩熱血奔騰的故事,書裡頭不都這麼說,無論男孩還是男人心裡都有一個江湖夢?

她這是誤信傳言,誤會大了嗎?

這不會誤人子弟吧?

「你這小滑頭,聽好了,臧氏名器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件,每一件都千金難求,臧氏歷來重劍輕刀,所鑄神器唯有五件,其中『龍吟』雙刀藏於阿銀國,『穿雲』長槍由武林盟主廉闊所有,至於短刀『穹蒼』葬於太湖底,『魚鳴』為皇室珍藏,剩下的赤紅雕弓『鳳棲』不知所蹤,弔詭的是這把神弓曾經幾度出現,又幾度消失,據說這一代的擁有者曾帶著它干下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只是瞬間又消失在江湖許久,實在神秘。」

她接著又講了這些宛如神器一樣的武器的擁有者,曾經帶著它們創下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風雲迭起,禁不起成敗剎那……

屋裡一片溫馨,夜也漸漸深了,沒有人知道那個人打什麼時候就站在盛知豫的房外,一行清淺的腳印已經被細細的雪給蓋住,了無痕跡,顯然是站了不少時候。

挺立拔長的暗複印件來只是想來確定一件事,沒打算逗留這麼久的,但是被她的故事吸引,他靜靜的聽完故事,竟然生出意猶未盡的感覺。

他冷若冰霜的表情裡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困惑。

屋裡的煤油燈被稍微往旁移了移,沒熄,一道窈窕影子映在紙窗上,大概是從籐籃子裡拿出布料,剪裁後,行雲流水的縫製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她帶著笑意的臉,臉上慢慢變了神情……然而,那張笑臉,很快便扼殺在他晦暗難明又冷情的眼裡。

對盛知豫來說,一件普通的繡件不需要花太多時間,甚至不太需要繡樣,就能在絲綢上呈現出想要的花樣來。

她繡的專心,穿針走線,就像御風而行,繃子上很快出現幾根爽朗青翠的竹子,這時,披散著頭髮的趙鞅揉著眼睛,一副剛睡醒的惺忪模樣,一跨進堂屋,就打了個冷顫磨牙,小胖胳臂不由得抱著自己發抖。

盛知豫聽見聲響,看他只穿件裡衣就跑出來,連忙放下繃子,這不讓人省心的小鬼。「怎麼穿這樣就出來,要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事,我把棉襖放在枕頭旁,你沒見著嗎?」竟然還赤著腳,也不管自己的小力氣抱不抱得動這圓滾滾米糰子,努力將他抱回了房裡。

她的房間亮敞,是做針線最好的地方,她卻怕自己拿刀剪,挑繡線的動靜會吵醒這位大少爺,所以改到堂屋,至於本來被她安置在床尾的小雪球則被春芽堅持的帶到別處。

春芽以為,小姐和一個小孩睡她能理解,這屋子就那麼幾間房,壓根騰不出一間空房給趙鞅睡,要是還搭上一隻動物,小姐實在太可憐了,義不容辭,小雪球只好歸她了。

長這麼大個兒還被人抱,趙鞅的自尊心難免有些不自在,以前誰要敢不經過他同意碰他,絕對有苦頭吃,但是他不太甘願的小身軀被摟進盛知豫帶著馨香和軟馥的懷抱裡時,他有些彆扭的發問:「昨晚,和我睡一張床的人是姊姊?」

「那是我的炕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幾乎一懂事就自己睡一張床,就算生病發熱,娘親也不曾這樣摟著他睡,他現在長大了,也不需要人陪睡,可不知道為什麼,昨晚那一覺睡得非常放心。

盛知豫把他放在猶有餘溫的炕上,拿起連夜為他做的棉襖給他穿上,「果然合適。」

趙鞅左右一看,非常不滿意,斜紋布的棉襖、棉褲,只有一個土字可以形容。

「這襖子你哪來的?」這個家一個小孩也沒有。

「很暖吧,我可是裁了細棉給你做的內裡,這樣就算出門也夠暖的了。」也許是她上輩子沒有孩子,母愛無處發揮,對待起趙鞅這小魔頭,特別有耐性。

「昨兒個熬夜幫我做的?」他說不出那個謝字,眼角兒眄著她看。

「是啊,你看我眼下的黑青。」她逗他。

在她以為,既然是個孩子就該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過日子,這小米糰子卻不然,有時老成得像個小老頭,有時候又蠻橫到近乎無禮。

他唔了聲,讓盛知豫按坐在小板凳上,然後端出梳頭匣子,她坐在椅子上,從匣子拿出牛角梳子,把他油光水滑的頭髮攏過來,再慢慢梳開,接著給他綁了兩個羊角辮。

小米糰子就夾在她兩腿中間,他的兩隻胳臂就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手摸著她的兩個膝蓋。

背著她的趙鞅覺得自己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只是一個尋常到不行的梳頭,他居然眼眶有些發熱。

一定是她編辮子編得太緊,拉痛他的頭皮所致。

將趙鞅打理妥當,盛知豫便把他打發到廚房,看看黃嬸和春芽的早飯是不是做好了,要是做好就可以開飯了。

揉揉他的腦袋,隨手從袖袋裡掏出塊糖來,堵了他的嘴。

她回到堂屋卻聽見一聲柔膩婉轉的「喵--」,一隻三花玳瑁大貓,雙眼碧綠,慵懶的用爪子撥弄著蜷縮在小窩裡的小雪球玩。

梅天驕站在方桌旁正彎腰把地上一張張被盛知豫反覆勾勒,扔掉,再勾,再扔的紙團撿起來,一張張打開攤平。

他看了盛知豫隨手放在桌上的繃子一眼,雖然就那麼幾筆,但那竹子的幾片葉子彷彿散發著綠瑩瑩的光暈。

此時他聽見貓叫還有小雪球的稚嫩反擊,一個箭步過來,把三花貓隨手撈起,「不可以大欺小。」

三花貓蹭上去舔一舔他的手背,梅天驕揉了揉牠的軟毛。

看著這抱貓的男人,盛知豫有些混亂,有什麼混沌輕而緩的浸潤著心肺,他一身足以讓人為之瘋狂,濃烈又冷酷的風情,表明了是生人勿近,但是他抱著那有張土匪臉的三花貓時,卻神情迥然,讓人不禁覺得他是個好男人。

踟躕了下,她故意弄出聲響。「梅大哥。」欠身施禮。

梅天驕很自然的還禮。

「這是你養的貓?」

「自己來的,來了就不走了。」既然不走,他便養著了。

「我前幾天也撿了一隻小雪球,剛出生沒多久,我對動物沒經驗,牠又小,也看不出來牠到底是什麼?」盛知豫小心的抱起了小雪球,每天一兩個時辰就餵食擦藥,合該說牠生命力旺盛,也才幾天,雖說身軀依然軟小,但是已經精神多了。

梅天驕放下大貓,接過小雪球,從頭摸到尾巴還摸了牠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不是認人,牠居然用還沒有長牙的嘴啃了他的大拇指一口。

「你撿到了不起的東西了。」他笑,沒生氣。

他接過小雪球的時候,手指不經意碰到她的左手,神情平和,舉止有度,這般神態與日前的冷漠凜冽,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就牠這笨樣子能擔得起了不起這三字?」

「等牠再大一點,你就會知道牠是什麼了。」他輕飄飄的瞟了她一眼,眼裡有她看不清楚的波光閃爍。

這……根本是吊人胃口。

「少夫人想必聽過我不少傳言,經過一夜思考,你確定還要讓我到府上上工?」他問的冷銳。

她總不能說,就是因為聽過不少關於他的指指點點,想說他一個堂堂大將軍落魄到這種地步,覺得他辛苦,同情心氾濫,才想說幫他一把的。

多一張嘴吃飯,多二兩銀子開銷,她那幾百兩身家,暫時還撐得住,俗話說有飯一起吃……夫,她胡謅些什麼,總之,家裡的確是缺個幫手,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兒。

「梅大哥這幾日也沒少聽過有關我的滿天閒話吧?比起你來,我也不遑多讓,梅大哥如果為著避嫌,小婦人是不勉強的。」

當然,無論人和事情都要講求兩廂情願,不是自己一頭熱就可以,人家如果有他的顧忌還是不願領這個情,她也不是那種非要別人順她意的人,說開了,大家還是鄰居。

「閒言碎語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若世上沒有人信你,只要身子正就不怕影子斜,若是有人相信你的清白,哪怕只有一個人,就當是為了他,你也要活得好好的。」

「士為知己者死嗎?」他的意思是說,他相信自己的對吧?

也忒神奇了,明明說話就好像要他命的人,居然一顆螺絲子也沒吃的講了一串,這可以列入紀錄裡面了。

起先,她是想安慰他的,怎麼最後被安慰的人反而變成自己?

她不是士大夫,也沒那般氣魄豪情,她只是個微末的小女子,對她來說,這世間,除了入土的人不會被人說三道四,只要人活著,要呼吸,要吃飯,不離群索居,都免不了被人說道,何況那些指證歷歷的都不是事實,要她為那些冤枉的話一個個的去解釋,那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又何必!

再說了,那些個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的人居然能把她的事情說得栩栩如生,也太過可笑了!

「謝謝你明白小婦人的清白。」他的到來,就是最簡潔清楚的表示,他也是對那揣測嗤之以鼻的人。

梅天驕的眼裡有一抹淡淡的憐惜,這小婦人,出人意外的堅強,難得她看得開,行事豁達……桌上那刺繡,她真的能靠那種技藝經營這一家子?

