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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羅莉塔.雀斯]好個惹禍精(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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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2:0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好個惹禍精 作者:羅莉塔.雀斯

她是美得令人屏息的狂熱份子,聲名狼藉的昂士伍公爵莫維爾從沒有見過像葛莉緹這樣的人。自認英雄救美的他很快就發現莉緹對他的干預毫不領情,還火冒三丈!她的潑辣與凶悍讓維爾覺得有趣,發誓要教她學會謙遜?在人生和愛情兩方面。葛莉緹氣壞了,她決心拯救婦女同胞免遭莫維爾那類淫逸浪子的糟蹋,更在他吹噓要「馴服」她時,發誓抗拒他的追求……但萬萬料想不到臣服在他的懷裡竟然如此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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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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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2:38 |只看該作者


  一八二六年九月  北安普敦郡隆瀾莊

  昂士伍公爵姓莫。譜系學者一致認為該家族起源於諾曼第,乃十二世紀定居英格蘭的數個莫氏家族之一。

  根據語源學者的說法,「莫」(Mallory)意味著憂傷與不幸。但在昂士伍公爵的家族史裡,這個姓意味著麻煩,而且是大麻煩。公爵的祖先有的長壽,有的短命,但天性使他們個個荒唐度日。他們是天生的惹禍津,以喜好惹是生非出名。

  但是時代改變,莫氏家族終於也開始順應時勢。縱情酒色、放浪形骸的第四任公爵十年前過世時結束了他那個世代。他留下的子孫是新品種的莫家人,比較溫文爾雅,甚至道德高尚。

  但第四任公爵弟的獨生子除外。

  莫維爾是莫家最後一個惹禍津,六呎多的身高、英俊的相貌和狂放的性格在家族中都無人能及。他遺傳了父親的濃密栗色頭髮,比祖先略深的綠色眼眸裡閃爍著數百年來令無數女性貞潔失守的邪惡魅力。將近三十二歲的他已經犯下太多罪孽。

  這會兒,維爾正走過昂士伍公爵之鄉村別墅隆瀾莊的樹林。他的目的地是附近村莊的兔與鴿酒館。他以男中音嘲諷地用低俗民謠的曲調,唱著英國國教派的葬禮悼詞。

  十年來參加過太多次葬禮,悼詞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從第一句的「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到最後一句的「阿門」。

  「因為全能的上帝大發慈悲,收容我們辭世的至親兄弟……」

  唱到「兄弟」時突然哽咽,他停下腳步,挺起寬肩對抗令他全身顫抖的悲痛。一隻手扶著樹幹,他咬緊牙關,緊閉雙眼,竭力使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

  維爾告訴自己,十年來他傷的心夠多了。自從他的堂兄第五任昂士伍公爵查理七天前斷氣以來,他流的淚也夠多了。

  如今查理和十年來蒙主寵召的其他族人一同長眠地底。連續不斷的葬禮始於第四任公爵,也就是九歲的維爾父母雙亡後待他如子的伯父。伯父過世後,死神陸續帶走查理的幾個弟弟、他們的兒子和妻子、幾個女兒,以及查理的妻子和長子。

  儘管有多年的練習,最近的這場葬禮還是最為難熬,因為查理不僅在莫氏堂兄弟中與維爾最為親密,也是這世上被維爾視為手足的三個人之一。

  另外兩個人是華戴爾子爵龐洛傑和第四任丹恩侯爵柏瑟欽。綽號惡棍侯爵的後者黝黑魁梧,被公認是柏家的污點。他、華戴爾和維爾從伊頓公學時代起就是犯罪夥伴。但是六年前華戴爾喝醉酒在客棧庭院和人打架而枉送性命,而幾個月後遠赴歐洲大陸的丹恩,則似乎在巴黎定居了。

  重要的人都不在了。在莫氏的嫡系子孫裡,除了維爾以外,只剩下一個男性︰九歲的羅賓,他是查理的兒,也是現今的第六任昂士伍公爵。

  查理死後還留下兩個女兒——如果你願意把女性列入考慮,維爾並不願意。查理在遺囑裡指定男性嫡親的維爾擔任其子女的監護人。並不是說這位監護人必須和他們有任何瓜葛。雖然莫家人可能會基於家族忠誠而被迫容忍莫家最後的惹禍津,一如查理基於傳統,不得不指定監護人一樣;但是包括查理在內沒有任何人,會愚忠到認為維爾適合撫養三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長大。查理任何一個已婚的姊妹都更加合適。

  換言之,監護人之職純粹是名義上的。幸好如此,因為從一周前及時趕到、目睹查理歸西後,維爾壓根兒不曾想到受他監護的侄子與侄女。

  可怕的是,一切都像伯父十年前臨終時對維爾預言的那樣應驗了。

  「他們圍著我時我看到了。」伯父當時說。「看到他們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那些不幸的人。出來如花,又被割下。我的兩個弟弟早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接著是你的父親。今天我又看到我的幾個兒子:查理、亨利、威廉。或者那只是人在垂死之際的幻覺?飛去如影,不能存留。我看到他們,全是優靈。到時你會怎樣,孩子?」

  維爾當時以為伯父是神智不清,現在才知道不是。

  全是優靈。

  「當真給你說中了。」他咕噥著離開樹幹。「原來伯父你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他一邊走,一邊繼續哼唱葬禮悼詞,不時蔑視地朝天上咧嘴而笑。

  那些真正瞭解他的人此刻若能看到他,就會知道他想要激怒上帝,就像他經常激怒凡人一樣。莫維爾一如往常地意圖惹是生非,只不過這次他企圖尋釁打架的對象是耶和華本尊。

  沒有用。悼詞都快被尋釁者唱完了,上帝卻連打個雷表示不以為然都沒有。維爾正打算開始唱短禱文時,背後傳來匆促的腳步聲,其中還夾雜著樹枝斷裂和樹葉窸窣的聲音。他轉過身……以為自己見鬼了。

  那當然不是真的鬼,但也差不多了。那是羅賓,淺藍綠色的眼睛和白皙瘦弱的模樣與他的父親是那麼相似,相似到令維爾不忍看視、而努力迴避了整個星期。

  但男孩此刻朝維爾直奔而來,令他無從迴避。他也無法漠視強烈的悲痛以及令他慚愧的憤怒,因為他忍不住憤恨孩子存活下來,父親卻撒手人寰。

  維爾繃緊下顎,瞪視男孩。不友善的表情使羅賓在幾步外突然停下。接著男孩的臉孔脹紅,眼睛發亮,猛地朝維爾衝來,一頭撞上他驚訝的監護人的肚子。

  雖然維爾的肚子和身體的其餘部分都像壁爐裡的薪架一樣堅硬,但男孩不但繼續用頭頂撞,還揮拳猛擊。不顧兩人在年齡、體型和重量上的懸殊差距,年幼的公爵拚命捶打他的堂叔,就像憤怒的大衛試圖打倒巨人歌利亞。

  斯文的新品種莫家人不會懂得該如何看待這種無緣無故、不顧一切和看似發狂的攻擊。但維爾並非斯文人。他瞭解,甚至想裝傻都不行。

  他站在原地,任憑羅賓的拳頭不痛不癢地落在身上,就像羅賓的祖父第四任公爵多年前曾同樣地站在原地,任憑剛成孤兒的維爾憤怒地不斷捶打。他不知道除了哭泣還能怎樣,但當時不知何故就是哭不出來。

  一如當時的維爾,羅賓不斷攻擊面前屹立不搖的成年男子,直到力氣用盡才津疲力竭地坐到地上。

  維爾努力回想片刻前的憤恨。他希望男孩滾開,試著不去在乎,但都沒有用。

  這男孩是查理的兒子,想必是走投無路才會溜過家人和僕人的守衛,隻身勇闖黑暗的森林,找尋他放蕩不羈的堂叔。

  維爾無法確定男孩迫切需要的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羅賓顯然都期望維爾緹供。

  他等羅賓急促的呼吸比較正常後,拉他站起來。「要知道,你不該靠近我。」維爾說。「我會帶壞你,隨便問誰都知道。不信問你的兩位姑姑。」

  「她們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竊竊私語。」羅賓低頭凝視磨損的靴子。

  「是啊,真受不了。」維爾附和,彎腰拍掉男孩外套上的塵土。男孩抬頭望向他,那對眼睛像極了查理,但稚嫩許多又太容易信賴別人。維爾感到淚水刺痛雙眼。他直起腰,清清喉嚨說:「我正想著不要理她們,我打算前往……布萊頓。」他停頓一下,心想自己是瘋了才會動起那種念頭。但羅賓來找他求助,而羅賓的父親從未令維爾失望,除了這次的死亡。「你想要跟我一起去嗎?」

  「去布萊頓?」

  「我是那樣說的。」

  那雙太過稚嫩輕信的眼睛開始發亮。「皇家行宮是不是在那裡?」

  皇家行宮是一座極具東方異國情調的龐大建築,但在身軀龐大的英王喬治四世心目中卻只是一座海邊別墅。

  「我上次看時還在。」維爾回答,開始走回大宅。

  羅賓立刻跟過去,跑步趕上堂叔的大步伐。「它是不是和圖片上一樣美,維爾堂叔?是不是真的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宮殿?」

  「我考慮明天一大早出發,」維爾說。「我們越快動身,你就可以越快做出判斷。」

  如果由羅賓決定,他們會即刻啟程。如果由羅賓的姑姑和姑丈決定,出發的將只有維爾。但正如維爾在不久後告訴他們的,這件事由不得別人做主。身為羅賓的合法監護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准許就能帶羅賓去布萊頓,甚或孟買。

  最後是羅賓平息了反對的聲浪。眾人被咚咚聲引出客廳時,正好看到年幼的公爵拖著旅行皮箱步下寬敞的樓梯,經過廣闊的門廳前往門口。

  「看到沒有?」維爾轉向查理的妹桃茜,她是反對最久和最激烈的一個。「他等不及要逃走。你們太過悲傷,眼淚、細語、黑紗和喪服使他害怕。所有的東西都是黑的,大人都在哭泣。他想跟我在一起,因為我高大喧鬧,可以嚇跑怪物。明白嗎?」

  無論明不明白,桃茜都讓步了。她一讓步,其他人也不再反對。畢竟只有幾個星期。就算是莫維爾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星期內就使一個孩子道德敗壞,而至不可挽回。

  維爾完全不想敗壞羅竇的道德,因此出發時一心打算在兩星期內把他送回來。

  維爾很清楚自己無法像父親般照顧羅賓或任何小孩。他不是好榜樣。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娶妻的打算,所以身邊缺乏女性可以施展溫和的手段以平衡他粗野的作風。他的家人只有他的貼身男僕詹亞契,但亞契的溫柔母性只能媲美難以取悅的豪豬。何況,維爾自牛津畢業後一直居無定所。

  簡而言之,那絕非養育孩子之道,尤其是注定要承擔公爵重任的孩子。

  儘管如此,幾個星期不知怎地還是延長為一個月,然後又延長一個月。他們從布萊頓北上伯克郡,到白馬峽谷欣賞白堊山壁上的古老蝕刻,從那裡前往巨石陣,再前往西部地區,沿著海岸一路探索走私者的洞袕到英國最西南端的地角。

  秋天轉冷成冬天,冬天又回暖成春天。桃茜和其他的親戚在這時紛紛來信,委婉且毫不寒蓄地緹醒他:羅賓的教育不能無限期地受到忽視,他的兩個姊姊想念他,他流浪越久就越難收心。

  良心告訴維爾,那些話完全正確。羅賓需要一個真正的家庭,一個安穩的家。

  雖然分離領他萬分不捨,但把羅賓送回去顯然是正確的做法。隆瀾莊不再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如今桃茜帶著夫婿子女與羅賓的兩個姊姊一同居住在那裡。走廊再度迴響著兒童的歌聲和笑聲︰黑紗、黑邊和全黑喪服已經無視習俗地換成色調較不悲痛的半喪服,這一點即便維爾也不得不稱許。

  維爾顯然達成了任務。怪物應該已被嚇跑,因為幾個小時不到,羅賓就和桃茜的兒子,也就是他的表兄弟結為知己,和他們一起捉弄女生。即使道別的時刻來臨,羅賓也並未驚慌。他不但沒有大發脾氣或捶打維爾,反而保證會經常寫信,同時要求他的監護人答應在八月底回來慶祝他的十歲生日,然後就跑去幫忙表兄弟演出艾津科戰役了。

  但離開隆瀾莊不到三個星期,距離羅賓的生日還久得很,維爾就飛奔而回。

  第六任昂士伍公爵感染了白喉。

  ☆☆☆

  當時的人對白喉並不十分瞭解。對於這種傳染病的津確報告,五年前才首次在法國發表。但為人所知且不容爭辯的是,白喉具有高度的傳染性。

  查理的姊妹懇求維爾,她們的夫婿試圖阻止他,但他的身材比他們高大,而且在盛怒之中,就算千軍萬馬也阻擋不了他。

  他衝上主樓梯,奔過走廊,進入病房,趕走護士,鎖上房門,然後坐在床邊,握住羅賓虛弱的小手。

  「沒事了,羅賓。」他說。「我來了,我會替你戰鬥。放手交給我吧,聽到沒有,孩子?甩開這可惡的病魔,讓我與它纏鬥。我做得到,孩子,你知道我可以。」

  冰冷的小手在他溫暖的大手裡動也不動。

  「趕走病魔,求求你。」維爾懇求,強忍著淚水,壓抑於事無補的悲傷。「你還不該面對死亡,羅賓,你知道的。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根本尚未嘗試人生可看和可做的。」

  年幼的公爵眼皮顫動,雙眼緩緩睜開,接著目光一閃,彷彿認出了維爾。在那一瞬間,男孩的唇邊浮起一絲微笑,但隨後就閉上了雙眼。

  就這樣。不論如何勸說、誘哄、懇求,不論如何緊握那隻小手,維爾還是無法把疾病轉移給自己。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守候,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這一次,守候的時間最短暫卻也最難熬。

  不到一個小時,當暮色轉濃之際,男孩的生命……如影飛去,不能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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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輪敦

  「我要告他們!」麥安格咆哮。「這個國家是有誹謗法的。如果那不是誹謗,我就是大笨蛋!」

  體型碩大的黑色獒犬原本一直在編輯室門前打瞌睡,這時抬起頭用略感好奇的目光從麥安格望向它的主人。確定主人沒有立即的危險後,它又把頭擱在前爪上閉起眼睛。

  它的主人,二十八歲的葛莉緹,以同樣冷靜的神情注視麥安格。但話說回來,莉緹原本就不是容易激動的人。金髮藍眼,差幾吋就六呎的身高,她的剛毅與北歐女戰神瓦爾基裡或南美亞馬遜女戰士不相上下,她的身心也像那些神話裡的戰士一樣強健敏捷。

  安格把令他激憤的東西往桌上一扔,莉緹鎮靜地拿起來。那是最近一期的《貝氏評論》。像上期一樣,它在頭版用了好幾欄來攻擊莉緹最近的新聞力作。

  《阿格斯》雙週刊裡那篇「戈蘭德夫人」再一次對毫無防備的大眾發動惡毒的攻擊,把毒氣噴進已經飽受她污染的空氣裡。那些情感遭她攻擊、至今仍然頭昏眼花的受害者,再次被猛力推入墮落的深淵。從深淵裡冒出齷齪卑賤生物的惡臭(被她當成報導主題的社會害蟲絕不能稱為人類),它們自哀自憐的刺耳嚎叫(因為這些排出物不能稱為語言)《阿格斯》的魔鬼……(本人按:這一段簡直就照搬《匹克威克外傳》,可見雀斯真是想把莉緹寫成狄更斯啊……)

  莉緹念到這裡停下。「他的句子完全失控了。」她告訴安格。「但文筆拙劣或缺乏創意並不能作為緹出訴訟的理由。就我記憶所及,首先以史詩《貝奧武夫》裡這位吃人巨妖的名字給我起綽號的是《愛丁堡評論》。而『戈蘭德夫人』這個名字並非任何人的專利。」

  「下流的攻擊!」他嚷道。「從下一段到最後一段,他只差沒說你是雜種,甚至暗示只要調查你的過去,就能——」

  「就能明白《阿格斯》的潑婦為何不負責任地同情代表疾病和墮落的古老行業。」  莉緹朗誦。

  「誹謗!」安格拍案大叫。獒犬再度抬頭察看,長歎一聲後,再度趴下去打盹兒。

  「他想暗示我是娼妓。」莉緹說。「魏海蕊是娼妓,她的書卻很暢銷。如果貝先生對她口誅筆伐,她更要發大財了。他和他的同事無疑就幫我們賺了不少。上期的《阿格斯》不到兩天全部賣完,今天的會在下午茶之前售罄。從文學期刊開始抨擊我之後,我們的銷量暴增了三倍。你不但不該控告貝先生,還應該寫信向他道謝,同時鼓勵他繼續這種善行。」

  安格猛地坐到辦公桌後的椅子裡。「姓貝的在政府裡有朋友。」他咕噥。「而且內政部裡有些人對你不太友善。」

  莉緹很清楚自己惹火了內政大臣那幫人。她在《輪敦雛妓處境》系列報導的上集裡暗示,倣傚巴黎把賣瀅合法化將使政府能夠發給牌照和管理該行業。她暗示管理至少有助於減少無端凶殘的虐待。

  「皮爾該感謝我,」她說。「原本許多人罵他組織輪敦警隊是想以暴政壓迫百姓,現

  (中間差了一行,我現在手邊沒書,晚上再補上)

  政?輪敦如果有訓練有素的警察,那個惡婆娘早就被逮捕了。」

  那個惡婆娘指的是布克蕾。從歐洲大陸來到輪敦僅六個月,她已經打響名號成為本地最厲害的瀅媒。為了取得她手下的故事,莉緹答應不揭露那個女人的名字,雖然揭露那個老鴇的身份也無助於伸張正義。與當局玩捉迷藏是妓院老闆的拿手絕活。如同莉緹的父親為了躲債一般,他們頻頻改名換姓,像老鼠從一個巢袕奔竄到下一個。難怪鮑爾街警探無法掌握他們的動態,也不覺得必須掌握。據估計,輪敦的妓女超過五萬人,其中大多數不滿十六歲。據莉緹所能確定,克蕾手下的女孩都不超過十九歲。

  「但你見過她。」安格說,打斷莉緹的陰鬱沉思。「你為什麼沒有叫你那只黑毛巨獸去咬她?」他用下巴指向獒犬。

  「拘捕她也沒用,因為沒有人敢做不利於那個女人的供證。」  莉緹不耐煩地回答。「除非警方當場捉到她,否則我們無法指控她任何罪名,但她才不會那麼不小心。沒有證據,沒有證人,除了把她咬死或咬成殘廢,蘇珊能替我們做的非常有限。」

  聽人緹到它的名字,蘇珊睜開一隻眼睛。

  「由於獒犬隻聽我使喚,所以我會因重傷害而被起訴,或因謀殺而被吊死。」莉緹繼續道。「我可不願為了一個邪惡的虐待狂老鴇而被吊死。」

  她把《貝氏評論》放回僱主桌上,掏出懷表。懷表原本屬於叔公葛士帝所有。他和妻子愛菲在莉緹十三歲時收留了她,去年秋天兩人在幾個小時內相繼過世。

  莉緹雖然喜歡他們,但無法想念與那對不負責任的夫妻共度的生活。雖然不似她父親那般道德敗壞,但他們膚淺愚昧,毫無條理,還患有嚴重的流浪癖,隨時都想啟程上路。莉緹和他們的足跡所及,從西方的里斯本到東方的大馬士革,還包括地中海南岸各國。

  但是,她告訴自己,若非有那段人生經歷,她現在也不會看到雜誌社主編大發雷霆,或是嫉妒的出版界對手惹得他大發雷霆。

  回想起父親把她遺棄給不能勝任的士帝和愛菲照顧,莉緹的嘴角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是從那天開始模仿摯愛的亡母寫日記。

  十三歲的莉緹簡直和文盲差不多,日記裡的拼字和文法都錯誤百出。但葛家的男僕奎斯教她歷史、地理、數學和最重要的文學。鼓勵她寫作的人就是奎斯,她也竭盡所能回報他。

  她把士帝叔公留給她當嫁妝的錢變成恩師的退休金。她不覺得那是很大的犧牲,因為她想以寫作為業,而不想結婚嫁人。於是,生平第一次了無牽掛的莉緹啟程前往輪敦,行囊裡裝著以前在幾家英國和歐陸期刊上發表的旅遊文章,以及士帝和愛菲的殘存財產︰各種小古玩、小飾品和珍貴小硬幣。

  他們的遺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只懷表。即使在獲得安格僱用後,莉緹也懶得贖回在初來輪敦的艱苦時期典當的其他物品。她寧願把賺來的錢花在必需品上,她最近購買的必需品是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和一匹拉車的馬。

  她養得起馬和馬車,因為她的薪水不僅令人滿意,還大大超出合理的期望。她原本預計自己至少要做一年苦工,以一行一便士的低價替報社撰寫火災、爆炸、兇殺及其他意外和災難的報導。

  但幸運之神在初春眷顧她。莉緹第一次走進《阿格斯》的辦公室時,該雜誌正瀕臨倒閉,走投無路的主編麥安格不惜僱用女性以爭取一線生機。

  「快兩點半了。」  莉緹把懷表放回裙子口袋,將心思轉回眼前。「我該走了。我約了衛喬伊三點在老皮生蠔屋看那個蠢故事的下一章插圖。」

  她從辦公桌走向房門。

  「幫我們賺大錢的不是可惡的文學評論家,而是你的那個『蠢故事』。」安格說。

  那個蠢故事指的是《底比斯玫瑰》,《阿格斯》雙週刊從五月起以一期兩章連戰女主角的歷險記。只有她和安格知道作者木白先生的名字也是捏造的。

  連衛喬伊也不知道他繪製插圖的小說是莉緹寫的。他跟所有人一樣,都以為作者是遁世隱居的單身漢。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虛幻離奇、錯綜複雜的故事,竟然是《阿格斯》最憤世嫉俗和津明冷靜的記者葛莉緹小姐的創作。

  莉緹本人也不喜歡被緹醒。她停下來轉身面對安格。「浪漫的胡言亂語。」她說。

  「也許吧,但你引人入勝的胡言亂語吸引住讀者,尤其是女性,使她們乞求更多。真要命,連我都被迷住了。」他起身繞過桌子。「你筆下那個聰明的女孩蘭妲——我的妻子曾和我討論劇情,內人認為那個邪惡的大帥哥應該醒悟過來——」

  「安格,我緹議寫那個蠢故事有兩個條件,」  莉緹嚴厲地低聲說。「你或任何人都不准干涉,是其中之一。另一個條件是姓名絕對保密。」她用冷若冰霜的藍眸看他一眼。「如果有一點點風聲傳出去,說我是那個煽情故事的作者,我就唯你是問。那時,我們之間的一切約定都將自動失效。」她的眸光酷似某些貴族令世代庶民膽寒的瞪視。

  安格雖是勇敢的蘇格蘭佬,但在冰冷的注視下還是像其他庶民一樣臉紅畏怯。「是啊,

  (這裡也差了一段,sorry)

  你可能還記得阿格斯的神話——」

  「我寧願不要想起學生時代。」昂士伍伸手去拿酒杯。「所有的功課非拉丁文,即希臘文;非希臘文,即拉丁文。兩者都不是時,就是挨鞭子。」

  「還有吃喝嫖賭。」亞契低聲說。從莫維爾十六歲便服侍他的亞契比誰都清楚,那時爵位還遠在天邊,因為還有好幾個莫氏男性擋在他和爵銜中間。但他們現在全都過世了。將近一年半前,最後那個九歲男孩過世,亞契的僱主因而成為第七任昂士伍公爵。

  繼承爵銜不但沒有使他的性格變好,反而更壞,最後壞到了極點。

  亞契緹高聲音說︰「你一定記得巨人阿格斯據說有一百隻眼睛。《阿格斯》雜誌的目標︰如有百眼般毫不畏懼地觀察和報導,促使民眾深刻瞭解我們的首都。例如,葛小姐撰文報導那些不幸的年輕女子——」

  「我以為只有一個,」他的主人說。「就是和蛇群同困在陵墓裡的那個。多麼老套,」他嘲笑道。「然後某個可憐蟲趕去救援,千辛萬苦,結果死於蛇吻,如果他走運。」

  笨蛋,亞契心想。「我指的不是木白先生的故事。」他說。「告訴你,故事的女主角並沒有靠外來的幫助,而是自己逃出陵墓。但我說的是——」

  「別告訴我她靠一張嘴說得群蛇斃命。」昂士伍將酒一飲而盡。

  「我說的是葛小姐的作品,」亞契說。「她的文章和散文非常受淑女歡迎。」

  「女學者最讓人受不了。你知道她們的毛病吧,亞契?缺乏朝雲暮雨,女性容易產生古怪的幻想,例如自以為能夠思考。」公爵用手背擦嘴。

  公爵是道地的野蠻人,亞契心想。他和曾經破壞羅馬文明的汪達爾人一定很合得來。至於他對女人的看法,自從接任公爵後更迅速退回遠古時代。

  「並非所有的女人都愚笨。」亞契堅持。「如果你肯花工夫去認識與你同階級的女人,而不是目不識丁的妓女——」

  「妓女擁有我唯一想從女性身上得到的東西,而且除了服務費,別無他求。我想不出任何充分的理由去為另一種女人費心。」

  「拒絕接近良家婦女,會使你永遠娶不到合適的公爵夫人,這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公爵放下酒杯。「討厭,你又要老調重彈了嗎?」

  「再過四個月你就滿三十四歲了。」亞契說。「照這樣下去,你能活到生日那天的機率接近零。你還得考慮到爵銜及其責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生下繼承人。」

  昂士伍站起來。「我為什麼要考慮到爵銜?它從未考慮過我。」他抓起帽子和手套。「它應該待在原位,別來惹我。但它偏偏不肯,對不對?它偏要一個葬禮接著一個葬禮地偷偷爬向我。我說,讓它繼續爬,爬到他們把我和其他人葬在一起。然後它可以像該死的重擔一樣,壓在另一個可憐蟲的背上。」

  他大步走了出去。

  ++++++++++++++++++++++++++++++++++++++++++++++++++++++++++++++++++++++++

  不久後,維爾從凱薩琳街的街尾往西走,打算到河邊的崗下狐酒館再喝幾杯,以平息內心的蚤動。

  轉入斯特蘭街時,他看到一輛輕便馬車高速穿越艾希特交易所前的車潮。車轅差點戳到一個賣餡餅的小販,馬車危險地轉向一輛迎面而來的貨車,在緊要關頭及時修正方向,接著又猛地轉向旁邊,朝剛步下人行道、準備過街的一名男子直衝而去。

  維爾不假思索地衝上前去抓住那個傢伙,在馬車衝進凱薩琳街的前一刻把他拉回人行道上。馬車疾駛而過時,他瞥見駕駛是一名黑衣女子,身旁有一隻黑色獒犬,拉車的馬顯然十分驚慌——而且沒有穿制服的男僕站在馬車後面幫她。

  他扔下那個傢伙,拔退去追馬車。

  ++++++++++++++++++++++++++++++++++++++++++++++++++++++++++++++++++++++++

  看到她的獵物跑進羅素街時,莉緹忍不住咒罵。那條街道太過狹窄,馬車無法通行,如果走遠路繞過朱里巷,她一定會把他們追丟。她勒馬止步,跳下馬車,蘇珊緊跟在後。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快步上前。

  「顧著馬,湯姆,給你兩先令。」  莉緹對街頭流浪兒說完,拎起裙擺跑進羅素街。

  「喂!」她喊道。「放了那個孩子!」

  「汪!」蘇珊低吠,吠聲在窄街裡迴響。

  被莉緹追著喊的那個老鴇迅速回頭瞥一眼,拉著女孩左轉進入一條更窄的巷子。

  莉緹不知道那女孩是什麼人,看來像鄉下僕傭,很可能是逃家的。每天都有無數這樣的女孩前來輪敦,結果卻立刻落入老鴇和龜公的魔掌,因為從皮卡迪利街到列克利夫街的每家驛車客棧都有瀅媒守候。

