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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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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稻香太上皇{重生一門技術活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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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3:4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唐子征抱著餃子,帶著燒餅油條從私塾回來時,就見杜小佟坐在廊階上發呆。

他左看右看沒瞧見藺仲勳,走向她,問:「小佟姊,一兩哥呢?」

「到胡家去了。」杜小佟托著腮,腦袋快打結了。

「怎麼會到胡家去了?」胡家就在後頭那條路上,家中有幾畝田耕種,家境算是小康,難道--「一兩哥打算到胡家幹活了?」

杜小佟聞言,心莫名疾跳了下,隨即駁斥。「你在胡說什麼?不過是我和你一兩哥到外頭看排水時,適巧遇到胡家大叔,就說昨兒個田里淹了水,要踩水車排水,家裡沒個男人能幫,所以借了你一兩哥而已。」

兩家的田就傍在一起,想不遇著他們都很難。不過秧苗還沒抽長到需要曬田,實在沒必要用上水車,只要將排水打開便成了,所以,胡大叔的意圖實在明顯得教她無從阻止,而一兩壓根沒抗拒就跟著走了,她又能如何?

「是喔。」唐子征不解地望著她。「既然這樣,小佟姊為什麼一臉煩惱的模樣?」

「我……」杜小佟語塞。她總不能說,因為她看見胡大叔的女兒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兩身邊,根本是打著踩水車之名,行相親之實。

思忖著,她不禁頭疼地抱著頭。糟,虧她還找了說詞說服自己,可事實上根本就是她動了情,不成,這事絕對不能,她得要懸崖勒馬。

「小佟姊,你身體不舒服嗎?」餃子睜著圓亮大眼問。

杜小佟抬眼,伸手將他抱進懷裡。「沒事,只是頭有點疼而已。」她勉強笑了笑。

「你們三個去洗手,先喝點涼湯,待會到田里幫我除草。」

「小佟姊,咱們也缺人手,不如我去把一兩哥找回來吧。」燒餅忍不住道。

兩畝田除起草來,那可是得要忙上許多天,而且一旦下過雨,雜草生長的速度更快,會搶了秧苗的養分,屆時長出的稻穗就不夠飽滿。

「可是……」

「我和燒餅一起去,就說小佟姊不舒服,一兩哥一定會馬上回來。」油條也出聲。

「等等,你們別說,你們去探探就好,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踩水車,如果不是的話,你們再把他喚回。」話一出口,杜小佟不由得抱頭低吟。

她真討厭這樣的自己,根本就是心口不一嘛!

「小佟姊真的很不舒服?」那低吟聲引發了唐子征眉間的皺折。

「沒事,你們全都先去喝涼湯。」

「我和燒餅去找一兩哥回來喝涼湯。」油條立刻抓著燒餅一溜煙地跑了。

杜小佟沒力氣阻止,只能由著他們倆。

只是這事真的很傷腦筋……唉,她該怎麼辦才好?

啟德鎮附近的田地,引進清河分支做為主要灌溉水源,每一畝田都會有一道水門,需要用水時,便拉開水門,不需要時便關上。而水田雖需要水源,但在分檗期需要曬田,要是水太多,則必須拉開排水口,將水排掉。

有時水太少,還得倚靠水車把水給打進田里,當然在水太多時,亦可用水車將田里的水排出。

而杜小佟的兩畝田適巧和胡家的田傍在一道,水門引的是同一條水,就連排水也是同一條。胡家水門不開,就算杜小佟開了水門也沒水,胡家的排水口不開,就算杜小佟拉開排水,只會淹到胡家的田。

是故,杜小佟極力和胡家交好,只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

而藺仲勳也看出了這一點,但說真的,當她介紹他只是她家中長工時,不知怎地,他就自願到胡家幫忙了。

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她的長工,要不是她這番提醒,這事他早就忘光了……怎麼他都快忘了,她還記得一清二楚?莫名的,心底有股拂不去的惱意,像是紮了根發了芽。

「一兩哥,別再踩了,今兒個日頭這般毒辣,我讓廚房備了冰鎮酸梅汁,咱們到裡頭喝一點,祛祛暑意吧。」見他像是要把水車給踩爛,胡家千金胡信巧忙道。

藺仲勳猛地回神,睨著身旁陌生的姑娘家,惱意更甚。

她好歹也是個明眼人,難道她會不知道胡老頭把他找來,為的就是自薦千金嗎?

「一兩哥……」胡信巧被他冷鷙的目光嚇得瑟縮一下。

胡信巧渾身止不住的打顫,總覺得眼前的他和昨日飛簷走壁的他截然不同……昨兒個的他揚笑豐神俊朗,可是今兒個的他斂笑兇惡如鬼,她會怕,她……

藺仲勳冷冷地收回目光,躍下水車,才走了幾步,餘光瞥見一抹身影,眉頭隨即狠狠攢起。

同時,來者也瞧見他,大步朝他走來。

藺仲勳微惱地瞪著來人,如果今日來的人是阿福,只消他一個眼神,阿福就知道做何反應,可偏偏來的是這顆石頭!

「皇--」

「給我閉嘴,到一旁說話!」藺仲勳先發制人的堵住他的嘴。

單厄離聞言,恭敬地退上兩步,待他從身旁走過後,才快步跟上他。

藺仲勳睨了一旁的田地,猜想著晚一些杜小佟就會下田除雜草,所以他至少得要離這裡遠一點……忖著,餘光瞥見兩張一樣的面孔,就躲在田邊擺放農具的竹棚旁,與他對上了眼才急急地躲進竹棚裡。

真是兩個呆子,他都瞧見了!

「皇--」

「閉嘴!」藺仲勳低斥了聲,加快步伐,決定繞過田邊往村落入口處而去,那裡夠僻靜,這時分走動的人也不多。

單厄離乖乖跟隨,直到兩人來到僻靜之處,他才抱拳作揖。

「微臣見過皇上。」

「阿福跟你說的?」他不假思索地道。

「是微臣逼問,不是福至的錯。」

「你有什麼本事可以逼問阿福?」他是什麼角色,憑什麼從阿福嘴裡逼問出他的去處。

「因為臣發現皇上寢殿外那株芍葯不見了,所以闖進殿內,確定皇上確實不在,才去追問福至公公,最後他被臣纏得受不了,道出與霜雪米有關,所以臣循線找來。」

聽那一板一眼的交代,藺仲勳只覺得頭都發疼了。說來這傢伙是挺有能力的,只要給點線索,他沒什麼查不出的事,一株芍葯也能教他看出端倪,也莫怪阿福被逼得給了線索。

算算時間,他辦事的速度算快了,阿福要被逼得受不了,大概也要費上二十幾天。

「你找朕有什麼事?」藺仲勳神色淡漠地問。

單厄離反倒是不解的抬眼。「皇上本該在宮裡主持朝政,怎麼會到民間?眼下朝政混亂,戶部上疏國庫虛空,吏部上疏三鼎甲從缺乃空前絕後,工部上疏地方建造貞節牌坊,可戶部貪污舞弊,導致財務困窘,刑部大開冤獄栽贓忠臣,而大內總管竟拔擢為首輔,干預朝政,皇上……」

藺仲勳閉了閉眼,吁了口氣。「單厄離聽令。」

「微臣在。」單厄離隨即掀袍單膝跪下。

「朕要你帶朕旨意,要工部立刻著手建置位在啟德鎮的清河堤防,至少要築到一丈高。」要讓這傢伙閉嘴的最佳方法就是指派他工作!朝中亂局早已存在,怎麼他至今尚未習慣?況且聽他的說法,分明是阿福企圖引得六部之間狗咬狗,既是如此,他更沒必要扯阿福後腿。

「皇上,眼下朝中政局混亂,還請皇上--」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眼前這事危及百姓,難道你要朕視而不見?」藺仲勳低斥著。記得五月那場雨引發水災,重擊啟德鎮,傷亡無數,想必就連田地也遭淹沒,而他不想讓杜小佟的心血化為烏有,況且那還是他最愛的霜雪米,他自然是非救不可。

單厄離聞言,攢眉沉默半晌,才低聲問:「難道皇上是刻意出宮視察民間?」

「……正是。」只要能讓這傢伙滾回宮,他沒什麼鬼話說不出口的。

「臣明白了,臣立即回宮著手進行此事。」

藺仲勳為了免去他大媽般的叨念暗鬆口氣。「要立刻執行,朕要在二十日之前瞧見堤防完工,同時要戶部馬上吐出錢,讓工部採購青斗石發派各縣府建貞節牌坊,還有,告訴工部,要是有所怠慢,遲了堤防一事,屆時無以阻擋天災人禍,百姓死了幾個,朕就要工部幾人陪葬。」

「臣遵旨。」單厄離起身,噙笑道。「皇上並非無才,只是吝於作為,今日若能有番作為,他日必能留名青史,萬古流芳,讓百姓歌頌,讓百官讚佩,讓……」

「夠了,回去。」藺仲勳嫌惡地揮著手。虧他看外表是個沉默寡言之人,可事實上在他跟前卻是聒噪得跟雀鳥沒兩樣,吵死了!

「對了,今年的三鼎甲從缺這事……就這麼定了嗎?」雖不關他的事,但既然見著皇上,他就姑且一問。

「就是如此。」藺仲勳興趣缺缺地道。從缺是意料中的事。

單厄離腳步移動了下,終究忍不住問:「皇上,臣不解為何皇上要讓福至公公成了首輔,他是宦官,掌此重權,難服群臣之心,他會成眾矢之的,而百官對皇上的不滿會越發高漲,臣不懂皇上此舉,且皇上又於此之後離宮,這……」

「單厄離,在你眼裡朕是個昏君嗎?」他笑問著。

「當然不是。」單厄離毫不猶豫地道。「皇上若是昏君,此刻王朝早已是內憂外患,皇上豈能得閒出宮。」

「既是如此,朝中如何混亂,朕心裡有數,往後你就明白了。」

「……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去吧,要是沒什麼事你就在朝中坐鎮保護阿福,別再到這兒走動。」

「臣遵旨。」

望著單厄離的背影,藺仲勳有些五味雜陳。他真是無法理解為何不管他說了什麼,單厄離總能照單全收。把首輔一位交給阿福,說穿了不過是想看阿福有多少能耐,順便藉此轉移注意力,省得有人察覺他不在宮中,循線找來找他麻煩。

不過……阿福挺有本事的,攪得六部雞飛狗跳,這何嘗不是件好事。

「黃?」

「嗯,我聽那人是這麼喊一兩哥的,那人本想再說什麼,一兩哥卻要他閉嘴,而後他就乖乖地跟著一兩哥朝村落入口那頭去了。」

「油條說得沒錯,一兩哥那罵人的神情實在是嚇人,難怪那人不敢再吭聲。」

「說到這,哥,你有沒有瞧見胡姊姊那表情?她被一兩哥嚇得臉色忽青忽白,杵在水車邊動也不敢動。」油條說著,忍不住笑出聲。

「等等,你們說的那個人是不是長得極斯文俊秀,約莫比一兩矮上半個頭?」她想起在京城裡遇到的那個人,說是為對方指路,可對方給的謝禮未免太大方,再者又怎會帶著貴重禮品在城裡尋一兩呢?要說那人是一兩的舊識,她倒覺得可能些。

「不是,我瞧那人看起來挺壯實的,和一兩哥差不多高。」

「喔?」那就不是同一個人了……一兩到底是何來頭?他肯定是富貴出身錯不了,但富貴人家窩在她的小屋當長工,又是所為何事?「你們瞧他倆往外走去,怎麼沒繼續跟?」

「看到一兩哥那神情,誰還敢再跟。」油條聳了聳肩,一副沒轍的樣子。

杜小佟點了點頭,要他們去休息一會,便又坐在廊階上發起呆來。

一兩既是富貴人家,依他的年紀,家裡應該已有妻小……這教她莫名難受。想著,她不禁皺起眉。

她在難受什麼?俊美的男人全都是毒,她早就知道的,當年早就受過一次苦,她不能也不該再重蹈覆轍,況且她還是寡婦的身份,還和王家簽定了一份合同,她這一生已經注定孤寡,早已失去動心的資格……

「小佟姊!」

門口傳來銀喜的叫喚聲,她緩緩抬眼,就見銀喜領著一個身穿桃紅短襦羅裙,搭了件紫半臂的婦人。

「小佟姊,這位是鎮上的媒婆韓大娘。」銀喜走到她面前,小聲介紹著。

杜小佟不由得微蹙起眉。媒婆?「韓大娘是來給銀喜作媒的?」

莫怪她有此想法,只因她是個寡婦,沒人會給寡婦作媒的。

「杜當家要是肯讓我為銀喜姑娘作媒,自然也是美事一樁,不過今兒個我前來是想要替杜當家府上的一兩說媒。」韓大娘一開口就先把杜小佟捧得高高的,只為了想談成好事。

「一兩?」杜小佟詫異道。

銀喜掩著小嘴,不敢相信竟有人手腳這般快,直接請了媒婆上門,不由探問:「韓大娘,不知道是誰家的千金?」

「村尾的邱家。」韓大娘笑得和氣,不疾不徐地道:「邱家姑娘年初剛及笄,生得眉清目秀,懂田里的活兒更懂女紅,性情又極為溫婉嫻淑,是沒得挑剔的好姑娘。」

杜小佟愈聽心愈往下沉。邱妹子她是識得的,三年前她初到啟德鎮時,邱大哥便幫了她不少,但因為她的寡婦身份,邱大哥後來便開始避嫌,少往她這兒走動。而走得勤時,他常帶邱妹子來,邱妹子嘴甜討喜,是個小美人,性情確實沒得挑剔。

這是門十分般配的婚事,但是一兩的出身是個謎,亦不知他在家中是否已有妻小,這事實在不是她……

「不知道杜當家意下如何?」

「我……」杜小佟滿心遲疑。

銀喜看著她又看向韓大娘,覺得這事不好處理。

韓大娘一雙眼利得很,將杜小佟的一舉一動端看得詳實。「杜當家該不會是不願一兩娶妻吧?」

杜小佟猛地抬眼,直覺她話中有話。

「替底下的人張羅婚事,這也是當家的該承擔的責任,我聽說一兩早過了適婚之齡,杜當家該替他覓得良緣才是,否則外頭的人是會議論的。」韓大娘噙著笑,字句卻一針見血。

杜小佟秀眉微蹙,這一席話聽在耳裡,簡直就像是拐彎怪她不讓一兩娶妻,甚或與他有曖昧似的。

「韓大娘,並不是我不願替一兩張囉,而是我連一兩出身如何都不清楚,又要我怎麼答應這婚事?」杜小佟微微動氣,語氣微厲地道:「話再說回來,我這兒不是什麼高門深院,大娘不需喊我當家,這底下的人婚配之事,根本不需要透過我,只消找對方談即可。」

杜小佟動氣是因為她和住在鎮上的韓大娘不曾來往,這村裡的閒言閒語也不至於會流到鎮上去,而韓大娘說得意有所指,分明就是托她作媒的邱家在她耳邊嚼舌根。

她跟邱家不曾交惡,如今竟為了一兩毀她清譽,難道邱家人會不知道這世道對寡婦還是嚴苛的嗎?一句閒話都能讓人將她往死裡打的。

像是沒料想到杜小佟竟有這把硬脾氣,韓大娘微怔了下,正打算陪笑幾句時,外頭傳來--

「銀喜,這位是誰?」

銀喜回頭,就見藺仲勳已經大步踏進屋內。

「一兩,這位是韓大娘,她來是要給你說門親事。」

「親事?」藺仲勳微揚起眉,瞥了杜小佟一眼,就見她眉眼不抬,像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反倒內心大喜,暗忖她八成是因為旁人替自個兒說媒不快。

就說,他心底都不舒坦了,她怎能快活。

「你就是一兩……」韓大娘不住地打量著他。「果真是人中龍鳳,無怪邱家非要我談成這門親事不可。」

「我已有婚配,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藺仲勳擺了擺手,示意韓大娘可以先行離去。

「是--」韓大娘一雙眼不住地朝杜小佟身上瞟去。

藺仲勳似笑非笑地望著韓大娘不語,那笑意教她莫名的通體生寒,不敢多作停留,扯了幾句話便趕緊離開。

瞬間,這週遭的氣氛凝滯了下來,銀喜笑著打圓場。「一兩,原來你已經有婚配了,何時要成親?」其實這話說來也很怪,如果他已有婚配,實在不該賣身當長工,這一賣就是三年,後來又被小佟姊追罰到四年,如此一來豈不是擔擱了姑娘青春?

「隨口說說而已。」藺仲勳沒好氣地睨她一眼。「小佟姊,我先跟你說好,往後別人家的事少派我去,我吃你的拿你的,沒道理到別人家裡忙吧。」

杜小佟始終垂著臉不語,然而此刻不語的心情卻不似方纔的。

先前是被氣到不想說話,現在是錯愕到說不出話。初聞他有婚配,她的心刺痛了下,心想自己的猜測真是準確,然下一刻他卻說是隨口說說,心頭針扎般的感覺竟不藥而癒,教她無聲地歎息。

怎會如此,她竟會被他一言一語左右得如此徹底……

「小佟姊?」

杜小佟嚇了一跳,身子往後傾。「你不聲不響地蹲到我面前,是故意嚇人嗎?」

「我不是要嚇人,只是等不到你回話,想確定你是不是睡著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豈可能睡著?」杜小佟索性站起身,拉了拉被她坐到發皺的裙。「我要去處理肥料,別吵我。」

「肥料?我幫你吧。」

「別,你別跟在我身邊。」她回頭,伸手阻止他靠近。

「小佟姊,你買了我這個長工事情還是自己幹,那留下我有什麼用?」藺仲勳雙手環胸,睥睨著她。

「人言可畏,一兩。」她可不希望這事傳得不可收拾,屆時要是傳到王家人耳裡,她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那倒是,但要是太過避嫌,豈不是欲蓋彌彰?」人嘛,總是唯恐天下不亂,要是不造點謠、不生點事,日子難過。他向來沒將這些小亂小禍看在眼裡。「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我倒覺得咱們坐得正行得端,沒什麼好怕的,愈是畏縮愈是逃避,反落人口實。」

杜小佟仔細聽著,有些意外他竟也懂得這般多。雖然他說得極有道理,可問題是她現在坐不正行也不端,因為她的心都快要亂了。

「小佟姊,我也覺得一兩說得對,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人家要怎麼說咱們又管不了,你就大方些,省得別人又有話說。」銀喜在旁聽了半晌也忍不住幫腔。

杜小佟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這丫頭到現在還在企圖撮合她和一兩?

「算了,我要去弄肥料了。」話落,她便朝屋外走去。

銀喜趕忙對藺仲勳使眼色,要他跟上。

藺仲勳只覺得銀喜那眼神實在是……好像他非得巴著杜小佟不可,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不喜歡她老是打發他離開,跟緊點,看她怎麼趕他。

三兩步他就追上杜小佟,亦步亦趨跟到田邊的竹棚,瞥了眼田地,「小佟姊,這田不用再灌溉嗎?你會不會排水排太多了?」

「進入分檗期了,我要開始曬田了。」她頭也沒回地道。

「分檗?」

「就是……」她沒好氣地指著田道:「你有沒有瞧見這一株株的稻子莖部已經開始一分莖,一旦分莖太多,屆時長出的穗就會變少,所以為了不讓稻子繼續分莖,就要開始斷水曬田,二來也可以讓根部更往深處生長,長出來的稻子會更高更粗,穗就會結得更紮實。」

「喔,原來如此。」想不到種田竟也有這麼多學問。「不過要曬到什麼時候?還是一直曬下去?」

杜小佟閉了閉眼,以表情嫌棄他問題真多,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曬到土裂之後,就可以再引水灌溉,屆時就可以順便把肥料給倒進去。」

說著,就見她掀開了一隻甕蓋,隨即飄出陣陣惡臭,教他倒退三步。

「那是什麼餿掉的玩意兒?」

「說對了,這全都是一些餿掉的菜葉,用來施肥的。」見他面色難看地連退數步,杜小佟難得有了些許玩興。「一兩,我拿發餿菜葉當肥料,這餿菜湯對秧苗可是一大補品,可你知道其它人是拿什麼當肥料?」

「還能有什麼?」還有更臭的?

「有的人會拿牛糞或豬屎。」見他倒抽口氣,杜小佟笑瞇了水眸,壞心眼地道:「更有人專門到大戶人家收集夜香。」

藺仲勳臉色瞬間刷白……夜香?!該死,他吃了多少用夜香種出的五穀啊!

見他臉色大變,杜小佟忍遏不住地放聲笑著。「你不懂的可多著呢。」事實上只有菜田才會用到夜香,可她不打算告訴他,省得他往後打死也不吃菜。

見她一掃陰霾,笑露貝齒,哪怕他正處在震愕暴怒之中,她的笑意都像是沁涼泉水,一點點澆熄他的火氣,教他不自覺地跟著揚笑。

是說這種田的學問,懂得愈多,愈能挖出黑暗一面,簡直就跟人生沒兩樣。

接著幾天,藺仲勳受到重托,天天得要照料那一甕肥料,教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還要鐵青。

幸好,杜小佟認為菜葉不夠,所以打算到清河對岸那頭割些野菜回家泡肥,本來是要獨自前往,但是在銀喜和四個孩子的堅持之下,她只好帶著藺仲勳出門,令他能暫時脫離苦海。

一路上,背後有人在竊竊私語,前頭有人在指指點點,但杜小佟仍然抬頭挺胸地走,因為她已經一再地告訴自己,她沒有動心不會動心,況且她跟他之間一點私情都沒有,她可以無懼這些閒言閒語。

可到了清河邊,明明已不見人煙,她依舊走得極快,甚至無視藺仲勳的存在。

背著竹簍跟在她身後的藺仲勳見狀,假裝痛吟了聲,教她不禁頓住腳步,像是想到什麼,急問:「傷口疼了嗎?」

「還好,八成是竹簍刮著了。」

「竹簍拿下來,我瞧瞧。」

「在這裡?」他是無所謂,但他不希望聽見任何傷害她的流言。

杜小佟頓了下,才發覺自己有多大膽,忍不住微惱地道:「就跟你說我自己來就好,現在好了,要是你的傷更嚴重該怎麼辦?」

「我皮厚得跟牛皮沒兩樣,刮個幾下也不會怎樣。」事實上他的傷每晚都有包子替他上藥,早已經好得差不多。他佯痛也不過是要吸引她的注意罷了,他打從心底厭惡被她漠視的滋味。

杜小佟唇掀了掀,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只是放緩了腳步,踏過了清河的便橋,遠遠的便瞧見似乎有人在清河上游工作。

藺仲勳微瞇起眼,瞧見是官員領著工人,心想動作倒是挺快的嘛,動工的方向也對,清河是從狐影山而下,上游正是最狹窄的水彎處,是最容易氾濫之處。

過了清河再往西走一段路便是狐影山山腳,在入口處有一大片的赤竹林,他來過幾次,這裡的路算是已經摸熟,本以為她還要往山裡走,豈料她就停在竹林前。

「你要做什麼?」

「有竹筍。」

「在哪?」他抬頭望向竹林,他眼力極好,儘管竹林隨風搖曳,依舊遮擋不了他的視線,可他卻怎麼也瞧不見竹筍。

「……你在幹麼?」杜小佟怔怔地看著他。

「找竹筍。」

「你知道竹筍長什麼樣子嗎?」笑意緩緩地爬上她的唇、她的眼,她必須用力地抿住唇,才能讓自己平靜問話。

「我吃過。」他抽動眼皮。入夏時常有這道菜,有時會燙過蘸醬,有時甘甜得不需蘸醬,是他少有的喜愛的一道菜。

「所以你覺得竹筍就跟其它果子一樣都結在樹上?」笑意氾濫,從她的唇角開始潰堤。「你沒聽過雨後春筍這詞嗎?」

藺仲勳神色一凜,隨即朝地面望去,可是地上都是雜草,哪裡可見竹筍?說到底他只見過盛盤的竹筍,壓根不知道竹筍尚未采收前到底是什麼樣子。

而銀鈴般的笑聲隨風迴盪著,打進他的心坎裡,教他不自覺貪戀地看著她的笑容。

和後宮嬪妃相比,她確實是失色不少,但是她的美極為脫俗,像是深山幽蘭,在霧林清泉畔逕自美麗,比起宮中爭奇鬥艷的嬌花相比,她清冷卻更教他想依偎。

依偎?他驀地一愣。原來,他想要的是與她依偎,所以他才會形影不離地跟著她,他本是為了解開自身之謎而來的,但是,他卻忘了。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眸底,只盛裝了一個她,粲笑如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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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杜小佟止不住的笑,在他的注視之下斂去。

她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眼光,那是男人注視女人的目光……「一兩,簍子給我。」她開口,打破了凝睇間的各種渴望。

「……嗯。」他取下簍子,簍子裡還擱著一把鋤頭。

就見她拿過了鋤頭,在竹林邊上的草裡輕敲著,撥開了野草和碎石,再用手撥著附近的土,就見一個尖頭冒出土。

「一兩少爺,這就是竹筍。」杜小佟指著,但卻無法再像剛剛那般玩鬧,因為她已經察覺到藺仲勳對自己的情意。

「胡扯,才這麼一丁點,這要掘多少才能吃上一盤?」他蹲到她身旁,打量那裹著竹殼的筍尖。

杜小佟不著痕跡地退開一些。「一兩少爺,底下還有,你退開一點,我弄給你瞧瞧。」她起身拿起鋤頭,掂算著位置,朝尖頭下的土堆一鋤,隨即挖出了一截竹筍。

她拾起竹筍,拍去土後,再剝了兩層筍殼。「瞧,這就是竹筍。」

他接過手,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教他揚高濃眉。「果真是竹筍。」

「難不成我還會騙你?」她呿了聲,環顧著四周,附近肯定還有竹筍。「不過你不是不吃菜的嗎,竹筍倒是瞧你吃得挺香的。」

「甘甜的我就吃,蓮藕我也吃。」他繼續剝著筍殼,把整支筍吃得一乾二淨。

「蓮藕?你是打哪來的富貴人家?」蓮藕在京城可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

「南方荷田多得很。」

「喔?」包子似乎說過昆陽多荷田,每年入秋前家家戶戶都有吃不完的蓮藕,當然,那是大旱之前的事了。

「來,鋤頭給我,我來掘。」他取走她手上的鋤頭等著大顯身手。

「等一下,草跟石頭得要先撥開,然後找出尖頭,再將周圍的土撥開,這樣才能掘得深一點。」杜小佟指著一處,他聽令行事,但是手勁太大,撥開草的瞬間也把筍的尖頭一併掘斷。

杜小佟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藺仲勳依舊緊握鋤頭,決定將功贖罪。但是,連著再找幾處,卻同樣都被他掘斷尖頭,氣得杜小佟搶回鋤頭,指派他其它工作。

「瞧見那些野菜了沒?葉緣有齒狀的就可以采,你要是敢給我胡采一通,今兒個你就準備餓肚子。」

藺仲勳默默無言地窩到角落找野菜,堂堂天子竟蹲在山腳下采野菜……是說誰規定當皇帝的就不能采野菜?人生在世,痛快一活,為何非得被強冠在身上的頭銜和身份給壓抑?

他已經來來回回活了幾百回,早已不在乎那些,他想要的其實只是一份自在……

突地一道靈光乍現,他不禁猜想,難道就是她了?只要在她身旁,他就能找到內心的渴望,也許如此一來,他就再也不需要歷經無止境的重生。

許是他的懲罰已夠,所以老天派她前來,就是為了終止重生,那麼接下來,他該如何和她在一起?將她帶進宮,封她為后,還是乾脆把宮中丟下,和她在啟德鎮裡生活?

思忖著,唇角不由浮起笑意,摘起野菜更加的帶勁。

正掘著竹筍的杜小佟睨了他的背影一眼,半晌才轉開眼,眸底卻滿是哀愁。

兩人在山腳下忙了一個下午,眼見日頭西斜,杜小佟便要他背起竹簍趕緊回村,然而循著原先的路回去,卻發現便橋竟然不見了。

「怎會這樣?」杜小伶喃喃問著。

藺仲勳朝下游望去,在遠處瞧見了木製便橋的殘塊,再仔細觀察水流,發現水流變急了,似乎水位也高了些。他不禁朝上遊方向望去,懷疑工部的人在河裡塞了什麼,怎會教河水上漲?

