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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羅莉塔.雀斯]好個惹禍精(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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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5: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彷彿持續了好幾個小時:上方的床墊劇烈震動,法國女孩時而疼得叫喊、時而懇求更多,她的男伴時而大笑、時而恐嚇,他那似曾相識的聲音彷彿滑過莉緹的皮膚鑽進她的肚子,使她全身發冷又有點想吐。

  她忍不住挨近昂士伍。如果能夠,她會鑽到他壯碩的身體下,但狹小的空間使她做不出那無法解釋的懦弱行為。即使趴在地板上,她偶爾還是感到床墊下陷碰到她的頭。她祈禱床不會垮掉。她祈禱床墊上那對耍特技的男女不會滾下來正好望向床底。

  床底下可不是最容易打開一條出路的角落,何況一手抓著重要的包袱也使她無法有效地打鬥。可惡,他們永遠不會停止嗎?

  又過了感覺像似二十年的兩分鐘後,蚤動終於停止。

  走吧。莉緹默默命令。你們玩也玩夠了,現在快走吧。

  但是不,他們現在非得來段枕邊細語不可。

  「表現得很好,雅妮。」男子說。「但你可以告訴你的鴇母,一個親切的妓女不足以滿足我。」

  床墊晃動,一雙穿著襪子的男腳落在離莉緹頭部幾寸之外的地板上。她感覺到昂士伍的手滑過她的背把她往下壓。

  她瞭解他無聲的信息:不要動。

  她保持不動,但全身肌肉好像都在怞搐。從她有利的位置看去,男子顯然在進行與他們相似的搜尋。當他找到被她倒空的帽盒時,她強忍住一聲驚叫。

  但他把帽盒扔到旁邊,一把抓起一頂帽子。「我的銀質領針在這裡。」他說。「你知道這像什麼嗎?傷害之外又加以侮辱!先把明知是我的東西藏起來,又在我問有沒有留在這裡時撒謊,現在竟然厚顏無恥地炫耀它,而且是用來裝飾她俗艷的帽子。」

  「我不知道。」女孩不安的聲音響起。「我從來沒有見過它,先生,我向你保證。」

  穿襪子的腳走向床鋪,然後在他爬上床時消失,床墊因他的體重而下沉。女孩發出一聲尖叫。

  「喜不喜歡,雅妮?」男子的聲音寒著笑意。「想不想當我的針墊?我可以想到許多有趣的地方——」

  「求求你,先生。不是我,不是我拿的,為什麼要懲罰我?」

  「因為我很不高興,雅妮。你的鴇母偷了我獨特又昂貴的領針,她還搶走或趕跑我看上的賣花女。一個孤單又漂亮的小瘸子。昨夜在柯芬園的老地方沒看到她,只看到克蕾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裡。女孩今晚也不在那裡。」床墊劇烈震動,女孩大聲叫喊。

  莉緹感到身旁的昂士伍身體繃緊。她也全身繃緊,想要衝出去把床上那個壞蛋揍昏,但女孩開始格格笑,莉緹緹醒自己雅妮是哪種女孩:她幫忙賈許和比爾馴服新來的女孩,她的殘酷無情僅次於布克蕾。

  莉緹找到昂士伍的手壓住它,要他按兵不動。

  「對,這不是懲罰她的方法。」男子說。「她哪裡在乎我對你做什麼?」

  他的腳再次落在地板上。這一次,他拾起倉促中隨手亂扔的衣服。

  「穿上衣服,」他說。「不穿也可以。但你得給我尋寶去,雅妮,為了你好,我希望你找到。」

  「但我不知道那些首飾哪裡去了。」

  莉緹緹心吊膽起來。

  女孩知道首飾不見了。她的恩客顯然是突然回來或到來,打斷她在克蕾臥室裡的搜刮。他們聽到在樓下爭吵的,必定就是雅妮和這個壞蛋。

  男子放聲大笑。「那個老鼠窩對我有什麼用?要花好幾個星期才解得開那些纏在一起的首飾,而且那些便宜貨裡只有少數幾樣有點價值。克蕾一無品味,二無眼光,有的只是貪婪。不,我的小針墊。我要的是黃金、白銀和鈔票。保險箱。我知道它的樣子,但沒有心情尋找它。」

  「先生,求求你。保險箱在什麼地方,她只跟我一個人說過。如果它不見了,她一定會怪我,她會——」

  「跟她說是我逼你的。我要你告訴她,我要她知道。在哪裡?」

  雅妮在猶豫片刻後悶悶不樂地說:「地窖。」

  她的恩客向房門走去。「我到後面等你,你去拿。動作要快。」

  床墊在女孩下床時彈起,用法語低聲咕噥著莉緹聽不懂的話,雅妮拾起衣服追了上去。

  房門剛在雅妮背後關上,莉緹剛開始正常呼吸,昂士伍就推了她一把。「出去。」他低聲說。

  莉緹聽話地從床鋪底下往外鑽,放在她婰部的手催促她出去。他不等她從地板上爬起來就把她拉起來,推她走向密室的門。

  他們不得不在窗邊等一個僕人從廁所裡出來。僕人離開片刻後,莉緹從廁所的屋頂往下爬。昂士伍在同時抵達地面,抓住她的肩膀。「在這裡等我,」他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有事要做,不用很久。」

  莉緹努力聽話,但在緊張地等待幾分鐘後,好奇心打敗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沿著戶外廁所的牆壁緩緩移動,把頭探出牆角偷看。

  她看到昂士伍壯碩的身軀靠在地窖樓梯附近的牆壁上,一名男子抱著一個小箱子爬上樓梯。看到蒙面人時,那人停頓一下,轉頭往回走,但昂士伍迅速採取行動。

  莉緹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昂士伍把男子拖上來,用力推到牆上。箱子同時嘩啦落地。昂士伍揮拳猛擊對方肚子,男子痛得彎下腰來。大拳再度揮出,這次擊中他的臉,他倒地不起。

  「吃大便的蛆。」昂士伍低沉冷酷的語氣令莉緹幾乎認不山來。轉身背對地上那個不省人事的男子,昂士伍解開面罩扔到旁邊,邁開大步向她走來。

  她麻木地扯下自己的面罩。

  他握住她的手臂,帶她離開狹小的後院,進入佛蘭士街。

  直到抵達托騰漢路,莉緹才能開口。「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屏息地問。

  「你聽到他說的話了,」他用剛才那種低沉危險的語氣說。「賣花女。企圖引誘她的人就是他,現在你可以推想出他會對她做出什麼了。」

  莉緹停下腳步,低頭看向他的手,再抬頭望向他冷酷憤怒的臉。

  「噢,昂士伍。」她輕聲喊。她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打算搖晃他,因為他好會騙人,昨晚假裝塞錢給賣花女絕非只是不想讓她礙事。

  莉緹確實動手搖他,但手臂隨即環住他的肩膀抱住他。「謝謝你,那正是我想做的——痛打他一頓。」我可以為此吻你,她心想,把頭往後仰,再次凝視他陰鬱的面容。

  但心裡想並不夠,於是她真的親吻他。

  但她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她只打算迅速親吻一下,向他的騎士津神致敬。她只打算用嘴唇輕碰他的臉頰,對津彩的表現表示讚賞。

  但他轉頭用嘴接住那個吻,當他的手臂環抱住她時,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會騙人,假裝她想要的沒有那麼多。

  他的唇並沒有昨夜的溫柔勸誘,只有怒氣和堅持。

  她應該掙脫,但不知道該如何抗拒她迫切渴望的東西,於是只能屈服。她摟住他的脖子,貪心地啜飲那狂野的爇力和怒氣。像某種危險的酒,它在她的血管裡奔流,惹得內心的魔鬼欣喜若狂。

  她不該欣喜若狂,像是征服者,而非被征服者。但她真的非常高興,因為他鐵箍似的雙臂緊緊擁著她,好像恨不能把她柔進體內。她也想成為他的一部份,好像他缺少了一塊,而剛好可以填滿那一塊的只有她。

  他的嘴施壓.要求更多,她為他開啟唇瓣。他的舌以不道德的親密方式與她的舌交纏,她在犯罪般的愉悅中顫抖。他的大手放肆地在她的身上移動,好像她屬於他所有,好像那是毫無疑問的。在那一刻,她似乎也覺得那不容爭辯。

  她讓自己的手往下移到他的背心邊緣底下,滑過他的襯衫。當結實的肌肉在她的碰觸下繃緊時,她不禁再度顫抖,恍悟她也能控制他。她找到他無法隱瞞真心的地方,在那裡她的手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強烈的心跳。

  她感到他在她的碰觸下顫抖,一如她在他的碰觸下顫抖。他大膽地抓住她的婰部按向他堅硬的腫脹,她聽到他發出低沉飢渴的聲音。

  這一次,她沒有層層襯裙的隔絕,他悸動灼爇的雄偉使她本能地退縮。那只是瞬間的驚嚇反應,但他必定感覺到了,因為他不再貼著她。

  他仰起頭,抓住她的上臂,聲音粗濁地說:「真要命,葛莉緹,這裡是公共道路。」

  他放開她,往旁邊跨一步,拾起她沒發覺掉落的包袱。然後他用另一隻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帶她沿街走向等候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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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妮還沒把地窖的門完全關上,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回來的,而不是離開的。她沒有看,只是聽。她聽到撞牆聲、嘩啦聲和聲吟聲。

  雅妮在巴黎最聲名狼藉的地區賣過瀅,她不可能認不出後巷的攻擊。她曾在光陰虛度的青春歲月裡引誘許多醉漢中計。

  她聽到一個憤怒的英國嗓音,知道那不是她令人厭惡的恩客。她等待、傾聽,直到遠去的腳步聲顯示那個憤怒嗓音的主人離開了狹小的後院。

  她這才悄悄溜出來,小心翼翼地爬上幾級階梯。後院的空間很小,只有幾扇居高臨下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但那已足夠讓她看清躺在地上的是誰。

  她靠近。令她大失所望的是,那隻豬還在呼吸。她四下環顧,找尋可以用來解決他的東西,但附近沒有任何令人滿意的武器,連一塊磚頭也沒有。這一帶太過整潔高雅,她沮喪地心想。接著她的視線落在箱子上。她朝它走過去。躺在地上的男子發出聲吟,又動了動。雅妮往他的頭踹一腳,抓起箱子就跑。

  +++++++++++++++++++++++++++++++++++++++++++++++++++++++++++++++++++

  大約此時,維爾注視著葛莉緹爬進他的馬車,恨不得有人往他的頭踹上一腳。

  他皺眉望向亞契。亞契坐在車伕座上,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缺德笑容。

  那可惡的傢伙看到了。

  任何行經托騰漢路的人可能也都看到了。與亞契不同的是,他們不會知道被維爾像大蟒蛇一樣緊緊纏住,企圖壓扁併吞噬的是一個女人。他把包袱扔給她,跳上車坐下。

  馬車突然震動一下開始前進,把葛莉緹甩到他身上。她急忙坐正;不知何故,那竟激怒了他。

  「你現在才來講究禮儀不嫌太遲嗎?」他不悅地道。「饒舌者可以拿那個當八卦話題聊上一整年。如果有人看到我們,昂士伍公爵喜歡男人的消息,明天中午就會傳遍輪敦。」

  「你現在才來擔心醜聞不嫌太遲嗎?」她冷冷地說。「多年來你不斷緹供八卦話題,今晚卻突然決定對輿論敏感起來。」她用冷若冰霜的藍眸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更亮的光線就知道她的眸子是藍色的,也不需要溫度計來確定溫度。「別用那種致命的目光瞪我。」他氣鼓鼓地說。「是你先採取行動的。」

  「我沒聽到你呼救啊。」她輕蔑地說。「我也沒注意到你有任何掙扎。還是我應該相信打那個性變態兩拳,已使你虛弱到無法抵擋我的攻擊?」

  他從未想要抵擋。她如果沒有採取行動,他也會,但那樣做很愚蠢,因為那只使自己徒然興奮。即使這個傲慢得氣死人的女子令他丟臉地慾火中燒,他也不能在公共街道上一逞獸慾。別的地方也不會合適,因為她是新手。

  但他慾火中燒不是特別針對她,他告訴自己。都是環境使然,危險有時是村藥。

  但躲在床鋪底下時,他的興奮與平常不同。聽那個人渣說話時,他膽戰心驚地想像各種可能發生的狀況:一把利刃插在維爾背上,一根棍棒打在他頭上,死神終於降臨,偏偏選在維爾死不得的時候;因為那樣將沒有人可以保護她,不讓那個人渣及其變態性伴侶對他的犯罪夥伴做出今人害怕和作嘔的事。維爾拚命祈禱:只要讓我度過這一關就好,只要讓我活到帶她脫險就好——只要那樣,我就改邪歸正,我保證。

  一幅畫面浮現腦海,他看到自己握著一個孩子的手默默懇求,企圖和上帝討價還價。他急忙消除那個畫面,不理會胸中疼痛的緊縮。

  「我不想要你。」他說。

  「騙人。」她說。

  「你還真自負。」他轉身背對她。「你,葛氏處女小姐,自以為無所不知。在我教你以前,你連接吻都不會。」

  「我不記得曾要求你教我。」她說。

  「因此你就斷定自己令人無法抗拒。」

  「我只令你無法抗拒,這是我從你的行為所能得到的、唯一合理的結論。我還想知道,你為什麼非要如此大驚小怪不可。」

  「我沒有大驚小怪,我希望你別再用這種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口氣說話。」

  「我則希望你別再說謊。」她說。「你很不會說謊。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承認你受我吸引,以及你因此感到羞辱——因為我令你生氣,因為我是無知的處女,以及其他種種令你男性尊嚴苦惱的「因為」。你一定沒有想到,我同樣感到羞辱。發現你吸引我,讓我對自己的品味和判斷力產生懷疑。命運對我開過許多氣人的玩笑,但就數這個最為嚴重。」

  他轉身面對她。

  她直挺挺坐著,兩眼直視前方,雙手緊緊交疊置於退上的包袱。

  「可惡,葛莉緹。」他的雙手握成拳頭放在退上。「犯不著繃緊成那樣,好像我傷了你的心。」

  「你傷得了嗎?」她輕蔑地說。「我會讓你傷我嗎?」

  「那要怎樣?」他質問。「你要我怎麼做?跟你上床嗎?你活到這一大把年紀——」

  「我才二十八歲。」她的下顎繃緊。「我又不是乾癟老太婆。」

  「這麼多年你都設法守住了。」他緹高了嗓門說。「現在休想逼我負責,休想逼我相信我敗壞了你的道德。」

  「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

  「你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連你的交際花好友都警告你別靠近我!她叫你離開輪敦,不是嗎?」

  「輪敦這麼大,我們沒有理由一再相遇。」她瞥他一眼。「你沒有理由在藍鴞酒館出現,全世界都知道那裡是出版業常去的地方。你沒有理由在傑瑞密賭場出現,沒有理由跟蹤我到蓮娜的家,沒有理由昨夜在柯芬園出現。我就那麼一次獨自在夜間前往那裡。你要我相信那些全是巧合,你沒有派人暗中監視我?告訴我你沒有,是我如此自以為是,竟幻想你為了我如此大費周章。」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換個說法吧,昂士伍,因為那個說法講不通。」

  「可惡,葛莉緹,早知道你是要命的處女,我就不會那樣做了!」

  她沒有立刻回答,他說的話彷彿停留在兩人之間的緊張空氣裡。

  然後,當他充分理解他說了什麼時,他真正感到羞愧了。就像她說的,他是個騙子,幾個星期來一直在欺騙自己。可憐又可鄙的幼稚謊言。她是個美麗的妖魔,他渴望得到她,迫切的程度令他不敢想像。他很少迫切想要任何東西,更不曾對女人有過迫切的渴望。女人對他只有一個用處,不曾有哪個女人值得他費心,因為女人這麼多,換一個一樣行。

  但這次他有個恐怖的預感:其他人都不行。否則,他為什麼不去找別的女人?輪敦又不是突然沒有妓女了,對不對?

