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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湛露]我的老婆是毒婦(至尊花嫁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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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6:51 |倒序瀏覽
我的老婆是毒婦(至尊花嫁之二)作者:湛露
 
嗚,算他倒楣,碰上了凶神惡煞、毫無人性的冷血小師妹,
行事神秘,難怪引起老師注意,還以為是仇家派來的奸細,
命身為大師哥的他好好探查清楚對方的背景,
唉,都怪他自傲於天生麗質,
對冷傲如冰的小師妹使出「美男計」,
沒想到那丫頭是絕緣體,不但不吃這一套,
還帶著毒王老爹找上門來興師問罪,
塞他一顆家傳保證的毒藥還不夠,再附贈一枝斷腸毒草,
可惡,要他死也不用這麼狠吧?
他福大命大逃過一劫,但好端端風流倜儻的英俊少年,
如今卻變成了白髮皤皤的鐘樓怪人,
為了恢復原本模樣,他想方設法四處找尋解藥,
沒想到撞見小師妹佔山為王,成了江湖有名的武林毒婦,
這下新仇加舊恨,不殺個你死我活,怎能消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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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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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7:28
露言露語之十九 湛露

  一滴毒藥、兩滴毒藥,滴落在湛露手邊的茶杯裡,湛露眨眨眼,看著面前這位絕色女子,「請問這種毒藥真的可以讓湛露精神麻痺,手腳抽筋,口吐鮮血,倒地而亡嗎?」

  「是的。」那女子胸有成竹地對湛露微笑,「請相信我,我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如果湛露服下這種毒藥,公孫,你可以解毒嗎?」湛露轉身去問那個銀髮男子。

  銀髮帥哥走過來聞了聞,「很簡單的毒藥配方,關鍵不在解毒之方,而在於解毒的時間。如果在你服毒之後半盞茶的時間裡沒有解毒,你必然就會毒發身亡了。」

  湛露吐著舌頭,「好厲害的毒藥,沒有你在跟前我肯定不能亂喝。」

  「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尋死?」銀髮男子不解地蹙眉問。

  湛露歎口氣,「因為你們這一對對的男女主角太不讓我這個作者省心,上一本的言蘿喊打喊殺,幾次跳出來威脅我,要讓我死無全屍,這一回你和仇無垢又是別彆扭扭的繞來繞去,寫得我已經要吐血.還有眼下手邊這個剛從死灰裡重生的君澤,以及躲在陰暗角落對著我冷笑的南隱……唉,想起來都生不如死,若是哪一天我寫不下去了,就喝毒藥自殺,省去多少煩惱。」

  銀髮男子冷冷道:「我看你還是別妄想了,這是你身為作者的命,不可推卸。就算是你死了,我們也不會放過你,別忘了言蘿可是閻君轉世……」

  湛露渾身一個機伶,終於知道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還有啊,有件事要提醒你,這解藥藥方雖然簡單,但是配製時間需要耗費三年,眼下我和無垢要遊走四方,可沒有時間和你窮耗,你若是想死,還是換個死法比較好,否則到時候沒人及時救你,就會弄假成真咯。」

  湛露的臉色大變,手邊的毒藥杯嘩啦灑倒,桌上立刻白煙蒸騰。

  「哎呀!我的稿子!天啊!我苦命的君澤!」

  只可惜作者的哀嚎無人響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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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8:17
第一章

  一群孩子圍在書桌前,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桌上那一排的瓶瓶罐罐。

  「這只玻璃瓶子好漂亮,聽說是老師從西域帶回來的呢!」

  「那瓷瓶子上畫的是牡丹花?我知道,那是中原的國花。」

  「竹瓶子裡放的是什麼呢?聞起來好香好香。」

  孩子們一副心神嚮往的表情,聊著說著,就是沒有人敢觸碰這些瓶子。

  人群的後方,一隻手越過眾人,拿起那只竹瓶子,有個男孩子的聲音如金屬般明麗,此刻響起——

  「這裡裝的是東嶽國的舌蘭香,這種香料只能用竹瓶子盛裝,否則會破壞香氣。」

  孩子們急忙轉過身,急切地嚷嚷,「公孫師兄,老師不讓我們亂動這些瓶子的!」

  那個被喚作公孫師兄的男孩大概有十五六歲了,較之別的男孩子,身材顯得秀頎許多,因此在眾人中很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味道,一雙俊逸的眼中透出的自信顧盼有神,讓他顯得更加傲然。

  「老師讓我們來這裡看什麼?不就是看這些瓶子。你們光看不動,是發現不了瓶子裡的秘密的。老師只是讓我們不要亂動,而不是不能動。」

  孩子們戰戰兢兢地又看向那些瓶子,雖然有人因為公孫的話而動搖,但仍沒有人敢動它們。

  公孫索性站到桌邊上,將瓶子一個個拿起來講解,「這只玻璃瓶子裡裝的是向日草,因為它喜陽怕陰,乾燥後要密封保存,所以裝在玻璃瓶子裡最好。

  「這瓷瓶子裡裝的是梅花的花蕊,可以安神定氣,心緒煩躁的時候打開蓋子聞一下就好了……」

  孩子們用滿是崇拜的目光看著他,有人輕聲讚歎道:「公孫師兄,你懂得真多!」

  「平時多聽老師教導就知道了,這不過是些最淺顯的知識。」公孫不以為意的搖搖頭,但是那張年輕精緻的俊容上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幾分得意。

  「是哦,不過是些最淺顯的本事而已,何必賣弄呢?」門口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恬淡悠然,卻讓他的臉色陡然沉了下來。

  「怎麼?聽你的口氣,似乎是看不起我剛才說的話嘍?」他哼聲道:「有本事就不要總是躲在後面,在人家身後冷嘲熱諷,又算什麼本事呢?」

  「無垢,你又在跟公孫師兄鬥嘴了!」幾個女孩子張口勸阻,「人家公孫懂得多,說給大家聽是好心。」

  名叫無垢的女孩子不過十一二歲,此刻坐在門檻上,繫著一條淡青色的裙子,頭髮綰成兩個盤髻,雖然陽光灑落週身,但氣息冷冷淡淡,連嘴角的笑容都藏著一絲不合年紀的成熟。

  「懂得多不見得都要說出來,言多必失,有時候說多了是露拙。」

  公孫的俊眉一挑,「這麼說來,你在老師面前總是少言寡語,就是為了藏拙嘍?」

  「不說不代表我不懂。」無垢的唇角揚起,柔美如畫的五官都染上一層難以形容的神韻,讓周圍的男孩子幾乎看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灰塵,定到桌邊,用手一指,「你剛才說這舌蘭香必須裝在竹瓶子裡才能保存香氣,那是錯的。其實這種竹子是西疆特有的菱竹,它的香氣與花香混在一起,有可能會變成劇毒。」

  公孫的俊眉微擰,「你憑什麼這麼說?」

  「古書上早有記載:舌蘭,澗邊花草也,可做香料,忌與菱竹親,可生劇毒。」

  他哼道:「只怕是你杜撰出來騙人的。」

  無垢細白的手指在書架上一掃而過,「這裡的書你可都讀過了嗎?其中有一本《古草說》,第二章中就記載著我剛才說的那一段。」

  立刻有孩子爬上書架找到那本《古草說》,按照她所說,果然找到那句話,人人面面相覷,沒有吭聲,但是公孫的一張俊顏已漲得通紅。

  「老師的書,未經允許,你怎能私自偷看?」他強自裝出義正辭嚴的樣子,掩飾自己的尷尬。

  她幽幽笑道:「老師沒說就不能看嗎?」這話完全是模仿他剛才的口氣。她的手指一晃,「老師讓我們來這裡等他,又在桌子上擺了這麼多的瓶子,定是想讓我們發現什麼。你只知其一而未解其二,好為人師,萬一有哪個同學打開竹瓶,不就會當場暈倒?」

  他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不斷冷笑,「口說無憑,你說有毒就有毒?」

  「不如你來親自聞聞看啊!」她舉起竹瓶放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只覺得周圍孩子們的目光都停在自己身上,狠狠地咬牙之後,手腕剛要動作,卻聽——

  「讓你們進來等為師,你們在幹什麼?」

  陡然聽到老師的呼喝,孩子們都嚇得變了臉色,垂手肅立退開兩旁,只留下公孫和無垢相對而立。

  「無垢,你在做什麼?」老師走到兩人面前,嚴肅地看著他們。「誰讓你動為師的瓶子了?」

  無垢巧笑嫣然地回答,「公孫師兄說這只瓶子裡裝的舌蘭香只能用竹瓶保存,我卻說竹子的香與舌蘭的香氣混合會變成劇毒,師兄不信,我讓他自己聞聞看。」

  老師臉色一沉,「胡鬧!毒藥豈是隨便可以聞的?」他一把將瓶子奪過去,喝道:「擅自動為師的東西,無垢,你到院子中罰跪三個時辰!」

  公孫本來陰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對著她眨了眨眼,像是在嘲諷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無垢倒是無所謂地轉身出門,毫不在意地在院子中跪下來。

  *********

  「這就叫自作自受。」吃過晚飯,幾個女孩子湊在一起圍坐在屋簷下,看著院中還在罰跪的無垢小聲議論。

  「好好地非要跟公孫師兄過不去,難怪會受罰。」

  「就是,師兄比我們早入門三年,老師提起他都是滿口的稱讚,這個仇無垢有什麼了不起的?老是一副不與人親近的囂張樣,我就看不慣。」

  「沒錯沒錯,好像她就高人一等似的。要說起來,公孫師兄出身名門望族,人又長得那麼俊,對人也和氣,比她強一百倍。」

  遠遠地,仇無垢的臉好像轉過來看向她們,女孩們一驚,卻見她只是淡淡地笑笑,又將視線轉回去。

  「你看你看,那眼神分明是瞧不起我們嘛,都被罰跪了還得意揚揚的。」

  「咦,公孫師兄過去做什麼?」

  只見公孫端著一隻盤子走到仇無垢面前,彎下腰微笑道:「無垢師妹,肚子餓了吧?師兄給你帶了幾個饅頭來,吃飽了再跪才不至於餓昏。」

  「多謝師兄的慇勤愛護。」仇無垢也以微笑回應,「無垢現在不能吃師兄手裡的東西。老師向來有命:受罰之時不能進食,否則罪責加重。師兄入門五年,這個規矩應該比我更清楚。」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看師妹受苦,師兄也於心不忍啊!」他盯著她的眼睛,笑得很冷,「你從一進師門就處處與我過不去,我是哪裡得罪你了嗎?」

  「沒有。師妹怎敢跟師兄作對?只是黑白顛倒的事情向來是師妹最不齒的。」她迎視著他的眼,沒有退縮。

  他的黑眸一緊,「你說我黑白顛倒?」

  「舌蘭香之事分明是我對。」

  「無以為憑。」

  「老師的話就是證據。」

  「老師?」公孫心中明白,之前老師曾經說過一句「毒藥豈是隨便可以聞的」,便是印證了她的說法屬實,但是在她面前他又怎肯認輸,於是蔑笑,「老師可不曾說過什麼你對我錯的話。」

  他站直身子,揚聲道:「幾位師妹,天氣悶熱,我們還是到荷花池去吧!老師明日要講以花入藥,第一樣講的就是荷花。」

  「知道了。」女孩子們紛紛回屋去拿了絹傘,互相招呼著、調笑著,簇擁公孫離開。

  一些男孩子雖然也想跟仇無垢說話,但是公孫臨走前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不得不縮了回去,也跟到荷花池去了。

  「真清靜。」仇無垢笑咪咪地仰起臉看著天上燦爛照耀的紅日,問道:「你天天這樣賣力地燒著,不怕有燒盡自己的一天嗎?」

  面前忽然映出一片陰影,老師的聲音響起,「無垢,你跟我來。」

  *********

  在一間小小的密室裡,老師將一本書放到仇無垢的面前,「這本書,限你今晚看完。」

  仇無垢困惑地望著他,「您為何要私下送我書看?」

  「你來我這間小小的醫館,不就是想學到些真本事嗎?」老師的眼睛從未像此刻這樣炯炯有神,「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來歷,但是這些日子以來經我觀察,除了公孫,你是資質最好的學生,只是你入門晚,我不能在人前偏私對待。」

  提到公孫的名字,仇無垢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老師真的覺得公孫的資質很好嗎?今天他……」

  「我知道,其實你們在屋內說的一切我都有聽到。公孫並不算說錯話,只是他沒有讀過《古草書》,所以知道的沒有你多罷了,而《古草書》中多記載毒藥的配製方法,我平生行醫最不屑用毒之人,怕他看多了這種雜書,醫者心不再純淨,因此禁止他閱讀此書。」

  「不讀這些書,萬一以後遇到中毒的患者,他該怎樣醫治?」她不理解老師的用心,「毒和其他病痛有何不同?」

  「所謂的病痛是天定,是人體陰陽五行內外不協調所引起的,然而毒藥卻是由人所調配,那份歹毒的用心更甚於任何病痛。」老師長長歎息道:「當年我的妻子就是中毒身亡,即使我用盡所有的辦法也沒能為她解毒。」

  她笑道:「老師您錯了,能下毒的並不僅僅是人啊!毒蛇、毒花、毒草,到處都有毒,而這些毒的使用也不全是為了害人,有時候是為了自保,就好像如果人不侵犯毒蛇的領域,它也不會主動傷人一樣。」

  老師深深看著她,「無垢,你對毒藥似乎特別地偏愛?」

  仇無垢回答,「我既然到老師門下來學醫,首先就要知道自己想治什麼、能治什麼。如今江湖上使用毒藥者日益增多,若是連最普通的毒藥都不能解,還怎麼行醫積德?說出去,誰會信我是一代神醫江紹的弟子呢?」

  江紹很吃驚地看著她,不相信這番話會是出自一個稚齡女孩子之口。

  「或許你說的對!」江紹歎息,「當年我妻因毒身亡後,我已心灰意冷,什麼神醫的名號早如過眼雲煙,成了笑談。難得你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抱負志願,但願將來你和公孫能做出一番作為來。」

  「又是公孫。」她蹙眉不悅,「這個人生性輕浮,又好誇誇其談,恃寵而驕,仗美而傲,將來未必能有什麼成就。」

  這回換江紹笑了,「你對他似乎有偏見?」

  「並非偏見,只是在無垢眼中,他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仇無垢堅持自己的意見。「我知道公孫家學淵源,祖上三代都是開醫館,活人無數,但是……」

  江紹打斷她的話,「你也知道公孫出身不凡,那你是否想過以他的家學,何必委屈自己到我這破落的小醫館來,一讀便是五年?你可曾聽他提起自己的家世,刻意炫耀,或是對如今的處境咳聲歎氣、怨天尤人?」

  「我……」她有點語塞了。

  「有空的時候多跟公孫探討一下醫典,他進門比你早,看過的書也多你無數。其實今天他要是故意想在學問上壓你一頭也並非不可能,只是你們之間要互相謙讓才好,我不想看到同門相爭的事情在我的門下發生,知道嗎?」

  江紹最後一句話非常正色,讓仇無垢不得不低頭應道:「是,無垢知道了。」

  *********

  老師送她書讀,卻限她一晚上讀完,這讓仇無垢實在有點為難,她想起在學院的蓮花池那邊有間閣樓少有人去,到了晚間如果在裡面點盞小燈,正是讀書的好地方。

  入夜時分,同學們都已睡了,她悄悄地離開房間,一路沿著水岸走到閣樓旁。

  閣樓內有些醫典,平時偶爾也有學生到這邊借書閱讀。

  今夜月光很亮,她沒有點燈,藉著月光直接走上閣樓。她的腳步踩在閣樓木梯上所發出的聲音,在夜色下聽來甚為詭異,即使她不算膽小,但女孩子本能的恐懼之心還是讓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走上閣樓。

  「什麼人?」突然在閣樓上響起的男聲讓她幾乎跌下樓去。難道真的有鬼?!

  但片刻後她認出這個聲音,秀眉擰起——是公孫?

  「到底是誰?」那有金子般光澤的嗓音因為月色而更加明麗,又有著幾分不耐煩的躁動,椅子推移聲響起,他已經站起身朝這邊走過來了。

  她乾脆大步走到樓板上,回應道:「是我。」

  「你?」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她眼前晃了晃,燈後是公孫詫異的表情,「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掃了眼他身後桌子上攤開的書,「跟師兄一樣,來讀書而已。」

  閣樓上地方很小,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都被他佔了去,她只得走到一扇窗子邊席地而坐,攤開老師給的那本書,自顧自地讀起來。

  公孫舉著那盞油燈,默默地佇立片刻,悶聲道:「看來師妹的體質真是異於常人,跪了三個時辰居然還有力氣半夜讀書?卻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的大作,可以讓我們的小師妹如此廢寢忘食呢?」

  仇無垢在月光下看書雖然有些費勁,但是還能將就。時間緊迫,如果一會兒烏雲遮月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因此也無心跟他鬥嘴,低頭隨口回答,「不過是旁門左道的野書,入不了師兄你的眼。」

  「倒也未必。師妹何必藏私呢?如果只是本旁門左道的野書,師妹也不必在半夜時分借月光而讀,如此辛苦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住,自語似的哼笑,「這妙手醫館中能有多少書是我沒讀過的?」

  他退了回去,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專心讀著他的書。

  夜色下,兩人相對而坐,誰也不和誰說話,一個借月色,一個憑燭光,都讀得津津有味。

  但是心神難免偶爾飄搖,一章結束之時,仇無垢偶爾悄悄地看向公孫一眼。真是她對這個人有偏見嗎?

  以前她只當他是世家子弟,一身的驕矜之氣最讓她看不慣,但沒想到他會深夜讀書如此刻苦,心中對他的輕蔑之意不由得也收了些。

  冷不防他那頭也像是剛剛看完一頁,視線無意識地投過來,與她碰了個正著,她想躲也來不及了。

  「師妹有什麼話要說嗎?」他主動開了口,只是唇邊的笑容很礙眼,還是那副冷冷的嘲諷之態,彷彿他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師兄。

  「只是想知道,為何堂堂公孫世家要將師兄這樣天賦異稟的少年俊傑,送到這間小小的醫館來學習。」

  既然他讓她問,她就索性拋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

  他的回答完全是在打太極,「因為這裡有在公孫家學不到的東西。」

  原本就料到他不會說真心話,仇無垢淡笑著又垂下頭去看書。

  但他似乎並不想結束話題,「師妹是哪裡人?為何要來老師這裡學習?」

  「我家鄉是個小地方,家父仰慕老師的才學,所以送我來這讀。」她的視線有點模糊,看向窗外——果然,月光已經暗淡下去。唉,才剛剛讀了半本而已,難道就要沒看完還給老師了嗎?真是捨不得。

  她輕輕歎息一聲,站起身來。

  「師妹要走?」他叫住她,「既然都是求學之人,何不共舉一盞燈?這也算是一段佳話呢。」

  他挑釁似的目光讓她頓住腳步,似笑非笑道:「師兄不怕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秘笈?」

  公孫將書皮攤給她看,「《金石經論》。你若對這本書也有興趣,不如坐過來一起參讀。」

  《金石經論》?她聽說過這本書,是一本失傳很久的古代醫書,因為裡面記載的多是少見的草藥,以及各種民間流傳的秘方和神秘難解的符號,所以早為行醫者棄之不讀了。

  聽到這本書的名字,她不由得心中一動,將自己的書卷入衣袖中,微笑地走到桌旁,盤腿坐在他的對面,伸手道:「既然師兄如此大方,無垢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慢!」公孫一手按在書上,另一隻手對她張開,「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如此大方地讓出自己的書,師妹袖中的藏書能否也借我一讀呢?」

  她的眼珠轉了轉,一笑,「抱歉,不能。」

  「師妹不知同門學習除了互敬互愛之外,還應多多參研切磋才可進步嗎?」他的身子微微探前,距離她的臉龐很近,「我以為師妹是個痛快直爽的人,想不到竟如此地小家子氣。」

  她看著眼前那張比平日似乎大上許多的俊臉,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體內向上湧動,無論她怎麼壓制似乎都抑不住。

  她向後一靠,收斂了笑容,「天色已晚,師兄大概在說夢話,實在是有些失態,無垢告辭。」

  匆匆起身,走下樓梯,身後並沒有傳來他追出的聲音,她一直走到一樓門口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險,差點中了那傢伙的「美男計」,難怪同門中的那些女孩子見到他都是雙頰艷如桃花,走不動似的可笑。

  回頭看了眼閣樓大門,她再也沒有停留,快步走回前面的跨院。

  此刻,一條人影自閣樓後繞了過來,無聲無息地走上樓梯。

  閣樓上,公孫看到那人上樓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禮,「老師。」

  來人竟是神醫江紹。

  他開口就問:「怎樣,可套問出什麼來?」

  「她的口風很緊,半點破綻都沒有露出。」公孫的神情已與剛才大不相同。「老師真的懷疑仇無垢是您仇家的女兒嗎?如果老師有證據,不如直接逼問她,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懂。當年下毒殺害我妻子的人並沒有留下名字,我只是聽說毒王仇世彥當日就在我妻子遇害地點的附近,如今這丫頭也姓仇,對毒藥又特別地偏愛,所以……」

  「仇世彥如果真的害了師母,派她來做什麼呢?」公孫沉吟著說:「她不過還是個孩子,當年師母遇害的時候,大概才開始牙牙學語,這事情與她……」

  「誰殺害了我的妻子,我早晚會知道,而且要對方十倍百倍地償還!」江紹已不是白天那副嚴肅中帶著謙和的神色,他猙獰的怒容讓公孫看了都吃一驚,不由得到退幾步。

  「老師,您……」

  看到他如此驚詫的表情,江紹的神智恢復了些,長長歎氣道:「原本不該把你拖進來,你也還只是個孩子……只是她對我的戒心太重,我想,或許你們孩子之間可以說些別人不知道的心裡話。」

  「她討厭我,更不會對我說心裡話。」公孫的眉心糾結,「真不知道我到底哪裡惹到她,讓她對我這麼厭惡。」

  「你們公孫家世代都是名醫,難免曾跟毒王結過樑子,如果她真是毒王派來的,討厭你也不奇怪。」江紹盯著他看,「小離,老師還要請你幫忙,你願意嗎?」

  「師有命,不敢違。」

  「再一個月你就要學成回家了,但我這裡的學生都讓我不放心,只有趁你在的時候讓你辦了。你放心,我記得答應過公孫家的承諾,那些醫典你都可以帶走,我現在唯一在乎的就是找到毒害我妻子的真兇,為她報仇雪恨。」

  江紹咬牙發出的低吼讓公孫離一陣不寒而慄,無意間他看到落在腳邊一方小小的手帕,鵝黃色的絹子,很是清雅秀麗。

  是仇無垢掉的?他趁江紹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將手絹拾起,塞進自己的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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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8:46
第二章

  學堂上,江紹為學生講解著《本草綱目.草部》中的昨葉何草——

  「此草有多種名:瓦松、瓦花、向天草、天王鐵塔草……」

  公孫就坐在仇無垢的右後方,聽著老師的講解,眼睛有意無意地瞥向她,悠悠地出了神。

  說起來,老師江紹雖然曾經被喻為神醫,但那已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自從妻子中毒身亡後,他就退出江湖,歸隱到這座小山村來教書,雖然不是徹底的隱遁,但是如今江湖中早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名字。

  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他公孫家聲望如日中天,開設醫館無數,慕名前來學醫的人多如牛毛。但他父親公孫博文卻非常看重江紹當年那一手絕妙針技,以及許多親自撰寫的醫典,要他以拜師為名,務必將這些東西弄到手。

  從一開始江紹就知道他的來歷,但是愛他俊秀聰穎,似乎有意栽培他繼承自己的衣缽,除了醫典之外,其餘的皆傾囊相授。關於醫典,江紹只說要在他學滿五年後才許他帶走,平日不准他看。

  為何是五年?他不解,只能聽從。就在這第五年的時候,仇無垢出現了。

  她與其他來拜師的孩子不一樣,同門師弟師妹多是附近村鎮的孩子,家境不錯讀得起書,又想多學些本事才投到老師門下,多少也是衝著老師曾是神醫的名號。

  但是仇無垢自出現那日起,就帶著一股神秘詭異的氣息。她永遠用淡淡嘲笑的神情看著所有人,即使並非有意,從她身上所散發的氣質就也絕非一個普通十二三歲女孩子應有的。

  同時,他也注意到她在拜師前就精通不少草藥知識,只是不知為何,她對醫道其他方面所知不多,唯獨對草藥,尤其是有毒草藥的藥理非常精通。

  難道她真的與毒王仇世彥有什麼關係嗎?