這白河縣太平久了,他們的來到--一個被皇上厭棄的落魄將軍,加上一個被夫君冷落丟到別院來的婦人,令人爭議的兩人還對門而居,這樣的八卦,這般的機緣巧合,怎麼不叫那些縣民歡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偏僻小縣的百姓娛樂本來便少,難得有一件閒話說,哪裡不卯足了勁的。

要說就去說吧,就當造福人群了。

吃過了早飯,梅天驕難得主動開口。

「要從哪裡著手的好?」長工他生疏,工作內容雖然研究了一下,但是要從哪一件事入手,心裡有些打鼓,遂開了尊口。

「廚房的水缸快沒水了,先挑點水回來吧。」在這裡挑水也是體力活,對於沒有水井的他們,要水,得去到遠一點的河去挑,這會子天寒地凍的,幸好小溪只要敲破薄薄的冰層,還能擔上水回來。

來了生力軍,用水大事自然得交給他了。

梅天驕聽到這話頷首,前腳踏出門坎時忽然回頭,「你說三餐管飽,午飯或者晚飯也成,我想吃那天有著螺獅兒樣的鹹點。」

「酥油鮑螺嗎?」這是點菜嗎?就算她說過把自己的家當家,也不必這麼快就從善如流吧。

她只能誇獎自己有先見之明,昨日買菜買得好,麵粉雞蛋牛奶因為自己嘴饞都給備齊了,想不到便宜了他。

「能嗎?」

「怎麼不能,不過快到飯點的時候來灶間打個下手吧,這道點心,挺費勁的。」不是她肉痛捨不得那點麵粉和蛋,連做道吃食也要他出力,實在是這道點心不是普通的費工。

見她允了,梅天驕出了堂屋,拿了灶間外掛著的倒勾扁擔,又進灶間拿了空桶擔著出去了。

飯桌上非常安靜的趙鞅一聽見有吃的,本來平坦光滑又白嫩的包子臉忽然皺起來,叉著小肥腰抗議。

「姊姊為什麼對他那麼好?他一來就給他做吃的。」他的表情很是不滿,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一早發現多了個人一起吃飯,他表現的還算大度,這會子居然覺得沒受到公平對待了。

盛知豫摸摸他的頭,「做了點心,晚上小米糰子也有得吃啊。」

這一兩天處下來,她倒也略略摸出他一些脾性,雖說耍起性子來的時候不可理喻,大事上卻很容易做出取捨。

「那不一樣!」他嘟嘴。

「可我只給你糖珠子,他可沒有。」

他天真活潑的點點頭,嗯嗯,這倒是,小小心裡平衡了些。

「那出去玩吧!」

小人兒呼啦一聲出門去了。

「少奶奶。」黃嬸把飯桌給收拾了,讓春芽把空碗筷放到廚房去,她搓搓手蹭了過來,垂了眼睛看著地,不時覷覷她,像是忍了許多話要說。

「有事?」

「奴婢還是覺得那小哥兒,咱們離他遠一些的好。」

「哦?」

「奴婢多嘴了。」

「他哪裡不好?」

「奴婢不會說……家裡能添人分擔工作,奴婢有什麼好不樂意的,但是對門小哥兒可是一個犯事被皇上厭棄的人,我們要跟他走到一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招禍上身?再說,他可個武將,難保哪天發起瘋來會拿刀砍人,昨兒個奴婢翻來翻去翻了一夜,想來還是不妥。」

她不是家中作主的人,但是主子年輕不懂事,事情沒有往深處想,她總得提點提點,這可是引狼入室啊。

她吃過的鹽比主子走過的路要多,相由心生這種事,哎喲喂,那張臉,生生能把人凍進土裡,分明不是善類。

「雖然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被皇上厭了就厭了唄,我相信他是好人!」丟官又不是他願意的,難道要把他當過街老鼠,還是落水狗打?

「少奶奶,奴婢可沒敢說他是壞人,可是防著點總沒錯!你瞧瞧這入山口就我們兩戶人家,他要起一個歹心,把我們都給……喀嚓了也沒人知道。」黃嬸生動的用手刀在脖子上劃過去,活靈活現。

盛知豫噴笑,「我們這破別院,有財還是有色可劫?梅公子是什麼人,堂堂的驃騎將軍,他要不是落難,看得上我們這些人嗎?黃嬸,當今聖上雖然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看似也不是那種臣子一犯錯就追殺到底的人,你是怕我一個有夫之婦和他走得太近,別人會說話難聽是吧?」

黃嬸十分著急,小姐這是執迷不悟,她又是個不會說話的,這可怎麼辦才好!

「奴婢是不知道什麼將軍不將軍的,少奶奶總得顧著自己的名節,哪天指不定大少爺就來把你帶回府去,要是多生這些枝節,到時候豈不是有理說不清了?女人一輩子的倚仗就是男人,我瞧著少奶奶看似有在這山腳落地生根的趨勢,少奶奶為什麼不多費點心思在大少爺身上,讓他快快來把少奶奶接回去,這才是正理,老婆子我心裡急啊!」

縣城的市集她也沒少去過,這位遭遇同流放差不多的將軍已經是白河縣近幾個月來最熱門的話題對象,加上少奶奶如今被傳開的名聲……兩個風尖浪頭上的人物擺在一塊,就算當事人光明正大,那些好事的人哪會不往歪處想?

小姐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嗎?麻煩加麻煩,這種事要讓府裡的人得知,豈不是火上加油?

黃嬸勸戒的這些話,盛知豫自然沒有聽進去。

要是以前的盛知豫,男人是女人的天,她一定會把黃嬸的話奉為圭臬,可惜黃嬸不知道的是,她已經不是以前肅寧伯府的長媳了。

她乾笑了兩聲,為了那一顆心記掛在別人身上的嵇家大少,她就要把自己捆成粽子,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窩在房間裡哭哭啼啼,三天兩頭差人回肅寧伯府哭鬧嗎?

她是不管府裡的人心裡舒不舒坦,她出府,是她想讓自己舒坦,想伸腳就伸腳,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必擔心哪天飯菜裡被誰加了料,不必擔心睡醒,就得擔上自己去害了某人,被扣上莫名其妙的罪名,不必用爹娘辛苦賺來給她的嫁妝養一群廢物,自己掙錢雖然辛苦,好吧,她一文錢也還沒賺到,但是,她還是覺得前途有希望,生活覺得踏實。

最重要的,待在那個府裡,冷不妨就會沒命,這裡,有安心的覺可以睡,單是這點就很值了。

重生前,她不愛惜自己的命,只是不甘心。咬著這不甘心,到頭來,丈夫還是不愛她,一輩子的青春人生就浪費在幾個女人的你爭我奪裡。

那種人生空蕩蕩的空虛感,她不要再重來一遍。

她也知道自己這一走,府裡的大權又回到周氏手中,她這婆母向來不喜歡她,其實婆母也不喜歡香姨娘,應該說嵇子君娶進門的女子都不是周氏想要的媳婦模樣,周氏想要的兒媳婦一定要出身名門,要有背景,能給兒子添助力。

至於周氏能不能如願,已經不需要她去關心注意。

自然她也不會天真的以為那位婆母大人會突然良心發現,想到在別院的兒媳婦,然後好心的給她送月銀來。

那個府邸,怕是沒有一個人會想要她回去。

「黃嬸說得好,這入山口就我們兩戶人家,我只是想他一個大男人有苦說不出,其它,並無別的心思,怎麼說他還借了炭給我們應急,於情於理我們還欠他人情,至於我能不能回得去伯府,也不是我說了算……」她看見黃嬸眼巴巴的目光,很自然的轉彎,彎到黃嬸想聽的那個地方去。「就聽天由命吧!」

在盛知豫的心裡,並不以為梅天驕是個好人,畢竟活了兩輩子,她也不是真是十八歲的女孩,還懷抱這世間一切美好的純真夢想,但是她卻以為他也不會是個壞人……好吧,他那冰塊臉,雷打不動的冷淡性子,還有那龐大的氣場常常令旁人驚悚了點。

再說,但凡一個能當上保家衛國的大將軍,胸腔總會流淌著一股扞衛國土,保護人民的正義熱血,這樣的人就算受人冷待,難道就會性情大變,成為十惡不赦的惡徒?

她以為並不會,能分得清大非大是的人,又豈會計較起小是小非?

她的直覺告訴她,梅天驕不是惡人,也不是什麼老好人,別以為他願意來上工是看他們一家老弱婦孺,同情心氾濫,他不是誰都可以隨意擺佈的棋子,她唯一猜得出來的理由,可能就是對她給的薪資很滿意--

「奴婢也不是那種現實、不近人情的人……」黃嬸搖搖頭,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小姐,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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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52: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盛知豫不得不說,她的眼光真好,這梅天驕是個幹活的好苗子,看他從早到午幹了多少活,他們家的水缸從來沒那麼滿過,柴垛也沒堆棧這麼充實過,甚至她只是隨口給了他繡架的長度、寬度尺寸,他便瞭然於胸,飯點前就已刨好木頭,下午只要組裝上去就可以了。

她不得不感歎,把這位大將軍放在這裡,也忒大材小用了……

梅天驕在外頭忙和著,她也沒閒著,拿起繃子,她手腳利落,眼明心細,刺繡只要專注其中,便心無旁騖,之前繡到一半放下的青竹很快添上幾撇色澤濃淡不同的葉片,竹子虛心有節,秀逸有神韻,長青不敗,文人雅士最是喜歡。

褪開繃子,拿出籃子裡另外一塊剪好的布料拼上,縫好邊份,在內裡和絲綢之間塞入從中藥行買來的辟芷,曬乾的秋蘭、霍香等香草和冰片,再細細將接縫處縫了,便是一個可以拿來當荷包使,又是香囊的多種用途荷囊。

盛知豫托在手裡,嘴邊噙笑,哪知道手上突然多了個茶杯,茶香撲鼻,送來茶水的手一來二去將荷包給拿走了。

「好一個雞心荷包,小姐還放了香料?」春芽個狗鼻子,一聞就聞出味道來。

「荷包下面的絡子可要看你了。」春芽是打絡子的高手,從她手裡出來的花色精巧又多樣,這一項她就比不上她了。

「這有什麼難的,小姐無論是荷包還是香囊的絡子都由我包了!」想到小姐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她可樂的。

「你瞧瞧我做的這兩用香囊,裡子能裝耳挖、牙剔、小毛鑷什麼的,外面是香包,兼具美觀大方,實用性強,你覺得拿到鋪子去有人喜歡,能賣錢嗎?」她不會狂妄的以為自己有祖母傳給她的手藝和祖父平時教導的生意經,就能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她不懂的門道太多。

「要春芽說,小姐做的任何東西都是千金無價。」

「世界上哪來千金無價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有價,就連人心也是可以買賣的。」

「哎喲,我不來啦小姐,那些個文謅謅的,春芽聽不懂。」

「好啦,不扯那些,我不打算繡帕子還是扇面去賣,帕子、扇面都是夏天人們比較需要的東西,我想到時候再說,現在都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得做新衣新帽,女子的腰帶、香囊,男子的隨身小物,譬如扇套、荷包、絛帶……各做一套,等做好了,再拿去縣城試水溫,看鋪子喜歡那一款、哪一樣,到時候我們可以照著客人的喜好去做,你覺得如何?」

「好是很好,不過年快近了,這麼少的時間,小姐能趕上嗎?」春芽拍手稱好,但隨即又替盛知豫擔心了起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就算趕不上年關,每一個對象也可以拆開來賣,雖然可能不如整套賣的價錢好,賺多賺少而已,並不吃虧。」她已經有全盤計劃。

「小姐多做幾個,我來挑打絡子的花色,肯定叫來買的客人眼睛一亮!」

「就萬事拜託我們春芽了。」

主僕倆手裡忙著,嘴裡說說笑笑,很快到了中午,梅天驕依言來了廚房。

「把身上的木屑拍乾淨再進來吧,吃食要是沾上外面的東西,吃了拉肚子就不好了。」已經在廚房忙開來的盛知豫一看見梅天驕高大的身影,連忙喊了一聲。

據她所知,男人遠庖廚,就連石伯也不進廚房的,他居然說來就來,一點兒也不介意這地盤儘是女人天下,瞧他臉上沒半點不自在,盛知豫不由得想,他真是難得。

黃嬸和她想的一樣,目光閃了閃,卻沒開口說話。

梅天驕依照盛知豫的吩咐,將本來已經拍過的衣服上上下下又拍了一遍,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把手洗淨,接過盛知豫給他擦手的巾子,把雙手抹乾,站在後門,也不知道廚房裡在蒸煮些什麼,香味撲鼻,用力吸了兩下,居然激起肚子的飢餓感。