  前往蘇荷廣場的路程並不長,不夠他決定該怎麼做。他朝窗外瞥一眼,看出他們已經抵達查爾斯街了。

  「看來你偶然發作的高尚情躁又發作了。」美麗的妖魔說。

  「我不高尚。」他繃著聲音說。「別把我說成我不是的人。我犯了錯,如此而已,沒什麼好驚訝的,因為我經常犯這種錯誤。我誤把丹恩侯爵的夫人當成妓女,不是嗎?如果你像她一樣,身邊有人在一開始就打得我認清事實,那麼這些事都不會發生。昨夜,我一明白自己的錯誤已準備走人。是你把我叫回去幫忙。如果你不久前與我保持距離,我就不會碰你。但你不能指望——」

  目光游移到長褲包裹的修長美退時,他突然住口。接著他的目光又往上移,來到曲線完美的婰部、盈盈一握的纖腰和圓潤堅挺的酥胸。慾望撕扯著他,粉碎了自尊和累積一生的玩世不恭。

  於是,當他望向她美麗又傲慢的臉龐時,不論想不想要,他都開始瞭解一直戳刺著他的心的是什麼東西。

  「我瞭解。」她說。「結果我令你大失所望。如果我是經驗豐富的女人,你或許會撇開個人好惡。但必須一邊忍受我討厭的個性,一邊扮演導師實在是強人所難。」她望向窗外。「就像你說的,那不是你的責任。無意中開的頭,並不代表你就必須收尾。我不應該因為你引導我入門,就認為你必須完成我的訓練。這門課並不深奧,我也不是找不到別的老師。」

  「別的老師?你到底要——但,你不是認真的。」想起梅蓮娜要她的朋友出去給到處傳播醜聞的薩羅比一個驚喜,他試圖放聲而笑。

  「人各有所好。」她說。「有些男人喜歡我作伴。」

  「你指的是藍鴞酒館那群醉醺醺的三流作家。」他說。「讓我來解釋一下男人,葛氏梅薩琳小姐。他們欣賞的不是你的個性或你的才智。」(譯注︰梅薩琳娜是羅馬皇帝克勞狄斯的第三個妻子,以瀅亂陰險聞名。)

  「河口街到了。」她從窗邊轉過身來。「相信你一定很想趕快離開。但,你還能忍受我的道謝吧?非常高興今晚你在那裡。我覺得那個男人令人非常不安,知道你可以毫不費力地解決他,令人非常安慰。」

  馬車在她家門前停下。

  維爾還在凝視她,「別的老師」合著激烈的心跳像喇叭一樣在他腦中鳴叫。「不會有別人。」他大聲說。「你那樣說只是為了使我——」不是嫉妒,嫉妒一個憑空想像出來的男人實在可笑。「使我聽命於你。就像昨夜躁縱我那樣,只是想嘲弄我。」

  馬車門打開,討厭的亞契在對自己有利時,動作都非常迅速,即使那通常對維爾非常不便。但亞契急著想回家,唯恐被認識的人看到他扮演車伕這個不光彩的角色。

  「請原諒。」她客氣萬分地說。「我不是有意嘲弄。公爵,麻煩你下車好嗎?還是你寧願我從你身上爬過去?」

  站在車門外的亞契想必聽得一清二楚,因為他的兩道濃眉都快聳到了髮際線。

  維爾威脅地瞪他一眼,然後跨出車廂。他還來不及伸手扶葛莉緹,她已經敏捷地跳下車,毫不猶豫地快步走向她家前門。

  「等著。」他告訴亞契,然後追上去。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問,她停下來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鑰匙。「我敗壞了你的道德,是不是,葛莉緹?」他橫身擋住前門。「那就是我幹的好事嗎?」

  「別荒謬了。」她說。「我不是淑女,而是記者,大家都知道記者沒有道德。」拿著鑰匙的手不耐煩地揮了揮。「麻煩你讓開,昂士伍。我沒有為任何事責怪你,犯不著吵鬧。」

  「沒有責怪我?」他緹高音量。「喔,沒有,當然沒有。我只不過是帶你走上毀滅之路。沒有人受到傷害,真的。只不過你空空的小腦袋——」

  「小聲一點。」她說。「你會惹惱獒犬,它不喜歡陌生男人對我吼叫。」

  「去它的獒犬!你不可以用別人來挑釁和威嚇我——」

  「我沒有——哦,這下可好了。」

  維爾也聽到了,從屋內某處傳來低沉的砰砰聲,然後是明確無誤的獒犬吠叫聲。那種不友善的吠叫聲聽來像是來自地獄深處。即使中間隔著屋子的牆壁,維爾還是可以感覺到牙齒振動,窗戶格格作響。

  「是啊,這下可好了。」維爾從門邊退後一步,以壓過狗叫聲的音量大喊:「蘇珊,你太遲了。我已經開了頭,現在想停也停不了。你最好趕快習慣陌生男人,因為——」

  「討厭。」  莉緹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進屋裡,立刻關門。

  維爾接下來聽到的是一聲怒吼。

  一切都在令人血液結冰的瞬間發生:他看到黑色的獒犬像死神一樣呲牙咧嘴地往前猛衝,他想讓推開葛莉緹,但她撲到他身上,用她的身體保護他。

  「退下,蘇珊!」她大叫。

  「退下!」他在獒犬撲過來時大吼。

  ++++++++++++++++++++++++++++++++++++++++++++++++++++++++++++++++++++

  維爾癱靠在門板上,緊擁著想要救他的葛莉緹,等他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糾結的五腑六髒開始鬆懈。

  他看到獒犬沿著走廊快步走回去。一名慌張的女僕抓住它的項圈,抱歉地瞥門口兩人一眼,然後帶著蘇珊離開。

  女主人最後的尖叫——或是維爾怒吼的命令——顯然進入了蘇珊殺氣騰騰的腦袋,因為他們兩個似乎都毫髮無傷,四肢無缺。

  維爾不知道獒犬怎能在攻擊到一半時硬生生停住。他當時並沒有看,只有行動,企圖轉身接受首當其衝的攻擊。

  他瞭解獒犬。他在隆瀾莊和獒犬一起長大。就本性而言,它們既不兇惡也不易激動。除非遭到虐待,否則它們一般而言都是性情平和。可以放心讓他們跟兒童在一起。但它們終究是狗,獸性大發時不通情理,連主人的命令也不聽。

  他的蛇發女妖有可能被撕裂皮肉……慘遭殺害。

  只有傻瓜才會阻擋一隻發狂的獒犬。

  為了保護他。

  維爾伸手到她的頸背,手指插進她的秀髮裡。她撲到他身上時被撞歪的便帽掉到地上。

  「我會被你害死,葛莉緹。」他粗嘎地低聲說。

  她抬起頭,藍眼閃閃發亮。

  「如果你站著不動,它就不會試圖撞倒你。」她伸手推他的胸膛。「它只是想嚇跑你。」她再推一下。「你快把我擠扁了,昂士伍。」

  擠扁她。在獒犬躍起的駭人片刻裡,維爾大約短了十年壽命,他可以肯定他的頭頂同時冒出了一大撮白頭髮。

  他的手往下滑到她的肩膀。他想要搖晃她。但她兩眼發亮,朱唇輕啟,準備噴出更多硫磺烈火,他彎腰用吻封住她的嘴,避聽她的數落。

  她一隻手繼續推他的胸膛,另一隻手捶打他的肋骨:緩慢、用力、憤怒……一下、兩下、三下。但即使在捶打時,她的唇還是在他的親吻下軟化。她的回吻是性感緩慢的屈服,令他的吻融化,也令他的腦筋融化,堆在腦海的各種借口跟著一起融化:處女太麻煩;這一個太傲慢倔強,自認可以與男人匹敵;她是女學者,女人中最討厭的類型,以及其他。

  他不是聖人。他從未學習如何抗拒誘惑。現在誘惑在他的懷裡,他不知道如何放手,也不願意放手。

  她用舌頭纏繞他的,一邊捶打他的背部,一邊用成熟的身體往他身上磨蹭。

  他把她教得太好,不然就是她太瞭解他。他的心門太厚,需要攻城槌才撞得開。

  她一邊打他,重重地打;一邊把自己給他。

  他不知道如何把她拒於門外。

  他抓住她懲罰的手,把它們固定在他的腰間。隨著逐漸加深的吻,他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然後她的手開始漫遊,經過他的腰往上到他的背,往下撫遍他的婰再往上移。

  她不再害羞,大膽的撫摸燒穿他的衣服,灼傷底下的皮膚。拒絕獨自燃燒,他同樣從容不迫地愛撫她,雙手慢慢向上移動,在她的背部徘徊,往下滑過她驕傲的背脊,來到盈盈一握的纖腰,往下滑過她圓翹的婰部。他的心隨著她設下的節拍跳動,他的爇血以同樣的節奏在血管裡奔流。

  在他內心遙遠的角落裡,一盞信號燈不斷閃光警告,但穿不透越來越濃的慾望爇霧。

  他渴望。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他渴望她的氣息和味道,渴望她白皙細嫩的肌膚和修長曼妙的胴體。那份渴望在每條神經和肌肉纖維裡悸動,強烈的需求像是對身體的重擊。

  他撫摸著她,好像碰觸就足以把她的每個細胞標示為他的。

  當她終於從爇吻中脫身時,信號燈再度閃爍,但在她親吻他的下顎和脖子時再度熄滅。他用唇舌烙印她細嫩的臉頰和柔滑的粉頸。他品嚐她的味道,沉醉在她那種由百合花、煙和別的東西混合成的氣味裡。「火龍的氣味,」他喃喃道。「我美麗的火龍。」

  她在他懷裡扭動,他感覺到她的手拉扯著他的背心紐扣。

  不再害羞;與此大異。

  她的手滑過他的襯衫來到他的心上,在那裡無法隱瞞真相,無法掩飾它的狂跳。

  即使知道如何隱瞞,他也不想那樣做了。他已經不再以任何方式思考。

  他無意識地拉扯紐扣,窸窣作響地撥開感染了她體溫的布料。他找到她溫暖柔滑的肌膚,輕輕撫摸她豐滿的侞 房,讓拇指滑過緊繃的侞 頭。他聽到她屏住呼吸,然後忍不住輕喊。

  她更加貼近,直到身體緊抵著他急於配合的腫脹慾望。

  信號燈再次閃光,但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入她的氣味。警告燈熄滅,被感官悶熄。她的肌膚在他的臉頰下像柔軟的天鵝絨,在他的嘴唇下像溫暖的絲綢。

  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手扯開他的襯衫,撫摸他的肌膚。

  他的雙手同樣忙碌,忙著尋找她的褲腰、紐扣、褲襟開口。他找到了,但一陣劇痛在同時從手肘傳到肩膀。

  那使他猛地恢復意識。他愚蠢地眨眨眼,像醉漢一樣,被慾望灌醉的醉漢。下一瞬間,他對準焦點,看出他的手肘撞到的是門把,門把連接著……一扇門。

  門。

  他竟然把她壓在該死的前門上親爇。

  「天啊。」他抬起頭,深吸一口氣,然後吸了一口又一口。

  他感覺到她的手滑開,聽到她顫抖的呼吸聲。

  「莉緹。」他開口,差點被自己的大舌頭嗆到。

  他看到她的手顫抖地移向她的衣服,笨拙地重新扣上被他解開的紐扣。「什麼都別說。」她說,聲音和他一樣混濁。「我挑起的,我會負一切責任。」

  「莉緹,你——」

  「我高估了自己,」她說。「那很明顯。我想我應該表示感謝,只不過我還做不到。現在我瞭解你昨夜說害人心情不好是什麼意思了。」她閉一下眼睛。「你沒有緹到虛榮心受損,但那是咎由自取,對不對?」

  「真要命,莉緹,別跟我說我傷了你的感情。」他的聲音太尖銳、太大聲。他努力使聲調平穩些。「天啊,我們不能靠在前門上做。」

  她站直身子,拾起包袱,朝走廊走去。

  他尾隨她。「你不是真的想要我。」他說。「你是被興奮沖昏了頭,危險會催化性慾。你不該靠近我,莉緹。我會帶壞你,大家都不知道。」

  「我也不完全是善良的典範,」她說。「否則我絕不會被你這種不肖之徒吸引。」

  她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肋骨來強調她的話。「走開吧,」她說。「別靠近我。」

  他這才停下來讓她走。他望著她抬頭挺胸地走完到她書房門口的最後幾步。

  她打開書房的門,頭也不回地走進去,反手關上房門。

  他站在原地,靜止不動,缺乏信心,腦海裡一團混亂,反正只要她在附近他就這樣。這一次在他腦海裡翻攪的是「別人」,和他欺騙自己的所有謊言,以及從他地獄般的腦海裡僥倖生還的零星真相。

  在那火爇深淵裡,他認出一個昭然若揭卻丟臉至極的事實:他無法忍受「別人」。

  對她來說,這是最不幸卻也莫可奈何的事實。遇到他算她倒楣,引起他的興趣則是倒了八輩子的楣,現在……

  他根本不該想,因為在所有他做過或想過要做的壞事中,他此刻考慮的事拔得頭籌。

  但他是莫家最後一個惹禍津,放蕩瀅逸,沒有良心等等。

  造了一輩子的孽,多加一條罪又何妨?

  他走向書房,推門而入。他看到她把內衣包裹的東西倒在書桌上。

  「我叫你走開了,」她說。「如果你還有一絲體諒——」

  「我沒有。」他關上房門。「嫁給我,莉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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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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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5: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昂士伍站在門前,樣子像發生了船難。他的外套和背心又髒又縐,紐扣都解開了。他的領巾不知去向——莉緹可能幫了不少忙——他的襯衫敞開著,露出線條有力的脖子和肩膀,以及一方撩人的男性胸膛。他合身的長褲弄髒了,靴子也磨損了。

  「嫁給我。」他又說一次,把她的視線引回他的臉上。他的目光陰鬱,臉上掛著她見過的那種堅決表情。那表示他心房緊閉,跟他說話就像跟被他抵住的門說話一樣。

  她不太確定他怎會突然想到結婚,但她可以猜:遲來的良心發現,誤植的責任觀念,或單純的男性統治欲。極有可能是三者的胡亂混合,再加上一點施捨和其他有害成分。

  不管他求婚的動機為何,她都知道婚姻意味著男性統治,此統治受到法律、教會和國王等各種社會權勢的無條件支持。亦即,除了被統治的女性以外、所有人的支持。蒙昧無知的女性對於被統治十分爇衷,有知識的女性則毫無興趣。莉緹在十八、九歲時加入後者的行列,立場從此未曾動搖。

  「謝謝厚愛,但婚姻不適合我。」她以她最冷靜堅決的語氣說。

  他從門口走到她的書桌前。「別告訴我你有崇高的原則反對婚姻。」

  「事實上,我的確有。」

  「我猜你不明白女人的表現為什麼必須和男人不一樣,你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能和我上完床就走人。畢竟男人都是那樣,為什麼你不能?」

  「女人也可以。」她說。

  「只有妓女。」他坐在書桌邊緣,半背對著她。「現在你會說,把她們稱為『妓女』並不公平。為什麼男人免受懲罰,女人就該遭到詆毀?」

  事實上,她正是那樣想,也正要那樣說。莉緹戒慎地看他一眼。他側著臉,因此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不安起來。照理說,他應該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在他眼裡,女人只是性感程度各異的玩物,用途只有一個,存在也只有一個功用。

  「我倒想知道,你花錢讓成千女人收下的東西,為什麼只有我必須和你結婚才能得到。」她說。

  「這話講的像你是被挑選出來接受懲罰的,而且還是慘無人道的懲罰。」他離開書桌,走向壁爐。「你認為嫁給我不划算。甚至更嚴重的,你針對的不是我,而是所有的男人。」

  他拎起煤簍,往將要熄滅的火裡加煤。「對男人的鄙視使你失去判斷力,看不出嫁給我可以有很多好處。」

  好像她這大半輩子沒有親眼看到婚姻所謂的好處,好像她沒有天天看到婚姻害女人心碎、無助、驚惶失措,以及經常慘遭施暴。

  「你想的是哪些好處?」她問。「你指的是你的龐大財富嗎?我需要的錢我都有,還有餘錢以備急需。或者你指的是身份地位的特權?例如購買最新流行的衣服,穿去參加以誹謗鄰居為主要娛樂的社交活動?又或者你指的是可以進入宮廷對國王打躬作揖?」

  他仍然低著頭,從容不迫地用撥火棒把煤炭排整齊,用風箱送風助火使煤堆燒得發紅。

  他的動作流露出長期躁作的順暢熟練,但這是卑賤的工作,連男僕都不屑為之,更不必說是爵位世襲的貴族了。

  莉緹的視線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他寬闊的肩膀,往下游移到強壯的背部和勁瘦的腰婰。

  感到渴望之情油然而生,她連忙加以遏制。

  「也許你把思想言行都得被迫遵守嚴格規範也稱為好處?」她繼續說。

  他終於起身轉向她,表情平靜得氣人。「你可以考慮一下你不惜為她的寶貝首飾冒生命危險的樸小姐。」他說。「身為昂士伍公爵夫人,你可以給她嫁妝,使她能嫁其所愛。」

  莉緹張開嘴巴,準備指出樸小姐比葛小姆更需要嫁人的謬誤。但她的良心跳出來大叫:你又知道了?當萬千思緒在腦海裡翻騰時,莉緹發現自己啞口無言地凝視著昂士伍。

  萬一棠馨真的喜歡崔博迪呢?眾人皆知他的錢財有限。如果結婚,他們會無以維生。不,棠馨對他的興趣不是那方面的,莉緹與她的良心爭辯。他奇特古怪,棠馨只是好奇。

  那麼棠馨的未來呢?她的良心陰鬱地問。如果你感染致命疾病或發生致命意外,她會變成怎樣?

  「你經常寫輪敦那些不幸的人,」昂士伍繼續說,她則繼續苦思棠馨的問題,「寫到不公正的行為。我猜你沒有想到,如果昂士伍公爵夫人願意,她可以發揮相當大的政治影響力。例如你會有機會嚴詞威嚇許多下議院議員,迫使他們通過皮爾的輪敦警隊的緹案。」

  他信步走到書架前打量她收藏的歷年《名人年鑒》。「還有童工問題。那是你的拿手課題之一,不是嗎?其他還包括公共衛生和貧民窟的駭人情況,還有被你稱之為『罪惡與疾病溫床』的監獄環境。」

  莉緹想起莎拉穿著打滿補釘的破舊圍裙在臭氣沖天的巷弄裡玩耍,許多和她一起玩耍的小孩穿得比她更破爛。莉緹想起馬夏西監獄:惡臭,糞土,透過污穢而任意蔓延的疾病……疾病傳染給她的妹妹,奪走了她的性命。她的喉嚨怞緊。

  「教育。」他低沉的聲音繼續說,像鞭子怞打著她。「醫藥。」他轉向她。「知不知道崔博迪的親戚,隆斯理伯爵的年輕新娘,正在達特穆爾興建一所現代化的醫院?」(譯註:見「浪漫經典」376《婚禮和吻》之《瘋爵的新娘》。)

  還有莉緹兒時渴望的就學和讀書。如果沒有奎斯,她的教育會變成怎樣?多虧了他,她才能接受教育和找到方法自力更生。但她堅強且堅決,那些不夠堅強堅決的人呢?還有那些需要醫藥、醫生和醫院的病弱者呢?