  若真是如此,那她隻身來到老師這裡又是為了什麼?老師早將毒王當作仇人,如果再問不出她的來歷,又會怎樣處置她?

  「公孫,你幫為師拿過那只罐子來。」

  江紹在前面叫他,他急忙振作精神,按照老師所指從牆角捧來一隻罐子。

  江紹經常將許多草藥這樣散亂地放在罐子裡,因為是從山裡採來,不是什麼珍貴的草藥,一般只是為了講課才用到,也就不太珍視。

  公孫將罐子打開,江紹拿出一枝昨葉何草,掐了截放到自己嘴裡咀嚼,「此草味酸、平、無毒,若是通經破血,則用鮮瓦楹五兩熬膏,當歸須、乾漆各一兩,燒煙盡,當門於二錢,共研為末,加……」

  還未說完,江紹臉色大變,突然直直地向後栽倒過去,公孫大驚,急忙將他一把扶住,叫道:「老師,您怎麼了?」

  「這草有毒。」仇無垢迅速衝過來,拿過江紹手中的殘草聞了下立刻做出判斷。

  「不可能。」公孫扶著江紹不便查看,同時反駁,「書裡記載這草沒毒。」

  「書是死的,人是活的。這草原本沒毒,難道就不會是別人下毒嗎?」她皺緊眉頭,多聞了幾下,自語道:「怎麼好像是曼陀羅的味道?」

  「曼陀羅也無毒。」公孫的手指在江紹的幾處穴道上狠狠按了幾下,因為不知毒性如何,只能先封閉穴道,阻止毒性遊走。

  「曼陀羅本身無毒,但是如果搗成汁,熬成水,再混合一種香料,就會有毒了。只是老師這裡會有誰懂得配製這些……」

  「現在不是你研究毒藥的時候,」公孫怒吼,「還不幫我把老師抬進後堂去?」

  其他學生也已圍了過來,但一個個都張惶無措,有的女孩子已經嚇哭,男孩子聽說老師中毒後,紛紛開始向後退。

  仇無垢環顧了下周圍的人,又聽他喊道:「仇無垢,你在愣什麼?」

  她見眾人實在是幫不上忙,只好幫他把老師扶進裡間的臥室。

  「人多手雜,你們都出去,仇無垢留下。」此刻公孫大師兄的氣勢顯露無遺,一句話出口,所有的孩子都退到門外去。

  他將門重重一關,盯著仇無垢問:「怎麼解毒?」

  「你問我?」她笑著反問:「你怎麼就認定我會解毒?」

  「你不是向來熟知各種草藥的毒性嗎?」他不耐煩地提醒,「此刻不是你賣關子炫耀的時候,你若不出手,老師的性命就危在旦夕。」

  「老師中的毒並不嚴重。」她慢悠悠地說:「如果我所知不錯的話,這只是種成分很輕的毒,即使你不救老師,只要將他放在窗口任風吹一兩個時辰,毒性自然就會解開。」

  「真的?」他的眼中滿是質疑。從江紹的手中拿過那根草,看了看,貼到自己唇邊,仇無垢驚得一把打掉。

  「這草有毒,你想做什麼?」

  「不親自嘗嘗怎麼知道毒藥的味道?」公孫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聽說過仇世彥這個名字嗎?」

  她的眼波明顯跳動起來,眼神遊移開,「毒王仇世彥的大名誰會不知道?怎麼,你是懷疑我與他有什麼關係?」

  「你自己說呢?」他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堂堂毒王可不是我能高攀上的。」

  她的嘴角又露出那絲蔑笑,這讓公孫有些困惑,若她真的與毒王有關係,應當不至於在外人面前做出如此輕視毒王的神情,若說沒有關係,這些巧合又實在難以解釋。

  「這個手絹——是你的吧?」他從懷中拿出昨夜撿到的手絹遞到她面前。

  她恍然想起,道了聲謝伸手要拿,卻抓空。

  只見他收回手,深深看著她的眼睛中是一種深幽的研判,「如果我的嗅覺沒有出問題的話,你手絹上熏染的似乎是曼陀羅的花香。」

  她的手停在半空,神情陰晴不定,「你是什麼意思?你在暗示什麼?難道你認為是我毒害了老師?」

  「是你嗎?你會嗎?」他幽幽反問。

  「公孫離!我雖然入門在你之後,但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我為何要害老師?何況我若想害他,把毒藥再下重幾分就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她怒極轉身摔門出去,門口那些等候的同學都嚇了一跳,扒著門問:「公孫師兄,出什麼事了?」

  公孫低頭看著臉色漸漸好轉的江紹,喃喃回應,「沒事,沒什麼大事了。」

  *********

  仇無垢揪了把樹葉又丟在地上,抬頭看著那悠然飄動的柳枝,脫口罵道:「我為何要受他的氣?公孫世家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趾高氣揚的給誰看?」

  「我從沒覺得公孫世家有什麼了不起,也不想趾高氣揚給誰看。」身後傳來那個她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她頭也沒回地冷冷問道:「你不守著老師來這裡做什麼?」

  「來抓你啊!」

  她霍然回頭,對上他虛實難辨的笑容,悶悶地質問:「什麼?」

  「騙你的啦,老師已經醒過來了。」他忽而一笑,本就俊秀如畫的容顏因這笑容綻放竟讓她的心弦一動。

  「那更好,就讓老師把我押送到官府吧!」她一甩袖子,無巧不巧居然勾到旁邊的花枝上,雖然用力幾下,卻沒有甩脫花枝上那些小刺的勾扯。

  他笑出聲,走到她身邊,幫她解開那些羈絆,低聲歎了口氣,「到底還是孩子,總愛耍孩子脾氣。」

  「你才多大,難道不是孩子?」她哼哼兩聲,「謝了。」

  「仇無垢,不要總是冷冰冰地對人好不好?最起碼我沒有得罪過你吧?」他將那方手絹塞到她手中,「但你想想看,你自己說老師中的毒跟曼陀羅有關,而你的手絹上就有曼陀羅花香,換作任何人,都不得不將兩者聯想在一起……」

  「現在你信我?」她狐疑地看著他的笑臉,暗暗猜測在他笑容背後隱藏的是什麼。

  「我但願自己能信你,但是……」他頓了頓,笑得有些無奈,「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答案。」

  「原來你還是不信我。」她的秀眉又蹙起,「哼,無所謂,我做沒做過,自己心裡最坦蕩,不需要你信或是不信。」

  「無垢!」他忽然低聲叫了她的名字,沒有連同姓氏,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叫她「師妹」,讓她還以為是自己聽漏了。

  「嗯?」她的星眸流轉,不解地看他。剛才真是他在叫她嗎?那個在她罰跪時端著饅頭想陷害她的公孫,為何會用這麼溫柔的聲音喚她的名字?

  「無垢,我並不想相信你和毒王仇世彥真的有什麼關係,對於江湖中人來說,那個人的名字太過歹毒恐怖,而你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對不對?」

  他的眼波柔柔,蠱惑了她,只是這句話又像一把利劍刺中她的心,讓她的眉頭倏然糾結。

  「你、你又沒見過仇世彥,為什麼那樣討厭他?」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較平時軟弱許多。

  「世人傳言總不會出太大的錯,況且我小時候也曾目睹一些中毒的人到我家的醫館求診,許多人都是為仇世彥所害。」

  他的手指不知何時悄悄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臉頰距離她的額頭很近,暖暖地低聲問:「無垢,你和他真的沒有什麼關係,對嗎?」

  那呢噥一般的低語讓她的心更痛了幾分,不知道是他貼得太近讓她侷促緊張,還是他的問題逼得她喘不過氣,她只聽到自己含糊不清地低吟著,「我……」

  四週一片靜悄悄的,只能感覺到柳葉在身邊輕拂和淡淡的花香瀰漫。她的視線緩緩上移,驀地愣住——

  她本以為他的聲音如此溫柔,嘴角洋溢著的必然也是暖陽一般的笑容,但是她錯了,那停駐在他唇邊的不是笑容,甚至連半點溫暖都沒有,那是種玩弄似的涼意,讓她陡然從頭到腳,以至於掌心手指都冷成冰。

  她漠然退後幾步,脫離他手臂所能觸及的範圍,冷冷地回應,「不管我與毒王有沒有關係,我都毋需回答你。公孫師兄,現在該去照顧老師了,您是老師最得意的弟子,老師醒來後如果看不到您會很失望的。」

  他深深地看著她,許久才淡著聲音回答,「是哦,老師醒來後也許會想喝碗熱湯,多謝師妹提醒。」

  他的身影消失在荷花池邊,仇無垢握緊的拳頭在不知不覺中將掌心掐出幾個很深的指印。

  身後忽然冷風習習,她悚然一驚,已經預感到什麼,因為此時正有一股濃郁的曼陀羅花香向她層層襲來。

  來人是誰?她已經猜到了。

  *********

  公孫慢慢踱步回到老師的床前,江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這一次如何?」

  在老師急切的眼神前他沒有立刻回答,靜默片刻後才說:「老師用自己的性命來賭,未免太冒險了。」

  「不用你教訓我!我只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仇世彥的人?」江紹的震怒更甚於以前,那份急切讓公孫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把攥住老師的腕子,他想為他把脈卻被煩躁地推開,「我沒事了,你不用管我。」

  「老師,您最近的情緒越來越不穩,是不是吃些定氣安神的藥會比較好?」他幽亮的目光望定江紹,不疾不徐地說:「她還是沒有承認,但是仇世彥這個名字與她必然有某種關聯,因為當我提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呼吸紊亂、眼神遊離。」

  江紹的眼睛張得很大,忍不住呵呵地乾笑出聲,「真的嗎?那麼我的確沒有猜錯……」

  「老師想怎樣對她?殺了她?」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

  「殺了她?哼,那太便宜仇世彥了……不,我要利用她將仇世彥引出來!」江紹很有把握地說:「只要你跟那丫頭多親近,早晚能套出些重要的話。不不,不要慢,要盡快!盡快!」

  他張狂的笑聲讓公孫聽得很刺耳,古怪的臉色也讓他覺得越來越不安。突然,他的心頭劃過一個詞,脫口問道:「心悸絕!老師,您該不會是……」

  江紹的笑聲戛然止住,他愣愣地瞪著公孫良久,慘淡著臉色向後倒下,「連你都看出來了嗎?難道我的大限就要到了?」

  公孫急忙撲到他床前,這一回他抓住老師的手腕仔細地診了片刻,結果他的臉色也變了。

  「老師,您真的得了心悸絕?!」

  「這個病我已經得了十來年,從秀娘離開我的那天起就患上了,醫書上說,這種病無藥可治,我用針灸之法也只能舒緩病痛,一天天地拖下去,在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剩下多久的日子了。」

  或許是因為保守太久的秘密被揭開,他也想找人傾訴,情緒反而平靜下來。

  「所以老師才與我定下五年之期?」公孫終於明白江紹的良苦用心。

  「我本來沒想過在有生之年還能有為秀娘報仇雪恨的機會,直到這個丫頭找上門來,我知道,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但是……我又等不了太久……」

  他張大絕望的眼睛,翻手緊緊抓住公孫的手,「孩子,就算老師臨死之前拜託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找出殺害我妻子的真兇,還有,那個丫頭……如果真的是仇世彥的後人,早晚也會為害人間,不能留!」

  充滿殺機與恨意的話讓年僅十五歲的公孫打起一陣陣寒顫,他彷彿感覺到自己的肌膚上都泛起一顆顆的寒粟子。

  「老師……」他想安撫老師的情緒,卻聽到身後門響,有道異常陌生的男聲靜靜地浮蕩四周——

  「江紹,你不用太心急,我人在這裡。」

  來人的話讓公孫更是震驚,他這才察覺到,不知何時起,在他的四周都瀰漫著如仇無垢手絹上一樣的曼陀羅花香。

  他急忙轉身,還沒有看清來人就被一隻大手掩住嘴,有顆藥丸被強行塞進他的口中,他根本來不及反抗就被那人點住穴道,硬逼著吞下藥丸。

  「你,你想做什麼?」江紹從床上掙扎著站起,震怒地瞪著面前那全身被黑衣包裹的男子。

  黑衣人冷冷笑了一聲,「十二年了。當年你處處與我作對,我殺什麼人,你就救什麼人,殺你妻子是我給你的一點小小的教訓,看在你這個神醫的名號還算響亮的份上,我留住你的命,沒想到你不知道感念,居然跑到這荒山野嶺來繼續與我作對。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公孫世家那些救人的醫書有許多都是來自當年你江家的珍藏,如今你也不用找,我也不會躲,我就站在你面前,有本事你就來殺了我。」

  「我、我殺……」江紹胡亂去抓床頭的東西,無奈心悸病在此時發作,渾身使不出半點力氣。

  黑衣人鄙夷地看著他,「聽說你得了病,每個月都要到鎮上買上一大堆的藥,我想這真是老天助我,讓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送你上西天。」

  「那個丫頭,的確是你派來的?」江紹的追問讓受制於黑衣人的公孫不由得挺直身子,張大眼睛,屏息凝神的傾聽。

  黑衣人感覺到他的動作,低頭冷笑道:「這個臭小子剛才想迷惑我家無垢,可惜沒有得逞。這就是公孫家的後人?哼,如今的公孫博文是個笨蛋,生的兒子也不過如此。」

  公孫眼中滿是仇恨的怒火,即使是在敵人的禁錮下還是憤恨地迸出聲音,「有本事你今日就殺了我,否則將來我一定要讓你毒王的名號成為全江湖最鄙視的名字!」

  「好大口氣啊!」黑衣人故作驚呼,「只可惜我不怕威脅,而且殺你也不需要我有什麼本事。無垢!」

  他揚聲呼喊,仇無垢的身影隨之出現在門口。

  公孫側目看去,只見她垂手肅立,面無表情,不由得恨恨地唾棄道:「原來你真是仇世彥的走狗!」

  她的眼皮彷彿顫了顫,並沒有揚起。

  「好小子,敢這樣大膽放肆地罵我的無垢。無垢,你說要怎樣殺他,才能讓他死得痛苦?」

  仇無垢幽幽地開口,「剛才您不是已經餵他吃下絕命丹嗎?您說過,吃了這種藥的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會心痛而亡。」

  「還是太便宜他了。」黑衣人搖搖頭,詭異地一笑,「既然他說你的壞話,無垢,我就把他交給你了,讓他死得有趣些!」

  說完,他鬆開一直扣在公孫咽喉處的手掌,一把提起倒在床上的江紹,將其一路拖出門。

  公孫的雙目死死地盯著仇無垢,像在看一條毒蛇。

  「有什麼殘酷的手段儘管使出來,我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公孫家的子孫!」他恨那個黑衣人侮辱自己家族和父親的名號,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殺了他。

  仇無垢的眼瞼此時方緩緩抬起,默默地看著他,伸出一隻手,手上是那根昨葉伺草。

  「吃了它。」

  他的瞳孔緊縮。她明知道這草中有毒還逼他吃下,原來她小小年紀真的也有副歹毒心腸。

  他一把將草奪過,塞進自己口中,甚至沒有咀嚼,只是大口地吞嚥,目光從始至終都化作冰冷冷地凝在她身上。

  萬箭鑽心般的痛如雷電,在他尚來不及準備的時候就劈中他的心臟,即使他拚命抵抗,卻仍抵擋不住那股讓他絕望得如死的心痛。

  他咬破嘴唇不讓自己的痛苦申吟逸出雙唇,他絕不能在她面前示弱半分!

  仇無垢始終站在他的面前,靜靜地看著他被痛苦折磨,一動不動。

  最後,他挺直的身體倒了下去,嘴角流出一串鮮紅的血珠。

  她輕輕地吐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掌心處也已泌出血珠,只是那一點點的痛比起剛才公孫所忍受的又何止輕了千分萬分?

  「他死了嗎?」黑衣人走回這房間,低頭看了眼已經倒下的公孫,又回頭看她,「你讓他吃了什麼?」

  「用毒藥浸過的昨葉何草……他沒救了。」她平靜地回答,面容上甚至沒有一絲的波紋起伏。

  「哼,那還真是這小子命大。」黑衣人自語道:「兩種毒藥混在一起,居然還沒要了他的命。」

  「他沒有死嗎?」她努力不讓聲音流露出任何的情緒。

  「雖然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哼,算了,我仇世彥殺人向來只殺一次,如果他真的大難不死就是天意留他。隨他去!我就不信他能有多大本事將來與我為敵。」

  *********

  黑色的斗篷如黑色的夜風,捲走一切。

  當深夜到來的時候,公孫發出長長的一聲申吟,自昏噘中漸漸甦醒過來。

  他竟然還活著?他不敢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腳。一切安好?他掙扎著爬起來,藉著月光衝到門外,但是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不見了?不見了!老師、黑衣人、仇無垢,以及其他的師弟師妹,都在他昏迷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怔怔在院落內外尋覓了很久,甚至連荷花池邊的閣樓也找了一圈,依然看不到半個人影。

  那個黑衣人彷彿會施妖法一樣,除了他的記憶,洗劫了所有與他生活有關的人和事。

  剛剛的一切難道根本沒有發生過,只是他的幻覺嗎?

  那這閣樓、這院落,以及這個偌大的,老師最愛的荷花池又是從何而來?

  他踉蹌著,終因體力不支而摔倒在池邊,當他掬捧起一汪清水想洗清混亂的神智時,萬分震驚地發現水中的自己已經變了樣子。

  到底是哪裡改變了?一時間也說不出來,但又覺得水中的自己萬分古怪。

  他乾脆趴在水池邊,定定地看著水中的自己——

  月亮在此時由烏雲中露臉,為他照清水面,他終於看到了、發現了!原來,他的一頭青絲竟然變成比月光還要冰冷的銀色!