他一進到本來就不寬敞的廚房,空間更顯逼仄,在灶前切菜的黃嬸只能拿著菜板子挪到一邊去。

這時盛知豫面前放著蛋清和蛋白分開的盆子,她把蛋清那個盆子遞給梅天驕,又再遞過來一根大的木杓子,「一直打,直到起泡。」

雖然不清楚這麼做是為什麼,梅天驕不動聲色的看著她那只拿著杓子的手,她的手背很白,手指細長,這樣的小手,能拿針,也能拿杓子,在他以為非常神奇。

當他接過她遞過來的杓子和盆子時,因為拉近的距離,他的鼻尖聞到她身上馥軟香郁,帶著令人心安的溫暖味道。

他收回眼光,默默的攪拌起來,沒多久,知道她為什麼說費勁了。

這玩意,不只要打到起泡泡,加一勺糖後還要繼續打,打得濃稠了,再加一勺糖,一直打到蛋清呈奶糊狀,女人家沒有一點腕力是辦不到的,就算辦到,也會手酸許久吧。

打完蛋清還有蛋黃,兩勺白糖,三勺麵粉,六勺牛奶,一點點鹽,攪拌好,最後蛋清、蛋黃攪拌均勻,只見盛知豫最後又拌進一大把小蔥。

全程都在無水的狀態下進行。

梅天驕雖然不說話,卻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手上的動作,而盛知豫隱約好像聽到類似肚子的鳴叫聲,她想了下,從櫥櫃裡端出一盤剛做好的小餅乾,這小餅乾也沒講究什麼圖案,只隨意切個方塊或長條。

「這剛做好沒多久,幫我試吃一下看甜度如何吧?」她把盤子遞過去。

他拿了一塊吃進嘴裡,嚼了兩下,外表瞧著沒什麼,吃著也不甜,口感卻極好,不過他也就吃了兩塊,不肯多吃。

「我聞到的不是這味兒,你那鍋子裡還煮了什麼?」

盛知豫知道他指的是另外一個鍋子,便應道:「雞燒小芋頭。」

梅天驕沒作聲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不過盛知豫看得出來,這男人喜歡鹹食多過甜食。

廚房能用的工具不多,那攪拌均勻的原料先用竹籠蒸到幾分熟後,再慢慢用火烤至金黃,這酥油鮑螺外脆裡酥,剛烤出來,上面點點的青蔥十分可喜,散發出來陣陣香味,梅天驕怕她燙著,挺身替她拿起屜籠,把幾個屜籠都擱置好,也不怕燙,拿了一塊便往嘴裡放。

果然,比上次放過一段時間後還要好吃,而且這次加了蔥,鹹香鹹香,風味更勝之前。

他點頭,很是滿意。

那晚,盛知豫準備給趙鞅講床前故事哄他睡覺的時候,他卻不情不願的唧唧哼哼,裝模作樣了半天,神色鬱鬱,眼裡汪著水,「姊姊偏心,姊姊明明認識阿鞅在先,做了好吃的點心卻先給旁人。」

他是從哪裡得知中午端上桌的點心先被吃了大半?

瞄了眼他圓嘟嘟、白嫩嫩的小身子。「那留給你的酥油鮑螺也全進了你的小肚子,沒有人跟你搶。」

「姊姊做好了該頭一個想到我才是。」

原來計較的是這個。

「好東西要大家一起吃不是?」

「為什麼?」他總是吃獨食,沒這困擾,問的非常純真。

「你不覺得大家一起吃一樣東西,感覺那東西就特別的香嗎?」這孩子沒人教他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道理嗎?

他考慮了下,認真的點頭。「搶雞燒小芋頭那個時候嗎?」

「嗯,雞腿都讓你吃了的吧?」

「兩隻都是我包辦的。」

「你說的那個人一隻都沒有喲。」

也對,不過……「姊姊要賠償我,下次不管姊姊做了什麼我都要頭一份。」

「我會看著辦。」

把小米糰子哄睡之後,盛知豫用春芽燒好的熱水洗臉洗腳,上炕睡覺,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原來有縫隙的地方,全讓梅天驕用棉條封上,屋裡又暖又香,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雖然那個冰塊臉沒有對雞燒小芋頭表示出喜惡,卻足足扒了三大碗飯來配,這應該表示喜歡吧?

她想了一會兒,翻過身很快睡著了。

隔天,趙鞅的胖腰上繫了一隻盛知豫給他專門做的大象荷包,大象昂著長鼻,眼中靈動,繡工細緻,甚得他的歡喜,一等梅天驕出現,便笑咪咪的跑到他跟前晃來晃去獻寶,整張小臉都活過來似的。

梅天驕一雙眸子卻是極為冷淡。

他看起來不像那種願意哄孩子的人,但也不驅趕他,也不知道趙鞅是怎麼跟他槓上的,也不出去玩耍了,一整天梅天驕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一轉眼過了兩三天,那冰塊臉補著屋裡的青磚,差遣趙鞅去跑腿,他居然嘿喲嘿喲的拎了兩塊磚頭給送進來。

大概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寵物,那只肥碩三花貓架子大,除了梅天驕喚得動牠之外,向來總像女皇巡視一般,高貴的入屋來巡上一圈,轉眼又不見,盛知豫也不去理牠,倒是讓她精心餵養著的小雪球,只要她在堂屋繡那些小繡件,便會偎過來,靜靜的蜷在她腳邊上。

臘月裡的事情多,這段時間,她手頭也慢慢積下幾件小繡品,她思忖,要是動作快一點,趕在年前縣城最後一次集市,也許可以拿出去換錢也說不定。

因著這念想,她越發努力,針和五彩繡線幾乎不離身,每每要忙得讓春芽還是黃嬸來提醒,才會起身走一走。

盛知豫原來對於過年是提不起什麼興致的,自己雖然名義上是被丟到別院來的棄婦,但是想起別院這些人都幫了自己不少忙,若能一起過個年也不錯。

趁著起來喝茶讓眼睛休息的時間,找了紙筆硯台,一邊倒了水磨墨,用毛筆沾了以後拿到屋外。

在冬日澄淨的日陽下,梅天驕和石伯坐在柴垛下的石階上,梅天驕穿著一襲藏青色的襖子,靜靜的坐著,雖然不言不語,七分冷,三分俊,那無意散發的高貴感覺,一瞧便不是池中之物。

可這非池中物此時卻待在她窄小的院子裡給她做事,這是不是所謂龍困淺灘?

真是時也運也命也,只是她也莫名的相信,他並不是會困在淺灘太久的人。

石伯和他並肩坐著,互不打擾,只見石伯抓著煙鍋袋添煙葉,點燃以後,吧搭吧搭的抽了幾口,偶而和隔壁的年輕人搭幾句話。

她過來,也不讓兩人起身,揮揮手,一邊有點興奮的問道:「要過年了,梅大哥、石伯想吃些什麼?」

梅天驕看她眼睛亮著,又看了看她拿紙筆的手,認真的想了想,說了幾道自己愛吃的菜,盛知豫又添了幾道石伯也愛吃的,決定下次趕縣城集市的時候多買一些回來。

梅天驕瞧著她利落的寫字,黑幽幽的眼珠子泛起一絲漣漪。她除了刺繡、做菜做點心,還能寫字,不不,他漏了一樣,她還懂繪畫,那天他是親眼看過她畫在宣紙上面的圖案,幾筆荷花,筆觸輕靈,就算只是隨筆,竟給人滿紙荷香撲鼻而來的感覺……不不不,她還會說故事,那故事古靈精怪,還帶著幾分事實,這樣的女子,說得一嘴好菜、一嘴好故事,還有繡娘都比不上的好繡藝,能文能武的,這樣的她究竟是怎麼落到這地步的?

她還有更多令人驚訝的事情嗎?

盛知豫真的勾起梅天驕稀少又難得的好奇心了。

孰不知,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產生好奇心的時候,便會不知不覺的把這人放進心的角落了。

盛知豫自然不知道他心裡轉著什麼心思,他看著她嘴邊甜甜的笑,小眉小臉,竟覺得可愛。

過了臘八,轉眼就到了年二十,幾個人更是忙得片刻不得閒,黃嬸和石伯又去了一趟白河縣城,趁著集市買了不少東西,也照著盛知豫吩咐,因著家裡沒有養豬,多割些豬肉回來,準備做臘肉、醬肉。

為此,黃嬸沒少念她--「米也貴,油也貴,家裡還有幾隻雞,對付著過去就好了,這麼大手大腳把銀子花光了,往後可怎麼辦才好?」

「過年嘛,家家戶戶平常少油少肉的,這會兒不都趁著辦年貨多囤上一點東西,讓孩子、大人也都過上一個好年?錢不夠用的話我會想辦法的。」盛知豫安慰她,知道黃嬸是擔心這筆花銷大,至今家裡一文錢的收入也無,過了年,一家子日子怎麼過才好?