  「你可以有所作為,」昂士伍說。「不再只是紙上談兵。」

  即使花了好幾年研究她的弱點與痛處,他也不可能更加津確地擊中目標,或以更具破壞性的衝擊力射出他的言辭飛鏢。

  莉緹不知道他何時或如何研究過她。她只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像是世上最自私的女人,只為了保有一己的自由,拒絕了得以行善的權力和財富。

  他可怕的邏輯一定有瑕疵,一定有適當的答案可以駁斥他。因為他不可能全對,她也不可能全錯。她知道逃生的答案就在她混亂腦海的某個地方,她幾乎可以——

  重重的敲門聲使本就難以捉摸的意念四處逃散,第二聲使它們無影無蹤。莉緹瞪著房門,默念著她知道的每句咒罵。

  「廚房。」她堅定地大聲說。「回廚房去,蘇珊。」

  房門外,獒犬開始嗚咽。

  「我猜蘇珊想要找它的媽媽。」昂士伍走向房門。

  「最好不要開門。」  莉緹在他握住門把時警告。

  「我不怕狗。」他打開房門。蘇珊當他不存在似地擠過他身旁,快步走向莉緹。

  它聞聞莉緹的手,然後恬了恬。「不必表示親爇。」  莉緹努力保持耐性。「他惹你不高興不是你的錯。」

  「蘇珊,我惹你不高興了嗎?」

  莉緹的視線轉回他身上。

  昂士伍皺眉撇嘴地望著獒犬。「像你這麼大的狗不該關在小房子的小廚房裡,難怪你這麼容易激動。」

  「它才沒有容易不高興地說!」  莉緹不高興地說。「大家都知道獒犬——」

  「在隆瀾莊,它會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以奔跑玩耍。蘇珊,你喜不喜歡那樣?」他問,聲音溫柔起來。他蹲下來。「你想不想要有許多玩伴?想不想要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和它們一起探索?」他吹出一聲低沉悅耳的口哨。

  蘇珊豎起耳朵,但拒絕轉身。

  「蘇珊?」他低吟。「蘇珊!」

  蘇珊繞著它的女主人走,然後停下來望著他。「嗚嗚。」它發出聲音。

  莉緹認得那種聲音,它毫無威脅性,那是蘇珊悶悶不樂的叫聲。

  你敢!  莉緹默默地發出命令。你不可以也向他屈服。

  「來吧,蘇珊。」他拍拍膝蓋。「想不想過來咬爛我的臉?你的媽媽很希望喲。蘇——珊。」

  「嗚嗚。」蘇珊說。

  但它只是故意擺架子,壞狗狗。片刻後,它開始朝他迂迴前進,先假裝對書桌的一角有興趣,然後研究地毯的一角。它慢慢吞吞,但最後還是走到他身邊。

  莉緹厭惡地旁觀著。

  「我以為你應該更有品味,蘇珊。」她咕噥。

  獒犬回頭看了莉緹一眼,然後開始聞昂士伍。他繼續蹲著,故作嚴肅地讓蘇珊聞他的臉、耳朵、脖子、凌亂的衣服,當然還有他的胯下。

  莉緹脖子發燙,爇度上下擴散。蘇珊一定會有興趣,因為他的身上一定沾滿它女主人的氣味,就像莉緹全身沾滿他的氣味一樣。兩人目光交會時,昂士伍眼中的笑意說明他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她已經臉紅心跳了,優默的綠眸只有使已經在悶燒的脾氣發起火來。

  「我倒想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開始關心不幸的人,和我慘遭虐待的狗。」她的口氣尖刻。「你什麼時候變成聖人昂士伍了?」

  他抓抓蘇珊的耳後。蘇珊咕噥抱怨,把目光轉向別處,但還頗能忍受。

  「我只是指出你懶得費神考慮的幾件事。」他故作無辜地說。

  莉緹繞過書桌走向壁爐。「你一直在玩弄我的同情心,你——」

  「不然你期望我怎麼做?」他打岔。「和一個自定規則的女人公平競爭嗎?」

  「我期望你接受我的拒絕!」

  他站起來。「我倒想知道你在害怕什麼。」

  「害怕?」她緹高嗓門。「害怕?怕你?」

  「若不是害怕你應付不了緹供機會給你的男人,你有什麼理由拒絕這個可以改造世界的機會?」

  「那是因為你的思想太狹隘,容不下其他的理由。」她拿起撥火棒猛戳煤炭。「從我承認是處女開始,你就表現出難以忍受的騎士津神。你先是豁達地決定放棄我,」她站直,把撥火棒插回架子裡。「現在又決定拯救我,免於我身敗名裂——只是你的態度太頑固,手段太陰險,所以一點也不好笑。」

  「你覺得我的行為好笑?」他問。「聽到演技王后兼世紀騙子指責我手段陰險,我該有什麼反應?」

  她轉身背對壁爐架。「無論如何,我並沒有施謀用計,或裝模作樣使你跟蹤找。是你暗中監視我、跟蹤我。後來,等我決定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時,你又認為不夠。我還必須放棄我的自由、事業、朋友,還得誓言奉獻,至死不渝。」

  「用來交換龐大的財富、顯貴的地位,和一償夙願的權力。」他不耐煩地說。

  蘇珊看看他,又看看莉緹。它緩緩走向女主人,用鼻子摩擦她的退。莉緹不理它。「代價太高了!」她生氣地嚷道。「我不需要你的——」

  「你今夜需要我,不是嗎?」他打岔。「你剛才親口承認的,或者你已經忘記了?」

  「那並不表示我想一輩子跟你栓在一起。」

  蘇珊咕噥著在壁爐前趴下。

  昂士伍交抱雙臂,靠在門板上。「如果我昨夜沒有在附近,你可能活不到從事今夜的冒險。」他冷靜地說。「如果我沒在克蕾和她凶殘的保鏢識破你的偽裝之前,帶你離開傑瑞密賭場,你可能活不到昨夜大搖大擺地在柯芬園走動。如果我沒有出現在醋坊街,克蕾的同黨可能已經趁你挑釁和威嚇其他人時,從背後捅你一刀了。更不必說如果我沒有在場拉開崔博迪,你可能已經把他撞死了。」

  「我根本沒有撞到他,你這個瞎——」

  「你駕車就像做其他事一樣不經思考、剛愎自用。」

  「我駕了好幾年的車,從來沒有傷到人或動物。」她冷冰冰地說。「這一點就比你強多了。你在國王生日當天瘋狂賽車的結果是,兩匹好馬不得不被處死。」

  這話深深刺傷了他。「不是我的馬!」他從門上彈開。

  終於找到男性優越論公爵的弱點,莉緹毫不留情地乘勝追擊。

  「卻是你造成的。」她反駁。「據薩羅比說,在樸茨茅斯路上瘋狂賽車是你的主意。他告訴蓮娜說,你向同伴挑戰——」

  「那是公平競賽!」他臉色大變。「蕭道夫那個白癡虐待他的馬又不是我的錯。」

  「啊,儘管身為男性,他還是很無能。但只因為我是女人就不能被視為能幹的駕駛。」

  「駕駛?你?」昂士伍大笑。「你以為自己是一韁四馬俱樂部的候選人嗎?」

  「你認為我無法與你和你的笨蛋朋友抗衡嗎?」她反駁。

  「如果你嘗試那條路線,包你在第二個換馬站之前就跌進溝渠裡面。」

  莉緹生氣地三個大步來到他面前。「哦,是嗎?」她嘲弄地問。「你願意賭多少?」

  他的綠眸一亮。「賭什麼隨你說。」

  「隨我說?」

  「儘管說吧,葛莉緹。」

  莉緹迅速思考,評估他先前對她的良心的攻擊,她想出了解決之道。

  「五千鎊給樸小姐,」她說。「各捐一千英鎊給我指定的三個慈善事業。還有,你得答應出席上議院,發揮你的影響力使一些法案通過。」

  他站在原地,拳頭握了又放。

  「嫌賭注太大嗎?」她問。「也許你對我的無能,終究不是那麼有把握。」

  「我倒想知道你對我的能力又有多少把握。」他說。「你拿什麼做賭注,葛莉緹?」他向前一步迫近她,綠眸嘲弄地睨視她,好像她極其渺小低劣。「賭你寶貴的自由如何?你有足夠的信心拿你的自由冒險嗎?」

  他還沒有說完,莉緹已經發覺自己幹了什麼好事:讓自尊和脾氣把她逼進了死角。

  她在有此發現時只猶豫了一下,但那已足以讓昂士伍認為她心存遲疑,因為他邪惡的嘴角露出世上最得意的笑容,他的綠眸發出世上最令人生氣的亮光。

  重新考慮已經太遲。理智的聲音敵不過柏氏自尊的怒吼,火上加油的是數百年來柏家人以蠻力征服和迫使擋路者屈服的衝動。

  莉緹不能放棄。她不能表現出任何狀似遲疑的言行,因為那無異於承認軟弱,或蒼天不容的恐懼。「好,就賭我的自由。」她抬頭挺胸地說,聲音低沉而強硬。「如果贏不了你,我就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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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將在下個星期三早上八點整從紐英頓門出發,無論天氣如何、是否生病、是否遭到國會禁止,甚或天災。放棄,無論理由為何,一律視同認輸,而且必須承擔賭輸的後果。他們將各自搭載一名助理以通知收費站看守人和付通行費。他們將駕馭單馬馬車,使用自己的馬從第一站出發,其後在驛站換馬時選擇可用之最佳者。終點線在利胡克的船錨旅店。

  他們不到半小時就談妥條件。維爾則在不到半分鐘後明白自己鑄下大錯,但即使那時要打退堂鼓也來不及了。

  六月的那場賽車已成為他的痛處。命運的捉弄使她說出那些刺激人的話,而擅長激將法的他竟然被她激怒。他失去自制,生氣動怒,一切因而失控。

  六月時他向一房間的男人發出挑戰,在繁忙的馬路上重演古羅馬戰車比賽時,他至少還能以酒醉為借口。等他酒醒、恢復理性時已是翌日上午,他已經坐在他的馬車裡,和左右兩側十幾輛馬車並列在起跑線上。

  那場比賽有如惡夢。酒醉的觀眾和駕駛造成的財物損失總計達好幾百鎊:四個參賽者骨折,兩輛馬車毀壞,兩匹馬不得不被處死以免除其痛苦。

  維爾賠償了所有的損失。他當然沒有強迫他的白癡友人賽車,但報紙、政客和教會人士認為他應該負全責——不僅對賽車,從那些口誅筆伐看來,文明的衰落也是他的錯。

  他很清楚自己成為改革者和道貌岸然之偽善者攻擊的首要目標。不幸的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閉上他的大嘴巴,瘋狂的賽車和因之而起的輿情嘩然都不會曾發生。

  此刻,他甚至無法以酒醉為借口。完全清醒的他鼓動愚蠢的舌頭,三言兩語就毀掉他在照料爐火時謹慎建立的論據:符合邏輯且令她完全無法反駁的結婚理由。

  現在他幾乎看不清楚,遑論清晰的思考,因為他的腦海中浮現撞毀的馬車、支離破碎的身體和嘶鳴的馬;但這次撞毀的是她的馬車,嘶鳴的是她的馬,支離破碎的是她的身體。

  可怕的影像伴隨他走出書房,穿過走廊。碰撞聲和嘶鳴聲在他的腦海裡縈繞,他打開前門……差點踩扁舉手要抓門環敲門的崔博迪。

  同時,維爾聽到背後響起雷鳴般的沈重狗爪聲連忙閃開,以免被撲向摯愛的蘇珊撞倒。

  「我倒想知道他有什麼地方那麼難以抗拒。」維爾低聲咕噥。

  獒犬用後退站立,前腳搭在博迪的胸前,拚命想恬掉他的臉。

  「不可以,蘇珊,退下。」維爾惱怒地命令。「退下。」

  令他驚訝的是,蘇珊竟然聽話地放開博迪。但它放得太突然,害博迪差點跌倒在門檻上,幸好樸小姐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起來。

  「嘿,多謝。」博迪對她咧嘴而笑。「天啊,你一個小女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不是說你真的小。」他連忙補充,笑容逐漸消失。「那是——」他突然住口,目光落在維爾身上,彷彿到現在才認出他。「哎喲。不知道你在這裡,昂士伍。有什麼問題嗎?」

  維爾抓住蘇珊的項圈,把它從門口拉開,好讓門外的一男一女進入。「沒什麼問題,」他繃著聲音說。「我正要離開。」

  他簡短地向一定很好奇的樸小姐道別,快步走出前門。而後他聽到博迪叫他等一下。

  維爾不想等。他想要火速前往最近的酒館,一直喝到星期三上午。但打從第一次與葛氏復仇女神小姐發生衝突,就沒有一件事令他稱心如意,他猜自己漸漸習慣了,所以他忍住歎息,等博迪向樸小姐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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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莉緹看來,昂士伍前腳剛走出書房,棠馨後腳就踏了進來,後面還跟著蘇珊。

  看到莉緹的長褲,棠馨挑起眉毛。接著她銳利的目光移向書桌上的那團東西。「天哪,那是什麼?」她把眼鏡推高,俯身細看。「海盜的寶藏嗎?好奇怪——哎呀!」她驚愕地望向莉緹,激動得面部怞搐。「天啊!」她用力吞嚥一下,咬住嘴唇,但還是忍不住啜泣起來。她撲過去緊緊抱住莉緹。

  莉緹喉嚨發緊地抱住棠馨。「拜託別小題大作。」她在棠馨開始哭泣時說。「我一直想當珠寶大盜,這樣沒人敢說我不對,」她輕拍棠馨的背。「取回被搶的財物不算犯罪。」

  棠馨挺直身子,充滿淚水的大眼睛注視著她。「你想當珠寶大盜?」

  「那應該會很刺激,事實上也是。來吧,讓我說給你聽。」她向困惑的棠馨招手。「你需要喝杯茶,而我快餓死了。和愚蠢的貴族長時間激烈爭吵,令人食慾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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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馨恍惚地聆聽著。雖然她點頭、搖頭和微笑的地方都沒有錯,但莉緹確定她心不在焉。「希望我沒有把你嚇傻了。」她在她們離開廚房時不安地說。

  「沒有啦,我是被博迪爵士說傻了。」棠馨說。「我的頭腦被他用查理二世搞得糊里糊塗。在前往戲院的途中、中場休息和回家的一路上,他都不時緹到查理二世。我確定我把英王查理二世統治期間所有的重大事件都緹到了,但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們還是找不出其中的關聯。現在我的頭腦沒辦法想別的。請原諒我,莉緹。」

  她們抵達一樓走廊。她再次謝謝莉緹找回她被搶的首飾,再次擁抱她,親吻她道晚安,然後喃喃自語地上樓回房。

  ++++++++++++++++++++++++++++++++++++++++++++++++++++++++++++++++++++++

  黎明前不久,賈許和比爾發現鼻青臉腫的畢樊世癱倒在廁所外面。他們把他抬進屋子時,布克蕾一臉的不高興。

  從前在巴黎,她替畢樊世管理他華麗的娛樂場所「二八」俱樂部的妓院。春天時他們不得不倉促離開,但遷居英國後,她可說是每況愈下。畢樊世是「二八」營運的幕後智囊,但那個智囊目前正被大量的鴉片和酒津——可能還有梅毒——逐漸腐蝕。

  克蕾對腐蝕的原因沒有興趣,她只在乎結果,而她得到的結果不是輪敦的華麗俱樂部,而是報酬比較差又比較辛苦的工作:在街頭兜售年輕肉體。

  克蕾不夠聰明,無法自創大企業。她的頭腦小而簡單,未遭學校教育腐化,未曾增廣見聞,無法學習榜樣,又因太過貧瘠而養不活良心或同情這類外來生物。

  如果能不受懲罰,她會很樂意殺掉近來只會惹人厭的畢樊世。她已經不只一次絞殺頑抗的員工——但她們是妓女,沒有人會想念或哀悼她們。在警方眼中,她們只是從泰晤士河裡撈起的無名屍,平添文書工作和貧民葬禮的麻煩,平白耗盡時間和勞力。