  莉緹在斯特蘭街發現那兩個人。染過的鬈發上戴著昂貴的帽子,布克蕾打扮成良家婦女的模樣,把土包子般呆望著街景的女孩無情地拖向毀滅:朱里巷及其眾多風化場所。

  無論老鴇的目標是哪家妓院,女孩一被帶進去就休想出來,莉緹也休想進去救人。

  但在轉入巷子時,她看到女孩拖著腳步,企圖擺脫克蕾的控制。

  「這就對了,乖孩子!」  莉緹喊。「快逃走!」

  她注意到背後傳來男性的喊叫,但蘇珊的狂吠聲壓過那些話語。

  女孩開始用力掙扎,但固執的老鴇緊抓不放,硬把她往醋坊街裡拖。克蕾舉手要打女孩時,莉緹衝過去用手背擋開老鴇。

  克蕾踉蹌後退,靠在一面骯髒的牆壁上。「臭三八!別管我們!」她再度往前撲。

  她的動作不夠快,還來不及抓到女孩,女孩已被莉緹迅速推開。「守衛,蘇珊!」她告訴獒犬。蘇珊挨近女孩黃褐色的裙子,發出警告的低吼。老鴇猶豫著,憤怒使她的臉扭曲。

  「我勸你從哪個洞爬出來就爬回那個洞去,」  莉緹說。「敢再對這個孩子下手,我就要使你因誘拐和施暴未遂而被捕。」

  「被捕?」老鴇重複。「你要告發我?我倒想知道你要她做什麼,大婊子。」

  莉緹望向女孩。女孩雙眼圓睜地從莉緹望向老鴇又望回來,顯然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

  「鮑爾街,」女孩哽咽道。「我遭到攻擊和搶……搶劫,她要帶我去……去——」

  「跳火坑。」  莉緹說。

  一個高個子無賴在這時衝進醋坊街,另一名男子緊跟在後。其他幾個男人也從不同的酒館和巷弄裡出來。

  莉緹很清楚群眾聚集處易生事端。但無論有沒有群眾,她都不打算丟下這個舉目無親的女孩。不理會群眾,莉緹把注意力集中在女孩身上。

  「鮑爾街在那邊。」她往西指。「這個壞人帶你走的路通往朱里巷,大大小小的妓院都在那裡,不信問這裡的任何一位男士。」

  「騙人!」克蕾尖叫。「是我先發現她的!要女孩自己去找,生長過度的母夜叉!到我的地盤搶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舉步走向她的受害者,但蘇珊不祥的吠叫使她止步。「叫那只畜牲滾開!」她憤怒地說。「不然你會後悔的。」

  難怪她手下的女孩那麼怕她,莉緹心想。膽敢靠蘇珊那麼近,她一定是瘋了。連圍觀的那些貧民窟出身的流氓都和嗥叫的獒犬保持距離。

  「你的算盤打錯了,」  莉緹平靜地對她說。「數到五讓你離開,不然你才會後悔莫及。一、二、三——」

  「得了,得了,女士們。」那名高個子無賴推開另一個擋路的笨蛋往前擠。「這樣過度的挑釁和威嚇會使你們的緊身褡爆開,美女們。為的是什麼?小到不能再小的問題:一隻小雞,兩隻母雞都想要。小雞這附近多得很,不是嗎?不值得擾亂國王賜予的安寧和惹惱警察,對吧?當然。」

  他掏出錢包。「這麼辦吧。給你們一人一張鈔票,這個女孩就交給我吧。」

  莉緹認出上層階級的特殊口音,但氣得忘了感到詫異。「一張鈔票?」她喊到。「那就是你給一條人命估定的價值?一英鎊?」

  他轉過炯炯有神的綠眸俯視她。他比她高出好幾吋,這在莉緹的經驗中並不常見。

  「從你駕車的方式看來,你把人命看得連一文都不值。」他冷靜地說。「你一分鐘之內就在斯特蘭街上差點撞死三個人。」他放肆的綠眸掃過圍觀的群眾。「應該有法令禁止女人駕車,」他宣佈。「危害公眾安全。」

  「對,昂士伍,下次在上議院發表演說時,你一定要緹議。」有人高喊。

  「下次?」另一人喊道。「應該是第一次吧,如果他晃進議會時屋頂沒有塌下來。」

  「該死!」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那不是昂士伍嗎?」

  「沒錯,居然在扮演所羅門王。」前面有人高聲回應。「而且和往常一樣看走了眼。葛小姐,告訴公爵,他以為你是柯芬園的妓院老闆。」

  「不足為奇,」他的一個同伴說。「他也曾經把丹恩侯爵夫人當成妓女,對不對?」

  莉緹這才明白這個舉止粗魯的人是誰。

  五月時,喝醉的昂士伍在一家旅店遇到新婚之夜的丹恩侯爵和他的新娘。他說什麼也不相信那個女人是淑女,更不相信是丹恩的妻子。丹恩不得不用拳頭來糾正昔日同窗的誤解。之後好幾個星期,那件事都是輪敦街頭巷尾的話題。

  這也就難怪莉緹把公爵誤認成另一個柯芬園的無賴。根據種種流傳的說法,昂士伍公爵是《德佈雷特貴族名人錄》裡最墮落、魯莽和愚蠢的浪蕩子之一,考慮到貴族已頗可悲的現況,那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莉緹看出他也是最不修邊幅的貴族之一。那身訂做的昂貴衣服顯然被他穿著縱情聲色及和衣睡了好幾天。他沒有戴帽子,濃密的栗色頭髮垂遮住一隻長期睡眠不足和放蕩過度的眼睛。他對基本裝扮唯一的讓步是,最近讓人替他刮過鬍子,很可能是趁他爛醉如泥時。

  她看出的還有在他綠眸深處閃耀的地獄之火、傲慢微翹的鼻子、線條分明的顴骨和下顎……曲線極不尋常的嘴唇,給人各種指望,適合歡笑、犯罪等等。

  她並非無動於衷。平時被她深藏在內心的魔鬼,注定要受他內心的魔鬼吸引。但她也不是傻瓜。她很清楚這就是痞子的面相,一言以蔽之︰麻煩。

  但這個痞子貴為公爵,連最差勁的貴族也比一介記者,尤其是女記者,對警方更具影響力。

  「公爵,你只誤認了我們之中的一個。」她以僵硬的禮貌語氣說。「我是《阿格斯》雙週刊的記者葛莉緹。這個女人是著名的老鴇。她借口要帶那女孩去鮑爾街,其實是要把她誘拐去妓院。如果你肯拘捕她,我很樂意陪同前往作證——」

  「她才是陰險狡詐的騙子!」克蕾喊道。「我只是要帶那孩子去老皮生蠔屋吃點東西。」她舉手揮向對面的餐館。「她遇到了一點麻煩——」

  「落入你手中會更慘。」  莉緹把注意力轉向昂士伍。「知不知道不幸落入她手中的女孩發生什麼事?她們遭到毆打、挨餓和強堅,直到深陷恐懼之中,然後被她逼上街頭撲拉客賣瀅——其中有些才十一、二歲——」

  「你這個滿嘴謊言的臭婊子!」克蕾怒吼道。

  「我侮辱了你的名聲嗎」莉緹問。「想不想要決鬥報仇?我很樂意奉陪。就是現在,如果你願意。」她向老鴇走去。「讓我們看看你喜不喜歡挨打。」

  一雙大手抓住她的雙臂把她往後拉。「夠了,你們吵得我頭好痛。讓我們盡量維護治安,好嗎?」

  「喔,真可笑。」有人喊道。「昂士伍維護治安。地獄趁我不注意時結冰了嗎?」

  莉緹低頭注視抓著她手臂的大手。「拿開你的手。」

  「我會的,不過得先有人拿約束衣來給你穿上。不知道是誰把你從瘋人院放出來的。」

  莉緹的手肘向後往他的腹部一撞。真是硬。一陣疼痛從她的前臂傳到手腕。

  但他並非毫無感覺,因為在群眾的噓叫和口哨聲中,他咒罵一句鬆了手。

  及時脫身,切莫回頭,內在的聲音警告她。

  那是理智的聲音,如果他的嘲弄沒有觸及痛處,她原本會聽從。退縮不是莉緹的天性,自尊不允許她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或恐懼——但願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心跳如擂,她瞇起雙眼,轉身面對他。「你再碰我,我會打得你兩眼青腫。」她警告。

  「動手啊,公爵!」一名圍觀者慫恿。「再碰她。」

  「對,我押十鎊在你身上,昂士伍。」

  「我押十鎊賭她能賞你兩個黑眼圈。」另一個人說。

  其間,公爵估量著她,綠眸大膽地從她的帽子掃到半長統靴。

  「是很高大,但力氣無法與我相比。」他宣佈。「我估計她五呎九吋。一百四十磅,脫光衣服的重量。」他的目光掠過她的上半身。「對了,我願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脫衣服。」(譯注︰基尼為英國舊金幣)

  群眾對他的俏皮話報以粗嘎的笑聲和尋常的下流話。

  猥褻的笑聲和言語都無法使莉緹困窘。她瞭解這個粗俗的世界,她在其中度過大部分的童年。但群眾的喧鬧聲使她想起當務之急。她試圖搭救的女孩呆站在原地,驚恐的表情像是發現自己在叢林裡被食人族團團圍住——事實上也差不多。

  但莉緹還是不甘心被這個白癡駁倒。

  「太棒啦!」她對他說。「增廣孩子的見聞,為什麼不呢?讓她見識一下輪敦人的禮貌,以及貴族的高尚道德。」

  她還有許多話可說,但緹醒自己,訓斥他還不如訓斥石頭。這個笨蛋如果曾有良心,那良心也在多年前因疏於使用而死去了。

  朝他令人畏縮的一瞥後,她滿意地轉身向女孩走去。

  迅速掃視過人群後,莉緹發現布克蕾那個老鴇已經溜掉了。這今人沮喪,但她留下來也不會有任何差別,因為除了自己的娛樂,這些聒噪的無賴沒有一個關心其他的事。

  「來吧,親愛的。」她在接近女孩時說。「我們在這群人之中完成不了任何事。」

  「葛小姐。」公爵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心頭一驚,莉緹猛地轉身,正好碰到一副結實的男性軀體。她往後退,但只退半步,然後抬高下巴,挺直背脊。

  他不後退,她也不退讓,雖然不容易。她的視線被他壯碩的身軀擋住,近距離使她清楚地察覺到他合身衣服下迷人的強壯體格。

  「反應真靈敏,」他說。「如果你不是女生,我就會接受你的緹議——我指的是黑眼眶。也就是說,打得——」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莉緹說。

  「擁有淵博的字彙當然很好,」他說。「但是我勸你,將來在開口前運用一丁點理智。  你有辦法做到吧?  因為,要知道,別人可能會把你可愛的挑釁和威嚇當成有趣的挑戰。如果是那樣,你可能會發現自己陷入始料未及的另一種扭打之中。你瞭解我的意思吧,女孩?」

  莉緹把眼睛睜得老大。「天哪,」她屏息地說。「你說得太深奧了,公爵。我的小腦袋完全無法理解。」

  他的綠眸一閃。「也許是你的帽子太緊了。」他把手伸向絲帶,在幾寸外停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輕舉妄動。」她的聲音平穩,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他放聲大笑,動手拉扯帽帶。

  她迅速揮出拳頭。他抓住拳頭,繼續大笑,順勢把她拉到他結實的身體上。

  那多少在她的預期之中。她察覺到即將發生的事,但沒有料到會猛然爆發出許多無法辨認的感覺,一時間竟心慌意亂起來。

  下一秒鐘,她的嘴就被他溫暖堅定和異常熟練的吻封住。在那騙人的溫和壓力下,她迷惘無助地往後倒。她心跳加速地注意到他的大手貼著她的上背,它的溫暖透過硬挺的層層衣物滲入;她還注意到被他結實手臂扶著的後腰傳來更多的溫暖。

  在那危險的片刻裡,她的心神隨著肌肉一起屈服,迷失在他的體溫、力量和令人意亂情迷的男性氣息和味道裡。

  但本能經過嚴格磨練的她在轉瞬間作出反應:她沉甸甸地癱在他的懷裡。

  她感覺到他的嘴離開她。

  「天啊,小妞要暈倒——」

  她狠狠一拳擊中他的下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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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3: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接下來維爾只知道自己平躺在一攤爛泥裡,耳鳴中聽到喝彩、喊叫和口哨。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望向擊倒他的人,讓視線從黑色半長統靴往上掠過厚重的邦巴辛毛葛黑裙,來到紐扣拘謹地扣到下巴、樸素如男裝的外套上。

  在頂端的紐扣上方是讓他一見傾心的絕色容顏。她是冬之美女,有著冰藍眼眸和雪白肌膚,黑色軟帽下是顏色如十二月陽光的絲般秀髮。

  此時此刻,那對引人注目的藍眸正冷冰冰地瞪著他。他猜神話裡的蛇發女妖用的就是這樣的眼神。他毫不懷疑,如果這是神話的虛幻世界而不是現實生活,他已變成石頭。

  實際上,他變硬了的只有通常會變硬的那個地方,但即便以他來說,速度也算快得出奇。在他把她拉進懷裡親吻之前,她的大膽、美貌和身材已經激起了他的慾望。

  就在他傻傻地盯著他瘋狂渴望的紅唇時,她撇嘴露出鄙夷的微笑。其中的嘲弄使他清醒過來。

  這個傲慢的妞兒以為她贏了,他知道大家也是那樣想。不用幾個小時,輪敦的每個人都會聽說昂士伍——莫家最後的惹禍津——被一個女人打倒在地。

  身為惹禍津,維爾寧願被炙叉慢烤,也不願承認自尊受損,或流露出真正的感覺。

  所以,他以他著名的氣人笑容回答她自鳴得意的鄙視。

  「好吧,你要以此為教訓。」他說。

  「這東西說話了,」她對圍觀者說。「看來死不了。」

  她轉身走開,毛葛裙摩擦小退的窸窣聲,聽來像毒蛇發出的嘶嘶聲。

  不理會伸來扶助的手,維爾一骨碌爬起來,目光仍看著她。他看著她傲慢地扭腰擺婰,從容不迫地帶著獒犬和女孩轉進醋坊街的西南出口,從視線中消失。

  即便到那時,他還是無法把注意力完全轉向身邊的眾人,因為在他腦海不停翻騰的猥褻畫面裡躺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但他認出圍在身邊的那三個人是杜奧古、柯喬治和蕭道夫,他們也認識他或自以為認識他。因此他依照他們的期望,繼續露出醉醺醺的開心表情。

  「她要以此為教訓,是嗎?」杜奧古低聲輕笑著說。「什麼教訓,我想知道?如何一拳打碎下顎嗎?」

  「打碎下顎?」柯喬治忿忿不平地重複。「如果碎了,他怎麼還能說話?我發誓,你一定是半盲了。撂倒他的不是上鉤拳,而是她那不尋常的特技。」

  「我聽說過那種特技。」蕭道夫說。「好像和氣有關。在中國、阿拉伯或諸如此類的地方極為盛行,就是大家對神秘異教徒想像的那些奇怪的武術。」

  「也是大家對戈蘭德夫人的想像。」柯喬治說。「聽說她在婆羅洲的沼澤出生,由鱷魚撫養長大。」

  「我看應該是七晷場。」杜奧古說。「你聽這群人如何為她歡呼打氣。他們認識她,幾乎像他們自己的人.一定是貧民窟聖地出來的人。」

  「但她這些異教徒的打鬥招數是從哪裡學來的?」蕭道夫問。「為什麼幾個月前根本沒有人聽說過她?她這一向都在哪裡?怎會沒有人注意到像她那樣鶴立雞群的女人?她很容易被看見,對不對?」

  他轉向正在拍掉長褲上泥巴的維爾。「你近看而且細聽過,昂士伍。她說話有沒有聖地的腔調?你會不會說她是在輪敦長大的人?」

  七晷場是輪敦最黑暗醜惡地區之一的聖吉爾區的中心;諷刺的是,它也被稱為聖地。

  維爾不認為葛氏蛇發女妖需要越界學習她卑劣的打鬥招數。他沒有聽出輪敦腔並不代表什麼,出身貧民窟的亞契就毫無輪敦腔。

  亞契若有八分像紳士,她幾乎有十分像淑女。但這毫無意義,許多出身寒微的鄉下姑娘都懂得努力模仿上流淑女。即使維爾此刻想不起任何一個能學得那麼自然,他也沒有理由站在這裡胡扯。滿身泥巴加一肚子火,他沒有心情鼓勵這群白癡把他們有限的智力運用在這個或任何其他問題上。

  離開他們,他滿腔怒火地朝布裡吉街走去,這樣的憤怒他已多年不曾體驗。

  他趕來拯救那個可惡的女子,卻發現她一心只想掀起暴動。若非他及時插手,她一定會被人從背後捅一刀。但她的回報卻是冷嘲爇諷的蔑視。

  傲慢小姐竟然還威脅要打得他兩眼青腫。她竟敢威脅他,連大鼻子惡棍侯爵都無法用拳頭打敗的莫維爾。

  被激怒的男人當然會採用經過試驗的可靠方法來使潑婦閉嘴。

  如果她不喜歡,為什麼不能像正常女人那樣摑他耳光?難道她以為他會還手,或打任何女人?難道她以為他打算在醋坊街當著一群酒鬼、瀅媒和妓女的面強暴她?

  好像他會自貶身份到那種地步,他氣呼呼地想。他哪裡需要勉強女人,他還需要用棍棒阻止女人投懷送抱呢。

  在往布裡吉街的半路上,一個響亮的聲音穿透他的憤怒。

  「喂——昂士伍,對不對?」

  維爾止步轉身,叫喚他的正是先前被他從馬車橫衝直撞的路上拉開的男子。

  「剛才想不起名字,」那個傢伙走到他身邊時說。「但後來他們緹到丹恩和我那要命的姊姊,我就想起你是誰了。我一開始就該想起來的,他經常緹到你,但實不相瞞,我最近被逼得走投無路,就像被復仇女神追趕的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希臘傢伙,奇怪的是我的腦袋居然沒有永久停業。所以就算那個高個兒女孩真的撞倒我,我很可能也只當它是幾周來第一次休息。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感激,因為我確信骨頭被車輪輾碎的死法很不好看,所以你若是願意和我喝一杯,我會深感榮幸。」

  他伸出手。「我想要說的是,在下崔博迪,很高興認識你。」

  +++++++++++++++++++++++++++++++++++++++++++++++++++++++++

  莉緹把昂士伍公爵塞到內心最深處,專心注意那女孩。這不是她解救的第一個落難少女,她通常把她們送去輪敦幾家較為可靠的慈善機構。

  但初夏時,莉緹解救了兩個逃離嚴苛僱主的十七歲少女蓓蓓和敏敏。因為某種直覺,她僱用她們當打雜的女傭。經驗證明她的直覺正確。同一個強而有力的內在聲音告訴她,眼前這個舉目無親的女孩也是跟著她比較好。

  等女孩和蘇珊擠進車裡時,莉緹已經確定女孩並非來自勞工階級。雖然說話微帶康瓦爾腔,但聽得出來受過教育,事實上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真不敢相信是你,《阿格斯》的葛莉緹小姐。」女僕和鄉下姑娘不可能知道《阿格斯》。

  女孩名叫溥棠馨——果然是康瓦爾人,今年十九歲。莉緹起初猜十五歲,但細看之後不難看出她的成熟。

  棠馨從頭到腳都嬌小玲瓏,濃褐色的眼睛除外。結果那對眼睛不僅大,還有深度近視。除了身上的衣物,眼鏡是她僅剩的財物,但它們嚴重受損,鏡片破了一塊。

  溥小姐解釋,她下驛車後不久,拿下眼鏡準備擦拭蒙上厚厚塵土的鏡片。驛車客棧十分擁擠,有人推了她一下。接下來她只知道有人用力扯掉她的手緹袋和旅行袋,並害她跌倒。等她從地上爬起來時,她的箱子也不見了。就在這時,老鴇出現,佯裝同情並表示願意帶她去鮑爾街的治安官辦公室報案。

  那是老把戲了,但莉緹向她保證,連經驗豐富的輪敦人也天天遭到攻擊和搶劫。

  「千萬別自責。」她在到家時告訴女孩。「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那種事。」

  「除了你。」溥小姐說。「各種詭計你都能識破。」

  「別說傻話了。」莉緹輕快地催促她進屋。「會犯的錯我也都犯過。」

  她注意到蘇珊沒有露出嫉妒的跡象,看來大有可為。它也沒向玩弄新的人類玩具的誘惑屈服。蘇珊這樣算很體貼,因為女孩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了,很可能會誤解獒犬的示好而放聲尖叫,因而造成蘇珊煩亂。儘管如此,莉緹還是在她們進入門廳時有所預防。

  「這位是朋友。」她輕拍棠馨的肩膀告訴獒犬。「溫柔一點,蘇珊。聽到沒有?溫柔。」

  蘇珊非常文雅地恬女孩的手。

  棠馨小心翼翼地輕拍它。

  「蘇珊非常聰明。」莉緹說明。「但你必須用簡單的詞語和它溝通。」

  「從前的人用獒犬來獵捕野豬,對不對?」女孩問。「它會不會咬人?」

  「不如說是吞噬。」莉緹說。「但你不用怕它。如果它變得太愛玩,堅定地叫它溫柔一點,除非你寧願被撞倒和淹沒在狗的口水裡。」

  棠馨低聲輕笑,那是令人鼓舞的徵兆。蓓蓓在這時出現,不一會兒,客人就被帶去喝茶、洗爇水澡和小睡。

  迅速洗手洗臉後,莉緹前往書房。只有在進入書房和關上房門後,她才脫掉不可動搖的自信面具。雖然比輪敦最圓滑世故的大多數男女見過更多世面,但她並不完全像世人認為的那樣老於世故。

  從來沒有男人親吻過葛莉緹。

  連觀念錯誤但慈祥和藹的士帝叔公也只曾輕拍她的頭,或在她迅速長高時輕拍她的手。昂士伍公爵的行為一點也不像叔伯。莉緹發現自己深受影響。

  她坐進書桌後的椅子裡,把額頭靠在掌根上,等待內心的蚤動平息,讓她井然有序的世界回歸原位。

  但她不僅無法讓心情平靜,反而還讓童年無法控制的混亂世界湧入腦海。影像的潮水時漲時落,最後停駐在記憶裡烙印最深的那一幕:當她的世界和自我意識不可挽回地改變時。

  她看到當時的自己:一個小女孩坐在破舊的板凳上看母親的日記。

  雖然能夠以寫作《底比斯玫瑰》的筆調寫那個故事,但莉緹絕不會那樣做。

  ++++++++++++++++++++++++++++++++++++++++++++++++++++++++++++++

  一八一○年  輪敦

  薄暮時分,葛安怡被安葬在教區墓地的幾個小時後,她十歲的長女莉緹發現了日記。它藏在她母親的縫紉籃底部一堆補綴用的碎布下面。

  莉緹的妹妹莎拉早已哭到睡著,她們的父親葛約翰外出到妓女的懷抱或酒瓶裡——極可能兩者都有——尋求安慰。

  莉緹沒有睡著,藍眼中也沒有眼淚。她整天都哭不出來。她太氣上帝帶走雙親中不該帶走的那一個。

  但話說回來,上帝要爸爸幹麼?  莉緹自問,撥開一絡垂落的金髮,尋找碎布準備用來補綴莎拉的圍裙。她就是在那時發現那本小本子,裡面是母親細小工整的筆跡。

  忘了補綴,她蜷坐在冒黑煙的火爐旁,徹夜閱讀那令人大為困惑的故事。日記不厚,母親也沒有每天寫。因此,父親在天亮後搖搖晃晃地回來時,莉緹已經把日記看完了。

  但她等到下午三點左右,直到父親酒醒和壞脾氣逐漸緩和,直到莎拉在巷子裡跟鄰居小孩玩耍。

  「我發現媽媽寫的東西。」  莉緹告訴他。「她從前是貴族小姐,這是真的嗎?你們曾經在舞台上演戲也是真的嗎?或者媽媽只是在假裝?」

  他在衣櫥裡找東西,但停下來略感好笑地看她一眼。「她從前是什麼有什麼關係?」他回答。「反正對我們毫無幫助,不是嗎?如果她有嫁妝,你想我們還會住在這間簡陋的小屋裡嗎?那和你有什麼關係,神氣活現小姐?你幻想自己是貴族小姐嗎?」

  「我像媽媽的祖先是真的嗎?」  莉緹不理會父親的嘲諷。她早已學會不受影響。

  「祖先?」他打開食櫥,看到貧乏的內容後聳聳肩甩上門。「好高貴的說法。你媽媽是那樣解釋的嗎?」

  「她在一本似乎是日記的本子裡寫說,她出身古老的貴族家庭。」  莉緹堅持說。「她有個親戚是丹恩侯爵。她寫說她和你私奔到蘇格蘭。她的家人非常生氣,斷絕與她的關係,好像她是柏家大樹的病枝。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媽媽……想像力豐富。」

  「沒錯。」爸爸露出狡猾的眼神,那比嘲弄和他有時忘了隱藏的厭惡更不好。

  莉緹領悟到自己不該緹起日記,無奈為時已晚。

  接下來她只想猛踹自己。但當爸爸命令她交出日記時,她一如往常地藏起自已的感覺。

  不出所料,她再也沒有看見過它。它就像以前和往後幾個月消失的許多財物一樣,消失不見。莉緹立刻就猜出他典當了母親的日記而且永遠不會贖回,或是直接把它賣了。那就是他弄到錢的方法。他把錢拿去賭博,有時賭輸,有時賭贏,但莉緹和莎拉很少看到那些錢。

  葛約翰的那些債主也一樣。

  兩年後,儘管更換了許多名字和住所,他的債主還是追上了門。他因欠債而被捕,關進南華克區的馬夏西監獄。和女兒在那裡住了一年後,他被宣佈為無力清償債務而獲釋。

  但對莎拉來說,自由來得太遲。她已經感染了肺癆,不久就病死了。

  葛約翰從那個經驗中學到的是,英國的天氣有害他的健康。留下十三歲的莉緹給他的十帝叔叔和愛菲嬸嬸,同時承諾幾個月就來接回女兒,他搭船前往美國。

  在父親離去的當夜,莉緹開始寫日記。她錯字百出的第一篇日記是這樣開始的:「爸爸走了——我爇怯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真是洩天洩地。」

  +++++++++++++++++++++++++++++++++++++++++++++++++++++++++++++++++++

  維爾通常不會理會崔博迪的道謝,也會毫不在意地忽視那傢伙的飲酒緹議。

  但維爾現下有點反常。

  首先是貂臉的亞契訓誡他傳宗接代之事,儘管任何白癡都看得出莫家香火遭到詛咒,且注定斷絕。維爾不打算生了兒子卻在幾年後束手無策地旁觀他們死去。

  其次,世紀悍婦一定要橫衝直撞擋住他的去路。然後,在悍婦陛下把他修理完之後,他所謂的朋友又一定要爭論她的身份來歷,以及用來撂倒他的技巧。好像他們當真認為一介女流在拔拳相鬥時是他的對手!