「往下游再走一段,那裡的水勢較緩而且也比較淺,其中還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岩石可以踩,不比便橋難走。」

「是嗎?」她總是走相同路線,不隨便走遠的。

「先前我不是來捕過魚?早就把這河給摸透了。」

「那就好。」她稍稍寬心,但卻不敢直睇著河水,彷彿多看一眼,那河水就會將她捲進冰冷河底。

察覺她的不對勁,藺仲勳口吻輕鬆地道:「那時我捕魚時,神速得教包子都看直了眼,燒餅和油條在河畔又跳又叫的,招來不少人注目。」

「嗯。」她魂不守舍地應著。

「就可惜了你沒瞧見我的英姿。」

「嗯。」

藺仲勳睨著她。「其實你很想再看一回我半裸的軀體,對不?」

「嗯。」她心惶惶,打一開始就沒仔細聽他在說什麼。

「你在怕什麼?」藺仲勳乾脆往她面前一擋。

陰影襲來,教她停下腳步,不解的抬眼。「不是說要一直往下走?」幹麼擋在她面前?她恨不得趕緊離水遠一點。

藺仲勳揚了揚眉,指著前方。「就在那裡。」

杜小佟加快腳步,然一到他指的河段,那河水是淺了些,卻也衝到了河岸上,而且河水看起來很急,打上礁巖時還會打出陣陣漩渦,她不禁望而卻步。

「這段河水是最淺最窄的一段了,最深處大概到膝蓋,而你大概就腿部了,但不打緊,我拉著你,河面不寬,多走幾步就到對岸了。」藺仲勳已經開始卷褲管,待他一切準備就緒,就見她死死地瞪著河面,動也不動。「怎麼了?」

「我們再想想法子吧,也許找些木材就可以走過去。」這段河水估算約莫四五丈寬,也許找些木材排置在礁巖上頭亦可行。

「只有一把鋤頭,想要伐木恐怕有困難。」藺仲勳可不認為有那麼容易。

「那不然……」

「小佟姊,有我在,你不用怕。」

杜小佟雙手扭得指節泛白,低聲喃著,「我怕水。」她很怕很怕,怕到盡其可能的不靠近水源。

藺仲勳輕點著頭,和他猜想的相去不遠。「是嗎?那就沒辦法了。」話落,他解下背上的竹簍,蹲身在她面前。「上來吧。」

杜小佟瞪著他,抿了抿嘴。「不成,咱們再想想其它辦法。」

「沒有其它辦法,再想下去天都暗了,屆時就算是我也不見得能安然無恙地帶你過河。」他哄騙著。「上來吧,這兒四下無人,沒人能對咱們說三道四。」

憑他的能耐,就算天色全黑,他也能輕鬆的帶她過河,但早過晚過都是過,天色一暗,恐怕她會更怕水。

杜小佟左右為難著,眼見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她咬了咬牙。「我……就麻煩你了。」

藺仲勳滿意地漾笑。「一點都不麻煩。」待她一趴上背,他隨即起身,單手抄起裝滿野菜和竹筍的竹簍,跨步踏入河水裡。

然而每走一步,勒在他頸上的力道就重一分,她的雙手冰冷得可怕。

「小佟姊,方才來時我瞧田已經干了,真的不灌點水?」他口吻輕鬆地問。

杜小佟死命壓抑著恐懼,她彷彿置身河底,被四面八方的河水困住,封住了雙耳,根本聽不清他到底問了什麼。

「要是不灌水,那些秧苗不會死嗎?」沒回應也罷,就當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好了。

她不住地顫著,感覺有細微的聲音由遠而近地響著,在寒冷的河裡,給予她些許的曖意,慢慢的,她聽見了耳邊的低柔嗓音。

「我瞧別人的田,裡頭都還挺有水的,你確定真的不用灌水?」藺仲勳注視著前方,每一步都踏穩了,才會再踏出下一步,絕不允許有任何的意外加深她對河水的恐懼。

「……我比別人提早了近一個月先播種,你沒發現我的秧苗比別人的高嗎?」

儘管聲音有點虛,但至少她開口了。藺仲勳笑瞇眼又繼續問:「原來是這樣,那你說過兩日要澆肥,可咱們今天才找到這些野菜,到時來得及澆肥嗎?」

「過兩日要用的肥是竹棚裡那一甕,今兒個要做的肥是下個月要用的。」

「所以得要澆兩次肥?」

「嗯,分檗結束就是要開始結穗,除了要灌水外當然還要澆肥,等到穗花要抽長時,還要再澆一次,可以結更多稻穀,而且每顆稻穀會更飽滿。」說到種田,她整個精神都來了,幾乎忘了自己在哪。

「這該不會是你的獨門做法,才讓霜雪米那般好吃吧。」

「計算分檗,灌水澆肥,每個步驟聽似簡單,但都需要靠經驗,用手去觸摸稻秧,去觸摸田土,注意天候的日曬和雨量,最重要的是收割的前幾天,何時要開始斷水,是非常重要也攸關著稻穀是否飽滿剔透的關鍵。」

「喔。」他噙著濃濃笑意。「看來種田真的是門學問。」

「談不上學問,不過是從小就踩著田里的爛泥、摸著田里的秧苗得來的經驗,我喜歡待在田里的感覺,經由我的手,讓田里鋪上了一層綠絨,風吹過,如浪般層迭,等到長出穗花,等到稻穀黃澄一片,在烈日之下,就像是閃動的黃金,那景致你到時候看就知道了。」

藺仲勳靜靜地聆聽,彷彿透過她的敘述,瞧見了一畝畝的黃金稻田,隨風搖曳著,那般恬適的農村時光,不知怎地竟教他生出嚮往。不過--

「小佟姊,你打算讓我背著你回家嗎?」

「嗄?」她愣了下,這才發現早已經過河了。

她呆愣地往後看,河岸離她已經有段距離,她是恁地恐懼,每每接近河邊都教她渾身緊繃,但是她剛剛卻忘了恐懼。

他……該不會是故意和她聊農作耕耘,教她忘了害怕吧?

「只要你願意,要我背著你回家也不是什麼問題。」他略帶輕佻地道。事實上,他說的是肺腑之言,但是如她所說人言可畏,他並不希望因為自己,而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

杜小佟聞言,二話不說地從他背上跳下。

「快點走吧,天色快暗了。」她有些羞窘,頭也不回地道。

藺仲勳笑了笑,捨不得太快背上竹簍,掩去了她殘留的餘溫。

兩人維持兩步的距離行走,走回村落,杜小佟習慣地繞到田邊,卻發現原本已經曬得半干的田地,水竟然淹過三分。

她本來要先開排水,但餘光卻瞥見水門竟半開著,而隔壁胡大叔正在巡田,田里的水淹了五分高,比她要出門前高上許多,看得出這水是才剛經由水門淹入田里而已。

未免太巧合了!杜小佟瞪著隔壁的田地,幾乎認為是鄰人故意引水灌她的田。兩家的田地耕作時間不一樣,隔壁的田需要引水,因為根本還沒到分檗時候,可是胡大叔好歹是耕作了一輩子,他會不知道她已經在曬田了嗎?

她出門前巡過水門排水,全都關得死緊,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半開的狀況,要不是有人故意打開,那還真是有鬼了。

「小佟姊,不是說這田還要繼續曬,怎麼淹了水?」藺仲勳走近她問著。

杜小佟緊抿著唇,現在這狀況,她毫無證據只能吃悶虧,可這麼一來,這畝田會分檗過頭,到時候分了養分,稻穀就容易變成空殼。看來,只能先排水,看狀況再決定要不要下田把多餘的稻秧拔除了。

「小佟姊?」她的沉默落實了藺仲勳心底的猜測。這水根本是有心人故意引入,惡意要破壞她的田,可偏偏她又不能發作,對不?

「欸,你的田怎麼淹水了?」

正忖著,身後傳來一道嗓音,這聲音對藺仲勳而言並不算太陌生,畢竟幾天前才打過照面而已,只是他記不得對方姓啥就是。

杜小佟冷著臉不語。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這當頭只要點個頭揚個笑,繼續和睦相處即可,但田里栽種的都是食糧,惡意糟蹋他人的食糧,這口氣她就是吞不下。

「不過也沒關係,教你的男人替你踩踩水車,先把水排出去就好。」胡大叔笑得極冷,滿嘴曖昧。

杜小佟驀然抬眼。「胡大叔這麼說是要毀我的清白不成?!」是可忍孰不可忍,毀人清譽最是惡劣,為何都已經一把年紀了,是非輕重都不懂?

藺仲勳濃眉微攢,深邃魅眸微瞇迸出殺氣。就說人性本惡,明明就可以相安無事,有人卻偏愛挑起戰端……欺侮一個無人照應的寡婦,到底算什麼男人?可偏偏這時候他並不適宜開口,就怕他一說反倒惹大事端,替她招來麻煩。

「我毀了你的清白?那是鎮上的韓大娘說的,可不關我的事。」胡大叔上下打量著她。「她說,她要替你家長工說媒,卻被你打了回票,早說嘛,當初我就不會要牽上他跟我女兒的姻緣了。」

「胡大叔既知他是我聘來的長工,就該知道他是長工的身份,住在我家中並無不妥,為何卻硬要毀我的清譽?」

「如果他真是你聘來的長工,來了這麼久的時間了,為何從不見他下田幹活?反倒是上山下海的打獵捕魚,這是哪門子的長工?說穿了根本就是你的男人嘛,你只管承認,寡婦改嫁在這年頭也不算少見。」胡大叔鄙夷地說,神色不屑。

杜小佟粉拳握得死緊,肚子裡有一把火燒著,可氣人的是她反駁不了。

她不讓他下田,是因為他什麼都不懂,再者經他碰觸的農作都快枯死了,她哪敢再讓他下田?可這事根本就說不了,因為就連她也不懂他為何會如此,說出去又有誰會信?就算信了,恐怕他也會被當成妖怪看待,這又何必呢?

一直杵在旁保持沉默的藺仲勳,向前了一步,話都已經翻到舌尖上了,卻見杜小佟橫出手臂,狀似在阻止他。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知道他天生有弄死植物的本事,卻不讓他把這事說出口?只要他說了,儘管釋不了疑,但至少可以讓對方閉嘴,還是說……她純粹是怕他開口反招麻煩?

然那細微的舉措胡大叔看在眼裡,更加認定兩人曖昧。「就說嘛,一個沒沒無聞的寡婦,種的稻米怎會被戶部給看上採購,依我看八成是用狐媚本事勾搭了戶部哪個官員,要不怎會有這般天大的好事。」

藺仲勳聞言,撇唇哼笑道:「要是長得狐媚點就有本事勾搭戶部官員,胡大叔家中兩個女兒,挑一個送上去換條生路,也是挺不錯的選擇。」

「你!」

「被人抹黑就是這般滋味,胡大叔認為滋味如何?」藺仲勳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笑意緩緩地凝成濃烈殺氣。這個男人,他記下了!既是自個兒不留情面,他又何必留情?

胡大叔打了個寒顫,最終只能悻悻然地轉身離去,連多置一詞都不敢。

杜小佟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微顫著,藺仲勳見了只想要將她納入懷裡,讓她知道有他在,誰都不能傷害她。

「小佟姊,你們總算是回來了,就在想說天色都快暗了,你們……小佟姊,你沒事吧?」銀喜因天色已暗卻未見兩人返家而出來瞧瞧,從田邊矮樹叢跑來,瞧見兩人總算是將懸下的心放下,可是一瞥見杜小佟臉上的淚痕,不禁愣住。

「沒事,回家吧。」杜小佟胡亂地抹著臉,頭也沒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銀喜不由得看向藺仲勳,藺仲勳只是不語地跟著杜小佟。

對他而言,只要是走在同一條路上,誰在前誰在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同一條路上。而這條路上,是絕不允許任何不相干的人事物擋著。

用過晚膳之後,杜小佟推說累了便回房歇息,藺仲勳也找了說詞回房歇息,直到屋裡所有人都歇下了,他才無聲無息地離開。

城門早已關上,但不過是一座城門,哪裡擋得下他的腳步。

他點地躍起,閃過巡視的城門兵,隨即躍入城內街道,根本無人察覺。他如入無人之境地朝皇宮走去,直到被擋在正豐門外。

「大膽刁民,皇宮內苑豈是你能進入之……」話未完,已經被藺仲勳一掌給劈昏。

而另一名守宮門的禁衛隨即向前,藺仲勳長腳一抬,便被踹飛在地上滾了兩圈。

隨即,他便朝宮裡走去,不一會宮中像是炸開的鍋,到處喊著捉拿刺客,他閒散走著,等著有人通報福至,一方面則是朝廣祈殿而去。

最終,他在廣祈殿外的長廊被團團包圍。

一個男人手執長劍向前,重喝著,「拿下刺客!」

藺仲勳站在暗處,瞧著禁衛手提燈籠,他才緩緩地向前,就在禁衛刷的一聲,同時抽出長劍時,他沉聲道:「桂都統辦事還挺利落的嘛。」

為首的男人聞聲登時頭皮發麻,大喝道:「慢著!」

所有禁衛退下,桂英華隨即收起長劍,向前走上兩步,一雙虎眼瞠得快要暴突,隨即單膝跪下。「卑職不識聖駕,還請皇上恕罪!」該死,已經好久沒瞧見皇上,多希望永遠都不用再見,可偏偏還是見了,而且這一次很有可能真的是最後一次見到……因為他死定了!

見桂英華一跪,喊著皇上,所有禁衛刷的一聲,整齊跪下。

藺仲勳氣定神閒地睨了眾人一眼,大步走過。「桂都統,阿福呢?」

「回皇上的話,福公公正朝御天宮過來。」桂英華儘管哀悼自己命運多舛,但還是恭敬地稟報著。該死,他真的猜不出皇上穿著民間布衣到底是在玩哪一招,他只知道今晚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夜。太卑鄙了,來這招陰人,皇上都不會覺得自己太不講道義嗎!

「叫他到廣祈殿找朕。」

「卑職遵旨。」桂英華立刻使了個眼色,要下屬趕緊把福至找來。

藺仲勳踏進寢殿,坐到四方黑檀書案前深思。

不一會,福至急急忙忙地到來,在殿門外低喊:「皇上。」

「進來。」

福至一進殿,本來欣喜的神色在瞧見藺仲勳鐵青的臉色後消失殆盡。

「阿福,朕要賜一座御匾。」

福至心思動得極快,道:「給寡婦杜氏的?」問著的同時,瞧見藺仲勳懶懶地望著自己,他二話不說地改了說詞,「是給杜姑娘的?」

反正說寡婦可也不可,畢竟也不是明媒正娶,不過是個童養媳罷了,王家少爺死後,名分恐怕也只是王家的丫鬟而已。

「朕要封霜雪米為天下第一米,御匾上題一品米。」

「奴才遵旨。」福至垂下眼,心想皇上分明是拿御匾作文章。一般而言,御匾擱在民間已經有相當威力,見御匾如見皇上,再題一品米……難不成是有誰對杜氏無禮,皇上要替她出一口氣?

唉,原本以為皇上是玩夠了,打算回宮,豈料他不過是回來坐坐而已。

「三天內送到她府上。」

福至掂算了下時間。「奴才會辦得妥貼,不過既是要賜匾,那麼就得要擬旨,皇上是否要再賞賜何物?」

「黃金百兩……」藺仲勳忖著杜小佟還需要什麼。給她一筆錢,她大概也只是先存起來,要不便是採買農具和孩子們所需的文房四寶,但總不可能要他送農具和文房四寶吧……

「要不要加賜錦綾十匹?」

「也好。」上次拿的古香綾她壓根沒用到,全都用到孩子們身上,這一回多備一些,加上是皇上所賜,她不用都不行。

「奴才記下了,三日後會派人領聖旨前往封賞。」

「對了,清河築堤防一事,到底是怎麼做的,竟讓下游河水暴漲。」

「奴才明兒個會上工部瞭解,要是有任何瀆職之嫌,奴才會嚴懲。」

「別忘了把戶部給一併攪進去。」一群貪官污吏,等他有閒情時再來整治。「今兒個賜御匾一事最好早點讓戶部知道,朕要看戶部這一回要拿多少銀兩去杜家採買霜雪米。」話落他已起身,好似一刻也不肯多作停留。

「奴才遵旨。」福至暗暗記下,雖說不是件大事,但皇上只是想找個契機整治戶部罷了。

藺仲勳走過他身旁時,大手突地往他肩上一按。「還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洩露朕的行蹤給單厄離。」

福至扯著唇笑得很苦。「皇上,單將軍纏人的功夫實在是……」

「你不是老對他心癢難耐?朕給你這大好的機會讓你好生整治他,你竟是一點都沒有把握。」

福至真是有苦說不出。皇上這分明是惡意數落了,單厄離是顆石頭,只聽君令,可他阿福是誰,憑什麼差使他?尤其在他得知他兼了首輔一職後,簡直視他為亂黨妖孽,要不是皇上實在太重視自己,他懷疑單厄離早一刀把他了結。

「別再讓他來找朕,否則--」

「奴才明白了。」福至如壯士斷腕般地閉上眼下了決心。看來得再找個法子捏造聖旨才能鎮住單厄離了。

「朕要走了,這朝堂你就儘管玩,怎麼玩都無所謂,讓朕看看你可以玩到什麼地步。」拍了拍他的肩,他逕自要往外走。「不過要記得,該處置時可得要留給朕,才能堵天下悠悠眾口,朕可捨不得讓你背上污名。」

「多謝皇上。」福至唇角抖了兩下,心口不一。說到底,哪裡是他在玩?這分明全都是皇上攪和出來的。光是要他兼首輔一職就足夠撼動朝堂了,令六部之首彼此猜忌,思索著要如何拉攏或對付自己,甚或利用自己對付他人,這一來一去,所有的弊端全都跑到他耳裡,他能不辦嗎?

皇上向來就很擅長借刀殺人,只是沒想到這回竟會輪到自己當那把刀。

藺仲勳掏掏耳朵,當沒聽見福至的嘀咕,踏出殿門外,就見桂英華守在殿外。

「桂都統。」

「卑職在。」

「桂都統鎮守宮中,禁衛訓練有素,倒是包圍得挺快的。」

桂英華眉心一跳,不相信皇上會誇獎自己。「卑職職責所在,盡心而為。」

「不過,今兒個朕是閒散地走,所以你能趕在朕踏進廣祈殿內攔下朕,但要是有賊人刺客欲行刺朕,你認為那賊人會閒散地走,等著你來嗎?」

桂英華二話不說,再跪!「卑職有失職守,請皇上恕罪。」

藺仲勳笑瞇魅眸。「其實這事也沒那麼嚴重,想要將功贖罪也行。」

桂英華一臉不解地抬眼,便聽他道:「單厄離差不多也快到了,朕想到外頭走走,不想見他,給朕攔下他,要是他找著了朕,桂都統……別怪朕治罪。」藺仲勳拍拍他的肩,即刻走人。

桂英華聞言,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皇上惹不起,將軍不好惹……他怎麼這麼倒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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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4: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三更半夜,藺仲勳摸回了杜家,如往常作息。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白天,可見杜小佟很刻意地與他拉開距離,一口氣將他推得很遠,到了晚上那就更不用說了,用過膳後,她總是立刻回房,頂多是偶爾到孩子們房裡走動。

而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下田澆肥。儘管這肥料的味道實在是噁心得教他想吐,但他在田里走動,多少能堵上幾張無聊生事的嘴。

澆了肥,杜小佟開水門引水,看水充盈了早已經乾裂的農田,直到淹過了莖部一寸高的位置才關上水門。

他站在田邊,嗅聞著揉合了泥土草香和肥料味的複雜氣味,望著脫下鞋子,踩進田里的杜小佟,她戴著斗笠,帶著孩子們弩著腰,一處處地巡,將生長太密的秧苗毫不惋惜地拔除。只為了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米,她在烈日底下來回巡著,比其它農人還要專注仔細。

他想,他大概知道為何她種出的米特別的好吃,只因為用心。

「小佟姊!」田的另一頭突地傳來銀喜的喊聲。

杜小佟回頭望去。「發生什麼事了?」

「你快點回來,趕緊把腳洗一洗,家裡、家裡……」銀喜喘得連話都說不全。

藺仲勳微揚起眉,大抵知道發生何事了。

「到底怎麼了?」杜小佟被她難得的慌亂給嚇得趕緊踏上田埂。

「家裡來了幾位宮裡的公公,說皇上下了聖旨、賜了匾額要給小佟姊!」銀喜深吸了口氣,再一口氣地把事說完。

「……嗄?」杜小佟愣了下。聖旨,匾額?

待杜小佟趕回家中,家門前已經聚集不少村人圍觀,她走近一瞧,就見兩名身穿墨綠色錦袍的公公站在馬車邊上候著。

從沒遇過這陣仗,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你就是杜姑娘?」一名公公見她走到跟前,細聲問著。

杜小佟愣了下,只因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般稱呼自己,直到銀喜推了她一下,她才趕忙回神。

「我就是,不知道幾位公公前來是--」

開口的公公沒理她,逕自回頭朝馬車內低聲說了兩句,馬車裡隨即走下一位身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皮膚白細,眼眸細長,像是笑瞇眼似的。

他手中拿著聖旨,走到杜小佟面前,細聲道:「聖旨到,民女杜小佟,跪下接旨。」

杜小佟輕撫著胸口,雙膝跪下,原本一旁吵雜的低語,瞬間寂靜。

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往旁一瞥,細聲道:「見聖旨如見皇上駕到,爾等無知村民還不一併跪下!」

此話如雷,嚇得一票圍觀的村民一個個跪下,銀喜也拉著幾個孩子趕緊跪下,就怕有所冒犯會遭罰。

現場,幾乎所有人都跪下,唯有一抹高大又顯眼的身影屹立不動,穿著墨綠色錦袍的公公細聲喊道:「大膽!」

那拿聖旨的公公聞聲,不由斜眼睨去,瞬間,細長的眼眸瞠大,「皇--」

藺仲勳微瞇起眼,那名公公立刻噤聲,嚇得差點連聖旨都拿不穩,整個人慌得不知所措,沒了剛剛的凌人氣勢。

然而這一幕,因為眾人皆跪地伏首,所以無人瞧見。

「大膽刁--」

「住口、住口!」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趕忙低聲喝止。

小公公不明就裡,倒被準備宣讀聖旨的公公給瞪得不敢再置一詞。

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是在福至身邊當差的,名喚如貴,自然是見過藺仲勳幾次面,要不依藺仲勳連百官都不肯接見的性子,別說民間,就連在朝中,真正見過藺仲勳的官員宮人,實在是少得可憐,莫怪那日藺仲勳回宮時會被擋在宮門外。

藺仲勳神色不耐地啟口,無聲的說了聲「念」。

如貴嚥了嚥口水,雙手微顫地攤開了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杜小佟栽種霜雪米,極得聖心,龍心大悅,封霜雪米為天下第一米,賜御匾,題一品米,再賜錦綾綢緞十匹,黃金百兩,欽此!」

現場,靜默無聲,如貴垂頭一望,要是以往,他會拉開嗓門罵人,但是今日皇上在場……「杜姑娘,請接旨。」皇上既會出現在這裡,又特賜御匾,用頭髮想也知道這位杜姑娘是不能怠慢的。

杜小佟如在夢中地抬眼,慢半拍地回神,趕忙接過聖旨。「多謝公公。」

一票人這才跟著起身,而後如貴要三位小公公把御匾抬出,村人圍觀著,卻不敢大聲喧嘩,就怕犯了禁忌。

「杜姑娘,這匾額就掛在此處可好?」如貴態度親切,指著竹門簷底下。

杜小佟有些受寵若驚,忙道:「都好都好,公公作主即可,不過得等我跟鄰人借個梯子,我……」她有些慌,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栽種的米竟可以被皇上封為天下第一米,還給了一品米的御匾,這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

別說她,就連銀喜也拽著孩子,呆愣在一旁。

「喂,隔壁的,可以借把梯子不?」藺仲勳乾脆先問了隔壁鄰居。

鄰人一聽,迭聲應好,一溜煙地回家扛出木梯,還聰明的連釘子錘子都給備上,省得再跑一趟。

「過來吧,這位公公。」藺仲勳把梯子固定好,已經快手在簷下釘好了釘子,等著如貴把御匾抬過來。

如貴誠惶誠恐地走近,不住地躬著身,不敢造次。

「你再躬著身,朕會讓你往後都無法直著走路。」待他走近時,藺仲勳趁機在他耳邊低語,嚇得他趕忙抬頭挺胸,和藺仲勳一人抓著御匾一頭,步上木梯。

將御匾後頭的穿繩掛上釘頭,兩邊緞帶綁在簷下的竹隙間,確定穩固之後,藺仲勳跳下木梯,朝上望去,黑檀木打造的御匾,題上燙金大字,綁著大紅緞帶,說有多貴氣就有多貴氣。

「小佟姊,看起來還不錯吧?」他睨了眼站在身旁,看得小嘴微啟的杜小佟。

真是新鮮,在他面前,她向來是沉著淡漠,像是天塌下來她都不為所動,可如今她卻像個尋常小姑娘,瞧見什麼新奇玩意兒,一時間轉不開眼。

那嬌俏神情…一直教他心底犯癢。

「杜姑娘,既然御匾已經掛上,我等就先告退了。」如貴將盛裝黃金百兩的錦盒和十匹上等的錦綾綢緞都交予後,不過分卑微亦無一絲倨傲地道。

「多謝公公。」杜小佟回神,像是想到什麼,趕忙拿出荷包,取出一兩銀子。「這是給公公喝茶的。」

這是剛剛掛御匾時,隔壁鄰人提醒她的,她才想起一般大戶的下人到別人家辦事總是要拿一點好處,何況是特地運御匾到來的宮人。

如貴見狀,覺得這姑娘是見過世面懂禮數的,正打算要伸手,卻被兩道銳利如刃的視線給扎得不敢動彈,只能努力地抹出笑意道:「杜姑娘不需多禮,這是我等該做的。」明明收銀兩是常規,可是……算了,也只有一兩,他寧可少收那一兩,也不要日後被皇上整治得連收常規的機會都沒有。

藺仲勳撇了撇唇。他得要干四年活才攢一兩,送個御匾憑什麼收一兩?

待宮人離去後,村裡的鄰人不住地到杜家門前仰望御匾,有人向杜小佟祝賀,亦有人不鹹不淡地招呼了兩聲就走。

然而對杜小佟來說,鄰人的反應一點都不重要,等震撼驚喜過後,她開始惴惴不安。

晚上,銀喜特地弄了一桌豐盛的菜,更是破例每個人都吃白米飯,大伙說說笑笑,談的都是收到御匾時鄰人的反應,更開心自家的米受到皇上青睞,那是無上的光榮,但杜小佟卻異常的沉默安靜。

「小佟姊,身子不適?」藺仲勳低聲問著。

杜小佟睨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藺仲勳見狀,不再追問,因為他知道當她不說時,他是問不出所以然的,所以在用過晚膳之後,他托了銀喜探問。

「小佟姊,收到御匾,得到賞賜,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銀喜進了她的房,就見她坐在床畔,擰著眉像是遇到什麼棘手麻煩。

杜小佟看她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是好事。」得到御匾對她而言,無庸置疑是種肯定,但是接踵而至的怕有數不清的麻煩。

「既是好事,為何你愁眉苦臉的?」銀喜拿起梳子輕梳著她放下的長髮。

「人怕出名豬怕肥。」

銀喜皺起眉想了下。「會有什麼不好的事嗎?可我覺得咱們有了這塊御匾,從今以後鄰人也不敢再欺負咱們,在咱們背後說閒話。」這段時日鄰人的態度丕變,她都看在眼裡,只可惜她無力改變什麼。

「那也不過是表面上。」杜小佟托著腮歎道。

「表面上也好,至少往後可以相安無事,不怕他們又在背後耍手段。」

「那些還不是教人頭痛的。」

「不然還有什麼?」

杜小佟歎了口氣,接下她手中的梳子。「早點歇息吧。」

「喔……好吧,小佟姊也早點歇著。」銀喜心知打探不到什麼,也不再問,省得被她看出端倪。

一走出房門外,銀喜就見藺仲勳站在外頭,他朝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回房歇息,他隨即返回自個兒的房間。

他給御匾,多少是有抵制一些蜚短流長的目的,至少讓那些長舌的人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挖苦諷刺,至於其它麻煩……大不了是遠房的親戚聞訊趕來想分一杯羹,要不然還有什麼?他也想知道,一塊御匾到底鎮得住多少麻煩,或是招來多少。

幾日之後,答案揭曉。

一輛馬車在杜家大門停下,正在整理紅薯田的杜小佟側眼望去,隨即站起身,雙手胡亂的在腰裙上抹了抹便迎上前去。

走到門外,杜小佟才發現原來後頭還停了輛馬車。

村落裡少見馬車走動,上一次來了輛馬車,送來的是御匾,這一回又有馬車,一些忙著農活的村人隨即又好奇圍觀。

立在馬車後頭的兩個丫鬟,隨即走到第一輛馬車旁,將一位貴婦人給牽下馬車。

「小佟見過夫人。」杜小佟溫婉地朝貴婦人欠了欠身。

王夫人年紀四十開外,但是錦衣華服,將一張艷容妝點得猶如二十來歲的姑娘。

「小侈,多年不見,你倒是出落得更美了。」

「夫人過獎了,夫人才是真的美艷如昔。」杜小佟笑睇著她。

一如她記憶中的夫人,一如她記憶中欲置她於死地的夫人,儘管她已經改變了命運,提早離開王家,但是深鏤在體內的恐懼依舊難以消散。

這些日子她一直擔心,就是怕這塊御匾會將王夫人給引來。她怕的是王夫人是否是別有用心,她怕的是會將原本改變的命運又系回一樣的結局。

如果可以,這一輩子她都不想再見到王夫人,不想回憶王夫人殺她時的猙獰面容。

「小佟。」

突地,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教她渾身爆開陣陣惡寒。

她緩緩側過眼,另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男子。沒想到夫人竟會把袁敦之給一併帶來……他生得眉清目秀,尤其那雙眼極為有神,凝睇著人時,彷彿在訴說萬般柔情,但如今看在她的眼裡,只覺得那眼神太輕佻太放肆,她真不懂當初自己怎會傻得不顧一切跟他走,卻也沒見他赴約。

說到底,他高中狀元,攀上了恩師千金,壓根就沒打算迎娶她……說不准私奔的戲碼還是他編造的,就為了置她於死地。因為只要她不在,他就可以俯仰無愧地迎娶恩師千金;只要她死,就能替王家攢一座貞節牌坊,保住王家的聲勢。

一群自私自利又無情無義的人,為何她好不容易逃出王家了,命運卻又將他們兜在一塊?