要她說,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嘍。

只想讓大家吃點好的,黃嬸卻幫她惦記著要她省下銀子別花……

節省是好事,但是開源更重要,在開源之前,年節嘛,她可以虧待自己,卻不想虧待這些對她好的人。

她這種個性有一部分源於自己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韌性。

她只要一閒下來,或是閉眼,總會想起自己上一世在伯府中一個個孤寂的夜,一點點被磨盡的卑微希望,直到自己油盡燈枯。每當那情緒像她迎面撲來,總令她覺得無盡淒涼。

上一輩子,她活得何其膿包,如今,她要珍惜這些身邊的人,想讓大家過一個舒坦的年,她做得到,也不在乎那些銀兩。

梅天驕架著梯子將樹上的桔子收了下來,采收的桔子裝了好幾大籮筐,清洗、晾乾,一道工把桔肉剔出來,梅天驕不學眾人用手撕個半天,他看了一會兒,用小刀在桔子上頭劃上小十字,果肉一剔就下來,大家嘖嘖稱奇,便學著他的法子。

接著再費一道工把桔肉裡的籽挖出來,而留下的外皮曬乾可以做成陳皮,果肉用大鍋煮上幾個時辰,熬成果醬,到時候可以給孩子當零食吃,也可以做成點心或是入菜。

趙鞅也因為從來沒見過這種稀奇事,竄來竄去的打下手,沒半會兒把小袍子弄得都是汁液,盛知豫也不罵他,嘻嘻哈哈的笑聲,為大家增添不少歡樂。

趁煮果醬的空檔,黃嬸她們把肉醃妥,掛上竹竿的時候,梅天驕看了眼,又油又膩,他是絕對不會吃這玩意的。

誰知道盛知豫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很好吃喔,到時候不要連舌頭都一起嚼進去喔。」

他用兩顆宛如黑葡萄的眼睛看了她一會兒,悶聲不吭的垂下頭繼續做事,哪知道這小女人開了話匣子像滔滔黃河水,上自在縣城裡看見了什麼,下至她在話本子裡看了什麼,一件事可以重複說上好幾次……別人不回也不打緊,其它人如同老僧入定,早就習以為常了。

「你可聽說過一個叫莊周的人作夢變成了一隻蝴蝶,到處遊玩,翩翩起舞,自由又快樂,誰知道不一會兒醒來,卻發現自己仍是那個凡人莊周,他不曉得自己是莊周發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發夢變成莊周,把現實當成夢境來過,又或者把現實都當成虛幻……」

梅天驕聽著有趣,可是半晌後--

「你,話太多了!」他忍不住開口。

她如玉的臉蛋泛著柔嫩的光澤,笑吟吟的道:「人家說朋友就是互補,你死活不肯說話,那只好由我來說,你不覺得我在說書途上頗有天分,將來或許可以上茶館說說書評,撈一點喝茶吃飯的銀子?」

她臉上燦爛又真誠的笑容,讓見到的人只覺一陣清風拂面,從心裡舒坦起來。

其實有她和小米糰子,再加上時不時打在一起的小雪球和三花貓,梅天驕覺得這枯燥的工作並沒有那麼乏味。

雖然她真的嘮叨了些,不過,他什麼時候變成她的朋友了?

看他挑挑眉不吭聲,盛知豫失笑,這冷面漢子從一開始很不耐煩聽她嘮叨,轉身走人,到現在聽她嘮叨一兩個時辰,還能坐得住,所以他這算是習慣她的嘮叨了嗎?

第一批果醬終於煮好,小米糰子吵著搶頭香,迫不及待嘗了一口,瞬間卻皺起了小眉頭,他吐著舌頭嫌酸,盛知豫把他抱在膝上,隨手拿了一塊小餅乾餵他,好去他嘴裡的酸味,臉上帶著寵溺的笑。

梅天驕把一簍桔肉從後門捧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溫馨美好的景象,一瞬間愣在那裡。

盛知豫自己也舀了一勺果醬來吃,入口果然酸澀,耗費大家這麼些工夫弄出來的果醬要是不能吃,怎麼可好?

心裡覺得可惜,她想了想,有些食物需要時間醞釀,家裡沒有蜂蜜,只好拿了些糖摻進果醬裡,然後裝進罈子,搬到一旁去放著,等過一陣子再說。

真是可惜,要是有蜂蜜,風味一定會更好。

把裝果醬的瓶瓶罐罐放好,一天已然過去,隨便炒了幾個菜,吃了飯,小米糰子也沒少勞動,他頭沾上床就睡了,盛知豫洗後也一起睡下了。

這天一早,她剛梳洗過,黃嬸進來傳話,說有人求見,是張生面孔,如今人在門口,問她要不要見?

整理了一下儀容,她一時不知道到底有誰會來尋她?而且還是不認識的人?

小橋上,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他長得清清秀秀,表情也挺和順,穿著一身杏色棉襖子,手中拎著長條的油紙包。

略為侷促不安的神情在見到她時,微怔了下,表情震驚的愣了半天,喉嚨沙啞的滾出三個字,「……豫……妹妹?」

「三哥?」她認出了這臉,也十分錯愕。

她口中的三哥盛樂胥,是她娘家姨娘所出的庶子。

將盛樂胥引進屋裡,上了茶,兩人不免敘舊一番,這一打開話匣子才發現她這三哥能找到這裡來,居然是他妻子白氏牽的線,那白氏也就是她喊作姊姊的白露。

老天爺天外飛來這一筆,這到底是哪種的機緣巧合?

她的爹爹和普通男人沒兩樣,除了正妻,家裡也有兩個姨娘伺候著,最先抬進門的是王氏,這位王姨娘出身小戶,卻非常爭氣,入門幾年,陸續生下兩個男孩,也應該說她運氣好,身為正妻的娘親在王氏生產之前已經有她大哥和二哥當靠山,坐穩當家主母的位置,王氏生下來的兒子自然影響不到嫡子們的地位,至於陳姨娘只得一個女兒,就更不放在眼裡了。

在她的記憶裡,她其實和這位三哥沒什麼往來,她爹一心撲在生意上,孩子也是都丟給後宅的妻子管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他雖然不管俗務,但對栽培孩子倒是很大方,兒子不分嫡庶,府中都請了夫子在教習。

庶子地位不高,她印象中的大哥、二哥對三哥、四哥頗為不屑,對他們簡直就是無視,她卻是覺得這三哥個性憨厚,性子平和,只要見著也會問好,招呼上幾句話。

「當初多虧了豫妹妹幫姨娘和我一把,若不然,今日的我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當年他年紀小,姨娘性子柔弱,就算被人從中下絆子,苛扣了院子的例錢衣物,也不敢去爭取,母子三人過得非常拮據。一年夏天,因為他踢了被子,這一冷一熱的,便招了風寒,起初不打緊,也只是幾個噴嚏,幾天過去,他卻發起高燒來,姨娘急得發狂,想去太太那邊先借點銀子請大夫,哪知道跑了好幾趟就是見不著太太的面,回來只能抱著他和弟弟哭。

後來這事不知怎麼傳到豫妹妹的耳裡,她不僅請來郎中,還把暗地裡苛扣姨娘月例的嬤嬤找出來,接著又把老太太請出來,將那欺主的嬤嬤發賣出去,在老太太的明令下,從此姨娘的月銀和分例每個月都能完好的拿到手中,他才能平安活到今日。

盛知豫細細揣摩了盛樂胥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都是自家人,小事一樁,三哥何必客氣,我早忘了這件事,三哥以後也不要再說了。」

「好,不說、不說,我來是有件要緊的事,妹妹日前在我那小鋪子可是遇見一位夫人?」

她想起那位貴婦,點頭稱是。

盛樂胥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那位夫人兩日前派了一位林管事尋到鋪子來,他說你曾替他們家夫人縫補過一件衫子,夫人對你的手藝十分滿意,這回,夫人想送份禮物給京中貴人,派我來問你可願意接這差事?我手上這十丈緞子,你可以隨意使用,還有四十兩訂金,等繡件完成,夫人若是滿意,還另有賞賜。」

「那位林管事可有說繡件什麼時候要?」

「年底已是來不及,若能在開春之前完成是最好。」

能在年後發一筆財,盛知豫心中自然也高興。

「這時間是有點緊迫。」他做的雖是繡線生意,卻也知道繡件動輒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大型繡品甚至要花上一年,那位夫人給錢爽快,但時間卻短得可以,要是趕出來的繡品不合她的意,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成。」她點頭。

盛樂胥笑了開來,放下心中一件大事。「妹妹既然給了准信,我就這樣回了那林管事。」

「有勞三哥,卻不知道三哥是何時成婚的,妹妹居然一無所知?」她又給盛樂胥斟茶。

其實她心裡有數,上輩子她嫁到伯府,就完全和娘家斷了聯絡,簡直像只坐井觀天的青蛙,娘家發生的任何事一概不知,周氏也蓄意隱瞞,不讓她與娘家有任何牽連,那時的自己愚蠢到極點,也沒察覺其中蹊蹺,讓人去打探打探,以至於連三哥成婚,祖母生病的事情皆一無所知。

盛樂胥笑了笑,帶些靦腆的說:「我們沒有聲張,只辦了兩桌,自己人吃個飯而已。」便算宴客了。

庶子素來不受重視,能給他娶妻,已經算是圓滿。

他成親後,就分出來單過,拿著分到的七十兩銀子,和姨娘塞給他的畢生積蓄,再湊上弟弟平時省吃儉用的十幾個大錢,帶著全部身家和希冀出來開了一家專賣繡線和布匹的小店。

「……爹已經歿了,姨娘一個人在院子裡實在孤單,如果可以,過個兩年我想把她接出來奉養,讓她舒坦的過下半輩子。」這是對母親能盡的一點心意。

這讓盛知豫想到,以前爹還在世的時候,母親當家,雖然母親沒有對兩個姨娘做出太過的事情,可姨娘的日子也算不上好過,和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這男人七天的時間還要瓜分成三份分給三個女人,一個不爭不搶的女人能分到多少時間?

如今三哥有這份孝心,是再好不過了。

孤家寡人守著院子的日子是真的難熬,如今兒子都成家立業了,如果一家人能夠開開心心的住在一塊,的確比什麼都好。

盛知豫看得出來,三哥開的小鋪子生意並不好,但是他絕口不提自己的窘境,她便裝作不知道。

「不說我了,妹妹近來可好?」他顯然憋到正事都談完了,才躊躇著開口想問盛知豫是不是真的被夫家趕出來?這屋子,這地方……「這些日子我多少從你嫂子口中聽見街坊婦人零碎議論,本來沒放在心上,卻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你,可以告訴三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伯府把你一個女子孤伶伶的丟在這裡,這是欺我們盛家沒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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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53: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盛樂胥也不是不知道,盛府從商,表面雖然風光體面,實質上地位還沒有背朝天刨地的農民高,豫妹妹高嫁,嫁妝又豐厚,抬到夫家去的那天,不知羨煞了多少人,難道那肅寧伯府沒有看在那些不菲的妝奩,對她多加禮遇?

又或許只是小兩口吵吵鬧鬧,來這裡冷靜冷靜的?