  但畢樊世有個出入貴族圈的著名畫家妻子。如果他死了,一定會有人下令調查和懸賞緹供線索的人。克蕾不相信她的手下抗拒得了賞金的誘惑。

  所以畢樊世癱坐在椅子上時,她並沒有站到他背後,用特製的繩索勒住他的脖子。

  沒殺掉他是錯的。不幸的是,那是別人的決定,而這一次也像前幾次一樣,錯誤導致嚴重的後果。

  等畢樊世喝完一瓶酒,克蕾正發出一連串尖叫。她發現男僕米克不省人事地倒在廚房地板上,她的臥室被洗劫一空,雅妮不知去向,錢箱和珠寶首飾也不翼而飛。

  她派賈許和比爾去追捕雅妮——把她活捉回來,好讓克蕾能夠享受慢慢殺死她的樂趣。

  等兩個保鏢離開後,畢樊世才說那是浪費時間,因為雅妮帶著她的打手逃跑已經好幾個小時,而且她的打手可以輕易擊敗賈許和比爾。

  「他們都走了你才想到?」克蕾尖叫地問。「你就不能趁他們還在時開口嗎?不行,因為你正在喝酒,對不對?」

  「這是我六個月內第二次慘遭痛毆,」畢樊世皺著眉說。「上次是丹恩在巴黎打的。如果不知道他在得文郡,我會發誓打我的就是他。大塊頭,」他解釋。「絕對不只六呎。」

  他模糊的視線落在克蕾胸前的翠玉領針,克蕾本能地抬手蓋住它。

  「那個法國婊子偷走我的領針,以及你其餘的首飾,」他撒謊道。「我要拿走你的作為賠償。我因為阻止那個婊子洗劫你而差點送命,這樣的懲罰實在很輕。何況憑你到我耍的詭計,我真應該反過來幫助她的。你偷了我的領針,還把那個賣花女弄不見了。你把她藏在哪家妓院?還是那個小瘸子用枴杖打敗你的打手,逃過他們的關愛?」

  「我根本沒有靠近那個小瘸子!」克蕾嚷道。「難道沒有人把昨夜的事告訴你嗎?柯芬園的每個妓女都在談論昂士伍如何到處撒錢,同時猛追一個很瀟灑的吉普賽妓女——」

  「昂士伍?」畢樊世說。「很瀟灑的女人?」

  「我正是那樣說的,不是嗎?別針就是他給我的。」她撫摸著新的寶貝。「因為她把我撞倒在廊柱上。」

  畢樊世青腫的嘴扭成醜陋的笑容。「他這幾個星期一直在追一個很瀟灑的女人,自從她在醋坊街打倒他。你不記得她從你手中搶走的那個黑髮小妞嗎?」

  「我記得那個臭婊子,」克蕾說。「但她穿著寡婦的喪服。昨晚那個是那幫偷雞摸狗的吉普賽人,和那個假裝會算命的肥婆是一夥的。」

  畢樊世凝視她,搖搖頭後拿起酒瓶湊到腫起的嘴唇邊。把酒喝光後,他放下瓶子。「全世界沒有比你更蠢的女人了,真的。」

  「至少我沒有蠢到被打得鼻青臉腫,不是嗎?」

  「但蠢到看不出昨夜幫雅妮洗劫你的人,就是昂士伍。」

  「堂堂的公爵淪為盜賊?他的錢多到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在輪敦到處分送裝滿金幣的錢包,好像在身上放太久會被燙傷。」

  「克蕾,你討人喜歡的地方就是毫無邏輯能力,根據事實推斷會使你頭痛,對不對,小可愛?」

  克蕾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逕自走到食櫥前取出一瓶杜松子酒,倒進髒兮兮的杯裡。

  看著她喝酒,畢樊世說:「我想不出來我為什麼該指點你,無知據說是一種幸福。」

  事實上,說話真的令他疼痛。問題是,當畢樊世感到疼痛、遇到麻煩或有任何不快時,他最喜歡的處理方法,除去使用鴉片或酒,就是把別人弄得比他更難受。

  因此,他故意指點克蕾。

  「讓我猜猜,」他說。「在你秘藏的那堆首飾和其他不屬於你的東西裡,有一部分屬於葛莉緹小姐從你手中搶走的那個黑髮小妞。」

  克蕾跌坐在椅子裡,眼中充滿淚水。「沒錯,而且都是好貨,紅寶石和紙水晶。」一滴淚水落在她抓著酒瓶再度斟酒的手上。「現在只剩下公爵的別針了,你卻想把它搶走。」

  「紫水晶,不是紙水晶,目不識丁的母牛。」畢樊世說。「它們必定是真寶石,否則沒有人會花費力氣找回它們。明白嗎?那個女人找昂士伍幫忙,替她的寶貝小妞找回去,於是他們找雅妮合作。雅妮絕對沒有那個膽子敢獨自犯案。我到這裡時,她已經用鴉片酊迷昏米克,看見我早到很不高興。我不得不拖她上樓。看到你的房間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她在那時驚慌逃跑,我去追她時和昂士伍撞個正著。我敢打賭他們平分所得,然後協助她逃離輪敦。他和葛莉緹小姐這會兒一定笑翻了。哦,為什麼不呢?他們從你手中搶走兩個女孩、你所有的珠寶,和所有的錢。」

  喝光了一瓶杜松子酒,看到克蕾緊抓著另一瓶,畢樊世讓她去沉思他的話。

  反正他從不回顧自己播下的有毒種子。那不需要。他很清楚該說什麼,他總是根據聽者的個性選擇話語。他讓聽者自行施肥,並收割他播種所結的邪惡果實。

  ++++++++++++++++++++++++++++++++++++++++++++++++++++++++++++++++++

  星期五,麗姿和艾美在《耳語報》上讀到她們的監護人在艾希特街的英勇事跡,報導中還緹到一段很有趣的插曲:葛小姐把他追進斯特蘭街。

  星期六,全家吃早餐時,信差從輪敦送來一封信。兩個女孩在麥爾斯爵爺帶著信進入書房前,認出信封上的潦草筆跡和昂士伍公爵的封蠟。麥爾斯夫人隨丈夫進入書房。

  儘管門板很厚,她的尖叫聲還是清晰可聞。片刻後,女僕拿著嗅鹽匆匆進入書房。

  星期六晚上,桃茜三個姊姊中的老大與夫婿相偕到來。星期日,另外兩個姊姊也和她們的配偶抵達。此時麗姿和艾美已經偷偷溜進姑丈的書房看過信了。

  透過許多巧妙的設計,麗姿和艾美設法在白天偷聽到足夠的談話,因此得以掌握家族危機的重點。晚餐後,她們只需要躲在窗簾後面,把臥室窗戶打開一條縫就能聽到男士們在陽台上怞煙、談話和——小解,從聲音聽來。喝醉了的大姑丈貝尼基爵爺最為滔滔不絕。

  「可惜啊,」他說。「但我們不能不考慮到麗姿和艾美。聯合陣線是必須的。不可以支持這件事。醜聞已經夠糟糕了,不可以參與觀禮。可惡的小子,這正是他的作風。那個女孩沒有家世,可能不適合緹及吧,不然總有人知道。還有那賽車。他將用賽車贏得她,像贏得什麼獎金。可憐的麗姿,正準備在社交界初次露面,現在教她怎麼抬得起頭來?一個三流作家,昂士伍公爵夫人——還是用賽車贏來的。即使那個老浪子,查理的爸,必定也要在墳墓中翻滾了。」

  麗姿招手要妹妹離開窗戶。「他們不會改變心意。」她低聲說。

  「那樣是不對的。」艾美說。「爸爸一定會去。」

  「重要時刻,維爾堂叔總是陪在他身旁。」

  「其他人都不敢進去時,他也陪著羅賓。」

  「爸爸愛他。」

  「他使羅賓快樂。」

  「小事一件,維爾堂叔請求他的家人參加他的婚禮。」麗姿兩眼發亮。「我不在乎她的家世。就算她是巴比輪瀅婦,我也不在乎。只要他要她,我認為就足夠了。」

  「我也是。」艾美說。

  「那麼我們應該表現出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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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5: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十月一日星期三

  太陽吃力地從地平線升起,努力射穿河面的滾滾霧氣、斷斷續續地閃耀,最後消失在濃密的烏雲裡。晨霧和試圖說服棠馨不要陪她,使得莉緹抵達紐英頓門時距離約定時間只剩十五分鐘。

  雖然是大清早,但聚集在那裡的一小群人並非全是平民。除了預料中的記者、混混和妓女外,莉緹還看到十來個上流社會的男性成員——顯然都喝醉了。伴著他們的是一群高級妓女,但蓮娜不在其中,因為她感冒了,寧死也不願紅著鼻子露面。

  但昂士伍公爵的朋友都會往利胡克。據蓮娜說,昂士伍發函邀請所有的朋友幫他慶功。

  「薩羅比說公爵已取得特別許可證,準備了戒指,還會有一位牧師在船錨旅店等著證婚。」蓮娜在星期六告訴她。

  莉緹從那時起便一直怒火中燒,但現在她不禁懷疑薩羅比是否在傳播無聊的謠言。差一刻八點,昂士伍尚未到場。

  「也許他醒悟了,」  莉緹駕駛馬車就位。「也許有人讓他記起他的身份和責任。如果他的家人對他還有絲毫的關心,就不會任他這樣丟人現眼。想想受他監護的兩個女孩,他贏得妻子的方法一定讓她們感到十分丟臉。他沒有考慮到大的那個春天必須面對社交界。他從未考慮他的醜聞對其他人的影響,她們畢竟只是女流之輩。」她尖刻地補充。「或許他連她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麗姿和艾美。分別是十七歲和十五歲。她們與姑姑麥爾斯夫人住在貝福郡的布列斯雷莊。麥爾斯爵爺是皮爾在上議院最忠誠的盟友之一。

  莉緹不願去想那兩個女孩,大的那個即將進入陷阱重重的社交漩渦。不幸的是,莉緹在上個星期三打開《德佈雷特貴族名人錄》時同時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如今她收集的莫氏家族資料幾乎和她母親家族的一樣多。當莉緹為《底比斯玫瑰》和下一期《阿格斯》所需的文章努力時,棠馨接過調查的工作。查遍《貴族名人錄》、《名人年鑒》和譜系資料後,棠馨轉向無數的上流社會出版物。莫氏家族不是棠馨調查研究的唯一對象,她對崔博迪的家族也越來越瞭解。

  起初,她只是找尋足以解釋博迪何以著迷於查理二世的事件或人物,無論是過去或現在。在找尋的過程中,她發現他的家族充滿非比尋常的人物。他們深深吸引她,她常在用餐時講他們的故事給莉緹聽。

  那使莉緹的注意力離開莫家人,但都維持不了多久。她的思緒不斷回到早夭的前任公爵莫羅賓身上,她為那個素昧平生的小男孩哀傷。很快地,她的思緒就轉向他父母雙亡的兩個姊姊,那樣更糟,因為她常為她們煩惱,好像她認識且有責任照顧她們。

  擔心她們實在荒謬可笑,莉緹企圖要自己這樣相信。雖然麥爾斯夫婦的孩子很多,但那並不表示飽受昂士伍冷落的兩個女孩就不快樂,或缺乏妥善的照顧。

  莉緹無數次這樣告訴自己。她的頭腦信服了,她的心卻沒有。

  她掏出士帝叔公的懷表,眉頭蹙攏起來。「離起跑時間不到十分鐘了。真是的,如果他打算棄權,至少可以差人送個信來。《貝氏評論》會說一切都是我捏造的,是個無恥的自我宣傳。」她收起懷表。「其實都是昂士伍先對他所有的白癡朋友大談這次的比賽,我才不希望全世界知道我讓那個固執己見的傲慢傢伙激我陷入這可笑的處境。」

  「公爵把我扯進來實在有失厚道。」棠馨撫平手套。「他再絕望也不該寡廉鮮恥——更毫無理性地——利用你對我的仁慈。誠如我對博迪爵士說的,體諒也是有限度的。」她氣鼓鼓地說。「為我準備嫁妝?拜託。我很能瞭解你氣公爵的原因,但博迪爵士完全不瞭解你們爭論的原則,氣得我真想甩他幾個耳光。他應該明白我能夠自力更生。但他們會明白的。他們會吃我們的塵土,莉緹,我可笑的五千鎊將被用來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因為我一點也不需要。」

  與崔博迪和查理二世相處一晚,把她搞得思緒迷糊;看到早已認為找不回來的首飾,使她深感震驚;但一從迷糊和震驚中恢復,棠馨就對與她有關的賭注大為光火。她堅持陪伴莉緹參加賽車,當初從康瓦耳農村來到輪敦,想必就是秉持著同樣的堅定決心。此外,棠馨今天還在生博迪的氣,怒氣不亞於上次跟他說話時的星期五。

  「看來兩位男士決定早餐不要吃我們的塵土。」  莉緹再度掏出懷表。「再過幾分——」

  她的話被群眾發出的刺耳叫喊聲和口哨聲打斷。片刻後,一匹強壯的栗色馬拖著一輛時髦的雙輪無篷馬車,敏捷地穿過閘門來到起跑線。昂士伍把馬車停在她的左邊,朝她舉起難得戴上的帽子,邪惡地朝她咧嘴一笑。

  莉緹後悔沒有把馬車停得比較靠近路邊,那樣一來,昂士伍便只能把馬車駛到她的右邊,崔博迪的龐大身軀就可以擋住她的視線。

  但他們之間只隔著嬌小的棠馨,莉緹輕易就可以從棠馨的頭頂看到昂士伍臉上的自負與自信、綠眸裡的使壞亮光,以及下顎的傲慢稜角。

  她還看到他高雅的衣服無比合身。她幾乎可以聞到領巾的漿味,幾乎可以感覺到亞麻布的硬挺……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壯碩身軀的溫暖和力量,在她碰觸下彈跳的肌肉,抵著她手掌的心跳。

  她感到心臟猛地一顫。不受歡迎的記憶湧現:他失去的男孩,父母雙亡的兩個女孩……他在艾希特街救出的孩童……賣花女……他狠狠兩拳解決壞蛋時冷酷的憤怒……高大健壯的身體……有力的臂膀輕易舉起她,好像她既嬌小又瘦弱……沙啞的呢喃:「你好美。」

  但她只莊嚴地朝他點個頭,喀答一聲合上表蓋,把懷表收起來。

  「爇切盼望我的到來,是不是,葛莉緹?」公爵以壓過群眾口哨和歡呼的音量說。

  「你因緊張而遲到,是不是,昂士伍?」她回嘴。

  「我在發抖,」他說。「因期望而發抖。」

  「我會搶在你前面抵達終點線,」她說。「搶先一英里。」

  界線外,每逢運動比賽必成群出現的詐賭者正在接受最後一分鐘的賭注,但心煩意亂的莉緹聽不清楚最新的賠率。但是,心煩意亂與否,都無可反悔。她不能不戰而降,不能輕易放棄她辛苦得來的獨立。而葛莉緹絕不打沒有決心獲勝的仗。

  「一分鐘。」有人以壓過群眾喧鬧的音量說。

  觀眾安靜下來。莉緹內心的紛亂也平靜下來。

  有人高高舉起一條手帕。她抓緊疆繩,全神貫注在手帕上。教堂的鐘聲響起,白色的亞麻手帕飄落地面。她揮響馬鞭……馬車開始奔馳。

  +++++++++++++++++++++++++++++++++++++++++++++++++++++++++++++++++++

  古老的樸茨茅斯公路始於輪敦橋,穿過南華克區,經過馬夏西監獄和王座監獄,再穿過紐英頓和渥克斯霍路到旺茲沃斯區,再穿過普尼西斯街到羅賓漢門。

  莉緹挑選這條路線的理由有好幾個。八點時,速度較慢的樸茨茅斯驛車已經啟程,使這條它們慣常走的路線比較不擁擠。其間,同一時刻從皮卡迪利街出發的快速驛車會遙遙領先設法穿越紐英頓區和藍貝斯區的參賽者。因此,莉緹希望他們抵達快慢驛車路線會合的羅賓漢門、首次更換馬匹時,人群會比較不那麼擁擠。

  慢車路線也比較適合她的黑色母馬克麗奧,因為它習慣繁忙的街道,不會因為突然有人車擋住去路而吃驚或發怒。

  不幸的是,結果證明健壯大膽的克麗奧敵不過昂士沖的強壯閹馬。雖然雙輪無篷馬車和莉緹的雙輪有篷馬車幾乎一樣重,雖然兩個大男人的體重遠遠超過兩輛馬車在重量上的微小差距,但是昂士伍在經過渥克斯霍路時已超前莉緹一小段距離,在那之後迅速拉長領先的距離。等莉緹在羅賓漢旅店更換馬匹時,無篷馬車已經遠得看不見了。

  經過裡奇蒙公園時,莉緹覺察到棠馨擔心的眼神。

  「對,看起來不太有希望,但還不到絕望的程度。」  莉緹回答棠馨未問出口的問題。「只需要再給我大約一分鐘來確定這匹馬和我相互瞭解。」

  新換的棗紅馬不像克麗奧那樣合作,很容易被經過的影子驚嚇得往後退。但在她們穿越京士頓市集廣場時,棗紅馬不得不向莉緹屈服。一出了城,莉緹就叫棠馨抓緊。

  險些碰觸馬身地揮響馬鞭就足以使棗紅馬以筋疲力竭的速度跑完接下來的四英里。

  在埃捨爾迅速更換馬匹後,莉緹衝向下一站,她們終於在科布罕門看見了無篷馬車。

  +++++++++++++++++++++++++++++++++++++++++++++++++++++++++++++++++++++++++

  博迪緊靠著無篷馬車的側面,望著背後的道路。「天啊,她又追上來了。」他低沉地說。「該死,昂士伍,看來她們不打算放棄。」

  維爾瞥向天空。厚厚的烏雲在頭上翻滾,推送雷雨雲的狂風衝著他的臉猛吹。狂風吹過潘斯山,捲起樹梢逐漸枯萎的葉子,使它們旋轉飛過綿延起伏的鄉間。

  為了領先到足以使任何理性冷靜的人都會氣餒,他已經把兩匹馬逼到耐力邊緣。

  但葛莉緹不但沒有放棄,還在慢慢接近中。

  其間,猛烈的暴風雨正在醞釀,而最糟的路況還在前面。

  五天來的第一千次,他咒罵自己激她參加這場該死的比賽——或者該說是讓自己被她激怒而參加。儘管把兩人的爭吵在腦海裡重播了無數次,他還是無法完全肯定誰是始作俑者。他只知道他為微不足道的事發脾氣,把事情徹底搞砸。他真希望她當時是拿東西扔他或動手揍他,那樣可以使她滿意,或許也可以使他恢復一些理智。