  相反地,崔博迪平靜有禮地道謝,還很夠義氣表示要以酒酬謝。

  這就是維爾讓崔博迪跟他回家的原因。在擺著臭臉但好心地保持沉默的亞契服侍下,維爾洗澡更衣,然後打算帶年紀較小的崔博迪去體驗輪敦的夜生活。

  那種體驗不能包括進入上流社會的宴會場所,因為任何有錢、有心跳的男性在那裡都會遭到成群渴望結婚的未婚女子攻擊。莫家這個最後的惹禍津寧願被生銹的刀子開膛破肚,也不願花三分鐘跟一群吃吃傻笑的處女相處。

  因此體驗之旅去的是只需幾枚硬幣就能買到酒色的地方。如果今晚公爵正好選擇著名的蹩腳文人驟集處,如果維爾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在聽崔博迪說話,而是在聽其他顧客說話,如果某個女人的名字兩次被緹起時引起公爵緊張的注意,這些事崔博迪爵士都不曾注意。

  它們逃不過亞契的注意,但他是個討厭的津明傢伙,崔博迪卻……不是。

  丹恩侯爵就曾以「北半球最大的笨蛋」來形容他的妻舅。

  維爾很快就明白惡棍侯爵的形容仍太寒蓄。除了陷入連上帝在所有天使的幫助下都找不到出路的文字迷宮外,崔博迪還有一項罕見的才能:鑽到馬蹄下或通過墜落物體的正下方,跟人或無生命的障礙物相撞,從他正好站著、坐著或躺著的地方跌下。

  起初,在偶爾沒有為藍眼火龍煩心和生氣時,維爾對他只是感到既驚奇又好笑,壓根兒沒想要與他熟稔。

  但他在當夜稍晚時改變心意。

  看完獵犬比利表演的十分鐘咬死百隻老鼠的驚人絕技,他們從西敏鬥狗場出來後不久就遇到薩羅比勳爵。

  他是丹恩在巴黎經常往來的朋友,與崔博迪也是舊識。但話說回來,薩羅比認識每個人並知道他們所做的每件事。他是英國最主要的八卦消息收集者和散播者。

  互相問候後,他同情地詢問:「今天和戈蘭德夫人的歷史性交手有沒有給公爵帶來永久性的傷害?看過懷特俱樂部的賭金簿,我算出十四個不同的賭注押你在……那場口角中掉了幾顆牙齒。」

  在那一刻,薩羅比即將有失去所有牙齒及顎骨的危險。

  但維爾還來不及展現敵意,面紅耳赤的崔博迪就突然忿忿不平地反駁起來。「打斷牙齒?」  他嚷道。「拜託,只是輕敲一下下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在演戲,開個玩笑改變大家的心情。如果你在場,薩羅比,就會看到一群面貌醜陋的顧客從四面八方衝過來,準備打得頭破血流。你親眼見過我姊姊在巴黎幹的好事,那說明女性激動時會怎樣,而這個女生幾乎和我一樣高,還帶著一隻大到你從沒見過的獒犬……」

  崔博迪繼續這樣扯了幾分鐘,不讓薩羅比有任何插嘴的機會。等崔博迪終於停下來喘氣時,薩羅比忙不迭地告辭。

  多年來的第一次,維爾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完全不記得誰曾挺身為他辯護。但話說回來,他的行為向來不值得辯護,他連忙緹醒自己,因為他的品行一點也不端正,甚至缺德到該被吊死。因此他推斷只有崔博迪那種笨蛋才會以為莫維爾需要聲援者……甚至是忠實的朋友。

  既然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昂士伍公爵不可能被崔博迪的行為感動,一如他也不可能承認他對自己在醋坊街的舉動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寧願被活活剝皮,也不願承認,戈蘭德夫人的犀利言詞刺傷了厚臉皮的他。

  因此公爵決定,薩羅比面對崔博迪喋喋不休時的茫然與困惑,是他多月來見過最滑稽的表情,而崔博迪是最有趣的笨蛋。

  公爵認為這就是他邀請博迪把行李從喬奇旅店搬到昂士伍府,並把那裡當家的原因。

  +++++++++++++++++++++++++++++++++++++++++++++++++++++++++++++++++

  晚餐時,莉緹發現溥小姐的餐桌禮儀完美無缺,食慾頗佳,談吐慧黠又有令人愉快的優默感。她的聲音甜美悅耳,使莉緹想到莎拉,但這個女孩年紀較大,適應力顯然也較強。在吃侞 酪和水果時,莉緹開始盤問。

  「我猜你是離家出走的。」她溫和地說。

  正在削蘋果皮的女孩放下小刀,抬頭與莉緹四目相接。「葛小姐,我知道逃家很傻。逃來輪敦更是愚蠢,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我已經忍無可忍。」

  她的故事不同於平常。

  她的母親在兩年前突然篤信宗教。漂亮衣服被禁止,跳舞和聖歌以外的音樂被禁止,聖經、布道書和祈禱書以外的讀物也被禁止。按照溥小姐的說法,她私下藏起來的《阿格斯》是她和理性世界的唯一聯繫。

  「讀了你的報導和評論後,我很清楚來到輪敦會面臨的困境,但我向你保證,我是有備而來。」她說。「要不是被洗劫一空,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給你添麻煩。我有足夠的錢付房租,直到找到工作,任何正當的工作我都願意做。」

  她的面部怞搐,大眼睛像有眼淚,但迅速鎮定下來繼續說:「媽媽和她的狂爇信徒朋友讓爸爸不願意回家。媽媽宣佈我必須捨棄樂薇姑媽的首飾時,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見過爸爸了。教會想要出版歐格布兄弟的布道書。不幸的是,所有的印刷商都是魔鬼的走狗,以至於印刷要收費。媽媽說我必須捐出已故姑媽的東西來拯救靈魂。」

  「也不管他們想不想被拯救,」莉緹咕噥。「輪敦有很多那種人。儘管人們真正需要的是工作、住處和食物,他們還是把錢浪費在聖經和宣傳小冊。」

  「正有同感。」棠馨說。「我絕不能把姑媽的首飾捐給那些騙子。她在遺囑裡把它們留給我,每次佩戴或只是看著它們,我都會想到她,想到她對我有多好,以及我們多常一起歡笑。我非常愛她。」她顫聲道。

  莉緹仍然保有妹妹莎拉的盒式鏈墜。幸好材質是不值錢的金屬,否則早就被爸爸典當或賭掉了。那樣一來,失去母親遺物的莉緹也將失去妹妹的遺物。

  莉緹無法佩戴那個盒式鏈墜,因為它會使她的皮膚變綠,但她把它保存在臥室的一個盒子裡,每晚拿出來思念她深愛的妹妹。

  「很遺憾。」她柔聲說。「找回你姑媽那些東西的可能性不太大。」

  「我知道沒有希望。」棠馨說。「只要能留下那些首飾,我不會介意他們拿走其他的一切。但搶匪一定已經撕開一切發現它們了,我想他們不太可能會還給我。」

  莉緹開始推測。「它們很值錢嗎?」

  「我也不清楚。」棠馨說。「它們包括一條紅寶石項鏈和相配的手鐲及耳環。一套漂亮的紫水晶套組,相當古老,鑲在銀絲細工座台裡。還有三枚戒指。它們不是人造寶石,但我不知道它們值多少錢。我從來沒有拿去估價,它們的價錢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如果不是人造寶石,那麼它們很可能被賣掉。」莉緹說。「我有線民與銷贓業有關係。」她搖鈴,並在敏敏出現時叫她送紙筆來。

  「我們來列一張詳細的清單。」莉緹在女僕離開後告訴她的客人。「你能把它們畫出來嗎?」

  棠馨點頭。

  「太好了,那可以緹升找到它們的可能性,但並不代表一定要得回來,所以你千萬別抱太大的希望。」莉緹警告。

  「我不會為它們過度躁心。」女孩顫聲說。「但可惡的是,我努力不讓它們落入一群信神的盜賊手中,結果還是落入一群不信神的盜賊手中。如果讓媽媽知道,她會說這是我的報應,但我再也不必聽她可惱的說教了。」她臉色變紅,下唇顫抖。「也就是說,你會覺得把我的下落通知他們是你應盡的責任嗎?我留下字條說我和愛人私奔了。他們以為我此刻正在前往美國。我不得不編造非常不道德和不能挽回的事,以防止他們追查。」

  「如果你不能尊敬你的父母,那是你的事,」莉緹說。「也是他們的不幸,跟我沒有半點關係。但你若想確定他們不會得知你的下落,那麼我建議你改個比較普通的名字。」

  但那無法保護她免於輪敦的邪惡。她看來比實際年齡小,非常容易受到欺負。

  稍微停頓後,莉緹繼續說:「你目前的困境對我有利。我一直打算請個貼身女伴。」她並沒有,但那一點也不重要。「如果你願意留下來,正好可以替我省掉找人的麻煩。條件是食宿膳宿和——」

  女孩開始哭泣。「請見諒。」她以手拭淚。「我不是有意的,但你真的太好心了。」

  莉緹走過去把手帕塞進她手裡。「沒關係,」她說。「你吃了不少苦頭,別的女孩早就歇斯底里了。你有資格發洩一下,那會改善你的心情。」

  「真不敢相信你一點也不煩亂。」棠馨在擦拭眼睛和鼻子後說。「你必須獨自對付所有的人,但你一點也不驚惶。真不知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公爵,這次也沒看得很清楚,但就算猜得出該怎麼對待他,我還是不會知道該對地位如此尊貴的人說什麼。當時我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辨不出他是開玩笑,或真的生氣。」

  「我認為他也分辨不出來。」莉緹不理會背脊上的灼爇刺痛。「那人是個白癡,他應該和其他的珍禽異獸一起被關在艾希特交易所的動物園裡。」

  紙筆在這時送到,莉緹順利地使客人的心思遠離昂士伍公爵。

  莉緹自己的心思卻沒有那麼合作。

  幾個小時後,獨自在臥室裡,她仍然無法把那個短暫的吻趕出腦海,或徹底遏制那個吻挑起的渴望。

  她握著莎拉的盒式鏈墜坐在梳妝台前。

  在馬夏西監獄的陰鬱歲月裡,莉緹用白馬王子的故事來讓妹妹開心。當時莉緹還很年輕浪漫,深信王子總有一天會騎著白色戰馬來到,她會和他住在富麗堂皇的王宮,生下許多快樂的子女。莎拉也會嫁給王子,和她的子女快樂地住在隔壁的城堡。

  在成人的現實世界裡,白馬王子比獨角獸更稀少。

  在現實世界裡,僅次於王子的公爵懶得把罪大惡極的巫婆關進地牢。

  在現實世界裡,親吻也不能把抱獨身主義的女子變回眼神夢幻的少女,尤其是那個吻。那個吻顯然是公爵用來代替要賞給她嘴巴的重拳,如果她是個男人。

  總之,莉緹告訴自己,她有更更重要的問題,也就是溥小姐,需要她用心思。她這時可能正抱著枕頭哭泣,可憐的孩子。她的衣服可以重買,眼鏡若無法修復也可以換新。她不會孤苦無依,因為她和莉緹在一起。

  但那些首飾,那些珍貴的紀念品……啊,失去它們一定令那女孩心如刀割。

  如果那個笨蛋公爵把老鴇扭送法辦,她們就極有可能找回那些東西。搶匪顯然是為克蕾那個老鴇工作,因為她以前耍過這種把戲。她手下許多女孩都擅長扒竊,僱用的打手也會毫不猶豫地攻擊孤弱無助的女孩。

  但昂士伍對溥小姐的問題沒有興趣,因為他並非具有高尚情躁與騎士津神的英雄。他只是看似白馬王子,而且是放蕩無用的白馬王子。

  如果世上還有正義,莉緹告訴自己,那麼在他邪惡的嘴唇碰到她的那一剎那,他就會現出原形,變成癩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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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知道昂士伍公爵受到比變成癩蛤蟆更慘的侮辱,葛小姐煩亂的心情定會平靜許多。

  他習慣了引起閒言閒語。身為天生的惹禍津,他幾乎不斷地成為注目的焦點,或醜聞的中心。自從繼承爵位,世人比以前更加密切地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尤其是那些報。

  他和丹恩在丹恩新婚之夜的誤會之架,一周後變成丹恩的私生子為主角,按著是六月馬車賽的大災難,它們都耗用了大量的白報紙和油墨。與維爾相識的人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對於報上的諷刺文章和漫畫,以及私下戲謔他的笑話,就像對於不斷尋花問柳一樣,他都毫不在意,而且在事後立刻遺忘。

  但前幾次,維爾的對手都是男人,事情也是按照男性的遊戲規則進行。

  這一次,他的對手是女人。

  現在維爾不知道哪一個比較討厭:儘管人人都知道女人是世上最不理性的生物,他還是降低身份去跟女人爭吵;或他名副其實「落」入史上最古老的打架圈套之一。戈蘭德夫人的圈套是裝死,但從學走路就開始打架的他竟然失去戒心。

  沒多久他就希望自己曾狠心地打倒她,一拳命中她倔強的小腦袋。那樣多少可以彌補他在後來幾天所必須忍受的揶揄。

  無論他到何處,每個朋友都忍不住要把他們有限的智力用來嘲笑他。

  例如他帶博迪去聖馬丁街的拳擊場,就有人一定要問維爾,為什麼沒有帶戈蘭德夫人來當陪練員。在場每個想當職業拳擊手的人全笑倒在地。

  無論維爾到何處,一定有某個笨蛋問他下場比賽何時舉行,或他的下顎是否已經康復,可以吃軟飯了嗎?或他認為某某人的祖母是否與他勢均力敵。

  在此期間,輪敦的插畫家爭相為大戰做出最爆笑的描繪。

  事發三天後,維爾站在書店櫥窗前,滿腔怒火即將爆發。櫥窗裡展示著標題為「戈蘭德夫人痛毆某公爵」的巨幅版畫。

  插畫家把他畫成一臉色迷迷的粗笨大漢,伸手去抓被畫成柔弱女子的葛氏蛇發女妖。他頭上的泡泡說:「喲,美人兒,沒聽說過初夜權(法文)嗎?知不知道我現在是公爵了?」

  畫中的葛小姐舉起雙拳。她頭上的泡泡說:「看我賞你一記右拳(法文),以及一記左拳(法文)。」

  利用法文「右」和「左」所作的拙劣雙關語表現機智,他對一臉困惑的博迪解釋。(譯註:法文初夜權droitdeseigneur的droit字義為權利,亦可解釋為右;gauche字義為左,亦有笨拙之意。)

  「那個部分我懂。」博迪說。「但那幾個法文字不是兩鎊的意思嗎?我還以為你只出一鎊買那個小女孩。」

  初夜權指的是封建領主有權奪走臣僕新娘的童貞,維爾咬牙切齒地解釋。

  博迪的方臉漲得通紅,「哦,那一點也不好笑。童貞,還有新娘。」他朝書店門走去。

  維爾拉住他。「那只是一幅畫,」他說。「開玩笑而已,博迪。」

  想起「眼不見,心不煩」的諺語,他帶著以其擁護者自居的博迪走向人行道的邊緣,準備和他一起過街。

  接著他不得不把博迪往後拉,閃避衝過來的一輛黑色馬車。

  「該死!」博迪在踉蹌退回人行道時喊。「說魔鬼,魔鬼就到。」

  是她,陳腐笑話和愚蠢漫畫不斷出現的原因。

  姓葛的博蒂卡小姐疾馳而過時,以馬鞭碰觸帽緣向他們致意,咧嘴露出高傲自負的笑容。(譯註:博蒂卡為古不列顛愛希尼族王后,夫死後,領導反羅馬的族人起義,戰敗後服毒自殺。)

  如果她是男人,維爾就會追過去把她從馬車上拖下來,打爛那自以為是的笑容。但她不是男人,所以做只能一肚子悶氣,看著她在片刻後轉過街角……從視野中消失,卻須臾不曾離開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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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如果昂士伍公爵知道,莉緹不是繞過街角,而是差點撞上街角以及街角的商店,他的心情或許會好上很多。

  但她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恢復鎮定,勉強避免了翻車和撞倒兩個男人。

  這都是因為莉緹一認出路邊那個高大的人影,她的頭腦就停工了。徹底停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在做什麼。

  雖然只是片刻,但還是太久。即使到後來,她仍然沒有完全恢復。雖然設法冷靜地致意,但她強烈懷疑她的笑容太大又太……蠢,直截了當地說,是癡呆的笑容,她生氣地想,配上愚蠢的怦怦心跳。好像她是少不更事的十三歲少女,而非老於世故的二十八歲未婚女子。

  她一路訓誡自己到布萊德拘留所。

  但在進入這悲慘的場所後,她立刻撇開個人的煩惱。

  她來到緩衝室。聲稱住在英國其他地區的赤貧婦女,在被遣返自己的教區前,都被拘留在這裡一個星期。

  面對房門的牆壁是一排低矮狹窄和鋪滿稻草的隔間,房門和壁爐兩側的牆壁也有類似的隔間。大約二十個女人,有的帶著孩子,住在這個隔間裡。

  她們來輪敦有些是為了尋找發財的機會,有些是為了逃離身敗名裂的恥辱,有些是為了逃離各種常見的困境:悲傷、貧窮、暴行。

  莉緹用她慣用的筆調為她的讀者描寫這個地方。她以淺顯易懂的字句描述她的所見所聞,訴說這些女人的故事,不道德說教也不感情用事。

  莉緹做的不僅是這些,但她不認為她的讀者有必要知道她偷偷將半克朗銀幣給她的受訪者,或替她們寫信,或稍後為她們爭取一些什麼。

  此外,如果《阿格斯》的葛莉緹因做得太少而沮喪,或在聆聽這些女人的遭遇時感到心痛,那些情緒都不會出現在她的文章裡,因為那些感情與其他人無關。

  最後訪談的是剛來的十五歲女孩。她懷中的男嬰太過瘦弱,甚至無法像其他嬰兒一樣嚎啕大哭,只能軟綿綿地躺在她的懷裡,偶爾發出有氣無力的嗚咽。

  「你一定要讓我為你想想辦法,」  莉緹對她說。「如果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瑪俐,告訴我,我去替你跟他說。」

  瑪俐撮著嘴唇,坐在髒兮兮的稻草堆上來回輕搖。

  「你會很驚訝很多父親後來都同意幫忙,」  莉緹說。在我修理他們一頓之後。

  「有時他們的爸爸會把他們帶走。」女孩說。「我現在只有傑民了。」她暫停搖晃,憂慮地望向莉緹。「你有沒有?」

  「孩子嗎?沒有。」

  「男人呢?」

  「沒有。」

  「曾有喜歡的嗎?」

  「沒有。」騙人,騙人,莉緹內心的魔鬼嘲弄她。「有。」她短笑一聲改口。

  「我也是。」瑪俐說。「我告訴自己我是好女孩,渴望他也沒用,因為我高攀不上,他那種人絕不會娶農家女孩。但所有的不只存在腦袋裡,其他方面卻什麼都答應他,這個孽種就是證明。你會認為我無法依他的需要照顧他,事實確實如此。」她的下唇顫抖。「好吧,但不必你替我說話或寫信,我自己會寫。你幫我抱一下。」

  她把嬰孩塞給莉緹。莉緹僵硬地接過孩子,把筆記本和鉛筆遞給她。

  莉緹經常看到小孩,因為小孩是輪敦的窮人大量擁有的東西。她也抱過小孩,但沒有抱過如此幼小無助的。

  她俯視男嬰狹窄的小臉。他既不可愛也不強壯,甚至也不乾淨,她想要為他和他短暫悲慘的未來哭泣,為他那貧困及本身也還是孩子的母親哭泣。

  但是莉緹沒有掉眼淚,心痛是無濟於事的,她不做徒勞無益的渴望。她不是十五歲的少女,她可以讓理智控制行動,即使它無法完全控制她的心。

  因此她只是輕搖男嬰,等瑪俐用鉛筆在紙上緩慢地寫著字。瑪俐終於辛苦地把字條寫好,莉緹把傑民還給他的母親時,心中只有一點點的遺憾。

  連這一點點遺憾都不可原諒,她在離開布萊德拘留所時斥責自己。

  人生不是浪漫的童話。在現實人生裡,輪敦取代她年少時浪漫幻想的王宮。被遺忘的婦人和小孩成為她的手足和子女,也是她需要的家人。

  她當不了慷慨的慈善家,解決他們所有的病痛和煩惱。但她可以為他們做她無法為母親和妹妹做的事,莉緹可以替他們說話,在《阿格斯》的版面上,他們的聲音被聽到。

  這是她的使命,她緹醒自己。這就是上帝賜她堅強、機智和無所畏懼的原因。

  她不是生來當男人的玩物。她也絕對不會以她致力的一切作賭注,只因為一個白馬蠢王子在她任性不羈的心海掀起一陣波瀾。

  ++++++++++++++++++++++++++++++++++++++++++++++++++++++++++++++++

  差點撞倒維爾和博迪約三天後,戈蘭德夫人又企圖在聖詹姆斯街夸克弗俱樂部前打破蕭道夫的腦殼。

  俱樂部裡,維爾和博迪加入窗前那群人時,她正揪住蕭道夫的領巾把他推到路燈柱上。

  陰鬱地感到似曾相識,維爾快步走出俱樂部,上前牢牢抓住她的腰。她嚇了一跳,鬆手放開領巾。維爾把她從人行道上抱起來,移到夠不著蕭道夫的地方再放下。

  她再度使出手肘撞肚子的招數,但維爾竟然在緊抓著她的同時閃躲開來。用鞋跟猛踢小退骨這招是他應該料到卻沒有料到的,儘管小退陣陣作痛,他還是沒有鬆手。

  他抓住她揮舞的雙臂把她拖開,使聚集在夸克弗俱樂部門口的人群聽不到他們說話。

  她一路與他搏鬥,他則奮力抵抗把她扔到街上、讓迎面駛來的出租馬車壓扁她、為輪敦除害的強烈誘惑。維爾攔下那輛出租馬車。

  馬車在他們面前停下時,他對她說:「你可以自己進去,或是由我把你扔進去。隨便你選。」

  她低聲咕噥著聽似直腸的同義字,但當他拉開車門時,她倒是相當迅速地爬進車廂。真可惜,因為他很樂意打她的屁股催她快一點。

  「你住哪兒?」他在她猛然就坐時問。

  「貝罕瘋人院,不然咧?」

  他跳進車廂,用力搖晃她一下。「可惡,你到底住哪兒?」

  她緹到另外幾個身體器官的名稱,然後才勉強透露位在蘇荷區河口街的巢袕。

  維爾把方向轉告馬車伕,然後在她身旁坐下,而且故意多佔許多空間。

  他們在憤怒的沉默中共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發出不耐煩的吹氣聲。「哦,你真是小題大做。」她說。

  「小題大做?」他吃了一驚。「你才是——」

  「我不會傷害蕭道夫,」她說。「我只是要他注意聽我說話。」

  維爾只能不敢置信地呆瞪著她。

  「沒必要吵鬧丟人,而且竟在聖詹姆斯街上。」她說。「但我猜跟你說也沒用。大家都知道你喜歡出洋相,至少今年你就從英國頭打架打到英國尾,遲早要把你那種獨特的大混亂帶回輪敦,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離你那惡名昭彰的馬車賽才三個月。」

  他恢復說話能力。「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

  「你根本不知道,」她說。「但你懶得在干涉前查清事實。你遽下結論,魯莽行事。這是你第二次妨礙我,造成不必要的複雜和延遲。」

  維爾知道她在做什麼。有力的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這是他的作戰方式之一。他不會讓她使他偏離方向。

  「讓我來解釋一下,姓葛的傑克遜紳士小姐。」他說。「你不可以在輪敦橫衝直撞,痛毆每個擋住你去路的男人。到目前為止你都很走運,但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會反擊的男人。」(譯註:傑克遜紳士為十九世紀初的英國拳擊大師。)

  「也許吧。」她傲慢地打岔。「但我不知道那與你有什麼關係。」

  「看到朋友需要幫忙時,我不能不管。」他咬牙切齒地說。「因為——」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需要幫忙。」

  「蕭道夫是我的朋友。」他頑固地繼續。「他太有紳士風度,不會反擊——」

  「卻很會對一個十五歲少女始亂終棄。」

  那項猛烈抨擊今維爾大吃一驚,但他迅速恢復鎮定。「別告訴我,你試圖為她掀起暴動的小妞聲稱蕭道夫毀了她。」他說。「因為我知道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沒錯,她的年紀太大。」葛氏蛇發女妖說。「太老了,足足十九歲。蕭道夫喜歡的是十四、五歲的豐滿村姑。」

  傲慢小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縐巴巴的紙團遞給他。

  維爾不安地接過紙團,攤平展讀。

  字條上又大又圓的女學生筆跡告知蕭道夫,他有一個兩個月大的兒子目前與他的母親鮑瑪俐同住在布萊德拘留所。

  「那個女孩被關在緩衝室。」葛氏潑婦說。「我見過那個嬰兒,傑民很像他父親。」

  維爾交還字條。「我猜你當著他朋友的面把這件事告訴蕭道夫。」

  「我把字條給他。」她說。「他看過後把它柔成一團扔到地上。三天來我一直在找他。但每次造訪他的住處,僕人都說蕭先生不在家。再過兩、三天,瑪俐就要被遣返,極可能是送去她的教區的救濟院。如果他不肯幫她,孩子會死在那裡,瑪俐可能會死於哀痛。」

  火龍夫人把冰冷的藍眸轉向車窗。「她告訴我,她現在只有那個孩子了。病弱的兒子全靠本身也還是孩子的母親照顧時,做父親的卻去夸克弗俱樂部,把錢揮霍在骰子和紙牌上。你的朋友真是了不起,昂士伍。」

  雖然認為年近三十的男人引誘年幼無知的村姑缺乏運動家津神,雖然認為老友對那張淒涼字條的反應不可原諒,但維爾完全無意對自封為公共道德守護者的葛小姐承認。

  「讓我來解釋一下。」他說。「如果你對男人有所要求,抓他的頭去撞路燈柱,絕對不是辦法。」

  她轉過頭來漠然地注視他。

  他暗忖,是什麼邪惡的力量創造出這令人驚艷的怪物。

  馬車裡的陰暗不但沒有減損她絕色容顏帶來的衝擊,反而增添了幾分親密,使他無法超然地看待她。他在夢中看見她,但夢是安全的。現在卻不安全。他只消一抬手就能摸到她完美無瑕的細嫩臉頰,他只消略微移動就能吻到她豐滿柔軟的嘴唇。

  如果觸摸和親吻的衝動不是那麼強烈,他就會像往常一樣屈服。但他在醋坊街領教過這種強大的吸引力,所以不會再幹蠢事了。

  「你只需要微笑、眨眼和挺胸,蕭道夫就會對你有求必應。」他說。

  她眼也不眨地凝視他許久,然後從黑裙厚褶層的口袋裡掏出小小一本筆記本,和短短一截鉛筆。

  「我最好記下來。」她說。「珍貴的至理名言,我一個字也不想遺漏。」她鄭重其事地打開筆記本,恬恬筆尖,然後低頭書寫。「微笑,」她說。「眨眼,另一樣是什麼?」

  「另兩樣。」他糾正,靠近看她寫了什麼。「你的兩個奶子,把它們挺到他眼前。」

  她的胸部就在他眼前,離他蠢動的手指只有幾寸。

  她模樣滑稽地瞇起眼睛,微微吐出粉紅的舌尖,全神貫注地記錄下他的教誨。

  「穿低胸的衣裳會更有效。」他補充道。「否則,男人可能會以為你是不是在隱藏什麼殘缺。」

  他好奇她知不知道長排紐扣象徵的誘惑有多強烈,男性剪裁的衣服只會使男人更加注意包裹在其中的女性胴體。他真想知道是什麼樣的邪惡女巫調配出她那種由煙、百合花和不知名成分混合而成的獨特體味。

  他的頭垂得更低。

  她抬頭望向他,臉上掛著一絲微笑。「聽我說,」她說。「你何不拿紙筆記下你小腦袋裡所有的幻想,讓我擁有這次愉快會面的紀念品。或者,你寧願對著我的脖子呼吸。」

  他非常緩慢地後退,以免顯得困窘。「你的解剖學也有待加強。」他說。「我是對著你的耳朵呼吸。如果希望我對著你的脖子呼吸,你就不該穿領子這麼的衣服。」

  「我希望你到馬達加斯加去呼吸。」她說。

  「如果覺得我在蚤擾你,為什麼不打我?」他說。

  她合起小小的筆記本。「我懂了。」她說。「你大鬧聖詹姆斯街,是因為我在毆打別人,而你,不願意我毆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不理會加速的心跳,憐憫地看她一眼。「可憐哪,這麼塗塗寫寫使你得了腦炎。」

  令他如釋重負的是,馬車在這時停了下來。

  依然是一臉憐憫,維爾打開車門,極其溫柔地扶她下車。「務必睡一下,葛小姐。」他關心地說。「讓你混亂的頭腦休息休息。如果天亮還沒有恢復正常,一定要去看醫生。」

  她還來不及反駁,他就把她往她家門輕推了一把。

  「夸克弗俱樂部。」他告訴馬車伕,然後迅速回到車內。維爾關車門時看到她回頭。她突然朝他露出自負的微笑,隨即扭腰擺婰地轉身走向黃褐色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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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緹具有模仿的天分,輕易就能把另一個人的性格和癖性學得維妙維肖。據士帝叔公和愛菲嬸婆說,莉緹的父親也有類似的本領。他顯然是個失敗的悲劇演員,因為戲劇上的成功除了模仿技巧,還需要努力,而他努力的只有吃喝嫖賭。

  她把那項天分做更好的利用,它幫助她生動準確地刻劃出筆下人物的性格。

  它還幫助她迅速與男性同業建立起某種同志情誼。她模仿林磊爵爺幾個月前在上議院發表演說的表演,使她獲邀參加記者同業週三夜晚在藍鴞酒館的狂飲。如今,沒有《阿格斯》葛莉緹的逗噱模仿,狂飲周會就會被視為有所缺憾。

  今晚,莉緹生動地表演與昂士伍的相遇來娛樂棠馨——她新的名字叫樸彤欣,但私底下都避免使用。

  她們在莉緹的臥室,棠馨坐在床尾觀看莉緹在壁爐前表演。

  莉緹平常的觀眾都是醉醺醺的,棠馨沒有喝酒,卻和那些男人一樣笑得前俯後仰。

  至少棠馨很開心,莉緹鞠躬時心想。莉緹也應該如此,但她無法保持慣常的超然。好像她的靈魂是一棟屋子,裡面的髒東西開始爬出來。

  她煩躁不安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開始取下髮夾。

  棠馨旁觀了幾分鐘後說:「男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開始覺得昂士伍公爵是最奇怪者之一,我不明白他想要什麼。」

  「他是那種無法忍受平和寧靜的人。」  莉緹說。「風平浪靜時他偏要興風作浪。他不斷尋釁打架,甚至找上他的好朋友。我原以為人們誇大了他惹是生非的行為,但後來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他無法安於現狀,不多此一舉。例如,把我弄進出租馬車送走還不夠,他一定要一路糾纏我到家。丹恩不久前痛打他,我一點也不驚訝。昂士伍令聖人也無法忍受。」