「小佟,還不趕緊對大人行禮。」王夫人見她失神,沉聲啟口。

杜小佟愣了下,對了,春闈、殿試已過,他應該依舊高中狀元吧?「民女杜小佟見過狀元郎。」

袁敦之聞言,面子有些掛不住,正欲開口之際,身後傳來冷言嘲諷--

「小佟姊,哪來的狀元郎?今年殿試可是三鼎甲從缺,殿試上的貢士全都打進了三甲了。」

杜小佟抬眼望去,瞧見正好挑著一擔柴薪回來的藺仲勳,趕忙制止,「一兩,不得無禮。」

王夫人和袁敦之同時望去,王夫人先聲奪人的斥道:「你又是誰?可知道在你面前的人可是戶部侍郎袁敦之,一介草民膽敢放肆!」

「我是誰不重要,我只知道在這塊御匾前,除了皇帝,誰都得先對匾額行禮。」藺仲勳皮笑肉不笑地道。

戶部侍郎?一個三甲進士會擱到戶部,甚至拔擢為侍郎,看在他眼裡,那適巧是個很微妙又很危險的位置呀。袁敦之……這名字他有印象,因為在上一世時,他是豐成二十四年的狀元--

一道靈光閃過,他想起剛剛杜小佟喚他狀元郎……隨即他打消這想法,他自個兒重生幾百回,以為別人都同自己一樣了。

每個應試的貢士都喜歡別人這般稱呼的,她應也是這麼想才喊他狀元郎,不過適巧今年狀元從缺,才教他胡思亂想了起來。可說來也巧,來的竟是她識得的人。

「一兩!」杜小佟惱聲喊道,又趕忙向王夫人解釋:「夫人,他是奴婢所聘的長工,在這兒做些打雜的活兒。」真不知道他今兒個是怎麼了,連對方是誰都不曉得,竟拿御匾壓人,這豈不是要多惹事端。而且一大早出門,都已經晌午了才回來,還這麼巧的挑王夫人到來的時候,簡直是嫌她頭不夠痛。

袁敦之望著門上頭的御匾。「小佟以前將王家的園子照顧得極好,沒想到竟連種米都能種出一品米……」他收回目光,朝她一笑。「今兒個我厚著臉皮,跟著姨母前來拜訪,就是為了一品米。」

「這……」

「小佟,讓大人站在這兒說話,太不懂規矩了吧。」王夫人神色不快地道。

「請到屋裡坐,我先去泡壺茶。」杜小佟趕忙領著兩人踏進廳裡。銀喜帶著孩子們在田里忙著除雜草,這些小事她得自個兒張囉,然才走了幾步,她又忙喚著,「一兩,過來幫忙。」

藺仲勳朝廳裡睨了眼,挑著柴薪快步跟上她。

一到廚房,杜小佟快手燒著熱水,一邊耳提面命地道:「一兩,待會你就待在這裡,別到前頭去。」

「為什麼?」他將柴薪擱在大灶邊上,不動聲色地問。

「照做就是。」

藺仲勳沒吭聲,但不代表他會照做。「他們是誰?」

「他們……夫人是王家夫人,算是我以前的婆婆,而大人則是夫人的外甥,如今是戶部侍郎,那可是官,你招惹不起的。」

藺仲勳將福至曾說過的和她所說的一塊連結,大致上理解。「不過我瞧那個官,看你的眼神極不尋常。」

鏗啷一聲,杜小佟手中的瓷壺沒拿妥,落地碎了一片,一把茶葉還握在手中。

藺仲勳睨她一眼,有些瞭然於心,蹲下收拾著碎片,再起身時,她已經找出了另一把瓷壺,將手中茶葉丟入,注入滾燙熱水。

「你想太多了,他可是戶部侍郎,正準備要迎娶他恩師的千金。」她不甚自然地解釋著。「他看我的眼神怎會不尋常。」

「……喔。」他不過是認為不尋常,她就解釋這麼多,顯得欲蓋彌彰了。

「反正,你待在這兒就是。」她將瓷壺和兩隻茶杯往木盤一擱,神色再認真不過地重申一次。「把柴火擱好,別隨便丟在大灶邊,要是燒起來可怎麼辦?」

藺仲勳點了點頭,目送著她離去,直到站在廚房口已看不見她的身影,他隨即蹬上屋頂,幾個箭步就來到廳堂的正上方。

他挑了個好位置,見她快步踏進廳裡,豎起耳朵,準備聆聽底下交談。戶部侍郎前來所為何事,他連想都不用想,他想知道的是,她這段時日的魂不守舍,到底是因為戶部侍郎還是王夫人。

「夫人,大人,粗茶還請別嫌棄。」杜小佟利落地遞上茶水,一如以往在王家當丫鬟時,而後再退到兩人跟前,不敢落坐。

王夫人嗅了下,嫌棄地擱下,反倒是袁敦之沒什麼架子,輕呷了口,笑道:「雖是粗茶,香味平淡但茶韻甘醇。」

杜小佟聞言,勉強地勾著笑意,心底清楚他不過是在客套,因為今日他是代表著戶部而來。

「敦之,說那麼多做什麼呢?趕緊把來意說明就是。」王夫人揮著繡絹,彷彿屋子裡有什麼難聞的氣味。

袁敦之倒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地道:「小佟,我是代表戶部前來,打算採買個十石霜雪米。」

「我不過有兩畝田,產量沒那麼多。」他開口就要十石米,教她有些錯愕。

上回戶部採買,也不過才買了五斗米而已,還是一斗兩百文的價錢。

「是嗎?」袁敦之思忖了下,像是意會了什麼,又道:「那兩畝田大抵可以產多少米?」

「這個……」杜小佟有些遲疑,垂眼估算著。月底那場大雨將至,屆時會毀掉多少農田難以估計,而她的田究竟能剩多少收穫也難預測,再加上她和城南的食堂也簽了合同,那兒也要一石米……

「價錢不是問題,小佟。」袁敦之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是打算拉高價碼。價碼拉高完全是意料中的事,畢竟皇上賜了御匾,封為一品米,這價值已非同日可語,她想抬價,尚可容忍。

「不是這個問題,而是今年的米產量並沒那麼多。」那以勢壓人的口吻,教杜小佟略微不快。

「那不管有多少,戶部都要了。」

杜小佟垂眼思忖了下,啟口道:「一石。」她保守估算兩畝田大概會因為即將到來的水患毀了四成,大約只剩三石,一石給城南食堂,一石給戶部,另一石是要給孩子們的。

「太少了。」袁敦之不甚滿意地道。「小佟,你這是拐彎抬高價?我說過了,價錢不是問題,你儘管開便是。」

杜小佟攢起秀眉,尚未啟口,王夫人已經先聲奪人。「我說小佟,你這是風光了,拿著一塊御賜匾額欺人嗎?」

「我……」

「這是敦之剛上任的首要差使,你這是拐彎整治咱們,認為咱們過去待你不好?」

「夫人,我沒有……」

「我告訴你,你能有今日的成就,是王家給你的,你要是恩將仇報,是非黑白可是一自有公論。」王夫人氣勢凌人,像是施與杜小佟多大的恩惠,而杜小佟不知好歹。

杜小佟閉了閉眼。「夫人,小佟不敢,而是先前戶部採買也不過五斗,我兩畝田的產量預估只有三石,一石早被城南的食堂訂下,所以我頂多只能給一石。」

「你說那什麼話,城南食堂?不就是家食堂,又不是萬興樓還是松濤閣,那種小家子的食堂,你也把一品米賣給對方,你是腦袋壞了不成?生意是這般做的嗎?依我看,稱倒不如專心地耕田種稻,把這買賣的事交給我就是。」

杜小佟盯著沾著塵土的鞋頭,對於王夫人的強勢介入,壓根不意外。她一直是這樣的人,從不聽旁人說話,自以為是又霸道無情……

「敦之,這事和我談就成,畢竟這--」

「夫人。」杜小佟再也忍不住地出聲打斷。

王夫人艷目微瞇,嫌惡地睨向她。「這事和我談有什麼不對?當年你離開王家時,要不是我拿了一筆錢給你,你有本事買下兩畝田,能有今日的成就?」

「夫人拿了筆錢給我,那是因為我和夫人做了一項協議,並非平白無故給我的。」

她頂著少夫人頭銜,幹的是丫鬟的差活,王夫人將她休出時,豈可能還贈她一筆錢,王夫人向來就不是個宅心仁厚之人。

「所以你現在是跟我說,這田是你的,這御匾也是你的?!」王夫人不快地拍桌站起。

「夫人,皇上賜給我御匾自然有一道聖旨,夫人想看聖旨嗎?」她畏懼的並非王夫人這個人,而是前世那令她恐懼的記憶。打她進王家,就不曾被善待,丫鬟該干的活,她一樣沒少做過,常常是三頓做一頓吃,餓著凍著,任人欺凌,如今她小有成就,就想奪她的田,佔盡她所有便宜,她可不會再悶不吭聲!

王夫人瞇緊了艷目。「三年不見,有點成就了,說話也從鼻子哼氣,還敢拿聖旨壓我……真是個壓根不懂得知恩圖報的賤奴!」

「我只是實話實說,事實上在王家將我休離之後,我和王家便已經毫無瓜葛,今兒個是夫人仗勢欺人,想強搶我的田地收成,我自然不會沉默。」她還有四個孩子得要拉拔,而這三年來,她一直是自食其力,捉襟見肘度日,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她自然不會任人搶奪。

「你!」王夫人氣得揚高了手。

「好了好了,姨母別動氣,小佟也少說幾句,全都坐下,咱們今兒個來不是來搶小佟的田,而是要說戶部採買一事的。」袁敦之眼捷手快地拉住王夫人的手,就怕這一巴掌打掉他大好的將來。要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恩師豈會將千金嫁予他?不管怎樣,想算帳也得等他把事談妥。

「大人,一石就是只有一石,不是我拿喬,實在是我能拿出的就這麼多,若數目不合大人的意,那就請大人另請高明了。」這契是和戶部簽定的,一旦簽了,便絕不能出任何紕漏,她寧可放棄生意,也不想惹禍上身。

「那就一石吧。」袁敦之無奈道,從身上取出戶部的合同。「一石的價碼是--」

「二兩銀。」

「那就這麼著吧。」袁敦之也夠乾脆,把合同交給她。「你就把價碼和數目都添上去,到時候……約莫什麼時候收成?」

「約莫七月中。」收成後還得曬穀去殼,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

「我知道了。」

「那就請大人稍候片刻。」她拿著合同回房填寫,一會才又將合同交到袁敦之手中。

「多謝了,小佟。」袁敦之吹乾了墨漬,趕緊將合同收妥。

「大人客氣了。」杜小佟朝他欠了欠身,再望向王夫人。

「杜小佟,既然你還記得咱們的協議,那麼你可千萬別毀了協議,否則……屆時就別怪我無情。」

「我知道。」王夫人最是心狠手辣,這事她比誰都清楚。「送夫人。」

御匾送來後,她最擔心的便是這事……要是沒有御匾,也許這」輩子她都不會再見到王夫人,也不會繼續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下。

王夫人哼了聲,瞧也不瞧她一眼,逕自朝外走去。

待兩輛馬車離開,銀喜才踏進屋裡。「小佟姊,他們是--」打從剛剛馬車來時,她就想進來瞧瞧,可後頭那輛馬車邊上站了兩名像是衙役的人,教她不敢隨便踏進,只好在外頭等著他們離開。

「戶部來的人。」杜小佟頭痛地揉著額際。

「頭又犯疼了?要不要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

「身子要是不舒服的話就找大夫。」藺仲勳從屋頂上躍落。

坐在廳內的杜小佟不禁瞪大眼。「你……我不是要你待在廚房嗎?結果你躲在上頭偷聽?!」

「你是要我別出現在他們面前,所以我躲在上頭,應該不礙事。」藺仲勳直睇著她蒼白的臉。原以為他們談妥後,她至少會心寬許多,豈料氣色反而更差。

「算了。」她頭痛得連話都不想多說。

「是說……一石米才賣二兩銀,你這價格會不會太便宜了?」宮中採買從來沒出現這般低廉的價錢,橫豎那數字任人填寫著,她何不多拿些,好歹也是御封的一品米,不該這般廉價。

「你是不食人間煙火還是不懂民間疾苦?市場上一斗米賣到兩、三百文錢,已經是貴得教人買不下手,我將一石米拉高到二兩銀,那是因為有御匾讓我靠著,對方又是戶部,在坊間我賣的一樣是一斗三百文錢。」杜小佟沒好氣地睨他一眼。

藺仲勳揚高濃眉。他是皇帝,身處在皇宮,哪裡知道民間疾不疾苦?就算百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也不關他的事,因為不是他造成的,那是老天定下的命數。

正在幫杜小佟掐揉額際的銀喜笑得無奈道:「大概三年前,一斗米才賣六十文錢呢,現下可是每樣東西都貴得很難下手。」

藺仲勳垂眼想了下,猜想大概就是從昆陽城大旱之後了。大旱的事他無能為力,事實上百姓過得再苦,他也不會插手,他不是自願當皇帝的,是老天非要他當皇帝不可,是老天藉由他責罰百姓,怪不得他。就算他有心想整頓吏治,恐怕也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可不認為他鬥得過天。

況且眼前較重要的是--「你和王夫人有什麼協議?」

杜小佟眼眸一轉,壓根沒打算回答,倒是銀喜起了興頭,問:「小佟姊,什麼協議?」

杜小佟翻了翻白眼,正不知道如何搪塞時,聽見外頭傳來--

「有沒有人在?」

杜小佟臉色一變。不會吧,怎麼……

「小佟姊,我去瞧瞧。」

杜小佟張口要阻攔,銀喜卻已經像是翩然飛起的鳥兒踏出廳外,最終她只能沉痛地皺起眉頭。

怎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藺仲勳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餘光瞥見銀喜已經領著一對夫婦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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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4: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這兒瞧起來也沒比咱們那兒好上多少,那丫頭真得了御匾嗎?」

一進屋,攙著年近半百男子的婦人,不住地打量著屋裡的擺設。

藺仲勳以眼神詢問銀喜,只見銀喜輕搖著頭,表示她也不識得這兩人,再見兩人議論著屋裡家飾器物,像是頭一次到來,但對杜小佟卻是壓根不陌生,而杜小佟的臉色隨著婦人的評論而益發冷鷙,小嘴抿得無一絲血色,不發一語。

比起婦人近乎無禮的打量,男子倒顯得拘謹得多,看那眼神像是帶點虧欠而不敢開口,甚至該說他是不怎麼想來,卻硬被趕鴨子上架。

兩人分別落坐,男子就坐在杜小佟對面的椅子上,杜小佟依然悶不吭聲,連聲招呼都省下,教男子坐立難安,偏身旁的婦人不住地推著他,硬逼著他開口。

「小佟。」男人被逼得受不了,終究勉強揚笑喊道。

杜小佟冷眼睨去,一句爹卻是怎麼也喊不出口。

他,是她的爹,曾經是她敬重的爹,因為她知道田里的農活粗重繁瑣,她知道爹的辛勞,所以她總是盡其可能地多做一點,希望能減輕爹的負擔,甚至當爹決定把她賣進王家時,她一點怨言都沒有。

但是,就在三年前她離開王家,回到久違的家中時,才發現,大妹和二妹都被爹賣了,就連娘都已經死了三年餘,爹也沒派人知會她,甚至連何時續絃她都不知道。

她一再追問,卻反被後娘以娘家不收休離寡婦為由趕出家門,爹一句話都沒說,默許著後娘趕她走,一點父女情分皆無。

那一瞬間,她的心寒透了。

因為爹把她賣到王家,所以上一世,她才會受盡欺凌,被袁敦之所騙,最終被淹死在河底……雖說被騙是她自個兒傻,但是上一世她還待在王家時,爹好幾次到王家跟她要錢,說是娘病了、說是大弟要唸書……假的,全都是假的!

娘早就死了!

上一世的委屈,這一世的悲傷,混雜成對爹的恨,所以當三年前她回到家中,得知娘已死、遭後娘冷嘲熱諷後,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來到啟德鎮,如今三年過去,不曾聯繫,但一塊御匾竟把他們給招來……她要這塊御匾有何用?!

「我說小佟啊,好歹你爹都喚你了,你這一聲不吭的是怎地?是風光了,有成就了,就把老爹都給忘了?我說做人啊,千萬別這麼忘本,要知道你耕田的好本事,可都是你爹親手教導的,總不能今日得了御匾,就--」

「你說夠了沒?」杜小佟冷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相公,你聽聽,這就是你的好女兒,說這是什麼話,一點規矩都不懂。」郭氏可憐兮兮地偎在杜垂身邊。

「要是我不懂規矩,那也是因為我沒有娘教導。」杜小聲哼了聲,不住地搖著頭,卻怎麼也拂不去惱人的頭痛。

「就算你沒有娘親教你做人的道理,但你也得記得你的本事全都是傳承你爹的,否則你今日怎能得到皇上恩賜?」郭氏見杜垂不吭聲,也只能緊咬著這一點,硬要分一杯羹。

「他要有本事,他要是還在耕田,說不準今兒個的御匾就是他的。」杜小佟撇唇笑得極冷。「一個只懂農活的人,竟會傻得跟人做生意,一次次地血本無歸,一次次地賣女兒……二娘,你得要多生幾個,要不怎麼趕得上我爹賠錢的本事。」

杜小佟的話教銀喜倒抽了口氣,但她太清楚杜小佟的性子,心知會教杜小佟這般譏諷挖苦,那就肯定是她爹和後娘的錯。

藺仲勳則倚在廳門邊,細細將兩方的說法給兜在一塊。

「你!」郭氏氣得臉色忽青忽白,抿了抿嘴,笑得有幾分猙獰。「有御匾在,整個人氣勢都不一樣了,想三年前你剛被王家休離時的可憐模樣,和現在相比可真是天差地遠!」

「二娘不需多說,我不曾受你教誨,更不曾吃過你一口飯一口茶,今兒個你是沒資格數落我,要真有膽想分杯羹,那就叫我爹跟我談。」言下之意是,當年她那般可憐,郭氏卻連口茶都不曾給她。

郭氏聞言,不斷地推著杜垂。

杜垂被逼到受不了,硬著頭皮道:「小佟,你弟弟要唸書,所以……」

「爹,我十一歲時,你將我賣進王家,就說弟弟要唸書,如今我都十九歲了,他還要唸書,敢問這八年來,他到底念了多少書?為何三年前我回家時,沒在家裡瞧見半本書,更沒瞧見弟弟?」

「這……」杜垂支支吾吾,不敢告知她的親弟早就被賣到大宅當長工。

「杜小佟,好歹那也是你同胞親弟,你就這般勢利,一點忙都不肯幫?」見杜垂又沉默,郭氏惱火地親自上陣。皇上賜匾,肯定有綾羅綢緞和金銀珠寶,沒道理好處全都給了她,他們一家子就得過得苦哈哈的。

「三年前我回家時,多了一個沒見過也不會叫人的弟弟,就不知道這要唸書的到底是哪一個,但不管到底是哪一個--」杜小佟耐性告馨,索性站起身。「爹,如果是我同胞弟弟要唸書,你把他帶來,我這兒有四個孩子正在上私塾,弟弟要真有心想唸書,依他的年紀,我可以安排他進官塾,若是我另一個弟弟要唸書的話,恐怕爹就要多擔待,那可不是我的差事。」

「你說那什麼話,還不都是你弟弟,你就這般偏心?」郭氏不甘願地道。

「真是我弟弟嗎,二娘?」杜小佟輕揚笑意,笑意如刃薄冷。「二娘,我那位弟弟可壓根不像我爹呀。」

「你說這什麼話,你!」

「一兩,送客!」

藺仲勳有些意外她竟會派他出馬,不過說來也對,像這等潑婦,恐怕不是銀喜應付得了的,至於他的做法,是粗魯了點,但立竿見影,保證她下回不敢再來。

「你想幹什麼?」郭氏見藺仲勳逼近,連忙躲到杜垂身後,像是想到什麼又問:「欸,你這兒怎會有男人,你該不會是跟這男人在一塊吧!我告訴你,你可得要守節,要不這傳出去……啊!」

郭氏突地發出殺豬般的哀嚎聲,那是因為藺仲勳已經一把扣住她的手,而另一隻手則同樣有力地拖起杜垂。

「王朝律例有規定寡婦不得改嫁嗎?」藺仲勳臉上笑意極冷,襯得那雙冷鷙魅眸更形森寒。他對她可是已經疼入心底,之所以一直沒有動作,是因為她在意貞節,他只能耐著性子陪在她身旁,等著她慢慢地把心交出來,可這世間總是有些殘忍得令人髮指的傢伙,說起話來總愛往人的痛處戳,不給點教訓,怎麼交代得過去。

杜小佟聞言,眉頭微皺,就怕他多說一句會節外生枝。

「你放手……你、你分明就是杜小佟的姘頭,對不!」郭氏痛得齜牙咧嘴,可那張嘴就是不饒人。

藺仲勳再微使勁,隨即教她疼得倒抽口氣,連痛呼都沒辦法。

「姘頭,是指你在外頭的男人,而她--她不是有夫之婦,她是個寡婦、被休離的寡婦,我是她的未婚夫,不是姘頭,可千萬別說錯了,毀人清譽可是罪大惡極之事,天不治你,我也會治你。」不過就是修條律例,很容易的。

郭氏直瞪著他,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他拖走,一併被丟出門外。

「聽著,這兒不歡迎你倆,下次膽敢再踏入……後果自負。」藺仲勳笑容可掬地道,眸底冷凜殺意教人望而生寒。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就算是她的父親也一樣。

不管他們是否聽懂,他逕自轉身回屋裡,才剛踏進廳裡就見杜小佟一臉怒容地瞪著自己。

難道說他剛剛做得太過火了?想了下,他認為應該不至於,因為他動作雖是粗魯,但是力道拿捏得極好,不會受傷。

「你剛剛是在胡說什麼?」杜小佟咬牙問道。

「我?」他微揚起眉回想。

「什麼未婚夫,你……」杜小佟氣得連罵都不知道該怎麼罵。她氣,因為他的口不擇言,她惱,因為她竟感到心底微甜……她簡直是瘋了她!自己是什麼處境,她還會不清楚嗎?她和王夫人協議不得改嫁,她不可能再嫁,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卻因為他的一字一句而感到欣喜……

與其說氣他,倒不如說是氣自己,明知道自身處境卻還是執迷不悟,像他這種俊美的男人豈可能安居於室?她不該奢求更不該抱持希望,再這樣下去……

「我要回房歇息了。」最終,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今天發生太多事了,她必須先讓自己冷靜一點。

「小佟姊,我扶你回房。」銀喜趕緊攙著她。

藺仲勳本想趁這當頭把話說白,可瞧她臉色蒼白得像鬼,走起路來搖搖欲墜,他就捨不得再強迫她。畢竟今兒個事情接二連三地來……

突地,轟的一聲,雷打得極近,震耳欲聾的破空聲教聞者莫不驚詫。

「天啊,這雷聲……」銀喜看向外頭,只見南邊的天空竟覆著一層墨水般的雲,可見銀紅閃電在雲層裡,怵目驚心地穿梭著。

杜小佟望向天際,下一瞬,雷聲好似從遠處滾動而來,房子隱隱震顫著,劈哩啪啦的雨聲猶如石頭在屋瓦上彈跳。

「是冰塊耶,小佟姊,你瞧!」銀喜眼尖地瞧見落在廊外的不是雨水,而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冰塊。

杜小佟眉心跳了兩下。「怎會這樣……怎麼提早到了?」

藺仲勳聞言,不禁側眼望向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真會觀天象,測天候?

豐成二十四年五月的一場暴雨,造成了啟德鎮傷亡無數,他之所以記得,那是因為在暴雨之前下的是一場冰雨,傳聞城內有人目睹有雞蛋般大小的冰塊,打壞了屋瓦……

「糟了,孩子們還在田里!」杜小佟驀地想起,不假思索地朝大門方向奔去。

藺仲勳回神,快步追上她,將她攔下。「你待在屋內,我去把他們帶回來!」

「可是--」

「沒有可是,進去!」話落,藺仲勳已經疾步朝田里跑去。

他的腳程夠快,從家裡到田里,不過眨眼功夫,然他都還沒到田里,就已經瞧見唐子征抱著餃子,後頭跟著燒餅油條,四個人身上都沾著泥,看得出是工作到一半,雷雨交加把他們嚇得手腳沒洗就趕緊跑。

「過來!」他一把先接過餃子,將他幼小的身軀護在懷裡,再拉著燒餅和油條。

「包子,你是大哥,用跑的,動作快!」

「我知道!」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還能抱進懷的小娃兒,幫不了人時也不能成為別人的累贅。

藺仲勳一馬當先衝在前頭,他腳程夠快,可就怕包子跟不上,邊跑邊回頭望,還得顧及身邊的燒餅油條。從天而落的冰塊打在身上,他是不痛不癢,但就怕孩子們捱不住。

「燒餅,把餃子抱著。」他突地停下腳步,把餃子遞給燒餅後,隨即脫下身上的外衫。「全都過來!」

唐子征氣喘吁吁地跟上,一把被他給拽到身邊,外衫即往他頭上罩下,不只他,就連其它孩子都錯愕地望著他。

「包子,你抓著另一角,大伙用同等的速度跑,燒餅,把餃子給我,抱著他你跑不動。」他一把將餃子抱進懷裡,微弓起身子,將他護得死緊。

餃子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直睇著他,偷偷地伸出短短的小手環抱住他的頸項。

藺仲勳愣了下,覺得這樣也好,他可以多騰出一隻手,拉住外衫一角。

就這樣,四個孩子一個大人克難地回到屋裡,然而冰塊雨依舊下個不停,打在屋瓦打在紅薯田里。

「你……你身上都打紅了。」杜小佟走向前,要將餃子抱過,卻見他的肩背上全都是被打得淤紅的痕跡。

「就像蚊子咬。」藺仲勳笑了笑道。

「可是你肩背上本來就有傷……」傷口雖然早就收了,但是上頭還結著痂,那冰塊就像石頭沒兩樣,打在身上怎會不痛。

「不礙事。」他要將餃子遞給她,餃子卻將他抱得死緊。「怎麼,這娃兒也染上你的惡習,老愛勒人的脖子?」

杜小佟聞言,想起他背著自己的時候,俏顏微微飛紅,正要將餃子拉下,卻見餃子執拗地往他懷裡縮,軟軟地喊道:「爹爹……」

話一出口,眾人都怔愣住。

「爹爹……」餃子不住地往他懷裡鑽,教藺仲勳錯愕得說不出話。

他沒有孩子,從來沒有,因為他不要,誰就不准留,因為在他眼裡孩子只是麻煩,但是此刻,他的心莫名地惻動著。

抬眼望向其它孩子,包子年紀最長,最為鎮定,彷彿不為所動,但是燒餅和油條尚在渴望孺慕之情的年紀,眼眶都有些紅。

他們都是幼年喪親,一如他。但是他們不似他一再重生,累積了上千年重複的記憶,早已遺忘孺慕之情,也不需要那些虛偽的情感,但是他們不是他……而她呢?她又是如何能如此無情地對待自己的父親?