他心中忐忑揣測,不料盛知豫卻淡淡一句,「不瞞三哥,妹妹是自願到別院來的。」

聽著盛樂胥宛如倒豆子般劈里啪啦的替自己抱不平,心中有股曖流滑過,她印象裡的三哥可不是這個樣子,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替自己抱屈,有個自家人站出來替自己說話,盛知豫心裡的憋屈被撫平了不少。

他把手裡的杯子放下,目光帶著不解。「我雖然沒資格替你打抱不平,可好端端的,為什麼?」到底他不是豫妹妹的嫡親哥哥,隔著這一層,自己沒資格管她的事。

盛知豫一想,鬧出家醜的人又不是她,有什麼不能說的,遂坦然一笑,把周氏將她娶進門,原來只是為了錢,還瞞天過海把香姨娘在同天抬進門的事情說了一遍。

盛樂胥氣得發抖。「實在欺人太甚!」

「別氣了,那種人家不值得生氣。」

看著她雲淡風輕的面孔,盛樂胥垂下頭。「我是個沒用的……」自古以來,娘家不盛,無法給出嫁的女子庇蔭,女子便只能咬牙苦撐,他頂多聽她發發牢騷,卻沒有辦法實際為她做點什麼。

一點用也沒有。

「三哥說什麼呢?能離開那個地方,指不定還是我的福氣。」

盛樂胥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是什麼,但是,這個總是對他和顏悅色,甚至會關心他的妹妹,這會兒還開解他,他不由得對過去的不聞不問,心生濃濃的愧意。

「別怕,三哥雖然力量微薄,只要有口飯吃,一定也有妹妹的分。」

以前不論自己對他和王姨娘做過什麼,都只是舉手之勞,盛知豫也不要他報答,而且她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吃上一口飯,但是聽到有個人信誓旦旦的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說不感動是假。

「謝三哥,三哥要真心疼我,往後有空多帶嫂子來這裡坐坐,我就很開心了。」

「一定、一定。」他滿口答應。

她從一直放在桌上的四十兩里拿出二十兩銀子。「三哥大喜的時候,妹妹來不及送上賀禮,雖然不成樣子,這十兩銀子,就當是妹妹一點點心意。」

「這怎麼成?!」十兩可是不少錢。

「還有,我家中的繡線怕是不夠,得勞煩嫂子再幫我挑一些過來,另外這十兩銀子是繡線的錢。」

「繡線哪用得著這麼多錢?何況我和你嫂子成親都那麼久了,哪能再拿你的賀禮?」他連忙推拒。

「三哥這是和我生分?嫌棄妹妹送的是俗物?」

「不不不……不……」老實人滿腦子的汗了。

「那就拿著。」

盛樂胥無法,只得收下,再三說道他過兩天便把繡線送來。

送走盛樂胥,迎面梅天驕正關門出來。

「他是誰?」一早家裡就走出個陌生男人,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我娘家的庶出哥哥。」她沒發現梅天驕聲音裡的不穩,只見他負手而立,卻有股說不出的瀟灑。

「你娘家不也在京裡?」距離白河縣可是天高皇帝遠的。

「他娶妻後分了出來,在白河縣落腳,開了一家鋪子,這會兒是幫我介紹工作來著。」她細細把那天的巧合都和他說了,也沒把梅天驕當外人。

她這不掩不藏的態度讓他很滿意,明白了個中曲折後,兩人並肩進了堂屋,早膳已經擺出來,她上桌喊了開飯,幾個人一起用過飯,趙鞅碗筷一丟,帶著三花貓和小雪球便出門去了。

瞧著這小米糰子從最早的小老頭子性格,至今會上樹打棗下河摸魚,這才是小孩子該有的樣子啊。

「你喜歡孩子?」他問得頗有深意。

「只是覺得小米糰子可愛,這樣的孩子誰不喜歡,不過,都過去大半個月了,怎麼都不見他的家人來找?」她幾次讓石伯到縣城去探聽有誰家丟失了孩子,都沒有下文,這麼可愛的孩子,要是真的打聽不到有關他親人的消息,她也不排除把他留下來。

「也許是人找來了,只是你沒見著。」梅天驕意有所指。那小米糰子的天真只能糊弄身邊這小女人。

保護著他的人從來就沒少過。

「也許是因為我太忙疏忽了,下次我可得多注意一下才行。」她也沒往深處想,只當是自己疏忽。

當然她萬萬想不到這小米糰子,在和梅天驕初見面的時候就交了底,而趙鞅覺得自己已經把底牌掀出來,沒有了後顧之憂,便很理直氣壯的住下來,每天吃喝玩樂還有人可以撒嬌,日子真是再美好不過了。

至於回家,那事不急,等他想到了再說。

他哪知道自己小算盤打得滴答響的同時,盛知豫卻一直為他煩惱到差點睡不著覺。

趙鞅自然也料想不到,事情曝露的那天,自己要有洗淨了小屁股挨上盛知豫一頓胖揍的心理準備。

日子過得飛快,年三十這天上午,幾個女人忙著炒干胡豆和花生,又從菜園裡割了一大把韭菜回來洗淨拌上肉末、香菇,調成餡料,而一早已經醒好的麵團在面桿子下搓壓成一張張面皮,很快裹入調好的餡料,捏成一顆顆白胖的包子,男人也沒能閒著,屋子裡裡外外都得收拾,傢俱要擦洗,備果酒送神,貼門神和對子……

眾人忙得熱火朝天的節骨眼,盛樂胥又來了,這回帶著白露。

盛知豫自然丟下廚房裡的事,趕緊出來。

她一看見白露,就親熱的喊了嫂子,讓白露臊紅了臉,兩人手牽手,也不管進不進屋,便說了好一會悄悄話。

這對夫妻除了各色繡線,還帶來一大籃用布蓋著,還熱騰著的煎餅。

「家裡沒什麼好東西,盼著妹妹別嫌棄。」白露有些尷尬,第一次登門,卻拿不出好東西來。

「什麼嫌棄不嫌棄,嫂子和我見外,我可不依。」

白露見她那模樣,來時的惴惴不安消除了大半。

也難怪她忐忑,之前她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女子會是丈夫的嫡妹妹,自己要稱呼姑奶奶的人。

她是庶女出身,太知道嫡庶的涇渭分明,昨夜急得眼睛都紅了,這會兒看見盛知豫笑語晏晏,一顆心總算妥貼的回到胸腔,慢慢自在了起來。

盛樂胥也笑得有些靦腆。「這年三十了,我那鋪子也沒什麼好忙的,家家戶戶忙著除舊布新,不會有生意,我也就乾脆把店歇了,帶著你嫂子過來,這些天她沒少叨念著要來找你,我今天帶她來算是做對了一件事。」

這也是他們夫妻初來乍到的頭一年,人生地不熟就算了,這行業競爭,鋪子慘淡營業,日子仍是苦哈哈的,即便這次得了盛知豫給的銀子,也沒敢花用。

白河距離京城遠,加上手頭也沒什麼餘裕,兩人自覺沒有臉皮回去,給各個往來商戶的管事送了年禮後,便想說趁著歇息時間趕緊把盛知豫要的繡線給送來,姑嫂見見面,也好了了卻一件事。

「既然不打算回去,不如就留下來一起吃年夜飯。」人既然來了,自然要留下來吃飯。

人多才熱鬧不是。

「不不不不……我只是帶你嫂子來讓她安個心,沒別的意思。」盛樂胥極力推辭,他們可不是趁機來吃霸王飯的。

「三哥,你就別推辭了,我知道你坐著也不自在,放心,妹妹不會讓你閒著,至於嫂子,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說呢。」

她把盛樂胥交給了梅天驕,逕自拉著白露進了廚房。

蒸籠裡有兩屜蒸好的肉包子,她也不怕燙,撿了兩個放在碟子上,讓白露嘗嘗看,順便給個講評。

白露一咬,只覺得皮薄肉香,肉半肥半瘦的香味一股腦從嘴裡冒了出來,燙嘴的油汁沁著面皮,好吃到這會兒要是把舌頭也一塊吃進肚子,都不稀奇了。

她忍不住又大口一咬,接著秀氣的捂著嘴,為自己的失態覺得害羞。

「夫人別客氣,盡量吃,我們家小姐就怕自己做的吃食沒人捧場。」把柴枝送進灶膛的春芽露齒一笑。

「想不到妹妹的手藝這麼好。」白露真心稱讚。

「我嘴議嘛,總變著法子折騰吃的。」盛知豫吐了下小舌,逗得所有的人都笑了。

「妹妹有什麼活要做的告訴我,我也來幫忙!」

「我早就等著嫂子這一句了。」

「我要幫了倒忙可不能去說嘴。」她嬌笑著,笑出一張粉色面容。

她嫁到盛府沒多久便匆匆跟著夫君來到白河,沒有和妯娌、夫家人相處的經驗,可因為自己臉皮薄,嘴也笨,和鄰舍的婦人也相處不來,沒想到卻在這裡找到了同樂的感覺。

中午,包子和煎餅自然成了眾人的午飯,盛知豫蒸了將近十籠的包子,竟被四張男人的嘴一掃而空,最後就連斯文的盛樂胥也不好意思的解開腰帶,大人連同小孩撐著肚子灌茶消食去。

晚上的配菜都已經切好放著,下午,盛知豫打算要炸油果子。

做油果子工程浩大,盛知豫度量了下家中人口,她心想一年才那麼一次,想讓大家吃個夠,於是大手大腳的在鍋裡倒上了一罈子的豬油。

白露看著那些油,心裡不自覺的抖了一下。

「妹妹,別怪嫂子交淺言深,我聽你三哥說你接繡活養家,這錢賺得辛苦,更該省著點,又何必花這麼多錢擺弄這些?」倒入鍋裡的油,那份量揣度著尋常人家可以吃上一兩個月有剩。

「一年就過這麼一次年,總想讓大家吃好一點。」

「夫人,你就管管我們家小姐吧,這些天,淨做這些家事,要把手都做裂開來,勾花了綢布繡線,看她怎麼接繡活?」春芽死活不讓她沾手做這些累人的活,卻拗不過自家小姐,這會兒來了個能說上話的,怎能不投訴?

白露可沒見過敢管小姐的丫鬟,不過聽得出來這丫頭不想盛知豫沾這些油膩,純粹一片好心。

「我哪是什麼夫人,春芽妹子還是叫我白露姊就好。」是個懂分寸知進退的丫頭,一得知她和盛知豫的關係,立刻改了稱呼。

「得得得,我炸完果子就撒手,年夜飯可要看你和黃嬸的了。」這丫頭哪是怕她的手裂了口子做不了繡活,她是壓根不讓她進廚房。

在這丫頭的心裡,她的主子就只有她一個人,既然是主子哪能讓她碰這些下人做的事?

只是如今的盛知豫已經不是以前的盛知豫,她知道要審時度勢。

別院裡就這麼些個人,要她袖手不管,依舊過上那種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凡事等著春芽和黃嬸張囉,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夫人的日子嗎?

她過不起,也已經沒把自己當成肅寧伯府的長媳。

不錯,她仍要算計,算計吃穿用度,算計要怎麼讓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她不用再算計人心,不用戰戰兢兢。肉體勞累,那不算辛苦,自己想過得是簡單的生活,而不是天天和婆母、妯娌、妾室們戰鬥著過日子,更何況嵇子君那男人不值得讓她為他奮鬥。

她在別院這裡,才不管外頭把她傳的多難聽,流言這種東西,日子久了,自然會被新的事情掩蓋過去,最重要的是她身邊這些人,讓她精神上覺得一天比一天有希望,一天比一天樂天知命。

所以就算手粗了,腿細了又如何?