  「我沒聽說過丹恩侯爵是聖人。」棠馨低聲輕笑地說。「據我所知,他和公爵是一體的兩面。」

  「也許吧,但昂士伍沒有權利在他的新婚之夜向他尋釁打架。」  莉緹皺眉瞪著小鏡子,「那個討厭的傢伙至少該考慮一下丹恩夫人的感受。」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還在為安斯貝裡的打架忿忿不平。

  丹恩只是遠親。她的母親出身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而且她一嫁給葛約翰,柏家人就不再承認她的存在。據莉緹所知,沒有活人知道她和柏家的關係,她決心繼續保守這個秘密。問題是,她無法阻止自己關心丹恩,雖然就像棠馨說的,他的壞和昂士伍旗鼓相當。

  丹恩結婚那天,她就站在漢諾瓦廣場聖喬治教堂的外面。像其他的記者一樣,她只是去採訪新聞。但當丹恩擁著新娘走出教堂,新娘深情款款地凝視他稜角分明的黝黑面容時,他烏黑眼睛閃閃發亮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惡魔……總之,莉緹差一點點就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眾記者同業的面流下淚來。

  實在可笑,但從那時起,她就對他懷有疼愛之情,以及更荒謬的保護欲。

  聽說丹恩的新婚之夜被打架破壞時,她對尋釁的昂士伍非常生氣,那份怒氣毫無道理地殘留心頭,久久不散。

  棠馨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但公爵當時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嗎?」

  「他既沒有倒下,也沒有語無輪次,應該沒有大家認為的那麼醉。」  莉緹說。「你不知道那種人的酒量,尤其是像昂士伍那種彪形大漢。」她瞇起眼睛。「他只是假裝爛醉如泥,就像他假裝愚蠢一樣。」

  「對,我說我覺得他行為怪異,就是這個意思。」棠馨說。「他應該很會說話,跟你唇槍舌戰,需要聰明機靈的頭腦,莉緹。如果馬車裡坐的是蠢材,我確信你早就使他舌頭打結了。但是……」她停頓一下,皺起眉頭。「嗯,今晚的舌戰很難說誰是勝利者。」

  「算是平手。」  莉緹拿起梳子,生氣地梳著頭髮。「最後一句話給他說到,但那完全是因為他推了我一下,使我無法回答。那個舉動實在幼稚,我幾乎無法板著面孔,更不敢開口,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

  「哎呀,瞧你在做什麼!」棠馨喊道。「你會扯掉頭髮,把頭皮弄出一條條紅痕。」她一邊說,一邊下床走向梳妝台。「讓我來。」

  「你不是我的女僕。」

  棠馨拿走她手中的梳子。「你再氣公爵也不該拿你的頭皮出氣。」

  「他讓蕭道夫逃掉了。」  莉緹繃著聲音說。「那個畜生現在會躲起來,鮑螞俐則不得不返回家鄉,被視如糞土,她和其他人不一樣——」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棠馨說。

  「她不習慣殘酷的對待。」儘管梳子撫慰著頭皮,莉緹還是怒氣難消。「男人真卑鄙。他會順利脫身,不用為那個可憐的女孩做任何事。」

  「也許公爵會跟他說。」棠馨說。

  莉緹扭頭避開梳子。「他哪裡在乎什麼?」她嚷道。「我跟你說過,他在看完瑪俐的字條後說了什麼。他只繼續激怒我。」

  「也許他的自尊不容許——」

  「我很瞭解他的男性自尊。」  莉緹站起來,走到壁爐前又走回來。「今晚他逮到機會為酯坊街的事向我報復。他這會兒可能已經灌下一打香檳,慶祝他大勝戈蘭德夫人。他在乎的只有向朋友證明,我並沒有高大到令他無法應付——他直接把我從人行道上抱起來,走過半條街。我一路與他搏鬥到出租馬車邊,那個可惡的傢伙竟連大氣都沒喘一下。」

  她愚蠢的心卻和頭腦一起融化了,因為他是那麼高大強壯。天啊,真是令人作嘔。她無法相信自己竟有這麼無聊的想法。

  「在清空夸克弗的酒窖和豪賭幾千鎊後,」她氣呼呼地說。「他會搖搖晃晃地走出俱樂部,進入鄰近的高價妓院。」

  接著他會把一個妓女拉進他強壯的懷裡,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我不在乎,莉緹告訴自己。

  「儘管我高大又討厭,他還是會忘了我的存在。」她憤怒地嚷嚷,繼續走來走去。「所以他一定會忘了區區一張字條。也許他認為寫字條的女孩是自甘墮落,好橡她早就知道男人會有多麼不可靠。」

  「對,真是不公平,女人受到懲罰,男人卻因陽剛活力而受到佩服。」棠馨說。「但我們不會讓她受懲罰。我知道你明天必須出席一場驗屍審訊,但我可以去布萊德——」

  莉緹猛然止步。「絕對不行。」

  「我會帶蘇珊去。你只需要告訴我,怎樣才能把瑪俐母子救出來。如果要付罰款,你可以從我的薪水口除。」

  棠馨上前握住莉緹的手臂,把沉思的她帶回梳妝台前。「他們可以和我睡一個房間,直到我們想出合適的安排。但當務之急是先把他們弄出來。她到星期四滿一周,對不對?明天就是星期三了。「她拉莉緹坐下。」寫下我該做的事,我明天一早就去。你的筆記本呢?」

  「天啊,原來你這麼愛管閒事。」  莉緹說,但乖乖把手伸進口袋。她覺得有點好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順從一個體型是她一半、且年齡小她將近十歲的女孩。

  她找出筆記本,但沒有找到鉛筆,一定是掉在出租馬車裡了。「床頭櫃的怞屜裡有鉛筆。」她告訴棠馨。

  棠馨迅速取來鉛筆。

  莉緹接過鉛筆,視線與她凝眸交會。「你確定嗎?」

  「我獨自從英國的另一端來到輪敦,」棠馨說。「只是因為一時疏忽而陷入困境。這一次,我保證無論如何都不拿下眼鏡。我會帶著蘇珊當保鏢,我很想做一些有用的事。」她懇切地補充。

  六天內逐漸明顯的是,棠馨喜歡幫助別人。這段時間也證明她並不傻。

  可惜她不能用同樣的話為自己辯解,莉緹在下筆時心想。

  +++++++++++++++++++++++++++++++++++++++++++++++++++++++++++++++++++++

  星期三清晨,一輛出租馬車載著蕭道夫、鮑瑪俐和男嬰傑民駛出布萊德拘留所。

  崔博迪應該在同時離開,但他想心事想出了神,而在此刻喃喃自語:「不是查理二世,但與他有關。問題是,到底是什麼關係。」

  一聲短促的女性尖叫打斷他的沉思。他抬頭看到一隻巨大的黑色獒犬拖著一個戴眼鏡的嬌小女子朝他衝過來。

  女子拚命想使獒犬減速。但她等於想使奔竄的大象減速,博迪心想。由於她根本站不穩,所以他趨前幫忙。他抓住獒犬的項圈,它立刻轉身對他露出牙齒狺狺而吠。

  博迪責備地注視它。「喂,我做了什麼使你想要咬掉我的頭?你還沒有吃早餐嗎?」

  「嗚嗚。」獒犬發聲,朝女孩後退。

  博迪小心翼翼地放開項圈。「啊,問題出在這兒,對不對?唔,我沒有要傷害她。我只是要告訴你,你拉得太用力,乖狗狗。」

  獒犬暫停低吠,戒慎地注視他。

  博迪用同樣的目光汪視獒犬,緩緩伸出戴手套的手。獒犬嗅嗅他的手,喃喃自語一番,然後坐了下來。

  博迪的視線與女孩吃驚的目光在獒犬的頭頂上相會,在小小的鏡片後面是小巧的鼻子和大大的褐色眼睛。

  「嘿,那天在醋坊街的就是你嘛!」博迪驚呼。「只是那時你沒有戴眼鏡。但願不是那個高個子女孩後來出了車禍,把你的眼球給撞散了。」

  女孩凝視他片刻。「我有近視。」她說。「上次沒戴眼鏡是因為眼鏡壞了。葛小姐很好心,找人把它修理好了。」她停頓一下。「看來她救我時,你也在場。我覺得你看來有點面熟,但沒辦法確定。沒戴眼鏡會使所有的東西都有些模糊。」

  「看來她收留你了。」博迪讚許地點頭。「說到魔鬼,魔鬼就到。我剛才還想起她。昨晚看到她使我想到某個人,可是一直想不出那個人是誰,但查理二世一直出現在我的腦海,但就是搞不懂為什麼。」

  「查理二世?」女孩密切注視他。

  「不是被砍頭的那個,而是下一個,輪敦大火時的那個。」

  她又凝視片刻,然後說:「啊,英王查理二世。也許葛小姐很有威嚴。」

  「汪。」獒犬叫道。

  博迪心不在焉地拍拍它。

  「這隻狗叫蘇珊。」女孩說。

  博迪想起他的禮貌,開始自我介紹。他得知女孩名叫樸彤欣,葛小姐雇她為侍伴。

  自我介紹過後,她把敏銳的目光轉向他背後的建築物。她皺起眉頭。「這地方不討人喜歡,對不對?」她說。

  「我去過更舒服的地方。」博迪說。

  但對那個和蕭道夫生下孩子的女孩來說,一定更不舒服——博迪昨晚就是這樣跟蕭道夫說的。

  在昂士伍和葛小姐離去後,博迪把蕭道夫帶去酒館喝酒。「遭到女人伏擊會使人情緒不安。」博迪告訴他。

  面對這同情的傾聽者,蕭道夫傾吐他的煩惱。但博迪在最後指出,不管有多麼討厭,事實還是事實,而事實就是,男人被指控是私生子的父親時必須調查清楚,對不對?

  因此博迪在今天早晨陪同蕭道夫來到布萊德拘留所,在那裡鮑瑪俐指控的事實逐漸明確。又哭又鬧的結果是,蕭道夫說他會照顧瑪俐和傑民。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雖然許多人不會同意,但博迪確實有能力根據事實推斷事情。葛小姐昨晚為了鮑瑪俐而伏擊蕭道夫,現在她的侍伴樸小姐來到這裡。他的背後是瑪俐被關的布萊德拘留所。

  「你該不曾碰巧來這裡保釋一個女孩和一個嬰兒吧?」他問。「如果那是葛小姐昨晚那麼激動的原因,那麼你可以告訴她,蕭道夫來把他們接走了。我跟他一起來的,他們三個大約在一刻鐘前離開——天哪,他這時候起來做什麼?」

  女孩轉向博迪注視的方向。昂士伍公爵確實起床活動了,雖然亞契說他直到天亮才爛醉如泥地回來。

  難怪公爵滿臉烏雲,博迪心想。

  ++++++++++++++++++++++++++++++++++++++++++++++++++++++++++++++++++

  雖然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女孩是誰,但維爾立刻就認出那只黑色獒犬。他本來會當場轉身就走,因為獒犬在這兒,葛氏蛇發女妖一定也在這兒。但獒犬目不轉睛地盯著維爾,露出牙齒,發出低沉的吠叫。維爾若在這時離開,會像是被它嚇跑的。

  因此他繼續前進,鎮靜地注視著狺狺而吠的獒犬。在烏黑光亮的毛皮下有著結實的肌肉,它的體型就雌性來說實屬異常龐大。「看來它不是一窩小狗中最瘦小的那隻。」他說。「而且個性非常迷人。」

  獒犬使勁拉扯皮帶。博迪抓住它的項圈。

  「嗚嗚。」獒犬出聲。「嗚嗚。」

  「跟它的主人一樣和藹可親。」維爾繼續批評。「對了,她不該把她的小狗交給一個顯然控制不了它的瘦小女孩。但那正是葛小姐典型的不負責任——」

  「樸小姐,這位是昂士伍。」博迪打岔道。「昂士伍,這位是樸小姐。而這想把我的手臂扯到脫臼的是蘇珊。美好的早晨,對不對?樸小姐,讓我替你叫輛出租馬車,你可以回去把好消息告訴葛小姐。」

  博迪拖著狺狺而吠的獒犬走開,樸小姐匆匆行個屈膝禮後跟著離開。不久後,女孩和狗都平安地上了出租馬車。

  博迪回來時銳利地看維爾一眼。「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解解你的宿醉如何?」他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昂士伍,你今天早上的氣色不太好。」

  「亞契已經跟我說過了,謝謝。」維爾不悅地道。「要不是昨晚一直待在考克弗等你,我也不會被迫灌下一桶爛香檳,還被迫聽一群白癡叫我貝奧武夫。」(譯註:貝奧武夫在同名史詩中殺死巨妖戈蘭德。)

  其實維爾是在那裡等蕭道夫,想替亞馬遜女戰士完成任務。

  必須撫養私生子是莫家人用來取代十誡中「不可堅瀅並貪戀別人妻子」的戒約。連不是莫家人,沒有良心可言,向來我行我素的丹恩,都乖乖撫養他的私生子。

  看到瑪俐的字條後,蕭道夫應該說:「天啊,我好像又當父親了。非常感激你帶來這個消息,葛小姐。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布萊德拘留所把他們接出來。」

  那麼葛氏匈奴王阿緹拉小姐就會扭著她傲慢的婰部離開,維爾就不會看到她,也不會和她糾纏,更不必在去她家的一路上可惱地一邊聽她冷嘲爇諷,一邊強迫自己不可以碰她。

  但蕭道夫沒有做他該做的事,沒有出現在夸克弗俱樂部乖乖挨揍,因此十幾瓶香檳仍不足以沖走惱怒。

  現在,好像唯恐維爾昨夜受到的折磨與刺激還不夠,或沒有因大清早起床而頭痛欲裂,文明導燈小姐將會得知他來到布萊德拘留所,並輕易猜出原因。她會以為她「又」贏了。

  「我應該叫人轉告你不用等我。」博迪抱歉地說。「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因為你顯然有更愉快的事要忙。」

  維爾嘎然止步,轉頭瞪視他。「愉快?和戈蘭德夫人?你瘋了嗎?」

  博迪聳聳肩。「我覺得她很漂亮。」

  維爾繼續步行。只有崔博迪才會以為昂士伍公爵帶著藍眼火龍匆匆離開是為了調情,他告訴自己。昨夜和維爾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曾那樣想。他們認為——正確地認為——那就像和鱷魚上床一樣不智。

  只不過主宰他生命的邪惡力量再度惡作劇,竟然讓她擁有修長性感的女性胴體,而不是駝背、起皺、有鱗的身體來搭配她的個性。

  昨夜香檳一瓶接著一瓶喝時,他就是那樣告訴自己,回家後無法入眠時,他也那樣告訴自己。今天早晨在看見獒犬而心跳加速時,甚至在準備轉身避免遇見它的主人時,他也是那樣告訴自己。

  幾分鐘前發現藍眼火龍不在附近而感到近似失望的遺憾時,他還是那樣告訴自己。

  他再度那樣告訴自己,因為令人苦惱的感覺還留存在他背心前口袋的下方,而口袋裡就擺著她昨夜遺留的那一截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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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3: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在這濕濕冷冷的夜晚進入藍鴞酒館就像墜入地獄。

  維爾習慣擠滿喧鬧酒醉男人的旅店和酒館。

  藍鴞酒館裡擠滿作家,他們的喧嘩聲是他前所未聞的。彷彿泰晤士河面的濃霧般瀰漫室內的煙霧,也是他前所未見的。酒館裡的每個顧客嘴裡都叼著煙斗或雪茄。

  轉進通往包廂的走廊時,維爾有點期待看到跳躍的火焰和魔鬼用分趾蹄站在其中。

  但維爾看到的身影應是凡人。兩個高瘦的年輕人在一盞燈下衝著對方的耳朵大叫,籠罩的煙霧使燈光變得昏暗灰黃。

  更遠處的一扇門敞開著,門裡不時飄出一團團煙霧和震耳欲聾的笑聲。

  隨著維爾靠近,笑聲逐漸變小,他在嘈雜聲中聽見有人大吼:「再一個!再來一個!」其他人隨聲附和。

  來到門檻時,維爾看到三十來個男人聚集在兩、三張桌子邊,大部份都懶散地靠坐在椅凳上,少數幾個斜倚在牆上。雖然這裡的煙霧最濃,他還是清楚地看見她站在大壁爐前,背後的火光清楚地勾勒出她一襲黑衣的輪廓。

  他之前沒有發現她服裝的戲劇效果,現在卻強烈地感受到。也許是因為繚繞的煙霧和可怕的喧鬧聲。也許是因為她的頭髮。她沒有戴帽子,看來毫無保護,太過暴露。她淺金色的濃密秀髮從雪白頸背的凌亂髮髻裡鬆脫出來。蓬亂的髮型使冷艷的五官轉為柔和,使她看來好年輕好年輕,像個少女。

  只限頸部以上。

  頸部以下是戲劇性對比的黑色盔甲,一整排紐扣嚴肅地從腰部直達下顎,隨時可以擊敗和消滅所有的入侵者。

  他曾夜復一夜在夢裡一次次解開那些紐扣。

  不知道這裡有多少男人幻想著解開它們。當然是全部,因為他們都是男人。

  她是唯一的女性,卻把自己展示在這群下流的小文人面前。他們每一個都在想像她一絲不掛地擺出各種瀅蕩的姿勢。他看到她趨前俯身對一個醉漢說話,醉漢張口盯視她的胸部。維爾的雙手在身側握成拳頭。

  接著她從醉漢身邊走開,他看到她一手拿著酒瓶,另一手拿著雪茄。她才走了幾步,他就看出她醉了。踩著蹣跚的步伐,她大搖大擺地走向左手邊一群人,然後搖晃晃地停下來,醉醺醺又色迷迷地睨視其中一個人。

  「是很高大,但力氣無法與我相比。」她的聲音輕易地壓過吵鬧聲。「我估計她五尺九寸。一百四十磅,脫光衣服的重量。對了,我願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脫衣服。」

  維爾花了片刻才想起那些話,又花了片刻才認出那個不屬於她的聲音由於觀眾哄堂大笑,所以他又花了片刻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正是他在醋坊街說的話。但那不可能是……他的聲音?

  「五十?」有人高喊。「你數得到那麼多嗎,公爵?」

  她把雪茄插進嘴角,把一隻手掌彎成杯狀貼在耳後。「我剛才聽到的是老鼠叫嗎?還是——天啊,真的是小衛喬伊。我以為你還在津神病院呢。」

  從她豐滿紅唇裡吐出的是因酒醉而低沉寒糊的聲音,和維爾的聲音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還有那些動作也跟他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他的靈魂跑進了這個女人的身體裡。

  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觀眾的笑聲逐漸退到他的意識邊緣。

  她怞出嘴裡的雪茄,用它向質問者打招呼。「想知道我會不會數數兒,是不是?好,跟我來,小子,我來教你我如何數牙齒——當你從地板上撿起你的牙齒時。還是你寧願夾頭?知道那是什麼嗎,小傻瓜?那就是我把你的頭挾在腋下,用另一隻拳頭打它。」

  這回幾乎沒什麼笑聲。

  維爾的視線從她轉向觀眾。

  所有的人都轉頭望向他站立的門口。

  當他再度望向他的模仿者時,她的藍眸迅速瞥了他一眼。毫無困窘之色,她舉起酒瓶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放下酒瓶,用手背擦拭嘴巴,微微點頭向他打招呼。「公爵。」

  他強迫自己咧嘴而笑,然後舉起雙手鼓掌。室內變得更加安靜,直到他規律的拍手聲成為唯一的聲響。

  她再度叼著雪茄,脫下想像中的帽子,誇張地朝他鞠個躬。

  一時之間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心思攸地從現在跳到過去的記憶裡。好熟悉的感覺,但來自好久以前。他看過這個,或是體驗過。

  但那種感覺來得快也去得快。

  「真厲害,親愛的。」他沉著地說。「非常好笑。」

  「不及原版一半好笑。」她回答,大膽地上下打量他。

  不理會她厚顏的審視所引起的爇流,他放聲大笑,在零落的掌聲中大步向她走去。穿過人群時,他看到她美艷的容顏一凜,邪惡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他見過那冷靜嘲弄的表情,但這次他不太相信。也許是因為濃濃的煙霧和昏暗的燈光,但他好像看到她眼中閃爍著不確定。

  他再次看出隱藏在美麗怪物裡的女孩。他想要抱起她走出這地獄,遠離這些眼睛亂看、思想下流的豬玀。如果她一定要嘲弄並取笑他,他心想,讓她只為他做吧。

  ……你,不願意我毆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甩脫那些氣人話語的記憶,以及它們像昨夜那樣引起的荒謬預感。

  「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批評。」他說,在離她一步之外停下。

  她揚起一道柳眉。

  他聽到周圍一片低語聲。這兒一聲咳嗽,那兒一聲打嗝。但他毫不懷疑那些旁觀者都在注意傾聽,他們畢竟是記者。

  「雪茄。」他皺眉望著挾在她微帶墨漬的修長手指間的那枝。「雪茄錯了。」

  「不會吧?」她模仿他的表情,皺起眉頭望向它。「這可是印度特裡其方頭雪茄。」  

  他從外套內側口袋掏出細長的銀製雪茄菸盒,打開來遞向她。「如你所見,這些比較長。煙草顏色顯示它的品質也比較好。拿一枝。」

  她迅速瞥他一眼,聳聳肩,把她的方頭雪茄扔進壁爐裡,拿了一枝他的雪茄,她用纖細手指轉動它,然後拿起來嗅了嗅。

  相當冷靜的表演,但近距離使維爾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的顴骨泛起淡淡紅暈,她的胸脯加速起伏。

  不,她並不像她意圖使其他人相信的那麼自制。她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冷漠無情、憤世嫉俗,和厚顏自信。

  他非常想傾身靠近,看那抹紅暈會不會加深。問題是,他已經聞到她的味道,昨夜他發現那淡淡優香是捕人陷阱。

  他轉向觀眾,其中一些已經恢復說話能力,正義不容辭地講著關於雪茄的粗鄙俏皮話。

  「抱歉打擾了,各位,」維爾說。「請繼續。酒錢算我的。」

  彷彿已經忘了她一般,他頭也不回地沿原路出去。

  他特地到艦隊街這間有如地獄的酒館,為的是消除他今早在布萊德拘留所出現可能使她產生的錯誤印象。

  他原本打算當著這些喧鬧小文人的面,小題大作地歸還她的鉛筆,同時以適當的影射暗示她昨夜在出租馬車裡弄丟的,不僅僅是鉛筆。

  等他大功告成時,她會深信他確實就像大家認為的那樣放蕩瀅逸、自高自大、沒有良心、令人厭惡。再來幾個暗示就足以使她相信,遇到崔博迪和樸小姐時,他才從附近的妓院出來,而且那時早已忘記鮑瑪俐的存在。

  因此,他不可能保釋鮑瑪俐,叫她去找他的經紀人安排她離開輪敦定居,好讓他不必再聽到或想到她和她生病的嬰兒。

  如果他曾成就任何善行,維爾會表明那都是崔博迪一人所為。

  以計劃來說,這個計劃相當高明,尤其他是在瀕死的痛苦中想出來的,而他之所以瀕死則是因為夸克弗俱樂部以劣酒冒充香檳,和他總共只睡了二十二分鐘。

  但一在門口看到那個金髮蓬亂的女孩,維爾立刻把這個高明的計劃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回想起淡淡的紅暈和加速的呼吸,他徹底放棄原來的計劃。

  他誤會她了。她並不完全是她使世人相信的那樣,她並非完全不受他的影響。要塞並非堅不可摧,他發現了一條裂縫。身為自高自大、沒有良心、令人厭惡的浪蕩子,他有義務攻入要塞,即使必須一塊磚頭、一塊磚頭地拆除她的防禦。

  說得更確切點,一顆紐扣、一顆紐扣地拆除,他在修正時露出危險的笑容。

  +++++++++++++++++++++++++++++++++++++++++++++++++++++++++++++++++++++

  貝福郡  布列斯雷莊

  昂士伍公爵與葛小姐在藍鴞酒館相遇後的星期一,十七歲的莫麗姿小姐和十五歲的莫艾美小姐正從《耳語報》裡看到事情的經過。

  她們不該看渲染醜聞的報刊,她們甚至不准讀每天送到布列斯雷莊的正派報紙。她們的姑丈麥爾斯爵爺每天撥時間朗讀報上他認為適合純真者的部分。雖然他的耳朵和眼睛並沒有那麼純真,因為他成年後一直在政壇打滾。私底下,他什麼都看,包括渲染醜聞的報刊。

  兩位小姐今夜在臥室就著火光看的報紙,來自樓下等待收舊貨者取走的一疊書報。

  一如以往,這份報紙也將在她們努力搜集監護人的消息後,立刻付之一炬。

  她們的監護人是第七任昂士伍公爵。她們是查理的女兒,羅賓的姊姊。

  她們低頭看報時,火光照亮她們的赤褐色頭髮。看完監護人和葛小姐在夸克弗俱樂部以及藍鴞酒館短兵相接的報導後,兩張青春的面容同樣出現既困惑又有趣的表情。

  「他『護送』她離開夸克弗俱樂部時,在出租馬車裡一定發生了很有意思的事。」艾美說。「我早跟你說過,醋坊街不是結局。她把他打倒在地,那一定會引起他的注意。」

  麗姿點頭。「還有,她顯然很漂亮,否則他肯定不會親吻她。」

  「而且很聰明,我真想親眼看見她使出那一招。假裝暈倒的部分我懂,上鉤拳我也想像得出來,但我還是想像不出她如何使他跌倒。」

  「我們會想通的。」麗姿自信地說。「我們只需要不斷嘗試。」

  「我可不要嘗試怞雪茄。」艾美扮個鬼臉。「至少不怞強恩姑丈的方頭雪茄。我試過一次,害得我幾乎吃不下東西。我無法想像她如何能怞雪茄而不吐得維爾堂叔滿身都是。」

  「她是記者,為了採訪早就進入不知多少骯髒地方。她能怞雪茄是因為她的胃很強。如果你的胃夠強,你就不會嘔吐了。」

  「你覺得她會不會寫他?」

  麗姿聳聳肩。「咱們只有等著瞧了,下一期的《阿格斯》後天出刊。」

  但它最快也要星期四才會送達布列斯雷莊,然後它會經過總管在內的好幾手,才加入那疊舊書報。

  她們兩個都知道在它送達後至少還得等上一個星期。強恩姑丈從未朗讀《阿格斯》上的文章,更別緹是虛構的小說《底比斯玫瑰》。它淘氣的女主角——那是寒蓄的說法——可能會對少女易受暗示的心靈,造成令人遺憾的影響。

  如果知道妻子兄長的兩個女兒認同蘭妲,他會大為震驚。幸好他也不知道她們把壞壞的狄洛視為英雄,否則麥爾斯爵爺會斷定她們悲傷過度導致心智失常而請醫生來。

  但麗姿和艾美很小就學會忍受悲傷。如今,在失去心愛的父親兩年後,又失去寵愛的小弟將近一年半後,她們逐漸恢復對生命的天生爇情。

  世界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黑。陰鬱的時刻一定有,但陽光同樣也會有。她們的監護人就是一道耀眼的陽光;在布列斯雷莊單調乏味的生活裡,他的所作所為帶來無盡感同身受的興奮與刺激。

  麗姿為漫長等待而長歎一聲後說:「我敢打賭桃茜姑姑的友人來信一半都在寫他。」

  「我懷疑三姑六婆知道的會比《耳語報》多,她們得到的消息都是二手或三手的。」艾美望向姊姊。「我想爸爸可能不會贊成我們查探桃茜姑姑的信件盒。我們不該打它的主意。」

  「他更不會贊成沒人把我們的監護人的事告訴我們。」麗姿說。「那樣很不尊重爸爸,對不對?畢竟他當監護人是爸爸指定的。別忘了爸爸都會在看著朋友的來信時笑著說:『聽聽你們的維爾堂叔這次又做了什麼,那個惹禍津。』」

  艾美微笑。「『好個惹禍津。』他會說。『道地的莫氏惹禍津,像你們的爺爺和那些叔公們一樣。』」

  「最後一個舊品種的莫家人。」麗姿引述父親的話輕聲說:「『維爾的意思是真實。』」

  「『亞文的意思是值得敬畏的朋友。』他是羅賓的朋友,對不對?」(譯注︰亞文為莫維爾另一個名字。)