「餃子年紀尚小,初來時總是會找爹找娘,有時還會抱著小佟姊喊娘呢。」銀喜眼眶泛紅了。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因為賣身葬父,才會和杜小佟結緣,原以為她個性淡漠難相處,但相處過後才知道她待人極為真誠,儘管少了點笑容,但是她的善良卻是溫暖的,她因為失去父親在夜裡輾轉反側時,她會到她房裡陪她,直到她入睡才離開。

「小佟姊當娘的話,那就讓我當爹吧。」藺仲勳笑著打趣。

杜小佟聞言,低斥著。「胡說八道什麼。」

「哪兒胡說八道了?我束髮那年就成親了,當包子的爹壓根不為過。」藺仲勳話裡尋常,卻透著些許試探。

杜小佟心裡一陣抽痛,一如她猜想,他果真早已成親。天朝裡,男子早成親意味著出身非凡,一般年過二十未娶妻的莊稼漢可是滿街都是。

唐子征意外地看著他。「那你的孩子年紀不就比我還大?」

「不,我沒有孩子。」藺仲勳將餃子從頸項上扒下,將他舉得高高的,就見他咧嘴笑著。「不過有孩子似乎也挺有趣的。」他沒孩子,他們沒爹,彼此湊合一下,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

「別鬧了,把餃子放下來。」杜小佟伸手接過餃子,看著其它孩子。「你們全都進去換掉濕衣衫,別染上風寒了。」

唐子征聞言,只好接過餃子,趕緊帶著燒餅油條先進房,銀喜也進房幫著他們換下衣衫。

瞬間,廳裡靜默下來,杜小佟轉身要回房,卻被他一把扣住手。

「做什麼?」杜小佟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握得死緊。

「小佟姊,王朝律例裡並無寡婦不得改嫁的條例吧?」

杜小佟聞言,心顫得有些難受,彷彿他的情意透過他的手,一點一滴地流淌進她心底。「……有或沒有,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所以你是打算一生守寡?」

「我守寡又與你何干?」她惱著。

「當然有關係,因為我要迎娶你。」把話說白也好,省得她老是避著自己。

杜小佟心底發緊,惱火的抬眼。「承蒙厚愛,但我不打算改嫁,也不屈就自己當妾,你既已成親,回你府上吧,別留在這兒壞我的清白。」

「我既要迎娶你就不會讓你做小,我會先休了她們。」如今後宮嬪妃約莫十二、三人,想要廢妃一點都不難,一個無出之名,就可以將她們全都打進冷宮。

杜小佟聞言,難以置信地抬腳踹他。

藺仲勳沒料到她竟有此舉,吃痛地彎身蹲下,豈料她竟毫不客氣地再踹,教他也動了肝火。「你這是在做什麼?我如此安排有何不好?」正因為不想讓她受委屈,他才有此打算,她還不滿意?

「你這無情無義的薄倖男子,竟然為了外頭的女子要休了自個兒的妻妾……我又能指望你什麼?今日你可以為我這麼做,明日你就可以為其它女子這般對待我!」杜小佟趁隙抽回手,氣息微亂地道:「你現在就馬上給我離開,我永遠都不要見到你!」她作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是這種人!休了她們……他肯定是高門大院裡的人,才會有那麼多的妻妾。

打從他一開始接近,她便覺得古怪,但既趕不走,她姑且留下差使他,可該死的是她竟在不知不覺間被他裹著企圖的溫柔給拐騙了!他分明是個薄情登徒子,他的行徑跟袁敦之同樣令人髮指。

藺仲勳微瞇起眼,不能忍受她將自己想得這般不堪。「你以為我對每個女子都這般?你是第一個,空前絕後的一個!」後宮裡的女人全都是些有野心的臣子塞進去的,都是朝堂上爾虞我詐的一環。可她不一樣,他是想和她在一起,想要她的陪伴,如此渴望,就如乾渴了千年急逢她這場雨,再冷他也要!

「我不想聽,你給我走!」杜小佟惱火地指責他,「我最痛恨的就是你這種男人,滿懷色心,為攀利益可以拋棄糟糠妻!」

藺仲勳聞言,不由撇唇笑得極冷。「杜小佟,你有什麼利益讓我想攀?」

「米!尤其皇上又賜了御匾,封了一品米,你和他們都一樣,全都是看中了我身上的好處才接近我的,一個個都想要利用我,想要從我身上得到好處!」

她這一說他更加惱火。「笑話,我接近你時,那時沒有御匾,你有什麼好處?你甚至還賣了我!」這算什麼?他送這塊御匾反倒掀起浪濤,整死自己了不成?他們?敢情是拿他和她家人相比?未免把他給瞧得太扁了。

「我不是你,我怎會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藺仲勳吸了口氣,閉了閉眼,不允許自己動怒。「我心裡想的不會隱瞞,我說了我就要你這個人,你以外的東西我全都不要!」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原來不受信任的滋味竟如此難受。以往在朝堂之上,話語真真假假,他人信不信他根本不在乎,唯獨她不行,他非要她相信不可!

「我不相信你,你現在就給我走!」她吼著,壓根不管銀喜和孩子們因為他們倆的爭執探出頭聽著,見他又逼近自己一步,她乾脆拔下頭上的髮簪抵著自個兒的喉頭。

「你要是敢靠近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藺仲勳簡直為之氣結,不敢相信她竟做到這個地步。他真的無以理解自己到底哪裡說錯,竟讓她以死相逼……正惱著,卻見她身形搖晃了下,不及細想,就在她快要倒下之際,一把將她撈進懷裡。

「小侈!」抱著她,他才驚覺她渾身燙得緊。

「別碰我……」杜小佟低吟著,推拒他。

「生病的人少給我囉唆!」他不耐的低咆,將她打橫抱起。

「一兩,小佟姊怎麼了?」銀喜追出門外問著。

「她生病了,待會我給她找大夫。」藺仲勳一腳踢開她的房門,將她擱置在床上,撫過她的頰,發覺燙得嚇人,但臉上不見半點紅暈,反倒是蒼白得可怕。

「可是大夫得到鎮上去找,現在外頭雨下得那麼大,恐怕大夫也不肯出診的。」銀喜望著外頭滂沱雨勢,心底不禁犯急。

「我有法子。」藺仲勳抽回手,低聲道:「先準備一桶涼水,拿手巾覆在她額上,看能否降點溫度,我去去就回。」

話落,才剛走出房門外,就見四個孩子早已來到門邊,一個個臉色焦急。

「一兩哥,你是把小佟姊氣暈了嗎?」唐子征急聲問。

「不是,是她這幾日身子一直不適,我現在去找大夫,你們一個個都給我乖一點。」藺仲勳臉色沉得可怕,惱的是她身子不適卻不找大夫,今兒個一整天發生那麼多事,她又是氣又是惱的,身子撐得住才有鬼。

「可是雨勢那麼大……」唐子征不禁抓著他的衫角。「一兩哥,你要小心點,一定要小心點。」

藺仲勳睨了他一眼,好笑掀唇道:「你把弟弟們看好,別打擾小佟姊,我很快就回來。」臨走前,他摸了摸唐子征的頭,再用力地揉了兩下,隨即踏進雨中。

唐子征有點怔愣地摸著自己的頭,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有人這般摸自己的頭了。

「包子哥,一兩哥明明就對小佟姊很好,為什麼小佟姊這麼生氣?」燒餅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大人的事他一點都不明白,他只擔心小佟姊就跟他娘一樣倒下,而一兩哥就像他爹一樣找大夫時出了事……他很害怕,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不能讓弟弟們察覺他的擔憂。

「如果小佟姊和一兩哥願意當咱們的爹娘,其實也滿好的。」油條抱著餃子低聲說。

唐子征不語。他們都太早失去雙親,比誰都還要渴望爹娘的陪伴,而事實上他倆簡直就像他們的爹娘般地照顧愛護著他們。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們可以成為夫妻,但眼前小佟姊的身子要緊。外頭的雨大得嚇人,敲得屋瓦亂響,真不知道一兩哥到底要上哪找大夫,又有哪個大夫願意在這種天候出診。

就盼雨,別再下了。

然而這場雨卻是愈下愈囂狂,沒有半點停歇的跡像,明明是下午時分,天色卻暗得城裡店舖都點上了燈,更有不少鋪子早早打烊。

藺仲勳冒著大雨回到皇宮裡,這回守宮門的禁衛學聰明了,先問他的身份,可惜藺仲勳正著急,沒心思回答,一掌劈昏省得麻煩。

他如入無人之境的進宮,尚未回到御天宮,先遇到帶隊巡視宮中的桂英華。

「卑職見過皇上。」

藺仲勳不耐地拉住他,低聲道:「桂都統,帶一名御醫,記得要對方把解郁退熱的幾種藥材都先備上,再要人備一輛馬車。」

桂英華愣了下,立即道:「卑職遵旨。」回頭,他立刻交辦屬下,再問:「皇上渾身都濕透了,先回寢宮換件衣衫吧,龍體為重。」

藺仲勳想了下,橫豎等桂英華辦這些事也需要點時間,索性先回廣祈殿換了件玄色滾銀邊常服。

一會,桂英華來稟馬車已經停在廣祈殿外,宮中醫術最佳的蒙御醫也已經在馬車邊上候著,而福至得知他回宮又要匆匆出宮,隨即差人備了些糕點送來。

藺仲勳上了馬車,讚賞福至的貼心,一路上告知蒙御醫不得洩露他的身份,蒙御醫儘管不知要前往何處,但對於皇上的吩咐自是謹記在心。

馬車在風雨中急馳,一路過了二重城,直朝南城門外的啟德鎮而去。

待馬車一停,藺仲勳吩咐車伕到屋裡頭避雨,車伕拿著糕餅盒,而藺仲勳連傘都沒打,便扯著蒙御醫直朝屋裡走。

「一兩哥,你回來了。」在房裡待不住的油條爬到廊桿上,一瞧見藺仲勳便開心地站到廊桿上頭。

藺仲勳快步走來,一手拉著蒙御醫,另一手單臂將他夾在腋下。「爬那麼高不怕摔死?小佟姊醒了沒?」

蒙御醫偷偷往旁一瞟,隨即收斂神色,不敢注目。他待在宮裡已經三十年了,是御醫館裡待最久的御醫,能待這麼久是其來有自,最重要的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唯有如此才能永保安康。可是--一兩……他好想知道這孩子為何叫皇上一兩,皇上總是生人勿近的模樣,今兒個卻和這孩子如此親近,直教人摸不著頭緒。

「還沒,小佟姊還燒得很厲害。」

藺仲勳聞言,心微微發沉。將油條擱在門外,順手將車伕手上拿的點心盒交給他。

「拿去分大夥一道吃,給銀喜留上幾塊。」

油條應了聲,拿著糕餅盒回自己的房。

藺仲勳推開杜小佟的房門,見銀喜就坐在床畔,手不住地探著杜小佟的額。

「一兩……」銀喜聽見開門聲,回頭見他身後跟了個白鬚老者,趕忙起身。「這位大夫是上哪找的?」

她長這麼大,從沒見過衣著這般鮮麗的大夫--精繡夏衫外頭罩了件輕紗半臂,頭上還戴著冠,簡直像是打哪來的大人。再望向藺仲勳,那玄色綾袍透著冰紋,滾著銀邊,質地精美,做工精細,襯出他高大頎長的身形,更映亮那張俊如冠玉的面容,高傲華貴,讓人不敢隨意靠近。

她突地想起小佟姊說過,一兩的出身非富即貴,此言果真不假。

「城裡找的。」藺仲勳隨口編造著,推了蒙御醫一把,示意他先去替杜小佟診治。

「是。」蒙御醫恭敬地應著,徐步走到床畔,靜心替杜小佟切脈。

藺仲勳垂斂長睫,等著蒙御醫告知病情,瞧蒙御醫的手一抽回,他立即問:「如何?」

蒙御醫沉吟了下。「這高燒應該是風寒引起,該說這姑娘的底子頗佳,所以將風寒給壓制住,不過這段時日姑娘恐是太過操勞,氣血耗損又怒火攻心,以致風寒又加上氣血逆行,這下折騰得可不輕。」

「我問的是,」藺仲勳神色冷鷙,一字一句咬得極輕。「如何醫治,何時康復。」

他要知道的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如何醫治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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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5: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蒙御醫聞言,忙道:「啟稟……我先開副藥方,讓姑娘喝上三帖,這熱度應該就會消退許多,接下來再開幾帖養身的方子,就能讓姑娘康復。」他說得又快又急,冷汗幾乎浸濕了他的背。

藺仲勳森冷地問:「何時康復?」

那冷沉眸色教銀喜怔住。那是她不曾見過的一兩,彷似只是一個面貌相似的陌生人,教她不由得退上一步。

蒙御醫掂算了下,但不忘替自己留點後路,省得藺仲勳秋後算帳。「約莫……十日左右,不過得視姑娘的底子,到時儘管身體康復,依舊得要好生靜養,總得一次把病養好,日後才不會落下病根。」

聽至此,藺仲勳才稍稍滿意地微點著頭。「你帶的藥材可足夠?」

「夠的,我馬上配藥。」蒙御醫打開藥箱,飛快地配著藥。

藺仲勳這才回頭望向銀喜。「銀喜,這就麻煩你去煎藥了……銀喜?」

銀喜猛地回神,瞅著他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會馬上去弄。」

藺仲勳微揚起眉,忖了下,微露笑意道:「銀喜,我給了孩子們一些糕餅,你待會也去嘗嘗,先墊點肚子。」

面對他的笑容,銀喜有些疑惑,覺得他又像是以往的一兩,可剛剛的他真的讓人倍感陌生,而且……可怕。

「去吧,小佟姊有我照顧著。」

「好,我知道了。」銀喜想了下,不管怎樣,一兩都不可能傷害小佟姊的。接過蒙御醫用寬紙包覆的藥材,她趕緊到廚房煎藥。

待銀喜一離開,藺仲勳才低聲道:「蒙御醫,這幾日就要你在這兒待下,省得朕還得來回往返。」

「下官遵旨。」蒙御醫趕緊起身作揖。

「在這兒,給朕省下那些毫無意義的繁文縟節。」

「下官明白。」他能在御醫館存活這麼久,靠的絕不只是他的醫術,更是他識時務的眼力,「皇上為何不將這位姑娘迎回宮中靜養,如此一來下官可以保證只消三、五日,就能徹底除去姑娘身上的病氣。」

藺仲勳斂睫不語。如果可以,他早就把她帶回宮中,但依她現在對他的不滿,當她一醒來發現身在宮中,那還得了?她不知他的身份就能抗拒他到這種地步,要是知道他是皇上……恐怕只會將她逼得更遠。

他擁有無上權力,一直以來誰都不能違抗他的想法,但是他並不想用權力逼迫她,他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如果要以勢逼人,他早就用了,豈會等到現在。

「蒙御醫,待在這兒,舉措自然些,要是教人看穿朕的身份--」藺仲勳緩緩抬眼,笑得魅惑卻又冷冽懾人。「這兒多的是埋屍處。」

蒙御醫聞言,暗抽了口氣,急忙答應。「下官明白。」

「先到廳裡坐一會,等她喝下一帖藥後,朕再安排你的住處。」

外頭狂風暴雨,炎熱夏季像是瞬間被打回料峭春天,但是蒙御醫卻是冷汗涔涔,坐立難安。

而藺仲勳坐在杜小佟床畔,輕撫著她依舊燒燙的額,無聲歎了口氣。

在他重生的幾百回裡,她是唯一一個膽敢惹火他,他卻什麼都沒做,反倒對她滿心擔憂的人。

他是個隨心所欲度日的人,禮教律例在他眼裡不過是些可笑的規範,他更不在乎外頭是如何評價他這個皇帝,可她不同,她在意旁人的眼光,怕極了那些閒言閒語,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特地賜了御匾,沒想到竟適得其反。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對?

熱……渾身像是著了火一般,教她痛苦地掙扎著。

她不能理解為何自己像是置身火堆之中?難道上一回將她浸在冰冷的河底,這一次要將她活活地燒死?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一生坎坷,受盡欺凌,所以才會在遇到袁敦之後,對他的才華傾心,繼而想跟他一道走,可她知道她錯了,她看上的不過是個想要榮華富貴的小人,所以當老天給她重生機會時,她鐵了心離開王家,即使當初和王夫人的協議極為荒唐,但只要能逃離,她什麼都願意答應。

可為何如今卻用火燒她?是因為……身為寡婦的她不該愛上他嗎?

她不愛了,誰都不愛了,就算獨自到老都好,她再也不願與任何人有瓜葛,她只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可為何卻是這麼難?

為何她的人生總是一再遭遇背叛?袁敦之騙她,爹也騙她,就連王夫人也要置她於死地……為什麼沒有人需要她?

她想要有個人需要自己,她想要有個人陪,她想要愛人……一兩,那個對她有所企圖卻又百般溫柔的男人,不能愛卻愛上了,到底是她太寂寞,還是這世間的情總是由心不由人?

她不要了……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自私點只為自己想,再也不依靠任何人,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想愛,不想愛……熱度讓她的心混亂著,思緒反反覆覆紛擾得教她快要發狂。

突然一股涼意拂上頰,教她想也沒想地偎近,企圖要得更多好祛除體內的熱。就在那瞬間,伸出的手被緊緊握住,教她愣了一下,迷濛之中,她艱澀地張開眼,對上一雙飽含憂愁的魅眸,有一瞬間她認不出對方是誰,只是望著他出神。

「我在,別怕。」

誰?他是誰?還未來得及問出口,疲累再次將她拖進了黑暗裡,然而這一回她不再焦慮不安,火緩緩地退了,手被緊握著,安穩著她的心。

她要的只是一個臂彎,要的只是有力的手緊握住自己……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趴在一兩背上時感受到的溫暖。從沒有人背過她,可他卻背著她在雨中疾奔,背著她涉過她恐懼的河,可是她卻趕他走了,再沒有人會像他那般背著自己了……

「別哭……別哭了,我就在這裡。」

恍恍惚惚中,她彷彿聽見他啞聲喃著,一聲又一聲地傳進她耳裡,安撫她的心。

她緊抓著他的手,一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緊緊地拽在胸前,再熱再痛也不鬆手,再不鬆手……

當她再度恢復意識時,是被震天價響的雨聲給擾醒的。

好似有石頭不住地落在屋頂上,掩著低低的交談聲,她疲憊地張開眼,見到熟悉的床頂,她隨即認出這是自個兒的房,但一時間卻想不起自己是何時回房睡的,而那交談聲--

「既沒衝過堤防,傷亡就不會太慘重,這事就交給單厄離處置。」

她微瞇起眼,瞧見的是藺仲勳的背,就見他站在門邊不知道在與誰交談。

初醒的腦袋不是很清楚,話語是聽見了,但卻搞不懂一兩到底是在說些什麼,而站在門外的人,因為被他擋著,她瞧不見。也不知道門外的人對他說了什麼,只見他猛地轉過身,原本冷鷙的面容緩緩地浮出笑意,就像是春融的雪,退盡冰冷裹著曖意,轉變大得教她怎麼也轉不開眼。

藺仲勳的手在身後擺了擺,站在門外的福至隨即福身離去,從頭到尾都沒讓杜小佟瞧見他的正臉。

藺仲勳關上了門,徐步走向她。「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杜小佟傻愣地瞅著他,沒有回半句話。她渾身沉得像是被灌了鉛,就連意識也不是挺清楚,總覺得像是置身夢中,一切顯得不是很真實。

「你有沒有覺得好些?」他坐到床畔,輕攏著她的發。

杜小佟微皺起眉,像是無法理解他的話意。

藺仲勳直睇著她半晌,驀地俯近她,以額抵著她的,那微涼的體溫像是銳利的針戳破了如夢似幻的感覺,教她從幻境中清醒,羞惱地別開臉,低斥道:「你在幹什麼?!」

藺仲勳聞言,浮現笑意。「很好,還是我識得的小佟姊。」雖說罵人的聲音虛了點,但至少是清醒的。

「你……」

「我讓人弄了點粥,你要不要嘗一點?」他從桌上端來一碗粥。就說阿福是個機伶傢伙,就算是到這兒向他稟報這場暴雨的災情,還是記得帶上一些讓病人好入口的熱食……尤其是名字取得好,他一來,就讓昏迷了三四天的她清醒。

她要是再不醒的話,蒙御醫遲早會被他埋在隔壁田里。

杜小佟直睇著那玉白的碗以金粉描繪出錦鯉躍龍門,就連在王家她也沒瞧過這般薄透又描金的碗,而且……他這身裝束,雖是有些發皺,但玄色冰綾紋,這是連一般富戶都不能穿的軟綾,他是……官!

「嘗一點,這粥的滋味還不錯。」藺仲勳沒留意她的打量,只為她的清醒而欣喜。

他方才先嘗過了這粥,口味極淡,但味道極鮮,聽阿福說湯底用了數樣海鮮和雞隻熬製,再加上霜雪米熬成的粥,極適合大病初癒之人。

杜小佟疲憊地垂斂眼睫。「我不吃,你出去吧。」

「吃一點,你已經多日未進食,再不吃會撐不下的。」

杜小佟緊閉著眼,卻被屋頂上的暴雨聲嚇得張開眼,驀地想起--「我的田!」糟了,這場雨來得又急又大,甚至是提早到來,她根本來不及防備,要是不想法子把水都排出,兩畝田都要毀了。

見她掙扎著要起身,藺仲勳微惱地將她壓回床上。「杜小佟,那兩畝田會比你的身子重要嗎?」自己病得都倒下來,竟還心繫著那兩畝田!

「我允諾了要給戶部一石米,要是沒能履約……」

「有御匾在,誰敢動你!」真以為那塊御匾是掛好玩的?

「要是皇上大怒--」

「他不會。」

「你又怎麼知道?」她又慌又急,不由抓著他,態度軟化地哀求著。「一兩,幫我,要是皇上大怒禍及孩子們該怎麼辦?」

藺仲勳閉了閉眼。「杜小佟,你冷靜一點,在大雨之前,我就已經在田的東側挖了兩條溝渠,通往村落入口,水就算淹過了田,也會排出去,待雨勢一小,所有的水都會排出,你根本就不需要擔心。」皇上大怒?他被調教得像條狗,她喊東,他敢往西?誰有膽子在她面前大怒來著,別說他人,就連他自個兒他都不允。

杜小佟愣了下,吶吶地問:「挖溝渠?」

「那幾日我都早早出門,晌午才回來,就是在忙這個。」

「可是挖在東側……」

「水門在西側,排水在東側,那是因為田地本來就是往東傾斜,所以溝渠挖在東側準沒錯,昨兒個我巡過田了,田是淹了,但水依舊在排,不成問題,尤其今兒個的雨勢較小,不會出什麼亂子,你放心養病吧。」

杜小佟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沒想到她來不及做的事,他竟都替她辦好了,不過--「你為何知道會有這場雨?」他不可能知道的,不是嗎?她之所以知道,那是因為她重生,她記得所有的事,直到豐成二十四年的七月,但是他……

藺仲勳用力地歎了口氣。「你說的。」雖然就算她不說他也知道,但這事沒必要在這當頭提。

「我?」

「上個月底下大雨時,你不是說下個月的雨更可怕,我本想問你的,可打從御匾送來之後,你老是一副心神不寧、魂不守舍的模樣,我就乾脆先動手了。」這理由真是完美得教她絕對挑剔不了。

杜小佟垂眼思索,輕呀了聲,想起來了。她真沒想到他竟心細如髮到這地步,她不過是隨口說上一句,他竟然就記在心頭了。

「現在可以吃點東西了嗎?」藺仲勳沒好氣地道。

「我睡了多久?」

「四天了。」他舀了口粥,喂到她嘴邊。「大夫說你操勞過度,讓壓制多時的風寒一口氣爆發出來,才會病得這般嚴重。」

杜小佟有點遲疑,但是她確實該吃點東西,才能恢復體力,況且她現在恐怕連要自個兒吃飯都成問題。

「銀喜為了照顧你、替你煎藥,多日未眠,所以我方才叫她去休息了,你不會要我在這當頭再去喚她吧?」他謊言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杜小佟聞言,自然不忍再喚銀喜,只好張口嚥下他喂的粥。

這粥極為清爽,藏著鮮味,入口即化,在唇舌間揉合成一股清甜,勾引著人的食慾,教她突地感覺飢餓,只要他一喂,她便張口。

眼看著一碗粥都快要見底時,門板突地被輕聲打開--

「小佟姊,你醒了?」端藥入房的銀喜見狀,喜出望外地笑喊著,但一見兩人相處如此親密,教她微羞地將藥擱在桌上。「一兩,小佟姊就交給你了。」

杜小佟愣了下,水眸輕輕地瞟到藺仲勳臉上,就見他半點愧疚都沒有,甚至還揚著笑道:「只剩一口,把這一口吃了,剛好可以喝藥。」

「小人。」杜小佟粉頰微微泛紅。

「在哪?」把最後一口餵進她嘴裡,他煞有其事地左顧右盼著。

「去照鏡子就瞧得見。」居然敢騙她說銀喜太累去歇息,可銀喜的氣色明明就不錯,尤其她剛才是端著藥進來,代表她分明是在幫她煎藥。

「鏡子裡只會瞧見一個絕世美男子。」他大言不慚地道,走到桌邊把藥碗端來,不住地吹著。

「你哪裡是個絕世美男,瞧你眼底下都泛黑……」她突地頓住。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他眸裡滿是紅絲,神色疲憊卻被笑意掩過,錦袍都發皺了……難道說,一直都是他照顧著她?

記得睡夢中彷彿有人一直在她耳邊安慰著她,有人一直緊握著她的手……是他嗎?

她昏厥前,明明已經毫不留情地趕他走了,為何他非但沒走,還留下來照顧她?

是對她有所圖嗎?可就算有所圖,他有必要為了照顧她而衣不解帶嗎?

「這藥是有點苦,不過我替你準備了飴糖,待會嘗一顆,去去苦味。」他拿起湯匙不斷地舀著藥湯吹涼。

杜小佟直睇著他,心暖得發痛。她該拿這人怎麼辦?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來,應該已經涼了,趕緊喝下,再睡一會,待你再醒來時,身子應該就好多了。」他坐在床畔,就像喂粥般,舀著藥湯到她嘴邊。

杜小佟緩緩地張口,嘗到滿嘴苦澀,一如她該絕卻絕不了的情感,明知強留只是苦,可是就算是苦,也不是吞不下。

他一口口地喂,她一口口地咽,他餵下的是他滿滿的溫柔,她嚥下的是他毫無保留的暖意,暖得逼出她眸底的淚。

「有那麼苦嗎?」她的淚像把利刃,劃開他的胸口,心陣陣抽痛令他難受。

如果可以,他壓根不想瞧見她的淚,不想再見她在睡夢中夢囈著哭泣著,宛若唯有在夢中,她才能宣洩所有的苦。

「……很苦。」

「良藥總是苦口,你忍一下,待會就給你嘗點甜的。」喂完了藥,藺仲勳取來福至準備的飴糖餵入她的嘴裡,笑問:「甜吧。」

「……甜。」有一天,她的人生也能除去苦澀只餘甜嗎?

「再睡一會吧,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我就在這兒。」藺仲勳替她掖好被子,又擰乾布巾替她拭著臉。「這樣擦擦是不是覺得舒服些了?」

杜小佟紅著眼眶,緩緩地點著頭,卻不敢再看他。從沒有人照顧自己,再累再病,她還是得工作,得咬牙強撐著,可是這個人總是在她最需要幫助時在她身旁。

怎麼辦,她不想依靠他卻又眷戀著他……誰來告訴她,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逃開命運。

藺仲勳見淚珠從她纖濃的眼睫滾落,不禁無聲地歎了口氣。

誰來告訴他,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她不再流淚。

外頭風雨交加,水淹啟德鎮,其實他並不怎麼在意,他在意的是她的淚,但他卻不知道如何讓她停止哭泣,她到底是為何而落淚?

她夢囈時不住地喊著,為何每個人都背叛她……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到底是誰傷了她?

她爹嗎?可她說每個人……如果他能查出是誰,替她除去,是否就能一併除去她的惡夢?是否有那麼一天,她入睡時不會再流淚,是被笑意催醒?