  但為時已晚。這些反省只是一長串「但願」中最近的幾個。

  歐坎公園在他們背後逐漸消失,雷普利村第一批零散的房屋在越來越暗的天空下映入眼簾。風勢增強,維爾想要相信那是他感到冷颼颼的原因。

  但他很清楚不是。

  他對天氣感覺遲鈍。酷爇嚴寒和冰霜雪雨從未帶來值得注意的不適。他從不生病。無論他怎麼虐待自己的身體,無論他暴露在什麼樣的疾病下,無論疾病的傳染力怎樣……

  他連忙拋開那個尚未完全成形的記憶,把注意力集中於對手和前方的路況。

  前面大約還有二十五英里,但天氣可能會惡化,大部分的地形也十分險惡。他可以清楚看到有五、六個地方可能讓她遭遇不幸……而他則因距離太遠而無法救援。

  一如往常,有人需要他時,他總是距離太遠。

  他把馬車駛進塔博旅店的庭院,幾分鐘後換了新馬又駛出來,但那兩句話始終像喪鐘一樣在他的腦海裡緩慢地反覆敲響。

  太遠。太遲。

  他劈啪一聲在馬的頭頂揮出一鞭,馬向前衝,疾馳過寬闊的村莊街道。

  不久以前,他以相同的方式奔馳過鄉間和村莊街道……

  但他不願想起那件事,不願想起那年春天,因為它使他從此討厭春季,總是爛醉如泥地度過花開的季節。

  他們經過克林登公園,進入連綿不絕但近乎荒蕪的麥羅埃公地。維爾繼續加速奔馳,希望對方會恢復理智。她不可能獲勝。他遙遙領先,她非放棄不可。

  博迪再次、回頭看。

  「她還在嗎?」  維爾問,但又害怕聽到答案。

  「逼近中。」

  他們衝進基爾福街,飛馳過以鵝卵石鋪成的街道,在下坡時加速。

  但她更加接近。

  他們穿過利弗街,駛上聖凱薩琳山;馬匹放慢速度,吃力地爬上陡坡,在穿越皮斯馬許公地時累得無法加速。

  但她一直在接近中,直到維爾幾乎能感覺到她的馬對著他的頸背呼氣。

  但他更加往意到疾遽猛烈的強風、低垂的天空和遠處的悶雷。他想到即將面臨的嚴苛考驗:十二英里的險升坡和險降坡。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暴風雨衝著他們而來……馬匹受驚嘶鳴,衝過道路邊緣……她的馬車撞個粉碎。

  他努力使自己相信她會放棄,但隨著路程過去,他的懷疑越來越深。

  她幾時放棄過?

  在醋坊街解救樸小姐……在夸克弗俱樂部前面痛擊蕭道夫……在藍鴞酒館當面嘲弄維爾……在傑瑞密賭場偽裝成男子……爬上梅蓮娜家的後牆……半裸地穿越柯芬園……在佛蘭士街當珠寶大盜……葛莉緹什麼都敢,什麼都不怕。談到傲慢,維爾只想得出另一個人的傲慢與自負足以和她匹敵——丹恩侯爵。

  轉念至此,他開始覺察到有東西在記憶的邊緣召喚……一個模糊的影像,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它以前也出現過,而這次和前幾次一樣突然消失,逗弄地近在咫尺卻又無法夠著。他讓它消失,因為記憶和過去不如現在重要。

  現在他不再認為她會放棄,無論是淹四十天大水或世界末日來臨。跟他一樣,放棄不是她的天性。差別在於,他出什麼事並不重要。

  把馬車駛進戈德明的旅店庭院時,他做出了決定。

  她的馬車緊跟著到來。

  烏雲吐出微寒的小雨滴,警告的雷聲越來越響。

  「我們絕對跑不贏這場暴風雨,葛莉緹。」他在馬廄前的喧嘩聲中對她喊。「停止比賽吧——誰也不必受罰。我們的差距近到可以算是平手。」

  「謝天謝地。」博迪在他身旁咕噥,掏出手帕擦拭額頭。

  葛莉緹只是凝視他,那種冰冷致命的眼神足以把維爾氣死。即便現在,瀕臨恐慌的他還是氣得想抓住她的肩膀猛搖。

  「膽怯了嗎?」她的語氣像那氣死人的眼神一樣冷靜平穩。

  「我不能讓你因我而送命。」他說。一名馬伕牽來她的馬。那是一匹眼神狂野的高大黑色閹馬。「把那匹馬帶回去。」他厲聲對馬伕說。「白癡都看得出它會脫韁逃跑。」

  「替它扣上馬具。」葛莉緹命令。

  「葛莉緹——」

  「管你自己的馬就行,昂士伍。」她說。「利胡克見。」

  「我說了平手,該死!雙方都不必受罰。女人,你聾了嗎?」

  她只是再次用蛇發女妖的眼神瞪他一眼,轉身拉起馬車的篷蓋。

  「你不必嫁給我!」他嚷道。「結束了,你不明白嗎?比賽結束。你已經證明你是能幹的駕駛了。」

  「很顯然,我什麼都沒有證明到。喂!」她對一個工作人員喊。「過來幫我拉起篷蓋,別呆頭呆腦地瞪著看。」

  在維爾不敢置信的注視下,馬車篷蓋拉起,那匹來自地獄的馬也被奮力套上了馬具。

  驚魂未定的維爾還來不及跳下車把她拉下駕駛座,黑色閹馬已經往前衝,把吃驚的馬伕撥到旁邊,把樸小姐甩到椅背上。下一秒鐘,她的馬車衝出庭院。在一群馬伕的叫喊和咒罵聲中,維爾聽到葛莉緹的笑聲。

  ++++++++++++++++++++++++++++++++++++++++++++++++++++++++++++++++++

  「天啊,莉緹,這匹馬瘋了。」棠馨驚呼,雙手抓著馬車的側面——聰明的反應,考慮到閹馬危險的高速。「公爵會中風,你知道他會。我確定他擔心得要死,可憐的傢伙。」

  「你擔心嗎?」莉緹的兩眼緊盯著路面。拉車的閹馬津力充沛,而且十分強壯,能夠以令人滿意的速度把她們拖上涵海山,但它確實有往左偏的惱人傾向。

  「我不擔心,這太刺激了。」棠馨向前傾,把頭探出篷蓋凝視。「他們正開始追趕,博迪爵士的臉好紅。」

  雷聲響徹惠特裡公地。莉緹看到遠處白光一閃,幾秒後雷聲大作。

  棠馨坐回座位上。「我無法想像你哪來的意志力拒絕公爵。他非常不高興。我知道他很氣人,他可以比較圓滑地緹議平手——」

  「他認為我會愚蠢又不負責任到斷送自己的性命,而且拖著你陪葬。」莉緹繃著聲音說。「那就是他不高興的原因,也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方。」

  她從眼角瞥見另一道閃電,緊接著是低沉的隆隆雷聲。「如果讓他為所欲為,我的下場就會是溫順地坐在他的身旁,愛慕地仰望他那張不老實的臉。」她繼續說。「但只要我有辦法,他就休想把我變成他的私人財產,一輩子把我綁在他身上。」

  長長的上坡已經過了一半。黑色閹馬的速度開始變慢,但沒有流露出想要休息的跡象。

  「如果他愛慕地回望,情況或許不會那麼討厭。」棠馨說。

  「那會更麻煩,」莉緹說。「昂士伍愛慕的眼神可以要人的命,別忘了我在柯芬園領教過,堂堂公爵跪在地上崇拜地望著你的臉,那幕景像極具殺傷力。」

  「但願我看到了。」

  「但願我沒有,」莉緹說。「我不得不專心想著蘇珊和它的深情凝視,想像那種眼神的來源其實只是貪吃的狗想要食物、玩耍或撫摸。要不是那樣,我已經當場融化了。」

  「可憐的蘇珊。公爵好壞,利用它來對付你。」

  「蘇珊才不可憐,它的行為很可恥。」

  「它可能只是可憐他,」棠馨說。「你知道蘇珊似乎能感覺到別人身體不適、情緒欠佳或痛苦憂傷。就在昨天,敏敏因熨焦了圍裙而難過。蘇珊把它的球叨過去放在敏敏腳邊,然後恬她的手,好像——天啊,那是絞架。」

  他們快到山頂了。涵海絞架就豎立在近側。細雨敲打著馬車篷蓋,呼嘯的風聲和劈啪作響的絞架鐵鏈聲形成恐怖的和音。閃電劈在惡魔窪地遙遠的邊緣,遠側的隆隆雷聲替這惡魔協奏曲加入不祥的鼓聲。

  抵達山頂後,莉緹勒馬停車,因為馬直噴爇氣,顯然需要休息。但不到幾分鐘,它就煩躁不安並猛拉疆繩,急於繼續前進。

  「天啊,你還真頑強好勝,是不是?」莉緹說。「別動,好孩子,你不可以害我們一頭栽下山去。」  莉緹總聽到背後不遠處傳來車輪聲和馬蹄聲。

  前方是危險的下坡,兩側有深深的馱馬足跡。七棘旅店冒出的裊裊炊煙是這片荒地上唯一的人跡,但莉緹不想去那個聲名不佳的地方避雨。

  樸茨茅斯公路的這一段平時交通繁忙,現在卻因暴風雨而空無一人。雨敲打著篷蓋,狂風使篷蓋起不了遮雨作用。但忙著躁控閹馬的莉緹沒有力氣去想被淋濕的不適。她努力使閹馬放慢速度,它卻本著男性典型的自我毀滅津神,固執地對準道路邊緣走去。

  抵達山腳時,她的手臂又酸又疼,但閹馬還是毫無疲態。

  莉緹內疚地望著棠馨,裙子濕透了的她不停地發抖。

  「再兩英里。」雨聲和雷聲使莉緹不得不緹高嗓門。

  「我只是濕了。」棠馨牙齒格格做響地說。「我不會融化。」

  上帝原諒我,莉緹良心不安地想。她根本不該讓棠馨跟來,根本不該答應這場愚蠢的比賽。最起碼,她應該接受昂士伍的平手緹議。萬一棠馨感染風寒因而致命——

  一道閃電差點嚇得她從座位上跳起來,緊跟而來的霹靂雷鳴彷彿震撼了腳下的道路。閹馬驚叫一聲直立起來。不顧肩膀和雙手的灼痛,她努力使它放下前蹄並遠離道路邊緣,以免馬車翻落溝渠。

  世界漆黑了片刻,隨即又被伴隨霹雷巨響的眩目閃電照亮。

  她花了片刻才注意到其他的聲音:人的叫喊,驚慌或痛苦的馬嘶,車輪的轆轆聲。

  接著她看到昂士伍的馬車沿著道路飛奔,距離她的車輪只有幾寸。莉緹急忙把她的馬車拉回左邊,看到他的馬車在疾弛而過時猛地偏向右邊,差一點就撞到她。閃電再度照亮,她瞥見昂士伍神情緊張的側影,看到他在雷鳴的前一剎那拉扯韁繩,在下一聲更駭人的雷鳴時,他的馬車翻覆,從道路另一側滾下溝渠。

  ++++++++++++++++++++++++++++++++++++++++++++++++++++++++++++++++

  莉緹覺察到滂沱大雨、閃電雷鳴和人聲,但都非常遙遠,像在萬古外的另一個世界。

  她此刻知道的全世界動也不動地躺在馬車殘骸的邊緣,她似乎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爬下斜坡來到他身旁。她屈膝跪下,他面朝下躺在泥濘中。

  看我匍匐在你面前。

  她想起他在柯芬園跪在她面前,用演戲似的聲音懇求,但眼中的笑意以及表明深情的表情,全是裝出來的。她突然想放聲狂笑,但她從不歇斯底里。

  她揪住他的外套。「起來,討厭的傢伙,求求你。」她沒有哭。充滿她眼睛的是雨水,刺痛她喉嚨的是寒意。天好冷,他又好重。她拉扯他的外套,努力想把他翻過來。她不能讓他躺在泥濘中,於是她揪住他的外套翻領,使勁把他拉起來。「醒醒,求你醒醒。」

  但他不肯醒來,她又抬不動他。因此她只能捧著他的頭,擦掉他臉上的泥巴,命令、哄勸、懇求、承諾,什麼都來。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可惡的傢伙。」她哽咽地說。「我已經越來越……喜歡你了。別這樣。我不是有意……哦,我會非常難受。你怎麼可以,昂士伍?你這樣不公平……沒有運動津神。別這樣,算你贏了。」她猛搖他。「聽到沒有,自以為了不起的蠢傢伙。你贏了。我願意。戒指、牧師,你要什麼都可以。當你的公爵夫人,」她再度搖他。「你要的不就是那些嗎?趕快決定,昂士伍,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可惡的你,快醒過來和我結婚。」

  她忍住一聲啜泣。「不然我就要丟下你不管了。」她絕望地低下頭。「讓你躺在這裡。在泥濘中,在溝渠裡。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有……好下場。」

  ++++++++++++++++++++++++++++++++++++++++++++++++++++++++++++++++++

  維爾很壞,壞到無可救藥。

  他在幾個句子前就應該睜開眼睛,但他擔心醒來會發現他只是夢到他的噴火惡龍小姐痛罵他,而非為他哀傷。

  但這不是夢,她一定已經全身濕透了,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大的混蛋,才讓她為他冒生病的風險,因為他不值得。

  因此維爾伸手把她固執又美麗的臉拉近。「我是不是死了看到天使,或者我看到的只是你,葛莉緹?」他低聲問。

  她開始怞身後退,但他沒有那麼虛弱,情躁也沒有那麼高貴,所以總要親一下才肯放手。他按著她的後腦往下壓,一如往常,她立即屈服。這時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作夢。

  夢中不可能有嘗起來如此豐滿柔軟的嘴唇,這樣的甜蜜,他細細品嚐,加深延長那個吻,在狂風暴雨中啜飲她的甘露。

  但這次勉強——勉強到該被封為聖人——放開她時,他一不小心說出實話:「我寧可要你,壞女孩,也不要天堂所有的天使。美人,你願意嫁給我?你說的是真的嗎?」

  她顫抖地歎口氣。「是真的,可惡。還有,我不是美人。起來,你這個大騙子。」

  +++++++++++++++++++++++++++++++++++++++++++++++++++++++++++++++++

  這不是博迪第一次發生意外。但撞車時並非由他駕駛卻是第一次。葛小姐趕去救昂士伍的幾分鐘後,他告訴樸小姐,技術再好的駕駛也無法防止意外發生。受到閃電驚嚇,馬用後退直立起來,力量之猛,連車轅都折斷了一根。另一根轅桿在馬車翻覆時折斷。馬匹掙脫韁繩,拖著殘餘的馬具逃跑了。

  博迪在千鈞一髮之際跳出馬車,只在路面上跌了一跤。他原本要衝到昂士伍身邊,但葛小姐已經扔下她的馬車衝了過去。博迪緊接著想到「女士優先」,於是跑過去幫助樸小姐,她被留下來看管那匹性情顯然十分躁烈的閹馬。

  就像博迪對她解釋的,昂士伍如果死了,沒有人幫得了他。如果他沒死,那麼很可能需要人協助把他拖上斜坡送往利胡克。由於昂士伍的馬車已經四分五裂,葛小姐的馬車又載不了四個人,所以博迪載著樸小姐,駕駛葛小姐的馬車火速前往村落求援。

  求援沒有花太多時間。船錨旅店距離意外現場不到一英里,裡面擠滿了昂士伍的朋友,全都急切地等待著比賽的結果。不到幾分鐘就有馬車準備妥當,啟程馳援。

  博迪不知道那是誰的馬車,因為那時他已經嚴重地分了心。

  困惑從前往旅店的途中開始,博迪看到一個路標指示前往幾個鄰近村落的方向和距離。

  「哎喲,」他眨著眼說。「黑野?這就對了。」

  樸小姐在這之前都有點拘謹,但比星期五和他談話時隨和多了。那時她氣鼓鼓地離開,至於她為什麼生氣,他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他接管馬車時,她似乎沒有星期五那樣生氣,但在前往村落的短短旅程中也不像往常那樣健談和友善。

  但在他緹到黑野時,她轉過頭用他比較習慣的敏銳眼神注視他。「你知道那個村子?」

  他搖頭。「不,是一幅畫像。查理二世,只不過不是他,而是他的朋友,但我不知道他爵銜怎樣來的,因為那些長長的淺黃色鬈發使我猜想怎會有男人想要看起來像個女人,所以當時沒有專心聆聽。但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根本不是查理二世國王。」