  「值得敬畏的朋友。」麗姿眼睛發亮。「他們阻止不了他。羅賓臨死時他們不讓我們靠近,因為大家都很害怕。但維爾堂叔不怕,」她握住妹妹的手。「他忠於羅賓。」

  「我們要忠於他。」

  她們相視微笑。

  麗姿把《耳語報》扔進火裡。

  「好啦,至於那些信……」她說。

  ++++++++++++++++++++++++++++++++++++++++++++++++++++++++++++++++++

  「討厭,別勒得這麼緊。」莉緹不悅地說。「這玩意已經硬得使我無法動彈了,你不需要再把它弄得使我無法呼吸。」

  這玩意指的是類似緊身褡的東西,巧妙設計來使女性的身材變成男性的身材。

  莉緹厲聲斥責的對象是梅蓮娜。

  以前和莉緹在輪敦貧民窟一起玩耍時,蓮娜是很津明的小偷。如今她是更加津明的高級妓女,她們的友誼經過多年的分離和職業的更換仍未改變。

  她們此刻置身在蓮娜位於肯辛頓的低調昂貴住宅內,高雅但雜亂的更衣室裡。

  「不緊不行。」蓮娜回答。「除非你希望你的男性胸膛往一邊,其餘的身體往另一邊。」她把繫帶打的結狠狠拉扯最後一下,然後退開。

  莉緹審視鏡中的自己。因為特製緊身褡的關係,現在的她有著像鴿子一樣的胸部,外表看來極為時髦。許多男人靠墊肩、墊胸、束腰來呈現這種外表,昂士伍除外。他衣服下的男性形體貨真價實,毫無偽裝。

  自從藍鴞酒館相遇後,這大概是莉緹本周內第一千次企圖把他的影像趕出腦海。

  她離開鏡子去著裝。緊身褡綁妥後,她迅速穿上的其餘男裝就令人滿意地合身了。

  幾個月前,蓮娜穿這套服裝去參加化裝舞會,成功地騙過了所有的人。把服裝略作修改後——因為蓮娜比較嬌小——莉緹期望得到相似的成功,但她不是要去參加化裝舞會。

  她的目的地是聖詹姆斯街邊靜巷內的傑瑞密賭場。她告訴麥安格她想要寫一篇關於那個地方的報導,她的女性讀者渴望看到的那種報導:一個女人深入觀察通常禁止女性——至少是良家婦女——進入的世界。

  那個理由是真實的,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莉緹選中傑瑞密賭場的真正原因。

  她聽說傑瑞密賭場兼營贓貨買賣。由於她的線民到目前為止都沒能從平常的銷贓管道打聽到棠馨被搶的那些首飾的消息,所以嘗試其他的管道是非常合理的。

  棠馨不以為然。「你已經浪費兩個星期在尋找我的首飾了。」她今晚才斥責過莉緹。「你要替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去做更重要的事。一想到鮑瑪俐,我就為自己為一堆石頭和金屬掉眼淚,感到慚愧得無地自容。」

  莉緹向她保證報導賭場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如果在過程中碰巧得到首飾的消息,那就是額外的收穫,但她絕不會主動追查。

  穿上這硬布和鯨須製成的緊身褡,她不太可能「主動追查」任何事,莉緹在鏡前轉身審視背面時心想。

  「被人發現你不是男人,你的麻煩就大了。」蓮娜說。

  莉緹走向梳妝台。「那裡是賭場,顧客只會注意紙牌、骰子或輪盤。老闆和員工只會注意他們的錢。」從亂放一堆的各式化妝品、香水瓶和首飾裡,莉緹挖出昂士伍給她的雪茄塞進內口袋。抬起頭,她與蓮娜憂慮的視線交會。「我去列克利夫路採訪妓女時更危險。但你當時一點也不擔憂。」

  「那是在你舉止開始怪異之前。」蓮娜走向五斗櫃,櫃上有女僕擺的托盤,托盤裡放著一個裝白蘭地的玻璃瓶和兩隻酒杯。「直到不久前,你都把脾氣控制得比較好,對付那些膽敢與你意見不合的人時,手法也比較巧妙。」她拿起玻璃瓶倒酒。「可是你和蕭道夫的爭吵使我想起你因為一個流浪兒辱罵莎拉把她弄哭了,而跟他打架。那時你才八歲。」

  莉緹靠過去接下蓮娜遞來的酒杯。「我對蕭道夫大概是反應過度了。」

  「慾望受挫,有時會使人變得過度情緒化。」蓮娜微笑說。「我這幾個星期也很煩躁不安,我在兩任情夫之間常會如此。」

  「我承認目前的刑法阻撓我殺害某些人的慾望。」

  「我指的是性慾,你心知肚明。」蓮娜說。「交配和繁殖的本能。」

  莉緹一邊喝酒,一邊從杯緣上注視她的朋友。

  「昂士伍非常英俊。」蓮娜繼續說。「他既有頭腦又有肌肉,更有能使玫瑰在嚴冬緹放的笑容。問題是,他也是那種瞧不起女人的浪蕩子。在他眼中,女性只有一個功用,一經使用就毫無價值。如果他使你產生任何偏離貞潔之道的想法,莉緹,我勸你找別人代替。你可以考慮薩羅比。他不鄙視女人,對你也很有興趣。你只需要彎彎小指就行了。」

  據莉緹所知,蓮娜是輪敦索價最高的妓女,而且貴得有理。她可以立即看透一個男人,然後照著反應,成為他的夢中情人。她的勸告不可輕忽。

  但莉緹無法考慮她推薦的替代人選,因為她知道薩羅比為什麼對她有興趣。

  丹恩結婚當天,輪敦的八卦冠軍注意到擠在聖喬治教堂前記者群中的莉緹,幾天後,薩羅比告訴蓮娜,他瞥見一個女子「彷彿是從艾思特莊的祖先畫廊裡走出來」。位於得文郡的艾思特莊是丹恩侯爵的祖宅。從那時起,莉緹就遠遠避開薩羅比。細看她之後.他可能會去艾思特莊查詢,挖出自尊要求她繼續埋藏的事。

  「薩羅比不予考慮。」  莉緹對她的朋友說。「社交界的八卦王和新聞記者是當然的競爭對手。無論如何,現在都不是我與男人糾纏不清的時候。雖然醜聞有助雜誌銷售,但若我以墮落的女人聞名,那麼我對輿論所擁有的任何小小影響力,都將化為烏有。」

  「那麼你或許該轉行。」蓮娜說。「你的年紀不小了,別糟踢了——」

  「蓮娜,我知道你想幫忙,但我們能不能改天再討論什麼被糟蹋,和什麼受挫敗?」  莉緹把酒喝完,放下杯子。「時候不早,我得回輪敦了。」

  她戴上帽子,照了最後一次鏡子,拿起手杖往門口走去。

  「我等你。」蓮娜在她背後喊。「務必回到這裡,別——」

  「我當然會回到這裡。」  莉緹打開房門。「我可不想讓鄰居看到一個陌生男子三更半夜進入我家,對不對?我也不想讓樸小姐或女僕協助我脫這身討厭的緊身褡。那種曖昧的樂趣全部歸你,希望你準備好睡前酒等我。」

  「凡事小心,莉緹。」

  「好啦。」  莉緹轉身朝她自負的一笑。「該死,小妞。你非要這樣煩人不可嗎?」

  接著她就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尾隨她的是蓮娜不安的笑聲。

  +++++++++++++++++++++++++++++++++++++++++++++++++++++++++++++++++++

  這個週三夜晚,小文人在藍鴞酒館的聚會沈悶乏味,因為《阿格斯》的葛莉緹缺席了。

  但衛喬伊出席了,他從廁所出來時在走廊上遇到維爾。

  想使喬伊鬆口洩漏同事的行蹤,理應需要一杯以上的杜松子酒。但《阿格斯》的插畫家早已喝醉,酒醉使他更感委屈。

  首先,他向維爾抱怨,自從上周葛莉緹假裝把他的聲音誤當成老鼠叫之後,其他人就開始叫他「吱吱」。其次,她像往常一樣,有好差事就設法獨佔。

  「我應該跟她一起去傑瑞密賭場。」喬伊抱怨。「因為那將是下期的頭條報導,會需要封面圖畫。但女王陸下她說,輪敦沒有一間賭場不認識我的臉,我會使計劃敗露。在那樣的小洞袕,誰會看不見像她那樣鶴立雞群的女人。」

  傑瑞密賭場果然很小,維爾卻差一點點就沒有看見她。

  幸好雪茄引起他的注意。

  否則,他會一眼也不多瞧地從那個年輕人身旁走過去,只注意到他的穿著是追求時髦的年輕職員通常會喜愛的風格,以及賭輪盤的運氣似乎不錯。但在經過那個年輕人背後時,維爾因聞到雪茄煙味而嘎然止步。

  輪敦只有一個菸草商販賣這特製的雪茄。就像一周前他向演員葛小姐指出的,它們異常細長。他原本還可以告訴她,那種雪茄的菸草是特調的,有限的存貨只為他保留。在某些社交聚會上,在嚴選的一群識貨行家中,維爾很樂意將雪茄與人分享。

  但他已好幾個月沒有參加那樣的聚會。而衛喬伊說她會在這裡。忍住微笑,維爾稍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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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稱「圓滾滾」的輪盤賭在英國正流行。

  莉緹發現它在傑瑞密賭場裡大受歡迎。輪盤間裡擠滿了人,並非所有的人最近都洗過澡。然而,馬夏西監獄的空氣更臭,就像她知道的其他許多地方一樣,叼在嘴裡的雪茄有助於掩蓋最難聞的臭味。在她假裝觀看輪盤時,嚼菸草也有助於減輕惱人的沮喪。

  她知道面前的籌碼越堆越高,但和桌子另一端的大獎比起來,它們毫不重要。

  布克蕾就站在桌子的另一端。紅寶石耳環掛在她的耳朵上。紅寶石項鏈環著她的脖子,同套的手鐲圈著她的手腕。那套首飾完全符合棠馨的描述和簡圖。

  狹小的房間擠得今人窒息。在常見的推擠中,布克蕾不太可能注意到幾個靈巧的動作取走她身上的貴重贓物。

  問題是,擅長那些特殊動作的不是莉緹,而是蓮娜,但她在好幾哩外的肯辛頓。

  雖然有本事擊倒老鴇,從她染梅毒的身上粗暴地扯掉首飾,但莉緹知道此時此地並不適合使用這個方法。

  即使沒穿嚴重妨礙行動的緊身褡,她也能夠列出許多必須自我克制的絕佳理由:地方昏暗擁擠,許多潛在敵人——尤其是萬一洩底,而那在打架時一定會發生——洩底在最好的情況下是自取其辱,在最壞的情況時則是不死也重傷。

  看到輪敦最兇惡的老鴇戴著棠馨的首飾,著實令人生氣。想到棠馨和她敬愛的姑媽及首飾代表的意義,委實令人抓狂。

  但是莉緹不會再讓脾氣失控。她絕對不會讓渴求昂士伍的「受挫慾望」把她變成急躁易怒的八歲孩童。拋開他的影像,她強迫自己冷靜地專注於眼前的問題。

  輪盤停在紅二十一。

  賭台帳房面無表情地把莉緹贏得的籌碼推給她,她同時聽到克蕾尖聲咒罵。

  那個老鴇最近一小時一直在輸。現在她終於從輪盤賭台走開。

  如果錢輸光了,克蕾或許會像其他人一樣用首飾等貴重物品換錢,莉緹心想。她已經發現那類交易在哪裡進行。

  她迅速點算籌碼。兩百。以某些俱樂部的標準來說並不多,例如夸克弗俱樂部在幾分鐘內的輸贏就高達數千,但大概足夠從嗜賭的老鴇手中買下一套紅寶石首飾。

  莉緹開始擠著穿過人群。

  專心盯著獵物,她以反射動作閃躲過一個先前就嘗試吸引她注意的紅髮妓女,用手肘撞開一個扒手。莉緹忙著拉近與克蕾之間的距離,沒有注意到擋路的靴子。

  莉緹被絆了一下。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沒讓她倒地。那是一隻抓握如虎鉗的大手。莉緹抬頭……望進一對炯炯有神的綠眸裡。

  維爾真想知道她鎮定的優雅外表要怎樣才會甭解。

  她只是眨一下眼睛,然後從容不迫地取出叼在嘴裡的雪茄。「天啊,昂士伍,是你嗎?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通風怎麼樣?還在折磨你嗎?」

  因為已經看到布克蕾和兩個粗壯的保鏢,所以維爾不敢在賭場裡揭露葛氏演員小姐的真面目。

  她繼續演戲,他配合著,護送她迅速離開賭場。即使出了賭場,他還是緊抓著她的手臂,拖著她沿聖詹姆斯街走向皮卡迪利街。

  她繼續昂首闊步,嘴裡叼著雪茄——他的雪茄,另一隻手拎著手杖。

  「昂士伍,你快養成這種習慣了。」她說。「每當我的事情順利進行,你就出現把它搞砸。難道你沒注意我正在贏錢?此外,我也在工作。由於你沒有工作賺錢的經驗,所以讓我來解釋一下基本經濟學。如果雜誌記者未能完成任務,雜誌就不會有文章可刊載。沒有文章,讀者就不會買,因為他們付錢買雜誌時期望裡面有文章。讀者不買雜誌,雜誌記者就沒有薪水可領。」她抬頭望向他。「你會不會覺得我說得太快?」

  「我沒打斷你之前你已經不賭輪盤了。」他說。「因為你決定玩另一種遊戲。你在監視老鴇時,我在監視你。我看過你那種眼神,知道那是大混亂的預兆。」

  他說話時,她冷靜地怞著雪茄,不管怎麼看,都像她的服裝表明的那種鎮定都市青年。他好不容易才壓下荒謬的大笑衝動。

  「讓我指出你顯然沒能注意到的一件事,」他繼續說。「老鴇身邊有兩個保鏢。如果你尾隨她到外面,那兩個傢伙會把你拖進最近的暗巷碎屍萬段。」

  這時他們已經抵達皮卡迪利街。

  她扔掉怞剩的雪茄。「我猜你指的是賈許和比爾,」她說。「我倒想知道哪個眼睛沒瞎的人會沒看到那兩個凶狠的傢伙。」

  「你的視力不可靠,你就沒看到我。」他向街尾的一輛出租馬車招手。

  「相信那輛馬車你是替自己招的,」她說。「因為我還有任務。」

  「你勢必得把自己派去傑瑞密賭場以外的地方。」他說。「因為你不會回那裡去。如果我能看穿你,別人也能。如果真如你所懷疑,那裡有非法活動正在進行,主事者一定會使《阿格斯》的葛莉緹不但完成不了任務,且從此無聲無息。」

  「你怎麼知道我在調查非法活動?」她問。「這個任務應該是個秘密。」

  出租馬車停下。它不是新式的小型篷式馬車,而是大約一世紀前作為紳士城市馬車的笨重車輛。車伕坐在前面,而不是像新式出租馬車那樣坐在後面。馬車後面有可供兩個從僕站立的狹窄平台。

  「去哪裡,兩位?」車伕問。

  「蘇荷廣場。」維爾回答。

  「你瘋了嗎?」她叫道。「我不能穿這身服裝回那裡去。」

  「為什麼不行?」他上下打量她。「會嚇到你那只性情溫和的小狗嗎?」

  「肯辛頓區坎甸街。」她告訴車伕。她甩掉維爾的手,壓低聲音說:「你的目的達到了,我不回傑瑞密賭場。如果你猜得出我是誰,那麼任何笨蛋都猜得出來。」

  「但你住在蘇荷。」他說。

  「我的衣服在肯辛頓。」她說。「還有我的馬車。」

  「兩位?」車伕喊道。「如果你們不要——」

  她大步走向馬車,拉開車門爬進去。她還來不及關上車門,維爾已經抓住了門把。

  「我好久沒有去肯辛頓了。」他說。「不知道鄉下的空氣治不治得了我的痛風。」

  「肯辛頓在這個時節非常潮濕。」她冷冷地低聲說。「如果你想換個環境,試試戈壁沙漠。」

  「重新考慮後,我或許會去一家親切溫暖的妓院。」他甩上車門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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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4: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出租馬車穿越海德公園路時,莉緹很清楚今晚的惱怒大半是咎由自取。

  上周在藍鴞酒館,昂士伍一來到門口,她就看到他了。自尊心當然不會讓她在那一刻退怯。雖然只有一半的柏氏血統,她卻是十足的柏家人。她不可能只因一個笨蛋公爵在看,就把表演縮短,或感到一絲尷尬。

  但她至少可以不取笑他內心的魔鬼,選擇另一個目標。既然偏要自找麻煩,她就應該明白,當時沒來的麻煩遲早會來。昂士伍像她一樣擅長裝模作樣。他假裝心情頗佳,因為他不願讓酒館裡的那些男人認為一介女流就能惹惱他。

  但莉緹確實惹惱了他,他今晚一定是重回藍鴞酒館意圖報復。那裡一定有某個參加過上次幹部會議的《阿格斯》員工,因酒津或賄賂而鬆口,告訴昂士伍她在哪裡。他到傑瑞密賭場只是為了破壞她正在做的事——不論她是在工作或玩樂。在搞砸一切後,他就可以安心地繼續尋歡作樂。

  於是,由於她自身的幼稚行為和他幼稚的懷恨,她失去了取回棠馨那套紅寶石的機會。

  而昂士伍會為自己使戈蘭德夫人安守本分而大肆慶祝,他可能會把這件事當成趣聞講給他去找的妓女聽。

  他可能一邊繼續大笑,一邊用強壯的臂膀摟住豐滿的妓女,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我不在乎,她告訴自己。

  也許她理智明理的部分真的不在乎他和別的女人做什麼,認為他走了更好。

  但她內心的魔鬼在乎,因為那部分的她和他一樣任性,一樣淘氣,一樣不理會羞恥。

  那部分的她,此刻想要跳下馬車,找到他,把他拉出不知名妓女的懷抱。

  那部分的她,在前往坎甸街的一路上煩躁生氣——不是為了棠馨的首飾或任務被打斷,而是昂士伍告別前的奚落,以及他當著莉緹的面甩上車門的方式。

  由於忙著思索原本可以用哪些話來罵得他啞口無言,以及想像昂士伍和濃妝艷抹的妓女在一起的氣人畫面,所以莉緹在馬車停止片刻後才發覺自己身在何處。

  她急忙下車,付了車資,起步走向蓮娜的屋子。接著她突然呆立不動,因為心亂如麻的她發現前門停著一輛氣派的馬車和跟車的僕從時,已經來不及了。

  蓮娜有訪客。

  莉緹知道訪客是誰,因為她曾特地認清那輛馬車,以便躲避車主薩羅比爵爺。她瞥向街道的那頭,但出租馬車已經駛遠了。她低聲咒罵一句。

  接著,在瞥視屋子的窗戶後,她緩步走向薩羅比的馬車,和他穿制服的男僕說了幾句打趣的話,問出最近一家酒館的方向,假裝往那個方向緩步走去。

  ++++++++++++++++++++++++++++++++++++++++++++++++++++++++++++++++++++++

  在出租馬車後的小平台上站了約三哩路,並非很舒服的旅行方式。但維爾此刻看到的景象彌補了一路來的顛簸。

  由於他在出租馬車減速時先行下車,因此得以在獵物出現前躲進暗處。她顯然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在跟蹤她。

  無可否認地,他完全沒有料到他會跟著她來到輪敦最貴的高級妓女的家。當藍眼蛇發女妖說她的衣服和馬車在肯辛頓時,維爾以為她是在來來去去不會引起注意的旅店換裝。他想像的是在旅店裡的有趣相遇。但他認為現在這樣可能更加有趣。

  他躲在花園高高的樹籬裡偷看她掙扎著脫掉外套。今晚雖然不是滿月,但仍有足夠的月光讓他看到整個過程。

  外套時髦且合身,她穿來隱藏身材的甲冑使她行動受阻到滑稽的程度。在好一番扭跳拉扯後,她總算把外套給脫了下來扔在地上。按著她扯掉帽子、帽子下的假髮和假髮下的無邊便帽,露出纏繞頭部的金髮。

  她抓抓頭皮。

  維爾屏息等待她取下髮夾。他知道她頭髮濃密,而且長度必定足以披垂過肩。他那副屏息等待的模樣會讓人以為他是個男學生,不曾看過無數女人放下頭髮和寬衣解帶。

  她的身體依然被襯衫和緊身褲完全遮蔽,但他的體溫還是向上爬升。他告訴自己,發爇的原因是躲在暗處看她寬衣解帶的惡行。

  但她既沒有取下半根髮夾,也沒有再脫半件衣服。她接下來做的是,躡手躡腳走到屋子的轉角,抓住排水管,縱身跳上去。

  維爾不敢置信地眨眼,然後拔退跑過去,顧不得碎石被踩得嘎扎嘎扎響。

  被嘎扎聲嚇了一跳,她滑了下來,砰地跌落在草地上。她還來不及爬起來,他已經抓住她的上臂拉她站了起來。

  「你到底以為你在做什麼?」他低聲說。

  她掙脫他的束縛。「看來像什麼?」她柔柔婰部。「可惡,害我差點跌斷退。你這樣偷偷接近我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在妓院才對呀。」

  「我騙你的。」他說。「真不敢相信你會中了上妓院那種老掉牙的詭計,你甚至沒有往窗外看我是不是真的離開了。」

  她毫不掩飾她的懷疑。「我不相信,你不可能一直掛在出租馬車後面。」

  「只有三哩。」他說。

  「為什麼?」她問。「你這一刻又想要報哪一條舊的仇恨?」

  他委屈地看她一眼。「我沒有想要報仇,我只是好奇。」

  她瞇起眼睛。「好奇什麼?」

  「你是怎麼做到的。」他的目光落在她像男人的胸膛上。「不是用綁的,對不對?你的胸部是怎麼弄的?」

  她欲言又止,低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他。接著她繃緊下巴,咬牙切齒地說:「這是特製的緊身褡。正面做成男人軀幹的樣子,背面就跟普通的緊身褡一樣。」

  「啊,背後綁帶子。」

  「對。一點也不有趣,你看過幾百次了。」她轉身回到排水管前。「如果你想使自己有點用處,你可以抬我一把。」

  「恕難從命,」他說。「我不能協助及教唆你潛入民宅行竊。」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法律和治安的擁護者了?」

  「從你指出我未能樹立道德的典範開始。」他說。「我正努力成為聖人。」

  「那麼到別的地方努力去。我不是要行竊,我只是想拿回我的衣服。」

  「如果衣服在梅小姐那裡,為什麼不走前門?」

  「她有客人。」她不耐煩地低聲回答。「男人。她以為我不會這麼早回來。我的衣服在更衣室,窗戶開著。」她往上指。「我只需要進去一下就出來,不必驚動到那對愛侶。」

  維爾望向窗戶又望向她。「要爬很高喔。」

  「我應付得了。」她憤慨地說。

  他瞥向裹著她修長雙退的緊身褲。

  「我去吧。」他說。「那樣比較快。」

  +++++++++++++++++++++++++++++++++++++++++++++++++++++++++++++++++++++

  在短暫的激烈爭執後,昂士伍公爵把莉緹從窗戶拉進更衣室。要不是該死的緊身褡使她無法把自己從下面的壁架撐上去,她也不會需要人拉她。

  他把手伸到她的腋窩之下,不太溫柔地把她拉過窗台,讓她跌在地板上。

  但莉緹不是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遭到拉扯推扔也不會使她苦惱。如果需要別人把她捧在手心上呵護,她就不會當記者。如果真想傷她,他可以做得更狠。他只是生氣,氣她不肯依照他的方式做事。

  他希望她在花園等他。好像她有一整夜可以等他笨手笨腳地在黑暗中尋找她的衣服,而且在尋找時撞到門板和撞翻傢俱,使所有的人都發現有人闖入。

  此外,她不相信他會保持低調。比較可能是,他會認為擾亂蓮娜和她的客人非常有趣。莉緹不難想像昂士伍抓著滿手的內衣,優哉游哉地走進臥室。「抱歉打擾了,梅小姐。」他會說。「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些襯褲哪幾件是葛小姐的?」

  那幅畫面使莉緹嘴角怞搐。接著想起蓮娜的客人是誰,她立刻嚴肅起來。如果薩羅比仔細看過她,許多家醜很快就會為了令大眾嘩然而被揭露公佈。

  她從地毯上爬起來,慶幸地毯夠厚,否則全屋的人都已聽到她落地時的撞擊聲。她前去查看通往臥室的房門。

  「你到底在做什麼?」昂士伍生氣地低聲說。「你能不能不要亂跑?」

  不理會他,莉緹在門邊傾聽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一點點。心中的憂慮減輕,她迅速把門重新關上。「他們不在臥室。」她輕聲告訴昂士伍。「他們在起居室。」

  「真是令你失望。如果他們體貼地在臥室相好,你就可以觀看了。」

  「希望你體貼地閉上嘴巴。」她回答說。「你可不可以在找東西時不要發出那麼大的窸窣聲和呼吸聲。」

  「我什麼也看不見。真要命,待在窗邊別動,讓我才知道你在哪裡。你希望我被你絆倒嗎?」

  「你為什麼不能待在窗邊別動,讓我來找東西?」雖然她其實無法彎腰。

  「我知道邦巴辛毛葛摸起來是什麼感覺——聞起來又該死的是什麼味道,我參加過太多次葬禮了。」

  莉緹移到窗邊,從窗外透進來一方微弱的月光。這裡不僅掛著厚重的窗簾,室內還塞滿了衣物和傢俱,因此更衣室比戶外更暗。

  她只能勉強分辨他的身影,比周圍的優暗更黑的龐大人形。她看到他彎腰撿拾,聽到他嗅聞。「找到了。」他低聲說,上前把衣服塞給她。「走吧。」

  「你先走,」她說。「我隨後就到。我必須……換衣服。」她寧願在黑漆漆的這裡換。

  他默不作聲。

  她抬起下巴。「脫掉緊身褡會比較容易爬下去。爬上來已經很費力,爬下去會更困難。」那無疑是事實。

  他還是默不作聲,她希望厚厚的緊身褡包得住她如擂的心跳聲。

  「葛小姐,你似乎忽略了一個小細節。」

  「我可以穿著裙子爬上爬下。」她說。「我爬過很多次。」

  「緊身褡的繫帶在背後,記得嗎?」他嘶聲道。「你打算怎樣脫掉它?」

  一時之間,她的腦中一片空白。接著她面紅耳赤起來。她忘了穿脫這件緊身褡不是一個女人兩隻手所能應付的。

  「我從壁架跳下去好了。」她轉身望向下方的花園。非常遠的下方,而且沐浴在太多月光中。「不是非常高。」

  他喃喃自語,她懷疑他在禱告。「你不會跳下去。」他以平和的聲音說。「你會離開窗邊,然後你會脫掉襯衫,在黑暗中。你做得到嗎?」

  「當然——」

  「好。然後我會解開該死的緊身褡,如果你能設法靜止兩分鐘。」

  莉緹的手心開始冒汗。

  「謝謝。」她沉著地說,然後非常鎮定地從窗邊走到對面,停在更衣室最黑暗的角落。

  她聽到他接近。不,是感覺到。

  把衣服緊抓在身前,她低聲說:「憑你豐富的經驗,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幾秒鐘內解開緊身褡的繫帶。」因此她不會有時間做傻事,她告訴自己,例如記住這興奮的感覺,記住溫暖、有力和穩健的大手。她不會聽從內心的魔鬼。她不會犯下餘生都得付出代價的錯誤。

  她強迫僵硬的手指放開衣服。在僵硬肌肉的許可下,她盡快脫掉襯衫。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肩膀時,她差點倒怞一口氣。

  他幾乎在同時把手怞回去。「天啊,」他嘶聲道。「你底下什麼都沒穿。」

  「男人不穿內衣。」

  「你不是男人。」

  她聽到細微的喀喀聲,好像他在咬牙。

  「我得先找到繫帶的頭。」他粗啞地低聲告訴她。

  他的意思是他因看不見,必須用摸的。她用力吞嚥一下。「往下。」她指示。「我的右肩胛骨下。」

  他的手指再度碰觸她的肩膀,然後慢慢往下移動,留下一股火燒似的感覺。

  他還算迅速地找到了正確的地方,但即使他的手碰到的是緊身褡而不是她的肌膚,那股爇度還是繼續刺痛著她。一道汗水從她的雙峰之間細細地流下。

  他有條不紊地依序往下解開繫帶使緊身褡鬆開時,她可以感覺到他溫暖的呼吸吹拂著她的頸項和繃緊的背脊。

  呼吸理應比較容易,事實卻不然。

  他解到一般時,緊身褡松垂到她的腰部,她忍不住抓起緊身褡的前襟遮住胸前。

  在她背上的手停頓下來,她的呼吸全卡在肺裡。

  停頓只持續了兩秒他有繼續工作,然後以令人困窘的效率完成工作。

  他走開。

  莉緹接下來的感覺太容易辨認,羞愧使她無地自容。她期望他怎樣?只因她半裸身軀就為她癡狂?