拗不過她,最後,幾個女人合力炸出幾大盆鮮黃油亮的油果子。

這炸油果子看似簡單,卻要掌握好面、油和糖的比例,否則炸出來的油果子不是太酥就是太硬。

香氣飄到外面,已經結束外頭工作的男人們為著面子不好進來,小米糰子卻沒那顧慮,一進來就撲到盛知豫身邊,睜著圓溜溜的大眼,這分明就是來討吃的。

尾隨在他後頭的小雪球卻沒那膽量,杵在後門處,頭擱在兩條長腿上,表情憨厚,神色無辜到人們很容易忽略牠的殺傷力。

盛知豫不得不說小雪球比人還善解人意,很多事情若牠犯錯,只要捏著牠脖子的軟肉告訴牠什麼事情可行,什麼不可行,牠就不會再犯。

經過這陣子每日大骨與豬肉拌飯餵養著,牠瘋了似的長,蓬鬆皮毛竟比天上的白雪還要潔白上三分,盛知豫就著梅天驕教她識別狗種的法子辨認,凸出的頭頂骨,倒三角耳,和豐厚的頸毛融為一體的頭部輪廓,生有濃密長毛的尾巴捲曲在背部,她當時倒吸一口氣,發現牠居然是一隻長在雪山上的雪獒犬。

說也奇怪,牠從不對盛知豫以外的人搖頭擺尾,就連每天在牠身上滾來滾去的小米糰子一旦惹得牠不高興,那弓起身體來低哼的樣子也會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嚇得屁滾尿流。

這時的小雪球還稱得上可愛,不過日後當牠長成成犬時,竟宛如雄獅般的魁梧雄壯,自己每每看到牠巨塔般、直立起來比梅天驕還要高的身子時,都會後悔把牠叫作小雪球。

其實不只小雪球長得可喜,趙鞅這這孩子也在竄個子,他初來時給他做的衣服,這會兒要不是短了腿,就是短了手。

他一出現,別說白露看他明媚的笑容覺得他可愛,盛知豫也分出手來摸摸他鬆軟的頭髮,順手給他一小碗炸油果子,他鼓著小臉吃得可是歡快極了。

盛知豫索性給他裝了一兜,讓他出去玩。

趙鞅用紅紅的小油嘴親了她的臉頰。

「跟你這麼親,這是哪來的孩子?」白露看得艷羨不已。

「說起來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看著小米糰子蹦蹦跳跳的吆喝著小雪球,那狗一口吃掉他半兜的油果子,他略有些炸毛,一人一狗又鬧騰起來,盛知豫閉了閉眼,對於這麼久沒有人來認領,她已經把小米糰子當成自己的孩子養了。

把拾到孩子和狗的事情說了一遍,也把自己想收養他的心意也說了。

「聽妹妹的意思是不回夫家去了?」

「如果回去,也是為了和離一事……」

天寒,屋外北風呼呼。

一個除夕團圓飯,也不拘男女分桌慣例,眾人團團圍著吃得暢快淋漓,石伯拿出一壇他窖藏多年的白梅釀,拍開泥封,醇厚濃郁,味久不散,就連趙鞅也淺嘗了一口,氣氛更加的熱鬧起來。

最先被灌酒的是盛知豫,也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一輪下來,無論大大大小,男男女女輪流的來敬她,她又敬了回去,陳年的白梅釀雖然不是烈酒,後勁卻是強悍,雖然只是沾沾唇,也真把盛知豫吃得滿面粉紅,眸色晶亮,她目光流轉卻見梅天驕神色微微複雜的看著她。

他也吃了不少酒,眼眸卻依舊清晰,一點也不含糊。

酒足飯飽,盛樂胥夫婦告辭著要回縣城。

「黑燈瞎火的,不如在這裡歇一晚,明日再回去。」盛知豫勸留。

盛樂胥捏著妻子的手,「我向鄰居借了馬車,說好幾個時辰就得還上的。」

他既然這麼說,盛知豫也不強留,拿了兩條自己醃的五香醬肉、臘肉,一大碟甑兒糕,一籃子炸得外酥內軟油果子讓他們帶回去。

盛樂胥也不推辭,他知道自己推辭是沒有用的。

送走了盛家夫婦,轉頭迎面看見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的梅天驕。

盛知豫看見他穩穩的站在那,像入定了萬年的青松,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走路無聲,也不是第一回冷不妨的出現,她已經從一開始的驚訝到現在他連眼皮子都不會掀一下了。

「你這是要回家守歲了嗎?你等等我,我有東西要給你。」她腳不沾地的又往裡跑。

她叫他等,說也奇怪,他就等在那。

從來都是只有旁人等他的分,為什麼他要聽她的話?

梅天驕的眉間擰起一個川字。

是最近一直待在這裡,習慣她的吩咐和吆喝……了嗎?以至於不由自主的服從?

他這半輩子少有放不開和理不清的時候,這段過於安逸和無憂的日子削減了他對事情的判斷力了。

他的生命裡,除了街頭、江湖,要不就是戰場,一直以來,除了拳頭、打鬥、砍殺和血流成河、橫屍遍野,他的生命裡沒有其它。

這間屋子裡,在他看來一貧如洗,什麼都沒有,卻有著他生命中從來沒有得過的溫曖。

天際又花花的下起小雪,不一會兒,盛知豫撐著傘小跑著出來,他的眼光攫住她,用屋裡透的光描摹著她的全身,他從來不覺得在他的眼光裡,有哪個女人稱得上是好看的,再好看的女人總有厭倦的一天,可她不然,這些天朝夕相處,她的面目一直清清楚楚。

這清清楚楚是什麼意思?看不厭嗎?

或許是因為她喝了酒,更顯得丹唇皓齒,明眸善睞,只這麼款款而來,週遭都失了顏色。

他自小沒親沒故,哪裡都打滾過,女人,他不是沒有過,卻是面目模糊,這些年來一個都記不起來她們的模樣。

那些女人沒有一個像她一樣讓他困惑。

是的,許是因為喝酒的關係,他也糊塗了。

盛知豫用傘遮住他的頭頂,可梅天驕太高,她這樣撐著久了便有些吃力,不料,一隻大掌很自然接過油紙傘,頂住兩人頭上的那片天。

盛知豫朝著他微微笑,把手裡捧著的衣物往他懷裡放。「這是給你做的新衣和鞋子,你回去試試,要是不合身,拿回來我給你改。」

覷著空,她給每個人都做了一身新衣。

他瞧著盛知豫說話的樣子,那雪白的肌膚彷彿能透出柔亮炫目的光輝,令他移不開眼光。

盛知豫看他不語,好看的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這男人,心思太深,不禁有些心慌的開口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說過年嘛,每個人都要有一套新衣新鞋,梅大哥千萬別想岔了。」

她可沒忘記自己是有夫之婦的身份,這要是被冠上私相授受,可就難聽了,她自己名聲不好聽,債多不愁,但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她不想連累了他,不過,她的確很早就想給他做一身衣服了。

大家都有,就算不上什麼私相授受了。

「想岔什麼?」他終於開口,眼睛裡有些東西,如靜水開始流動。

「怕你想是不是我對梅大哥你有什麼不一樣的想法……」這說的是什麼?越描越黑還語無倫次……她一定是酒喝多了,敲敲不是很清醒的腦袋,她又說:「……我會對你負責的,等伯府的人來把我休了,你別嫌棄我,我不用聘金……還會帶著嫁妝嫁給你,你說這樣好不好?」

梅天驕哭笑不得,她這是真的醉了,她居然向他求婚,她哪來的膽子……

「這是什麼?」衣服的上頭是鞋子,鞋裡,放著一個小袋。

盛知豫只看見梅天驕眼簾垂下看著她給的衣物,卻沒看見他一點一點染紅了的耳根。

「你知道,這是慣例,過年嘛就是要讓荷包暖暖的,年過得肥肥的,這些日子多虧你幫忙,我也希望你能過個好年,袋子裡的錢不多,除了這個月的月薪還有一小塊碎銀,大概二兩左右……」這麼點錢她實在拿不出手,不過她盡力了。

「這是壓歲錢?」

他慢慢穩住氣息,唇角露出模糊的笑靨,這笑,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她身上有一種愉快樂觀的特質,彷彿天大的事都能揭過重新開始,每一個日出都是希望,每一天都是開始,每一個明日都有幸福在前面等著。

沒有人給過他壓歲錢,沒有。

她心中咯登,欸,別這樣笑,太招禍了,她會沒辦法再開口說話啦……

直到梅天驕走了,盛知豫還一心糾結著。

梅大哥,壓歲錢不是用在這裡啦。

從年紀上看,壓歲錢是你要給我的吧?

梅天驕一進屋裡,放下東西,也不點燈,就著黑暗逕自去倒了茶吃。

冷茶一入口,很澀,像吞了一塊冰。

從那溫暖又和樂的屋子裡出來,就連家中茶也難喝了。

「既然來了,就出來!」他早知道家裡有人卻不吱聲。

「怎麼就是瞞不過你。」從黑暗裡踱出來一個做文人打扮的男子,頭戴玄黑狐皮圍成的暖帽,淺白襦衫,胳臂掛著水貂毛的斗篷,神態舉止帶著股雲淡風輕的灑脫淡定。

這塊陸地,東是伏羲王朝,西有烏爾干和西戎共同治理,南有阿銀國,北地由紫陌國治理,他不是別人,正是他們伏羲王朝家喻戶曉,名動京畿的內閣次輔魚天胄。

這條滑溜的魚曾是京城最有才華的學子,他天分極高,科考路上可謂一帆風順,鄉試、會試、殿試均名列前茅,狀元及第後,官運更是一路暢通,先得先皇青睞,榮寵一時,如今新皇即位不久,他依舊備受重用。

梅天驕給他倒了盞茶。

魚天胄一點興趣也無,簡陋的木節杯子,冷水冷茶,他可不要跟自己的胃腸過不去。「這是待客之道?」

「你不知道我一窮二白嗎?有水給你吃,就要偷笑了。」

魚天胄一滯,「你怪我一個人在京裡吃香喝辣,朝睡一攬芳華樓,晚宿霓裳曲坊嗎?」

「你紈褲與我何干?」

「這叫敘舊。」他笑容慇勤。

「我們的交情沒那麼老。」只有與魚天胄相交多年的他知道,這人,其實是只笑面狐狸,肚子裡再腹黑不過。

給他好臉色看,一不留心還會被倒打一耙。

「你別這樣,一攬芳華樓的綜月姑娘可想著你呢,一再吩咐我把她的話帶到,大過年的,我老遠跑來看你,年夜飯就在路上用鹿脯對付著過去了,就不能給我點面子?」

「她是誰?」

魚天胄又一堵,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傢伙,哀怨了半天才說起正事。「那一位讓我來問問你,事情到底辦的怎樣了?」只是眨眼之間,他眼裡的謙恭溫柔全部褪盡,銳利得直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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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7:53: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梅天驕看他的模樣,不是很情願的從盛家帶回來的小籃子裡端出一隻小碗公,擱到魚天胄眼前。

「不許全部吃完。」看他餓得眼都冒綠光了。

「啊--你這是真的窮怕了?連這種粗俗的吃食都怕我吃?」這是什麼東西,看起來油膩膩的,好不倒人胃口。

梅天驕還沒抽回去的手,聽他這一說,連著碗就想收回去。

魚天胄趕緊護食,沒魚蝦也好,「有朋自遠方來,沒有大魚大肉招待已是過分,瞧你那是什麼舉動?我們闖蕩江湖時大家一起掏刀子,三刀六洞捅完了事的快意恩仇交情,竟然比這幾個丸子還不值錢?」

「你愛吃不吃。」又是個囉唆的,和對面那小女子的嘮嗑簡直不相上下。

「……吃。」這個梅天驕久居上位,統帥軍伍,積威內外,這麼一喝……都怪他老爹這姓氏不好,別的不好姓,幹麼姓魚?