杜小佟幾次清醒,總是恍恍惚惚,喝下藥後就迷迷糊糊地入睡,等到她意識較為清楚時,外頭的雨似乎已經停了。

微弱的光從推開的窗灑進屋內,而他就站在窗前,背對著她,不知道正在看著什麼,抑或者沉思。他渾身被暈黃的光包圍著,就在他回頭的瞬間,那噙笑的眉眼浸淫在光芒裡,有如謫仙降臨,好似他本不該屬於這裡。

「醒了,渴不渴?」藺仲勳走到桌邊,先點起了燭火,倒了杯茶再走到床邊。

杜小佟直睇著他,他看似神采奕奕,但眸裡依舊紅絲密佈,身上穿的依舊是她先前瞧見的玄色綾袍……「你一直都在這裡?」

「當然。」

「銀喜呢?」她別開臉,啞聲問著。每當她半夢半醒時,總感覺有人就在身旁,撫著她的發,握著她的手,偶爾在她耳畔低語……她知道,一直都是他在照顧自己,可是不能再這樣下去,她不能依靠他,不能……害了他。

「早上雨停了,銀喜帶著孩子們去整理田里。」

杜小佟聞言,急著起身,卻又被他輕而易舉地壓回床上。

「我要到田里瞧瞧,你放開我……」

「聽,這聲音虛弱得就跟小貓叫沒兩樣,你若執意到田里去也行,是要我背你去還是抱你去?我都可以,你就儘管挑款你偏愛的。」藺仲勳態度輕佻,單手按住她,另一隻手則把玩著茶杯。

「你……」

「這場雨一下就下了十幾天,今兒個雨停了,出了點太陽,銀喜正午回來時說了,田里稻子倒了不少,不過大多卻開始結穗了……她說幸好你今年提早播種,曬田之後適巧需要流動的水,這場雨沒毀了稻子,反倒是讓穗結得很扎實。」

「……是嗎?」她真有拿捏好,將損失降到最低?

「天色快暗了,銀喜也差不多快回來,你問她便是。」藺仲勳聳了聳肩,硬是把茶杯湊到她唇邊,輕柔地餵上一口。「不過聽說其它人的田可就損失慘重了。」

杜小佟迫不得已地喝了一口,蒼白的頰浮上淡淡紅暈。

「怎麼臉紅了?難道又燒了起來?」他大手不由得覆上她的額。

杜小佟不斷地縮著身子,抗拒著他掌心的暖熱。「你別這樣,男女共處一室已是於禮不合,你這樣……會毀了我的清譽!」

藺仲勳聞言,佯訝道:「糟,光是照顧你的這些天,你的發你的臉都已經被我摸遍了,就連汗濕的衣裳都是我幫你換的,這不就等於毀了你的清白了!」

「你!」她趕忙查看衣物,驚見身上真是換上一套乾淨的中衣,教她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怎麼可以……」

「我為什麼不可以?有什麼不可以?你是我未來的妻,我看你的身子有什麼不對?況且我是在照顧你,發了一身汗要是不換上乾淨衣裳豈不是更難受?」當然,她的衣裳不可能是他換的,他不過是隨口說說嚇嚇她罷了。

「誰要嫁給你?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薄情郎!」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對人向來薄情,我屋裡那些女人我說休就休,誰能奈我何?」放眼天下,他就只對她有情,可偏偏她視他如毒蛇猛獸,迫不及待趕他走……要是被宮裡那群嬪妃瞧見,說不準早就毒死她了。

「你!」杜小佟氣得唇微顫著。「你給我走,回去屬於你的地方。」

「你可別忘了,是你用一兩銀買了我四年的時間,你可千萬別不認帳。」他不曾賣過身,一連賣了兩次都是她主導的,她自然得對他負起責任。

「瞧你這一身綾袍,恐怕沒值五十兩也要二十兩……你到底是誰?」

藺仲勳望了自己的行頭一眼,真不知道光是一套衣衫也值這些錢,如此算來他從頭到腳只被計算一兩,他這皇帝真的是太廉價了。

「過去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我就叫一兩。」他可以為她捨棄藺仲勳這個名字,甘願做她的一兩。

杜小佟氣虛地閉了閉眼。「綾袍不是尋常人穿得起的,你到底是誰?」

「近來我被人更了名,名喚一兩,打算一段時日之後再入杜家,就叫杜一兩,你意下如何?」

「你……」她氣一上來,不禁低聲咳著。

「喝點茶吧,要罵人至少也得先潤潤喉,要不光是氣勢就少了大半。」他輕拍著她的背,再餵她喝口茶。

「走開,我不想見到你。」他總是讓她滿腦子混亂,搞得她整個人心思都亂了,而她厭惡無法自主的自己。

「不走,誰都不能趕我走。」

「你到底貪圖我什麼?」她惱火地瞪著他。

「我貪圖你的善良、我貪圖你的美好、我貪圖你的溫柔、更貪圖你的愛情……我要你把一切都給我,我可以對天起誓,這一世我只要你一個,就要你一個,絕不再放任你在入睡時落淚,我要你往後就連入睡也帶著笑,我要你就待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這天地間我就只要你一個!」

那噙著霸道的溫柔,強勢裡滿滿的濃情密意,字字句句打進她的心坎裡,烙印在她最脆弱的心版上,硬是逼得她熱淚盈眶。「你這身綾袍……你是官吧,是身居高位的朝臣,而我不過是個被休離的寡婦,我根本就--」

「賜御匾時,宮人宣讀聖旨時都已稱你為民女,那就意味著你已非寡婦身份,王家要與你論理,就得先到皇上面前論了,是不?」藺仲勳沒好氣地道。這就是他賜御匾的另一個用意,他要在聖旨上假造她的身份,就算皇上搞錯她的身份,天下人也得認了這個錯,遑論一個小小王家,真有膽子到宮中與他理論?

杜小佟愣了下,從沒想過御匾有這層用途……當時那些公公確實是稱她為杜姑娘,宣讀時也是喊著民女……她可以將錯就錯,藉此避過王家的理論嗎?真的可以嗎?

她抬眼直瞅著他,卻見他臉色突地一變,緩緩地朝門板睨去。

這突來的舉措教她摸不著頭緒,正要開口詢問時,他卻精準地摀住她的嘴,低聲問著:「小佟,這兒可有什麼足以護身的東西?」

杜小佟搖了搖頭,不懂他這麼問的意思,卻又像是想到什麼,抓開他的手低聲道:「我房裡有把耕鐮。」

「耕鐮?」他想了下,她似乎有告訴過他,就是彎月形的鐮刀……瞧她往床下一指,他便往床下搜去,果真教他給抓出一把鐮刀,姑且就當彎刀用吧。「你待在這裡,別踏出房門一步。」

「發生什麼事了?」她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可是他的神情極為嚴肅,好似有什麼大事發生。

「有人闖進來了。」他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窗邊。他的耳力極好,足以用腳步聲分辨來者,而像這種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就只有心懷不軌的宵小才有。

一場大雨,儘管堤防起了作用,但啟德鎮依舊被水淹了,他讓阿福處理,要單厄離派兵善後,要知府開倉賑災……死傷的人會比前幾世發生時要減少許多,但依天命而言,人數就是得湊齊,沒有天災亦會有人禍。人只要無以暖飽,定會起惡念,搶糧搶銀是再正常不過,更何況這兒還有塊御匾,恐怕是首當其衝。

就在人影靠近時,藺仲勳身手矯健地躍出窗外,順手拉下窗。

十數個正準備進屋洗劫的人一見到藺仲勳,不過怔愣須臾,隨即手中長劍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劈下。

可藺仲勳是何許人,豈是能讓人輕易傷著的?

只見他身形一斜,耕鐮一掃,賊人立即血濺廊桿,身首異處地倒下。

「還有誰想過來?」藺仲勳笑得萬分邪魅。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想死的就來吧,他來替老天湊齊人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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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5: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其它人見狀,仗著人多勢眾,一同攻向他,他側身翻掠,刀起頭落,下手毫不留情,不留活口。

彩霞在西方天空留下最後一抹艷麗,然而這屋子裡的血紅艷勝彩霞,廊桿上血跡斑斑,地上都是斷肢殘幹。賊人節節敗退,起了退離之心,然藺仲勳壓根沒打算縱放,追著一行人至大門,突地他聽見陣陣腳步聲,心裡暗叫不妙。

就見大門前唐子征帶著其它孩子正好走到轉角,和賊人只餘幾步的距離--

「包子,往後跑!」藺仲勳吼著,向前飛奔,擲出手中耕鐮,打中了最靠近唐子征的賊人。

唐子征愣了一下,隨即拉著燒餅油條回頭狂奔。

然,終究是孩子,哪裡跑得過幾個高大的男人,眼見孩子們就要被追上,藺仲勳吼了聲,雙足點地躍起,趕在長劍要劈落的瞬間,擋在唐子征背後,背上硬是吃下了這一擊,他悶哼了聲,回頭踹去,將賊人踹飛。

剩餘的三兩個賊人瞧見他背上中劍,卻依舊強悍,也毫不戀戰,只朝村落另一頭竄去。

「一兩哥!」唐子征見賊人逃離,回頭望去,就見藺仲勳站在他身後。「一兩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慶幸今兒個是他先回來生火煮食,要是抱著餃子的銀喜姊先回來,那真是後果不堪設想。

藺仲勳睨他一眼,還未開口,身後爆開了驚呼聲--「一兩!」

「不是跟你說別踏出門外的?!」藺仲勳沒好氣地回頭瞪去,就見她臉色蒼白地倚在門邊,而這微轉身的動作,教唐子征清楚瞧見他背上的傷。

「一兩哥,你你你……」

「知道,已經很痛了,小聲點。」藺仲勳咂著嘴,長臂勾上他的肩。「借我靠一下。」

唐子征見他血流不止,急得快要掉淚,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附近鄰人聽見聲響全都聚集了過來。

「先把那個賊人綁起來。」藺仲勳見被他踹飛的賊人正試圖爬起,急步走過去,一腳往那人的背上踩下。

鄰人見狀,七手八腳地找來麻繩將賊人捆起,有人趕忙去報官,有人則攙著藺仲勳先進自家門,聽他解說發生何事。

慢一步回家的銀喜,抱著餃子扶著杜小佟追問發生何事,杜小佟只是乏力地搖了搖頭,拉住她,不讓她進家門瞧見那慘狀。

尚住在杜家的蒙御醫則是聞聲踏出杜家,得知他身受重傷,趕忙取來藥箱替他上藥包紮。

眾人聽完藺仲勳的解說後,才知道竟有宵小趁著大伙在田里忙,打算打家劫舍,要不是有藺仲勳在,恐怕這天災加上人禍,真會逼得大伙活不下去。

「一兩,你真是個英雄,竟然以一抵十數個賊人!」有鄰人到杜家目睹了小院子裡的慘狀,雖是嚇得心驚膽戰,但對藺仲勳卻是更加推崇,畢竟要不是有他在,今兒個倒在那兒的恐怕就是他們了。

「真是多虧你了,一兩,要是沒有你,恐怕咱們這個小村落都要遭殃了。」

眾人聚在隔壁張大娘家,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幾乎快要把藺仲勳給捧上天。

可藺仲勳哪裡在意旁人對自己的評價?他的眼從頭到尾都直瞅著房門外的杜小佟,她面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要不是銀喜攙著,恐怕早就倒下了。

她被他給嚇著了,對不?也許他下手該收斂點,留下全屍,至少不會嚇著她,但那當頭他只想除之後快,壓根沒細想她瞧見後是否會被嚇著。

「蒙古大夫,還沒紮好嗎?」藺仲勳托著腮,聲沉如刃。

蒙御醫聞言,臉色蒼白地加快動作,不知情的人光看臉色,一時間還真分不出到底誰才是傷員。

好不容易弄好了,藺仲勳準備起身,卻聽見外頭有陣騷動,隨即有人喊著:「官爺來了。」

藺仲勳眼角抽動,這官爺來的還真不是時候!他是當事者,官爺自然得找他問清始末,然他現在想和杜小佟說兩句話,結果--

「一兩是哪一位?」門外有人喊著。

藺仲勳一站起身,就見兩名衙役走至面前,他眉頭微揚,覺得其中一人還挺面熟的,只是一時間想不起到底是在哪見過。

但,對方倒是一眼就認出他了--「是你!」

藺仲勳冷冷看著衙役指著自己,心想這要是在宮中,他的手指應該已經掉在地上了,但因為這兒不是宮中,他姑且忍耐。不過這衙役……他瞇眼瞅了會,突地想起就是那回和杜小佟上街叫賣紅薯,結果被他踹飛的衙役。

「來人,把他押下!我懷疑他根本就是主謀,先把他押回府衙再說!」那衙役一聲令下,跟隨在後的衙役隨即上前箝制藺仲勳的雙臂。

蒙御醫見狀,沉聲斥道:「放肆,你們可知道--」

「閉嘴,蒙古大夫!」藺仲勳放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蒙御醫聞言,想起藺仲勳說過不得洩露他的身份,於是噤聲不敢再言。

一旁的杜小佟管不了自己虛弱的身體,急聲道:「官爺,他不是主謀,他是救了咱們的人,他身上還有傷……」

「走開!膽敢攔阻的一律視為同夥!」那衙役毫不客氣地將杜小佟推開,所幸銀喜眼捷手快地將她接下,才沒讓她給磕著。

藺仲勳見狀,毫不客氣地抬腿往那衙役踹去。

那衙役沒有防備,一腳被踹倒在地,四周頓時響起抽氣聲,像是不敢相信藺仲勳竟對衙役動粗,這事可大可小呀

蒙御醫瞬間刷白了臉,拿眼前的陣仗不知該如何是好。

「押下,把他押下!」被踹倒的衙役新仇加上舊恨怒聲吼著。「把他帶回府衙,讓大人好好地審他!」

話落,幾名衙役將藺仲勳給押出屋外,杜小佟一路追出去,然領頭的衙役只派了幾名衙役到杜家探看,便急急帶人回府衙。

「小佟,不用擔心,我晚一點就回來了。」藺仲勳不住地回頭道。

這混蛋衙役竟敢傷他心尖上的一塊肉,他會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間!

杜小佟眼見他被帶走,急得淚如雨下。「怎麼辦……銀喜,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帶他到城裡叫賣紅薯,他不會惹上那位官爺,不會教那位官爺記恨……」

「小佟姊……」

「我要去找一兩,就算進不了府衙,我也要在府衙外等他出來。」

「小佟姊,你現在的身子撐不住的。」

「我來想法子。」

一道聲音冒出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蒙御醫。「你是--」杜小佟幾次清醒都沒瞧見他,壓根不知道他是誰。

銀喜趕忙介紹。

杜小佟才急聲問:「大夫,你有法子可以救一兩嗎?」

「這……」蒙御醫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先差人到鎮上雇輛馬車,送咱們一道進城,我暫且將你送到府衙外,我再另想法子。」

皇上的身份不能曝光,但福公公前幾日來過,意味著他知曉皇上暫居在此,先回宮找福公公商量才是,總不能讓皇上給一名小小衙役給欺了吧!更慘的是,說不準現任的知府大人根本就沒見過皇上,要是不趕緊救人而引發禍端,那結果他是連想都不敢想!

府衙裡點上幾盞燭火,火光隨風搖晃著,照得府衙大堂有幾分陰森。

「等大人出來,你就死定了!」領頭的衙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動手想要給藺仲勳幾個巴掌,豈料藺仲勳動作飛快,他巴掌都還沒靠上,藺仲勳長腿已再次踹出,將他踹得四腳朝天。

「給我打!」他倒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立即要兄弟們給藺仲勳一點教訓。

眾人鬆開箝制力道的瞬間,藺仲勳雙臂一展,左右擊倒兩人,又反身長腿踹去,在場的衙役全都趴倒在地上。

外頭的人聞聲,快步走來,其中一人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這個人是啟德鎮南村的搶劫案主謀,他帶頭打家劫舍,還假裝是擒賊的英雄,我把他押回府衙,他竟還對咱們動粗,分明是目無法紀!」

藺仲勳聞言,不禁低笑出聲。真不能小看這小小衙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不輸六部官員。

「拿下他!」

藺仲勳回頭,笑意更濃。真是一群可笑的笨蛋,三言兩語就定了一個人的罪,甚至連基本查問都省下,以往在宮中時,他要治人罪,至少都還要替對方編派點罪名,製造點證據,要不也得要借刀殺人,哪像他們隨意定人生死,他要好生學習才是。

無視自個兒被團團包圍,藺仲勳逕自思索著,動了動肩,雖說背上的傷挺痛的,但要對付這幾個笨蛋,綽綽有餘得很。

他正要出手教訓這群衙役時,大堂外有人重喝--「大堂上豈可喧鬧放肆!」

一群衙役聞聲,隨即朝門口作揖。「大人。」

藺仲勳懶懶睨去,濃眉微挑。

「大膽刁民,見到本府還不跪下!」盡天城知府向興德沉聲吼道。

「敢要朕跪下,你八字夠重嗎你?向興德。」藺仲勳似笑非笑地道。

「大膽,竟敢稱朕,還直呼本府名諱!」向興德大步走上,怒擊驚堂木,喝道:

「來人,押下杖打二十!」

藺仲勳低笑出聲,「除貪布廉,匡正朝堂,上行下效,百官齊心……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為百姓盡責死而後已……向興德,當年殿試作題,你到底做到多少?」

向興德聞言,神色愀變,瞇細了下垂的眼,卻怎麼也想不起堂下男子到底是誰。

十二年前殿試時,殿上有禮部、吏部尚書和首輔副首輔……歷屆殿試時總是如此,皇上從不主持,由禮部尚書道出皇上試題,再由吏部尚書抄寫貢士答卷,而這人……他壓根沒見過,這人如何得知他當年的答案?

他赤裸著上身,身上還裹著布巾,樣子有些狼狽,但是那張面容異常俊美,笑意噙著幾分傲慢威嚴,教他莫名地心慌起來。

「全都給本府住手!」見衙役真要將他押下,向興德趕忙阻止。

衙役不解地瞅著,一個個都停下動作,突地,外頭有了騷動,有名衙役快步進了大堂稟報,「大人,鎮國大將軍單厄離求見!」

「單將軍?快快有請!」向興德快步走下堂,單厄離已經踏進大堂。

單厄離臉色鐵青地望著藺仲勳背上紮著的布巾,隨即掀袍單膝跪下,喊道:「微臣不及救駕,還請皇上恕罪!」

話落,大堂十數雙眼有志一同地望向單厄離。

皇上?在哪?向興德愣了下,餘光瞥見藺仲勳朝自己笑瞇眼,那笑意極冷極邪,俊魅容顏猶如惡鬼般懾人,教他猛地倒抽口氣,低聲喃道:「皇上……」是……他嗎?

傳聞皇上是惡鬼轉世,不但有惡鬼的俊美無儔,亦如惡鬼能知世事,所以才能不曾早朝依舊能治理天下……

「放肆!你身為盡天城知府,竟不知皇上就在眼前,該當何罪?!」單厄離怒聲低斥。

向興德傻住,愣愣地見藺仲勳緩緩轉過身道:「單厄離,他又不曾見過朕,怎會知道朕是皇上。」

向興德瞬間腿軟,整個人往前跪伏在地。「臣不識皇上,臣罪該萬死!」

向興德話一出,在場衙役一個個刷白了臉,膽戰心驚地跪伏在地。

「不識朕怎麼會罪該萬死?」藺仲勳徐步走到向興德面前。「不過……以下犯上,可是天地不容。」

向興德聞言,不住地磕著頭,就連烏紗帽掉了都不管。「下官罪該萬死,求皇上恕罪!」

其它衙役見狀,一個個跟著磕頭謝罪,就盼替自己求得一線生機,霎時大堂裡哀求聲磕頭聲四起。

藺仲勳冷冷看著這一幕,哼笑了聲,回頭看向單厄離。「單厄離,你怎麼知道朕在這裡?」雖說沒有單厄離,他也能處置這事,但不可否認的是有單厄離在更省事。

「蒙御醫趕回宮中,找了福至,福至派人到啟德鎮告知臣此事,臣便即刻前來。」

藺仲勳微揚起眉,不禁讚賞蒙御醫年紀一把,腦袋倒還挺靈光的。「宮中有事嗎?要不怎麼不是阿福走這一趟?」

「回皇上的話,宮中無事,只是蒙御醫進城時,聽說也順便帶了杜姑娘,此刻杜姑娘就在府衙外頭。」

藺仲勳輕呀了聲,阿福是怕小佟再見到他會起疑,才讓單厄離前來吧……那個蒙古大夫!把小佟帶到府衙外做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她大病初癒,吹不得風,得好生靜養嗎?

想著,他就要去找杜小佟,而耳邊哀求聲擾得他頭發昏,回頭怒聲道:「向興德!」

「臣在!」向興德磕頭磕得頭昏眼花,用雙臂勉強撐住歪斜的身體。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縱容衙役魚肉百姓,想必也中飽私囊,朕要你全數用在此次啟德鎮的水患。」

向興德聞言,喜出望外,但臉上不敢彰顯,花錢了事,這簡直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他不能讓皇上知道他撈了不少油水,收賄可是視同瀆職的。「皇上,臣不該縱容,從此之後臣必定嚴懲,而臣不曾收賄,臣……」

「向興德,你在這個位置坐了這麼久,居然連撈油水的本事都沒學會,你這知府乾脆別幹了。」藺仲勳咋了舌,回頭就要走。

「皇上,臣承認確實撈了點油水,但臣願意全數都捐給啟德鎮的鎮民,臣願苦民所苦,與民同苦。」向興德連忙翻供。

他甚少進宮,就算進了宮也見不到皇上,但倒是聽朝中官員提及皇上怪癖不少。皇上心情好時,油水任人撈,心情差時,哪怕油水沒撈都會出事,不管是貪官還是廉吏,皇上是看心情行事的。所以,就賭一把,順著皇上的話意說準沒錯!

藺仲勳聞言,睨了單厄離一眼。「單厄離,你可聽見了?」

「臣聽見了。」

向興德疑惑地來回看著兩人,懷疑自己磕頭磕得太賣力,導致他腦袋有點混亂,聽不太懂兩人的話。

「你可有帶兵馬在身邊?」

「有的,臣正在巡視啟德鎮附近的堤防和災情,帶了一小隊皇城兵。」

藺仲勳頗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單厄離聽令!」

「臣在!」

「將向興德給朕押下!連同所有衙役一併押下,新任知府叫阿福從內閣挑一個,衙役從刑部獄卒調派,再通告吏部,新知府明日上任,首任嚴辦向興德貪污收賄,再辦衙役狗仗人勢欺凌百姓,擇日處斬!」

向興德瞬間瞪大眼,有些懷疑自己聽見了什麼。

「臣遵旨!」單厄離看著藺仲勳的目光,忍不住更添崇敬。皇上像是脫胎換骨似的,整個人的神采都與往常大不相同。

「皇上饒命啊!」向興德連同衙役齊聲求饒。

「還有,派人到杜姑娘家中清掃屍體,有一名賊人押在隔壁民居,要嚴審,緝拿殘黨,不得枉縱。」

「臣遵旨!」

「還有……」藺仲勳深吸口氣,不耐地瞪著他。「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朕!」那種充滿感動,像在說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眼神,只會教他起雞皮疙瘩,讓他很想將他賜死。

「……遵旨。」

藺仲勳將所有雜事交由單厄離處置,一走出府衙大門,就見杜小佟滿是焦急的俏顏蒼白嚇人,他一雙濃眉不禁緊緊攢起,開口斥道。

「銀喜,小佟大病初癒你會不知道嗎?她瞎操心,你也跟著瞎胡鬧,難道就不能安撫她,讓她好好地待在家裡?孩子們……」連珠炮似的話尚未說完,纖細的身影突地撲進他懷裡,教他錯愕地瞪大眼。

這不是夢吧,輕輕地將她攏進懷裡,她好瘦好纖弱,彷彿只要他再用點力,她就會被他給揉碎似的。更教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然緊抱住自己,這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哽咽問著,聲音夾雜著濃濃鼻音。

「我沒事,不都說了沒事。」他好笑的道,然在她抬眼瞬間,看見她不斷滑落的淚水,他心頭揪得發痛。

「可是那位官爺……」

「沒事,把事說清楚,還能有什麼事。」他啞聲安慰,長指抹去她的淚,卻怎麼也抹不盡。「別哭了……」

「你嚇死我了。」杜小佟淚流滿面,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的心就像是被人剮著,痛得她怎麼也無法待在家裡等他。

她站在府衙外等,夜色漸沉,她的心跟著往下沉,整個人惶惶不安,恐慌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蒙大夫說要想辦法,搭著馬車離去,至今都沒瞧見他的人影,反倒是剛剛進去了一個一身戎裝的官爺,沒一會兒他便出來了。

藺仲勳愣了下,隨即笑出一口白牙。「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嗯。」

藺仲勳望向不住抹淚的銀喜,不禁苦笑,這姑娘又在哭什麼?不明就裡的他抽開話題問:「咱們要怎麼回去?」天色都暗了,他可不知道這附近要怎麼僱馬車,再者他身上可是一毛錢都沒有。

「我不知道要上哪僱馬車,蒙大夫坐著馬車不知道到哪去了。」銀喜揚起笑,可是眼淚卻不住地掉。

「既然如此……」思忖了下,他問著還抓著他不放的杜小佟。「小佟,我不知道上哪僱馬車,咱們勢必得要走回去,就不知道你覺得用背的好,還是用抱的好?」

「背。」

「……一路上人潮可能不少。」盡天城外的啟德鎮遭水淹,為容納災民,城門這幾日皆無門禁,可以自由出入,自然人多。

「嗯。」

藺仲勳笑瞇眼,拍拍她的肩。「上來吧。」

杜小佟趴上他的背,雙手環過他的頸項,像個孩子般地把臉貼在他背上。

藺仲勳有些受寵若驚,然而背著她,踏出的每一步又穩又平,不讓她顛著難受著,用他的方式呵護著她。

「啊,你背上有傷。」扎上的布巾教杜小佟想起他的傷。

「不打緊,你趴好,別亂動就成了。」疼是有那麼點疼,但是能背著她,再疼他都願意。

踏著夜色,他背著她回家,心裡無比充實,這一天驚濤駭浪,但卻是這重生幾百回裡,最教他感覺活著的時刻。他活著、愛著,感謝老天。

三人回到村裡時,四個小傢伙早已在張大娘家吃飽入睡,杜家有人清掃好了,駭人的血腥味消散了。

「包子,起來,回家了。」藺仲勳喚著坐在通鋪邊上睡著的唐子征。

唐子征睡眼惺忪醒來,瞧見他背著杜小佟,淚水毫無預警地掉落,接著一把撲向他。「一兩哥,你沒事……太好了,我好怕你們都不見了!」

藺仲勳被撞個滿懷,很想將他攆走,但瞧他哭得哽咽,不禁有點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是男人就別哭,沒什麼好哭的。」

說話聲擾醒了睡在床上的燒餅油條,就見兩人不約而同地揉著眼,認出眼前的人後,便企圖一道撲進藺仲勳懷裡--

「夠了,沒有空位了!」一個個撲上來是怎樣?他好歹是個傷員,背上還背了一個,撞傷他不打緊,傷了小佟,他就把他們一個個吊起來毒打。

「不公平,我們也要抱!」油條哪裡管那麼多,硬擠進他懷裡。

燒餅向來懂事,乖乖地坐在通鋪上,藺仲勳睨了一眼,歎了口氣,朝他招招手,特地挪了點位置給他。

燒餅怯怯地偎進他懷裡,隱忍多時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藺仲勳無奈搖著頭,卻突地聽見杜小佟的笑聲。

「一兩真像是爹呢。」

「你要肯當娘,我就肯當爹。」他打蛇隨棍上,趁火打劫。

杜小佟聞言,俏顏微紅,偷覷著張大娘,張大娘見狀,揚笑道:「這門好親事什麼時候要定下?」

「就看她的意思,我隨時都可以。」

「別說了,已經很晚了,別打擾人家。」杜小佟羞澀地催促著。

「包子,把餃子抱著,銀喜在做宵夜了,咱們回去吃宵夜。」知道她臉皮薄,他從善如流地不提,討她歡心。

唐子征應了聲,輕手輕腳地抱起仍在熟睡的餃子,一家六口跟張大娘道謝,回家吃著銀喜剛煮好的麵條,味道清淡卻很飽足。

小傢伙們吃飽喝足,明明已經累得打盹,卻還是纏著杜小佟和藺仲勳,最終在藺仲勳的瞪視之下,才乖乖地跟著銀喜回房。

把小傢伙都打發走後,喂杜小佟喝下藥、替她掖好被子,藺仲勳正轉身要走時,卻察覺自己的褲子竟被抓著。

他狐疑地睨向她,不認為她會在這當頭向他求歡,可是她卻抓著他的褲子……

「一兩,你可以再陪我聊聊嗎?」

藺仲勳揚高濃眉,猜想是今兒個發生太多事教她不安,所以才想要他待在她身邊,他求之不得。

他大方地往床畔一坐,問道:「聊什麼?」

「隨便都好。」她直睇著他,明明眸底滿盈倦意,卻倔著不肯閉上眼,彷彿怕雙眼一閉,他就會消失不見。想想多可笑,先前她還千方百計趕他走,然而真正發生事情時,她卻是恁地捨不得,才教她發覺,她早已習慣他的存在、他的陪伴。