  他癡了,震驚一詞也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心情,不知呆了多久,他突然仰天長嘯一聲,那長長久久的悲鳴驚得荷花池邊的水鳥飛起,驚得月亮也忙用烏雲遮住自己的臉。

  隨即,他一頭栽倒在荷花池邊,再度陷入昏迷。

  有個清瘦嬌小的人影在此時悄悄地來到他身邊,扶起他的頭,為他擦去臉上的水珠,低聲說道:「我能為你做的事情只有這麼多了。對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其實我並不是很討厭你,但是無奈我姓仇……」

  只可惜她再怎樣苦心解釋,這些細碎的低語都不是此刻已經昏迷的公孫可以聽到的了。

  *********

  一夕之間,他與她的人生完全改變,相逢之時他們誰也料不到,彼此的恩怨情仇會從這一夜開始,延綿十年,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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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9:01
第三章

  一葉扁舟順流而下,蕩漾在波光粼粼的離江江面上,遠遠地,尚未飄近就已經引人側目,奇特之處在於這艘船通體用翠竹建造,綠得晶瑩剔透,與眾不同。

  船頭之人並沒有持槳撐篙,而是雙手抱在頭後,躺在船板上,仰面對天,不知道是在睡覺還是在出神。

  江上還有許多打魚的人,熱絡地互相招呼著。

  「許老頭,昨夜的大雨沒有把你的小船吹打翻啊?」

  「小李子,就數你的心眼兒壞,你的船也不大啊,怎麼沒有把你的船吹打翻?」

  「張大嬸,謝謝你昨天送給我家的那只王八,我爹喝了那湯覺得好多了。」

  「許家妹子,你可別客氣,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江面人聲鼎沸,其間飄蕩著漁民唱歌吆喝聲,大概是為了收起那沉重的網而在加油使勁。

  忽然,有人高喊了聲,「哎呀!橋斷了!有人落水!」

  江面上頓時炸開了鍋。

  原來,這江上有座小浮橋,可能是年久失修,加上昨夜又被大雨漚爛了本就腐朽的木板,所以當趕著去市集的行人們爭搶上橋的時候,橋身不勝重負突然坍塌。

  江上的那群漁民立刻搖起船槳,紛紛奔向出事的地點,趕著搭救落水的人們。

  而那個躺在翠竹船上的人也終於坐了起來,陽光下,只見他竟是一頭閃亮的銀髮,年輕俊美的面容上,比江水還要清澈明亮的黑眸尤其動人。

  他長身而起,遙看著混亂的江面,左手也拿起船槳。

  *********

  經過漁民的奮力搶救,終於把所有的落水者救了起來,所幸落水的人並不算多,只有七八個,只是其中幾人因為溺水太久而陷入昏迷。

  「小李子,快去村裡請大夫!」漁民許老頭推了身邊的同伴一把。

  小李子急急地說:「昨天李大夫不是到鄰鄉去出診了嗎?說是要三天才能回來呢!」

  「請讓一讓。」徐徐而來的聲音吹開眾人心頭的焦慮和陰霾,那銀髮少年已經走到眾人中間,低頭審視了下重度昏迷的人,雙手分別按在他們的胸口處,用力推拿幾下,幾名本來不省人事的昏迷者奇跡般地咳嗽幾聲,都緩緩睜開眼睛。

  群眾立刻爆出一片驚呼和喝采聲。

  要說在江中溺水本是常有的事,漁民們也自有一套急救的辦法,但如此簡單迅速就讓昏迷者吐水醒來,卻是他們不能做到的。

  人人都用崇拜和驚詫的目光看著這個不知打哪而來的銀髮少年,如看神人一般。

  「這位公子,請教您的貴姓大名?」許家妹子的臉有些紅,話也說不利索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用客氣,叫我公孫就好。」

  「公孫?」許老頭見多識廣,立刻驚問:「該不會是鎮上公孫醫館的那個公孫吧?」

  少年反問:「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前面就是集樂鎮。」許老頭忙回答,「公孫公子,您看這些人……」

  「每人都要喝碗熱湯,我再為他們各開一副方子,連吃三天,當無大礙。」公孫巡視了下其他的傷者,確定眾人都沒什麼大礙,又問:「請問哪位對這附近的山勢比較熟悉?」

  「我。」許老頭又舉起手來,「老漢我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公子想知道些什麼?」

  公孫的目光停留在老人的面容上,此時他驚訝地發現這老漁民的鬚眉雖然已經花白,但頭髮卻是烏黑黝亮,目光於是鎖定在老者的黑髮上,問道:「請問您可知道這裡有處盛產何首烏的山谷?」

  「離愁谷啊,知道知道。」許老頭笑答,「公子問我可就問對人了,每個月我都要到那邊去一趟呢。那裡的谷主最愛吃我捕的白鰱子魚,其他人都怕那裡蛇蟲太多,沒人敢去。」

  「果然是在這了。」公孫露出欣喜神色,「此處距離愁谷還有多遠?」

  「不過十幾里的路程。公子要去那裡?」許老頭遲疑起來,「我想公子最好不要馬上去,那裡的谷主脾氣怪得很,不輕易見外人,又到處都是毒蟲。反正明天就是我送魚過去的日子,要不然公子跟我一道去,說不定那個谷主會同意見您。」

  公孫沉思片刻,又問:「那裡真的有很多的何首烏嗎?」

  「應該是的,因為外面一直這樣傳聞,而且每次我送魚過去,對方除了給我夠多的買魚錢之外,每次都送我老大一塊何首烏,你看我老漢這頭髮是不是黑得不像我這個年紀的人?」

  旁邊的小李子掩口笑個不停,「這就是老來俏啊!」

  「你這臭小子,就會胡說!」許老頭一腳踹過去,小李子立刻撒丫子逃跑,周圍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唯獨公孫,只是淡淡地挑起眉梢,並無一絲笑意。

  *********

  集樂鎮並不算大,但是因為有公孫醫館和菊花樓在此開業,而讓它成了附近十里八鄉中最熱鬧的地方。

  菊花樓是京城之外,在西嶽國最聞名遐邇的大飯莊,價位不貴,菜品又有特色,很得百姓的喜愛。

  公孫醫館自然是公孫世家所開,每月初一十五都是義診的日子,所以附近的百姓到了這兩天便會大排長龍來醫館求診。

  今日恰逢十五,在醫館門口排隊的人足足有兩三百之多,讓館內幾個坐堂大夫都忙得不可開交。

  門口接診的店夥計不時地大聲喊著,「大家不要急,我們東家說了,一定讓大家看完病再打烊,大家千萬不能亂了!」

  他大聲喊著,卻有個人影斜插到自己面前,他有點不高興地斥責,「不是說了,讓你們排隊……」

  話說到一半陡然卡住,看清楚來人是個有著一頭奇怪銀髮的年輕人,不由得多打量了幾遍,「這位小哥,看什麼病都要排隊,你沒看這裡有許多年紀大的長輩在前面嗎?」

  「公孫泰在不在?」對方一開口指名要找的就是當家掌櫃。

  夥計愣了愣,口氣緩了些,「請問你認識我們掌櫃的?」

  「不認識。」公孫搖搖頭,抬腳就往裡面走。

  「唉唉,這位小哥,你是找我們掌櫃的話也要先預約,我們掌櫃忙得很……」夥計一邊攔著一邊呼喊。

  在店內藥櫃前忙碌的公孫泰不耐煩地說:「阿福,你不好好在門口看著,又惹出什麼事來?」

  「掌櫃的,不是我惹事,是這位小哥……」阿福委屈地指了指那銀髮少年。

  公孫泰忙中隨意瞥了眼,立刻愣在那裡,吞吞吐吐地問:「您、您是大少爺吧?」

  「泰叔您好。」公孫拱了拱手,雖然彬彬有禮,但並不彎腰低頭,明顯在氣勢上更高一籌。

  公孫泰忙從櫃檯後笑著迎出來,「館主上個月就致信給所有公孫家醫館,說大少爺隨時可能到各醫館巡視,讓小人們候著,沒想到大少爺這麼瞧得起我們集樂鎮,先到這邊來了。一路可好?」

  「還好。」公孫點點頭。

  公孫泰又忙對夥計喊道:「阿福,還愣著幹什麼?這是咱們大少爺,還不快去沏壺好茶來!」

  「哦哦,是是!」阿福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去準備。

  *********

  進入內堂,公孫泰親自端來茶杯,恭恭敬敬地端到銀髮少年面前,陪笑道:「不知道館主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我這一年沒有回去過,也不清楚。」公孫啜了口杯中的茶,面色淡淡冷冷的,「我這次來,原本不想驚動掌櫃的,但有些事情想請教,所以需要你的幫忙。」

  「大少爺太客氣了,有什麼需要小的回答,請儘管說。」

  於是他開門見山地問:「對離愁谷,你有多瞭解?」

  「離愁谷嗎?雖然距離此處不遠,但也只是聽說過一些傳聞,據說那裡到處是毒蟲毒蛇,外人很難靠近,但是山谷中水源豐沛,土質極佳,盛產不少藥材,只可惜因為鮮少人能夠接近,那些藥材很難採到。」

  「既然很難採到,為什麼又人人傳說那裡盛產藥材?」公孫質疑道。

  「因為山谷很大,以前曾經有膽大的採藥者冒險去採藥,在山谷邊緣較為安全的地方採到過幾株何首烏或是人參之類的名貴藥材拿到本店來賣,都是上等的貨色呢!」

  公孫眼睛一亮,「店中還有從他們手裡買來的何首烏嗎?」

  「還有一株,您等等。」公孫泰拿來一隻藥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給他看,「您瞧這藥的顏色、形狀,真不愧被稱作地精,只可惜年歲輕了點,若是能採到百年以上的,說不定都變成人形。上回還傳說江邊有個捕魚的老頭吃過從離愁谷得來的人形何首烏,幾天之內白髮變黑髮。」

  「谷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清楚,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公孫低垂著眼瞼沒有再說話,公孫泰大膽地轉移了話題,「大少爺,館主來信曾說,如果大少爺到分館,要小人們務必轉達他的意思,希望大少爺盡快回總館一趟。館主說大少爺想知道的答案他會幫大少爺找到,您一個人漂泊在外,他很不放心。」

  公孫的眸子中閃過淡淡的流光,似是自語,又似是在回答公孫泰的話,「如今才想到照顧我嗎?太晚了些。」

  公孫泰聽不明白,但他依稀猜到必然是大少爺和館主之間發生了些不愉快。父子嘛,誰家沒有些鍋勺碰鍋沿的事情呢?

  對於這個大少爺,他所聽來的一直都是零碎的傳言,並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他單名一個「離」字,是館主的長子,甚得館主的喜愛,但為什麼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家到外面去,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去年大少爺再度出現的時候,滿頭的青絲不知為何都變成銀髮,成為公孫家族上下談論的話題,但沒過多久,他就又消失不見。

  從館主傳發各地醫館的信件來看,他對大少爺還是非常鍾愛掛心的,只是大少爺這副冷淡漠然的表情若是讓館主看到,一定會傷心死吧?

  真是奇怪,年紀輕輕的大少爺到底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心事?若換作其他人,一定會好好地守在總館,等著有朝一日繼承家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身在外漂泊。

  世上讓人看不透,想不明白的事情實在是很多啊!

  「掌櫃的,」公孫再度開口,「麻煩您明日為我準備一些藥材。」旁邊桌上正好有筆墨紙硯,他提筆寫下藥方,交給公孫泰,「這些東西請盡快幫我準備好,晚間我再來拿。」

  公孫泰接過紙一看,不由得臉色大變,因為紙上寫的幾味藥材都是驅除蟲蛇的配方。

  「大少爺要去離愁谷?」他急忙阻攔,「那可不行啊!萬一有了閃失,小的怎麼跟館主交代?」

  「不用你交代。」公孫冷冷回答,「我的死活本就與你無關,你只需幫我把東西準備好,其餘的不用操心。」

  說完他起身就走出醫館,公孫泰在後面緊追,大聲問:「大少爺出門在外,不如就住在醫館裡吧?」

  然而再也聽不到任何的回答,在門口密密麻麻的人影遮擋下,公孫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其中。

  *********

  深夜,月圓,四周萬籟俱寂,江面上只有一艘船、一個人。

  去年那一夜,也是這樣的夜,這樣的安靜,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奇跡般活下來,卻得面對更多的迷惑和痛苦。

  人未及弱冠便已經滿頭銀髮如皓雪,當他回到公孫家的時候,裡裡外外所有人驚詫的目光讓他幾乎想立刻轉身離開,再不回頭。

  為什麼?當初讓稚齡的他去學醫求書,離家一去就是五年,後來帶著滿身心的傷痛回來,卻又成了眾人眼中的「怪物」?

  即使父親滿懷歉疚地表示一定把他的髮色治好,卻安撫不了他已經冷掉的心和意志。再度離家遠行,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對自己的未來更加茫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能去哪裡,唯一能對自己承諾的,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將一頭銀髮變回青絲。

  毒王算什麼?他公孫離立志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神醫,比老師江紹還要高明絕頂的神醫。

  不過,一年前最古怪的事不是他的頭髮因毒變色,而是老師及所有師弟師妹的離奇失蹤。

  他們都去了哪裡?是否還尚在人間?毒王會不會把他們全部都滅了口?而仇無垢……

  一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心恨恨地揪起,似被什麼力量強行打成一個無法解開的結。

  自那日後,她的名字就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那是一種恨吧?是的,是恨!解不開,抹不掉的恨,不僅因為她欺騙了他,幾乎用毒藥結束他的性命,更因為當他痛苦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時候,她用那種冷漠的眼神靜靜旁觀著他每一分痛苦表情,彷彿一切與她無關。

  她當時還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啊,為什麼可以做到如此難以捉摸又如此無情?

  原來她與他一樣,外表和年齡並不相稱,心境都提前變老。

  若是在尋常人家,他應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經史子集也好、騎馬射箭也罷,生活必然是快快樂樂,無牽無掛。

  但他十六年的人生中卻有六年的時間不曾體會過闔家團聚、承歡膝下的親情和溫暖,孤獨的日子一久,他甚至都忘了什麼是溫暖。

  只是依然會有渴望啊!渴望能回到以前正常人的生活,而最大的阻礙就是這礙眼的銀髮。

  查遍所有醫書都找不到恢復髮色的方子,根本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了哪種毒藥造成髮色的改變,而他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毒王仇世彥追問。

  也許,這離愁谷中充滿傳奇色彩的何首烏會是轉變他際遇的一次機會?

  「噗通!」

  寂靜的夜色中突然響起落水的聲音,他坐起身回頭去看,只見岸邊有道人影迅速奔逃,水面上則依稀看到一雙人手在擺動掙扎。

  今日莫非是忌水?怎麼在一日內連著碰到兩次落水事故?

  他划船靠近,將船篙伸了過去,大聲呼喊,「用手抓住竿子!」

  水下的人大概是聽到了,雙手不再像剛才那樣亂撲騰,而是急切地抓找,終於握住了竹篙,公孫用力一拉,水下的人破水而出,被拉上船板。

  沒想到會是一個女子,準確說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雖然全身濕淋淋的讓她顯得異常狼狽,但顧盼之間神采逼人,一張俏生生的小臉已看得出日後必然是艷驚天下的美人胚子。

  「看到那個傢伙逃到哪裡去了嗎?」少女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不是道謝而是追問。

  公孫環臂看著她,只覺得她很有趣,「已經跑掉了。怎麼?你被人丟進水裡不甘心?」

  「不是他丟我入水,是我追他追得太猛,一時間沒有煞住腳步才衝進水中。」少女很不高興地糾正他的錯誤判斷。

  「那個人欠了你的錢?」公孫這才看到她手裡還緊緊握著一柄寶劍。

  「哼,反正是個該死的人!」她忽然皺了下眉頭,動作細微,卻還是被公孫敏銳地捕捉到。

  「你哪裡受傷了?」

  他湊近要看,那少女的眉頭擰緊,向旁邊閃開,警覺地問:「你想幹什麼?」

  「剛剛是我救了你的命,你沒有忘吧?我只想看看你是否有其他的傷勢。」他對她微笑,卻好像很難化解她本能的敵意。

  「不用,我自己會包紮。」

  「你全身上下連條乾淨的布都找不到,要怎樣包紮?」他從船艙內拿出一卷白布,「拒人於千里之外可不好,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她嘟著嘴接過白布,問道:「你是誰?」

  「現在才想到問救命恩人的名字?你叫我公孫就好。」他這時看清少女的脖子上有道傷痕正在滲血,「你的頸子有傷口,別動,我給你止血。」說著,手指在她的手臂及脖頸處飛快地點了幾下。

  少女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麼,就覺得脖頸處的傷口好像不疼了,用手一摸,也沒有血在流了。

  「原來你是個大夫。」她的眉毛舒展許多。

  「不是大夫,是神醫。」他挺直脊樑,語氣中自有他的傲然。

  少女哼哼笑,「神醫都是老頭子,哪有你這麼小年紀的神醫?」

  「我不與你爭論這個,現在你要去哪裡?是否要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能回去,反正離愁谷距離這裡也沒多遠。」她站起身,腳步還有點搖搖晃晃的。

  公孫眼睛一亮,叫住她,「你住在離愁谷?那你知道進谷的路了?你是谷裡的人?」

  少女又警覺起來,反問:「你想做什麼?」

  「我要入谷,你可否幫我?」

  *********

  這名少女自稱叫言蘿,公孫覺得也許叫她「閻羅」更貼切一些,因為他很少見到什麼人的身上有她這麼濃重的殺氣,況且她不過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而已。

  相較於仇世彥的老奸毒辣、仇無垢的心機深沉,這個言蘿倒是個喜怒形於色,做事乾淨利索又有些大刺刺的單純女孩,所以雖然她始終冷著面孔,公孫倒是覺得跟她相處挺有意思的。

  「我再說一遍,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帶你進谷,但是我不能保證你能活著出去或是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言蘿站在谷口,面色凝重地又警告一次。

  公孫微笑道:「謝謝你帶我來,後面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

  「你要是知道離愁谷有多可怕,你就笑不出來了。」言蘿冷冷的威脅中還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公孫站在原地沒有急著向前走,而是從懷中掏出一隻小葫蘆,從中倒出些白色粉末在自己的身上鞋上,然後才開始前行。

  言蘿站在他身後,很納悶他的行為,抱臂身前就看著他向前走去。

  傳說中古怪可怕的離愁谷,因為他們來的時候還是夜間,風嘯葉響,更添了幾分陰森恐怖的味道。

  但公孫仰著頭,嘴角掛著笑意,緩緩地踱著步子,好像閒庭信步一般不急不慌。

  倏然,自旁邊的樹梢上飛快地爬下一條粗壯的大蛇。它全身赤紅,還間雜黑色的斑紋,頭昂得高高的,對著他吐著芯子,雙目噴血,甚是嚇人。

  公孫停在原地,雙目默默地與它對視,那蛇吐了吐芯子,本來像是要往前撲,忽然身子一縮,轉身飛快地爬走了。

  「咦,你怎麼做到的?」言蘿在他身後好奇地問。

  「你就當是我有神力好了。」他回頭對她眨了眨眼。

  「哼,你不知道你惹上麻煩了,這些蛇都是離愁谷的守護者,你趕跑一條,會有更多的蛇來找你報復。」

  她話音剛落,山谷中忽然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笛音,這笛音悠長高亢,從密林幽谷的深處傳來,帶著一股難言的詭異。

  片刻後,四面八方爬來無數長蛇,像暗夜的海浪般一重重翻滾而來,言蘿不由得看呆。

  公孫再度拿出那只葫蘆,將其中的粉末滿天一撒,那些即將撲到他面前的毒蛇們就奇跡般紛紛後退,像是極為畏懼那些粉末的力量。

  笛聲還在悠悠吹著,可以聽出這笛音就是催動群蛇行動的號角,但是無論笛音如何吹動,蛇群都只是高昂著頭,吐著芯子,畏懼不前。

  笛聲響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後,吹笛人終於放棄,只聽笛聲一沉,群蛇緩緩撤退了。

  言蘿忍不住讚歎,「來離愁谷的人裡,你是第一個能破這蛇陣的,我還真是小瞧你了。」

  「這樣是不是就代表谷主願意見我了呢?」公孫問。

  「不知道,要看她心情好不好。」她聳聳肩,「你這樣折損她的面子,若換作是我,非好好地整治你一番不可。」

  「但願谷主與你的性格不同。」他開了個小玩笑,不過他知道自己這一戰是賭贏了,因為有人影從蛇群離開的方向現身。

  「谷主有問,來者向人?來我離愁谷何事?」一個穿碧綠衫子的女孩子遙遙發問。

  「在下複姓公孫,有事求見。」

  「公孫?」那碧綠衫子的少女頓了頓,又道:「那真是抱歉,公子可以回去了。」

  「為什麼?」他不由得一怔。

  「因為我家谷主有命,不想與公孫家的人見面,若見面就是敵人,她不願樹敵,也不想得罪公孫家。」

  公孫不解地問:「你家谷主難道與我公孫家有仇怨?」

  「此事奴婢不便回答,話已至此,公子請回吧!」碧綠色身影杳然而去。

  言蘿一笑,「我就說了,你進得谷來也未必能得償所願。」

  「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離開。」公孫高聲道:「不管谷主對我公孫家有何誤解,在下並無惡意,也不想與谷主為難,只想以千金求得一株何首烏,請谷主成全。」

  他等了很久,久到以為谷中的人並沒有聽到他的話,正當想再開口的時候,那個穿碧綠衫子的女孩子又出現了。這一回,她徑直走到他面前,遞上一封信。

  「我家谷主說了,明日正午時分會在集樂鎮的菊花樓跟公子會面。」

  一張薄薄的紙箋、端正秀麗的字跡、措辭恭謹神秘的邀請……這些都不是讓公孫面露詫異的原因,真正讓他困惑,或者說震動他的,是信紙上那抹淡淡的香氣,那似乎是——曼陀羅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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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9:21
第四章

  午時將至,公孫卻只是在菊花樓外徘徊,那封離愁谷谷主的來信,自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帶來無盡的疑問和莫名複雜的情緒。

  也許只是巧合?因為據他所知,毒王仇世彥長年住在西疆,即使來到西嶽國或其他地方也不會久留,這幾年他密切注意過仇世彥的動靜,聽聞的幾次與仇世彥有關事件,也都發生是在西疆附近。

  而這個離愁谷的谷主不應是剛剛搬遷來此的新人,那麼,仇無垢與他又有何關係?