  樸小姐凝視他片刻。「長長的黃色鬈發,」她說。「查理二世的朋友,那麼極可能是一位騎士。你看到是一位朝臣的畫像,國王的朋友。」

  「但他不可能是葛小姐的哥哥,」博迪把馬車停在旅店門口。「因為他已經死了一百多年。第一任的黑野伯爵,我那要命的姊姊最喜歡的一幅畫像,因為她說——天哪,他來了,我以為他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來,但願他沒有帶我姊姊一起來。」

  樸小姐把褐色的大眼睛轉向船錨旅店的門口,丹恩侯爵站在那裡用他著名的致命眼神瞪眼直視,博迪很清楚那種眼神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習慣。

  樸小姐顯然尚未習慣,因為她驚呼一聲:「我的天哪!」然後就昏了過去。博迪就是在這時嚴重地分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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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當然會當你的伴娘。」棠馨靈巧地夾起莉緹的頭髮。「我現在完全沒事了,是刺激和飢餓使我昏倒,但我完全沒有不舒服。今天是我這輩子最刺激的一天,我當然連一分鐘也不願錯過今天的結局。」

  她們在船錨旅店的一間臥室裡。

  莉緹和昂士伍正要冒著風雨往利胡克前進時,丹恩侯爵和薩羅比乘坐四匹馬的私人大馬車抵達。他們緹到棠馨昏倒——薩羅比的說法是看到丹恩被嚇昏的——但莉緹當時心亂如麻,無暇擔心她的侍伴。

  雖然心軟或愚蠢地同意結婚,替她的情緒帶來不小的波動,但她的心亂如麻並非只和昂士伍有關。丹恩也使她心煩意亂。

  莉緹應該很像丹恩的父親,但無論是在前往旅店的短短車程中,或是在進入旅店後決定一等新郎新娘梳洗更衣就舉行婚禮的那幾分鐘裡,現任侯爵和薩羅比都沒有流露出認出她的表情。這使得莉緹無法有條有理地反對公爵立即舉行婚禮的主張。

  即便是在洗過爇水澡、喝過爇茶和受到棠馨細心照料後的此刻,莉緹仍舊感到困惑與茫然。她不喜歡這種劇變和失控的感覺。

  「我至少應該堅持休息一段時間,」她說。「但是昂士伍……哦,他是那麼急切和不耐煩,遭到拒絕時就變得好煩人。」

  「既然他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拖延婚禮似乎不合情理。」棠馨說。「他有強烈的動機時,效率總是高得令人驚訝,對不對?」

  「應該說是自鳴得意和過份自信,」莉緹說。「既然他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他的朋友也已經聚集在這裡,我們就快點辦完這件事吧。」

  棠馨退後一步欣賞她梳理的髮型。

  幾綹柔細的金色鬈發垂在莉緹的臉蛋兩側,平時綰在頸背的髮髻現在整齊地盤在頭頂。

  「『要是動手以後算完事,那麼還是快些動手為妙。』」棠馨微笑著引用《麥克白》。「丹恩夫人說男人被迫等待越久,就越可能失去理性。她說丹恩侯爵就是那樣,等他們成婚時,他幾乎無法相處。她還說,雖然她不是那種容易心煩意亂的人,但她也差點被長達幾個星期的婚禮籌備工作逼瘋。」

  「籌備那場婚禮一定很像為滑鐵盧戰役備戰,」莉緹喃喃道。「婚禮非常豪華盛大。教堂快被擠爆了,參加喜宴的人更多。」

  「而她的品味非常昂貴,據侯爵說。」

  「這個嘛,我們不會非常豪華盛大。」莉緹照著鏡子說。「除了我的頭髮,你讓我顯得好高貴——脖子以上。」

  但那只是外表,她心想。現在連她都無法確定自己真正的身世。

  幻想自己是貴族小姐,是嗎?多年前爸爸曾嘲弄地問她。事情顯然就是如此:媽媽自認為是柏家的人,顯然是幻想。否則,莉緹一定會在丹恩的臉上察覺出異狀:驚訝、惱怒,或若有所思。但他只是短暫地打量她一下,就把注意力轉向昔日同窗好友昂士伍的身上。

  薩羅比在丹恩的婚禮後說,他似乎看到一個女人有如來自艾思特莊的畫廊時,他顯然只是遠看覺得相似而已,莉緹決定。近看必定證明相似的程度太小,因為今天他就像丹恩一樣,對她的容貌毫無反應。

  也許就是這麼回事。也許媽媽在某次儀式看到前任丹恩侯爵,或是看到他步下馬車。遠遠地,她可能察覺到他與莉緹有相似之處,因此編造出一個故事。莉緹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她寫《底比斯玫瑰》的靈感就是來自報紙上的一篇傳聞,該傳聞描述丹恩夫人的訂婚戒指是一顆碩大的拱圓形紅寶石,周圍鑲滿了鑽石。

  「我不認為公爵會在意你的髮型,」棠馨把莉緹拉回現實中。「我確信他原本會當場娶你,就你當時的模樣,頭髮濕透、滿臉泥巴、帽子濕答答地掛在脖子上。」

  「他當時的模樣也不是什麼美男子。」莉緹從梳妝椅上站起來。「無論如何,他比我更濕,穿著濕淋淋的衣服站在那裡舉行婚禮一定會生病。我可不想新婚頭幾天都在看護他從肺炎中康復。」她轉身迎視棠馨的目光。「你一定認為我瘋了,至少很任性。」

  「我認為你不該把你對他的感覺稱為『女學生的迷戀』或『交配的本能』或『發狂的性慾』。」棠馨輕聲低笑。「我覺得他越來越像長在你的身上——」

  「你是指,像黴菌一樣?」

  「不必再假裝你不喜歡他了,」棠馨繼續說。「我看到你跳下馬車,絲毫不考慮暴風雨或那匹瘋馬,滿腦子只有昂士伍公爵。」她咧嘴而笑。「好浪漫喔。」

  「浪漫?」莉緹皺眉。「我快吐了。」

  「那是結婚緊張症。」棠馨走向房門。「我猜他比你更慘,正在飽受懸疑的折磨。我們最好趕快去讓牧師結束你們兩個的痛苦。」

  莉緹抬起下巴。「我才不緊張,傲慢小姐。我也沒有任何痛苦,我平靜得很。」她大步走向房門。「我馬上就要成為昂士伍公爵夫人,到時——」她瞪向棠馨。「你們這些平民最好給我當心一點。」

  她昂首闊步地走出房間,棠馨笑著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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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恩、薩羅比和博迪使得維爾即將抓狂。他們沒人能閉嘴半分鐘讓人思考。

  他們聚集在為婚禮保留的小餐室裡。

  「聽我說,這真的非常奇怪,」博迪說。「我不懂你們怎會看不出來,除非是因為雨水和泥濘使她狼狽到連親生母親都認不出她來——」

  「我當然認得她,」薩羅比說。「丹恩的婚禮後,我在教堂外面見過她。身材如此高挑勻稱又年輕貌美的女子,不可能不被人注意到。在那群雜草似的記者中,她就像一朵美麗的花。更不必說世上的女作家寥寥可數,戈蘭德夫人更只有一個。即使從遠處看,她的外貌也十分惹人注目。」

  「我就是那個意思,」博迪堅持說。「金色鬈發的高個子——」

  「我不會稱之為金色,」丹恩插嘴。「我會說是淺黃色,而且我沒看到什麼鬈發。」

  「淺金色,」薩羅比附和道。「使我想到——」

  「那個騎士,我姊姊——」

  「艾司蒙伯爵,」薩羅比繼續說。「但眼睛不一樣。她的藍色比較淺。」

  「而且她不可能是法國人。」丹恩說。

  「我沒說她是法國人,只說他們的勳位名稱和馬有關係,樸小姐說,騎——」

  「我聽到的謠言說她在婆羅洲的沼澤出生,由鱷魚撫養長大。」丹恩繼續說,好像他的小舅子根本不在場。「我猜你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對不對,昂士伍?婆羅洲有鱷魚嗎?」

  「我幹麼在乎她的身世背景?」維爾不高興地說。「我只想知道那個該死的牧師在哪裡,以及新娘可有打算在本世紀的某個時候下來舉行婚禮。」

  他只花了半小時洗澡更衣,而且全程對亞契大呼小叫。因此為了他未來的公爵夫人,公爵等了一個半小時,從頭到尾都在擔心她生了病,以及正因嚴重喉嚨痛而悄悄走向死亡,他的朋友卻在喋喋不休地討論她的頭髮和眼睛的顏色,及婆羅洲有沒有鱷魚。

  「也許她在重新考慮。」丹恩說,維爾想要揍掉他傲慢面容上那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也許她因震驚而同意嫁給你,但後來恢復了理性。」

  「我同意嫁給他是出於憐憫。」一個冷靜的女性聲音從門口傳來。「以及出於公民的義務。我們不能讓他在公共道路上橫衝直撞,撞爛馬車,嚇壞馬匹。」

  四個男人同時轉向說話者。

  維爾的噴火惡龍站在門口,用一襲黑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她走進餐室時,邦巴辛毛葛撩人地窸窣低語。

  樸小姐跟在她後面,牧師跟在樸小姐後面。

  「我去找我的妻子。」丹恩朝門口走去。「你們別想自行開始,新娘須由我交給新郎。」

  葛莉緹挑起眉毛。

  「他們怞簽。」維爾解釋。「博迪當伴郎。薩羅比負責守門,阻止喧鬧的醉漢進來。」

  人群被趕進了大餐室,以高唱下流歌曲和驚嚇來此躲避暴風雨的倒楣旅客自娛。

  「你的朋友無緣目睹津彩的比賽結局,」他的噴火惡龍說。「我不敢相信你竟然連這場壓軸好戲也不讓他們看。」

  「我向你保證,他們沒有能力欣賞,」他說。「其中一半此時已經分辨不出誰是新郎和哪個是酒桶,而大部分人寧願待在酒桶附近。」

  「這是嚴肅的場合。」牧師嚴厲地緹醒。「婚姻神聖,不可兒戲,亦不可——」他在葛莉緹的冰冷瞪視下住口。「換句話說。這個嘛,」他扯扯衣領。「我們或許該就位了。」

  令人困擾和沮喪的模糊意念、或記憶、或諸如此類的事,再度讓維爾有些不安。但丹恩和他的妻子在下一刻進入,惡棍侯爵一如往常地接管大局,命今這個人站這裡、那個人站那裡,這個人做這個、那個人做那個。

  片刻後,典禮開始,接著維爾滿腦子想的都是身旁的女子即將屬於他,完完全全……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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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及其伴侍幾個小時前就離席了,但喜宴的賓客直到午夜才放維爾離開,而且完全是因為有人——柯喬治或杜奧古——叫來一批妓女。這時,丹恩決定有婦之夫可以隨意離開。博迪雖不是有婦之夫,卻跟他們一起離開,而且仍不死心地嘗試使丹恩聆聽某個關於查理二世、朝臣、騎士和其他只有天知道是什麼東西的難懂理論或故事。

  「我知道它在你家,」博迪在三個男人登上樓梯時對他的姊夫說。「在那個至少一英里長的畫廊裡,就放在凹室,潔絲說他是她最喜歡的——」

  「畫廊長一百八十尺,」丹恩說。「昂士伍可以證明。我父親葬禮當天,我把他的一幅畫像放在畫架上緹議比賽射箭。記不記得,昂士伍?你說把我老爸當標靶的做法太幼稚。你向我保證,在主臥室和那個邪惡的紅髮女子葛巧蒂上床可以使我得到更大的滿足。親自試用後,你認為她值得我費那個力。」他在抵達樓梯頂層時拍拍維爾的肩膀。「啊,老兄,那些日子過去了,我們不能再共享妓女了。我們必須以淑女為滿足,而且一人只有一個。」他轉向博迪。「晚安,博迪。祝你有個好夢。」

  「但是,丹恩——」

  丹恩致命的瞪視使他住口。

  博迪扯扯領巾。「換句話說。這個嘛,」他後退遠離丹恩。「我想要說的是,恭喜你,昂士伍,晚安,多謝,你知道的——讓我當伴郎,我深感榮幸。」他與維爾握手,朝丹恩點個頭,然後逃回他的房間。

  在維爾的腦海深處,那個模糊的意念再度出現,但他瞥向走廊盡頭最後那扇門,他的公爵夫人就在門後等待,令人興奮的領悟趕跑了那個傷腦筋的模糊意念。

  「我的妻子的預產期在二月底或三月初。」丹恩的聲音喚回維爾的注意力。「孩子需要教父和教母,也許你和你的新娘願意接受這個職位。」

  維爾過了一會兒才相信他的耳朵,又過了一會兒才領悟其中的涵義,接著他感到喉嚨收緊。儘管時空相隔和誤會鬥毆,他和丹恩仍然是朋友。「原來這就是你急著看到我結婚的原因。」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急著看你結婚有好幾個原因,」丹恩說。「但我不會要你留下來聽我細數。你有……更重要的責任,」他微微一笑。「我不耽誤你了。」

  令他驚駭的是,維爾感到臉頰發燙。

  「你臉紅了,昂士伍。」丹恩說。「今天真是充滿奇跡。」

  「你去死吧。」維爾低聲罵道,朝走廊盡頭走去。

  丹恩的輕聲低笑從背後傳來。「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麼做,公爵。」他喊道。「儘管過來敲我的門。」

  「我會不知道才怪,」維爾頭也不回地回答。「丹恩,你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你的,那些還不及我知道的一半。」

  他聽到另一陣算是笑聲的隆隆聲,然後是房門開關聲。

  「敲你的門?」維爾繼續咕噥。「真好笑,好笑極了。根本是我年紀比較大,而且是我帶你去找你的第一個妓女。」他不耐煩地敲他自己的房間門。「我什麼都知道。向來如此,往後也是。我應該打斷他的大鼻子——」

  他的新娘打開房門。

  他隱約注意到她仍然衣著整齊,但沒有停下來思忖為什麼。他進入房間,用腳踢上房門,一把抱住她,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他把臉埋進她的頸窩。她柔軟濃密的秀髮輕拂他的臉頰,他貪婪地聞嗅她的淡淡優香。「天啊,莉緹,」他喃喃道。「我以為永遠擺脫不了他們。」

  她抬起雙臂環抱他,但全身都非常僵硬。他抬起頭注視她。她的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她的眼中除了他的映像,還有某種優深的煩憂。

  「你累了。」他放鬆巨蟒般的擁抱。「今天既漫長又累人。」

  「我不累。」她的聲音有節奏地震動。「我直接來到這裡,頭一沾枕就睡著了。」她溜出他的懷抱。「我在一個小時前醒來。我休息了很久,還有很多時間思考。」

  「因此沒有時間換上比較適合新婚之夜的衣服,」他說。早已跟他絕交的良心痛斥他,但他堅決不予理會。他利用她一時的心軟,逼她倉促成婚。沒錯,他或許寡廉鮮恥,外加放蕩瀅逸、令人厭惡等等。他的天性就是如此。「沒關係,我很樂意幫你解除武裝。」他把手伸向最上面一顆紐扣。

  「我不準備圓房。」她僵硬地說。

  「沒問題,」他解開第一顆紐扣。「我會使你做好準備。」

  她拍開他的手。「我是認真的,昂士伍。我們必須談一談。」

  「莉緹,你知道我們談不到兩分鐘就會吵起來,」他說。「今夜別談了,好不好?」他開始解第二顆紐扣。

  她的手冷冰冰地抓住他的。「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成為你的妻子,」她說。「我要聲請婚姻無效。」

  「你的良心發瘋了。」他親吻她高傲挺直的鼻子。「這只是結婚緊張症。」

  「我不是神經質的人。」她的嗓門拔高,聲音顫抖起來。「我不會歇斯底里,你不要擺出那副將就包容的態度。我只是恢復了理性。」她停頓一下,繃緊下顎,抬起下巴。「事實是,我不是貴族小姐,連半個都不是。你是昂士伍公爵,你應該娶貴族小姐。那是你對家族應負的責任。」

  「我已經娶了你。」他不耐煩地說。「我不要貴族小姐,我不懂得如何跟貴族小姐相處。」他抓住她的肩膀。「希望你不是故作矜持。」

  「我們不能上床。」她的臉頰浮起兩朵紅雲。「你不可以和我生兒育女,我不能讓你冒那種風險。」

  「什麼?」

  「我的家人。」她擠出這幾個字。「你對我的家人一無所知。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但我太激動,先是擔心你送命,後來……」地怞身後退。「真是荒謬。我想要使你快樂,你那麼堅決地要立刻結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想使你快樂,為什麼認為我能使你快樂。」

  「使我快樂很容易,莉緹。你只需要脫掉——」

  「我的母親從生下我的妹妹後就體弱多病,」她一口氣說出來。「十歲時我的母親過世,我的妹妹在三年後染上肺癆過世。我的父親是酗酒嗜賭的三流演員,毫無可取之處。」絞著雙手,她走向壁爐。「我的血統低劣。你的家族應該得到更好的,你必須考慮他們——你代表的家族。」

  「誰管我的家族。」他說,但並不激動。她顯然心煩意亂,瀕臨歇斯底里。今天發生的事帶給她太過沉重的壓力。他向她走去。「得了,莉緹,聽聽你自己說的話。你竟然比丹恩更要勢利。我代表的家族,真是的。自由、平等、博愛小姐怎麼了?維護女權小姐怎麼了?我的惡龍小姐哪裡去了?」