「依我看,你還是趕緊閉眼睡。」他知道蒙御醫開的藥方里,有一味是安神,就是為了讓她多休息。

「你……不會不見吧?」她不安地移動手,輕握住他的。

這舉措對藺仲勳而言,無疑是最大的鼓舞。「不會……」他俯近她,她那漂亮的水眸映著他,滿滿的都是他,教他情難自禁地湊近,吻上她的唇。

她像是嚇了一跳,琉璃般的眸突地圓瞠,但沒有抗拒。

他不住地摩挲她柔軟的唇瓣,大膽地撬開她的唇,舌鑽入她的唇腔,她卻驀地退開,滿臉羞紅地望著他。

藺仲勳深吸了口氣,粗嗄道:「快睡。」

她嬌羞地閉上眼,手依舊握著他的,他的手又大又厚實,在這三伏天裡顯得太熱,但她卻怎麼也不想放開。

藺仲勳瞅著她,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徐徐地勾起笑意。

歎氣,是因為淺嘗輒止;笑意,是因為她在生死關頭終於坦白……置之死地而後生,早知如此,這把戲他早該玩上一回才是。

不過,都無所謂了,只要她動情,多久他都願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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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5: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幾日之後,銀喜在田里忙著,聽著鄰人說起城裡的消息,晚上用膳時就當閒聊話題說給尚在養病的杜小佟聽。

「知府真的換人了?」

「嗯,聽說原本的知府和衙役全都問斬了。」

杜小佟聞言,不由想起那晚在府衙見到的事……她對官場不熟悉,但那官爺的那身行頭,還有帶去的軍隊的服飾徽章,看起來像是皇城衛的。

能領皇城衛的兵,那位官爺肯定位高權重,願意幫上一兩的忙,那就意味著一兩的官階肯定也極高……可打從那晚過後,她不曾再細問這事,因為她猜想她就算問了,一兩也不會告訴她。她不是想打探他的出身,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官居何位,她得怎麼做才配得上他。

雖然有與王家的協議在,可經過這麼多事,她不想再違背自己的心意,早就說好這一世要為自己而活了不是嗎?就如一兩所言,既然有聖旨在手,就該好好利用,一個沒道理的協議不應該主宰她的人生。

「小佟姊,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就是--」

杜小佟聽完,微詫地瞪大眼。不會吧……

用過膳後,藺仲勳如往昔來到她房裡。兩人同宿一房,但一個躺著一個坐在床畔,雖說早已無清白可言,但禮教終究不可廢,未正式迎親,自然不能逾矩,所以在杜小佟的堅持之下,他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

兩人如往常隨便攀談幾句後,杜小佟不動聲色地問:「一兩,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一兩。」頗有一元復始的意境,他現在還挺喜歡的。

杜小佟橫眼瞪著他。「真名。」

「你那幾個孩子,包子餃子,燒餅油條,不都是你取的,你又何時在意他們的真名?」他好笑道。

杜小佟聞言,不禁抿了抿唇。「取那些名字,是因為不想與他們關係太過深入,可事實上他們上私塾時,總得要寫真名,好比包子叫唐子征,燒餅叫湯顯,油條叫湯榮,餃子因為年紀太小不記得,但其它人依稀記得他的家人都叫他小寶……你呢?總得讓我知道你的真名吧。」

藺仲勳思忖了下道:「藺仲勳。」平民百姓會知道藺是皇族姓氏,可應該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告訴她也無妨,大概只會當是湊巧姓藺。

「藺仲勳……」她暗暗記下。雖說不見得有用,但是先記下,往後要是有機會還是可以打探打探的。

「你今兒個非要問我名,難不成是……打算和我成親了?」如果是基於這一點,他會馬上著手處理。「還是想和我深入一些?」

要處理的不只是婚事,還有,回宮辭帝。光是以為他在朝為官,就教她認為身份懸殊,配不上他,要是讓她知道他是皇帝,那還得了。得找個空閒,回宮裡把這事給辦妥才成。

杜小佟羞惱的瞪著他。「為什麼你說這話聽起來很下流?」

「是風流。」下流的話,他早就爬上她的床了。

杜小佟像足想到什麼,不以為然地哼了聲。「是啊,聽說杜家的一兩頗享受眾星拱月的滋味,到田里踩水車,還有一票姑娘家幫著。」

田里的稻穗正在抽長,水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大雨過後,烈陽當空,田里得要保持水份,否則穗就結得不夠飽滿,所以才會要他踩水車,可天曉得這男人是個禍水,憑著那張俊顏到處招蜂引蝶。

「是啊,聽說還有不少姑娘暗地裡說,想給杜家一兩當小的。」反正這村落裡沒有秘密,她早晚會知道,倒不如由他先開口,省得屆時誤會連連。

杜小佟瞪著他,不敢相信真是如此。方才聽銀喜說起時,她還以為聽岔,沒想到他還真是搶手。銀喜說,打從他英勇殺了賊人後,他簡直成了村裡的英雄,一票姑娘對他傾心不已,甚至不惜委身當小,服侍他和她……照這說法,這村裡人都已認為她和他早晚會成親,既是如此,竟還想介入!

「不知道杜當家意下如何?」他坐得累了,乾脆往她身旁一倒,深邃魅眸與她對視。

杜小佟直哦著他,他面如冠玉,比城裡任何的貴公子還要俊美,尤其那雙眼,一旦對上,魂都快要被勾走了,饒是她都覺得心房騷動著,更遑論那些小姑娘。

憑他,想要的女子,還有得不到的嗎?

「杜小佟,我說笑了半天,你就這麼不捧場一聲不吭?不會真要我再娶個小的吧,人選太多太難挑,我不想自找麻煩,一個你就已足夠。」見她眼神閃避著,藺仲勳就知道逗她得要拿捏分寸,把她逼得退縮了,到時難受的還是自個兒。

「不是聽說你聽人彈琴還聽得挺樂的?」她撇了撇唇,語氣酸溜溜。

「彈琴?」藺仲勳滿臉不解地揚起濃眉。「哪裡有人彈琴?」

「還裝蒜。」她呿了聲。「人家都抱琴到田邊彈給你聽了,你還看得津津有味,想裝傻?」

藺仲勳愣了下,忍不住發噱。「那是琴?我壓根沒瞧過那種琴!才幾根弦,隨便撥著,哪裡叫作琴?我就是因為不曾見過,才會仔細打量。」

杜小佟瞧他說得認真,壓根沒有說謊的嫌疑,才悶笑道:「一兩少爺,咱們這兒不像城裡那般繁華,像樣的琴也不多,大抵上都是克難打造的,有個雛形,彈得出聲響便成。」

「何必附庸風雅到這程度,這兒比城裡純樸,不會的事何必裝會?」既是村姑,就安分守己地當個村姑,彈什麼琴,害他還看得那麼認真,琢磨著是什麼巧物,怕自個兒不懂又被她笑話。

「不是附庸風雅,是--」

「是什麼?」

杜小佟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誰允許你躺下來的?」真是個呆子,連彈琴說愛都不懂,當什麼官啊?肯定是個禍國殃民的劣官。但他既然不懂,她也就不用多做解釋。

「不借我躺,我回房好了。」他作勢起身,動作刻意放慢,等著她拉住他,豈料他都已經坐直了身子,腳一放就可以走人,她就是不留人,不禁悻悻然地瞪她。「沒有利用價值了,過河拆橋了?」

「什麼過河拆橋?」她掩嘴低笑。「咱們未成親,同處一室本就於禮不合。」

「那幾天前到底是誰拉著我?」是鬼嗎?

「那是因為我病了,你照顧我,而且你是坐在床畔,又不是躺在我床上。」杜小佟小聲辯駁。

藺仲勳眼角抽動著,不禁想,坐在床上跟躺在床上到底有什麼差別,他會吃了她嗎?嗯……好像會。算了,他就坐在床畔陪她就好。

他理所當然地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抗拒,像是把自己交給了他。

只是……瞪著他的手,她不禁想,這傢伙明明連著幾天都在烈日下踩水車,為什麼還是這麼白?唉,真是個得天獨厚的男人。

翌日,藺仲勳還是乖乖地到田里踩水車,望著田里變得泥濘,他不禁更加賣力地踩。小佟說過了,這幾日都是烈日當空,田里的溫度高,得要用水降溫,稻穗才會長得好,可依他所見,這串串稻穗都已經沉重地垂著,從青綠染上淡黃色,難道還沒好嗎?

「一兩哥,休息一下,換我踩吧。」唐子征澆完肥後,走到水車旁。

藺仲勳睨了他一眼。「你到樹底下歇息吧,臉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要是待會倒下,我可不會管你。」

唐子征聞言,笑了笑。「不會,每年這時節都是最熱的,以往我和小佟姊都是這樣忙過來的。」

藺仲勳挑高濃眉。這小傢伙是在炫耀他認識小佟比他還久嗎?正想要趕他去休息,餘光瞥見又有姑娘抱著杜小佟說的琴走來,他一把將唐子征拽近。

「一兩哥,你要幹麼?」

「我問你,她們為什麼老是要對我彈琴?」他又不是牛,對著他彈有趣嗎?他根本就聽不懂她們到底在彈什麼。

唐子征不動聲色地側眼睨去,隨即瞭然於心。「那是因為七夕快到了。」

「跟七夕什麼關係?」乞巧是穿紅線,宮中玩過,他大抵知道。

「想求姻緣,前兩日劉姊姊不是對你說,想給你當小?」

「求姻緣?」就憑那把破琴和不知所云的曲?「彈成那樣,還真的是別獻醜了,我無福消受。」

「這話別給小佟姊聽到,她會生氣的。」

「怎麼說?」

「因為村裡姑娘的琴藝全都是小佟姊教的。」

「她會彈琴?」貧戶出身的她會彈琴?

「嗯,而且很好聽,不過她很少彈。」

「為什麼?」

「因為小佟姊說她是寡婦得守節,而彈琴求姻緣是小姑娘的權利,所以她便教她們彈,讓她們到心儀的人面前一表心情,對方要是喜歡的話,會在七夕前夜回唱一首歌,就算是定姻緣了。」

藺仲勳聽得一愣一愣,想起昨晚杜小佟不快地提起他聽人彈琴,笑意緩緩浮現。

「爹爹!」

遠遠的便聽見餃子的稚嫩聲嗓,唐子征回頭望去,就見杜小佟提著茶壺走來。

「欸,小佟姊來了。」

藺仲勳抬眼望去,眉一擰跳下水車,大步朝她跑去,劈頭就罵。「今兒個日頭毒辣得很,你偏選今日出門,是很想在床上多躺個幾天不成?出門就算了,懷裡抱一個,手裡還提個茶壺,你有沒有命可以這般活動筋骨?」話落,他接過她手中的茶壺,順手把早已伸長短短雙手的餃子抱進懷裡,一點重都不肯讓她承受。

杜小佟好心送茶水卻挨了一頓罵,臉色有點難看,但看在他貼心接過茶壺和餃子的分上,勉為其難地接受。

「就是因為今日的日頭特別曬,所以我才泡了桑椹茶給大伙解暑,順便瞧瞧田里的稻子。」她說著,餘光瞥見有幾位小姑娘抱著琴就站在大樹下,一見她來一個個都溜了。當然,她是來看稻子,至於有哪些小姑娘覬覦他,只是順道一瞧而已。

「要收成了?」他問著,見唐子征已經走到跟前,順手把茶壺遞給他。

「……還沒,不過看樣子應該過兩天就可以開始斷水。」本來青翠的稻田已經染上淡黃,不過顏色不勻,恐怕得多等幾日。

「小佟姊,先到樹蔭底下吧,待會要是曬昏頭就不好了。」銀喜帶著燒餅油條在排水邊洗了手腳,順便洗了早上用過的茶杯,一併帶到樹底下。

杜小佟點點頭,才踏出一步,手便被他緊握住。她有點羞,但並不討厭。

一會兒一家子全都聚在樹蔭底下乘涼,品嚐著今年采的桑椹泡的茶。

「挺好喝的,酸中帶甜。」藺仲勳有些意外,這一倒出像是血色般的桑椹茶,滋味竟如此清爽解暑。

「今年采的不多,想多喝就得等明年。」

「還不是因為小佟姊不讓一兩哥去摘最上頭的那些桑椹,要不今年就可以多喝一些。」油條咕嚕嚕地灌了一大口後,半埋怨半可惜地道。

藺仲勳望向杜小佟,就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他不由得湊近她耳邊低語。「你是察覺了我會害死那幾棵桑樹,所以再不肯讓我摘了?」他以為是因為事多,所以采收得不多,但實情似乎不是如此。

「你會害死桑樹?」她微詫的問。

她的反問讓藺仲勳暗咋著舌,原來她根本就不知道……現在要如何善後?

「不是我自誇,我這雙手不管是碰了什麼花草樹木,無一悻免。」與其隱瞞,他倒寧可坦白,畢竟他們往後是要在一塊的,她總會發現。

然而,話一坦白,心情倒不如字句那般瀟灑,他有些緊張地望向她,果不其然見她冷沉著臉。他懸著心等著下文,等到他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她才低聲道:「你絕對不准碰我的稻子。」

「……嗄?」

「那是老天賞賜的食物,你要敢弄死,我就打得你哭爹喊娘。」她耍凶狠地道。

藺仲勳眨了眨眼,有點懷疑自己聽見什麼……她在意的地方,竟是不可暴殄天物嗎?她壓根不覺得他很古怪?尋常人怎麼可能隨便碰觸就能弄死花草樹木?

「你……」

「小佟姊,你今兒個也在啊。」

一道女聲打斷他未竟的話,教他略微不耐的抬眼,就見昨兒個纏著他的小姑娘竟又抱著琴前來。有完沒完,她想當小,也要問他要不要!

杜小佟抬眼望去,認出是邱家妹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琴,勉為其難地朝她點了點頭。

「小佟姊,你也好久沒給咱們彈首曲子了,我瞧邱妹子剛巧帶了把琴,你就彈給咱們聽聽,也讓她們好生學著吧。」銀喜一瞧就知道是什麼名堂,四兩撥千斤的替杜小佟拐了個彈琴求姻緣的機會,也讓其它人千萬別再獻醜。

杜小佟瞋了銀喜一眼,心知她故意要她表明立場,可要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就彈琴……

「小佟姊就彈吧,我也好久不曾聽小佟姊彈了。」邱家妹子極大方,直接把琴遞給她。

杜小佟被趕鴨子上架,瞪了眼一臉看好戲神情的藺仲勳,再望向簡陋的琴,手上亦沒有義甲,她只能克難地撥弦,用最簡易的技法。

琴聲徐徐如流水潺潺,從她的指尖抹出了一片沁涼,彷彿置身於山谷清泉邊,聽著泉水清脆地在耳邊敲擊著。

藺仲勳捧著茶杯,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同一把琴,竟是不同的琴音,原來不是琴太簡陋,而是彈奏之人有無實力之分。

她突地一挑弦,琴音迸現抖顫高音,卻不顯刺耳,反像是在訴衷情,那般低低切切,惶惶不安,緊掐住他的心。

他震詫,不是因為她的琴技,而是因為這首曲……他聽過,他聽過!但是卻想不起是在何處聽過!在哪……到底是在哪?熟悉卻又陌生著,彷彿存在卻又虛幻,教他莫名地慌,莫名地亂,直到--

「皇--」

「閉嘴!」他抬眼,想也沒想地吼道。

混帳單厄離!跟他說過多少回,不准他再踏進這兒,他偏挑小佟亦在場時打算戳破他的身份!

單厄離的出現,教琴音乍止,眾人的目光望向他。

杜小佟微瞇起眼,認出他是那日踏進府衙的武官……不禁睨向藺仲勳,剛剛他好像叫他閉嘴?是不是太大膽了些?還是說他的身份真比這位武官還高?

「你是要說逮著賊人的事?」藺仲勳臉色鐵青地起身,朝單厄離使了個眼色,要他識相地跟他離開。他回頭,緩了緩臉色才開口,「小佟,這位官爺八成是想問我那晚賊人的事,我跟他說說,一會兒就回來。」

杜小佟朝他點了點頭。

待他倆走遠後,油條才小聲地道:「小佟姊,那日就是他來找一兩哥的,他就跟上回一樣叫一兩哥黃呢,一兩哥一定是姓黃。」

杜小佟聞言,眉心微微攏起。這位武官早就來過……那麼,那晚不就是他刻意前往相助?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小伶姊,你們在說什麼?」邱家妹子聽得一頭霧水,低聲問著。

「沒事,邱妹子要不要一道喝杯桑椹茶?」杜小佟暫且將心事甩到一旁,揚笑問著。反正,晚一些再問他就好,既是要成親,他總是要將他的身份交代一下吧。

走到村落入口處,藺仲勳驀地停下腳步,回頭毫不客氣地踹去,但單厄離像是早有準備,隨即躍起避開。

「單厄離,你好大的膽子,朕警告過你不准再來叨擾,你是把朕的話當耳邊風不成?!」他什麼時候不來,偏挑在人多的時候來,分明是找死。

「皇上恕罪,可臣今兒個前來是要稟告賊人一事。」

「全逮著了?」藺仲勳深吸口氣,勉強壓住怒氣。

「回皇上的話,臣循線查往狐影山,有發現巢穴,裡頭雖無人,但看得出先前有炊煮過的痕跡,代表是事發之後沒多久才離開,而適巧昆陽知府上疏昆陽城因為大旱導致民不聊生,以致有百姓結成山賊,以昆陽為據點,一路往北經過送日城和疏郢城,臣以為那日襲擊皇上的賊人也許是打從昆陽城來的。」

藺仲勳垂眼思索,疏郢城和盡天城相距不過五百里路,要說是同一夥人亦有可能……但問題是,在他累世記憶裡並沒有山賊出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動了哪個環節導致山賊出現?

「臣想懇請皇上調邊防軍掃蕩山賊。」

「兵部不讓你調兵?」出宮前他把軍政交給兵部,是打算利用兵部箝制幾個大將軍,想調兵就得跟兵部請示,省得將軍們擁兵自重,現在卻有了麻煩。

「……是。」

「阿福在幹什麼?」這事照理說阿福應該會優先處理才是。

「福至現在正盯著工部和戶部,他要臣先調回駐在啟德鎮的皇城兵。」

藺仲勳垂睫思索片刻,問:「山賊人數約莫多少?」

「據昆陽知府上疏約莫數百人,但恐怕會聚集得更多。」

「那就先調皇城兵。」他大抵猜得出阿福的心思,他或許是想要大舉清算六部,就連兵部也記上一筆了,日後山賊要是惹出亂子,第一個開刀的便是兵部。「但至少得留有百人留守啟德鎮,且不定時巡邏到南村,尤其是杜家,那些賊人不像是一般百姓,是有點底子的。」

阿福的做法確實是個法子,要是他也會這麼做,但現在不同,他有家人必須保護,必須先確保家人無恙。

「臣遵旨。」

「要逮住賊人最快的做法,就是先撒餌,給個目標讓他們打劫。」怕他腦袋太硬,藺仲勳乾脆把話說白。

「皇上英明。」單厄離讚道。

藺仲勳眼皮抽動。這也算英明?這法子天底下也只有他單厄離這石頭想不到!

擺了擺手,示意要單厄離先回宮處理,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藺仲勳不禁回頭望去,就見一輛馬車急駛而來。紅頂紫流蘇……戶部的馬車?他忖著,微瞇起眼,大抵已猜中馬車上的來人是誰。

馬車靠近時突地停住,車簾掀開,袁敦之不敢置信地喊道:「這不是單將軍?!」

單厄離望向他,神色淡漠,像是對他沒什麼印象。

「在下是戶部侍郎袁敦之。」袁敦之面色有些尷尬地道。

單厄離聞言,只是朝他微頷首,不發一語。

袁敦之見狀,只能問候一聲,趕緊要車伕驅車離開,省得自討沒趣。不過……那人不是小佟家裡的長工嗎?怎麼會和單將軍站在一塊?

「單厄離,朝中官員你記得幾位?」待馬車駛遠,藺仲勳忍不住低問。

單厄離攢眉細想著,最終道:「六部之首、九卿和首輔。」

藺仲勳撇唇冷笑。很好,只記得為首的……「回去吧,沒事別再過來。」阿福正在對付戶部,他得要趕緊回去,瞧瞧袁敦之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烈日當空,怕杜小佟受不了日曬,銀喜於是硬將杜小佟給趕回家裡,杜小佟只好抱著已入睡的餃子回家,她本是打算等藺仲勳一同,可誰知道他一去竟這麼久。

才剛走到家門前,身後傳來馬車聲響,她回頭望去,雖不知來者是誰,眉頭已經攢起,要是她再快一步到家就好了,她就可以鎖門假裝不在家。

「小佟。」袁敦之一下馬車便親熱地喊著。

杜小佟朝他欠了欠身。「見過大人,不知道大人今日前來是--」

「小佟,咱們之間還需要這麼生分嗎?」袁敦之噙笑,卻驚見她手上抱著孩子。

「你改嫁……不對,就算改嫁也不可能生得出這麼大的孩子,這孩子是誰的?」

杜小佟深吸口氣問:「大人,稻子尚未收割,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袁敦之神色有些赧然。「我今日前來是想跟你商量一品米--」

「不可能再多。」她冷聲打斷他未竟的話,抱著餃子想要進屋。「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要休息了。」

「小佟。」袁敦之繞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咱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想當初你撫了一首琴曲對我訴衷情,如今怎會對我這般冷淡?」

杜小佟抬眼瞪他,想抽手又怕摔著餃子。「你放手!」這混帳東西,明明就打算要娶恩師的千金卻還來招惹她!

怪就怪她重生時,適巧是她對他彈琴的翌日,要是能再早一天就好,她真不想承認自己曾對這混蛋彈過曲子。

「一曲問情打進我心坎裡,直到現在依舊教我難忘,你怎能對我這般冷漠?」她沒甩開手,袁敦之膽子更加大了。「你敢說你對我真是一點情意皆無?」

杜小佟瞇起眼,不敢相信他竟自以為是到這種地步!要不是她抱著餃子,她真的會狠狠地揍他一頓!她前世無知,可不代表她今世還會一錯再錯。「放手,再不放手,等我喊非禮,看看到時候難看的人是誰!」

「你!」

「就算你是官又如何,官大就能欺民嗎?想欺我,就先去問問外頭的御匾,秤秤自己的斤兩!」一兩說過的,這塊御匾妙用無窮,誰都別想佔她便宜欺負她!

「我……小佟,我失禮了,你別擱在心上,其實我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請你幫我。」袁敦之神色尷尬的放開了雙手。

「什麼意思?」

袁敦之從懷裡取出先前她簽下的合同。「能否請你在上頭蓋個指印?」

「為什麼?」

「因為……」袁敦之猶豫了下,終究說不出他被上司逼得快要發瘋,他要是不想法子做假帳,上司就會把戶部虧空的事都推到他身上……到時候,他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見他吞吞吐吐,杜小佟儘管不明原由,但也猜得到不是什麼好事。

「袁大人,你回去吧。」

「小佟,看在咱們算是姻親的關係,你就幫幫我,否則我就死定了。」

見他又探出手,她隨即退上一步。「你要是敢再碰我,我保證你才會真的死定了!我不知道你是遇上什麼事,但都得要自個兒善後的,不是嗎?我不過是個村婦,什麼都不懂,我幫不上你的忙。」

「你有御匾,不管你做了什麼事,你至少還有御匾可以保住你一命!」袁敦之苦苦哀求著。

杜小佟聞言,怒不可遏地罵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要我幫的忙,要是有個萬一,我至少還有御匾可以保住我的命?!」竟然敢要她冒生命危險幫他,他以為他是誰?!

「小佟……」

「出去!」杜小佟毫不留情地斥道,聲響大得嚇醒了熟睡的餃子。

袁敦之見狀,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屋外走,突地--

「慢著。」

「你願意幫我了?」他回頭,喜出望外地問。

杜小佟撇了撇唇。「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聽過藺仲勳這個名字。」她不過是想起他在朝為官,想要打探一兩的身份,問他是最快的。

袁敦之先是失望,但一聽到她道出的名字,臉色突變地問:「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杜小佟不解望著他,藺是皇姓,但也不是每個姓藺的都是皇族。她只聽過名字要是與皇族同字同音就得避開,倒沒聽過同姓得改的。

「當今皇上名諱便是仲勳……你說的人就是當今皇上!」

杜小佟水眸圓瞠,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皇上……一兩是皇上?!

「怎麼可能?」她喃喃自語。

她曾不知道多少次在他面前數落皇上的不是,他……她驀地想起他曾要她謹言慎行,油條說過那名武官喊他黃……不是一兩姓黃,而是武官喊他皇上卻被他制止……思及此,渾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走,她險些快站不住。

「皇上的性情古怪,登基即位以來不曾早朝,我入朝至今也不曾見過皇上一面,就連宮中禁衛也不見得識得皇上,聽說皇上總愛出宮……」袁敦之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雙眼發亮。「你是不是識得皇上?」

杜小佟失焦的眸緩緩定在他那張似乎癲狂的臉上,不由得退上一步。

「皇上對你栽種的米情有獨鍾,也許他根本就出宮見過你,否則你怎會知道這名諱?你幫我跟皇上求情吧,就說是戶部尚書陷害我,那些帳根本就不關我的事……」

「走開!你再不走我就要喊救命了!」

「小佟!」

「滾!」

袁敦之聞言,悻悻然地瞪著她。「好,我要是做出什麼事,全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怪我!」

杜小佟哪裡管他到底撂下什麼話,踉蹌了下跌坐在廊階上。

一兩是皇上……怎麼可能,怎麼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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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6: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皇上回宮了?」

天色微亮,才剛踏進首輔府,便有宮人來通報,教福至有些驚詫。

「是啊,桂都統都快要被打死了。」如貴神色緊張地道。

福至微揚起眉,大步踏出首輔府。「派人把單將軍找回來。」

「已經派人去了,這才趕緊來找首輔大人。」如貴快步跟上,小聲說著第一手的消息。「其實昨兒個皇上就回來了,一回來就進了廣祈殿,不准任何人打擾。」

「皇上昨兒個回來怎沒人通知我一聲?」福至略有微詞,眸色極為不快。

「皇上的臉色鐵青得像鬼一樣,擺明了生人勿近,小的想也許皇上一會又出去了,可誰知道今兒個天色都還沒亮,他就踏出廣祈殿外,適巧遇到宮中巡邏的桂都統,便拉往御天宮後頭的小武校場對招,但……皇上今日似乎特別暴戾,簡直是把桂都統往死裡打。」

如貴說得又快又急,雙手還不住地比劃著,教人聽得膽戰心驚。

福至腳步加快,腦袋快速運轉著。皇上竟然會回宮過夜,代表他和杜姑娘肯定出了什麼問題,氣怒難消,可偏偏單厄離又不在宮中,所以只好找桂都統解氣。皇上可真是會挑時間發火,就挑在這最忙亂的時刻,眼看著就要收網,皇上不幫忙就算了,竟還拿桂都統消氣,真是……

當福至快步來到小武校場,遠遠的就見單厄離早他一步趕到,持劍躍入場中,在電光石火之際,擋下了那對桂英華致命的一擊。

鏗的一聲,單厄離手麻痛了下,卻硬是抓穩了劍,一腳將桂英華踢到一旁。

福至來到場邊,就見桂英華身上早已見血,手臂上劃開了一個口子。

「來人,傳御醫!」福至吩咐著,蹲下身查看桂英華的傷勢,確定未傷及要害,才撥了心神望向場中兩人,口氣不悅地道:「桂都統,你是不要命了嗎,竟敢和皇上過招。」

桂英華氣息還亂著,喘了下才道:「我也不想,可是皇上不給我機會跑……」自己怎麼那麼背,今兒個就是值了班,上司又不在,才會倒霉得被皇上拖來武校場。

福至難得神情冷肅,狹長美眸直瞅著較勁的兩人,直覺今日的藺仲勳快沒了理智,再這樣下去,恐怕就連單厄離都會出事。幾乎沒細想的,他抓了桂英華的長劍,往場中一擲--藺仲勳原本攻向單厄離的長劍,硬是轉了個彎,將擲來的劍劈落在地,單厄離逮著機會連退幾步,調整著氣息。

「勝負未見!」福至隨即高聲喊著,大步走進場中。「皇上,要不要先歇一會,喝杯茶再開戰?」

藺仲勳目光還滿溢殺氣,看向福至像是看見陌生人般,教福至打從心底毛了起來,但他勉強自己站住不動。好半晌,久到冷汗從背脊滑落時,福至終於看見藺仲勳把劍一丟,他閉了閉眼,暗吁了口氣。

「阿福,你猜猜,朕在想什麼?」藺仲勳神色不變,信步走向場邊。

福至快步跟上,躬著身道:「是杜姑娘發生什麼事了嗎?」在皇上面前,最好別自作聰明,但也別裝傻,明明猜得到硬是假裝猜不到就會倒大楣。當然,他是更高階的聰明,聰明一半,裝傻一半。

藺仲勳回頭,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然後呢?」

他像是故意找碴,不過是換了個人換了個方式。可福至是何許人也,他可是他親手調教的第一太監,這麼點小事怎麼為難得了他。福至思緒一轉,斟酌著字句道:「奴才難測皇上心思,不過朝中發生了一件事與杜姑娘有關。」

「什麼事?」聽聞與她有關,藺仲勳神色一凜。

「不如皇上先回廣祈殿,奴才一併告知皇上。」說著,負在身後的手不住地擺著,意指要單厄離識相點,閃遠些,省得惹禍上身。

單厄離見狀,停下腳步,看了桂英華一眼,決定先帶桂英華療傷要緊。

廣祈殿內,藺仲勳慵懶地斜倚在錦榻上,長腿還跨過了扶手,目光閒散地掃過矮几上布好的菜餚,最終定在那碗霜雪米飯上。

她長年耕作,皮膚不若宮中嬪妃白皙,透了點蜜色,然害羞時面頰緋紅,煞是教他心旌動搖……這些日子以來,他以為他們已經心意相通,豈料卻被他撞見她被袁敦之握住了手卻沒反抗。

牽個手,有什麼大不了的?重點是那混蛋傢伙說她對他彈琴,這意味著什麼,已經不需多說!想起當初袁敦之看她的眼神透著古怪,她解釋時的不自在,他隱約已經察覺兩人之間必定不尋常,他本來沒擱在心上,可當他撞見,不滿瞬間漲滿他的心間,待他回過神時,他早已經回宮了。

原以為一夜的時間足以讓自己冷靜,豈料他卻依舊氣憤難遏,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氣惱什麼。

小佟早已允諾要成為他的妻,代表她早就忘了那個男人,可既然已經忘了,為何又與他糾纏不清?!