  此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停在菊花樓下,公孫一眼就認出走在馬車前面的是昨夜給他送信的女子,她依然穿著一身碧綠衫子,神態恭謹地對著馬車內躬身道:「谷王,已經到了。」

  他的心陡然高高提起。車內的人是否就是他懷疑的那個人呢?他屏息等待,但許久之後仍沒有看到人從車內下來。

  那少女使者和公孫泰說了幾句話後又回稟道:「他還沒有來。」

  原來車中的人是在確定他是否已經到了。

  他遲疑著,不知道自己是該在此時走上前去,還是這樣默默地隱身觀看。

  就在他情緒波動不定的時候,身後忽然被人拍了一掌,只聽有人叫道:「在這裡站著做什麼?還不快過去?」

  他毫無防備,被那人嚇了一跳,而且萬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言蘿。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從對方眼睛裡看到昨晚曾閃過的促狹。

  「來看熱鬧啊!」她一推他的肩膀,「走啦,人家都已經到了。」

  車旁的人聽到動靜也看過來,那碧綠衫子的少女一看到公孫,忙向車內稟道:「谷主,公孫公子來了。」

  公孫心中一陣歎氣,所有的緊張和算計都被言蘿這一推打亂,無奈只有硬著頭皮對馬車拱了拱手,「抱歉,我來遲了。」

  車內人久久沒有說話,而後,車簾被人從內緩緩掀起,那張素淨纖柔的臉陡然映進他的眸子,讓他再也無法故作冷靜,脫口驚呼,「真的是你!」

  即使她化成灰他也認得!只是萬萬不能置信真的會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下與她重逢。

  她卻異常鎮定,只是淡淡地點點頭,「公孫公子,好久不見。」

  原來之於她,他們只是「好久不見」?原來她真的是個心機深沉的女孩子。

  他的目光自她的臉上,游移到她的髮上——如今的她與求學時的她已經有所不同,那曾經盤繞成雙髻的長髮盡數垂落身後,有如一匹光滑的錦緞,為尚未成年的她平添幾分不屬於她年紀的嫵媚。

  然而這美麗的長髮看在公孫眼裡,真是刺眼到了極點,甚至是種挑釁。

  他微微抬起下巴,藏起所有的驚詫,也藏起初見她時橫裂過心頭的痛,報以謙和的微笑,「沒想到你看到我可以如此平靜。一個本來應該已經死在你手裡的人還活著,不覺得驚異嗎?」

  「生死有命,你沒有死就是老天讓你活,我驚訝什麼?」她緩步進了菊花樓,「掌櫃的,有沒有雅間?」

  「有有,姑娘裡面請。」

  仇無垢一回眸,「言蘿,你也要跟來?」

  她聳聳肩膀,「反正今日無事。」

  *********

  小小的雅間裡,一張桌旁坐著仇無垢、公孫和言蘿三個人。

  公孫面對著仇無垢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容,沉吟著要怎樣開口。原本他是為了求藥而來,但現在變成與仇人相見,到底還該不該說?

  仇無垢卻先看向言蘿,「這一次出來,想在你那座古墓裡住多久?」

  「一個月吧!聽說下月初在少林有場武林大會。」

  「憑你現在的實力就想挑戰那些武林高手?」她笑問。

  言蘿一撇嘴,「我對他們沒什麼興趣,只是聽說這次有許多黑白兩道的人到場。黑道裡那些臭名昭著的惡人嘴臉我要先去認一認,早晚有一天要他們死在我手裡。」

  「嗯,好大的口氣,也好大的志向!你是人小心不小。」仇無垢的明眸此時才轉向公孫,「就好像公孫公子,以前在學堂曾多次說他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神醫,卻不知世間事最難捉摸,要達成這個志願還真的很難呢!」

  公孫平靜地接話,「難得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我以為死在你手裡的人必然多如螞蟻,每個人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你未必都記得清楚。」

  「如公孫公子這樣曾經夥同老師一起來算計我的人並不多,所以印象深刻。」她淡淡反擊,言辭犀利如刀。

  「誰說我曾夥同老師算計你?」他的瞳孔一收。

  「難道你敢說,你不曾答應過老師什麼嗎?」她筆直地正視著他,目光逼人。

  言蘿托著腮,哼笑道:「你們兩個今天是在比誰的眼睛瞪得大?」

  公孫的眼瞼一垂,無聲地笑笑,「說的對,我來的確不是為了跟仇谷主比試什麼,而是想和你好好地談一筆買賣。」

  仇無垢向後一靠,嘴角勾起,「那可真是不巧,我來卻不是為了和你談買賣,而是想與你來一場比試。」

  公孫猛眨眼,困惑地盯著她,只見她從袖子裡取出一隻小瓶子,放到桌上。

  一見那瓶子,公孫心頭一緊,瞳孔再收。他記得這只瓶子,那是當日在老師的書房中見過,並讓他們引發爭執的那只竹瓶。

  「當日我告訴你這只瓶子是用菱竹做成,放入舌蘭香會生劇毒,但你不信。今日若你敢聞一聞,無論你找我是為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對視著她的眼睛,公孫的神情從些許訝異到冷冷的嘲諷,「怎麼?當日沒有要我的命還是有些後悔吧?」

  言蘿也不由得坐直身,不解地看看仇無垢,又看看公孫。「你們兩個人是仇人?」

  「仇深似海。」仇無垢居然還在微笑。

  公孫盯著那只竹瓶子,「你說話不會反悔吧?若我聞了這瓶子裡的氣味,你就答應我任何要求……哪怕是我要你死?」

  仇無垢的肩膀像是抖了下,但眼波平靜如昔。「你可以要我死,但是這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他要你死你就死啊?」言蘿翻了個白眼,將自己的寶劍拍到桌上,「好歹要問問我這把劍同不同意?」

  公孫緩緩伸手,指尖終於觸碰到瓶子的外壁,將其緩緩地移回到自己面前,聲音比動作還要遲緩——

  「你放心,我不會要你死的。你要是這麼簡單就死了,我也會不甘心,更難消我心頭之恨。」

  他打開瓶塞,左手掌處不知何時多了塊紅色如軟泥的東西,在瓶口上橫了一抹,再將瓶子拿到自己的鼻翼前,深深地一吸,那種神情,彷彿他吸的不是劇毒,而是什麼鮮花的芳香。

  言蘿驚詫地看著他,不能理解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拿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的人。

  但見放下瓶子的時候,他從容地問:「我現在是否可以提出我的要求了?」

  仇無垢默默地看著他,並沒有失望,也沒有膽怯。她幽幽開口,「你早有準備?」

  他回答,「《古草說》那本書我也看過了。舌蘭菱竹之毒,唯用軟紅泥消解。」

  仇無垢笑了,「看來你要感謝我,為你介紹了這樣的好書。」

  「是要感謝,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也不會要你身體髮膚的任何一樣東西。」他說到「髮膚」兩宇時,牙咬得格外用力。

  她聞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雙眸凝視著他的面容、嘴唇,等待著從他嘴裡要出口的話。

  看到她終於露出一絲緊張,公孫的心中閃過某種報復快感。

  「聽聞離愁谷中多良藥,我只想求得一株百年以上的何首烏。谷主是個善知人意的雅人,當不會拒絕我這個小小請求吧?」

  她的眸光一黯,笑了,「原來是公孫家的長公子看上我谷裡的那幾根破藥材,這也不難。」她抬起眼吩咐身邊的綠衫女子,「葉青,明日拿一株三十年的何首烏過來,親手送到公孫公子手中。」

  見她起身要走,他急急地攔阻,「你等一等,我還有話要問。」

  「你是想問江紹和其他人的事情?」她捏著垂在手邊的一縷青絲,「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答案比較好。」

  「仇世彥殺了他們?」他暗暗咬牙,「你有何不能說的?是怕我死,還是怕你說了之後,仇世彥會讓你死?」

  她輕蔑地低笑,「我既不怕你死,更不擔心仇世彥會讓我死,只是我不想說,你又能奈我何?」

  「你!」公孫倒吸一口氣,知她若不想說自己也沒辦法逼她,於是轉移話題,又問:「離愁谷中當不會只有三十年歲的何首烏吧?」

  「那是自然。」她笑道:「三十年是最年輕的歲齡,我谷中超過三百歲的何首烏也有得是。」

  「那——」公孫眼睛一亮,剛要說話,卻被她截斷。

  「只是你跟我要何首烏,我給或不給,以及給什麼貨色,也要看我的心情。這不算違背我先前的諾言吧?」

  她的眼波停駐在他銀髮之上,雲淡風輕的笑容更加讓他覺得刺眼,「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你的髮色是因為中毒生變,光靠何首烏只怕治不好,更何況是三十年歲的何首烏。不過,換作我谷中的奇花異草可就說不定了。」

  公孫緊迫地盯著她,彷彿要盯出火來。

  她回首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既然你剛才讚我是善知人意的雅人,我也不妨好人做到底,再給你多一次機會,倘若明年此時你能在此地再與我比試一次,我就多送一株奇花給你。」

  「若是我輸了呢?」

  「你若輸了,自然就得交出命來。我雖然對拿走你的性命沒有興趣,但這就是敗者所應付出的代價。怎樣,你敢嗎?」

  公孫久久地盯著她嘴角的笑容,長長地沉吟著,終於回應,「好,一言為定!」

  *********

  世上的事真是難以預料。本以為拿到離愁谷的何首烏,他必然可以調配出將頭髮變黑的藥劑,但他失望了。

  好在還有第二年。來年的那天,他與她都如約到場,她捧出兩瓶毒藥讓他服下,他用了一個時辰化解毒性,於是她交出一棵五十年的碧折藍草,可解天下奇毒,然而……藥效還是讓他失望。

  第三年,她帶來三瓶毒藥,他用一個半時辰化解,而她又痛快地交出一棵百年人身膽,狀如人身,味如苦膽,也是解毒的聖藥,只可惜,他與她的比試還是得繼續下去。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匆匆時光一晃而逝,一轉眼,第十年竟已經悄然來臨——

  *********

  京城

  寫著碩大金色「公孫」兩字的匾額還高高掛在公孫醫館門上,但字上的泥金和底牌的紅漆已在歲月洗禮下黯淡許多。

  往常熱鬧的醫館門口已經有七八天,冷清得連地上的葉子都沒有被風捲起來過了。

  門口兩名家丁坐在台階上閒扯,臉上的表情都是憂心忡忡。

  「館主這次病得真是蹊蹺,怎麼會突然起紅疹?」

  「嗯,聽說旁人不許隨便接近,只有夫人和大少爺侍奉左右。」

  「太少爺還真是難得,聽說館主病了,特意跑回來,可是他的頭髮怎麼還是……」

  「噓!小聲些,這是大少爺和館主的忌諱,旁人誰也不讓提。」

  「那大少爺將來是否要繼承醫館呢?二夫人肯嗎?」

  「肯不肯都要聽館主的,我看館主挺喜歡大少爺,否則這次就不會特意召大少爺回來了。」

  「事情只怕不是我們想的這麼簡單吧?」

 

 *********

  不管外面的家丁聊得多麼熱鬧,公孫醫館的後堂仍是一片幽冷的寂靜。

  當公孫夫人段氏捧著藥碗從廊下走來時,一襲白衣擋在她身前,旋即傳來的是那讓她安心的幽美音色,「娘,讓我來吧!」

  段氏抬起臉,看著兒子那張俊顏,點了點頭,將托盤交付到他手上。

  三天了,從兒子回家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天,但她心中還是有著難以消解的距離感。無論兒子的神情多麼溫柔,無論兒子的態度多麼恭謹,她心中浮現的卻不是欣慰,而是深深的不安和愧疚,既怕他隨時離開,又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十五年沒有在一起長相守的兒子,不管怎樣說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為何會讓她覺得如此陌生?

  她低喚著兒子的小名,「小離,你爹最近幾天好點了,如果你有事忙……」

  「娘不希望我留在家裡,陪在您和爹的身邊嗎?」

  公孫的聲音更低,卻又如此的清晰,清晰得讓段氏心頭一震,忙道:「不是不是,你誤會了。你爹一直說你在外面做大事,不希望家裡對你有過多的要求,娘是婦道人家,本不該開這個口對你說什麼,但總是怕你回來受委屈……」

  他諷刺地一笑,「娘怕我受誰的委屈呢?若在家裡我還要受委屈,那天下之大還有我立足之地嗎?」

  段氏被他駁得無話可說,一時間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而公孫已經轉身踏進房門。

  「爹,請喝藥。」他將藥碗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扶起躺在床榻上許久的父親。

  公孫博文緩緩坐起,眼睛望著他,「你不該用那樣的口氣和你娘說話,她是好意。」

  「我知道。」他簡單地回答了三個字,然後一笑,「爹娘可以放心,明天我就走。」

  「要去哪裡?」乍聽兒子又要離家,公孫博文很吃驚。

  「爹這次的紅疹起得太奇怪,您的醫道之高天下少有人能及,連您都無法準確說出這紅疹的來歷,不是很奇怪嗎?」

  「我老了,有點災病是在所難免。」

  「全身紅疹,發熱嘔吐,這病狀本不奇怪,奇就奇在您每次發熱出汗,週身都會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這就不是普通的病痛所會造成的。」

  「那你認為會是為什麼?」公孫博文雖然病了許久,但雙目還很清亮,望著兒子,眼底難掩濃濃的欣賞和父愛。

  「爹應該不會忘記仇世彥這個名字吧?」

  「你說毒王仇世彥?」公孫博文沉吟片刻,「近年來這人好像已經淡出江湖,沒有什麼音訊。當年他在江湖上橫行的時候,有不少被他毒害的人都來公孫醫館求診,聽說他因此對我們公孫家極為不滿。難道你懷疑他?」

  「難道爹不懷疑您的病是中毒所致?」他看著父親,「只是這種毒非常詭異,不能輕易化解,所以連您也拿不定主意。您這次召我回來,也是想讓我確認一下這種毒的來歷,不是嗎?」

  「近年你對毒藥的瞭解越來越精通了。」公孫博文的這句話已是對他猜測的肯定。

  「沒辦法,全是被逼出來的。」他幽幽一笑,笑容背後的意思卻不是父親所能夠理解的。

  關於他與仇世彥、仇無垢的恩恩怨怨,他從沒有和父親提起細節,公孫博文只知道他的髮因毒而變了色,卻不清楚到底是誰給他下的毒,又為什麼會中毒。

  這一切的一切,不是父親不問,而是他不想說、不肯說。

  與仇無垢的十年比鬥,他更是隻字未提。習慣了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之後,他不喜歡跟人分享什麼,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

  公孫博文望著他的眼神有些憂鬱,「你回來到現在跟弟弟說過話嗎?」

  「回來的當天說過,後來很少看到二弟。」他淡淡道:「大概是他不願意看到我,故意躲避吧!」

  「其實你二弟一直對你很敬服,倒是你自己,不要對他太冷漠,辜負了他的好意,畢竟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爹還是安心養病吧,不要再為這些小事操勞了。」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響起,未曾回頭,已經感覺有人跪倒在父親的病床前。

  「父親今天好點了嗎?」那是他二弟公孫鐘的聲音。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他沒有回頭,一勺一勺地喂父親喝完藥湯才捧著藥碗退出房間。

  「大哥,請等一下!」公孫鍾追了出來。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回身問:「二弟有事?」

  公孫鍾小他三歲,看起來依然天真單純的面容上有些緊張,「大哥回來後,我們兄弟還沒有好好聊過,小弟很想聽大哥講講外面的趣聞。」

  「講故事並非我的專長,二弟要是想聽,可以到京城的茶館去,十枚銅錢就能聽兩段笑話。」他一出口就是冰冷的回應,讓公孫鍾呆呆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又露出笑臉,「二弟不要老在醫館裡坐著,『公孫家二少爺』的名頭雖然是不錯聽,但是出了醫館你又算什麼?」

  「所以我想做像大哥這樣的人。」公孫鍾急急地表白,「大哥,我聽說了不少有關你的事情,如今江湖中人都在說有個銀髮神醫,醫術高超……」

  公孫的黑眸陡然一沉,那「銀髮」兩字像是兩把刀,插在他不願見人的傷口上。

  他哼哼兩聲,打斷了二弟的話,「何必要像我?像我這樣連自己中的毒都解不了,就算被人稱為神醫,也是徒負盛名!」

  「鍾兒!」一位美婦扶著月門喊著公孫鐘的名字。

  公孫鍾忙走過去請安,「母親。」

  公孫趁機邁步走開,但風兒多事,依稀將身後母子的對話送來——

  「早跟你說不要和你大哥多交往。他性格古怪,你與他說話會自取其辱。」

  「可是我——」

  「鍾兒,難道你忘了……」

  後面的話再也聽不到了,他也無心去聽,只是掛著一絲冷冷的笑,昂頭走出院門。

  院門外,一個中年人像是在那裡恭候多時了,公孫認得他,那是京城最大的古玩店——博古齋的常老闆,於是立定腳步。

  見他出來,常老闆急忙迎上道:「公子,我家主人命我把這件東西送來給您。」他雙手捧著一隻盒子,交到公孫手上。

  公孫並沒有急於打開,問道:「除了東西,還有什麼?」

  「我家主人傳話,倘若您方便,希望您抽空與他見個面,他有事請您相助。」

  「嗯……」他自言自語地笑笑,「就知道不能白用他的東西。」

  終於打開盒蓋,瑩白的玉光幽幽亮起,讓見多識廣的常老闆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放出光來,忍不住逾矩驚呼道:「天啊,真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公子您要這玉笛是送人還是……」

  他「啪」地闔上盒蓋,神秘地一笑,「秘密,恕不奉告。」

  *********

  春江,西嶽國名不見經傳的一條小河,因為這裡水淺難以行舟,所以歷來罕見人跡。

  今夜月圓,河岸卻有一黑一白兩道人影投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偶爾,還有斷斷續續的笛音飄起,但卻懶洋洋的,音不成曲。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是你最喜歡的詩句。今夜約我到這裡來,莫非就是為了這首詩?」黑衣人優美的唇形率先翕動,望著站在身邊的白衣公孫,悠悠開口。

  公孫將笛子移開唇邊,眉尾挑起,「難道你不覺得臨江吹笛才配得上你這支笛子的風雅嗎?」

  「聽你笛音的不該是我,而是佳人,那才是真正的風雅。」黑衣人露出一個戲謔的表情。

  他的眉宇沉了下去,「佳人?你是說家人,還是佳人?無論是哪一個,我都不需要。」

  「我近來聽到不少有關你的傳聞,似乎也有名門閨秀為你動情,以你的丰采翩翮,要找一位傾國佳人,當不是難事。」

  「那你呢?」公孫反唇相稽,「身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少佳麗望登龍門,你的佳人可找到了嗎?」

  黑衣人的神情微動,像是有些尷尬,又有些悵然,「黃金萬兩易得,知己一個難求。你知我身世飄零,從來不敢信人,美人如花隔雲端,還是看不見為好。」

  他後面兩句話來得有些貿然,讓公孫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你指誰?難道是……」

  黑衣人抬起手止住他後面的話,「不說這個,我請你來,其實是有件事情要問你。你看,這是什麼?」

  他翻起手,打開握在掌中的一個紙包,裡面散碎著一些藥渣。

  公孫低頭聞了聞,面色微變,「是毒藥?從哪裡來的?這藥誰吃了?」

  「這你不用管,我只想問你,這藥的毒性有多強?是否會置人於死地?」

  公孫微蹙起眉心,「下毒之人手法高明,一時間我也不能判明這裡頭到底有哪幾種藥材,不過毒性並不猛烈,都是緩發的,吃的人如果只吃上一兩天,對身體無大害,但若經年累月的服食,肯定難逃一死。」

  黑衣人的眸光乍現出一絲寒意,嘴角卻掛著笑,「很好,多謝了。」

  「你……」公孫困惑地看著他,「不是有人對你下毒吧?」

  對方沉沉地微笑,「你聽說過蠱毒嗎?」

  「有所耳聞。」

  「我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中了這種毒,這一生都不可能化解了。」黑衣人的笑容冰冷無色,公孫先是一驚,而後霍然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不是蠱毒,而是情毒,中了情毒的人,一生一世都會與對方牽扯,化解不了。

  驀然間,他想起仇無垢,他與她,每年相約的毒局要到何時方休?難道也要糾纏一生一世嗎?