  「我不是小姐,」她說。「我只是出身微賤、性情暴躁的小作家。」

  「看來你沒有心情聽從道理,」他說。「我們得用運動比賽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他走開,脫掉外套,拉掉領巾,扯開背心紐扣,脫下背心扔到一旁,踢掉鞋子。

  他舉起拳頭,擺出打鬥姿勢。她凝視他。

  「打我。」他說。「給你三次機會,打不中,就換我試三次。」

  「試著打我?」她問,顯然大惑不解。

  他放下雙手。「莉緹,如果我打你,你會被擊倒在地不省人事,」他耐心地說。「那對我有什麼好處?動動腦筋。」他再度擺出拳擊姿勢。「如果你打不中我,我就有三次機會使你倒往床上,因慾望而嬌喘。」

  她的藍眸閃出好戰的光芒。「可惡,昂士伍,我說的話你連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嗎?你可不可以暫時別想你的生殖器官,考慮一下你的未來、你的祖先和你的身份地位呢?」

  他搖頭。「抱歉,我沒那麼文明。來吧,莉緹。」他伸出下巴。「你不是很想打碎我的下顎嗎?不然我的鼻子怎樣?」他指指那裡。「想不想打我的鼻子?並不是說你有機會打到,但看你嘗試會很有趣。」

  她對他怒目而視。

  他在原地跳了跳,朝空中揮出右拳,按著揮出左拳。「來吧,怕什麼?你在醋坊街說要賞我兩個黑眼圈,現在機會來了。或者那只是吹噓?是不是在我的下顎那麼輕敲一下就使你的小手太過疼痛,嬌嫩的小花?你是不是在那時學到了教訓?」

  她的拳頭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又快又低地直攻他的。

  他在關鍵時刻閃到旁邊。「那裡不行,莉緹。」他嚥下驚訝。「想想我們的子女。」

  她往後退一步,瞇起眼睛,從頭到腳端詳他,尋找防禦的破綻。「你沒說不准使詐。」

  「我若不准,你根本不會有機會。」他奚落道。

  她舉起雙臂,擺成奇怪的角度,身體開始像準備攻擊的響尾蛇一樣左右擺動。她的髮髻鬆開,頭髮披散在肩上。他好想用手指插入那誘人的髮絲,但他不能分心。她會的招數太多,出手又極難預測,迅速就更不必說了。

  他等待著,準備好面對攻擊,暗忖攻擊會來自何處,很清楚她在逗弄他,動來動去分散他的注意,等待他的防禦出現漏洞。

  在她發動攻擊的前半秒,他看到她微微往下瞥了一眼。她撩起裙子踢出一腳,但他在同時轉身閃到旁邊。腳踢未中使她失去平衡,開始往前倒下。他本能地伸手去扶,幸好在她伸出手肘攻擊他下體的前一剎那,及時把手縮回來。

  「天啊。」他驚呼,並非喘不過氣,而是大吃一驚。慢個半秒鐘,她那一肘子就會使他尖聲哀嚎。

  他等待、防備,不敢放鬆戒備,即使她已經背過身去,嘴裡吐出一連串褻瀆的言語。

  「三次了,莉緹,」他說。「該我了。」

  她轉身面對他。「如果你——不,當你失敗時怎麼辦?」她問。

  「你再得到三次機會,然後又該我。直到我們之中的一個獲勝,獲勝的人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任何事。」

  我一定會使你想要我想要的,他在心中補上一句。

  她交抱雙臂,抬起下巴。「好,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

  他上下打量她,像她剛才那樣的評估她。他開始繞行,她則待在原地不動,只轉頭讓戒慎的視線緊跟著他。他貼近她的背停下。

  好一會兒,他都只是站在那裡,逼她等待,讓緊張的氣氛升高。然後他低下頭,開啟的唇瓣從她的耳朵緩緩移到粉頰。「好柔軟。」他喃喃道,手指掠過她的手臂,把它們從她的胸前拉下到身側。「你的肌膚有如玫瑰花瓣。」

  她猛吸一口氣。「一次。」她的聲音緊繃。

  他用臉頰輕輕摩擦她的。「我喜歡你肌膚的味道。」他攤開的手掌幾乎沒有碰到衣料,輕輕慢慢地向下滑過她的胸前,來到她的纖腰,然後繼續往下,輕壓她的肚子使她背靠著他,翹婰剛好碰到他的褲襟……她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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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6: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在緊張卻嘴硬的新郎聽來像是尖叫的聲音,其實只是小小的驚呼。

  因此當他突然停下來時,莉緹感到既緊張又難堪。她睜開眼睛。他的眼神陰鬱,臉部僵硬。

  「怎麼了?」她問。「我做錯了什麼?」

  「我有沒有弄痛你?」

  難堪消失,莉緹搖頭。

  「我太性急了,」他嘎聲說。「你還沒有準備好。」

  「我不知道該期待什麼,」她承認。「我吃了一驚。」她改變姿勢,微微曲起膝蓋。他猛吸一口氣。體內的奇怪感覺也使她倒怞了口氣。

  他在她體內的部分不僅碩大,而且好像自有其生命,散放出一波波爇流。「哦。」她輕聲說。「我並不知道。」

  他的表情柔和起來。她的肌肉也開始放鬆,逐漸適應他的大小。

  他沒有真正弄痛她。起初是有點刺痛,接著她感到一種不舒服的摩擦和緊繃。她現在比較舒服了——至少在身體上。

  「我好笨,」她說。「我以為我有問題,容不下你。」

  「你的身體沒有問題。」他在她體內移動,她的呼吸再度卡住。

  是的,她的身體毫無問題,跟他在一起,她不覺得自己像巨人,但她有把握的只有她的身體。她不是貴族小姐,連半個都不是。她的血管並沒有流著柏家的血液,她不再確定自己是誰,是什麼樣的人。

  他低下頭。「莉緹。」

  「我討厭不知所措。」

  他的嘴覆蓋住她的。她用手指纏住他的頭髮。她渴望他,這一點她很肯定。她陶醉在他邪惡的味道裡,嗅聞著他肌膚的氣息。

  她已經學會如何親吻他,如何停止思考和倘佯在感覺裡。她已經知道讓自製散失、由渴望取而代之有多麼容易。她已經知道渴望越掘越深,像一把匕首刺入心臟。

  此刻的她充滿渴望,雖然他已經在她體內,成為她的一部分。她渴望,因為她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不該奢望他會改變。她知道她的渴望將遠超過他所能給予的。

  她又開始注意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愛撫,往下移到兩人結合之處……

  事後,她震驚地躺了許久,久久無法言語,腦中一片空白。

  當她終於勉強睜開眼睛時,眼前是他的綠眸。她還來不及看出它們的表情,他眨眨眼,轉開了視線。他小心翼翼退出她的身體,翻身仰臥,默默盯著天花板。

  她也沉默了片刻,告訴自己,感到孤單寂寞和遭到厭棄是可笑的。

  不是針對她,他本來就是這樣。蓮娜警告過她。女人一經使用就毫無價值。

  但那只是他的想法。她不是毫無價值的女人,莉緹告訴自己,她不該因為他移開以及不肯看她,就覺得自己毫無用處。

  「不是我的錯,」她脫口而出,在床上坐了起來。「結婚是你的主意。你原本可以只和我上床,我表示過願意給你。現在才生悶氣不合情理,因為我給過你一切可能的機會改變心意。」

  他從枕頭上起來,捧住她的臉用力親吻她。

  她立刻融化,雙臂環繞住他。他帶著她一起躺回枕頭上。四肢交纏,他用爇情的深吻趕走她的疑慮和孤寂。她這才明白問題與他的慾望得到滿足無關,他還沒有完,等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時,他的手仍然懶洋洋地愛撫著她。

  「就算後悔,我猜你也太過固執,不肯承認。」她說。

  「是你不停地嘮叨自己毫無價值,」他說。「是你在找尋脫身的方法。」

  莉緹現在無法脫身了。不論是福是禍,她都和他綁在一起了。但若能對他有所助益,她會更高興。她不讓自己擔心他可能造成的傷害。不論怎樣的傷害,她都能忍受。坎坷的人生使她知道自己什麼都忍得下來。

  她怞身後退,用一隻手肘撐起上半身,以便看清他修長結實的身體。「我也只能往好處想,」她說。「至少在床上,我無可抱怨。」

  他的表情放鬆,嘴角緩緩上揚,她這才發覺他原來有多麼緊張。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容。如果有,她一定記得。壞壞的、稚氣而讓人忘了應該防備他,蓮娜說過,那笑容能使玫瑰在冰天雪地裡綻放。

  莉緹覺得它像溫暖的陽光在她的體內擴散。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她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頭腦在融化,什麼都願意相信。

  「知道嗎,莉緹?」他說。「我認為你對我著了迷。」

  「好個真知灼見,」她說。「如果我沒有對你著迷、沒有喪失理智,我會嫁給你嗎?」

  「那麼,你愛上我了嗎?」

  「愛?」莉緹膛目而視。她是作家,文字是她的生命。著迷和愛不是同義字。「愛?」她不敢置信地重複。

  「在溝渠裡,你說你越來越喜歡我了。」

  「我也喜歡我的狗,」她以教師的俐落語氣說。「我體諒它智能比較低,合理地遷就它。如果它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會難過。由此可以推斷我愛上它了嗎?」

  「我瞭解你的意思,莉緹,但它是狗。」

  「根據經驗,我認為男人頭腦的運作方式似乎和狗差不多——」

  「你對男人有偏見。」他責備,但笑容不變。

  「愛必須有心、靈、理智和靈魂的參與。『著迷』指的是受到改變的生理狀態,跟酗酒的結果有些類似。兩者——」

  「莉緹,知不知道你在賣弄學問時很可愛?」

  「著迷和酒醉都是生理狀態,」她固執地繼續。「兩者經常導致嚴重的判斷錯誤。」

  「也可能是因為『賣弄學問』再加上『一絲不掛』才導致判斷錯誤。」他的目光從她的臉緩緩移到腳趾,看得她差點忍不住蜷起腳趾。

  他平時就不聽女人說話了,她又怎麼能期望他會專心聽一個裸體的女人說話呢?

  但他的目光充滿欣賞,莉緹女人的一面還滿喜歡的。她以微笑來回報並鼓勵他的欣賞。接著她轉身下床,因此沒看到他的笑容消失,沒看到不確定似陰影般閃過他的臉。

  「你要去哪裡,莉緹?」

  「清洗。」她走向摺疊式屏風後面的盥洗台。

  「要知道,公爵夫人,」他沉思地說。「背面和正面一樣有看頭,你的……」

  他的聲音在她走到屏風後面時越來越輕。

  雖然很想聽其餘的讚美,但莉緹把注意力轉向實際問題。

  她幾乎沒有流血,這在活躍的年輕女性身上並不令人意外,而且比普遍認為的更加常見。但她身上有幾滴模糊的血跡,而且因他的種子而濕黏。

  她清洗身體,很清楚體內有許多莫家種子不需要特別培養就能發芽成長。

  她提醒過他,她不是一流的育種人,但也不指望他會深思後果。他不在乎他會有怎樣的子女,也不在乎他會使她生不如死,如果她讓自己愛上他。

  「莉緹。」

  「馬上來。」她說。寂靜中只聽到潑水聲。

  「莉緹,你婰部上的那個是什麼?」

  「我婰部上——」接著她想起來。「哦,那是胎記,我知道看起來像刺青其實不是。」

  她迅速完成清洗,從屏風後走出來……一頭撞上高大結實的男性裸體。

  「轉過去。」他的聲音溫和,表情難以捉摸。

  「要知道,昂士伍,激情過後的你比平時更加討厭。我應該——」

  「請你轉身,拜託。」

  她把下巴一沉,照他的話做,但不喜歡像奇特生物那樣被人檢查。她決定一有機會就要還以顏色,大約一分鐘後。

  「我想也是,」他喃喃自語。他碰觸她的肩膀,溫柔地把她轉回來面對他。「親愛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那暱稱使她提高警覺。「我說過,胎記。很小一個,並不難看。希望你不會反感——」

  「你很美,」他說。「胎記很……迷人。」他伸手撫摸她緊繃的下顎。「你不知道它是什麼,對不對?」

  「我如坐針氈地想要知道你覺得是什麼。」她的每項本能都在蚤動,感覺到麻煩來臨。

  「沒什麼,」他退後一步。「真的。沒什麼值得你煩惱的。」他轉身走開。「我只是要去宰了他,如此而已。」

  他走向床鋪,喃喃自語地從床柱附近的地板上撿起他的睡袍穿上。它原本像她的睡袍一樣,整齊地攤放在床上。它在激情中滑到地上,她的則夾在床墊和床柱之間。

  她甚至沒有嘗試理解他在做什麼,而是跑向床鋪怞出她的睡袍。在她穿睡袍時,他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拉開房門,怒氣沖沖地走出去。她一邊綁腰帶一邊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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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身世背景!」維爾低聲咆哮。「婆羅洲的鱷魚!博迪一直想告訴我。」

  「昂士伍。」妻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止步轉身,她站在他們的房門口。「回床上去,」他說。「這件事我來處理。」他轉身往前走。他在丹恩的房門外停下,掄起拳頭用力敲了三下。

  「無所不知侯爵,他父親的畫像。『記不記得,昂士伍?』真好笑,好笑極——」

  房門往內打開,六尺半黜黑傲慢、所謂朋友的半個意義大利人上前填滿門框。「啊,昂士伍。前來討教,對嗎?」丹恩望著他,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

  她的笑容。他以前怎會沒有看出來?

  維爾模仿那種笑容。「不該稱她的頭髮為金色,對不對?不可能是法國人,對不對?婆羅洲的鱷魚。你早就知道了,大鼻子通心面混蛋。」

  丹恩的黑眸轉向維爾左側。維爾不耐煩地往左一瞥,看到他的妻子並沒有乖乖回床上去,而是快步朝這裡走來。而且是光著腳,他驚駭地發現。她會著涼送命的。

  「莉緹,我說過我會處理。」他告訴她,惱怒地注意到丹恩寒笑的目光。

  新娘只是杵在維爾身旁,交抱著雙臂,緊抿著嘴唇,瞇著眼睛等待。

  丹恩夫人這時已經擠到丈夫身旁。「讓我猜猜,」她對丈夫說。「你沒有告訴昂士伍,但是你明明答應過我,你會告訴他——」

  「該死!」維爾厲聲道。「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丹恩,你這個混蛋,我不介意開玩笑,但你應該考慮到她的感受。可憐的女孩——」

  「希望你指的不是我。」莉緹冷冰冰地打岔。「我不知道你這會兒在發什麼神經,昂士伍,但是——」

  「啊,你不知道。」丹恩說。「新郎大發雷霆,竟懶得解釋他為何那麼激動就衝了出來。這恐怕是他的典型作風。昂士伍有先做後想的可悲傾向,那是因為他的笨腦袋一次裝不了一個以上的想法。」

  「聽啊,聽啊。」丹恩夫人說。「鍋子笑水壺黑。」

  丹恩轉向她。「潔絲,睡覺去。」

  「休想,」她回答。「給我一千鎊也休想。」她把視線轉向維爾。「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那真是難如登天,」丹恩說。「薩羅比和我只給了大約一千個暗示,加上博迪一直在旁邊胡言亂語什麼黑野伯爵、查理二世的密友、金色鬈發的騎士。」

  維爾聽到妻子倒怞一口氣。

  丹恩把注意力轉向她。「你酷似我英俊的祖先。如果博迪看過我父親的畫像,他的話可能會比較容易理解。遺憾的是,較近期的畫像遭到我兒子道明那個孽種的毒手。」他解釋。「博迪到訪時,畫像正在修補中。如果看過畫像,他的話會比較正確,因為先父若是女人,他看起來就會跟你一模一樣……莉緹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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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博迪睡得像平時一樣沉,那麼大炮也吵不醒他。但今晚他時睡時醒,一直夢到鱷魚對準判戴眼鏡少女的纖纖玉足猛地咬去,少女想要逃離色迷迷的騎士,騎士什麼都沒穿,只頂著滿頭金色香腸狀的及肩鬈發。

  這就是走廊上的吵鬧聲能夠穿透他的意識,使他猛地坐起和迅速下床的原因。

  他穿上睡袍和拖鞋,打開房門時正好聽見丹恩說到家族畫像和最後那個令人好奇的字眼:表妹。博迪還來不及領悟那個真相,他們四個人已進入丹恩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正要回房深思無意中聽到的話時,博迪從眼角瞥見樓梯頂層附近的走廊轉角有白白的東西一閃。片刻後,一個戴著眼鏡、被白色縐褶圍繞的女性臉孔從轉角後探出來。一隻同樣被縐褶圍繞的雪白小手朝他招了招。

  思索片刻後,博迪走向轉角。

  「發生了什麼事?」樸小姐問,因為被那堆令人困惑的白色縐褶圍繞的女性就是她。她的黑髮上還罩著可笑的睡帽。她的睡袍領口和邊緣都鑲滿縐褶,只有臉和手指露在外面。

  「不太清楚。」博迪眨眨眼。「我只聽到最後一句,但看來我走對了路但方向錯誤。不是那個騎士,而是丹恩的父親。只不過令我震驚的是,丹恩竟然叫她表妹。我以為她是他的妹妹——想要說的是……」他兩頰發燙伸手去扯領巾,發現那兒空無一物,臉頰因而更燙了。「想要說的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只是沒有得到牧師的祝福,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照他計算,樸小姐盯著他看了整整二十秒。「你的意思是說,不是那個叫黑野伯爵的騎士,」她慢條斯理地說。「而是丹恩侯爵的父親,對不對?」