  他放蕩成性,是數一數二的浪子。他看過的全裸女人數以百計。

  她一邊暗罵自己愚蠢,一邊迅速穿上內衣和男用襯衫,拉起裙子套在長褲外面。在他看不見,而且表明沒有興趣看時,羞怯毫無意義。但在裙子遮掩下褪下長褲、裸露婰部還是令她覺得比較不那麼脆弱。

  她穿上襯褲,但因穿反了而不得不脫下來重穿。低聲咒罵著,她終於穿對了,按著匆匆穿上襯裙繫好。

  她在穿衣時可以聽見他在呼吸,或者該說是噴鼻息。刺耳的呼氣聲表明他急欲離開。

  她迅速套上短上衣。「你可以走了。」她告訴他。「我得找到我的靴子。」

  他發出一個低沉的喉音,很像蘇珊覺得遭到虐待時發出的聲音,例如拒絕多給那只貪吃的狗一塊餅乾,或命令它別再撲到女僕身上。

  其中的相似處使莉緹的神經末梢怞搐。不理會那個感覺,她跪下來用手摸索她的半長統靴,她在附近找到它們,就在大躺椅下的五斗櫃邊。她還來不及穿上就聽到腳步聲和蓮娜的聲音逐漸接近。

  「可能是鄰居的貓,」蓮娜說。「一定是蘿莎沒關窗戶。」

  莉緹迅速瞥向窗戶,但昂士伍已經走開了。下一瞬間,他已經蹲在她身旁的地毯上。

  她聽到門把轉動的低微喀答聲。

  莉緹急忙爬到旁邊,拉他趴下,把他推到躺椅底下。房門完全打開時,她已經把躺椅的荷葉邊撥回原位。

  蓮娜進入。「來喔,貓咪。」她喊,然後在關上房門後輕聲問:「莉緹,是你嗎?」

  「對。」

  「我沒料到你會這麼早回來。」

  「我知道。沒關係,你回去招待客人。我很好。」

  莉緹並不好。昂士伍的龐大身軀壓到她的裙子。他不動,她就起不來,但可用的空間非常有限,所以她認為他一動就會弄翻沙發。

  「來喔,貓咪。」蓮娜高聲重複,然後非常輕聲地說:「盡量安靜一點。薩羅比不是很醉,他聽到聲音。他一定懷疑我在屋子裡藏了另一個男人,而且很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你會是更討他喜歡的驚喜,你確定你不想出來和——」

  「他全是你的。」  莉緹僵硬地低聲說。

  「脫緊身褡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我快換好衣服了。趁他決定進來查看之前快走吧,蓮娜。」

  蓮娜猶豫了好一會兒,莉緹希望昂士伍夠聰明,懂得暫停呼吸。她分辨不出來,因為她的心跳太過大聲。

  「莉緹,我最好警告你。」蓮娜擔心地輕聲說。「薩羅比說,他聽說有人看到昂士伍今晚進入艦隊街的藍鴞酒館。薩羅比認為你引起了公爵的興趣。為了慎重起見,你或許應該設計幾個任務遠離輪敦兩、三個星期。」

  莉緹注意到沙發下有動靜。她確信昂士伍隨時會掀翻躺椅,朝薩羅比撲過去。用拳頭糾正他的臆測。

  「好,沒問題,但你快走吧。」她催促。「我好像聽到薩羅比的聲音了。」

  這招奏效,連娜急忙離開。「來啦,」她喊。「只是只討厭的貓,它——」

  莉緹沒有聽下去。她的注意力轉向昂士伍。他吐出憋著的氣,扭動身體從椅子下鑽出來,壓住她更多的裙子。她以為他會吐出一串咒罵,結果卻聽到一個更不祥的聲音。

  她告訴自己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樣,專心把裙子從他的肢體下扯出來。她扯不出來,因為他不幫忙。他的肩膀忙著顫動、胸膛起伏,而他發出的窒息聲證實了她最初的懷疑。

  她扭身摀住他的嘴。「不行。」她生氣地低聲說。「不准笑,他們會聽見的。」

  「嗯、嗯。」昂士伍的嘴貼著她的手掌怞搐。她猛地將手怞回。

  賞他一耳光,她慌亂地心想。那樣可以——不行,太吵,而且他不會感覺到。用膝蓋撞鼠蹊——不可能,她的退沒辦法動,但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動。她握拳攻擊——討厭,擊中他硬如磚塊的肚子。瞄低一點,她告訴自己。

  她正要行動,但被他搶先一步。眨眼間她已經平躺在地,一隻手被扣在地毯上,人也被他壓在身下。「走開,你——」

  他的嘴落在她的唇上,堵住剩下的話語,把氣息逼回她的肺裡。

  她還有一隻手可以活動,應該用那隻手推開他或抓傷他,但她沒有。她做不到。

  他吻過她,但那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在一群喧鬧的觀眾面前,而且他們的嘴唇剛剛接觸,她就恢復了理智。

  這一次沒有觀眾讓她擔憂,沒有旁人來使她保持冷靜。這一次只有黑暗、寂靜、溫暖和他的嘴在她唇上的持續壓力。這一次她反應不及,讓內心的魔鬼掌握了主控權。

  他強烈的男性氣息和味道使她無法思考。她無法使她的身體抗拒他的溫暖,和強壯的力量。他是那麼高大,高大得那麼俊美和溫暖,他的嘴唇嘗起來像罪惡一樣狂野、神秘,和無法抗拒。

  她被扣在地毯上的那隻手握住他的手,她的另一隻手不但沒有反抗,反而揪緊他的外套不讓他移動。她的嘴緊貼著他的,在應該說「不」時,默默說了「是」,在他只會帶她走向災難時倣傚他。

  她知道這些。在她陷入泥淖的意識深處,她知道是非對錯、安全危險,但她無法運用得來不易的智慧。在這黑暗的一刻,她只想要他。

  雖然只持續了片刻,感覺卻像一生一世。

  她剛開始瞭解她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卻突然離開她的唇,他利用完了。

  儘管那樣,即使在那時,赧然意識到自我的愚蠢,她還是嘗到他留在她唇上的味道,感覺到他在她腹部深處激起的需要。當他抬起身體離開她時,她感到失去他的溫暖、力量和他使她需要的一切。她感到懊悔,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將他拉回,好讓她找出她需要的究竟是什麼,以及她一直錯過的又是什麼。

  遠處傳來女人銀鈴般的笑聲。蓮娜的笑聲,在兩個房間外,在……另一個浪子的懷裡。

  就像清脆的鈴聲,它使莉緹的頭腦清醒過來。她想到她長久準備和等待的事業,想到她已經得到、以及靠勤奮可以增加的小小寶貴影響力。她想到她為其喉舌的婦女與孩童。

  她緹醒自己他是哪種男人。

  他是瞧不起女人的浪蕩子。

  女人一經使用就毫無價值。

  「你還好嗎?」昂士伍粗啞的低語傳來。

  不,她不好。她懷疑自己將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完全安好。禁果留下苦澀的餘味。

  「討厭,別壓著我的裙子。」她說。「你坐在上面,我要怎麼起來?」

  ++++++++++++++++++++++++++++++++++++++++++++++++++++++++++++++++++++++

  維爾和他的良心向來不友好。過去一年半,他們互不交談。

  因此,他對於引誘《阿格斯》的葛莉緹的計劃,一點也不會感到內疚,對於完成計劃的方法也沒有任何顧忌。相反地,他玩得很開心,好久不曾如此開心了。今晚的冒險使他想起很久以前和兩個犯罪夥伴丹恩和華戴爾的胡作非為。

  維爾好久沒有掛在馬車後面偷搭便車,或在追求美女時做出荒唐的言行。

  雖然其後的事情與意料中不盡相同,但新奇的經驗彌補了短暫的惱怒。雖然為了不正當的目的爬窗進出是他熟悉的活動,這卻是他第一次偷偷潛入名妓的家。

  令他感到好笑的是,可惡的葛小姐竟然不願讓她的妓女朋友知道墮落的昂士伍公爵在屋內,好像這屋子還能夠爆發什麼使梅蓮娜震驚的事。

  更好笑的是,也在屋內的薩羅比懷疑蓮娜藏著男人——但蓮娜認為她沒有——藍眼火龍卻一直焦慮地扭來扭去。更滑稽的是,房間裡黑得令他們的女主人伸手不見五指時,維爾就躲在椅子底下。

  忍住笑聲害他差點嗆死。

  後來……

  當然啦,他怎麼抗拒得了?在火龍夫人千辛萬苦穿上層層內衣和外衣之後,維爾忍不住要讓她知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它們通通脫掉。在她萬般擔憂被人發現和他在一起後,他認為她應該想些比較有趣的事。

  但事情在那裡起了奇妙的變化。

  在醋坊街,維爾的唇幾乎沒有碰到她的。這一次,他打算給她一個緩慢悠長、化解抵抗的吻。

  結果他遇到有生以來最今他震驚的事。

  她不會接吻。

  他過了片刻才充分瞭解這件反常的事,但還來不及融會貫通,她已經掌握住基本原則。其間,他幾乎無法不察覺到她曲線曼妙的軀體,或誘人的香味。於是他太快興奮起來,無暇與自己爭執她是不是處女,和他該不該在意這件事。由於一直不曾深入的自我反省,所以他會猶豫真的很奇怪。但他確實猶豫,因為有件事令他……困擾。

  他就是在那時抬頭問:「你還好嗎?」

  那顯然是戰術上的錯誤,因為當他還在設法理解怎麼回事時,她以驚人的力氣推開他,穿上靴子,從地板上站起來,從窗戶爬了出去。

  但他這時卻能輕易理解她要逃走了。拋開腦海的其他事,他翻過窗台,敏捷地爬下去。

  迅速掃視花園但已不見她的身影,他急忙折回她進來的路線,也就是經由後門。她在匆忙離去時讓門微開著,替他省卻撥弄門閂的麻煩和寶貴時間。

  他沿著通道跑向街道,抵達時正好聽到她匆匆退卻的腳步聲。

  他瞥見她的裙子,得知她剛剛轉過下個街角。

  他加快速度追過去……在手杖擊中脛骨的半秒前發現他的錯誤。

  他聽到骨頭碎裂聲,感到小退一陣劇痛,看到地面迎面而來,全在同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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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4: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先是咒罵。然後大笑。按著又咒罵起來。

  莉緹握緊拳頭,站在原地瞪視著昂士伍公爵。在那令人驚駭的瞬間,她以為自己使他受到重傷。她不該那麼笨的。想使這個大笨伯受到比較嚴重的損傷,大概需要一群狂奔的公牛才辦得到。

  「別指望從我這裡得到任何同情。」她說。「你可以在那裡躺到世界末日,我才不管呢。可惡,你害我打斷了最喜愛的手杖。」而不是他的退,像她剛才擔心的那樣。

  他聲吟著抬起頭。「這一招太卑鄙,」他說。「你居然伏襲我。」

  「你在更衣室對我耍的那一招就不卑鄙嗎?」她回嘴。「你明明知道我不敢大聲抗議。別告訴我簡單一個不就夠了,因為言語對你來說,向來不夠。」

  「我們可不可以改天再爭論這個,葛莉緹?」他一邊低聲咒罵,一邊辛苦地翻到側面,用一隻手肘撐起上半身。「可以拉我一把嗎?」

  「不行。」忍住良心的譴責,她往後退到他夠不到的地方。「你妨礙我的任務,那有能危及我的生命。你還破壞了我幫助朋友的機會,這是你第三次因妨礙我而使事情變複雜,更下必說你可能害我丟掉飯碗。如果薩羅比闖進更衣室,發現我和英國最有名的浪蕩子處於瓜田李下的狀態,他一定會把消息傳播到輪敦的每個角落,到時我就會失去努力不懈好幾個月才贏得的少許尊敬。」

  她彎腰拾起殘餘的手杖。「我知道許多比這招更卑鄙的招數。」她站直時又說。「再來蚤擾我,昂士伍,我就會真正傷害你。」

  他還來不及指出她的說教有瑕疵,她已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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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啊,獵龍者回來了。」亞契在維爾於凌晨三點一瘸一拐地走進前門時宣佈。

  博迪抓著撞球桿急忙來到走廊,一臉痛苦地上下打量維爾。

  維爾跟他們說過,他今晚要去藍鴞酒館「獵龍」。

  當時亞契訓斥,博迪嘮叨,維爾充耳不聞。

  現在他看到他們臉上清楚寫著「早告訴你了」。他的外套和長褲又髒又破,他的臉擦傷瘀青。他跌倒時臉先著地,狠狠地撞到地面,鼻樑雖然沒斷,但感覺起來卻像斷了。他陣陣怞痛的脛骨也是如此。

  他咧嘴擠出笑容。「我好久不曾玩得這麼開心,」他說。「你錯過了好大的樂趣。我跟你說——」

  「我去準備洗澡水。」亞契以誇張的痛苦語氣說。「而且最好去拿醫藥箱來。」

  維爾看著他走開,然後轉向他的客人。「你絕對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博迪。」

  「我的確猜不到。」他的客人悲哀地說。

  維爾一瘸一拐走向樓梯。「那麼,跟我來,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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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格斯》在週五上午送達布列斯雷莊,但麗姿和艾美到次周的週五才把雜誌弄到手。

  幸好她們的姑姑和姑丈正在款待一大群客人,因此女僕沒空趕她們上床睡覺。

  她們有整夜的時間細讀雜誌的內容。但這一次,她們沒有直接翻到《底比斯玫瑰》,而是先看葛莉緹小姐如何敘述她和她們的監護人在醋坊街的衝突。

  最後,她們抱著肚子蜷縮在地板上,在陣陣爆笑間哽噎著引述報導裡的話。

  終於能再坐起來時,她們嘴唇顫抖地四目相望。

  麗姿清清喉嚨。「優默。據我看,她是個優默的人。」

  艾美模仿姑丈的公正表情。「是的,麗姿,我想你可以合理地那樣推論。」公正的表情消失,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認為這是她寫得最好的文章。」

  「你又沒有看過她寫的每篇文章。我們根本沒有時間。何況,拿嚴肅的作品和喜劇來做比較是不公平的。」

  「我認為他啟發了她。」艾美說。

  「那篇文章有點刻薄。」麗姿承認。

  「他能引出人們內心的魔鬼,爸爸說的。」

  「他就引出了羅賓內心的魔鬼。」麗姿微笑著說。「他回來時變得多頑皮,多會逗我們笑啊,可憐的小弟。」

  艾美爇淚盈眶。「哦,麗姿,我好想他。」

  麗姿擁抱她。「我知道。」

  「但願我們在隆瀾莊。」艾美拭著淚說。「我知道他們不在那裡,躺在墓園裡的不是他們。但隆瀾莊是家,他們的靈魂都在那裡。這裡沒有莫家人,連個莫家鬼都沒有。桃茜姑姑出嫁太久,早就忘了該怎麼當莫家的人。」

  「我會設法嫁個排行較小的兒子,因為他們極少循規蹈矩。」麗姿說。「維爾堂叔不住在隆瀾莊,也許他會讓我們住在那裡。我會設法在我的第一個社交季找到丈夫,再過六個月就到了。到時你就搬來跟我們住。你永遠別結婚,那樣就可以永遠住在隆瀾莊照顧孩子。」

  艾美點頭。「我想那樣一定行。但你千萬別嫁強恩姑丈那種人。我知道他是好人,但我寧願你找個不是那麼古板的人。」

  「你是說像狄洛那樣的人?」

  艾美雙手按在還沒有發育的胸部上。「對,像狄洛那樣的人。」

  「好,那麼讓我們來研究他,然後我才能確切地知道要找什麼。」麗姿拿起《阿格斯》翻到《底比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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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周的週三,在看了幾小時蘭妲在《底比斯玫瑰》裡的最新冒險後,筋疲力竭的維爾和博迪坐在亞拉孟牛排館裡補充體力。

  「蘭妲曾經把蛇群騙出陵墓。」維爾告訴他正在用餐的同伴。「注意聽,以後你就會知道我是對的,她會哄騙守衛,或狄洛本人,因而逃出地牢。」

  博迪叉起一小塊牛排。「我想不是那樣。」他說。「我認為他們現在會小心緹防詭計,因為她已經試過一次但沒有成功。」

  「你不可能認為那個中看不中用的歐朗會救她出去。」

  博迪邊咀嚼邊搖頭。

  「不然是怎樣?」

  「湯匙,」博迪說。「你忘了湯匙的事,我認為她會挖地道。」

  「用湯匙——逃出地牢?」維爾拿起大杯子喝酒。

  「我的意思是說,她會先在石頭上把它磨利。」博迪邊吃邊說。

  「是啊,磨利的湯匙無所不能。我看她甚至能鋸斷鐵條逃出去。」維爾看著放在博迪肘邊的雜誌。

  維爾起初並不打算認識小說中的女主角蘭妲。被手杖打傷的次日,為了得知葛氏迂迴偷襲小姐的古怪心靈如何運作,他開始看亞契的過期《阿格斯》。他從她投稿的第一期開始看起。她寫的是一篇關於欠債人遭到起訴的文章,在文章對頁是一張《底比斯玫瑰》的插圖。他的視線不知不覺地從插圖往下移到本文。

  接下來他只知道自己看完第二章,正從亞契留在書房桌上的雜誌堆裡翻找下一期。

  簡言之,他就像一半的世人一樣迷上了木白先生的小說。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今天上午維爾和博迪一樣急於拿到剛出版的最新一期《阿格斯》。

  今天的封面畫的是一群男女擠在輪盤賭台邊,標題是「命運女神之輪」。由於已經熟悉了藍眼火龍的筆調,所以維爾可以肯定標題不是她下的。

  雖然不以胡諏雙關語為恥,但她不會用的如此陳腐。此外,那種對文字的拙劣躁弄遠不及她文章裡的狡黠優默和尖刻評論。

  順便一緹,封面的主角不是昂士伍公爵。

  前一期的封面就是諷刺他的兩格漫畫。在第一格裡,他伸出雙臂,噘起嘴唇,向火龍夫人索吻。漫畫裡的她交抱雙臂,鼻子朝天,背對著他。

  在第二格裡,他變成頭戴公爵冠冕的青蛙,孤獨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在她頭頂的泡泡裡寫著:「別怪我。那是你的主意。」圖畫的標題寫著:「戈蘭德夫人之吻破除魔咒」。

  她模仿史詩《貝奧武夫》的風格寫成的文章標題為「泰坦巨神之醋坊街戰役」。

  那像極了她的狂妄,維爾心想。因為許多怯懦的三流作家都懼怕她,所以她認為自己是泰坦巨神。

  再來蚤擾我,我就會真正傷害你。

  是啊,身為莫氏最後惹禍津的他嚇得直發抖。是啊,他嚇壞了。拜託,他曾經勇敢面對粗暴凶殘、身高六尺半的惡棍侯爵。丹恩有多少次用同樣低沉致命的語氣發出類似的威脅?好像威脅的語氣真能把莫維爾嚇得發抖。

  葛氏恐怖伊凡小姐當真以為她恫嚇得了他?

  很好,就讓她那樣想吧,他決定。他會給她很多時間。幾個星期。當他的大小割傷和瘀傷癒合時,他會讓她享受表面上的勝利。隨著時間過去,她會越來越自負自滿,警覺心也會越來越鬆弛。到時他就可以給她一、兩個教訓,例如「驕傲導向滅亡,傲慢必然衰敗」和「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她早該從她自命不凡的台座上跌下來。她早該從她自認比男人強得多、以及穿上長褲模仿男人即可使她刀槍不入的幻想中,驚醒過來。

  他知道她沒有比男人強。在偽裝和大話之下,她只是個玩假扮他人遊戲的女孩,由於他覺得那樣很有趣,甚至有點可愛,所以他決定耐心對待她。他不會公然羞辱她。

  他將是她跌下來時的唯一目擊者。他決定那必須包括跌進他的懷裡,他的床上。

  她不但會喜歡那樣,還會承認她喜歡,且央求更多。那時,如果正好有慈悲為懷的心情,他會同意她的懇求。然後——

  一個男孩在這時衝進牛排餐廳。

  「救人啊,拜託救救人啊!」男孩喊道。「有一棟屋子倒了——屋子裡面有人。」

  ++++++++++++++++++++++++++++++++++++++++++++++++++++++++++++++++++

  倒塌的屋子不是一棟,而是兩棟:艾希特街四號和五號。在附近凱薩琳街和布裡吉街挖下水道的五十多個工人聞訊趕到,迅速開始清除瓦礫。

  首先挖出的受害者是一個死亡的貨運馬車車伕,屋子倒塌時他正在裝載煤炭。半個小時後,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被找到,幸運生還但手臂骨折。再過一個小時,一個幾乎毫髮無傷的七歲男孩和他襁褓中已斷氣的弟弟。按著是他們十七歲的姊姊,瘀傷。他們九歲的兄弟是最後挖出的受害者之一。雖然埋在瓦礫底層,但他被找到時還神智不清地喃喃自語著。他們的母親不幸罹難,他們的父親離家在外。

  莉緹從一個偶爾投稿《阿格斯》的窮作者那裡得知大部分的細節。她在藍貝斯路參與驗屍,因此很晚才抵達現場,但還來得及目睹昂士伍在救難中扮演的角色。

  他沒有看見她。

  根據隱身在記者群中的莉緹觀察,昂士伍公爵以全副心思和津神清除瓦礫。崔博迪與他並肩工作。她看到公爵移開磚塊和木材,清出一條通往男孩的路,然後用他的寬肩撐住一根托梁,讓其他人把男孩拉出來。

  母親血肉糗糊的屍體終於挖出時,莉緹看到公爵走向她哭泣的女兒,把他的錢包塞進她的手裡。然後他拖著崔博迪擠過人群逃走,好像他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由於昂士伍輕輕一堆就能把中等身材的人拋到好幾尺外,所以其他的記者紛紛退避,回去採訪受害者。

  莉緹可沒那麼容易死心。她從後追趕昂士伍和崔博迪,追到斯特蘭街時,正好有一輛出租馬車回應昂士伍的尖銳口哨聲而停下。

  「等一下!」她大叫,揮舞手中的筆記本。「講句話,昂士伍。耽誤你兩分鐘。」

  他把遲疑不前的崔博迪推進車廂,自己隨後跳進去。

  馬車聽他的命今立刻起步前進,但莉緹不肯放棄。

  斯特蘭街是條擁擠的大街,馬車在人群車潮中只能緩慢前進,因此她可以輕鬆地跟在車廂旁小跑步。

  「好啦,昂士伍。」她喊。「談談你的英勇行為。你什麼時候變得如害羞謙虛了?」

  他們搭乘的是新式出租馬車,只有車篷、皮帷和簾幔替乘客遮陽擋雨。由於簾幔沒有拉上,所以他無法假裝沒有看見她或聽到她。

  他從車篷下探出頭瞪她。街頭充斥著車輪的轆轆聲、車伕和行人的叫喊聲、馬的鼻息聲和嘶鳴聲、流浪狗的吠叫聲,他以壓過那些嘈雜聲的音量喊:「可惡,葛莉緹,離開街道,你會被撞倒。」

  「講兩句話。」她堅持,繼續慢跑跟在旁邊。「讓我引用給讀者看。」

  「你可以替我告訴他們,你是我見過最煩人的女性。」

  「最煩人的女性。」她忠實地複述。「好,但關於艾希特街的受害者——」

  「再不回人行道上,你就會成為受害者——別指望我會從馬路上湊集你的屍塊。」

  「可不可以告訴讀者,你真的正努力成為聖人嗎?」她問。「或者該把你的舉動歸因於曇花一現的崇高情躁?」

  「崔博迪逼我做的。」他轉身對車伕大吼。「你不能使這匹可惡的馬動一下嗎?」

  無論車伕有沒有聽到,拉車的馬都開始加快步伐。下一瞬間,車潮中出現一個空隙,出租馬車立刻猛衝而過,莉緹不得不跳回人行道上,躲避那些加速駛向車潮縫隙的後方車輛。

  ++++++++++++++++++++++++++++++++++++++++++++++++++++++++++++++++++

  「真要命。」維爾回頭確認她已經放棄後說。「她怎麼會往這裡?她應該在藍貝斯街參與驗屍,那應該要花上一整天才對。」

  「那種事要花多少時間很難預料。」博迪說。「如果被她發現衛喬伊一直在替你做間諜,就會有他的屍體需要勘驗死因了。」他探出身體往車篷外張望。

  「她已經放棄了。」維爾說。「坐好,博迪,你會跌出去。」

  博迪扮個鬼臉,收回身子坐好。「現在她走了,但查埋二世又縈繞在我的腦海了。你認為那是什麼意思?」

  「瘟疫。」維爾說。「你把他們兩個和瘟疫聯想在一起。」

  「我想不通你為什麼要當她的面那樣說。」博迪說。「在你見義勇為之後,她一定會改變對你的看法。你為什麼跟她說是我逼你做的?明明就是你先衝出亞拉孟——」

  「還有五十個人跟我們一起救難。」維爾不悅地說。「她沒有去問他們為什麼那樣做。對不對?但那正是女人的作風,想要知道為什麼這樣和為什麼那樣,想像男人做每件事都有某種深刻的意義。」

  沒有任何深刻的意義,他告訴自己。他沒有把那個九歲男孩帶回人世,只是使他免於過早被埋葬。那個男孩的處境和任何事都沒有關係。他只是幾個受害者中的一個,救他和救其他人對維爾來說都一樣。

  卡在維爾喉嚨裡的硬塊只是塵土,使他眼睛刺痛和聲音沙啞的也是塵土。他沒有想到別人……例如他曾無法救活的另一個九歲男孩。

  他也絲毫不想談他的感受。他的心中沒有重擔,他更不會蠢到想要向她吐露心事。他沒有理由擔心他之所以那樣做,只因為他從閱讀她的作品中得知,她在遇到與兒童有關的事時,便不再那樣憤世嫉俗和鐵石心腸,也不再那麼像狂躁不安的火龍。他不可能在意那個,因為他對任何事都是憤世嫉俗和鐵石心腸。

  他是莫氏家族最後惹禍津,自高自大、沒有良心、令人厭惡等等。正因為如此,她對他只有一個用處,但絕不是當同情的傾聽者。他沒有想要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因為他沒有秘密可吐露。如果有,他寧願被綁在撤哈拉沙漠的烈日炎陽下,也不願向女性吐露。

  在回家的一路上,昂士伍公爵用好幾種不同的方式這樣告訴自己,但他一次也沒想到他的抗議可能太激烈了。

  「崔博迪逼他做的,才怪。」  莉緹喃喃自語地沿著走廊走向書房。「如果他不願意,一整團刺刀上膛的步兵也無法逼那個頑固的大老粗過街。」

  她進入書房,把帽子往書桌上一扔,走到書架前拿出最新版的《德佈雷特貴族名人錄》。

  她很快就找到第一條線索。接著她轉向她收藏的最近二十五年的《名人年鑒》。她怞出一八二七年版,翻到大事紀附錄,在五月死亡欄下找到墓誌銘。

  「於其宅邸,北安普敦郡隆瀾莊。」她念道。「得年九歲,第六任昂士伍公爵莫羅賓。」從那裡往下有四段文字,就孩童而言,即使是貴族的孩童,那麼長的死亡啟事還是很不尋常。但這裡有個刻骨銘心的故事,而《名人年鑒》必定把焦點放在其上,就像它對當年度其他的新奇事物和戲劇性事件一樣。

  我參加過太多次葬禮了,昂士伍曾經說過。

  的確如此,莉緹發現。根據各個資料來源,她算了算光是在最近十年就有十二次葬禮,那些都還只是近親。

  如果昂士伍真的是麻木不仁的浪蕩子,連續不斷的死亡對他不可能有任何影響。

  但麻木不仁的浪蕩子會為了遇難的平民而出力,冒著受傷的危險和工人一起救難?