  悚然微驚,彷彿江風涼涼地吹過他的心,從裡到外都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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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09:37
第五章

  又是在這蕭蕭林葉之前,公孫將玉笛放在唇邊,那可以穿透黑夜的笛音婉轉而起,甚是纏綿。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林中有道人影淡淡現出,然後是仇無垢的聲音,「現在就來我離愁谷挑釁,不覺得早了點嗎?」

  公孫淡淡道:「有事問你。」

  「請問,但我未必要答。」她的身影終於清晰,停在距離他身前不過兩三尺的地方。

  「雖然你可以不回答,但是為了你的清白,我覺得你還是說實話比較好。近來有沒有再害過人?J

  她的眉一凝,「什麼意思?」

  「你離愁谷如今名聲赫赫,但是你這一身用毒的本事如果只在離愁谷中,只怕無法施展開吧?」他噙著冷冷的唇色,「公孫家有人中了毒,很像是仇世彥下的手。」

  她輕蔑一笑,「那不可能。」

  「你為何如此肯定?」

  「我母需向你解釋,但我的確肯定。」她的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笛子上,「從哪裡弄來的?我竟不知道你也會吹笛子。」

  「本來不會,被迫學的。」他轉著手中的笛子,意味深長地笑,「怕再被人置於死地,向來以為動手不如動口的我竟要去學武功,又為了不讓那些蛇蟲鼠蟻突然襲身,我還要去學吹笛。」

  「這麼說來,是拜我所賜?」她的秀眉揚起,「其實你真該感謝我。原本你對毒藥幾乎一無所知,現在卻是解毒的高手,這些能耐在你將來振興公孫醫館時也是大有用處。」

  「是要謝你,但我想來想去,唯一能謝你的,就是在今年試毒的時候再贏你一場。今年,該是第十年了吧?」

  公孫的眸子靜靜地投注在她身上,十年的光陰在彼此的身上都做了不少改變。她早已不是那個嬌小的少女,寬大的衣裝也難掩她玲瓏有致的纖長身材,連那張本來還有幾分稚氣的面容也越來越透出冷艷之美。

  她晶瑩剔透的明眸與他專注的目光一觸即分,「十年,你覺得很長嗎?」

  「彈指間而已。」他也移開目光,將話題拉回,「毒既然不是你下的,那就算是我請教你吧。什麼毒藥會讓人全身出紅疹,高燒不退?」

  「請教?這算是求我吧!」她微笑道:「若我告訴你答案,我有什麼好處?」

  「今年試毒我若輸了,除了命,這支玉笛也一併歸你。」

  「原來這支玉笛和你的命是同等份量的?」她低喃之後,仰起頭,「北駝峰的蛇粉,會讓人全身紅疹,高燒不退,嘔吐不止。」

  「會讓人渾身散發香氣嗎?」

  「香氣?」她想了想,「北駝峰還有種紅蘭花,據說香氣襲人,如果放在蛇粉中可以去除蛇毒的腥味。」

  公孫釋然地長吁一口氣,「那就是了。」

  她斜睨著他,「就為了這件事,大老遠跑來問我?」

  「想問你的事情很多,但你不會說,所以我也不問。」他靜靜地沉吟了會兒,抬起眼看著她,「那個言蘿還時常來找你?」

  「對她有興趣?」她戲譫道:「不過要贏得她的心可不容易。」

  「你有沒有想過,她天天在江湖上玩命,殺人無數,早晚有一天會把你給連累?」他認真地勸告,「那些恨她的人,都知道她與你是至交,若是他們群起而攻,你這裡會成了爭鬥的戰場。」

  「會嗎?」她無所謂的樣子,「我離愁谷也不是什麼人都來得了的。」

  「除了上天,或是入海,天底下讓人去不了的地方並不多,更何況,我十年前就能破解的毒陣,怎知就沒有別人能破?」

  「你是怕我提前死在別人的手裡,不能為你準備靈藥,所以特意來提醒我的?」

  「身為醫者,我應當有顆濟世救人的良善之心。」他噙著一抹難解的笑,「但是如果出事的人是你,我不知道自己是袖手旁觀看熱鬧好呢,還是推波助瀾出一臂之力,更或者,你本就該死在我手裡?」

  她的臉色倏然一沉,盯著他的眼睛,片刻後轉身返回密林深處。

  但他並沒有急著離開,反而是在原地坐下,悠悠然然又吹起笛子。

  清風朗月,樹海密林,有笛聲相隨,未嘗不是件愜意的事情,只是吹笛的人和聽笛的人是什麼心情,就只有天知道了。

  *********

  公孫坐在菊花樓上喝茶。

  菊花樓之所以被命名為菊花樓,便是因為它的菊花茶口感甚佳,每日到這飲茶的人很多,公孫喜歡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飲茶,從這可以看到街上的一切,這也是每年他與仇無垢試毒時必坐的位子。

  距離他們約定的日子還有幾天,今天他的對面是空的,而他的注意力儼然被旁桌的茶客吸引過去。

  那是主僕三人,兩僕站在主人左右兩側,主人則坐在桌邊飲茶。

  在集樂鎮這小小一方土地上,能有大人物出現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雖然不知道這主僕三人的來歷,但是直覺告訴公孫,他們來頭必定不簡單。

  主人是個面如冠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衣著考究,腰上是把鑲珠嵌玉的寶刀,手上還戴了只翡翠戒指,看上去這個年輕人的心情不錯,他每飲一口茶,表情都是愉悅的,彷彿有什麼高興的事情。

  倒是那兩名站在左右的僕人面沉如水,完全是一副保鏢的架式,讓公孫看了覺得好笑。

  終於,他過分關注的目光引得那兩位保鏢不悅,其中一人瞪來一眼,喝問:「看什麼看?」

  公孫嗤笑,「難道你們讓人看不得?」

  那年輕的主人伸手一攔正邁步的僕人,「阿剛,別這麼莽撞,出門這一趟你已經給我得罪不少人了。」

  那聲音清越,帶著幾分西嶽邊境人才有的口音,讓公孫更加好奇。

  年輕人對公孫拱拱手,「這位兄台,我下人無禮,你別見怪。」

  「好說。」他也以禮相待。

  年輕人端著茶杯走到他桌前,問道:「這位兄台,我看您丰采照人,可否交個朋友?」

  沒想到對方如此爽直,公孫雖有些吃驚,但也微笑伸手,「請坐。」

  年輕人一坐下就報出自己的名號,「在下複姓諸葛,單名一個『鏡』字,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有許多事還想請教兄台。」

  「好巧,我複姓公孫,也不是本地人士,不過諸葛公子若有什麼問題可以儘管說,我當知無否言。」公孫對這個名叫諸葛鏡的年輕人很有好感。

  諸葛鏡喜上眉梢,「那就先謝過公孫兄。小弟這次來是想找一處名叫離愁谷的地方,不知道兄台可否見告?」

  公孫一怔,「離愁谷?!」

  「是啊,公孫兄應該聽說過吧?」

  看對方一臉急切的樣子,公孫思忖了片刻,「離愁谷距離此處不遠,往南二十里,騎馬半日就到。」

  諸葛鏡喜道:「真的?太好了,那再請問公孫兄,可知道離愁谷谷主仇姑娘現在是不是在谷裡?」

  公孫的心頭一震,「諸葛公子有事找仇谷王?」

  一句話擲去,諸葛鏡的臉頰竟好像有些紅了,訥訥地回答,「一點私事。」

  這種神情著實曖昧,讓他心裡滋味都變得怪怪的,不動聲色地探問:「莫非諸葛公子與仇谷王是老友?」

  「素未謀面,不過……」諸葛鏡有些尷尬地笑,「也許將來會是。」

  公孫低吟,「沒想到她也會有朋友。」

  「阿剛,一會兒我們去離愁谷,你先幫我把帖子送過去。」諸葛鏡吩咐僕人之後,又笑著對公孫說:「聽公孫兄的口氣,似乎對離愁谷滿熟的?可不可以為小弟引路?」

  公孫眼波一閃,回笑,「樂意效命。」

  *********

  諸葛鏡是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的,而公孫在外除了行舟從不騎馬,諸葛鏡為表敬意,非要將自己的馬讓給他騎,讓菊花樓的人另外幫他雇了匹馬,再跟公孫並轡而行。

  諸葛鏡是個性子開朗的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只是從來不提及自己的出身來歷,也不說他來找仇無垢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公孫表面與其談笑風生,心中卻是冷眼旁觀,暗暗揣測。

  轉眼離愁谷已到,只見那個先行的阿剛站在入口處愣愣的,滿面愁容。

  「阿剛,帖子送去了嗎?」諸葛鏡揚聲問。

  阿剛單膝跪地,「少主,屬下無能,這裡多是毒蟲,屬下不敢輕易冒進。」

  諸葛鏡面露難色,「哎呀,那可真是麻煩了。」

  公孫自袖中抽出那支玉笛,「在下可以為諸葛公子盡一臂之力。」

  諸葛鏡先是一喜,進而又困惑地看著玉笛,不知他要做什麼。

  公孫只是吹響玉笛,眼波悠悠地望著密林深處。不消片刻,有道綠影移來,接著是女子清脆的聲音,「公孫公子一大早就來擾人清夢啊,太失君子風度了吧?」

  諸葛鏡忙道:「不是公孫公子,是在下要求見谷主。」

  阿剛同時雙手遞上拜帖,那綠色人影走近,正是一直陪在仇無垢身邊的葉青,她沒想到谷外站了這麼多人,先是一愣,接過拜帖看了看名字,立刻神情大振,「您是諸葛公子?奴婢失禮了。」

  「姑娘不必客氣,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奴婢葉青,是谷主的貼身女婢,請公子稍等,奴婢這就去請谷主來。」說罷,她轉身退回。

  公孫的眉梢一沉,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女婢自報名字,再看她對諸葛鏡這副恭敬的樣子,便知道他們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但這層關係到底是什麼?

  葉青去得很快,仇無垢來得也很快。

  當她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公孫的眉峰不由得一蹙再蹙。

  她向來以一頭黑色長髮在他面前出現,但多少還有些裝飾,今日,卻是一頭的黑髮長至腳踝,光可鑒人,只從頭頂中分兩側,完全沒有任何的點綴,連身上的衣服都是一件寬鬆的白綢長袍,顯見是剛起床,還沒有梳洗更衣。

  這個諸葛鏡到底是誰?可以讓她如此匆忙出門接待,甚至不顧自己的儀容了?

  仇無垢來到近前,星眸瞥了眼公孫就燦爛地笑著迎向諸葛鏡,「諸葛公子嗎?老城主早來信說少城主要到我離愁谷,只是沒想到您會來得這樣快。」

  諸葛鏡看到她的時候,眼睛就只停駐在她身上,彷彿已經移不開了。「仇谷主,清晨來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其實我爹送信之前我已經出門了,是我吩咐爹晚些送信,不想讓谷主久等。」

  「諸葛公子真是太體貼人意了。」仇無垢偏身讓他過,這才又看了眼公孫,「聽說是公孫公子帶您來的?有勞公孫公子跑這一趟。」

  諸葛鏡看不懂兩人之間的古怪,單純地笑道:「是啊,我初來乍到,能遇到公孫兄這樣的好人真是福氣。谷主可否代我請公孫兄入谷歇一歇?」

  仇無垢有些遲疑,就聽公孫哼了聲,「不用,這谷裡蛇蟲橫行,我這個行醫的人天生有潔癖,看不大習慣,多謝諸葛公子的好意,在下這就告辭了。」

  仇無垢秀眉微揚,纖纖玉手忽然拉住諸葛鏡的手,對公孫點頭道:「那就恕我不遠送了,公孫公子好走。」

  公孫狠狠地盯著他們彼此相握的手,冷冷的眉色浮起,唇角還掛著一絲笑容,「谷主客氣,待約定之期時,在下在菊花樓恭候大駕。」

  他拉過諸葛鏡從菊花樓掌櫃那裡借來的馬,縱身躍上,揮鞭而去。

  諸葛鏡望著他的背影,微微笑道:「這人真是個人物,能結識他實在是讓人開心。仇谷主似乎和他很熟?」

  「相交十來年的故人了。」她淡淡回應。公孫走後,她明媚的笑容已經隱去,默默望著諸葛鏡,問:「少城主來我離愁谷到底是為什麼?」

  「我爹在信中沒有說嗎?」諸葛鏡反問。

  「老城主說得很神秘。」她斂起眉心,「其實,自從毒王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那一刻起,我以為,我和你們明鏡城就沒有關係了。」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呢?」諸葛鏡的笑容卻比剛才還要燦爛,「我想仇谷主應該不會忘記,當年我爹和毒王曾經擊掌盟誓,你與我……指腹為婚的那樁事吧?」

  她輕咬著下唇,不發一語。

  *********

  公孫離開離愁谷的時候是帶著滿腔的鬱悶走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鬱悶成這個樣子,只是在回到集樂鎮時連菊花樓的掌櫃都看出他的臉色不對,笑對著他道:「您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給您沏一壺安神的茶來?」

  他沒有回答,只徑直走上樓,掌櫃的忙又說道:「不好意思啊,剛才來了些客人,把樓上的位置佔了。要不,您坐樓下?」

  本來心情就不好的公孫一聽到連常坐的座位都被人佔了,臉色更差,「什麼人占的?」

  「好像是些武林中人,舞刀弄槍的,公子您……」

  掌櫃話沒有說完,公孫已經撩起衣擺,「登登登」的上樓去了。

  樓上果然是一群武林人士,一個個面色凝重,說話謹慎小心,鬼鬼祟祟、神神秘秘,聽到有人上樓,同時瞪向樓梯口,直到看到公孫,表情更是微微一變。

  其中一人站起來揮手道:「閣下是誰?要喝茶請到樓下,我們哥兒幾個在商量事情,不便人聽。」

  公孫知道是自己的銀髮嚇到對方,令他們起了疑心,只微微一笑,在牆角的一張小桌前坐下。

  「喂,你沒聽到我二哥說的話嗎?」另一人也站起來威嚇。

  「罷了,稍安勿躁。」另一頭,有個手持禪杖的大和尚沉聲警告,「不要惹事,這是那妖女的地界,說不定會有她的眼線,要是我們暴露了行蹤,反而會惹禍上身。」

  公孫暗暗奇怪。從哪裡冒出來這一群人?誰又是他們口中的妖女?

  「是,還是大和尚想得周全。」站起來的人坐了回去,他們坐得更近,說話的聲音更低,「不知道那丫頭武功如何?如果……萬一……」

  到最後,公孫已經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了。看這些人佩帶的,都是很強的兵器,再觀他們的面相,一個個四肢發達,青筋凸起,那個大和尚的太陽穴更是向外鼓鼓地漲著,看來都是內功不低的高手。

  集樂鎮這個小地方從來沒有什麼武林集會,一時間有這麼多的武林高手聚集,還口口聲聲為了什麼妖女,而這方圓百里之內,在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只有仇無垢。

  該不會是……他心中一緊,連掌櫃送上茶都沒有注意到。

  「公孫公子啊,這壺是當歸茶,您要是喝不慣,我再給您另沏一壺來。」

  掌櫃的話終於讓他回過神來,忙笑道:「多謝您了。想當年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古人娶妻為嗣續也,當歸調血為女要藥,有思夫之意,故有當歸之名。要是讓外人知道我在這裡喝當歸茶,只怕要取笑我了。」

  他的一番侃侃而談引得那些武林人又對他一陣側目,有人嘀咕,「難道他是公孫醫館的人?」

  另一人說:「公孫家沒什麼人會武功,武林中的事也從不涉足,若真是那裡出來的人,倒也沒什麼可怕的。」

  大和尚聲如洪鐘,即使低聲說話,依然嗡嗡的猶有振動,「我們就這樣說定,今夜子時在離愁谷前會合,殺得那妖女措手不及。」

  「可是她谷內那些毒蟲毒蛇……」

  公孫心中陡然明朗起來。原來他們真是要對仇無垢不利?

  悠然持著那壺茶,他慢慢地陷入沉思之中。

  是否要知會她?如果這些人真的去了離愁谷,她能不能抵擋得住?若告訴她,那個女人會領情嗎?

  哼,何必告訴她呢?她向來自負又驕傲,如今谷中還多了個來歷很不尋常的諸葛鏡,再加上那滿坑滿谷的毒蛇,想擊退這群烏合之眾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他冷冷地笑,打定主意——不對她說!

  *********

  預計總是和事實相悖。

  下定決心的事情也可能會化為泡影。

  當公孫再度站在離愁谷入口第時,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從菊花樓來到這兒的。原本不是決定不來見她,不給她通風報信的嗎?他這又是在做什麼?

  不過既然已經站在這片土地上,就此掉頭離開似乎更加愚蠢,就在他準備出聲呼喚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林子那邊好像有道白色影子立在樹邊。

  他心頭一動,悠然出口,「玉人立中宵,相思說與誰?」

  那白色影子動了動,接著果然是仇無垢的聲音飄過來,「這幾天你跑我離愁谷的次數實在是有點勤,是想讓我邀請你到谷中作客?」

  「此地山水欠佳,看來看去只有你離愁谷還有點看頭,所以來此轉轉,只為風景,你不要誤會。」他一出口,說的就是違心話。

  「我倒不知道這谷中風景這麼好看。」她走得很慢,裊裊婷婷的身姿在月色下更有一份嫵媚。

  「怎麼沒留在裡面陪那位貴客?把客人留在家中,自己出來看月色、吹夜風,實在不是待客之道啊!」

  她的明眸慢轉,一笑,「怎麼,聽你的口氣有點怪怪的?諸葛公子的確是我谷中貴客,不過以我們兩家的交情,實在不必要我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

  公孫聽了更加彆扭,冷笑道:「是啊,看諸葛公子的樣子,像是來提親的,我沒有猜錯吧?若你們兩家聯姻,也算是郎才女貌。」

  「還沒有給你發喜帖,你的賀詞都準備好了?」她垂下眼瞼,看不出笑容是否還在。

  「我很想知道,等你成親後是否還有心情跟我繼續這每年一次的賭局?俗話說,出嫁從夫,這離愁谷你還要把持在手中?」

  「這點不勞你費心。」仇無垢漫不經心地將本來垂在身後的長髮編成麻花長辮,但是綁好後又散開,散開,再編起來,反反覆覆。

  公孫一側步,站到她面前,悄無聲息地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我竟沒有留意到,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她被動地抬起臉,瞳眸閃爍,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眼中那團幽幽的柔光比冰冷的月色更有一層暖意。

  公孫直勾勾地看著她,拇指貼在她臉頰的肌膚上,沉聲道:「這張臉,也算是美如天仙了,但你為什麼會是毒王仇世彥的人?為什麼你甘願做個殺人不眨眼的妖女?若你是個平常的女子……」

  他的喉頭一梗,後面的話卡在胸口沒有再說下去。

  她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扯著嘴角那抹似有感慨的冷笑,「姓仇的就一定是殺人不眨眼的妖女?你自以為你是誰?伸張正義,打抱不平的俠客?還是替天行道,善辨忠奸的青天大老爺?哼,收起你那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吧,我仇無垢從不需要別人的可憐和教導。」

  她撥開他的手,「夜深了,請公子早點回去休息,你我的約定之期就在眼前,不好好養精蓄銳,你有把握贏我嗎?」

  「你我當中總有一人,將來要死在對方的手裡。」他說。

  她挑起秀眉,「這不正是你我樂見的結果嗎?」

  她反身要走,突然被他從背後拉住手臂,她剛要出口質問,又被一把拉進他的懷裡,而他的大手更是在她的面前一蓋,掩住她的嘴。

  兩個人的身體,有一半幾乎貼合在一起。

  她又羞又怒,正要抬腳踹他,只聽他在耳邊沉聲示警,「噓,別出聲,你有敵人來了。」

  從未聽他用這樣嚴肅僵硬的音調說話,她彷彿感染到他帶來的那股緊張氣氛,想要掙扎的手腳也停了下來。

  公孫將她拉扯到林子內側,藉著濃重的樹影將兩人的身形隱藏起來,雙目炯炯地望著林外。

  一陣雜沓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漸漸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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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些人,趁夜而來,寂靜的四周因馬蹄聲而顯得更加詭譎。

  離愁谷從未被如此多的人打擾過,連蕭蕭林葉之聲也忽然變得安靜許多,像是在迎接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

  是些什麼人?

  仇無垢用眼神詢問公孫。他的嘴唇貼著她的耳畔,「是些武林中人,不知道為什麼來與你為難。」

  她拉下還捂在自己嘴上的大手,低聲問:「是你帶他們來的?」

  他雙眉軒起,「你什麼意思?」

  「我倒要問你,現在這樣對我是什麼意思?」她眼中全是戲謔,「記得某人曾經和我說,若我有難,他不是袖手旁觀的看熱鬧,就是推波助瀾,你現在是要把我綁了去交給他們,還是乾脆引他們入谷?」

  「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公孫的聲音中滿是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意。「我若想幫他們,何必拉你躲開。」

  「不用你幫,我也不會有事。」她突然狠狠地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讓他吃痛驚呼,不得不放開手。

  聽到這邊的動靜,那些本來還保持安靜的人馬也開始騷動,當先的正是那個大和尚,但聽他低喝問:「是離愁谷的人嗎?」

  仇無垢一步轉出來,淡淡地看著那些人,「我就是離愁谷谷主,各位憊夜前來,有何見教?」

  眾人面色都不由得為之一變,沒想到剛到這裡就撞上谷主。

  大和尚倒還有些規炬,下了馬,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仇谷主,在下等來自武林各派,有些事情要來詢問仇谷主。」

  「是詢問,還是質問?」仇無垢眼角餘光瞥著在樹影背後站著的公孫,見他沒有走出來幫自己的意思,表情更冷。

  「聽聞仇谷主和恨生宮的宮主言蘿是密友?我有一位師弟,日前死在言蘿手中,她當時還用了一種毒藥,借問可是仇谷主所配製?」

  「言蘿不善用毒,江湖多險惡,我身為她的至友,總要幫她末雨綢繆,多備些東西防範。」她的回答已經是在默認大和尚的質詢了。

  人群中又有人從馬上跳下,大聲問:「婆羅粉是你配製的嗎?」

  「婆羅粉?」她仰著臉道:「哦,是啊!那是我去年的得意之作,中此毒者,全身會有紫色的血點。記得它只被用過一次,言蘿說,去年有人用迷香意圖對她不軌,被她發現,及時用婆羅粉反擊,難道你是那無恥小人的親友?」

  「這個丫頭真是伶牙俐齒,既然找到正主兒,我們還等什麼?」

  「嗆啷啷」一陣金屬交擊聲,一時間諸多兵刀被抽拔在手。

  仇無垢冷眼看著眾人,悠悠道:「患難見人心,你們能夠為死了的人冒險來我谷中報仇,比起那些一遇事就藏頭露尾的膽小鬼來說,這份勇氣倒也值得佩服。」

  她的手腕一抖,一支通體碧綠的竹笛握在手中。眾人以為她亮出兵刀,全都警覺地盯著她,當先的大和尚一使眼色,身後有三個著黑衣斗篷的男人踏步上前。

  「我黑風三俠先來領教谷主的高招!」

  她笑看著他們,「你們看我手無縛雞之力,纖纖一介弱質女流,怕我做什麼呢?我只不過是想吹一首曲子,作為恭迎各位的大禮而已。」

  她慢悠悠的說詞讓眾人雖然心生疑竇,卻沒有立即採取進攻,而她就利用了對方這一刻的遲疑,一曲吹出,周圍草叢立刻響起憲憲牽宰的聲響,樹上的枝葉也開始沙沙作響。

  「這丫頭在使詭計!」大和尚先發現不對勁,禪杖一揮,挺身上前。

  仇無垢冷冷地看著對方雷霆萬鈞的一擊襲來,持笛的右手忽然凌空揚起,一片粉霧漫天撒開。

  是毒粉?大和尚一驚,忙退後幾步,而就在這時,已有條毒蛇撲上前,一口咬住他的左手。這大和尚也甚是悍悍狠勇,從自己的綁腿裡抽出把短匕,猛地砍斷那根被毒蛇咬住的手指,忍痛大喊,「毒蛇太多,各位先撤!」

  仇無垢站在原地不動,笛聲吹得更加歡悅,眼看那些被毒蛇追逐的人一個個面色如土地上馬奔逃。

  直到紛亂的人聲和馬蹄聲逐漸消失,她方才將笛音緩緩收回。

  「啪啪啪!」身後傳來鼓掌的聲音,她回過頭去,只見諸葛鏡正站在不遠處對她笑咪咪地拍著手。

  「沒想到我未來的老婆是這麼厲害的人,本來聽到笛音還想好好聽一聽,結果看到這麼多毒蛇簡直快把我的腿給嚇軟了。那些來找你麻煩的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膽子也太大了!」

  「吵到你睡覺了?」仇無垢將笛子收起,清嘯一聲,群蛇立刻退去。

  諸葛鏡驚奇地問:「這個本事你是怎樣練出來的?我也想試試看。」

  「還是不要了,萬一吹得不對,把毒蛇引到自己身上就麻煩了。」她信口和他開著玩笑。

  「那位公孫公子的笛子是否也有同樣的神通呢?」

  仇無垢將眼波投向公孫藏身的樹影後,驚詫地發現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他來做什麼?來通知她有危險?那又為何在關鍵時刻棄她而去?這是有情還是無情?