他這條魚來到梅天驕這軟硬不吃的跟前就只能是魚乾,任人魚肉,怎麼也活潑不起來。

他哀哀怨怨的用絲帕擦了手指,僅用拇指和食指精挑細選的挑了一粒看起來不那麼難看的,放進嘴裡咬了一口,嚼了嚼,他無精打采的眼眸一亮,哪還記得要擺什麼譜,把手中剩下的一口丟入嘴裡,「想不到出人意外的好吃。」

梅天驕冷哼了聲,算他有眼光!

「你說吧,我還得回去交差。」

梅天驕沉默半晌。「來了才知道這兩湘官場竟然已靡爛至此。」

先皇年號仁武,仁武最後十五年,地方官商勾結,小如市井幫派,大及京城世家勳貴,竟都有關聯,無論從那一樁查起,牽絲攀籐總能扯出一片人來,簡直煩不勝煩。

「也就是說你撈出來的證據已經夠咬出劉安傑這個混球了?」魚天胄口齒不清的,嘴裡塞滿了油果子。

「嗯,調查糧庫和錢庫底冊,他向各處督府大量收受賄賂……證據已經充足,不過,這劉安傑是文謹榮的門生,即便拔除了劉安傑,那一位可會就這樣收手?」

這線索一提溜起來,每人後面都牽著大人物,大人物後面還有一個總提線的人,這蓋子要是揭了,京裡頭就要地震了。

「為人臣子不得揣測上意。」魚天胄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更知道隔牆有耳,說話小心謹慎不會有錯。「不論今上是要到此為止,還是有別的盤算,的確,朝堂上波濤洶湧,文謹榮這老匹夫對你這趟下來已生警覺,你要小心。」

文謹榮是何人?伏羲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人,門下學生沒有千也有萬,明暗勢力非同小可。

「你當我三歲孩童嗎?」梅天驕給予很不屑的一眼,這混球想套他的話,巴結阿諛這事他不是最能幹的?「在朝堂上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測上意,還要估量時局走向,不揣測聖上意思,又怎能為國家效勞。」

魚天胄不慎咬到了嘴唇,他乾巴巴的笑,「你這番出來歷練,可是不同凡響,不過,你可要我把禁衛留下來,以防萬一?」

「不必。」

「那些證據不要我帶回去嗎?」看著空了的籃子,他有些意猶未盡。

「你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顧好你自己的安全才是上策。」既然知道文謹榮不會放過他們,可想而知,魚天胄這趟出京必定也在文謹榮的眼皮子下,還想替他帶證據回去,這不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嗎?

朝廷中他們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為新皇效力,朝中看起來不和,私下兩人雖個性相左,卻意外合得來,這扮黑臉的傢伙要是出事,他不會原諒自己的。

「真的不要?」

「軒轅。」梅天驕喊了兩個字。

一道黑色的影子閃了出來站在暗處,長相看不分明,週身的肅殺之氣卻濃烈異常。

「既然軒轅在這裡,那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要不,你我作伴一起回京?我也想享受一下讓梅家大軍滴水不漏保護的滋味。」

驃騎將軍座下七十二名將,皆奉梅天驕為主,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抵得過數十個朝中的膿包大將,十分厲害。

這軒轅是東西十二大營的副將,二十四大營各支副隊便由他統管。

「不成,我還有一口井沒有挖。」那幾道牆也得推倒重新砌上才成,他要是不在了,那房子裡住的人才會安全。

魚天胄搔了下頭髮。「我是知道你為了取信這裡的鄉民,在對面那戶人家委身當長工,不過,拿些銀子補貼就可以了吧,用得著大費周章的?再說,要挖井,得春天才能動工,你……這是打算什麼時候回京?」

「事情辦妥。」

打了井,那些個老弱婦孺平日要用水也不必再去溪裡挑,可省事多了。

這有回答和沒回答有什麼兩樣?

「莫非……你是看上對門那個小婦人了?」他一副看好戲的促狹神情,摩挲了下自己光滑的下巴。

這是最大的可能,他和梅天驕相交十幾年,這人,可不是慈眉善目,你跟我好我就會與你好的那種人。

如今生出別樣心思,這,可議啊可議,呃,是可喜可喜……

「她可是有夫之婦!」梅天驕咬牙切齒。不許他敗壞她的名聲。

魚天胄捂著嘴走了。

多少大員想撮合他的親事,他借口理由一堆,這會兒看上眼的,居然是個不受丈夫喜愛的棄婦。

這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嗎?

梅天驕看著吃空的籃子,這混帳,叫他要留一些,他偏吃光。

此時,璀璨的鞭炮咻的一聲,燃至半空,炸開一朵朵花束,隱約聽得見對面屋子眾人的歡聲尖叫。

他重新拿起盛知豫為他做的那身衣裳,又看了看那針腳綿密緊實的皂鞋,他褪下腳上的鞋,換上新鞋,孩子氣的從這邊走到那邊,再從那邊走回桌邊,這鞋子,走起路來一點都不咬腳,腳趾頭舒服的伸展著,明兒個大年初一,新衣呢,要不要也一起試試?

他又試了新衣。

明明不是什麼特別好的衣料,穿在身上卻合適的不得了,他這些年來乾涸龜裂如同旱土的心,像突遇春雨,溫潤了表裡,讓原本的死寂,漸漸的萌出芽來。

完全被忽略的軒轅目瞪口呆。

「你怎麼還在這?」梅天驕察覺到他的目光。

「爺沒讓小的離開。」這事要說給同僚聽,怕是沒有人會信。

「你何時這般不通氣,一板一眼的?」

軒轅一悚,等著領罰。

誰知道梅天驕卻說:「大過年的,一人發五十兩銀子,都去做一套新衣新鞋吧。」

「這是……」沒有名目的打賞,他不敢希望自家將軍能回答。

沉默許久。「算壓歲錢吧。」

大年初一走親戚。

在這兒,加上對門人口用一隻手指就掰得出來,嚴格來說,盛知豫沒什麼親戚可以去走門串戶的。

既然省了這一樁事,她索性讓春芽幾個人都放假去,至於小米糰子昨晚玩鞭炮玩得盡興,極晚才睡,今日看起來不會早起。

難得眼前清靜無人,她想睡到日上三竿都無所諝,只是天不從人願,她那習慣寅時就起床的習慣,可恨的讓她一到時間就甦醒,但她也不管,就著和煦的朝陽,在炕上賴著,一孚受什麼都不做的悠閒時光。

她想得美,賴床的計劃卻沒多久就遭到破壞。

小雪球的吠聲摻雜著叫門聲逼迫她不得不起來,她本來想置之不理,後來想到,小雪球可不是那種會隨便叫的狗。

不情願的起來穿戴,隨便攏了攏頭髮,出去應門。

叫門的人是梅天驕,他還帶著一個盛知豫不認識的男子,小雪球吠的便是這個人。

她拍拍牠的頭,示意牠坐下,也給梅天驕開了門。

跟著他進來的不是別人,是昨夜就該回京的魚天胄。

「這位是?」

「我京中的舊友,姓魚。」

「魚公子。」她很中規中矩的施禮。

「夫人,打擾了。」

盛知豫見他劍眉星目,身上帶著一股沉靜之氣,腰間繫著溫潤翠綠,剔透無暇的碧玉蟾和壓袍玉玦,兩件顯然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頗有溫文爾雅的氣質,但那雙帶著興味的狹長眼睛給她一種擅謀之感,讓人直覺他絕對不像看起來這麼簡單。

他也打量盛知豫,烏髮鬆鬆挽就,髮色流光,一支蝴蝶簪斜插發間,像春日枝頭欲綻的花朵,娓娓顫顫,妙目如一波靜謐春水,含而不露,自在安然。

要說美色,算是中等,要論氣度,女子間倒是少有,難怪能入那萬花穿過不留心的梅天驕眼中。

小雪球看見他踏入院子,齟牙低吼,陌生人敢隨便踏侵門踏戶,牠一律這麼對待。

與牠打照面的魚天胄看見牠的目光裡有審視有對峙,一人一狗對視著,他一時也無法近小雪球的身,只是哇的一聲,「這小東西,我要牠!」

他好久沒這種感覺了,熱血沸騰,這小東西就連京城也少見,尋常人家餵養不起,宗親勳貴要劃出一大片地供牠跑動,又捨不得寸土寸金的地皮,嗜寒懼熱,胃口是十幾人的口糧,故只有高山得見。

而這窮鄉僻壤居然養了這麼只雪獒犬,是因為無知而無畏,或者這女子的心胸與眾不同?

「你也得看看牠要不要跟你走再說。」梅天驕涼涼的應付他。「別忘記你是來做什麼的?」

「我來做什麼的?」魚天胄還沒從對小雪球的征服慾望裡回過神。「哦……」

他眼神怪異的看梅天驕一眼,轉身走出院子,朝著站在馬車旁邊的僕從招手。「把東西都帶進來!」

梅天驕不理他,掏出一大塊用油紙包裹的牛肉,小雪球聞到這味道,舌頭伸了又伸,一臉垂涎樣,小小如菊花般的尾巴來回的掃起地來,可主人在,牠終究是沒敢撲過去。

「原來你用這個收買牠,太卑鄙了,難怪牠對你言聽計從。」盛知豫終於知道為什麼小雪球除了她,一看到梅天驕就溫馴得像小綿羊的理由在哪了。

「這叫無肉不歡。」

「小叛徒!」盛知豫戳了戳小雪球的額頭。

牠嗚了聲,像是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這時,魚天胄讓人趕進來的東西分去了她的注意力。

「這是做什麼?」

兩頭羊,兩頭牛,她細看,都是母的,下垂的乳頭脹得厲害,怕是剛生下小仔沒多久,魚天胄手裡還捧著個陽雕鯉魚戲蓮的木匣子,「這是薄禮,望夫人收下。」

「我與公子素無往來,無緣無故,我不能收。」無緣無故送禮必有貓膩,她臉色沉下來。

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連個賣青菜的都沒有,這是打哪裡買來的牛跟羊?