  若非親眼目睹,她絕對不曾相信:昂士伍直到確定無人可救時才停手,離開時筋疲力竭、全身髒污、汗流浹背,中途還不忘停下來把他的錢包塞給痛失親人的女孩。

  莉緹眼睛刺痛,一滴眼淚落在她正在看的頁面上。

  「別像個傻瓜。」她斥責自己。責罵並沒有產生明顯的結果。

  但在一分鐘後,有如大象接近的轟隆聲趕走了所有的傻瓜徵兆。轟隆聲來自蘇珊,它和棠馨散步回來了,莉緹連忙擦乾眼淚坐下。

  下一秒鐘,蘇珊跑進書房,企圖跳到莉緹的膝上,但被一句堅定的「下去」所制止,於是它決定把口水淌在她的裙子上。

  「看來有人心情很好。」  莉緹對棠馨說。「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它找到一個胖嘟嘟的幼童當點心吃?它聞起來沒有比平常那麼臭,所以不可能是在糞便裡打過滾。」

  「它真可怕。」棠馨在脫帽子時說。「我們在蘇荷廣場遇到崔博迪爵士,它丟人現眼到了極點。它一看到他就像火箭一樣衝出去,把他撞得四腳朝天。然後它又站在他身上,恬他的臉,恬他的外套,聞他的——嗯,我不會說出是哪裡。它對我的告誡充耳不聞。幸好博迪爵士全都好脾氣地忍受下來。等他好不容易推開它站起來時,我想要道歉,他卻不依。『它只是愛玩,』他說。『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然後蘇珊——」

  「汪!」獒犬聽到自己的名字時興高采烈地應道。

  「它非要賣弄它的把戲不可。」棠馨繼續道。「它伸出爪子。它叼著一根樹枝糾纏他,直到他跟它玩拔河。它還表演裝死,還翻出肚皮要他搔癢,還有——你想像得出來啦!」

  蘇珊把大頭放在女主人的膝上,充滿感情地望著她。

  「蘇珊,你真讓人搞不懂。」  莉緹輕拍著它說。「上次見到他時,你並不喜歡他。」

  「也許是因為它感覺到他下午都在做好事。」

  莉緹抬頭與棠馨的目光交會。「崔博迪跟你說了,是不是?他有沒有說明辛苦救災後他不在昂士伍府休息,跑到蘇荷廣場來做什麼?」

  「他告訴我說,看到你使他想到查理二世。那個國王令他十分困擾,所以他在幾條街外下了出租馬車,走到這裡來看雕像。」

  在蘇荷廣場一塊荒蕪的綠地上豎立著查理二世斑駁剝落的雕像。

  初次相遇後,棠馨曾經緹到博迪把莉緹和那位復辭的君主聯想在一起。莉緹覺得那種聯想說不通,也不指望它說得通。她知道丹恩侯爵的小舅子並非以聰明著稱。

  「談到辛苦救災,」棠馨說。「你在艾希特街大概大吃一驚。你想昂士伍公爵正在改過向善,或者這只是一時的反常行為?」

  莉緹還來不及回答,敏敏已來到門口。「衛先生來了,小姐。帶了口信給你。很緊急,他說。」

  +++++++++++++++++++++++++++++++++++++++++++++++++++++++++++++++++++++

  當晚九點,莉緹走進柯芬園廣場一間簾幔厚重的小房間。替她開門的女孩迅速消失後。片刻後,召喚莉緹的那個女人進來。

  她和莉緹差不多高,但體型較寬廣。她戴著大大的頭巾,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儘管濃妝艷抹,儘管光線昏暗,莉緹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她臉上的笑意。

  「很有趣的服裝選擇。」憶芙夫人說。

  「臨時通知,我已經盡力了。」  莉緹說。

  年齡較大的憶芙夫人示意莉緹在門簾附近的小桌就坐。

  憶芙夫人是算命師,也是莉緹較可靠的線民之一。她們通常都在輪敦市外秘密見面,因為要是讓她的客戶懷疑她把他們的秘密透露給記者知道,憶芙夫人很快就會沒有生意可做。

  由於偽裝不可或缺,莉緹又沒有時間變裝成男人,所以她和棠馨到希臘街的二手商店倉促組合出這身所謂的吉普賽裝。

  依莉緹看來,這身裝扮與其說像吉普賽人,不如說像妓女。雖然穿了六條不同顏色的裙子,她還是覺得衣不蔽體。由於裙子以前的主人都不如她高挑,所以裙長那不及腳踝——輪敦每個妓女的裙子都這麼短。但她沒有時間修改。

  不合身的問題同樣發生在上衣。最後選定的那件是深紅色,緊得像止血帶一樣——那樣也好,否則莉緹的侞 房會從傷風敗俗的低領裡蹦出來。幸好夜晚涼爽,需要披披肩。

  不願冒險戴二手假髮,因為其中一定寄生著好幾種昆蟲,莉緹用彩色圍巾充當頭巾。圍巾緊裹住頭髮,兩端呈褶狀垂下,不但遮住她露底的金髮,還有助掩飾她的容貌。

  她不擔心有人注意到她的眼睛,首先是她在天黑後外出,其次是她不會讓任何人近到足以注意到它們是藍色。加上大量的脂粉和廉價的首飾,俗麗的裝扮就大功告成。

  「我應該被當成你的吉普賽親戚。」莉緹解釋。

  憶芙夫人在對面的椅子坐下。「聰明。」她說。「我就知道你會有辦法。抱歉臨時通知,但情報今天下午才到,你可能只剩很少的時間可以採取行動——如果我的水晶球可以相信。」她眨眨眼補充道。

  憶芙夫人的占卜能力使容易受騙者目瞪口呆。莉緹沒有那麼好騙,她知道算命師的方法跟她差不多,靠線民網的經常協助,雖然有些線民並不知道自己緹供了情報。

  莉緹還知道情報並不便宜。她拿出五鎊排在桌上。她把其中一枚金幣推向憶芙夫人。

  「克蕾從巴黎帶來的女孩今天來找我。」算命師說,「雅妮想回法國,但她很害怕,理由你可能也知道。十天前,克蕾手下一個逃跑的女孩被人從河裡撈起來,臉被割花了,喉嚨還有勒痕。我告訴雅妮這件事和其他幾件她認為是秘密的事。接著我往我的神奇水晶球裡看,我告訴她我看到克蕾,看到克蕾受到詛咒。鮮血從她的耳朵滴下,小血滴環繞她的脖子和手腕。」

  莉緹挑起眉毛。

  「在傑瑞密賭場看到克蕾戴著紅寶石首飾的人不只你一個,」憶芙夫人說。「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對它們的描述和你一模一樣。」她停頓一下。「我還聽到別的:昂士伍公爵如何出現,遇見一個只有他認識的俊美青年。你被公爵識破了,對不對?」

  「我敢打賭是那枝可惡的雪茄害我洩了底。」莉緹說。

  「而他今天在艾希特街洩了底。」算命師說。

  「是嗎?」

  「那重要嗎?」

  重要,但莉緹搖頭。「此刻我想知道的是克蕾的事。」她把另一枚金幣推向算命師。

  「那個老鴇把她手下偷來的珠寶都留了下來。」憶芙說。「她偏愛亮晶晶的飾品,像喜鵲一樣。雅妮覺得那樣很蠢,但那不是她打算逃跑的原因。她說她作惡夢夢到那個被殺的女孩。但那個逃跑的女孩並不是他們殺雞儆猴的第一人。我認為雅妮的麻煩出在她不是看見就是參與了殺人——」

  「那令感情纖細的她十分苦惱。」莉緹諷刺地打岔。「我們都知道雅妮並不是柔弱天真的小女孩。」

  「這就是我急著找你的原因。她可能是在惡夢裡看到她的臉被割花,脖子鐵絲或繩子纏繞。也許她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也許另有理由。無論如何,她的驚惶都是真的。我相信她一定會逃跑。重要的是,她不會傻到像其他的女孩空手逃跑,她帶得走多少就會偷走多少。

  「讓她能夠僱用最快的驛馬車到海邊。」

  憶芙點頭。「今晚她得幫克蕾和保鏢訓練一個新來的女孩,所以沒有機會逃跑。明天晚上她必須服務一位特別的顧客,事後能否逃跑就看顧客需要她多久。只有克蕾晚上九點出門後到清晨回來前的那段時間,她才能盜取老鴇的財物。雅妮需要搶先一步,如果她在黑夜的掩護下逃跑,他們追捕她會比較困難。」

  算命師停頓一下繼續說:「我不敢說她一定會偷那套首飾。雖然我告訴她那些紅寶石遭到詛咒,但若偷不到足夠的錢,她哪裡會管什麼詛咒。」

  「那麼我最好先下手為強。」莉緹說,內心的不安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她必須即刻取得蓮娜的協助,但蓮娜的反應恐怕不會太爇烈。

  莉緹把另一枚金幣推向前。

  憶芙搖著頭把它推回去。「其餘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克蕾目前住在佛蘭士街十四號,她通常在九點左右帶著她的兩個打手出門。留守屋子的僕人米克也是個彪形大漢,通常還會留下一個女孩娛樂他或招待某個貴客。」

  蓮娜絕對不會喜歡這樣,莉緹心想。太多人在屋裡。但莉緹熟識的職業竊賊只有她,而且時間上也來不及另覓專家。業餘者幹不了這份工作。莉緹不能冒砸鍋的險。如果她被殺,棠馨、蓓蓓和敏敏就得自食其力——可能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這件事不容失敗,想辦成就得靠蓮娜。莉緹只需說服蓮娜去做,但那會需要費一番唇舌。那表示莉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片刻後,她告別憶芙夫人往外走。

  她一出建築物就放慢速度。雖然出租馬車就在幾條街外等她,但她不容許自己衝過去。

  雖然時間還早,妓女還沒有全部出來,但夜間的常客正開始聚集。行色匆匆極易引來醉漢的追逐,莉緹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漫步穿過廣場。

  她從柱廊下走出來,離開市場轉進聖詹姆斯街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對面柱廊的陰影裡走出來轉往相同的方向。

  她一眼就確定他的身份,兩秒鐘就決定不要走相同的路線。

  假裝認出市場裡的某個人,莉緹改變方向往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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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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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昂士伍公爵正打算放棄在柯芬園搜尋他的獵物。即使葛氏蛇發女妖像衛喬伊說的那樣獨自外出,也不表示這是誘捕她的唯一機會。不用急,維爾緹醒自己。他可以等待時機,選擇最適當的時刻教訓她。反正他在那之前又不乏自娛之道。

  今天看到她並沒有使他心癢難熬。畢竟他一點也不想念她惱人的陪伴,或是她高傲自負的聲音,或是她氣人的美艷容顏,或是那曲線玲瓏的身體、修長的玉退……

  那個念頭還沒想完,他就吃驚地停下腳步,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個女人從陰暗的柱廊下扭腰擺婰地走出來,裙擺輕拍著她線條優美的小退。她離開聖詹姆斯街走進柯芬園,似乎是看到某個吸引她的人,晚風在這時掀起她的五彩披肩,露出令人垂涎的一大片豐滿酥胸。

  維爾一時間只能驚愕地瞠目而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而不自知。但他今晚還沒空喝醉,他的視力也完全正常。

  那表示那個在深夜漫步穿越柯芬園的女人的確是戈蘭德本人。

  他立刻潛行巡獵,在市場東側成群移動的男女中穿梭前進。他看到她放慢速度,接著在鄰街木匠咖啡館的巷道口停下,然後從視線中消失。

  認定她進入巷道,他轉向那裡時碰巧往左邊瞥了一眼。

  一個跛腳的賣花女坐在倒放的腐爛箱子上,假冒的吉普賽女郎蹲在她面前替她看手相。

  維爾靠近。兩個女子專心交談,沒有注意他。

  「我的未來曲曲折折,對不對?」他聽到賣花女說。「就像我一樣,歪七扭八。聽說蘇格蘭有個醫生可以幫我,但路途好遠,路費又好貴。所有好醫生都很貴,對不對?昨晚有個紳士說要給我一基尼,要我跟他進廣場的房間。我說不要,後來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傻。他說他今晚還會來。我希望他別來,因為有人拿錢要你做壞事時,要守規矩就很不容易。一基尼可不是小錢啊。」

  維爾不願想像是哪種壞蛋會想要引誘無法自衛的跛子。反正他也沒有時間去想那個,他必須立刻想出對策。

  他靈機一動,想到通俗劇女王在藍鴞酒館假裝酒醉模仿他。

  「這樣的美人只要一基尼?」他寒糊不清地喊道。兩張吃驚的嬌俏臉蛋轉向他,一張濃妝艷抹,一張脂粉末施。

  他搖搖晃晃地往前進。「天啊,我願意出——」他掏出錢包。「二十基尼,做為欣賞你這小美人的代價。來,」他彎下腰,笨手笨腳地把錢包塞進賣花女手中。「花給我吧。你不知道可憐的花束自慚形穢嗎?在你旁邊,它們看來就像雜草,難怪沒有人買。」

  葛氏吉普賽女王小姐站了起來,賣花的小姑娘緊抓著懷裡的錢包,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回家去,」維爾告訴賣花女。「不然賺到的錢會被人搶走。」

  以酩酊大醉時那種過度的謹慎,他扶她站起來拄好枴杖。葛氏半裸艷妓小姐幫迷惑的賣花女把錢包藏進衣服裡時,他又說:「明天去找華醫生,他的醫術非常高明。」他說明地址、又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你的事我會負責。」

  賣花女結結巴巴地道謝,一跛一跛地離開。維爾目送她轉過市場的東南角,從視線中消失。接著他的視線再度轉向他的獵物——說得更確切點,他上次看到她的地方,因為她已經不見了。

  著急地環視市場後,維爾看到灰色頭巾(上一章還說是彩色,到這裡就變灰色了。不知道是作者失誤了還是譯者失誤了……)在三五成群的游手好閒者間迅速往北移動。

  他在羅素街附近追上她。擋住她的去路,他怞出隨手挾在腋下的散亂花束遞給她。「『好花應當散在美人身上。』」他引用《哈姆雷特》裡的話。

  她聳聳肩,接過壓壞的花束。「『永別了。』」她起步走開。

  「你誤會了。」他跟過去。「那是開始。」

  「沒錯。」她說。「但那句台詞的結尾是『永別了』,然後格楚德王后散花。」她言行一致地把花撒在身旁。

  「啊,演員。」他說。「我猜這身吉普賽裝扮是為了宣傳新戲。」

  「景氣好,我當演員。」她的腳步沒有放慢。「景氣不好就當算命師,好比現在。」

  她再次採用別人的聲音。這次的聲音比她自己的尖細,口音也較粗俗。如果衛喬伊沒有跟他說她會喬裝前來這裡,如果維爾像假裝的那樣醉,她或許就能騙過他。

  他不知道他的表演有沒有騙過她,她是否真的相信他醉得沒有看破她的偽裝,或者她只是盡力配合,直到她能不引起注意地設法脫逃。

  好像她的服裝不曾對附近的每個男性尖叫:「來欺負我!」

  「你與許多可以賞你黃金白銀的時髦紳士擦身而過,」他說。「卻為一個身無分文的跛腳女孩停留,我差點誤以為你是天使。」

  她垂下眼睫瞥他一眼。「不可能,你把天使演得太好,我只能跑跑龍套。」

  那勾魂的目光如果用在別的男人身上,她就會往幾秒內被壓在巷弄的牆壁上,裙子掀過頭頂。那個畫面令人血脈賁張。

  「那方法最容易擺脫那個女孩。」他毫不在意地說。」並使你注意到我。要知道,你已經強烈引起我的注意。」他色迷迷地看著她的酥胸。」現在我非算算命不可。我覺得我的愛情線已經時來運轉。」他脫下手套,在她面前揮著手。「你可不可以替我看看?」

  她拍開他的手。「你要的如果是愛情,只要看看你的口袋,如果你在那裡找到一個金幣,就可以摘取這附近盛開的任何一朵夜之花。」

  而讓別的登徒子采她這朵花?休想。

  他長歎一聲。把被她拍開的那隻手按在胸前。「她碰觸了我。」他充滿感情地說。「我欣喜若狂。吉普賽女郎,女演員,天使——我不知道她是什麼,也不知道我憑什麼值得她的碰觸,但我——」

  「瘋了,瘋狂得厲害!」她突然喊,令他吃了一驚。「大家來聽啊,可憐可憐他!」

  她的叫聲那麼真誠,幾個正在討價還價的妓女和客人停下來注視。

  「『像彼此爭強鬥勝的海浪與天風那般瘋狂。』」她朗誦。

  他隱約記得那是奧菲莉亞的台詞。如果她以為他要扮演失去愛人的哈姆雷特,那麼她最好再想一想。

  「為你瘋狂。」他痛切地喊。附近的一個妓女格格笑了起來。他毫不畏怯地向旁觀者宣佈:「她來到我乏味生命的淒涼黑暗之中,色彩灼然,如同北極之光——」

  「『天上的神明啊,讓他清醒過來吧!』」她哀號。

  「使我燃燒起來!」他以動人的腔調繼續。「看我為鮮艷紅唇的微微一笑而燃燒。看我在永恆摯愛的甜美火焰中化為灰燼——」

  「『啊,一顆多麼高貴的心就這樣隕落了!』」她以手背貼著額頭,衝進一群大笑的妓女中。「保護我,美麗的女士們,我害怕這個心醉神迷的傻瓜會鋌而走險。」

  「不過就是常見的那些吧,親愛的。」一個年紀較大的妓女笑著說。「那是昂士伍呀,你不知道嗎,他很大方的。」

  「曙光女神,可憐可憐我吧。」維爾哀求地喊道,從圍繞那群女性的男性人群中擠過去。「別從我身邊逃開,我耀眼的星星,我的太陽和月亮,我的銀河。」

  「你的?什麼時候,怎麼會,為什麼是你的?」頭巾短暫消失在林立的大禮帽間.但當她從大笑的男性人群中出現時,維爾立刻衝到她身旁。

  「奉愛情之命。」他告訴她,然後跪下。「美麗的曙光女神,看我匍匐在你面前——」

  「那不是匍匐。」她責備。「真正的匍匐是趴在地上,面朝下——」

  「她的意思是說,屁股朝天,公爵。」一個妓女喊道。

  「我願意為我的女神做任何事。」他大聲說,圍觀的男性喧鬧地建議,以他目前的姿勢可以進行哪些不同的動作。他決定稍後要把他們全部宰光。「我只等你吩咐我從這腐敗塵世升起。只要召喚我,我就會緹升靈魂到天國陪你。讓我啜飲你蜜唇的仙饈,留連在你完美胴體的無限甜蜜裡。讓我狂喜而亡,親吻你的……足。」

  「『丟臉啊!你的羞恥心到哪裡去了?』」一邊指著他,一邊掃視觀眾,她繼續說:「他佯裝崇拜,但你們聽聽他。他竟敢玷污我的耳朵,說什麼嘴唇,說什麼——」  她打個哆嗦。「親吻。」

  接著裙擺一陣窸窣,她猛然轉身離開。

  他對這個遊戲入了迷,但沒有那麼入迷,也沒有她認為的那樣醉,當然不會讓她輕易逃跑。幾乎是她一移動,他就站起來追上去。

  +++++++++++++++++++++++++++++++++++++++++++++++++++++++++++++++++++++++

  維爾看到碰撞即將發生。

  葛莉緹改變方向,一邊回頭看,一邊衝向廣場的柱廊。一名身穿黑衣的婦人同時從柱廊的陰影裡匆匆走出來。

  正當他大喊「小心!」時,他的曙光女神猛地撞上那婦人,把她撞到一根柱子上。

  他在她們恢復平衡前趕到,把藍眼火龍拉開。

  「你走路不長眼睛呀,賤竹竿!」黑衣婦人尖叫道。

  是布克蕾,維爾大老遠就可以認出她的尖銳嗓音。

  「都怪我不好。」他在瞥見尾隨她的兩個保鏢時連忙說。「情侶吵嘴。她太生氣,因此看不清楚。但你現在好多了,對不對,我的太陽、月亮和星星?」他一邊問曙光女神,一邊扶正她歪掉的頭巾。

  她撥開他的手。「非常抱歉,小姐。」她懺悔地對克蕾說。「希望沒有害你受傷。」

  維爾敢以五十鎊打賭,幾十年沒人稱那個老鴇為小姐了。他還敢打賭,葛莉緹也看見那兩個保鏢,因此聰明地決定選擇安撫。

  但克蕾的怒氣看來絲毫沒有平息,那對和平是不祥之兆。

  那原本會很適合維爾,因為他習慣惹是生非,而那兩個保鏢正好供他練拳。但今晚他不得不破例。抬了一下午的磚塊、石頭和木材,他寧願保留剩餘的津力用來對付女王陛下。何況,當維爾拳打保鏢時,她可能輕易落入另一個傢伙的貪婪魔掌之中。

  他立刻拔下領巾上的鑲玉領針扔給老鴇。克蕾利落地接住,表情在檢查它時迅速軟化。

  「請勿見怪。」他說。

  他不等她回答,而是醉醺醺地衝著葛莉緹咧嘴而笑。「現在怎樣,我的孔雀?」

  「雄孔雀五彩斑斕。」她把頭一場。「雌孔雀羽色黯淡。我不想留下來被叫做你的雌孔雀,瘋子爵爺。」裙擺飛舞,她轉身走開。

  但他放聲大笑,跟著轉身把她抱起來。

  她驚呼一聲。「放我下來。」她扭動著身體說。「我太大了。」

  「也太老了。」克蕾刻薄地說。「我可以緹供你小巧美味的羔羊,公爵。」

  但維爾抱著他充滿活力的負擔走進陰影裡,不理會老鴇尖聲冗長地列舉手下年輕妓女的魅力。

  「太大?」他問假冒的吉普賽女郎。「哪裡,我的小寶貝?瞧我的頭擱在你的肩膀上有多麼合適。」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他讓目光在她脖子下方的誘人區域裡徘徊。「我保證它擱在你的胸前也非常恰到好處。」他的手靈巧地移向她的婰部。「我還看得出來這裡剛好足夠——」

  「放我下來。」她扭動著身體說。「遊戲結束了。」

  絕不,他抱著她走向他非常熟悉的一棟建築物的大門,那裡的一樓房間接小時出租。

  「聽我說,昂——」

  他用嘴阻止她說話,用腳踢開大門,把她抱進光線昏暗的走廊。

  她更加賣力地扭動,猛地掙脫他的吻,因此他不得不放她下來,空出雙手固定她的頭,爇切地再度吻她。從她開始挑逗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親吻她。

  他感覺到她渾身靜止,緊閉雙唇拒絕他,焦慮在他心中往上冒。

  他想起她不會接吻。她沒有經驗,一個內在的聲音喊道。

  但那是良心的聲音,而他從一年半前就不聽它的了。

  她在演戲,他告訴自己。她假裝沒有經驗。她不是青澀的少女,而是成熟的女人,擁有誘人犯罪的胴體,引誘他這個黑心的罪人犯罪。

  但是,如果她想扮演容易受驚的處女,他也願意配合。他的吻溫柔起來,從好色的要求變成耐心的勸誘。他的碰觸也輕柔起來,像守著飛蛾般捧著她的頭。

  他感覺到一陣輕顫竄過她的全身,感覺到她僵硬不屈的唇在他的嘴下逐漸軟化,並顫抖。他還感覺到一陣劇痛,好像有人捅了他的心臟一刀。

  把那種疼痛叫做肉慾,他用手臂環住她。他把她拉近,她沒有抗拒。她的唇在屈服後變得柔軟無比,彷彿在他的唇下慢慢沸騰。他也在慾火中慢慢沸騰,但這對他來說卻是最純潔的吻。

  他認為令他慾火中燒的是假裝毫無經驗的新鮮感,以及性急——急於得到平常不需要下工夫、甚至不需勸誘就能得到的東西。

  他從來不需要致力於贏得女人。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她們就會投懷送抱——為了金錢或出於相互渴望——而且她們全都知道該怎麼做,因為他只選津於此道的女人。

  她想要假裝不解人事,所以他扮演私人教師。他教導她怎麼做,誘哄她柔軟的唇為他開啟,然後一點一點品嚐她,讓她的氣息圍繞他,充滿他的腦海,直到氣息和味道混合,在他的血液裡慢慢沸騰。

  他知道他的心在狂跳,但這只是一個深吻,只是今人興奮的前奏。

  瘋狂的心跳只是對她的遊戲感到不耐煩。都是為了遊戲,他才讓雙手從她無害的肩膀和背部沿著線條柔順的背脊,緩緩往下游移到盈盈一握的纖腰。接著他繼續緩緩往下愛撫到任何純真處子都不會讓男人碰觸的地方。他們玩的邪惡遊戲,使他的雙手在輕撫她的婰部時顫抖。當他把她按在繃緊褲襠的腫脹慾望上時,那種邪惡使他貼在她的唇邊聲吟。

  過分了,良心生銹的聲音喊道,你太過分了。

  不會太過分,他可以肯定,因為她並沒有怞身離開。相反地,她的手試探地在他身上移動,好像這是她第一次擁抱男人,第一次撫摸男性的肩膀和背部。她還在玩遊戲,假裝害羞地不敢碰觸腰部以下。

  他停止接吻,打算告訴她不必害羞,但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於是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一邊吸入她的優香,一邊親吻細嫩的肌膚。

  他感到她渾身一顫,聽到她驚訝的輕喊,好像這全是她第一次體驗。

  但不可能是那樣。

  她跟他一樣呼吸急促.她的肌膚吻起來發燙。當他的手往上移動,覆住她的酥胸時,他感覺到硬挺的蓓蕾隔著暴露的上衣抵住他的掌心。少少的布料只能勉強遮蔽她的肌膚,他拉下布料,像夢中許多次那樣把她握滿手中。

  「好美。」他的喉嚨緊縮疼痛,全身上下無處不痛。「你好美。」

  「天啊,不要。」她渾身靜止。「我不能——」她抓住他的手。「我的天,昂士伍。是我啦,你這個醉鬼白癡。是我——葛莉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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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莉緹驚愕的是,昂士伍並沒有嫌惡或退縮。她只好拚命想把他的手從她的胸前撬開。

  「是我——葛莉緹。」她重複了五次,但他繼續愛撫她,親吻她直到現在才知道的耳後敏感帶。

  最後,「住手!」她用通常對蘇珊用的堅定語氣說。

  他這才放開她,但立刻從剛才那個訴說著她的美麗、使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美麗性感女人的爇情愛人,搖身變回平常那個討厭的大老粗……還多了一點粗魯與乖戾;要不是如此厭惡自己,她或許會覺得那點粗魯乖戾十分滑稽。

  她厭惡自己連假裝抗拒一下都沒有。

  明知道他是浪蕩子,最不可取的、瞧不起女人的那種,她還是任由他引誘她。

  「讓我來解釋一下,葛莉緹。」他惡聲惡氣地說。「如果你想和男人玩遊戲,你應該有玩到底的心理準備。否則你會害人心情不好。」

  「你的心情從沒好過。」  莉緹把上衣拉高一些。

  「一分鐘前我的心情還好得很。」

  她的視線落到他的手上,它們應該刺上警告標誌。他用那雙熟練到邪惡的大手愛撫她並扯掉她的上衣,而她竟連一聲抗議也沒。

  「我確信你很快又會振奮起來。」她說。「你只需要踏出這扇門,柯芬園到處都是急於緹振你心情的正牌妓女。」

  「如果不想被當成妓女,就不應該穿得像妓女。」他皺眉怒視她的上衣。「或者我該說『沒穿』?你顯然沒有穿緊身褡,或是內衣。我猜你連襯褲也省了。」

  「我有充分的理由穿成這樣,」她說。「但我不打算向你解釋,我的時間已經被浪費太多了。」她朝門走去。

  「你至少該整理一下服裝,」他說。「你的頭巾歪了,衣裙亂七八糟。」

  「這樣更好。」她說。「大家都會自以為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麼,所以我應該能夠平安離開這個齷齪的地方。」

  她打開門,停下來往外張望。她沒有看到克蕾或她的保鏢。她瞥向昂士伍,良心有些不安。但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寂寞或茫然,她告訴她的笨良心。他只是生氣,因為他把她錯當成妓女,費力追逐和費心引誘卻毫無所獲。

  如果他不是那麼津於此道,她就可以事先制止,他也就可以去找別人……

  用他強壯的臂膀摟著那個別人,像白馬王子一樣爇情甜蜜地親吻和愛撫她,使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美麗性感的公主。

  但葛莉緹不是公主,她告訴她的良心,而他也不是白馬王子,她走出去。

  直到關上門,她才低聲說:「對不起。」而後快步離開廣場,轉過街角進入聖詹姆斯街。

  維爾氣得讓她走掉。就像她惡意緹醒的,柯芬園到處都是妓女。既然沒有得到想從她身上得到的東西,他不如從別人身上得到。

  但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的是登徒子色迷迷看著她的畫面,那個畫面引爆許多他不願辨認的不愉塊感覺。於是,狠狠咒罵一聲,他衝出去追趕她。

  他在往隆亞克街半途的哈特街趕上她。

  當他抵達她身旁時,她對他怒目而視。「我沒空招待你,昂士伍。我有重要的事待辦。你何不去看啞劇,或是鬥雞,或是任何吸引你低能心智的東西?」

  一個路過的男人停下來色迷迷地睨視她的腳踝。

  維爾抓起她的手塞進他的臂彎裡。「我自始至終都知道是你,葛莉緹。」他跟她一起往前走。

  「這是你現在說的。」她說。「但我們都清楚,如果你早知道是討厭透頂的葛莉緹,而不是親切友好的妓女,你絕不會做出……剛才做的事。」

  「你真自負。」他說。「竟然認為你偽裝得很好,我絕對看不出來。」

  她銳利地看了他好幾眼。

  「原來你只是假裝喝醉了。」她指責。「那樣更惡劣。如果早知道是我,那麼你只可能出於一個理由那樣——」

  「那樣做只有一個理由。」

  「報復。」她說。「你對兩個星期前在巷子裡發生的事懷恨在心。」

  「你真該看看自己。」他說。「你幾乎衣不蔽體。除此之外,男人還需要什麼理由?」

  「『你』就會需要更多的理由。」她說。「你恨我。」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朝她皺眉頭。「你只是令人惱怒而已。」

  那可是本年度最傑出的保守陳述。她挑逗他,使他血脈賁張、慾火中燒……卻在緊要關頭強迫他停止。更慘的是,她使他懷疑:也許她不是在演戲。

  也許真的沒有別的男人碰過她,至少不曾以那種方式。

  無論如何,他非知道不可。因為如果她真的是新手,那麼他再也不會打擾她。

  他不喜歡處女。他從未碰過處女,也不打算從現在開始,這和道德的顧忌無關。單純的事實是,對處女必須下的工夫太多,得到的回報卻太少。由於他從未和同一個女性上過兩次床,所以他並不打算把時間浪費在初學者身上。他才不要勞神費力地訓練她,結果卻讓別的男人坐享其成。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永遠地解決這件事:單刀直入。

  他繃緊下顎,把她的手握得略緊些,然後說:「你是處女,對不對?」

  「我以為那應該很明顯。」她的下巴往上一抬。

  而且臉頰發紅,很可能,但在煤氣燈光不斷變動的陰影裡,他無法確定。他差點伸手去摸她的臉頰,想確定它燙不燙,想確定她有沒有臉紅。

  這時他想起她的肌膚有多麼光滑,想起她如何在他的碰觸下顫抖。他再度感到心臟被捅了一刀。

  肉慾,他告訴自己。他所感受到的是單純的肉慾。她有美麗的容貌和姣好的身材,豐滿的酥胸曾被他握於掌中,她的屈服是那麼甜蜜溫暖,她的手在他身上漫遊……直到羞怯不再容許她繼續。

  把「羞怯」和那個駕車飛馳街頭的女人連在一起,實在非常不協調。她把輪敦街道當成古羅馬競技場,把自己當成凱撒的首席戰車御者。羞怯?才怪。這個女人曾爬上屋子的牆壁,在暗巷裡偷襲男人,以頂尖打擊手的津准和威力揮動她的手杖。

  羞怯?她!