  忍不住心緒黯然,對諸葛鏡的問題也懶得回答,只是隨口說:「誰知道呢,他的事情我又不瞭解。」

  他一挑眉毛,「是嗎?記得你不是說,你們是相交十來年的故人?」

  「故人與敵人只在一字之差,或者說……一念之差。」

  她喃喃的低吟中不知是憤懣還是傷感,讓諸葛鏡看得雙眉一沉。

  走到她面前,他低下頭看她的表情,笑得古怪,「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趕走強敵,你應該驕傲才對啊!或者,是我提到那個公孫公子,讓你傷心了?」

  「提他我傷什麼心?」她陡然揚起眉毛,板起面孔,「別胡說了,我累了,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睡覺?」他曖昧的舔了舔嘴角,「你這谷中毒蛇太多,我真是睡不踏實,要不然……你陪我?」

  「胡說!」她甩袖前行,諸葛鏡自後面追上,一把攬過她的細腰,笑嘻嘻地和她並肩而去。

  這頭一棵高大的樹冠上忽然閃露一片銀光,接著,有道人影縱身躍下,無聲無息地落在厚厚的落葉上。

  是公孫!他並沒有離開。剛才他悄悄躍上大樹,在林葉的掩映下,看見了發生的一切。讓他震動的不是仇無垢輕易趕走那些武林人士,她的確有這份能耐,他早就料到,所以也對自己前來示警反而遭她奚落感到自取其辱。

  讓他震得心肺盡碎幾乎吐血的,是諸葛鏡與她的言談舉止。

  原來她可以如此輕浮!先是當著他的面拉諸葛鏡大搖大擺地離開,之後又任由諸葛鏡與她打情罵俏、拉拉扯扯。

  她果然是要嫁人了?但那個諸葛鏡到底是什麼來頭?突然出現就與她締結婚約。他與仇世彥又有什麼關係嗎?

  公孫瞇著眼,望著密林深處兩人消失的地方,一抹陰邪的笑容爬上嘴角。

  既然她折磨了他十年,他也不應該讓她順利成親才對。該送些賀禮,才不枉他們相交十年的「情誼」啊——

  *********

  仇無垢回到自己的臥室內,諸葛鏡跟了進來,笑嘻嘻地一手摸向她臉蛋,嘴裡還逗弄著,「一直對我板著臉可不好啊,板久了臉上會有皺紋的。」

  她不耐煩地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喝道:「行了!現在不是在外面,此地只有你我兩人,不要故意演戲。諸葛鏡,難道你還真想娶我?」

  「當然嘍,否則我來這裡做什麼?」他大刺刺地躺倒在床上,笑看著她那張慍怒的臉,「你生氣的樣子挺好看的,在公孫面前為什麼要故作鎮靜?你若說他在你心裡只是敵人,我可絕對不信。」

  「你以為我們是什麼關係?」她揮手趕他,「回去睡覺,我要換衣服。」

  「哎呀,我還真沒注意到,你居然穿著睡服就出去了?」他跳起來繞著她嘖嘖叫兩聲,「穿這身衣服見外人,說出去是不守婦道呢!你就不怕丟了我這個未來夫君的臉?」

  她不理他,逕自坐到鏡前,抓起梳子胡亂地梳理著頭髮。

  諸葛鏡又繞到她身後,從她的肩膀上捏起一片樹葉,湊到鼻前聞了聞,「好奇怪,我怎麼在你身上聞到一種奇怪的香味?」

  「我身上常佩帶香囊,有什麼奇怪?」她不以為意。

  「不對不對,這可不是香囊該有的味道。」他一本正經地想了片刻,突然叫道:「是藥香!對了,是藥香!我在公孫身上也聞到過這種味道。」

  她臉色一變,「你們諸葛家難道靠鼻子吃飯?一定是你聞錯了!」

  「那可不會,我天生嗅覺敏銳,任何味道只要聞過就絕不會忘記。」他危險地瞇起眼,「剛才那個公孫是不是在你身邊出現過?就站在你的背後,還距離你很近很近……」

  她猛然轉身,一巴掌將猝不及防的諸葛鏡按倒在旁邊的床上,狠狠地威脅,「你的嘴巴可不可以閉上?」

  他眨了眨眼,笑道:「要是讓公孫公子看到你我現在這樣親匿的樣子,是不是會傷心得落淚?」

  「不提他你會死啊?」她瞪了他一眼,放開手。

  諸葛鏡從床上爬起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梳子,笑說:「你越生氣,就證明你心裡越在乎他。」他右手把玩著那把梳子,左手忽然將自己的髮髻抽散,一頭黑髮便散落在肩上。

  她瞥他一眼,「終於忍不住要暴露本性了?」

  「要怎樣才能把頭髮散得像你這般嫵媚?」諸葛鏡湊到鏡邊,銅鏡內微笑著的那張臉更帶著些調皮的羨慕。

  仇無垢一哼,「你整天以男裝示人,怎麼能養好頭髮?真不知道你爹是怎麼想的!好好的妙齡女兒,非要扮成男兒身,難道只有男孩才能繼承你諸葛家的家業嗎?」

  「也不能怪我爹,是我自願的。小時候只覺得男裝英氣,上馬練武都方便,現在偶爾後悔想改回來卻是不能了。」

  諸葛鏡淡淡一笑,無盡的遺憾和難掩的得意都盡數在唇邊浮現。

  任誰也想不到,這位俊秀英武的青年竟是個女兒身?

  仇無垢丟給她一包藥,「拿去!回家後把這個用水化開,塗抹在頭髮上,可以讓髮質越來越好。」

  諸葛鏡如獲至寶地把東西收起來,靠在她的後背上蹭了蹭,「還是仇姊姊疼我。」

  「但你來了之後就只會氣我!」仇無垢陰沉著臉,「剛才在外面故意摟我的腰給誰看?」

  「你身邊的那棵樹上有人,你沒發現?」

  她的手一停,回頭追問:「真的?他沒走?」

  「他?誰啊?」諸葛鏡故作不知,明眸忽閃忽閃的。

  仇無垢氣得用手一點她的額頭,「隨你愛說不說。」

  「又生氣了?」諸葛鏡繼續逗弄她,揉著她的肩膀說:「好好,我都說。那樹上有人影,又沒有對你不利,我猜有可能是你認識的人。如果公孫真的來過,是不是他,你心裡應該比我清楚。你剛才那麼不高興,是不是氣他丟下你自己逃跑,把敵人留給你應付?其實他從頭到尾都在,也未必真是袖手旁觀,說不定是在伺機斟酌如何救你。」

  「他才不會救我。」仇無垢垂下眼瞼,「他巴不得我死!」

  「哦?」諸葛鏡不解地看著她,「你和他之間到底有什麼誤會?」

  「不是誤會,是仇恨。」她歎了口氣,「如果是你,能夠不恨一個逼你吃下毒藥,害你黑髮變白的人嗎?」

  諸葛鏡愣在那裡,「你該不是說,是你逼他吃下毒藥,害他青絲成雪吧?」

  苦澀的笑如擋住月光的陰雲,仇無垢望著自己交握的十指,記憶如倒湧的潮水,回到十年前她緊緊抱住他的那一夜——

  「是我親手毀了他的一切,所以我要用自己的一生來還欠他的債。」

  諸葛鏡默默地看了她許久,卻笑了,「是還債,還是刻意與他牽扯在一起?你若是怕他報仇,大可以想辦法把他毒死。你跟我說實話,你現在與他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是不是你一手安排的?」

  仇無垢白她一眼,「我才沒你那樣無聊。」

  然而,故作冷漠的外表下,一顆心已經在蠢蠢欲動。

  *********

  今天,仇無垢早早就坐在菊花樓的老位子上,面前一溜兒擺著十隻精細的羊脂玉瓶。她托腮看著樓梯口,眼神空空渺渺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看進去。

  直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有雙黑眸與她遙遙相對,她才陡然一震,坐直身子,在唇辦上抹起一絲笑容。

  「公孫公子來得好準時。」

  「不如仇谷主,年年都來得這麼早。」他慢步上樓,在老位子上坐了下來,與她相對。

  「這幾夜谷主似乎休息得很好?」黑眸在她的臉上梭巡。

  她故作不解,「為什麼這麼問?我夜夜都睡得很好。」

  「虧心事做多的人,也許不用再怕什麼了。只是我很好奇,那諸葛公子與你共處一地,夜裡能守住寂寞,不與谷主坐談到天明嗎?」

  他刻薄的話像刀子一樣,試圖劃開她這張微笑的面具,讓她難堪。

  但她那張面具似乎極厚,只見她眼皮微啟道:「公孫公子現在怎麼好像市井之婦?對別人的家長裡短這麼感興趣?是不是要我把跟諸葛公子說過什麼、做過什麼都告訴你,才能滿足你的好奇之欲?」

  傷人不成反自傷,這下公孫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將目光投向桌上的玉瓶,沉聲問:「這就是今年的考題?如果我全部解毒成功,你要拿什麼交換?」

  「拿什麼交換?」她咬著下唇,一歎,「你也知道我有可能嫁人,這座離愁谷的確不能在我手中久留。這樣吧,倘若你贏了,我立即遷出,將整座離愁谷拱手奉送,如何?」

  公孫神情大震,雙手緊握桌角,死死地盯著她,「為了那個人,你連離愁谷都可以不要了?」他又重重地哼了聲,「好,我同意。」

  自懷中取出一副金絲手套套在雙掌上,他拿起第一隻瓶子,仔細看了看,「你把孔雀膽塗抹在瓶口,引我去聞,這招倒是新鮮許多,但我只要用天山雪蓮的花蕊將其擦拭過,毒性盡消。」

  仇無垢點點頭,「第一題你已經解了。」

  他再拿起第二隻瓶子,打開後看了一眼,有點輕蔑地撇撇嘴,「這就是那些武林人士說的什麼婆羅粉吧?我以為你用過一次後不會再用。這婆羅粉的顏色赤紅中帶有紫色,應該是用西域苦艾花研磨成粉,混合了赤煉蛇的毒汁,再用烈火烹製。破解這毒有些麻煩,先要將其暴曬在烈日之下七七四十九日,再用極冷之水將其冰存,最後用北嶺之魚的魚鰭腥氣與之調和,毒性才會盡解。」

  她再點點頭,「第二題你也解開了。」

  公孫說:「今年你帶來的題目簡單許多,是你的功力退步了嗎?」

  她笑看著他,「自大的人是最有可能失敗的,你要小心。」

  「多謝提醒。」他正要伸手去拿第三隻瓶子的時候,有道人影從樓下飛一般地衝上來,一把抓住仇無垢,大聲喊,「快走快走!」

  「怎麼了?」仇無垢抬眼問。

  公孫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來的竟然是言蘿。

  只見她風風火火地急嚷,「樓下有個傷者,要你趕著去救。」

  「救人啊,什麼時候你也開始心慈到會救人了?」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公孫,「何況救人是神醫的事情,我不過是個只會用毒的毒婦,不懂得怎麼救人。」

  言蘿立刻又對公孫喊道:「你先別比了,快跟我去救人。」

  公孫的目光只是盯在仇無垢身上,「這場比試還沒有分出輸贏,就算是天大的事情發生了,我也騰不開手。但若是你認輸,我現在就可以起身救人。」

  「既然沒有分出輸贏,我為何要認輸?」她溫柔地笑,「請君繼續。」

  他冷冷地盯著她,不信她連朋友的事情都可以如此漠視。「這麼說來,你朋友的事你是不想管了?」

  她無所謂地看著言蘿,「反正她一向沒什麼朋友,想來那個病人無關緊要,不救就不救,我可管不了那麼多。」

  「正合我意。」他一咬牙,伸手去抓瓶子。

  言蘿卻在旁邊大喊,「小心有毒!」接著又把所有的瓶子都搶過手。「行了,現在可以跟我救人去了吧?」

  公孫面對這個言蘿簡直是有些哭笑不得,剛要說話,就見仇無垢迅速拿出一粒藥塞進她的嘴裡,命令道:「吃了它!」

  公孫的心一沉,不知為何有股酸意衝口而出,「到底是朋友,剛剛這些瓶子在我手裡時就沒見你如此緊張。」

  「那是因為我知道它們毒不死你。」她甩下一句,起身跟言蘿準備下樓。

  他拋了句話攔人,「喂,不是說救人是我們大夫的本份嗎?」

  她淡然挑釁道:「神醫無能的話,自然要我費些手腳。」

  不過,話雖如此,仇無垢到底只擅長用毒,樓下那個被言蘿打傷的人是斷了骨頭,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可救。

  公孫悠悠說:「兩位如果需要我幫忙,請儘管開口。」

  仇無垢冷哼,「若想讓我用認輸來換你的出手,就不必了。」

  「認輸一次又要不了你的命。」言蘿使勁拉著公孫的手臂,「你出手救他,我替無垢認輸!」

  仇無垢陡然變了臉色,「你替得了我嗎?我可沒許你替我胡亂應承什麼,就算你應了,我也不認。」

  「仇無垢!」言蘿叫道:「好歹你給我這個朋友留幾分面子!」

  仇無垢笑了,「給你留面子,那我的面子該放在哪裡?無趣,這一次來得真是無趣!」

  她向外走去,只聽言蘿又急又怒地對公孫說:「你把她逼走,自己可別想溜!」

  仇無垢不由得暗暗偷笑,也不聽公孫是怎樣回答,快步離開了菊花樓。

  原本不想這麼快就結束這次比鬥的,言蘿的出現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不過,倒也算是幫了她一個忙。因為那個拱手送谷的許諾多少有些兒戲,說出口後自己也滿後悔的,但卻無法收回。以她對公孫的瞭解,這十瓶毒藥是都有可能被他破解,若真到了那時,她該怎麼辦?總不會真的要嫁給諸葛鏡,搬出去吧?

  哎喲,糟糕!她忽然想起一事,那天來離愁谷搗亂的人八成也會找言蘿的麻煩,要通知她早做準備才好。

  正要反身回去,卻突然看到前面不遠處的幾個人——好巧,正是那晚到離愁谷鬧事的人。

  這裡是熱鬧的街市,到處是人,她的裝束已跟那一晚不同,倒不怕他們發現她的行蹤,只是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麼,是否會對言蘿不利,於是她一點一點靠近過去。

  「喂,在看什麼?」身後忽然有人猛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差點嚇著她,回頭看,竟是諸葛鏡。

  「你怎麼會在這裡?」

  諸葛鏡笑道:「谷裡實在太悶,所以到鎮上轉轉,就猜你會在這兒,只是沒想到真這麼巧。」

  諸葛鏡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也有所察覺。「這些人好眼熟啊,該不會就是那天晚上……」

  「噓,別大聲嚷嚷!」仇無垢瞪了她一眼,身子貼著牆邊向前移動。

  諸葛鏡看出她的企圖,忍不住笑道:「何必這麼麻煩?看我的。」

  說完,她突然大步走到那些人面前,一拱手,「諸位請了!」

  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諸葛鏡,見她衣著華麗,身佩寶刀,一副氣宇軒昂的架式,都客氣地問:「閣下是誰?」

  「在下諸葛鏡,來自明鏡城。」話一出口,那些人都驚得變了臉色。

  明鏡城誰不知道?明鏡現世,諸神避讓。明鏡城百年內出過三位西嶽國的武林盟主,以神秘詭異著稱,平時少有人能進入城中一窺究竟。雖然近年來淡出江湖,但威名尚存,江湖人無不敬仰。

  那些人的口氣更加客氣恭敬了,頻頻還禮,「諸葛公子,失禮了。怎麼會從明鏡城來到這小鎮?」

  諸葛鏡看上去英武中還有幾分爾雅之風,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中龍鳳,更讓那些人信服。

  她笑道:「在下是來結親的,偶然看到幾位英雄人士在此,忍不住想過來結交一下,希望不要嫌小弟莽撞。」

  「豈敢豈敢!」又是一片客氣之聲。

  仇無垢在這頭看著好笑,也不由得佩服諸葛鏡實在有些騙人的手段,能把這些老江湖騙得團團轉。

  就在她看戲看得專注的時候,冷不防身後有陣冷風,似有股熟悉的味道貼近後背位置,她未及回頭,只覺得被人用手按住後背上的穴道,跟著響起的,竟是公孫的聲音,「別喊,跟我走。」

  她轉過頭,清冷的灰眸對視上他向來陰鬱的眼波,卻發現那裡有兩簇她從未見過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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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10:17
第七章

  公孫將她一口氣拉出集樂鎮,一路上腳步不停,也不說話。仇無垢本來就不懂武功,被他這樣強拉著走了許多路,腳底下一陣陣生疼,本來不想理他,卻是不得不先開口。

  「你到底還要走多久?」

  他陡然停住,挑著眉毛問:「怎麼,累了?還是疼了?」

  「又累又疼。」她坦率承認,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低頭檢視自己的腳。

  他哼了聲,「原來你也會累、會疼,我以為就是再過十年你也不知道什麼叫累、什麼叫疼。」

  她白他一眼,「是人就會,你不用拐著彎罵我。」

  「你誤會了,我可不是在罵你,而是心裡話。」他坐在她對面,「要不要我幫你看看腳?」

  「不必。」仇無垢忽然覺得四周冷得出奇,轉眸一看,才發現自己與他竟坐在一座山峰的邊上,再往旁邊一步就是懸崖。

  「到這裡來做什麼?」她微微變了臉色,「菊花樓上若是沒有比試夠,我們大可以回去。」

  「你怕死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若是剛才我把你推下懸崖,你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她笑了,「你會嗎?你就這麼盼我不得善終?」

  「世上哪有這麼多好笑的事情,看著別人被你整得很慘一定很開心吧?」他的神色凝重,「真準備嫁了?出門還帶著那個諸葛鏡招搖過市,大表恩愛?」

  「不可以嗎?你怎麼老是對我們的事情那麼感興趣?」她又開始摸自己的長髮,「我知道你惦記著我的離愁谷。放心吧,是你的就跑不了。」

  「是嗎?」黑眸一沉,聲音格外的詭異,「屬於我的是什麼?這頭銀髮?還是不幸與你為敵十年?還是師父滿門的離奇失蹤?還是公孫家上下對我的疏離……」

  她不由得抬起頭,看到他眼中那抹詭異的光,呆住。

  「是誰造成我的一切不幸?是你。可是你竟然想在享受夠對我貓捉老鼠般的逗弄之後,就腳底抹油的溜走?你以為可能嗎?」

  就在仇無垢感覺不對勁的時候,身體已經被他鉗制在雙臂中,狠狠地按倒在地上。

  「向後退一步,是萬丈深淵,向前走一步,是虎穴龍潭,你選哪個?」他俯視著她,雙手將她的手臂牢牢按在地上。

  「我,哪個都不選呢?」他這個樣子真是把她嚇到了,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該不會真要把她丟下山崖吧?

  「仇無垢,聰明如你,居然也有茫然無知的時候?」他終於笑出得意,卻讓她更加不安。

  「你到底在盤算什麼?」她蹙眉問道。地上很髒,山風很冷,她不認為這是他們最好的談話姿勢。

  他幽幽開口,「你猜呢?」

  「我怎麼猜得出。」她翻了一記白眼,伸手推他。

  但他箍得更緊,手指爬上她的嘴唇,「這裡,會不會也有毒呢?」

  她終於明白他的企圖了,全身毛孔都像在冒冷氣,耳裡除了旁邊的山風和偶爾的鳥鳴,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在親她的唇?不,不是親,是啄、是吮、是啃——在她的唇辦上,他極盡逗弄之能事地撩撥,而她完全陷入一片震驚之中,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沒有了『清白之軀』,看你還能嫁誰?」他詭笑著在她的耳邊低語,「仇無垢,你是我一輩子的仇人,別人誰也別想把你搶走。」

  她的灰眸第一次變成黑色——因為沉浸在深深的思忖中而變了眼波,也因為乾澀的瞳眸中有水光開始蕩漾。

  他在做什麼?強吻她……為什麼?

  也許這就是他報復她的方式?只是用一個吻來報復,未免太輕了。

  她怔了許久,終於用食指指腹擦了下嘴唇,「下次我會記得先在這裡下毒。」

  「毒人者,總有一日會把自己毒死。」他冷冷地笑著,只是眼中閃過的不是冷酷,而是一絲誰也不曾注意到的柔情。

  其實何需她在唇上下毒?當日太子說過的那種蠱毒,在許多年前也深種在他的心中了。

  *********

  仇無垢呆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枝柯搖擺,葉落簌簌,彷彿又回到許多年前的那一夜。

  真的已經過去十年了嗎?為什麼前塵如新,往事歷歷,甚至連他憤恨怒視她的眼神都好像剛剛在眼前閃過?

  一個恨她恨了十年的人,為什麼會突然吻她?一個用充滿憎惡的冷漠眼神與她相對十年的人,為什麼會在臉上閃過那種難解的哀傷?

  是她將要嫁人的假訊息觸動他什麼了嗎?他不想讓她順利「成親」是為什麼?只為了報復的快感?

  「天,原來你已經回來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人劫持。」諸葛鏡驚呼著跑到她身邊,「好好的你突然沒了影兒,我還奇怪你到底去了哪裡?」

  「忽然想起些事情,所以隨便走走。」她借口搪塞。

  諸葛鏡卻看出不對,「是嗎?隨便走走會這麼久?還搞得一身髒?」

  她尷尬地笑笑,「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原來是向後倒,跟常人很不一樣哦!」諸葛鏡笑了,「招吧!到底出了什麼事?應該不會是大事,否則你不可能這樣文風不動坐在這裡。但是,如果不是大事,又怎麼會這樣魂不守舍地坐著發呆,連髒衣服都忘了換?」

  久久之後她長長歎口氣。

  諸葛鏡眼睛一亮,知道她這聲長歎後就必然有話要說,於是睜大眼睛等著。

  「你何時回明鏡城?」沒想到仇無垢的第一句話問的卻是這個,差點讓她摔倒在地。

  「別急著趕我走,說正事!」她催促道:「除非你想跟我一起回去,但你分明是不肯的。」

  「以前不肯,但是現下……」仇無垢沉吟了下,「也許我應該離開一陣子。」

  「咦?好奇怪,前幾日我怎麼勸你你都不肯,現在到底是誰說動你的心?」

  「我不想留在這裡,我,有點怕再見到那個人。」

  這句話終於讓諸葛鏡聽出端倪,追問道:「怕見誰?你的仇人?公孫?我以為你從來不怕他。」

  「若他只是我的仇人或敵人,我不怕,但是……」

  「難道現在你們不是敵人了?那又會是什麼?」諸葛鏡的目光停留在她後背的那些污漬上,曖昧的笑了起來,「難道你今天跟他做了什麼好事?」

  「別胡說!」她的臉倏然紅成桃花。

  「哦——果然有事。」她頻頻點頭,「說吧!你跟他什麼時候勾搭在一起的?