「怎麼會是無緣無故,昨夜我車趕得急,來到梅兄這裡腹餓如雷,吃了夫人的小點充飢,又聽梅兄提及夫人做這些小點心常要用到牛乳和羊乳,所以自作主張,希望這幾頭畜生能對夫人有所幫忙,在下也能常飽口福。」他說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既然魚公子盛意拳拳,來而不往非禮也,小婦人沒有可以還禮的,我們正要吃早飯,不如一起用吧?」

「那正好,我閒著沒事想替小雪球造狗屋,也準備我的分。」喂完了小雪球的梅天驕起身,非常流利的接了盛知豫的話。

小雪球壓根想不到自己還在舔爪子就被人拿來當由頭了。

這叫吃人嘴軟嗎?

一般人聽到這麼說,禮貌上應該會推辭一下,或是拒絕,可在魚天胄身上卻不管用,他笑得妖孽,舉止瀟灑。「有勞夫人。」

「公子請跟我來。」她把魚天胄請進堂屋去,走了兩步,回眸,對著梅天驕。

「既然你要留下來,那就把牛羊分開關進柵欄去吧。」她指揮梅天驕。

兩種截然不同的待遇,見梅天驕吃癟,魚天胄樂得很,原來堂堂的大將軍還要幹這種活,長工這碗飯不好端吶。

他被這廝從官道上攔了回來,來回奔走,又替他張羅牛羊,還要去找夜明珠,他想討好姑娘家,卻要他累死累活。

不過就算心裡不忿,身為死黨也得陪著梅天驕把戲唱足,嘖嘖,這動了凡心的男人,再如何超凡入聖,也會變得和鄰家王小二一樣平凡了。

他哪裡知道,梅天驕對於盛知豫把他當自家人看的態度,非常的滿足快樂,牽著牛羊進後頭的柵欄,還各自餵了把草,這才進屋去。

用過早餐,把魚天胄送走,盛知豫慢吞吞的將收拾的杯碗放到盆子裡,從灶頭的鍋子裡舀上熱水,兌了少許冷水,準備刷碗,梅天驕也把餘下的菜碗用紗罩蓋上,轉過身,接過她洗刷過的碗,迭在灶頭上。

替她做事,無論里外,好像成了非常平常的事情。

「為什麼花那麼多銀子?」她的手濕淋淋的,指節如玉的手並沒有因為多做家事而變得粗糙。

梅天驕陡然靜了兩拍,手停了一下,笑得無聲,「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她沒有被魚天胄的演技哄過去,是她太過冰雪聰明,還是那個扮黑臉的演技太差了,以致破綻百出?

「看到牛羊的時候我可以理解,可之後拿出的夜明珠不是幾兩銀子可以買到的東西,魚公子再大方,我又不是什麼絕世美女,不可能因為一面之雅就送我那麼貴重的東西。」她在裙上擦了手,解下腰裙,離開灶間。

外頭難得的好天氣,遠處的青山白了半個頭,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寒磣人,她拿了兩把小板凳,分一把給跟在她身後的男人。

她在院子坐下來,享受晴朗的日子,在不遠處蜷著的小雪球瞧了他們一眼,又把頭搭回自己的爪子作一副端莊樣。

看著她那抹靜默的微笑和如一汪碧泉的眸子,他被盛知豫的聰慧折服。

「你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她托著腮,嗔過來一眼。

「你還看見了什麼?」

「不多,我聽說你若未奉旨不能離開一步,可是你看起來自由得很,來去自如,誰也不能拿你怎樣。」

「你如何知道的?」

「我曾幾次見你夜深時候一身夜行衣出門。」她不會問他那般遮遮掩掩的出門,是做什麼去了,他既然沒有告訴自己的意願,她也不需要追根究底。

原來,人總是最容易忽略眼皮子底下的事物,「你這般慧黠,怎會讓自己落到今日這種地步?夫君對你不好嗎?」

「他傾心的人不是我,他娶我入門也不是真心要我為他開枝散葉,扶持後宅,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你這般驚世駭俗……」凡事一力承擔的性子,叫人刮目相看。

可這樣的女子在外是沒有活路的,無論是否被休,被夫家不管死活的丟在這裡,就算她不在意,旁人的唾沫星子也會淹死她,走到哪裡都會被指指點點。

「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羨慕高門大戶的生活,小富安康就好,我其實是沒什麼野心的人,你笑我也罷,我只是覺得人生在世,就是求個三餐溫飽,平安無事,我也就這麼點志氣。」她笑了笑。

「至於那些說我長,道我短的人又不能給我飯吃,我辛苦的時候他們只會落井下石,不過,有可惡之人,也必有良善之人,所以對那些謗我、辱我的人,把他們當呱呱叫的鴨子就好了。」

對於閒話,她什麼都不解釋,按部就班的過生活、過日子,至於謠言什麼時候散,她一點也不關心。

前世,她那沉寂的十幾年打磨了她的性子,想透了世情,讓她深深嘗到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無奈,重生以來,一步一腳印,即便辛苦,卻覺得自在圓滿。

她說得暢快,梅天驕則是如獲至寶,他年少時廝混江湖,個性裡有一部分是桀傲不馴的,他最不喜那種循規道矩,用綾羅綢緞裹的木頭女子,乏味又枯燥,令人打瞌睡,今天聽得盛知豫這麼說,更覺得自己眼光獨特,沒有看錯人。

「那醃的蕨菜,清脆爽口,下飯得很,你煮的菜我都愛吃。」他歪著頭看她,笑得耐人尋味,突然接了這句。

「如果有一天我只讓你澆醬油配飯,你也會說好吃嗎?」他這是認同她的想法,在暗示她什麼嗎?

「我不會讓你過上那種日子,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心中一蕩,熱意沿著耳根一路蔓延。

「我從小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沒有人為我縫衣納鞋,沒有人管我三餐,你說只要有錢,這些東西哪裡買不到?在我以為,的確是難買,難買一份心意。」

「我是瞧你衣服都是補丁……」

他心忽然一軟,竟軟得沒邊了。

「他們說你鐵血無情,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他一雙眼睛長得凌厲漂亮,不笑時,這雙眼顯得很冷情,自然帶出不凡的威儀。

「我對打仗這種事情,一直不是特別有興趣,西戎人剽悍嗜血,戰場上,你不殺人,人就要殺你,鐵血無情的鎮壓,才能見得些許安定。」他輕輕帶過,他沒說的是,不了結亂世,人民哪來安居樂業的日子可以過?

他雖然簡短帶過,盛知豫卻明瞭戰爭的凶險,他能勝戰連連,絕不像他說得這般簡單,這梅天驕不驕不傲,十分了得。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實在不怎麼相信你會因為頂撞當今聖上,就被貶到這小城來。」

「你為什麼覺得不可能?」他定定看著盛知豫,目光像兩蓬被點燃的烈火。

「皇上能在幾個皇子之間勝出,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他豈是這般心胸狹窄之人?皇上當年的藩地遠在西北,與京城相隔迢迢,若是沒有你們這些臣子拿血肉相搏,用義氣忠誠換來他的青雲路,何來今日?你是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他身上的,這樣的人不叫心腹,還能叫什麼?何況皇上才登基沒多久,正是需要你們這些人替他辦事的時候,你此時被貶,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那個中如何波折她不清楚,但稍稍推想便能明白每個皇子背後的水都深得很,沒有盤根錯節的勢力如何成事,幾方較勁的厲害,這一路上的血腥……這皇位絕不是那麼容易就坐上去的。

梅天驕滿目深沉,倏地站起高大的身子,在院子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盛知豫面前:「這些話,你千萬不可對外說起。」

好個玲瓏的心竅,居然說得八九不離十。

「我明白其中的輕重。」對上他黑黝黝的眼神,盛知豫明白的點點頭,這等大事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談論的。

過了片刻,又道:「你還看見了什麼?」

「就幾個看起來功夫很好的黑衣人,除此之外沒有了……我坦白相告,會不會一下子被滅了口?」她瞠大眼問。

梅天驕欲笑,連忙扯直嘴。「他們都是我的弟兄,我年少時混過街頭江湖,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你也知道市井潑皮多,惹到我頭上來,我自然將他們一一收拾了,但是這些小角色等級雖低,上面也是有人罩著,罩著小角色的魔頭覺得面子被拂了,便來找我晦氣,我自然又收拾一番,一路收拾過去,不知不覺便將四海八荒最大的魔頭給收拾成手下了。」

他大爺與人打架,講得一個坦蕩,一個光明正大,盛知豫鼻翼微張,半晌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厭倦了那樣有勇無謀的打殺,心想沒有家世後盾的人想成功只有從軍一條路,我就帶著那些弟兄去投軍。」從軍後屢得戰功,因緣際會認識當時還是皇子的新皇。「那西北是當今聖上仍是皇子時的藩地,他慧眼識我,我便跟著那一位一路走了過來。」

這是要誇獎他有眼光,撿著了明主嗎?

「所以,你這是替那位來辦差的?」她指了指京城那方。

「是。」

「欽差嗎?有尚方寶劍的那種?」

「你話本子看太多了。」

「到底是不是?」她咬死了不肯放手。

她實在是氣不過,認識他這些日子,他大氣不吭一下,害她誤以為他真的落魄至此,一張熱臉直貼人家的冷屁股,想起來就嘔!

「你要這麼認為便是。」

「小女子失敬了。」她行了個萬福。

「你生氣了?」

「哪敢。」

「這乃機密大事。」

「既然不可對人言,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她挪開目光,不想搭理他。

「因為這些日子相處,我相信你的人,」他眼中有十分的鄭重,緩緩說道:「我有要事托付你……」

「不幫!」

「我還沒說要你幫什麼?」她聰明、識大體,他又發現她的可愛,她橫眉豎眼,卻橫得那麼雅致,倒豎的眉毛豎得那麼讓人心癢,要不是他現在要托付的事件重大,他真想把她摟進懷裡,告訴她,他要她。

「你說,我聽。」

梅天驕牽著她的手坐在門坎上,將他要托付的事情說了一遍。

她聽完,應得爽快。「我曉得了。」

「能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恐怕要費些時間。」

「最慢春分時節我就得返回京裡,那時我就必須把東西帶走。」

這麼快?冬天一過就要離開了?也就兩個月左右。

「成。」

「你繡那些東西要用眼睛,那兩顆夜明珠比灰濛濛的煤油燈要好用多了。」把她拉進這趟渾水裡不知道對不對,他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緊了下,可就那麼一下,他告訴自己要成大事豈能軟弱,便將這感覺拋到腦後了。

「你這狡猾的,原來早就算計好了,算了,幫人就是幫己,到時候你來拿吧!」這男人的心思彎彎曲曲,看起來不輸宅院裡的女人。

再說到那兩頭羊、兩頭牛,為的也是他的嘴饞吧--

「你別生氣,我一開始是沒有想到這個的。」

她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但是……「你加重我的工作量,家裡的事你也別想抽手,該做什麼,還是得做!」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哼哼,她也會!!

這一點虧都不肯吃的個性到底是哪來的,梅天驕正色點頭,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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