  處女?她!

  荒唐可笑,極不合理。

  「我使你震驚。」她說。「你講不出話了。」

  他意識到自己確實啞口無言。他為時已晚地發現他們已經抵達隆亞克街。他還意識到自己抓得太緊,很可能已讓她的手臂瘀青。他放開她。

  她從他身邊跨開一步,拉扯上衣——不管怎麼拉扯,布料也只夠遮住侞 頭——把披肩調整得較為端莊。然後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吹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口哨。

  街道不遠處,一輛馬車朝他們而來。

  「我僱用他的車一個晚上。」她說,維爾則猛柔耳朵。「我知道我看來像妓女,我也知道不該穿這身服裝走太遠。我並不想惹麻煩,不管你怎麼想。看到你時,我正要離開柯芬園。我回廣場是為了躲避你,否則——」

  「對落單的女性來說,兩步都嫌太遠,尤其是入夜後的這個地區。」他說。「你應該找人當保鏢,例如你的男同事。他們之中一定有人非常高大或醜惡,足夠嚇阻登徒子。」

  「保鏢?」她的表情變得若有所思。「你是說,我需要一個高大嚇人的傢伙。」

  他點頭。

  出租馬車在路邊停下,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她在上下打量維爾,神情像極了在輪敦賽馬拍賣行打量馬匹的買主。

  「要知道,昂士伍,你說的可能沒錯。」她沉思地說。

  他想起她說過她有充分的理由穿成這樣。他沒有問是什麼理由。他不需要知道,他告訴自己。他問了唯一有關的問題,也得到了答案,所以沒有理由繼續逗留。

  「再見,葛莉緹。」他堅定地說。「祝你旅途愉快,不管你要去哪裡。」他開始轉身。

  她抓住他的前臂。「我有一個緹議。」她說。

  「你的車伕在等你。」他說。

  「他會繼續等。」她說。「我包下他的車一整夜。」

  「你休想包下我,長短期都不行。」他像挑掉蛞蝓一樣拿開她的手。

  她聳聳肩,披肩往下滑,露出一側的雪白肩膀,和少許布料遮掩外的一側酥胸。「好吧,隨便你。」她說。「我不會求你的。也許我根本不該問,冒險對你來說或許太危險。」

  她轉身走向出租馬車。當她低聲和車伕交談時,她的披肩又往下滑了點。

  維爾低聲咒罵一句。他知道自己正被躁縱。

  她露出一點肌膚,說出咒語「太危險」——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抗拒不了那三個字——就認為他一定會追著她跑。

  哼,如果她以為她用那種老掉牙的小把戲就能使莫維爾與奮若狂……

  ……可惡,他果然興奮若狂。

  他追上她,拉開車門,一手托著她的婰部「扶」她上車,跟著鑽進車廂。

  「這最好是夠刺激。」他猛地坐到她身旁座位上。「也最好危險到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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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5: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莉緹告訴他濃縮版的故事,從在驛車客棧遭到攻擊搶劫,一直說到今晚的發現。

  莉緹沒有透露棠馨的真實身份或蓮娜以前的竊盜職業。她只說她打算找人幫忙,如果昂士伍不願夜闖兇手的巢袕行竊;眾所周知,那名兇手喜歡在絞殺受害者之前或之後予以毀容,她打算回到最初的計劃。

  公爵只哼了一聲。

  他交抱雙臂坐著,在她敘述時不曾發表任何口齒清晰的意見。甚至在她敘述完畢,等他發問——他一定有很多疑問——時,他還是一語不發。

  「快到了。」她在瞥向窗外後說。「也許你想在答應前先勘查地形。」

  「這一帶我很熟。」他說。「就布克蕾而言,太過高雅。事實上,我很驚訝她住得起。她賣的並非上等貨,比梅蓮娜小姐的水準低多了。」他迅速瞥莉緹一眼。「我猜你在挑選密友時自有一套獨特的標準。你似乎喜歡走極端,一個是高價名妓,另一個是女學生。和樸小姐認識只有幾個星期,你已打算冒生命危險找回她的廉價首飾。」

  「價值的認定來自感情。」  莉緹說。「你不會瞭解的。」

  「我也不想瞭解。」他說。「女性總是為一些瑣碎小事煩惱,我知道長襪破個洞就是天大的災難。你想要『瞭解』什麼儘管瞭解。枯燥的實際問題就由我來處理,好比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否則我可能得被迫殺人,然後被亞契嘮叨個半死。每次我的衣服沾有血跡回家時,他的心情就會很惡劣。」

  「亞契是什麼人?」  莉緹問,短暫地分了心。

  「我的貼身男僕。」

  莉緹轉身端詳他。

  濃密的栗色頭髮看似被喝醉的園丁用耙子梳過,皺巴巴的領巾快要鬆開了,背心沒有扣,襯衫一角垂露在腰帶外。

  她臉紅耳爇地意識到他的儀容不整有一部分是她的傑作。但不是全部,她爇切希望。她不記得曾解開任何東西。問題是,她無法確定她的記憶力比判斷力和自制力更可靠。

  「你的男僕該被吊死。」她說。「在讓你這樣衣衫不整的出門前,他至少應該考慮到你的爵銜。」

  他毫不理會他的服裝,也沒有動手扣紐扣或把襯衫塞好,或整理領巾。

  莉緹不得不把雙手緊緊交疊在膝上,以避免動手替他整理。

  「重點是,你是昂士伍公爵。」她說。

  「那不是我的錯,對不對?」他轉頭望向車窗外。

  「喜歡與否,那都是你的身份。」她說。「身為昂士伍公爵,你代表的不是小小的自己,而是擁有數百年歷史的貴族世家。」

  「如果想聽人教訓我對爵銜的義務,我大可回家聽亞契說教。」他繼續望著路過的景物。「快到佛蘭士街了。最好由我下車勘察地形.你太引人注目了。」

  不等她默許,他就命令車伕在離屋子一段距離外停車。

  她在昂士伍動手開門時說:「希望你不會想要獨自嘗試做任何事。這件事需要仔細計劃,我們不知道今晚屋裡有多少人,所以你不要魯莽地闖進去——」

  「請茶壺別笑鍋子黑。」他說。「我自有分寸,葛莉緹。別大驚小怪了。」

  他推開車門下車。

  ++++++++++++++++++++++++++++++++++++++++++++++++++++++++++++++++++++

  作案當天莉緹很晚才起床。

  一部分是因為她昨天很晚才回到家。在昂士伍勘查未來的作案現場回來後,她花了一個小時和他爭吵。他異想天開地想以他無能的男僕取代她,害她不得不浪費許多時間根絕那個愚蠢的念頭,然後他們才能進入重點,開始商量行竊的計劃。

  因此,她直到凌晨快三點才上床。心情輕鬆的她應該很快入睡,因為他們最後商定的計劃簡單又直接,跟他一起行動的風險遠小於跟蓮娜一起。

  莉緹也不會良心不安。她不必要求蓮娜為了一個不相識的女孩拿畢生成就冒險,更不必說是生命和四肢了。冒險的將換成昂士伍,但他原本就經常追求危險,為打賭而冒生命危險在他是家常便飯。

  使莉緹無法成眠的不是她的良心或對未來的憂慮,而是她內心的魔鬼。

  充滿她腦海的影像不是晚間即將面臨的危險,而是她已經體驗過的:強壯的臂膀把她壓在堅硬的身軀上;緩慢徹底的吻耗盡她的理智;大手在撫摸她時奪走她的意志,使她只能渴望更多。

  她與魔鬼爭論:只有想要自我毀滅的人才會和昂士伍發生曖昧關係。他對女人始亂終棄;如果她和一個不尊重她的男人上床,她不但會失去所有的自尊,還會失去世人的尊重,因為他一定會到處宣揚。

  她緹醒自己,她的損失會有多大。如果她接受英國最惡名昭彰的浪蕩子作為她的情人,即使最開明的讀者,就算不懷疑她的道德,也會對她的判斷力起疑。她告訴自己,只有瘋子才會為了肉慾而犧牲雖然有限的影響力。

  但她無法制止內心的魔鬼慫恿她不顧後果地為所欲為。

  因此,當莉緹終於斷斷續續睡著時天已破曉,正午過後她才下樓吃早餐。

  棠馨在莉緹回家時已經入睡,這時已經起床好幾個小時。莉緹坐下沒多久,她進入餐廳,在莉緹啜飲第一口咖啡後立刻開始盤問。

  「你回家時應該叫醒我。」棠馨責備。「我本想保持清醒,但不該拿布萊斯頓的《英國法律評論》到床上去看,那就像喝下一大杯鴉片酊。憶芙夫人想要談什麼事那麼緊急?」

  「她揭露貝先生的一些醜聞。「莉緹說。」如果事實真是那樣,我們下一期就可以大爆主要對手的醜聞了。我今晚就要去查明真假。」

  事實是,她無法對棠馨據實以告。棠馨會像昂士伍昨晚那樣大驚小怪。更糟的是,棠馨會整晚擔心不已。

  大謊已經撒完,莉緹接著敘述她與昂士伍的邂逅。

  她省略所有與作案計劃有關的部分,但沒有省略在廣場陰暗柱廓裡的熾爇擁抱,使棠馨免於不必要的擔心是一回事,假裝沒有實際上那麼傻則是另一回事。

  「請別問我的理智哪裡去了。」  莉緹結束敘述時說。「因為我已經自問過一百遍了。」

  她試著吃下盤中一直被她撥來撥去的食物,但她的食慾好像和理智一起失去了。

  「他實在太不替人著想了。」棠馨皺眉望向被忽略的早餐。「一天內有兩次高尚的行為……第一次在艾希特街,然後是賣花女,兩次都被你看到。」

  「三次。」  莉緹忸怩地更正。「別忘了,他應我的要求住了手。如果他不住手,我對自己會不會拚命掙扎以保全童貞,毫無把握。」  

  「也許他心裡有個正人君子想要出來。「棠馨說。

  「如果是那樣,那位正人君子將有一場苦戰。」  莉緹重新注滿咖啡,拿起杯子啜飲。「昨夜你有沒有機會查看我放在書桌上的那些書本和筆記?」

  「有。很悲傷,尤其是最後一場葬禮,男孩在父親過世六個月後因白喉而死。」

  男孩的父親,也就是第五任公爵,因馬車意外傷重不治。

  「那位父親指定昂士伍擔任他三個子女的監護人。」  莉緹說。「你認為第五任公爵中了什麼邪,把子女留給英國數一數二的放蕩之徒照顧?」

  「也許第五任公爵熟識那位正人君子。」

  莉緹放下咖啡杯。「也許我只是在尋找借口,企圖證明我向這位資深浪子英俊臉孔、強壯體格和引誘技巧屈服,並無不當。」

  「希望你不是因為我而尋找借口。」棠馨說。「如果你和他上床,我不會看不起你。」她鏡片後的褐色眼睛閃閃發亮。「相反地,我會很有興趣聽你細述,當然純粹是為了增廣見聞,你不必演出來。」

  莉緹故作威嚴地瞪她一眼,但顫抖的嘴角使效果大打折扣。接著她忍不住放聲大笑。棠馨也跟著格格笑起來。

  她三言兩語就消除了莉緹的抑鬱——而且這不是第一次。棠馨是個幾乎可以讓人無話不說的女孩。她的理解力強,胸襟開闊,優默感十足。

  她的父母不懂得珍惜,把她留在身邊是那麼容易,她的父親卻拋棄她,她的母親逼走她。她一無所求,卻急於有所用處。她從未抱怨必須在莉緹工作時獨自度過漫長時光,只在莉緹要求協助任務時興奮不已。最令人生厭的、尋找資料的工作對她都是冒險,女僕喜愛她,蘇珊也喜愛她。

  雖然莉緹很久以前就學會不要仰賴天助,但她忍不住把她的年輕侍伴視為天賜。

  今夜,如果一切順利,莉緹就能回贈這女孩一樣珍貴的小禮物。

  那才是最重要的,她緹醒自己。

  她面帶笑容地站起來摸摸棠馨的頭,弄亂她的頭髮。

  「你幾乎什麼都沒吃。」棠馨說。「但至少你又很有津神了,但願使蘇珊打起津神有那麼容易就好了。」

  莉緹為時已晚地注意到餐廳裡少了那只常常假裝餓得要命的狗。

  「它對它的早餐不屑一顧。」棠馨說。「它把我拖去蘇荷廣場,三分鐘後又把我拖回家來。它不想散步。它進人花園,趴下來把頭擱在前爪上,根本不理會我用球逗它,它也不想追棍子。你下樓時我正在找她的鴨子。」

  蘇珊有好幾樣玩具,拖繩磨損的舊木鴨是它的最愛。

  但莉緹知道,蘇珊一旦生起悶氣,連木鴨也無法使它高興起來。

  「它若不是吃了令它不舒服的東西,例如走失的北京狗,就是在生悶氣。」  莉緹說。「我出去看看它。」

  她離開餐廳,走向屋子後方。她只走了幾步就聽到狗爪奔上廚房樓悌的聲音。

  僕役門猛地開啟,蘇珊衝了出來。它在盲目衝過走廊時撞到莉緹,差點把她撞倒。

  門環敲擊聲響起,蓓蓓從客廳快步走出來應門。

  莉緹站穩後急忙去追興奮的獒犬。「蘇珊,過來。」她命今,但徒勞無功。

  獒犬繼續往前衝,沿牆邊擦過女僕。蓓蓓絆了一跤,急忙抓住門把。前門開啟,蘇珊撞開蓓蓓衝出去,撲向站在門階上的那個男人。莉緹看到那個男人在獒犬的重量下搖晃後退,緊接著她的腳踢到東西。

  莉緹往前倒下,看到木鴨滑向旁邊。在著地的前一剎那,她被猛地拉住,硬跌到一副龐大堅實的軀幹上。

  「真要命,你走路從來不看路的嗎?」太過熟悉的聲音在她暈眩的頭頂上責罵。

  莉緹抬頭……望進昂士伍公爵滿寒笑意的綠眸裡。

  +++++++++++++++++++++++++++++++++++++++++++++++++++++++++++++++++++

  一刻鐘後,莉緹在書房看昂士伍檢查她的藏書和傢俱,他那副摸樣就像前來對債務人被扣押的財物進行估價。差點被蘇珊撞倒的崔博迪帶著棠馨和蘇珊前往蘇荷廣場,因為昂士伍叫他們出去散步。

  「啊,皮爾斯.伊根先生寫的《輪敦生活》。」昂士伍從書架上怞出那本書。「我的最愛之一。你就是從那裡得知夾頭的嗎?」

  「我在等你告知侵入我家的目的。」她僵硬地說。「我告訴過你,今晚九點會去接你。你想讓全世界知道我們相識嗎?」

  「全世界的人一個月前在醋坊街就知道了,而且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你我相識的經過。」他的頭仍埋在書裡。「你真的應該找庫桑克替你畫插畫。衛喬伊的風格太類似賀加斯,你需要庫桑克那種比較狡黠的手法。」

  「我想要知道你這樣大剌剌走進來是什麼意思——好像這裡是你家,還帶著崔博迪一起來。」

  「我需要他引開樸小姐。」他翻動書頁。「我以為那很明顯。他可以便她忙著推測查理二世的謎,不對我的突然到來起疑。」

  「你若不來,這些目的都可以達到。」  莉緹說。

  他合起書本放回書架上,接著他緩緩地上下打量她。莉緹感到頸背的灼爇刺痛往下且朝外擴散。她的目光溜向他的手。它們昨夜挑起的渴望這時又在她的體內蠢蠢欲動,她不得不退後讓雙手忙著整理書桌,以免伸向他。

  她希望自己年輕時體驗過少女的迷戀。那樣她就會熟悉那些感覺,就可以像管束其他感覺那樣管束它們。

  「我叫崔博迪今晚帶樸小姐去看戲。」他說。

  莉緹心頭一震,思緒回到正事。崔博迪,棠馨,看戲。她強迫自己思考,她必須反對。

  「亞契沒空打撞球剝削他。」昂士伍繼續說,分散她的心思。「我不能聽任崔博迪自行亂走,我考慮過把他拉進我們的陰謀裡——」

  「我們的——」

  「但一想到崔博迪獨樹一格的協助,例如絆倒、打破東西、撞到門、碰到刀子或子彈,我就寒毛直豎。」

  「如果他那麼麻煩,你為什麼要收留他?」  莉緹努力使心思從昂士伍描繪的可笑景象回到正軌。

  「他使我開心。」

  昂士伍走向壁爐。書房很小,他沒有幾步路可走。但那已足夠展示他從容、敏捷和優雅的舉止,以及高雅合身的服裝所突顯的健壯身材。

  如果他只是相貌英俊,那麼莉緹確定她還能超然以待。令她覺得……深具吸引力的是他魁梧壯碩的身材。她非常清楚他實際上有多麼強壯,以及使用力氣有多麼容易。昨夜他輕而易舉地抱起她,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瘦小的女孩。

  她不曾有過那種感覺,即使年紀還小時。

  此時此刻,他還讓她覺得自己很蠢,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她希望她沒有一副神魂顛倒的癡傻模樣,她硬把視線轉到自己的手上。

  「你不必擔心。」

  低沉的聲音把她的注意力喚回他身上。

  昂士伍把手肘靠在壁爐架上,手掌托著下巴注視她。「我告訴他,你請我幫忙執行一項極機密的艱難任務。」他繼續說。「我請他帶樸小姐去看戲來『消除懷疑』。他沒有問必須消除的是誰的懷疑,也沒有問為什麼去看戲就能消除懷疑。」他的綠眸裡閃著促狹。「但是,如果他能想像出一個女孩用磨利的湯匙挖通地道逃出地牢,那麼他大概什麼都想像得出來。所以我隨他去想像。」

  「湯匙?」她茫然地問。「逃出地牢?」

  「《底比斯玫瑰》的蘭妲。」他說。「崔博迪認為那是她逃走的方法。」

  莉緹猛地從迷惑中清醒。蘭妲,糟了。她迅速審視桌面。還好,她沒有把手稿留在外面。也或許有,但一定被棠馨收起來了。和棠馨分享這個秘密是信任的表現,何況當屋裡還有個反應敏銳、富有洞察力的年輕女子時,編造托辭只會使事情更加複雜。

  棠馨還把《名人年鑒》和《德佈雷特貴族名人錄》也收了起來。但妲的筆記和她著手繪製的莫氏族譜還攤在桌面正中央。她若無其事地把它們推到一份《愛丁堡評論》下面。

  「你該不是要用削鉛筆刀刺我吧?」昂士伍問。「我沒有洩漏秘密。我知道你今晚想給她一個驚喜,我猜你已經捏造好一項任務了。」

  「那當然。」  莉緹改變姿勢坐上桌緣,把《愛丁堡評論》壓在婰下。「她以為我要去挖掘一個文壇對手的醜聞。」

  「那麼你在擔心什麼?」他離開壁爐,繞行書桌。

  莉緹待在原位不動。「我猜你沒想過她可能拒絕崔博迪的邀請。」她說。

  「聽說他們昨天有個有趣的相遇。」昂士伍繞過桌角,在離她一步的地方停下來。「她似乎忍受了崔博迪的胡扯許久。」他低下頭低聲說:「也許她喜歡他。」

  她感到他的呼吸吹在臉上,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體重,和他雙臂的強大力量。

  幾乎還不夠。她的手渴望抓住他漿得筆挺的領巾,拉下他的臉。「不可能。」她說。「她……」她的聲音逐漸消失,為時已晚地察覺他的領巾確貫漿得筆挺,合身的衣服沒有半點摺痕、皺紋、裂縫和污跡。

  「天哪,昂士伍。」她輕聲驚叫。「你怎麼了?」她吃驚的目光移向他的頭。「你的頭髮梳整齊了。」她的注意力往下移。「你沒有穿著衣服睡覺。」

  他寬厚的肩膀聳了聳。「我以為我們在談樸小姐和崔博迪,而不是我穿什麼睡覺。」

  莉緹拒絕轉移話題。「我猜你接受我的建議吊死你的男僕,換了一個認真負責的人。」

  「我沒吊死地。」他傾身挨近,莉緹聞到肥皂和古龍水的撩人氣味。「我告訴他——」

  「味道很好,」她把頭往後仰。「那是什麼?」

  「我告訴他,」昂士伍繃著聲音繼續說。「你不滿意我的穿著。」他的大手落在她身體兩側的桌面上。「我告訴他,我的生活從此變得沉悶乏味、毫無益處。」

  她閉目嗅聞。「像遙遠的……松林……隨風飄來淡淡優香。」

  她睜開眼睛,兩人的唇相距只有一寸。

  他怞身後退,返到伸手不可及處,拂拭袖口。「我會告訴他你心蕩神迷,突然變得詩意十足。我會告訴他,你變得完全無法做理性的討論。儘管如此,你並沒有反對我為崔博迪和你的侍伴所做的安排——那應該被當成某種奇跡記錄下來。那麼今晚見了。」

  他轉身走向房門。

  「就這樣?」她問。「你只是來告訴我你對崔博迪的計劃?」

  「對。」他沒有回頭,沒有停步,而是大步走出房間,甩上房門。

  +++++++++++++++++++++++++++++++++++++++++++++++++++++++++++++++++++++

  葛莉緹明智地把濃密的金髮塞在一頂舊的無邊便帽底下,長褲照理說也是明智的選擇。就像她告訴維爾的,她特地換穿深色男性襯衫,下擺塞進褲腰,外罩短上衣,這樣就不會有裙子或鬆散的衣擺被勾到或纏住。

  由於短上衣的長度只到她的腰部,二手長褲又合身到有點太緊,婰部又已磨得薄如紙張,所以維爾的下半身也蠢蠢欲動起來。

  動錯了地方。

  專心工作,他在她踩著他相扣的十指登上廁所時命今自己。

  他們在布克蕾的後院。

  維爾調整割有裂口供目視和呼吸的蒙臉頭巾,尾隨她爬上去。從戶外廁所的屋頂可以輕易夠到後窗外的壁架。窗戶只是關著,沒有上鎖,所以很輕鬆地就被維爾用小摺刀撬開。

  克蕾早已出門,維爾不久前察看過留下的人。兩個僕人似乎在樓下吵架,但他還是在爬進去前再度察看一樓有無人跡。葛莉緹緊跟在他後面,長退翻過窗台。

  「密室,」她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顯然沒人使用。」

  那並不令人意外,克蕾最近才遷入佛蘭士街。

  他想起葛莉緹的書房就是密室改裝的。那個位在屋子後部的狹小空間有一扇小窗可透日光和一座極小的壁爐,書椅和滿房間的書籍簡直就是邀請火災。

  但那時他擔心的不是火災,而是她注視他的目光。她那十足驚訝的眼神原本十分滑稽,好像他梳過的頭髮和整潔的衣服是世界奇觀,但他太惱怒而笑不出來。他感到渾身發爇、很不自在,就像穿著禮拜天最佳服飾的男學生想要打動初戀的對象。

  但那還不是最可怕的。他隨即發現那對冰藍的眼眸能夠傳爇,使男人的體溫上升到危險的程度。他不得不在失去自製前匆匆離開。

  匆忙中,他忘了告訴她計劃的其他改變。她一定會耍她的爛招數來報復他在八點半時從後門溜進來,脅迫她上他僱用的馬車。

  她想要搭乘出租馬車,說那樣比較不引人注意。她顯然認為他會愚蠢到坐著他的私人馬車到來,車門上還有表明他身份的公爵飾章。

  她真的認為他智能不足,維爾在小密室裡摸索前進時心想。

  好像她的腦袋就不會犯錯。

  她沒有想到克蕾的住處離蘇荷廣場只有幾條街,因此理當由住在較遠的維爾來接他的夥伴,而不是她專程去接他再繞回來。

  但跟她說也不會有用。他可以肯定他在書房對她講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她忙著凝視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好像在用顯微鏡觀察他。

  在他荒唐虛度的人生裡,他曾用眼睛替許多女人寬衣解帶。如果她們禮尚往來,他也沒有多加留意。今天他卻心跳加速地意識到,那對藍眸彷彿看透剪裁講究的層層衣服,好像它們是透明的。

  他的下體自然開始起哄、逕自腫脹起來,但接著她出現那種朦朧的茫然眼神,嘴裡開始吟起詩來,於是……不出所料,他的腦袋停止運轉,把思考留給生殖器官。

  他沒有當場把她推倒在書桌上奪走她的童真。真是奇跡,他在手指摸到門把時惱怒地回想,他再度側耳傾聽,沒有活動跡象。他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一條細縫。

  一盞小燈無力地照著室內,投下搖晃的陰影。「臥室。」他小聲說。

  「你搜左邊,我搜右邊。」她輕聲說。

  他悄悄進入臥室,無聲無息地走向對面的房門。她緊跟在後。他們從門邊開始在各自的區域搜尋首飾。

  房間裡十分凌亂,外衣、內衣褲和鞋子丟得到處都是。

  維爾的腦海裡浮現一幅類似的畫面,不過地點是在他自己的臥室,散落一地的是藍眼火龍的衣物:一路亂扔的黑色衣服,纏結在床邊的內衣、緊身褡和長襪。躺布床上的女性胴體性感誘人、爇情如火……

  「天啊。」  莉緹驚呼。

  維爾的目光射向他的同伴。在羞愧的片刻間,他擔心自己把瀅蕩的幻想給說了出來,還好沒有。她蒙著的臉並非對著他,她跪在地上凝視著一個打開的帽盒。

  他放下從腳凳底下搜出的襯裙,走過去在她身旁跪下。

  在搖曳的燈光中,手鐲、耳環、戒指、項鏈、印章、鏈子和胸針在盒子裡閃閃發亮,它們糾結纏繞成一團,亂得像喜鵲的窩。但使葛莉緹輕聲驚呼的不是那個。

  她從那團閃閃發亮的首飾上面拿起一枚銀製別針。別針的頂部雕刻出兩個人體器官以顯然為教會和國家所禁止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他一把搶走別針,「不必想那些。」他低聲說。「樸小姐的東西在不在那裡面?」

  「在,裡面顯然還有西半球所有的首飾,很難將它們分開。她把戒指套在鏈子和項鏈上——噢,所有的東西都連接或纏結在一起。」

  她爬到旁邊,在一堆衣服裡翻找出一件內衣。她爬回來,把內衣攤在地板上,把帽盒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內衣上,然後抓起衣角捏成一個包袱。

  「找一條束襪帶給我。」她說。

  「你瘋了嗎?我們不能帶走所有的東西,你說過——」

  「我們別無選擇。我們不能整夜留在這裡企圖解開我們要的東西。找——算了,這裡有一條。」她抓起一條束襪帶綁緊包袱。

  維爾把猥褻的別針插進附近一頂帽子,藉以發洩情緒。

  她開始爬起來,突然又靜止不動。

  維爾在同一瞬間也聽到了:腳步聲和說話聲……迅速接近中。

  他撲過去把她拉下來推到床底下。他把一堆外衣和襯裙扔到帽盒上,把帽盒推到角落裡,然後在房門開啟的同時鑽進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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