  「諸葛鏡,你爹就是這麼教你說話的?」仇無垢擰了她的手臂一把,「什麼勾搭,我和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那是什麼樣子?總要說了我才知道啊!」她托著腮坐在對面。「上次你說是你把他害得白頭,所以他恨你,難道變不回來?」

  仇無垢黯然道:「你不懂,那個時候仇世彥要殺他,強迫他吃下毒藥,我迫不得已讓他吃下第二種毒藥,所謂以毒攻毒,逼得他造成心悸而成假死之狀。但是因為毒性太過猛烈,竟然使他的頭髮顏色改變。我若和他坦誠這一切,他會信嗎?換作是你,願意相信一個在危難之際逼你吃下毒藥,痛苦欲死的人嗎?」

  諸葛鏡怔怔的想了半天,「原來如此。換作是我,大概……」

  「世上能有幾個人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仇無垢苦笑,「更何況他一意恨我,更不可能認真去想。」

  「這有何難,我去和他說。」

  她急忙一把拉住諸葛鏡,「歇歇吧,小姑奶奶。他現在正恨著你,你去說簡直就是在添亂!」

  「他為什麼恨我,你心裡明白嗎?」諸葛鏡問:「若非他心中放不下你,你要不要嫁人,又跟誰親熱,他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恨?」

  「每個人的感情世界都很複雜,三言兩語未必說得明白……」

  諸葛鏡打斷她的話,「但其實人心也很簡單,說不定是你把它看得太複雜。我再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對他動了心?若是,你什麼也不用怕,我覺得他肯定不會害你,這反而是壓他一頭的好機會,更可以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若你對他沒有任何的意思,那現在這些恐懼不就是在自尋煩惱?」

  「也許吧!」她無奈地苦笑搖頭,「你這個丫頭還真會開解人。」

  「旁觀者清嘛!」諸葛鏡按著她的手,「怎樣,想明白了沒有?」

  她一撇嘴,「十年的恩怨,哪能這麼快就想明白?」

  「哎呀,這本來很好辦嘛,你和我來。」說著,諸葛鏡拉起她直奔門外。

  *********

  諸葛鏡果然神通廣大,居然打聽出公孫住在哪裡,將仇無垢直接推到公孫所住客棧的樓下。

  「上去和他談談,問明白他的心意,你不就沒有這麼多煩惱了?」諸葛鏡笑道:「我在樓下給你守著,放心,我不會偷聽的!」

  仇無垢還有些遲疑,但拗不過她,只得硬著頭皮走上樓,按照店小二所指的房間走去。

  漸漸靠近公孫的住房,她的心跳開始加快,越來越緊張,斟酌著開口的第一句話,眼看就要來到門口,忽然她停下腳步,只因為她聽到從房內傳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絕非來自公孫,難道她找錯了?

  「哎呀呀,你看看,多虧您提醒,我們竟然不知道,那個諸葛鏡原來與仇無垢那妖女是一路的?我說他怎麼那麼熱心,問東問西,走了十多年的江湖,差點在小河溝裡翻船。」

  仇無垢一愣。是什麼人在說她與諸葛鏡?

  「不用客氣。在下白天不敢為你們示警,是怕那諸葛鏡花言巧語蒙騙了諸位,也不屑與他當面對質。不過既然在下有意助各位一臂之力,當然要和盤托出。」

  這淡雅的聲音一起,仇無垢只覺得渾身血液倒流,手腳冰冷。萬萬想不到,公孫居然在背後與她的敵人同聲一氣,結成同盟,要置她於死地?

  哼,她還滿腹的柔情憂愁,一腔的勇氣真誠,只盼能與他化解十年的積怨。她甚至天真地以為,白天的一吻已讓彼此的關係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如冰河變成烈焰,山川夷為平原。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白日作夢的妄想而已!

  她越想越氣,重重地哼聲後轉頭就走。

  屋內的人聽到動靜立刻開門跳了出來,當先的就是當日在離愁谷被毒蛇攻擊的黑風三俠中的老二,一見仇無垢,嚇得臉色大變,叫嚷著,「是仇無垢那個妖女!」

  仇無垢信步下樓,頭也不抬,踱步走向諸葛鏡。

  諸葛鏡自然沒想到會生出這樣的變故,剛要問她怎麼回來了,卻聽到一陣騷動,又見有人追出,立刻明白過來,一把拉住仇無垢,將她護在自己身後,沉聲道:「我們走!」

  「諸葛公子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入內喝一杯茶?」公孫站在樓梯口悠然問。

  諸葛鏡抬起臉看著他,保持微笑,「不打擾公孫兄與朋友談事了,我家無垢鬧著非要吃點心,這家客棧的點心又不合她的胃口,我們要趕去下一家。」

  「諸葛公子實在是溫柔又體貼,仇谷主能覓得如此良婿,真是讓人羨慕。」公孫的眼裡都是冰冷的怒意。

  仇無垢一聲不吭,拉著諸葛鏡就往外走。

  黑風三俠同聲大喊,「且慢!」

  「怎麼?你們想留下我們嗎?」仇無垢猛然回頭,手中是兩粒赤紅的藥丸,「知不知道這是什麼?」

  三人雖然不知道那藥丸的名頭,也可以想像其厲害,進退不得,不由得回頭去看同伴。

  公孫瞇著眼睛慢聲道:「是霹靂赤煉彈?沒想到仇谷主除了毒藥,還做了這種殺傷力極強的暗器。據說這種毒彈只要丟在地上,噴發出來的火花毒氣可以讓方圓十幾丈內的人都斃命,難道仇谷主不怕傷著自己?」

  「我向來不在意玉石俱焚。」她盯著他,「只是不知道各位有沒有我這樣的膽量?」

  黑風三俠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雖然知道此時是抓她的好機會,但的確沒有膽量上來抓人,尤其在公孫將她手中的紅丸說得如此厲害之後,更是百般忌憚。既然周圍其他同伴都沒有上前助陣,他們也不會輕舉妄動。

  公孫一笑,「在這裡的都是江湖上有名號的大人物,何必拿自己的身家與你這等只會使毒的三流後輩硬拚?」

  眾人聽了立刻頻頻點頭。

  她盯著他的眼睛,用同樣冷嘲的語氣說:「公孫公子倒是名門世家出身,所以與這些江湖上的大人物親近並不奇怪。只是你們這群有名號的大人物,既然不屑與我這個只會用毒的三流後輩硬拚,為何還勞師動眾地一再找我麻煩,處心積慮要對我不利?」

  「你這個妖女,仗著一點點用毒本事危害武林,還不知悔改,當然是天下人得而誅之!」

  聽到這樣的唾棄言詞,仇無垢再度冷笑,「妖女?我若是妖女,你們又算什麼?打著正義旗號的偽君子而已!個個貪生怕死,欺軟怕硬。自以為殺了我,你們就可以成名,卻又不敢冒生命之險。哼,膽小鬼!」

  她霍然轉身,拉著諸葛鏡大步走出去。

  那些被她罵慘的人中,就數黑風三俠的老三脾氣最大,忍不住喊道:「再讓她這麼囂張下去,我們的臉面還往哪裡放?我去殺了她,大不了一死!」

  公孫伸臂攔住他,「何必現在力拚,徒然送了性命。既然她旁邊那個諸葛鏡是各位口中厲害非常的明鏡城人物,各位也總要想想,是否要得罪明鏡城呢?」

  眾人聽得心中一寒,都不大敢再吭聲了。江湖中又有幾人敢得罪明鏡城呢?

  公孫見眾人不再衝動追擊,心情總算一緩。在眾人面前他裝出淡然從容的表情,但實際卻是心緒複雜紛亂,難以平靜。

  沒想到仇無垢會深夜來找他,撞見那一幕。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是看到她那樣震驚憤怒的眼神,他不禁後悔,知道自己已經對她造成無法挽回的重創,而這,並非他與這些人合謀的本意啊……

  *********

  仇無垢走得很快,連諸葛鏡幾乎都追不上她的步伐,不由得連聲叫道:「無垢,別走那麼快,這裡的路我不熟啊!」

  仇無垢腳步陡然一頓,終於停下來,諸葛鏡剛要說話,卻見她身子一晃,只手撫在旁邊的一堵牆上,渾身輕顫,噴出一口鮮血來。

  諸葛鏡大驚,一把從後面抱住她的腰,「無垢,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受的傷?」

  「沒事,別大驚小怪。」她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絲,裝作沒事的還想往前走。

  諸葛鏡擔心她摔倒,一手摟住她,低聲問:「是那個公孫傷了你的心?」

  她咬緊下唇,一聲不答。

  有些話她不想對諸葛鏡說,因為這其中牽扯的事件和感情實在是太多。

  十年前的同窗之誼、閣樓上的瞬間動心、逼他吃毒的無奈決裂,以谷中藥草脅迫他的每年一見……這其中,有多少無奈,又有多少柔情,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理解,不會明白。

  吐出的血和砸碎的心一樣,都是補救不回來的。可笑的是,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會錯他的意思。

  他是名門公子,她是毒婦妖女:她是他的仇人,他恨她入骨,即使她為他默默付出十年,他也不可能諒解。

  也許,十年前就該斬斷這一切,也許,今生本不應該與他相識,也許……人生就是有這麼多的也許才被稱作人生。

  只是,心好痛。

  *********

  一滴、兩滴……紅色的液體從白玉瓶傾倒入琉璃碗中,兩片翠綠葉子在琉璃碗中靜靜地躺著,隨著紅色液體的滴落,綠色葉子逐漸變色。

  諸葛鏡湊在旁邊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這是在配製什麼毒藥?」

  「見血封喉。」仇無垢淡淡地回答。

  諸葛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嚇人的名字!」

  「在中原的南方,據說有種高大的綠葉喬木就叫見血封喉,有很強的毒性,可惜我無緣得見,但我想,這種藥的毒性也不比那差。」她說得很有自信。

  「你配製毒藥都是為了什麼?」諸葛鏡問:「該不會就是為了公孫吧?」

  「別再跟我提那個人。」她冷冷道:「我不認得誰是公孫。」

  「只為了那晚上的事情就把他徹底否定,是否太孩子氣了?」諸葛鏡軟語安慰,「我看他不像是那麼壞的人,也許另有隱情呢。」

  「隱情?他這個人向來自負,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出賣我交結眾人的事他絕對做得出來的,而且他以前也表示過,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對我不利,他定然站在敵方那邊。」

  「他真的說過這種話?是太小肚雞腸了些。」諸葛鏡歪著頭說:「那你這毒藥就直接送給他好了。」

  「送給他?他也配?」她哼了聲,「也許在他心中一直以為世上的敵人就像我這樣,下最重的狠手都只是讓他吃點毒藥而已,若他真的這麼認定,他早晚有天會被這份自信打敗,敗得一場糊塗,體無完膚。」

  諸葛鏡聽她說得咬牙切齒,不由得笑了,「那這十年裡讓他只跟你一人鬥來鬥去,究竟是為他好,還是為了陷害他?」

  仇無垢沒有回答,只用手指沾了點毒藥,放在唇邊,用舌尖舔了下。

  諸葛鏡見狀驚道:「你怎麼……」

  「不親口嘗一嘗,怎麼知道配製是否成功?」她從另一隻瓶子中倒出些藥水漱口,「這毒藥的味道太甜了,不大對。」

  「是不是還差了什麼藥材?」諸葛鏡說著驚見她的嘴唇似乎有些變色,開始還以為是看錯了,但是緊接著仇無垢連臉色都開始起變化,她不由得驚喊,「無垢,剛才那毒是不是侵害到你的身體了?」

  仇無垢回頭看了眼放在旁邊的銅鏡,此時她也察覺到不對,渾身發冷,再看到銅鏡中自己奇怪的臉色,立刻意識到毒性入體。

  「玩蛇的人也會被蛇咬。」她嘲笑似的動了動嘴角,「看來做任何事都不應該分神。」

  「現在怎麼辦?」諸葛鏡不會解毒,只覺得她面色越來越難看,擔憂不已。

  「沒什麼大礙,解毒水在那邊的架上,你……幫我拿一下……」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身子栽倒下去。

  諸葛鏡慌得一手扶起她,連聲喊叫,「葉青,快來!你們谷主中毒了!」

  離愁谷眾侍女聞聲匆忙趕來,諸葛鏡往仇無垢所指的架子前一站,只覺得頭都大了。架上的瓶瓶罐罐不下百餘個,到底哪一瓶是這見血封喉的解藥?

  「天啊,你們誰能找得到解藥?」她轉回頭,看到侍女們茫然無措的眼神,不由得狠狠地一跺腳。「好好的試什麼毒藥?這丫頭該不會是要自殺吧?」

  *********

  仇無垢並不想死,但是這樣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她開始懷疑。

  她的睡眠品質一直不好,每天都在作夢,各種奇怪的夢,有時候夢到仇世彥滿面血污地走向她:有時候夢到老師江紹舉著戒尺鞭打她的手,但更多的時候是夢到公孫,夢到他丰采照人地在課堂上侃侃而談,夢到他痛苦申吟著在地上掙扎,夢到他一夕白頭,夢到他冷冷的笑顏……

  他侵佔她十年生活的各個角落,而她吐出的那口血,則讓她與他之間那層曖昧不清的感情終於暴露於心門之外。

  恨他,是因為愛他,儘管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為了這段感情做出多少犧牲,就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段感情究竟始於哪一年哪一天。

  曾經以為,她與他之間或許會有機會在未來的時候發生改變,如果,有一天他終於明白她的苦心,如果,有一天她可以坦然面對過去的一切……

  但是,這種種奢望和幻想都隨著那一夜成了泡沫。

  奢望,真的只是奢望而已。

  所以當毒藥開始進入肌體,一種慢性痛感逐漸蔓延全身時,她沒有覺得怎麼痛苦,似乎這種讓人麻痺的痛能減緩她神智裡的胡思亂想。

  配製毒藥這麼多年,也試吃過無數種毒藥,這一次怎麼會失手她不知道,或許真的是因為走神吧。

  失手也好,被人叫做妖女毒婦的她還從來都不知道中毒是什麼滋味,若真的因此送命,也是命中注定,沒什麼好怨的。

  她從不認為用毒藥害人是多麼罪大惡極的事,也不認為言蘿偶爾用毒藥殺人就是懲奸鋤惡的大英雄手段。

  毒就是毒,可以毒人,可以毒己,無分善惡,無分黑白,無分對錯。

  不過,說不定「冤鬼索命」是真有其事?那些被她的毒藥奪去性命的人們一起來向她索命,才讓她鬼使神差地被自己的毒藥毒倒?

  好笑,聽起來很好笑呢!

  她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在扯動,只是笑不出聲而已。

  周圍的窗戶都打開了嗎?怎麼這麼冷?她睜不開眼睛,只能感覺到一陣陣冷風讓身子不禁蜷縮起來,本來已經麻痺的知覺似乎也有點恢復,依稀聽到有人說話,……準備一桶熱水,必須讓她全身都浸泡在熱水裡才可以散去毒氣。」

  這人是她離愁谷裡的人嗎?她的手下有誰這麼了解毒藥和解毒之法?

  不對,這不是離愁谷的人,谷裡沒有男人,但這分明是男人說話的聲音啊?

  她正納悶,冰冷的身體忽然被投入一陣暖意當中,這份暖意是與某種奇怪的柔軟相環繞的,她忽然明白過來,自己正被什麼人抱起,而這個人,是個男人!

  全身被浸放在熱水桶裡,驟然進入體內的熱氣將本來侵佔肌體的毒性好像給蒸發了,讓本來沉重的眼皮都輕鬆許多,可以緩緩張開。

  熱氣騰騰的四周,一切都有些模糊不清,只有桶邊的那雙眼睛,如幽亮的燭燈,可以穿霧閃爍,一眨也不眨地與她相凝視。

  「誰把你找來的?」她的聲音微弱,但已經可以開口。

  「你的未婚夫婿。」他嘲諷的語調不變,「他現在就在門外,要我叫他進來陪你嗎?」

  「哼!」她重新閉上眼,「要他看我現在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你是在故意敗壞我的清白。」

  「毒藥並不是我讓你吃的,也不是我自己要來見你,你應該明白這並非我的蓄謀,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他彎下腰,將另一個小桶提起,將其中的熱水再度倒入浴桶中。

  「如果手能使上力氣的話,就自己使勁地按揉穴位,你入毒已深,普通的解藥無法盡除,必須先用熱水排毒,再用藥水熱敷。」

  仇無垢的雙手已經可以自由地活動,此時一低頭,發現自己衣衫盡除,裸露存水面之外的部位雖然不多,但已經足以讓她震怒。

  「是你脫了我的衣服?」其實不用問也知道,這人剛才抱過她,又將她放入水中,即使衣服不是他脫的,也早已被他看光了風景。

  他幽幽地笑,「身為醫者,眼中只有病人,無關男女,事實上你的身體是什麼樣子我並沒有看清。」

  「非禮勿視,但願你是個君子。」她憤憤地扯下浴桶旁的一條毛巾,「你可以出去了。」

  「我必須留在這裡,隨時觀察你解毒的狀況,萬一你昏倒,還得靠我把你抱出來。」他的雙臂趴在桶邊上,直勾勾地盯著她。

  也許是熱水溫度太高,也許是被他氣得血氣上湧,仇無垢剛才還發青發紫的臉色已經轉而變得通紅。

  她將身子隱藏在水中,在水下使勁地搓著皮膚表面。

  公孫悠然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開口問:「後背是不是自己擦不到?我可以幫忙。」

  「不必,葉青!」她大聲地叫,但是門外沒有回應。

  「我和她們說了,就算聽到你叫,也暫時不要進門。」他狡猾地笑著,「我說解毒期間必然痛徹心肺,你肯定忍不了會抗拒,一旦你大喊大叫,她們衝進來破壞了療程,會讓你中毒更深藥石罔效。」

  「想不到你狡猾如斯。」她一甩手,將毛巾丟向他的臉,結果被他一抬手就抓到了。

  =逗算是拋繡球嗎?你何必如此心急?」

  他笑著走到她身邊,還要調侃,卻見她臉色不對,正在奇怪,只見她噴出一口鮮血來。

  「你——」他為之一驚。據他查驗殘留的毒液判斷,這毒會侵入肌體,麻痺四肢五官,最後讓人慢慢死去,但是不至於讓人吐血啊?

  他從水中抓起她的手腕,一把脈才發現她的心脈有傷。

  「怎麼不早說你最近還傷過心肺?」他急道。

  她斜睨他一眼,「何必要說給你聽,這是我的身體,為什麼傷心,傷到什麼程度,都與你無關。」說完將手腕用力地抽回。

  但他的雙眉一蹙,雙臂穿入水中,把她的身體從桶中托出。

  她驚呼不已,雙手都來不及遮掩,已被他抱到床上。

  「你可以叫得再大聲些,讓外面的人都聽到,然後闖進來看我們現在這副□昧的樣子。」他低聲威脅,一手拉過床上的雪被蓋在她身上。

  仇無垢只好閉嘴,瞪著他的眼裡都是火焰。「你走!不用你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的救我!」

  「我以德報怨,你卻是以怨報德。或許我真該在知道你中毒的時候拍手稱快,或者趕到這裡來再補上一刀。」他咬著牙根,從袖裡取出一個布包,再將她的身體翻過,仇無垢的雪白後背就這樣袒露在他的眼前。

  「我死也不會讓你救的……」她喘息著還想翻過身,結果被他喝住,「你是覺得我看的不夠多?」

  的確,再這樣在床上「糾纏」下去,她就真是將自己暴露無遺地展示給他看了。她咬著下唇,咒罵之聲即將出口,忽然背部一疼,肌肉抽緊,原來他已將一根銀針插在她背部的穴道上。

  緊接著,不容她再有任何的反對,他的手法如電般迅捷,在她的背部連扎十二根銀針,再將每一根銀針都輕輕揉動,這是護住她心脈並逼出毒氣的最佳方法。

  仇無垢平趴在柔軟的床墊上,背部的疼痛漸漸消失了,心中淤結的那些東西也奸像開始化散,一股熱氣從體內慢慢形成,再從寒毛孔中排出,整個人就如同踩在雲端之上。

  慢慢地,她的神智清醒過來,忽然發現在背上輕按的不是針,而是他的手掌。

  第一次被人這樣親匿接觸身體,男性的手掌原來是如此的寬大,指上還有粗糙的繭,按摩在她柔軟的背部時帶來一些細微的銳利感。平時看公孫都是翩翩公子的樣子,怎麼他的手與他的人這樣不符?哦,對了,他說過,為了對付她,他特意去練武,練武的人有幾個手上會沒有繭子呢?

  她的神智完全飄忽於現實與幻想之中,甚至忘了喝斥並質問他。

  直到他的手掌從她背部離開,那份溫暖驟然消失的時候,她的心裡竟有種空落落的惆悵。

  「身上現在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他低聲問。

  在仇無垢的印象裡,公孫的聲音總是閃耀著金子般的光澤,明亮清麗,只要他一開口,就可以將所有人的聲音都奇跡般的壓制下去,但是現在他這種略帶沙啞的低沉,卻是她以前不曾聽到過的。

  「嗯,好多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也不同於往常,沒了敵視和憤怒,懶懶的,甚至還有些撩人的味道,這讓她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她怎麼可以用這種腔調跟他說話?