惱火地一腳踹上長几,長几上的盤碟受力落地,羹餚濺了滿桌。

「……皇上?」福至端茶進殿,瞧見這一幕,心抖了一下,杜姑娘是不是背著皇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要不皇上今兒個的火氣怎會恁地難消。

「阿福,你到底要說什麼,要說就快說!」話落,他又踹上一腳,讓長几上的盤碟全都跌落到地毯上。這一幕要是教她撞見,她手肯定又要往他頭上敲,可現在的他是她敲不得的!正因為怒火難遏,他才會一直待在宮裡,不希望自己因為氣昏頭而對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

「奴才……」福至心想要不要先給他斟杯茶消消火,但又怕茶還沒斟好,他的人頭會先落地。

正左右為難之際,單厄離已經踏進殿內。「皇上。」

福至瞪大眼,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把這笨蛋給打發走,眼前又自己跑來送死……他是真的很想死在皇上劍下不成?

「想比劃,等阿福把話說完。」他有滿肚子的火,打上一天一夜也不見得解氣。

「不,臣只是要稟報已經逮著了山賊亂黨共五百二十八人,眼下正在逼供是否尚有在逃黨羽。」

藺仲勳點了下頭。「知道了。」

「皇上,今兒個一早,奴才收到戶部補上的賬冊,而其中教奴才感覺古怪的是這兒。」福至見他的怒火稍霽,擱下茶水,攤開賬冊,指著其中一處。

藺仲勳睨了一眼,突地撇唇哼笑了聲。「戶部是當霜雪米是金子不成?」一石兩千兩……這和他當時聽見的可是相差了千倍。

「可不是嗎?但仔細瞧瞧,這上頭的字體塞得有點勉強,照奴才判斷,這個金額恐怕是被竄改了兩次。」

「賬冊是誰寫的?」藺仲勳懶懶地托著腮。

「是戶部侍郎袁敦之。」

藺仲勳微瞇起眼,低聲問:「阿福,你是打算收網了嗎?」

「正是。」福至恭敬地走到他身旁,收回賬冊。「皇上讓奴才暫時權充首輔一職,奴才成了六部的眼中釘,想要拉攏又想要利用,更想要除之而後快,自然也從各部官員口裡聽見弊端,所以奴才利用今年設貞節牌坊,要用上等青斗石一事,要工部向戶部請款,可戶部早就虧空,自然是吐不出這筆錢,適巧皇上又要築清河堤防,工部先動工再請款,戶部不得不給,只好在賬面上動手腳喊窮,一旦東窗事發,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就是個現成的替死鬼,所以奴才正在等著戶部侍郎來找奴才,一旦戶部內帳揭發,工部低價高報的款單可以一併處置,甚至是吏部春闈賣官之事都能要戶部侍郎出面嫁禍,將功贖罪,至於往後他有什麼下場,就不是奴才管得著的。」

藺仲勳閉上眼,聽至最後,濃眉緊蹙,暗罵了自己。他把這事都給忘了,昨兒個袁敦之肯定是為了戶部一事,央求小佟替他作假,可瞧他,竟會氣得把正經事都忘了!

「皇上認為奴才處置不當嗎?」甚少見藺仲勳攢緊眉,福至不禁問得小心。

「阿福,你走錯一步棋了。」藺仲勳微掀眼皮睨他。

「錯了?」

「你忘了把人性算進去。」

「人性?」

「如果我是戶部尚書,我會在袁敦之修改賬冊之後,直接弄死他,塞個畏罪自盡的名義給他。」見福至神色微愕,他不禁好笑道:「阿福,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懂不?」

「這……奴才立即出手。」既是如此,就得要先發制人才成。

藺仲勳擺了擺手。「阿福,六部舞弊瀆職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玩來玩去就是那些把戲,想要嫁禍或借刀殺人都成,但是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下手。」

吏部賣官、戶部虧空、刑部收賄、兵部勾結、工部舞弊、禮部侵佔……人只要位高權重,就會更加貪得無厭,顛倒不了朝綱,抓不到更大的權勢,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利上,這幾乎是千古不變的道理。這是他逼的,也是他刻意誘引的,只是一直以來能逃過誘惑的,還真的是一個都沒有,真不知道是他造成的,還是人天性貪婪?

「直接下手?」福至詫道。皇上已經開始藐視王法了嗎?這恐怕會引起民間百姓議論,無妨嗎?

「阿福,通知文武百官,就說--」藺仲勳唇角揚起教人不寒而慄的笑。「朕要早朝。」

福至聞言,不禁倒抽口氣。早朝?!登基以來不曾早朝的皇上,竟然要早朝了?難怪今年的天候這麼怪,天災人禍不斷!

「奴才遵旨。」福至話落,飛快地退出殿外,派人通知文武百官,還得要趕緊替皇上備妥年年裁製卻年年塵封的龍袍。

然而福至卻不知道藺仲勳心裡的盤算,這次早朝將是空前絕後的一次,因為他會順便宣佈退位,要人安排後宮那些女人去路,然後捨去藺仲勳這個名字,只當杜小佟的一兩。

動作得快點,他一夜未歸,她肯定擔心極了。

垂眼忖著,但卻有一道目光灼熱得教他渾身不對勁,忍不住微惱的瞪去。「單厄離,你有完沒完?!」老用那種感動他迷途知返的愚蠢眼光看他,真的是要逼他大開殺戒,再殺他一回不成?

「臣只是認為皇上改變了許多。」單厄離由衷道。

「你又知道?」他哼了聲,閉目養神。「朕不過是個昏君罷了。」

他一夜未眠,一早就和桂英華過招打得有些疲憊,得趁現在養精蓄銳,待會才能痛快地宰了那群老賊,讓他們開開眼界,知道他這個昏君可以多藐視王法。

「光看這一次皇上讓臣活至今日,就知道皇上確實是與先前有所不同。」

藺仲勳緩緩張眼,睨向他。「……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殺他,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他不應該知道。

「也許皇上不相信,上一世,臣被皇上所殺之後,原以為是再次輪迴投胎,但卻依舊記著上一世記憶,週遭之人也是上一世的人,這事說來有點玄,但臣相信不是夢而是真的,跟在皇上身邊,看著皇上的改變,臣才有感而發地說出這段玄事。」

藺仲勳緩緩瞇起眼,聽他言下之意,他也重生了?

「……朕相信。」身為一個重生幾百回的人,有什麼理由不信?

所以這世間裡,會重生的人不只是他?因為一個定數變了,所以後頭許多事都跟著改變,就如不曾嘗過的霜雪米在這一世出現……難道說小佟亦是重生之人?他想起她曾在重病時夢囈著,這一世她只為自己而活,難道指的就是重生後的人生?所以,她真是他的變數?!

他幾百回的重生,等到了與她相遇的契機……不管她是否真是他的變量,這一世他一都不會放開她,任誰都不能將他們倆分開!

「單厄離,叫阿福動作快一點!」

快,他要快一點將煩人事一次處理完畢,然後他要回到她的身邊,他要抱著她吻著她,不允任何人再欺凌她!

杜小佟一夜未眠,神色疲憊,簡直像快凋零的花朵,只因她的男人一夜未歸。

她意興闌珊地整理著紅薯田,想不透他為何會突地消失。

昨兒個她尚處在震驚之中,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該不該戳破他的身份或證實他的身份,她坐立難安,然而他卻沒有回來……她不禁想,該不會是他厭倦了她,所以離開她了?

杜小佟心思煩亂地閉上眼,卻無法控制思緒。

她想見他,想問他曾經許諾過的是不是真的,還是根本是欺騙她的,可她要上哪找他?皇宮嗎?她的身份如此低微,怎麼進得了皇宮?還是耐著性子在這裡等他?但他要是不回來了……思至此,她蹙緊了眉,不允自己再胡思亂想折磨自己。

她本來就是孤獨一人,一直以來都是孤獨的,而她也抱定孤老一生的想法,就算沒有他,日子還是得照舊地過,不過就是……少了一個他而已。

她拚了命地說服自己,無心整理紅薯田,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卻瞥見她栽種在紅薯田邊的芍葯。

都快七月了,這株芍葯還是沒有花苞,彷彿在告訴她,她的戀情將無疾而終……但就在她轉身欲走的瞬間,餘光像是瞥見什麼,教她不由得定睛一瞧,在茂密的綠葉底下竟藏著小小花荀。

她喜出望外地撥開綠葉,輕撫著小花苞……他可知道,贈她芍葯是何含意?

芍葯,是情人間的花,他知道嗎?

「小佟姊!」

聽見銀喜的聲音,以為是他回來了,可她側眼望去,只見銀喜急忙走進院子裡,而身後--

「小佟。」郭氏怯怯地喊著。

杜小佟心往下沉,沒給半點好臉色。「有事嗎?後娘。」

「小侈,你爹病了,所以……」

「我爹病了,你就應該去找大夫,找我有什麼用?」杜小佟冷聲打斷她。

「可是……」

杜小佟不耐地轉過身。「我拿點碎銀給你,總成了吧。」

「不是,是你爹病得很重,恐怕捱不過去了,我是來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說著,郭氏已經動手拉她。

杜小佟心中生疑,不禁掙扎著。「你這是在幹什麼?我爹那天明明就好好的,怎麼會說什麼捱不過去?」

銀喜見狀,趕緊跑到她身旁,然而郭氏的力道卻大得嚇人,一把將銀喜推得跌坐在紅薯田里。

「就是那日回去時淋到雨,風寒一直治不好,你當人家女兒的,總不能爹病得快死了都不回去見上一面吧。」說著,郭氏拉著她走。

杜小佟更覺有鬼,就算她爹真病了,也犯不著用這麼大的力道扯她吧。

她奮力掙扎著,眼看著要掙脫郭氏,卻出現一個男人一把將她抱住,直接帶到馬車上。

「小佟姊!」銀喜從大門追出。

「快走、快!」郭氏大喊著,車伕立刻策馬奔馳。

銀喜不死心地追上一段路,卻見馬車愈跑愈遠,她正不知道該上哪求救,就見兩名皇城兵走來,她趕忙上前稟報身份,請求幫忙。

兩名皇城兵聞言,其中一名道:「單將軍有令,杜家有任何事況都得跟將軍稟報,此刻我先進宮跟將軍稟報,你聯絡附近的弟兄跟上那馬車。」

銀喜略鬆口氣,但還是不安地在家門前來回踱步。

一兩到底跑哪去了,小佟姊出事了!

平生以來頭一次戴上龍冠的藺仲勳,莫名的眼皮跳了下,不由得攢起濃眉。

「皇上,這腰帶會系得太緊嗎?」福至察覺他皺眉,立刻放輕了力道。

藺仲勳垂眼忖了下。「犯不著這般隆重,百官到齊沒?」

「應該已經到齊。」

「那就走吧。」

「奴才遵旨。」福至趕忙命如貴前往鎮天殿通報皇上即將進殿,而後再隨著藺仲勳朝鎮天殿移動。

直到來到鎮天殿側廊上,福至向前一步,高聲喊道:「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整齊劃一的伏跪聲響,讓藺仲勳踏進鎮天殿時,不由睨了一眼,哼笑了聲,往那把從未坐過的龍椅一坐。

「眾卿平身。」

「謝皇上。」文武百官起身,執笏垂首。

「眾卿,朕今日破例早朝,不為其它,就只為了要整頓朝廷。」藺仲勳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就宣告。

百官聞言,不敢議論,更不敢飄移目光。

「戶部尚書,這賬冊漏洞百出,你可知罪?」藺仲勳將戶部呈上的賬冊丟在戶部尚書腳邊。

戶部尚書像是早有準備,立即跪伏。「臣該死,竟一時不察,放縱侍郎虧空公款,私改賬冊,還請皇上恕罪。」

藺仲勳慵懶托腮問:「侍郎何在?」

「回皇上的話,今日一早,臣進辦公之處時,就見侍郎已經懸樑自盡。」戶部尚書痛心疾首地道。

福至聞言,不由偷覷了藺仲勳一眼,就見他撇唇哼笑了聲。福至不禁暗歎,皇上還是一如往常般地料事如神。

「潘尚書可知道上行則下效,要不是上司以身試法,屬下又豈敢生事?」藺仲勳語調懶懶地提問。

「臣罪該萬死,求皇上恕罪!」

「既然你都知道自己罪該萬死,還要朕恕什麼罪?」藺仲勳一派悠閒地道:「來人,將潘尚書押下,午時處斬。」

話落,百官莫不驚詫,就連潘尚書也驚愕不已,急忙道:「皇上恕罪,此事乃是侍郎所為,臣雖督導不周,但並非臣之過。」

「是嗎?朕倒是聽過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潘尚書有怠惰之罪,自當論斬。」

潘尚書急道:「侍郎乃是日前三甲進士之一,由吏部分配至戶部,臣尚未來得及教導他,這事該是吏部之錯。」

「吏部?」藺仲勳目光掃到吏部孔尚書身上。

「皇上,潘尚書此言差矣,當初可是潘尚書力薦袁侍郎進戶部,臣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孔尚書立刻雙膝跪下。

「所以是賣官嘍?」藺仲勳笑問著。

孔尚書雙眼不由得發直,半晌說不出話。

「所以是孔尚書賣官,潘尚書買官,就只為了替戶部找個替死鬼,如此惡臣,還不認罪?」

潘尚書抿了抿唇,沉聲道:「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

藺仲勳聞言,放聲大笑。「好個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但潘尚書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皇上恣意妄為,眼中可有王法?!」潘尚書氣急,不敢相信他竟毫無證據就要判自己死罪,怎麼也不服。

「王法?」藺仲勳止不住笑意地道:「王法只有君子才會遵守,你自問可是君子?

當你貪贓枉法,虧空國庫時,你心裡可有王法?來人,還不將他押下,難不成是要朕親自動手?」

殿前侍衛立刻踏進殿內架起潘尚書,潘尚書不敢置信自己已經毀了所有證據,依舊落得死罪,不禁意有所指地看向福至。「佞是福身本,忠是喪己源……皇上此舉,恐怕難令天下百姓心服!」

「這說法有趣,不如這樣吧,朕將你斬首於午門外,再將你的首級掛在午門上,看看有沒有百姓對你的首級丟石頭,你就知道天下百姓服不服。」藺仲勳笑瞇眼道,儼然將生死視作遊戲。

潘尚書直睇著他,只覺得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慄,教人打從心底駭懼……太大意了,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教他忘了皇上的本性有多可怕。

可是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待潘尚書被帶下去,藺仲勳立刻又點名了其它五部尚書。「要是朕真的錯殺,眾卿真是仰俯無愧天地,儘管大聲指責朕,要是心中有愧……來世投胎,記得莫為官,全都押下,午時處斬!」

「遵旨!」

瞬間,六部尚書皆將處斬,鎮天殿上其餘官員噤若寒蟬,無人敢求情,一個個面如死灰,像是準備前往刑場的死囚。

「上枉下曲,上亂下逆……」藺仲勳懶懶掃過百官,見眾卿莫不瑟縮,不禁笑出聲。「怕什麼呢?要是無愧於心,豈會遭罪?朕不過是要說,是朕不良無賢,是朕之過,所以朕決定……」

藺仲勳緩緩起身,取下頂上龍冠,福至滿臉不解地望著他,聽見他道:「朕即刻退位,由慶王接任帝位。」

瞬間,殿上嘩然。

「皇上!」福至出列,不能理解他為何宣佈退位。

「阿福,接下來你要好生伺候新皇,他太懦弱了,你得比誰都要強。」他已經肅清朝堂,達到殺雞儆猴的作用,加上有阿福和單厄離一文一武在,這朝中至少有一段時間不會起什麼風浪。

「可是--」

「皇上!」單厄離突地大步走向他。

「別連你也勸朕,朕已經--」

「不是,皇上,皇城兵回報,杜姑娘被她的後娘擄走了!」單厄離指向殿外剛來通報的皇城兵。

「擄走?!搞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藺仲勳臉色一凜。

「約莫一刻半鍾前的事。」

「備馬,還在發什麼愣?!」他怒斥著,大步流星往殿外走。

眼皮子還在跳,教他慌得心口難受,烈日之下,他的身體竟莫名發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杜小佟驚惶地看著熟悉的宅院,不能理解為什麼郭氏將她帶來王家。

儘管早知道後娘說爹病得極重必定是謊言,但把她帶來這裡到底是要做什麼?

她的嘴被塞著布巾,被個男人扛著帶進王家,走的是僻靜的小徑,左拐右彎地進入一片竹林,她記得這是通往北院,北院是王夫人的院落,帶她見王夫人也不需要特地繞小徑,而且從進門便不見半個小廝丫鬟,這一切都太過不尋常。

難道……心底冒出一個想法教她惶惶不安,但是她怎麼也掙不脫這魁梧男人的箝制,只能眼看著一步步地逼近北院。怎麼辦,她到底該怎麼辦?

進入北院花廳,就見王夫人獨自一人坐在廳裡品茗,身邊難得的沒有半個丫鬟伺候。

「夫人。」郭氏向前一步笑得諂媚至極。

「辛苦你了。」王夫人一貫優雅,艷目睨了花幾一眼,郭氏隨即明白,向前拿起她擱在花几上的小盒,一打開就見裡頭是一錠錠的黃金。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郭氏眉開眼笑地再三感謝。

這一幕看在杜小佟眼裡,她的心幾乎涼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下去吧。」王夫人擺了擺手。

「是是是,我馬上就走。」郭氏緊拽著小盒,回頭看了杜小佟一眼,沒有半絲憐憫,只有滿臉幸災樂禍。「你這丫頭倒還挺值錢的,你爹要是多生幾個你,你爹就有好日子過了。」

杜小佟目眥盡裂,想罵人卻出不了聲。她從未招惹她,為何卻如此欺凌她?為何今日又要陷害她?

「夫人。」待郭氏一走,扛著她的男人低聲詢問著。

「動手。」

杜小佟聞言,心頭顫抖著,冷汗沿著背脊不住地流,待男人將她放下地,她立即要往廳門跑,然才跑了兩步就被揪回壓制在地。

她不住地掙扎,卻感覺有東西環繞過自個兒的頸項,她不住地甩著頭,不甘心地瞪向王夫人。

為什麼?!

「杜小佟,你想知道為什麼?」王夫人徐徐走到她面前,面無表情地俯視趴伏在地的她。「因為你不幫敦之,害死了敦之,讓我王家失去了依靠,所以我現在必須找個依靠,那便是頁節牌坊,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得不到……

「王家已經無後了,家業不能敗在我的手中,我要你的御匾要你的米,更要你為我得到興旺王家的貞節牌坊,讓王家在京城裡聲勢不墜,所以,你安心地去,我會替你立碑,感謝你為王家所做的一切。」

杜小佟難以置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張口欲言,喉間的白綾驀地扯緊,她吸不到氣,眼前花白一片,模糊了王夫人冷漠的臉。

為什麼繞了一大圈,她的命運終究沒變?七月,她終究還是得死在十九歲的七月,為什麼?她努力地避開危險,可為什麼命運卻依舊將她帶往死亡?

逃離了與袁敦之私奔而被淹死的命運,卻依舊得為了袁敦之而死,甚至這一回還多了個後娘出賣她……她明知道她會落得什麼下場,卻依舊為了錢財枉顧人命!她和一兩爭論過,她認為不改變只能坐以待斃,只要肯改變,就有逃脫命運的機會,她努力改變著,可為何結局依舊?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非得這般整治她?!

她一生無依無靠,全都靠自己,她不曾作奸犯科、傷害他人,可老天讓她重生卻是要讓她再面臨死亡,這算什麼?!

老天啊,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無聲問著天,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如浪般襲捲她的意識,麻痺她的痛感,慢慢地,她不再痛苦,不再掙扎……

反正沒有人需要她,她愛的、想要的,永遠都得不到……算了,算了……

王夫人漠然地望著杜小佟圓瞠的眼,突地外頭出現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她抬眼望去,竟見有人闖進北院--

正拉絞白綾的其中一名男人回頭望去,一抹身影飛掠過來,尚來不及防備,已經被踹倒在地,頭歪到一邊,像是折了頸子。

王夫人嚇得倒退兩步,另一名手中還拉著白綾的男子則嚇得跌坐在地。

藺仲勳氣喘吁吁,俊魅黑眸直瞪著躺在地上似無生息的杜小佟,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扯開繞頸白綾,長指停在她的鼻息處,瞳眸瞬間痛縮。

「皇上!」單厄離後一步趕到,後頭跟著一隊禁衛軍。

藺仲勳驀地扳平杜小佟身子,拍著她的胸口,將她嘴裡的布巾取出,往她的嘴渡氣。「醒來!我都還沒死,你怎麼能死?!」

單厄離聞言,黑眸瞇緊,怒道:「來人,將屋內所有人全都押下!」

「是!」

藺仲勳置若罔聞,不住地渡著氣,不住地拍著她的胸口。「吸氣!杜小佟,給我吸氣!吸!給我吸氣!」

單厄離看著他神似癲狂,手勁愈來愈強,連忙阻止他。「皇上!」

藺仲勳一把甩開他,怒斥道:「滾開!」他渡著氣,雙手捧著她發涼的頰,觸及她滑落的淚,怔怔地望著她圓瞠不甘的眼。

「很疼嗎?」他啞聲問著,長指發顫地撫去她的淚。「很疼吧……」

怎會如此?不過才分開一日,她就遭此下場……如果老天真是讓她重生來過,為何會給她如此的命運?

他得知消息,縱馬趕往秋桐鎮杜家,卻從杜垂口中得知,郭氏為了錢將她擄往王家,他馬不停蹄地趕往王家,豈料、豈料還是遲了一步……

為何會如此?!他憤恨不平地想著,突地想起命定之數。

她是該死未死之人,又救了本該死的四個孩子,而他又為了她築堤防,減少啟德鎮的傷亡……是因為如此嗎?

「單厄離!」他怒吼道。

「臣在!」

「給朕殺了王家所有人,所有下人都不准放過!」他拿其它人填補,所以把該屬於他的杜小佟還給他!

單厄離愣了下。「皇上,不能未審先斬。」

「為何不能?朕都可以未審先斬了那票狗官,為什麼這王家上下朕斬不得!殺,全都給朕殺了!」補足了人數,他的小佟就會醒來!快!人命有多麼脆弱,他比誰都清楚,在她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寧可錯殺也不願等死!

「皇上,就算殺了王家上下也換不回杜姑娘的命!」

「你給朕閉嘴!」吵死了,這一次連他也一起殺了算了!,

單厄離彷彿早猜到他下一步,一把扣住他的手。「皇上,你仔細看,杜姑娘死了,她已經死了!」

藺仲勳漆黑的眼滿是痛楚,怒極的將他推開。「閉嘴!不要逼朕殺你!」他要抽單厄離腰間佩劍,卻磕動了杜小佟,倏地,她閉上了眼,滾落豆大的淚水,教他狠狠頓住。

「小佟……」他喉頭緊縮著,顫慄不止的雙手緩緩地將她抱入懷,不住地撫著她的發。「你怎能走得那麼快?你走了,我該怎麼辦?我們還沒成親,我們還沒回家,要是孩子問我你去哪了,我要怎麼回答……

「小佟,四年,你買了我四年……還有三年多…一回來,回到我的身邊,我不當你討厭的皇帝了,我只當你的一兩,不管路有多遠,我都會背著你回家……我們回家……」

抱著她,藺仲勳搖搖晃晃地站起,雙膝卻突地無力跪下。

「皇上!」單厄離嚇得托住杜小佟,但杜小佟安然地窩在藺仲勳的懷裡。他緩緩抬眼,就見藺仲勳抱著杜小佟,頰貼著她的,一片濕濡,分不清到底是誰的淚。

單厄離跪在他面前,雙手緊握成拳,為自己的無能懊惱著,半晌才啞聲道:「皇上,把杜姑娘交給臣吧。」他知道,藺仲勳悲傷過度,根本沒了力氣。

「她是朕的妻子,誰都不准碰。」他雙眼刺痛得難受,淚水不住地流,像是從心底被鑿開的洞淌出。他的心像是碎了,碎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快要不能呼吸……

「皇上……」單厄離垂眼歎了口氣,卻見杜小佟垂落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他瞠大眼手握向杜小佟的腕,眼睛瞬間一亮--「皇上,杜姑娘還有脈搏!」

藺仲勳怔愣地望著他,淚水模糊了他的眼,教他看不清單厄離臉上的喜色。

「許是剛剛磕著了杜姑娘,打通了她的氣息,快,皇上,咱們趕緊將杜姑娘送回宮中,肯定有救的,快!」單厄離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藺仲勳皺起眉,懷疑自己在作夢,方纔他明明觸不到氣息了,怎麼……「快!」他藉著單厄離的拉扶起身,咬緊牙強迫自己跑。

還有機會的,還有機會的!老天讓她重生,必定是為了與他相遇,否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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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6: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為了貞節牌坊和御匾?」藺仲勳坐在床畔,黑眸隱含殺氣,聲冷如刃地問。

「據說是如此。」福至恭敬地站在幾步外回答。

藺仲勳神色有些恍惚地垂眼望著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杜小佟,一瞬間,他渾身爆開惡寒,只因為在她身上,他看見了因果。

如果不是他今年設了貞節牌坊,如果不是他賜了御匾,不會連累她至此……

記得那回進城賣紅薯,瞧見貞節牌坊時,她問「你可知道一塊貞節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他說肯定不少,而她哼笑了聲,滿是鄙夷。

如果她亦是重生,那麼當初她又是為何而死?頁節牌坊嗎?

沉睡中的杜小佟突地震動了下,發出尖叫,「為什麼?!」那嗓音像是砂礫磨過,那般沙啞,更似杜鵑泣血。

「小佟!」藺仲勳緊握住她的手,輕撫著她的頰。「沒事,我在這兒,別怕!」

然而她依舊被困縛在惡夢裡,不住地掙扎著,恐懼地喊叫。「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殺我?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非要拿我的命換貞節牌坊……我逃了,為什麼還是逃不了……誰來告訴我,誰!」她吼著,血絲從她唇角逸出。

「小佟!」藺仲勳一把將她抱入懷裡。「不會的,有我在,誰都不能再動你半分,你別怕,別怕,我在!」

「皇上,讓御醫診治吧!」一聽見她的尖叫聲,福至已經先到殿外領著御醫進殿診治。

藺仲勳將她擱在床上,一手緊握著她的,看著御醫往她額間和喉間扎入銀針,穩住她的心神。藺仲勳瞇緊黑眸,見她滿臉淚痕,彷彿累積了兩世的恐懼和不甘折磨著她,教他心如刀害。

「阿福。」他的聲音極輕,像是怕她受到驚嚇。

「奴才在。」

「封王家鄭氏為孝貞烈婦,賜王家鄭氏一座貞節牌坊,以青斗石為寶蓋,懸上玉葫蘆,雕琢玉蟾蜍,以鄭氏和郭氏為左右柱……即刻動工!」他話語無情,冰冷懾人。想要貞節牌坊,他就送她一座,讓她永遠都待在貞節牌坊裡!

福至聞言,躬身領旨。「奴才遵旨。」

「皇上,杜姑娘已經稍穩心神,但別再讓她開口,否則對傷勢不利。」御醫施完針後,低聲稟報著。

「知道了,下去吧。」

「臣遵旨。」

藺仲勳直睇著她,就見她雙眼無神地張著,讀不出她的思緒,直到她的眸子微動,好似瞧見了他,神色突地激動起來。

「小佟,別說話,你喉頭有傷,別再開口。」藺仲勳隨即安撫她,索性躺上床,躺在她身側。

杜小佟淚水無聲地流,唇不住地顫著。

「別哭,等你傷好,咱們就回家,我背你回家。」他輕柔地吻去她的淚。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嘶啞而模糊地道。

「不會的,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說到底,全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一時氣怒離家,她又怎會有此遭遇。

「可是你……」她環顧四周,這裡富麗堂皇,是她不曾見過的,在在說明他的身份確實是皇上。

「我不當皇上了,就當你的一兩,咱們還有三年多的契,還記得吧?」

杜小佟直睇著他,手緊握著他的,淚不住地流。

「沒事了,都沒事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他不住地安撫著她,像是一併安撫著自己,驅散幾乎快滲進骨子裡的恐懼。

差一點,他就要失去她……還好,還好老天待他不薄,把她還給他了。

杜小佟傷勢好轉時,正巧是慶王從封地疏郢城來到京城時,預計隔日就要舉行登基大典,於是藺仲勳便帶著杜小佟返回啟德鎮。

「你真的不要帝位了?」回程時,馬車裡,杜小佟輕聲問著。她雖已經能正常說話,但不能太久,亦不能大聲,喉頭會痛得難受。

「昏君再不退位,恐怕我的妻子會天天咒罵昏君。」藺仲勳打趣道。

「誰要你以往不干正經事,不當皇帝也好,省得禍國殃民。」她嘴上不饒人,既然他都自詡為昏君,她乾脆從善如流。

「是是是,往後就待在家裡禍害你就好。」

「又耍嘴皮子。」她瞋他一眼,卻又軟綿綿地偎在他懷裡。

餘暉中,馬車停在家門口,孩子們全都衝了出來,四個孩子哭成一團,哭得杜小佟也跟著掉淚。

藺仲勳不禁火大地吼道:「哭什麼?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全都給我笑!」好不容易才讓她不掉淚,結果這四個不長眼的小子竟這般容易把她惹哭!

「一兩哥,我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唐子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鴨子般的聲音變一得更沙啞。

「你才不回來!」藺仲勳手本要往他頭上一敲,豈料他卻撲進自個兒懷裡,教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最終是輕輕地落在他頭上,揉亂他的發。

「好了好了,全都進來再說吧,我剛做好乞巧糕,一起來嘗嘗吧。」銀喜邊笑邊抹著淚。

「嗯,銀喜,我回來了。」杜小佟恬柔地笑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行人進了廳,銀喜張羅著將乞巧糕端出來,有甜鹹兩種口味。

「這糕是做壞了嗎?」看著圓形糕點中間有凹陷,藺仲勳不禁小聲地問著。

「不是,乞巧糕本是如此,中間要壓陷一個洞,那是要來盛裝織女的眼淚。」杜小佟一副他很沒學識的鄙視神情。

「為什麼?」

「因為一年之中織女和牛郎唯有七夕當晚才能相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雨,那雨就是織女的淚。」

「我是問那乞巧糕為何要裝織女的淚?」

「不知道。」杜小佟聳了聳肩,突地聽見雨聲,不禁望向廳門外。「真的下雨了……花開了,一兩!」

「花?」藺仲勳回頭望去,瞧見種在紅薯田邊的芍葯竟開花了,而且是由白漸紫的重瓣花。「好巧的手呀,小佟姊,你竟然有法子讓這株芍葯開花!」

這株芍葯已經極老了,竟然還能開花,他真是不得不佩服她!

「不要太佩服我,再佩服下去,你就沒有晚餐可以吃了。」

藺仲勳回頭,果真瞧見桌面的乞巧糕瞬間少了大半,瞇眼梭巡著,就見一個個孩子嘴巴裡都鼓鼓的。

「有沒有搞錯,這天底下有兒子搶老子晚膳的嗎?」他可是已經把他們視為親兒了,結果竟是這般對付他!

「小佟姊,你們要成親了嗎?」唐子征滿嘴糕點含糊地問。

杜小佟雙頰微暈,瞪了藺仲勳一眼。「再等等。」

「還等?咱們都已經睡在同一張--」話未盡,嘴已經被她塢住。

「你不要胡說八道!」

「要不要我把人證找來?」他相信阿福很願意替他證明。

「不理你了!」杜小佟羞惱地端著自己的乞巧糕回房。

藺仲勳隨即追上,但走了兩步,又回頭惡狠狠地警告,「把我的份留著!」話落,跟著杜小佟一道進房。

杜小佟見他跟進房,雖感羞惱卻沒有拒絕,塞了口乞巧糕給他,又命令他,「把床底下的東西拿出來。」

「你要我拿耕鐮幹麼?」

「我床底下又不是只有耕鐮!」上次拿出來的那把已經擱到後院去了好不好!

「還有什麼寶貝?」他往床底下一搜,抓出了一隻木盒,打開一瞧,裡頭是一把品質普通的琴。「琴?」

「端過來。」她就坐在床上。

藺仲勳乖乖地遞上,順從地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調著音,裝上義甲,輕撫了兩下之後,彈奏了起來,他心頭為之一震,想起上回她彈奏時,他感到似曾相識,說不準她再多彈幾次,他真會想起什麼。

只聽琴音娓娓訴情,他邊聽邊嘗乞巧糕,突地聽她啟口唱:「問情為何物……」

驀地,他心口顫動了下。

「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藺仲勳緩緩抬眼,視線發直,心在胸口間騷動著,劇烈得彷彿連魂魄都被拉扯,琴音像要帶著他回到千年之前,在他還不是人類的那一刻--

「不好聽?」杜小佟見他瞪大眼,一副見鬼般的震愕神情,不由得輕聲問。

藺仲勳像是被定住,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一方飄來,他沉默了許久才弄明白她在問什麼。

「很好聽,可你怎麼會這首曲子?」他啞聲問著。

杜小佟笑得有些靦腆。「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曾聽過,也不記得是在哪聽過的,後來我進了王家,學了琴,就把這曲練會,總覺得想要唱給誰聽,現在想來,也許是為了唱給你聽,咳咳……」

「好了,別說了。」他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替她順著氣。「要是吃飽了就歇著吧。」

杜小佟本想問他為何聽了不開心,但看他眼神又恢復如往常,她終究沒問。這曲子是首情歌……他聽不懂嗎?

「躺著,我就在這裡,別怕。」把琴收妥,扶著她躺下,他就坐在床畔吃著乞巧糕。「想吃點嗎?」

她搖了搖頭,抓著他的手,輕柔握住。

藺仲勳笑睇著她,然而眸中多了抹惆悵,只因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為何他會遭受天譴,不斷地重生。

藺仲勳坐在床畔,聽著屋頂上的雨聲,思緒飛到遙遠的千年之前,那一切教他不寒而慄,恐懼的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他的身份。

如今,他終於明白,為何小佟會因為他而改變命運,一再受到牽連,因為……他是禍神轉世。

禍神,招禍,他所處之地,寸草不生,只要他有意煽動,人心即會染黑,因而禍事連綿……他向來喜歡玩弄人性,只因這是他的天性。

這樣的他,還能待在她身邊嗎?老天為何如此安排?罰著他,卻又讓他遇見她……

正忖著,外頭突地有股聲響,儘管有雨聲遮掩,但他還是聽見了。有人來了?

天亮時即是新皇登基時,今夜又恰巧是七夕,城內未施行宵禁,城門亦未關……他不禁想起山賊,這段時日為了照顧小佟,他已經把這事給拋到腦後。

單厄離說已經逮了五百多人,但可有在逃黨羽?

想著,他已經無聲站起,突地--

「你要去哪?」

藺仲勳愣了下。「沒事,只是雨聲有點大,我到外頭瞧瞧,你繼續睡。」他忘了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他一動自然會驚醒她……她開始握著他的手入睡,似乎就是在山賊造訪過後,她是怕受傷,還是怕他會受傷?

他不會死的,因為他是禍神。

杜小佟應了聲,放開了手,他隨即放輕腳步踏出門外,往後院方向一瞧,瞧見一抹鬼祟的身影,他微瞇起眼,看仔細後不禁笑道:「包子,你半夜偷包子啊?」

唐子征嚇了一跳,隨即拍了拍藏在胸口的乞巧糕。「不是,是油條半夜餓了,說廚房裡還有乞巧糕,所以……一兩哥!」

就在唐子征瞠圓眼尖叫的瞬間,藺仲勳也察覺背後有人,勉強往旁側身閃過,轉身面對幾個手持長劍的男子,他低吼:「包子,回房!」

唐子征聞言,心都快要從喉頭跳出。他很想跑,可是他的腳不怎麼聽話啊!

幾個男子隨即上前將藺仲勳圍住,藺仲勳見狀不禁笑了。太好了,看樣子大概就剩下這幾個,一、二、三……共七個,全都圍著他省得他還要找人。

看來確實是有漏網之魚,這是老天賞給他的變數嗎?

長劍在黑暗之中閃動懾人青光,如閃電般劈落,藺仲勳閃身,迴旋踢掉一人手中的劍,側身避開另一把劍,長腿往地面一掃,逼退了幾個人後,踢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揚開嗜血的笑。

太遺憾了,他們惹錯人了,尤其他現在心情不太好,很想大開殺戒。

他手中的劍凝帶冷光,出手瞬間猶如銀電,劍落血濺,毫不留情地朝敵人要害襲去,殺得賊人逃竄,然他不會讓他們逃遠,尤其不會讓他們踏上廊道,但--

「包子!」

就在他揮劍砍下賊人一隻臂膀時,身後爆開杜小佟的聲響,他心狂顫著,回頭望去,驚見還有第八個賊人,正舉劍砍向唐子征,而杜小佟不知何時踏出房,快步將唐子征護在懷裡--

「不!」他飛身一躍,劍落,逼得賊人退開一些,落地以身護著杜小佟,喊道:「回房,快!」

驀地,他聽見了刀劍穿刺而過的聲響,他聽見了心臟緊縮的聲音。

「一兩!」杜小佟瞪著從他胸口穿刺而出的長劍。

藺仲勳咬緊牙,持劍長臂往後一掃,挑劍刺向左手邊欲下手的賊人,再射向右手邊突襲的賊人,頃刻,夜色裡只餘雨聲,血色隱沒在大雨中。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向前扶住他的肩,瞪著他胸口的長劍。

「沒事……不怕……」藺仲勳掀唇笑著,卻嘗到滿口血腥味。

該死,原來共是九個……他太大意了。

「包子,找大夫,快!」杜小佟吼著。

唐子征卻雙眼圓瞠,愣在當場。

「不了,雨太大了,別出去……都回房去……」他依舊笑著。

七夕,向來是他的忌日,沒什麼大不了,豐成二十四年的七夕,他總是要死的,死了上百次,他早就麻痺了,頂多就是再張眼時,他又回到了初生,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一兩!」她扶著他,他卻無力地跪倒,臉枕在她的肩上。

「別哭……這是好事……」他還是笑著。他是禍神啊,正猶豫去留,老天就替他決定好了。只要他不在,她身邊就不會再有禍事,這樣,很好……

「什麼好事啊!來人啊,救命啊!」杜小佟哭喊著,像個孩子般在大雨中嚎啕大哭著。

「別哭……別哭……丫頭,別哭……」他很幸福,儘管淚一直流,可是至少最終他遇到她了,他終於遇見她了……千年等待,只為與她相遇,老天已是待他極好,他沒有遺憾了……只是,別哭了,他會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一兩!」大雨滂沱,掩蓋了她的泣血哭喊。

夜色,黑暗吞噬了禍神,大雨,打落了盛放的芍葯,連莖倒下。

遇見她,是因為他被琴音引誘,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個小姑娘。

「你是誰?」她有雙圓滾滾的眼,但是巴掌小臉卻是凹陷蠟黃,瞬間,他明白了,她快死了。因為,她看見了他。

唯有大難臨頭或是生死交關的人,才看得見他,因為,他是禍神。

第二次見到她時,她長大了一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欸,又是你。」她的臉色青白相間,不變的是那雙充滿神采的眸。

「你不怕我嗎?」他忍不住搭腔了。不該搭腔的,他來到世間,可不是要和人類攀感情的。

「為什麼要怕?」她不解問。

他笑了笑,手往窗邊那株芍葯一撫,瞬間葉落枝枯。

她瞪大了眼,他笑得邪惡,等著看她驚懼地逃竄,然而她卻只是往他頭上一打,罵道:「我很喜歡這株芍葯耶。」

他呆住。他居然被打……他是禍神,居然被一個人類小丫頭打?!傳回天界,他還要不要當神?!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把它救活的,可是你下次不能再這樣嘍。」她嬌嗔著。

「你能把它救活?」他嗤笑了聲。

「嗯,不信你明天再過來瞧瞧。」

他哼笑了聲。誰跟你約定來著,以為他下凡是為了什麼?他是負責讓人類歷劫,讓人類從劫難中悟出真理,可惜愚昧的人類難渡化,他總是每隔幾年就得下凡造禍生亂。

然而,隔天他還是來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窗邊的芍葯。

「你又栽了一株?」他瞇眼道。

「才不是,這是本來那一株。」說著,瞧他又要碰,她趕忙拉著他的手。「不可以再碰,我會生氣喔。」

睨了她一眼,她生不生氣與他何關?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手上……她病得極重,才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握住他的手,只會讓她死得更快,所以他抽回了手。

「怪丫頭。」他道。

她笑了笑。「怪丫頭也沒什麼不好,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禍。」

「喔……好名字耶。」

「好名字?」這丫頭是病得腦袋壞了不成?

「禍事不發生,人又怎會惜福,禍隱藏在福裡頭,沒有禍就沒有福,所謂禍福相倚嘛。」

他怔怔地望著她,只覺得這丫頭真是好傻好天真,但是--這話他喜歡。

不過,有一點她說錯了,禍跟福之間還有個除厄在,招禍,除厄,福才會來。

從此,只要一得閒,他就會來看她,久而久之,他發現,原來她是個官家千金,只是因為從小生病,所以被安排到這座小莊園裡養病,當然養病是好聽點,事實上根本就是沒有利用價值被放逐至此。

說他為何作此想?光瞧她穿著打扮,光瞧她常常獨自一人在房裡,就知道她並不受下人關切,因為她並不受爹娘疼愛。

人性哪,不就是如此。

再大一點,她懂得更多了,肯定會憤世嫉俗,尤其只要他稍加挑撥--

「瞧瞧,這哪是官家千金的膳食?我瞧莊裡的下人都吃得比你好,你這主子被看得很扁呀,丫頭。」

她笑了笑,嘗著苦澀的野菜配著粥。「小禍,能吃就是福,我呀從小身體不好,大魚大肉沾不得,吃野菜剛好,下人們要照顧我,本來就該吃得好些,要不怎會有體力呢?」

他終於明白她為何天生病體了,因為她一點都不適合在這人間當人,早點病死算了,省得礙他的眼,省得他老到這兒走動。

不過,她也不能死得太早,因為他喜歡她的琴音……她明明病弱得要死,可只要一碰觸琴,便能彈奏出撼動心靈的琴音,彷彿天籟,有時他在這兒待上一個下午,就只為了聽她彈奏一曲。

然而,一見她發病,他卻又手足無措,無措是因為他不能碰她,他要真碰了她,她就得去見閻王了。

而她總是蒼白著臉,勉強揚笑。「沒事,一下子就過去了。」

什麼沒事?!這幾日他已經瞧見鬼差在她身邊打轉了!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他突然很慌,莫名惶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發病的次數愈來愈頻繁,甚至再也坐不起身、彈不了琴。

「好奇怪,都七月了,芍葯為何不開花?」她虛弱地問著。

「你管好自己就好,那花擱在那兒也死不了。」他沒好氣地道,站在床邊,目光微移,瞪向在床邊打轉的鬼差。

「小禍,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他愣了下,隨即笑得很壞。「丫頭,對我春心大動,所以要彈琴給我聽?」然後,他瞧見她總是蒼白的臉羞得通紅,這下他著實愣住。

對他動情?這丫頭的眼光也未免太獨特了些。

但是,他並不討厭,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

可是欣喜有什麼用?她命在旦夕,根本拖不過這幾天了……不!他要她活著,他知道,她的心天生就有問題,也許他可以找些和她同齡的姑娘,挖出她們的心給她,一個不行就找兩個,多找幾個肯定會找到適合的。

然而,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姑娘,挖出了多少顆心,都沒有用,這一日就在他前往她院子的路上,他突地被定住不能動。糟了!

「禍神,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濫殺人類?!」

一道身影突地出現在夜色裡,他的濃眉攢得幾乎快打結。「除厄,讓我走,之後要如何處置我都無妨!」她快撐不過去,他必須趕緊趕去!

「不是我不讓你走,是上天不讓你走。」

「幫我!」

「怎麼幫?」

他瞪著除厄。一直以來,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傢伙,一身正氣,佔盡所有便宜。

「禍神,你可知道那位姑娘的病情為何會急轉直下?」另一抹身影浮現,教他瞇緊了黑眸,卻又聽那傢伙道:「你忘了你是禍神了嗎?你一直跟在她身邊,她能不死嗎?」

聞言,他不禁怔住,就連握在手中的心也掉落在地。

禍……他忘了,待得太久,太捨不得她難過,反教他忘了他才是導致她病入膏肓的罪魁禍首!捨不得走,卻反倒牽累了她……天啊,他為什麼是禍神?!

他怒瞪著漆黑的天際,卻見銀電閃動著,心頭一窒,他語氣卑微地央求道:「除厄,幫我最後一個忙!」

除厄冷凜著臉,剛毅的下巴抽緊,不語。

「禍神,不是除厄不幫你,而是上天已經決定要將你打進輪迴了,你現在就得走。」福神愛莫能助地苦笑著。

「阿福,幫我撐一下。」

「我沒辦法,老大。」福神一臉無奈。「送你進輪迴的不是我,你瞧--」他指著天空,正破開一束光芒。「你就要被帶走了,我們也沒法子。」

他怔愣地望著天,沒時間讓他考慮,他咬牙,探手從胸口挖出自個兒的心,喘息道:「是兄弟就幫個忙,幫我把這顆心送到那院子裡,給那位姑娘,替她換心。」用他的心,肯定適用!就算他是災禍,他好歹也是個神!

「你瘋了!」福神跳著腳,躲到除厄身後。

「幫我……救她,哪怕要我受盡折磨都無妨,救她!」光芒逐漸將他籠罩,他伸長手,遞出自個兒的心。「快……」

就在他被光芒完全吞噬之前,除厄伸手拿走了他的心,他回頭望向那院子,對她唱--問情為何物?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可是,他卻注定辜負了,想著,意識隨即消失。

從此,他遺忘了一切,不斷地重複著做為帝王的人生……

後來他才發現,為何丫頭從不過問他是誰、為何他能進入她的房間,只因她太寂寞,她找不到人說話……更後來,他才知道,為何頭一次見面後,他會再去見她,因為他太孤獨,因為少有人看得見他,因為在天界他是被需要卻又被厭惡的神祇。

多卑劣,這人世間如果沒有他禍神,人類不會從禍事中省思,可好差都被除厄和福神給搶走。

他是人人憎惡的禍神,接近他的萬物皆會遭逢禍害……他不該愛的,他根本就不該愛人,他該繼續孤獨,不該識得情愛,不該讓她一再為他流淚……

織女有乞巧糕盛裝她的淚,可是小佟的淚要流往何處去?牛郎織女一年可以相會一次,可他千年與她相遇一次,這牛郎織女的命也太好了吧,多不公平!

但,算了,一切,都即將重來,然而他再也不能握她的手……他是禍,與他親近只會招禍。

但是沒關係,他可以遠遠地看著她、照顧她,看著她與其它男子結婚生子,一生美滿,她會是個好妻子,肯定也是個好娘親,能娶到她的男子得多有福分,他得要好好幫她挑才成,挑個忠厚老實事事順她的、挑個文質彬彬相敬如賓的,挑個風度翩翩溫和謙遜的……只要不是他,都好。

用他不斷重複的孤獨,換得她的安好無恙,就好,他只求她的安好……

緩緩的,他張開眼,熟悉的床頂雕花,教他不由得笑了。

很好,一切又重來了,到時候他要到秋桐鎮等她,他要親自教養她長大,把她帶在身邊,到時候一定要替她挑個真正疼她愛她的男人……

「一兩。」

低啞的叫喚聲打斷他的思緒,教他側眼望去,就見哭腫眼的杜小佟,他不禁瞪大眼。他出現幻覺了嗎?

「你終於醒了……」杜小佟跪在床邊,緊握住他的手。

「我……發生什麼事了?」他命定的死劫,怎麼會逃得過?

「因為單將軍……」杜小佟哭得聲音都嘶啞了,指著跪在另一頭的單厄離。「他在城裡巡視,察覺有異,便一路追緝,在你厥過去之後,是他帶著你進宮讓御醫醫治的。」

他僵硬地移動視線,就見單厄離一臉自責地跪在床尾。「是微臣辦事不力。」

藺仲勳呆愣不語,好半晌才想通--也許老天用千年來試煉他,而他通過了試煉,所以他不再重生,可以和所愛繼續活下去?

正欣喜欲開口之際,卻突地聽見鐘聲,緩慢而沉重,一下又一下地撞擊入胸口,教他神色一變,而單厄離也滿臉錯愕地望著他。

「怎會有鐘聲?」杜小佟不解地問。

藺仲勳不語。

不一會,福至急步進殿,一見主子清醒,鬆了好大一口氣。「太好了,上皇,你終於醒了,要不這下子新皇駕崩,上皇又出事,還真教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駕崩?」杜小佟詫道。未免太過巧合,他剛醒,他皇兄就駕崩了。

藺仲勳所想與她相同,也許亦是命定之數,他想活,就得舍下其它,只是沒想到舍下的是皇兄……

他緊握著杜小佟的手。「不礙事,頂多是咱們成親得延後一年。」他已退位,朝中一切已與他無關,從此他不再掌握生殺大權,天朝不會再因他而亂,再者朝中有單厄離和福至在,不可能出岔子的。

「恐怕也不能離開京城。」福至小聲提點著。

「憑什麼?」藺仲勳微瞇起眼。

「因為新皇駕崩前,要上皇當攝政王,輔佐少帝。」

「……嗄?!」混帳皇兄,竟然在死前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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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6 18:07:1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新皇駕崩,身為上皇的藺仲勳依新皇遺詔,回鍋攝政,輔佐少帝。

「所以說,這治國就跟種田一樣,得要先整地,再育苗,而插秧時,間隔有序,秧苗才不會東倒西歪或者是亂成一團,接下來得適時拔除雜草,可別讓雜草冒充了秧苗,當然也得適時澆肥,秧苗才會長得好,但當秧苗開始分檗時,就得要斷水曬田,省得結黨成群,慎始敬終,則無敗事。」

少帝認真聽著攝政王藺仲勳的教導,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是伴讀的唐子征等人,已經昏昏欲睡。

藺仲勳看了眼外頭的天色,沉聲道:「好,今日就說到這兒,明日再說。」

「皇叔真是博學多聞,竟能以種田來比喻朝中百官生態。」少帝由衷佩服,對藺仲勳更加崇敬。

「皇上要懂的還很多,但皇上多的是時間學習,臣先告退了。」藺仲勳恭敬有禮,任誰也看不出他是以往的昏君。但他一回頭,就惡狠狠地瞪著四個打盹的蘿蔔頭。「唐子征、湯顯、湯榮、藺小寶,還不起來!」

四人聞聲,隨即起立站好,從了藺姓的餃子還不住地抹去嘴角唾沫。

「睡得真甜哪!」藺仲勳皮笑肉不笑地道。

「一兩哥,要……」唐子征話到一半,被藺仲勳瞪得閉上嘴。

「一兩是你叫的?」他臉色不善地道。一兩是誰的專屬稱呼,這小子會不知道?!

「我只是一時改不了口嘛。」

「你喊娘時倒是挺順口的。」他哼了聲。喊小佟娘,叫他一兩哥,現在是怎樣,很想跟他平起平坐?

「爹爹。」餃子嬌嫩嫩地喊著。

藺仲勳哼了聲,長臂一探將他抱起。「跟上。」

「是……」三個孩子快步跟上。

「皇叔,你至少也留一個陪朕吧。」少帝快步攔住他。

「不成,少了任何一個,你皇嬸會罵我。」藺仲勳一臉冷凜,沒得商量。「走了!沒幹活的今天就沒飯可吃。」

可憐的少帝孤伶伶地被拋下,他可是獨子,多羨慕皇叔有四個兒子可以為伴,他也很想要個伴……

晌午休憩時,杜小佟迷迷糊糊地作著夢--

如夢似幻,又彷彿曾經經歷,就像是昨日般的清晰。

她病得只剩一口氣,卻不住地望著窗外那株芍葯,等著思念之人到來,直到有抹影子突地閃入,她半張眼,啞聲問:「芍葯開了嗎?」

以為是他,可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兩人,卻都不是他。

「你們是……」她虛弱地問著。

福神和除厄對看一眼,福神壓低聲響道:「糟了,鬼差在勾魂了。」

除厄緊握著禍神的心,凜然眉眼直對著她,試圖把心送進她的體內,豈料她竟抗拒著,落淚道:「他又為我找了誰的心?」

除厄怔了下,撒不了謊地道:「為了你,他犯了天條,已被打進輪迴受苦,而這是……他的心,他要我們交給你。」

她震愕地瞪著那還在跳動的心,淚如雨下。「把他的心還給他,我不要……」

「你不收,也還不回去了,他已經進輪迴了。」

她乏力地搖了搖頭。「我不要,我想找他……如果我死了,我可以遇見他嗎?」

「不知道。」除厄的直接教福神直跳腳,暗罵他不懂變通。

「他的過,我可以代他受嗎?孤獨、背叛、出賣……如何凌遲我都無妨,讓我還,別責罰他,他都是為了我……」低喃慢慢地化為無聲的唇語,直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除厄眼睜睜地看著鬼差拘走她的魂,他不能干涉,因為這是命,但是……

「除厄,你要去哪?」福神見他跳出窗外,快步跟著他,就見他將禍神的心渡入芍葯裡頭。「你把禍神的心藏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兩人要是有緣,就有機會相見,不管上天給予什麼責罰,只要芍葯花開,他們就能逃過一劫。」

「你別多事,要是又亂了定數,連咱們都遭殃。」

「禍神被打入輪迴就已經亂了定數,咱們要是不跟,豈不是要讓他危害人間?」除厄說著,手已經扣上他的。

「等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抓著我幹麼?!喂,我不想當人,我是福神!」

他們跟著鬼差的身後而去,光芒將兩人的身影吞噬,天地間恢復了原本的黑暗,直到她聽見--

「包子,你再打盹啊,晚上我就請你吃包子!」

「一兩哥,我覺得你最近很喜歡針對我!」

「你再叫一次!」

「……」

杜小佟張眼時,不禁揚著笑,從竹寮裡往外望去,就見一大四小都在田里忙活。

他的傷勢痊癒之後,不知為何,碰觸花草都不會再讓花草枯死,於是這田里的事自然是全都交給他,她一個口令,他一個動作,合作無間。

回到村裡後,他讓人在田邊蓋了竹寮,方便休憩,屋子也大肆翻修,而後頭還在加蓋新的屋舍,說是成親要用的喜房,可她根本還沒答應何時要嫁他。

涼風徐徐,她舒服地微瞇起眼,繼續在竹躺椅上窩著。

看在她曾為他受了些罰的分上,現在多差使他一點,應該是不礙事的,對不。

竹寮邊,芍葯隨風搖曳,吹送淡雅馨香,而她壞心眼地瞧他們爺兒倆鬥嘴,偷得半日閒。

得夫如此,足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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