  不過顯然她的聲音讓他以為她在給某種暗示,但是他的嘴唇貼在她的臉頰邊,又問:「想睡一覺嗎?還是想再泡一泡熱水?」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轉臉,就肯定要和他的嘴唇貼上,其實她有種強烈的衝動,想看清他的眼睛、看清他的心,哪怕只是個毫無意義的吻,也想投入他的懷中。

  然而,一想到他與敵人談論如何陷害她的那一幕,就又讓她的慾望之火慢慢冷卻下來,力求乎靜地回應,「讓諸葛鏡進來幫我穿衣。」

  他陡然變得沉寂,然後她聽到他嘶啞地詛咒,「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早知道就該讓你被自己的毒藥毒死!」

  他憤怒地衝出門,大聲摔門又大聲喊道:「諸葛公子!你的未婚妻請你進去為她穿衣!」

  仇無垢將臉從枕中微微抬起,聽著那漸漸遠去的紛亂腳步聲,又想笑了。但是這一次不是苦笑,而是一絲得意。

  原來,要激怒他真的很容易,只需要拒絕他就可以狠狠地打擊到他了。

  讓自以為是的公孫狠狠地栽個跟頭真是件快事,尤其當她發現他是因為吃醋而憤怒,就更讓她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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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2 01:11:03
第八章

  這一次把公孫氣走後,他很久都沒再來打擾她,讓仇無垢終於過上幾天耳根子清靜的日子,但同時也讓她納悶。因為據她對公孫的瞭解,這人一旦被惹怒肯定是要想盡辦法報復回來的,不可能如此沉默。

  果然,有一天她聽到侍女來報,說那些上次到離愁谷搗亂的人又到言蘿的恨生宮去鬧事了。

  她不由得暗自嘲笑他們的愚蠢,同時也為言蘿有些擔心。雖然她曾經致信到恨生宮給予警示,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於是她再次放出毒蛇,以笛聲驅趕它們到恨生宮,希望那些人能夠知難而退。

  不料半盞茶的工夫後,蛇群紛紛退回,明顯在前面遇到阻礙。她起初還覺得奇怪,但是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定是公孫在搗鬼!

  她不善武功,若沒有毒蛇陣作為掩護,無論如何也不能現身人前。

  諸葛鏡看出她的擔憂想幫她到前方查看,但是被她拉住。

  「不行,你身為明鏡城的少主,不能出一點意外,否則我無法跟城主交代。」她掐算著時間,讓葉青出去打探,等到一切騷動平息才孤身去找言蘿。

  *********

  這次的造訪讓仇無垢著實吃驚。

  在恨生宮門口倒著不少屍體,言蘿從宮門中走出時也是一身的血污,但讓她意外的不是這場大戰的慘烈,而是言蘿悲憤絕望的神情。

  她一把抓住仇無垢的肩膀,咬牙切齒地問:「你知不知道,你可能已經害死一個人!」

  仇無垢自認「害死」過無數的人,但是能讓言蘿如此動容的人會是誰?

  言蘿說出一個她覺得陌生的名字,「官一洲!」

  「官一洲?」言蘿要是不解釋,仇無垢對這個人完全沒有印象。原來就是上次打斷她和公孫比試,被言蘿帶來的那個重傷之人。

  何時起,言蘿這個殺人如麻、冷心冷情的女子也會為了一個男人如此慌亂焦慮?她不是曾經在自己的面前抱怨過那個男子的種種不好嗎?

  原來,愛與恨、喜歡與厭惡,有時候只是遮蔽心靈的一個錯覺而已。

  「世上為情而瘋的人,並不只我一個。」

  言蘿的這句話觸動了仇無垢,所以當言蘿知道此事可能與公孫有關,要求仇無垢帶她去找他救出官一洲的時候,仇無垢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她從袖中拿出一隻藥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藥丸,笑咪咪地說:「要是你敢吃掉它,說不定可以順利見到公孫。」

  這只是她的一個計策,並不是真的要言蘿吃下,但還未等她說完,心急的言蘿已經將那顆藥丸服下了。

  仇無垢被她嚇到,「你問都不問就真的吃了?」

  言蘿似乎為了救官一洲什麼都可以豁出去,「吃了這粒毒藥,公孫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只要他肯出手救我,我就有機會救官一洲。你讓我吃這顆藥的動機就在於此吧?」

  仇無垢點點頭,「你向來都冰雪聰明,不用我多說一個字的。」

  「毒藥什麼時候發作?」她乾脆地問。

  「一個時辰之後,足夠你走到市鎮。據我所知,那人就住在鎮上福來客棧的人字號房。」

  言蘿匆忙地跑掉,事後仇無垢有點後悔,她不想讓言蘿真的服毒,但又怕公孫輕易看穿。事出倉卒,她沒有把那毒藥的解藥帶出來,言蘿走得太急了,應該讓她帶上解藥再走才妥當。

  萬一……仇無垢心裡一陣發涼,但很快又安慰自己,以公孫的本事化解這點小毒並不困難。於是她悠然回到離愁谷,蹺著腿等言蘿把官一洲帶回來。

  *********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仇無垢萬萬沒想到事情會完全出乎她的預料,而且糟糕到如此地步。

  當公孫駕著一輛馬車趕到離愁谷時,她還以為他是來跟自己鬥嘴,或是炫耀他又一次破解她的毒藥。但萬萬沒有想到,躺在馬車中的竟然是言蘿和宮一洲的屍體。

  「怎麼回事?」她目瞪口呆。

  「這就是你幹的好事!」他冷冷地盯著她,「為了和我鬥,連自己朋友的安危都不顧了。」

  「你胡說!」她陡然憤怒,喊道:「葉青,快來幫忙!把言蘿抬進去!」

  「沒用的,她已經斷氣了。」他歎息不已,「本來她不去,我還可以保住官一洲,她要去送死,你身為朋友應該攔阻,而不是推波助瀾,還給她吃這種致命的毒藥。你就不想想,以她的脾氣,怎麼可能不和人動手?動手後勢必引發毒性,毒若攻心,就算我是神仙也救不了她……」

  「你閉嘴!」她狂怒地大喊一聲,讓公孫也不由得愣住。

  他第一次在仇無垢的眼中看到淚光閃爍,「原來你也會流淚。」他情不自禁地捧住她的臉,「但是你是在為別人流淚,而不是為我。」

  她別過臉,推開他的手,快速地走進離愁谷。

  葉青對著他行了個禮,「公孫公子不介意的話,可否讓奴婢把馬車趕進去?」

  他讓開身子,看著她們的背影。但仇無垢走了幾步後又回過頭來,對他說:「你也來,解毒我可以,但是救人我不在行。」

  「你以為他們還能活過來嗎?」他早已反覆把過脈,那兩人聲息全無,不可能有救。

  「在我沒有死心之前,誰也不能讓我放棄。」她僵硬地大聲回答。

  *********

  公孫的診斷沒有錯,言蘿和官一洲已經斷氣超過一個時辰,無論仇無垢用任何方法都不能喚回他們一絲一毫的神智氣息。

  最終,她頹然坐倒在地,兩眼失神地望著床上的言蘿,喃喃自語,「為什麼會這樣?」

  「這是上天在告訴你,做任何事不要太過自信。」公孫在另一張床邊,那裡的官一洲同樣讓他束手無策。

  她緩緩抬起眼皮,迷茫地看著他,「我……太過自信?」這句話不是一直都是她想對他說的嗎?

  「你以為你可以承擔得了一切,其實你根本做不到。」公孫的眼睛卻比她清亮許多,「如果你不是這麼自信,當年的老師、現在的言蘿,都不會走上絕路。」

  她盯著他的眼睛,「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口氣很招人討厭。」

  「是嗎?」他苦笑了下,「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看待彼此的。」

  她沉默片刻,說道:「多謝你帶他們回來。」

  「嗯,不必客氣。」對她突然的客氣公孫覺得陌生又奇怪。

  「不過真正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並不僅僅是我,」她的眸光已經悄然變得銳利,「難道你自己就一點責任都沒有?為什麼要跟那些人狼狽為奸?若不是你幫著他們欺負言蘿,官一洲不會被帶走,言蘿也不會非要去救他回來。」

  「如果我說,我這麼做是為了你,你信嗎?」他回望著她,「我以為……這樣可以贏你。」

  「贏我到底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快樂?得意?」她長長歎口氣,「如果你想要的就是這座離愁谷裡的花花草草,那麼,好吧,我可以拱手讓給你。」

  他渾身一震,「為什麼?」

  「一個遊戲,如果跟同一個人玩了十年都沒有結果,我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再進行下去了。這離愁谷對你來說意義重大,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避世安身的地方而已,隨時可以丟下。更何況,如今我已有了更好的去處。」

  「你是說明鏡城?」他的眸光幽沉,「你對那個諸葛鏡有多瞭解,竟然就敢將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

  她無聲地一笑,「不算是托付給『他』吧,只是交付給一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未來而已。我也不想自己一輩子老死在此,女人,畢竟還是想得到一份真心誠意的感情,希望能有個人全心全意地愛自己。」

  「你也會想要這麼平凡的東西?」他像是在嘲諷她。「我以為你會以研製世上誰也無法破解的毒藥作為畢生的願望。」

  「我製毒,一半是宿命,一半是無奈。」她面前忽然一片暗淡,原來公孫已經來到她面前。

  「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對我又隱瞞了什麼?」他直勾勾地盯著她,「我越來越覺得,你有很重要的事情瞞騙我,但你就是不肯說。這個秘密無論有多難啟齒,十年光陰已經過去,你也應該鬆口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頭總散發著詭異光澤的銀髮,喉頭哽咽,所有的話都像是被堵在咽喉處,說不出來,抑或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看出她的神情有異,他的目光也漸漸柔和一些,語調輕緩,「告訴我吧!別讓我再恨你,我但願你可以給我一個理由,讓我不要再恨你。」

  「為什麼?」她恍惚著,彷彿看到一個從不認識的他。

  「你問我『為什麼』?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他蹙緊眉心,手掌撩起她的一束髮絲,捏在指尖,將自己的銀髮放在上面,一黑一銀相疊相映,觸動糾纏彼此十年的心結。

  「是我害你生不如死……」她喃喃自語。「我知道,你想要我拿命償還。」

  「若我真的想要你的命,不會等十年。」他頓了下,「我是恨你,恨你入骨入血,但十年裡這恨中除了恨之外,早已種下別的。」

  「什麼?」她呆呆地問。

  「蠱毒。」他慘然一笑。

  蠱毒?她張開口,念著這兩個字,不明白他所指。

  他的目光移向身邊的言蘿,「我很羨慕她,臨死之前可以懷抱心愛之人,含笑赴九泉,不枉來人世一趟,而你我呢?為了十年前那場莫名其妙的浩劫,不明不白地仇恨對方,每年一鬥,想起來,我們真是一對傻瓜。」

  「我……從沒有恨過你。」她悵然道:「但我不怪你恨我,當年的確是我逼你吃下毒藥,讓你痛不欲生。」

  「但那毒藥的效用到底是在救我還是害我,我一直搞不清楚。」

  她渾身一震,眼睛不知道是該回應他的咄咄逼人,還是閃到一邊,就在她轉念之間,他已經從她的臉上看到讓他懷疑的答案。

  「那毒藥真的另有用途?」他追問。

  其實,為了與她為敵,這麼多年來他早已是解毒高手,各種毒藥的毒性都深諳其變化。雖然不知道十年前那夜自己吃的是什麼毒藥,但憑記憶回想那毒藥的顏色、味道……他也有過懷疑,只是要證實就太難。

  幾次想問她,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固執地想自己尋找答案,但尋找的結果卻是越來越理不清頭緒。

  今天,終於平心靜氣地面對她時,這些疑問順暢地脫口而出。也許是因為憋了太久、等了太久、企盼了太久,他太渴望得到一個答案,一個足以讓他釋懷,再也無怨無恨的答案。

  她沉默,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沉默著。

  他並不死心,捏著彼此髮絲的手還堅定地停在原地,等候她開口。

  「再……給我一些時間。」她終於緩緩抬起手,「讓我想清楚。」

  他捏緊髮絲的手指陡然鬆開,退後一步站起身,聲音從高處飄落,「我可以等你,無論你要想多久,但是……不要急於嫁給諸葛鏡。」

  「為什麼?」她嘴角邊的沉重漸漸化開,眼中閃過的是清澈的笑澤。

  「因為我不喜歡。」他像個鬥氣的孩子一樣,皺緊眉頭,握起拳頭,大步走開。

  她的心底好像被什麼搔動,癢癢的,向外努力噴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十年裡,沒有哪一天、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她在心底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她無意的目光投向一側,驀然,她看到床上的言蘿好像動了下。

  她本以為是自己眼花,或是因為剛才與公孫的談心讓她的心智混亂。為了確認,她一躍而起,趴到床邊仔細審視著好友的面容,這才發現本來臉色青白,毫無聲息的言蘿居然發出輕微的鼻息聲,連臉色都逐漸泛起紅暈。

  她又驚又喜,驚呼,「公孫,你看!她好像活過來了!」

  他還以為她在說胡話,但是走到床邊時才發現官一洲的神色也漸漸轉好,而且好像有了呼吸。

  他從醫多年,假死之事也並非沒有聽過見過,但這一次明明他和仇無垢兩人都斷定死亡的人怎麼會突然復生?

  既然人死都可以復生,這人世上還有多少奇跡不可能出現?

  他轉過頭,看到仇無垢正抱著慢慢坐起的言蘿淚如泉湧,忽然覺得渾身一顫,原以為自己早已堅若寒冰的心也好像吹過一道暖流,說不清是為這一刻她們的姊妹情深而感動,還是為了今日重新認識這個「她」而動容。

  無垢,無垢,但願你我之心總有一天可以無塵無垢。

  *********

  「你投身於那些人中,是為了什麼?」

  這一夜,仇無垢主動來找公孫,並沒有談他所關切的事情,而是率先提出自己的質問。

  他深吸一口氣,「我以為你會很容易明白。」

  「但你我關係是敵對的,你的確曾向我表示,若發生事情,會站在敵人那一方。」她相信他也不會忘記自己曾說過的話。

  「他們意圖對你不利,但以你的力量能抵抗一時,卻抵抗不了一世。」

  「你是想告訴我,其實你故意滲入他儼之間,只是為了幫我?」她的眼中有懷疑。

  他知道,要她全然信任自己是不可能在一日之內辦到。十年的心結,更不可能在瞬間解開。他與她,還沒有學會用別的語氣和措詞進行對話。

  「我知道你不信,目前我也沒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我的話。」他對著自己苦笑。「剛剛我已經和言蘿道歉,這一次累她與官一洲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我的確有責任。」

  她深深地望著他,嘴角終於浮現起笑意,「但我看她似乎在謝你?」

  「是啊,我不明白她謝我什麼,只是她的眼神實在有些怪,連那個官一洲也有些怪。也許當一個人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地走一圈後,真的會連脾氣心境都改變吧。」

  她幽然問:「十年前,你也曾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過一回,你改變多少?」

  「很多。」他僅用兩個字遮去那一夜和這十年間無數經歷過的驚濤駭浪。

  她還在遲疑,「恨一個人恨了這麼久,可以在瞬息之間不再恨了嗎?」

  「如果我以為還有比恨更重要的事情,我可以不再恨了。」他柔聲道:「我不想讓你和我有一天在死亡到來之時才後悔。」

  她慢慢地退步,輕輕搖頭,「你變了,變得如此快,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對我的看法,你若是用力地恨我,恨到不惜讓我死,也許我還能理解。」

  「如果你非要我給一個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是因為諸葛鏡。」他坦白回答,眼中那簇小小燃燒的火苗分明是醋意和妒意。

  「我一直以為你我活著的目的是為了和對方纏鬥,不死不休,然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會有另一個人把你帶走,你要為那個人而活,這讓我莫名地恐懼、憤怒,不能容忍。」

  「原來你是發現終有一天我不再是『你的』了。」她不知是該苦笑還是該得意。

  他伸臂一攬,順勢將她拉進懷中,嘴唇落在她的髮鬢上,「無垢,我希望你是我的,但是……我很不安。」

  「我不是任何人的,我只屬於我自己。」她有點迷亂,還在抗拒。

  「不,你就是我的,既然你也承認是你害了我,應該拿命償還,那麼,就把自己送給我。」

  「你會像我用毒藥折磨你一樣折磨我吧?」她含糊地問。

  「是的,」他輾轉在她的唇辦上,「我為你而中的蠱毒,我也要你嘗盡它的味道。」

  她的頭一陣暈眩,只記得自己很不知羞恥地緊抱著他,任他的唇吞沒自己的意志,就像是跌進一個又驚喜又看不見底的深淵。

  如果說上次的那個吻只是突然而至的掠奪,讓她心裡毫無準備,因此失去那一份沉溺其中的快樂,那麼這一次的唇舌交纏就是天旋地轉的美妙,讓她明知不對卻又一再地放縱,將深埋十年的熱情都從谷底挖出,盡情投入。

  「你們在幹什麼?」含笑的一句問話很不合時宜地打斷兩人。

  仇無垢恍惚著看清站在對面的諸葛鏡,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別摸了,早就亂了。」諸葛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這算什麼?公然給我戴綠帽子嗎?好歹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們就算是要偷情,也要找個人家看不到的地方。」

  「阿鏡!」她的臉都在燒。

  公孫卻會錯她的意思,聽她叫得這樣親匿,瞳眸一瞇,將她更深地拉進懷中,「你與他還沒有過文定之禮吧?婚約只是口頭說說,不當真。男未婚女未嫁,他也不能強迫你什麼。」

  諸葛鏡抱臂身前,微笑道:「公孫兄真是不懂江湖規矩,她前日既然已經答應我要入明鏡城,就無論生死都是我明鏡城的人了。文定之禮?那些世俗的東西我向來不放在眼裡。」

  感覺到公孫全身肌肉都僵硬了,仇無垢咳嗽一聲,「阿鏡,別鬧了!我還有正事和他說。」

  「正事?你有什麼正事和他說?這人不是你的敵人嗎?那天他和別人合謀害你,氣得你吐血的事情你都忘了?」

  公孫一震,低頭看她。「你的心脈受傷原來是因為……」

  她歎口氣,「阿鏡,何必說出來……」

  「你為他做的事情、為他受的傷如果都不告訴他,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說出來,讓他心中負疚不是最好?」諸葛鏡看著兩人,「我看,有些事情,你們自己說可能反而說不出口,公孫,你可敢和我一對一的私聊?」

  公孫挑挑眉毛,「有何不敢?」

  *********

  公孫以為諸葛鏡是要找他以決鬥的方式決定仇無垢的歸宿,沒想到對方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笑道:「你為什麼會突然跟我爭無垢?喜歡她?這十年裡都沒有喜歡過的女人,怎麼突然就喜歡上了?」

  「既然你知道我們已經認識十年,就應該知道你不可能爭得過我。」他凝視著諸葛鏡,「你我都應看得出,無垢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

  「你說的沒錯,」諸葛鏡聳聳肩,「無垢的心從始至終都在你身上,我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我就應該知難而退,是嗎?」諸葛鏡打斷他的話,「你肯定不知道無垢和我們明鏡城的淵源,所以才敢說這樣的大話,我看你對明鏡城都沒有多少瞭解,不如一起講給你聽。」

  公孫挺直身子,負手而立,凝神細聽。

  「我明鏡城在西嶽邊疆,當年曾出過數位武林盟主,後來先祖厭倦武林中的打打殺殺,就退出武林,不再過問武林中事。但是只要明鏡令一出,武林中人還是要見令而拜,以示對我先祖的敬畏之情。如今我的身份是明鏡城的少城主,你以為以我這樣的身份來匹配無垢,和你相比,誰更合適?」

  他冷笑道:「感情豈是可以用權勢相比?你實在是放錯了位置。」

  「這話倒也有理,不談權勢,就說親疏好了。你以為你和無垢是同學之情,你們就親了?但你卻不知道,論起來,我和無垢是表……兄妹的關係。」

  他凝起眉,「表兄妹?」

  「無垢的母親與我爹是表兄妹,那無垢與我豈不也是表兄妹了?當年無垢的母親嫁給仇世彥的時候,曾經與我父親約定,若雙方生下一男一女,則……」

  「你說無垢是仇世彥的女兒?」公孫的指尖一冷。這個懷疑雖然已在心底徘徊無數次,但畢竟只是懷疑,未被證實。如今被諸葛鏡當面揭穿,心中那種痛楚簡直是無法用語言形容。

  「是啊,是仇世彥的女兒,怎樣?」諸葛鏡一眼看穿他的心事,「是不是開始覺得毒王的女兒匹配你這世家公子,會玷沒你公孫家的大好名聲?若是如此那最好了,無垢她……」

  「無垢是我的!」他揚起下巴,倨傲的目光緊鎖著諸葛鏡唇邊的笑意,「無論她是誰的女兒,都休想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這麼堅決?你真的不在乎仇世彥的惡名昭著?不在乎無垢的毒婦之名?不在乎曾死在他們手下的無數亡靈?也不在乎他們父女曾對你做過的一切?」

  諸葛鏡的咄咄逼問像無數把利劍,試圖刺穿公孫那傲冷俊容背後的一絲憤怒。

  但是他只是平靜的,以一貫疏離的冷漠眼神回望著對方,不為所動。

  並不是諸葛鏡的話全然沒有黥傷他,而是在情敵的面前,他絕不肯表示出一絲一毫的動搖和猶豫。無垢只可能是他的,不管她是誰的女兒!

  十年來,他第一次如此確定的認定一件事、認定一個人。而這個人曾是讓他恨之入骨,輾轉難眠的敵人。

  諸葛鏡的問題並沒有錯。十年沒有動過情的人,為什麼突然會喜歡上?

  但是諸葛鏡有一點說得並不準確——他與仇無垢的相交遠遠不止十年,在十年前那個惡夢之夜未發生,在他用盡力氣恨她之前,他們就已經相識了。

  原本應該是兩小無猜的小兒女之情,即使那時候他們對彼此都有厭惡的感覺,但也許情根就是如此,早已悄悄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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