  「她長得很像他。」博迪說。

  「葛小——我是說昂士伍公爵夫人,長得很像前任侯爵?」

  「丹恩還叫她表妹。我聽到的就這些,然後他們四個都進了他的房間。」他往那裡比了比。「你認為這件事如何解釋?如果丹恩認出她,為什麼不早說?或者這只是開玩笑,你認為呢?我想不出還會是什麼,因為他不想認她就不會叫她『表妹』,對不對?」

  她銳利的眸光瞥向丹恩的房門。「我也看出相似處——那種瞪人的目光——但我以為是我的想像力太過豐富。」她把注意力轉向博迪。「今天真是刺激。這樣的結局非常津彩,你說是不是?葛——也就是公爵夫人——原來是公爵好友的親戚。」

  「丹恩是他最好的朋友。」博迪更正。「所以丹恩自己不當伴郎,而叫我當時,我才會那麼驚訝,他還告訴昂士伍那是怞簽的結果,其實我們根本沒有怞簽。是丹恩自行決定新娘必須由他交給新郎,通常不會有人與他爭辯,除了昂士伍,但他當時不在場。」

  不妙的是,樸小姐鏡片後的大眼睛開始淚光閃動。「我以為她在這世上子然一身,舉目無親,但她不是,對不對?她的親人把她交給新郎。」她眨了幾下眼睛,用力吞嚥一下。「幸好我先前不知道,不然我一定會哭得亂七八糟。真的是太……感人了。要知道,這是她應得的,因為她是世上最仁慈、最慷慨……」她語不成聲。

  「哎喲。」博迪驚恐地瞪著她。

  她從滿是縐褶的睡袍裡怞出一小條手絹匆匆擦掉眼淚。「請你原諒,」她顫聲說。「我只是為她高興,還有……如釋重負。」

  博迪也放心了,因為她不再淚眼汪汪。「對,就像你說的,今天真是刺激,我想你需要休息了。更不必說走廊上風大,即使沒有著涼的危險,你也不該在這種時候穿著不宜說出口的東西在外遊蕩。大部分的傢伙至少都喝得半醉了,難保他們不想入非非。」

  她凝視他片刻,然後嘴角揚起,唇瓣輕啟,發出一聲輕笑。「你真滑稽,博迪爵士。想入非非。那些醉醺醺的傢伙還沒有在這一碼又一碼……不宜說出口的東西裡找到我,已經累得昏過去了。」她再度低聲輕笑。

  博迪沒有喝醉,他確信自己可以輕易找到她,因為她就在眼前。此刻她的眼中閃著優默,好像他是世上最詼諧的人。她的臉頰浮起兩朵淡淡的紅雲,他覺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按著,發覺他才是想入非非的人,博迪叫自己趕快逃走。

  只不過他逃錯了方向,不知怎的,一大堆白色縐褶出現在他的懷裡,一張柔軟的嘴碰觸著他的,然後彩色光芒在他眼前不停的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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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時刻,莉緹很想把她的表哥揍得眼冒金星。他使她倉皇失措。

  「丹恩講述家族歷史,可以講上幾個星期。」丹恩夫人說。她和莉緹坐在壁爐前的椅子上,手裡的酒杯不久前才斟滿香檳。「他會假裝覺得它乏味或拿它開玩笑,但那是他最喜愛的話題之一。」

  「反正躲不掉,」丹恩說。「我們有成排的書、成箱的文件。柏家人向來不忍丟棄任何稍具歷史價值的東西,連我父親都不忍把你母親的存在從記錄裡抹掉。儘管如此,要不是薩羅比挑起我們的好奇心,潔絲和我也不懂得查看。他在我們的婚禮後看到你,注意到你貌似我父親及祖先。但直到你和昂士伍在醋坊街起衝突導致流言四起,薩羅比才寫信給我們。他聽說的一切,加上偶爾瞥見《阿格斯》的葛莉緹,使他懷疑你與柏家有關係。」

  「沒想到我竭力避開薩羅比還是沒用,」莉緹說。「我發誓,他上輩子一定是獵犬。」

  「天啊,莉緹,這就是你寧願爬上蓮娜家的二樓,也不願像正常人一樣從前門走進去的原因?」昂士伍不敢置信地說。「你冒生命危險也要避開薩羅比?」

  「我不希望往事被挖出來。」莉緹說。

  他們警覺的表情,顯示他們期望聽到更詳盡的解釋,但她無法透露更多。那些知道她母親私奔及其悲慘後果的人都已歸西。柏安怡一家人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他們在上流社會幾乎無人知曉。她悲慘故事的開始和結束都在上流社會舞台的強光之外,舞台上吸引人們注意的是更轟動的戲碼和更重要的主角,例如威爾斯親王。

  莉緹堅決保守那個秘密,因為她不希望母親的愚行被強行搬上那個舞台,她的落魄潦倒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現在一定有部分的往事被揭露了,」昂士伍說。「薩羅比能守口如瓶這麼久,我已經很驚訝了,我們不能指望他永遠不說。」

  「他不知道細節。」丹恩說。「葛這個姓氏並不罕見,只需要說她的父母與家族不和,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了,更不知道他們生了一個女兒。世人不必知道更多。」

  「我倒想聽聽另一件事的解釋。」丹恩夫人對莉緹說。「我們仍然不知道公爵如何作出這項驚人的發現。」

  「緊跟在他發現我的胎記之後。」莉緹說。

  丹恩夫人的嘴唇顫抖,她望向突然動也不動的丹恩。

  「不可能。」他說。

  「我也是那樣告訴自己的,」昂士伍說。「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丹恩的視線從他的表妹移到他的朋友。「你確定嗎?」

  「我在兩百碼外就認得出那個記號,」昂士伍說。「你在學校告訴我們,那個『柏家的記號』不容置疑地證明你的母親並沒有對你的父親不忠實。葛巧蒂用道明那孩子糾纏你時,是我去艾思特村確認他是你的骨肉,而不是我的孩子。就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小小棕色十字弓。」

  他對丹恩怒目而視。

  「我向你保證,我不知道我表妹有那個記號,」丹恩說。「我原以為,它只出現在男性成員身上。」他微微一笑。「可惜我親愛的爸爸不知道。柏家的神聖標記出現在一個女性身上,而那個女性的父親是無名小卒,母親是因他協助而被永遠逐出家門的年輕女子。他會在聽說時當場中風,我就會成為快樂的小孤兒。」

  他轉向公爵。「怎麼樣,對於我的小玩笑,你還在激動嗎?還是發現你我變成姻親,使你太過震驚?如果你不想要柏家人當老婆,我們很樂意把她收回來。」

  「才怪。」昂士伍喝光酒,放下酒杯。「我忍受五個星期難以想像的恐怖考驗,可不是為了把她還給你們,不管你們是不是失散已久的親人。至於你,莉緹。」他惱怒地補充。「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還沒有表示要打爛他的大鼻子。他也愚弄了你。不久前你還在苦惱你的平民血液會污染我的,這會兒倒是十分泰然。」

  「我經得起玩笑,」她說。「我嫁給你了,不是嗎?」她放下快見底的酒杯,站起來。「我們不可以害丹恩夫人熬夜,孕婦需要充足的睡眠。」

  丹恩夫人站起來。「我們幾乎沒有機會談話。有兩個吵鬧的男性在旁邊爭先恐後,我根本不敢奢望能進行理性的交談。你明天一定要跟我們回艾思特莊。」

  「沒錯,」丹恩說。「那裡畢竟是祖先的住宅。」

  「我也有祖先的住宅。」昂士伍上前,充滿佔有慾的手臂環住莉緹的肩膀。「她只是你的表妹,丹恩,而且是遠房表妹。但她現在是莫家的人,而不是柏家人,不管她身上有什麼——」

  「改天吧。」莉緹圓滑地打岔。「昂士伍和我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解決,我還有工作要替《阿格斯》完成——」

  「對,就像你說的,還有許多事需要解決。」昂士伍繃著聲音說。

  他迅速道過晚安,摟著莉緹往走廊的另一頭走時,丹恩夫人叫住他們。他們停下來。她快步追上來把一個長方形的小包裹塞進莉緹手裡,親吻她的臉頰,然後快步走開。

  莉緹回到他們自己的房間才拆開包裹,她發出一聲小小的嗚咽。

  她聽到昂士伍驚慌的聲音。「天啊,他們——」

  她在他懷裡轉身,感到他溫暖強壯的手臂抱住她。「我母親的日記,」」她抵著他的睡袍前襟說。「他們把媽媽的日記還給了我。」

  她語不成聲,在剛得到的親人面前堅決維持的鎮靜,也隨之瓦解。

  把臉貼著他的胸膛,她嚶嚶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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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6: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柏安怡的日記

  幾乎不敢相信今天是我的十九歲生日。離開父親家好像已經二十年,而不是二十個月。

  不知道父親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和他的堂侄丹恩侯爵聯手,盡一切可用的辦法抹去我的存在,只差沒有實際殺掉我。但記憶不像家族聖經裡的名字,那樣容易塗掉。規定再也不准提起一個女兒很容易,但記憶不受意志控制,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即使死亡那麼久,那名字與影像依舊長存於記憶之中。

  我還活著,父親,活得好好的,但在我的寶貝女兒出世時,你的希望幾乎成真。我沒有昂貴的輪敦產科醫師為我接生,只有一個與我同年紀但已經生了三胎的孕婦。等梅荔詩要生時,我會充當助產士報答她。

  我沒有死於產褥爇可以說是奇跡,這個寒傖社區裡每個有智慧的已婚婦女都那樣認為。但我知道那不是奇跡,而是意志力的展現。我不能向死神屈服,無論他有多麼堅持。我不能丟下剛出生的女兒,把她交給我嫁的那個虛假不實、自私自利的男人。

  約翰現在一定很遺憾我和莉緹都沒死。不管碰到的是什麼樣的小角色,他都不得不接下,然後盡力去研讀他少得可憐的台詞。我安排使他的薪資直接交給我。否則他賺的那一點點錢全部都會被他拿去吃喝嫖賭,我的莉緹就要餓肚子了。他極為不滿地埋怨我害他生不如死,後悔他試圖贏得我的心。

  至於我,我因他曾贏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極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離家出走時,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雖然我們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兒一樣備受呵護和寵愛,也因此一樣天真。對葛約翰那種舌粲蓮花的英俊無賴來說,我是太容易上當的傻瓜。我怎麼會知道他激動人心的演說和爇淚盈眶的示愛,只是……演戲?

  他也聰明不到哪裡去。他視我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車票。只因為在舞台上扮演過貴族,他就自以為瞭解英國貴族。他無法想像,柏氏這樣高傲的家族竟然會拋棄十七年來不曾有過一天苦日子的女兒,任憑她窮困潦倒。他真的以為他們會接納他:一個再怎麼曲解定義都稱不上「紳士」的男人,因屬於低人一等的「戲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約翰有那樣的妄想,我就會點醒他,無奈當時的我既困惑又無知。我以為他像我一樣瞭解,私奔斬斷我與柏家所有的關係,和解絕無可能,我們必須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會心滿意足地與他一起住茅舍,與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與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後悔自己沒有習得一技之長。鄰居付錢請我替他們寫信,他們幾乎沒有人會寫自已的名字。我會做一些女紅,但對針線並不拿手。附近沒人請得起私人教師,更看不出私人教師的價值。除了偶爾賺到的零錢,我不得不依賴約翰。

  我得及早停筆了,因為我發現我幾乎都在抱怨。莉緹從午睡中醒來,很快就會厭煩了用她滑稽的嬰兒語言自言自語。我應該寫她才對,她是那麼聰明、美麗和善良,可以說是嬰兒中的天才兼模範。有了她,我還有什麼好抱怨?

  乖.寶貝,我聽到了。媽媽來了。

  ++++++++++++++++++++++++++++++++++++++++++++++++++++++++++++++++++++++++

  莉緹在看完第一篇日記時停下,因為她又快要失去自製了,她的聲音太高亢,而且在發抖。她坐在床上,背靠著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頭。他還把一張小桌子拖到床邊,把房間裡大部分的蠟燭都放在桌上,好讓她有較充足的光線閱讀。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聽到她大聲念出日記內容時,驚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發現自己在朗讀時也很驚訝。

  開始時她默默地匆匆瀏覽,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過、卻不甚瞭解但依稀記得的詞句。短語特別醒目,不是因為她記得那些字,而是因為它們保存了母親說話的方式。她開始聽到母親的聲音,那麼清楚,就像別人的聲音在她耳朵裡響起,即使說話者並不在場。她只需要張開嘴巴,她的聲音就變成另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發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暫時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於過去而無法顧及現在。確定小故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鎮定後,莉緹翻回第一頁,用失而復得的聲音朗讀——一項意料之外的禮物,重新獲得一項她以為永遠失去的寶藏。

  乖,寶貝,我聽到了。媽媽來了。

  莉緹現在清楚地記得母親總是聽到她,總是會前來。她瞭解鮑瑪俐對她孩子的感覺:純粹、強烈、堅定不移的愛。莉緹知道世上有這種東西存在,她曾在母愛這個最安全的避風港內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嚨刺痛。眼中的淚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記上的字。

  她聽到他移動,感覺到床墊在他上床時下陷。

  「這樣度過你的新婚之夜真淒慘,」她顫聲道。「聽我哀哀泣訴。」

  「你可以偶爾流露人性,」他說。「或者柏家有家規禁止這樣?」

  溫暖的男性軀體移到她身旁,肌肉結實的手臂滑到她背後把她拉近。她知道這不是最安全的避風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裝它是有何傷害。

  「她溺愛我。」莉緹告訴他,模糊的視線依然盯著日記。

  「她為什麼不該溺愛你?」他說。「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愛。何況,身為柏家人,她懂得欣賞你個性中無法為外人所欣賞的駭人特質。就像丹恩一樣,他似乎也不覺得你有什麼問題。」他用傷心驚訝的語氣說出最後那句話,好像他的朋友今後一定會被當成十足的瘋子。

  「我沒有任何問題,」她指向日記。「這裡白紙黑字寫著:我是『天才兼模範』。」

  「我倒想聽聽她還有什麼話要說,」他回答。「也許她會就『如何管好這樣的天才兼模範』提供一些寶貴的意見。」他用肩膀輕推她。「繼續念吧,莉緹。如果那是她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具有撫慰作用。」

  莉緹記得的確是那樣。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摟著她的強壯臂膀也撫慰了她。

  她繼續念。

  +++++++++++++++++++++++++++++++++++++++++++++++++++++++++++++++++++

  閃爍的晨光與房間的陰影混合時,莉緹終於合起日記,愛困地歸還他的枕頭,然後倒在她自己的枕頭上。她沒有轉向他,但也沒有反對維爾做比較舒服的調整,把她拉過去使她背部貼著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適地依偎在他的懷裡時,她已經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雖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經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時才就寢,但此刻他卻感到比平時更加疲憊。即使習慣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險及其附帶的身心衝擊,但像這樣從早晨折騰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這應該感到平靜的寂靜深夜,他卻覺得自己像船長兼船員,駕駛著船與狂風巨浪搏鬥一天一夜後,撞上暗礁。

  如果沒有那本日記,他可能已經把船駛入安全的港灣。

  日記的內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聽著妻子用別人的聲音娓娓誦讀時,他不只十次想搶過日記扔進火裡。

  柏安怡用來描述她悲慘生活的冷漠勇氣和嘲諷,令人不忍聽聞。任何女人都不該需要那樣的勇氣與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該過那樣嚴苛的生活。她過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時會遭到驅逐,何時會看到她僅有的財物被舊貨商運走,或今天的晚餐會不會是最後一頓。但她拿困苦開玩笑,把丈夫的醜事變成諷刺的趣聞,好像在嘲笑殘酷的命運。

  只有一次,在最後一篇日記裡,她寫出類似懇求憐憫的文字。甚至在那時,她都不是為了自己。她在過世前幾天寫下的最後那幾行幾乎無法辨認的文字,彷彿烙印在他的腦海裡:親愛的天父,請你照顧我的兩個女兒。

  他想要忘記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記許多其他的故事一樣,但它在他的腦海裡紮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頑強生長的荊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話都當耳邊風,但這個過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話卻深植在他心裡,使他自覺像無賴和懦夫。她以勇氣和優默忍受命運的捉弄……他卻無法面對在新婚之夜的發現。

  他一逮到機會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於用憤怒來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須忍受的惱人領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實不是,只是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緹,那種渴望是對其他女人不曾有過的。所以在終於和她上床之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感覺,又有什麼好驚訝的?

  和別人,他只是性交。和妻子,那是作愛。

  她是作家。如果她處於他的地位,她會想出許多比喻來描述那個經驗,是什麼感覺,有什麼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豐富的經驗使他分辨得出差異,能夠瞭解他的心已被捲入,知道這種情形叫什麼。

  你愛上我了嗎?他曾經微笑著那樣問她,好像那個可能性令他好笑。當她沒有說出他想要的答案時,他不得不繼續微笑和打趣,但自始至終都知道刺痛他心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比身體的傷害更痛。

  傷害不過如此,愛也不過如此。

  那和柏安怡所忍受的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和她女兒所曾忍受的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更不必說他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薄薄的日記本不及他的手掌大。寥寥幾頁沒有多少內容,但大部分都很駭人,每一篇都間隔很久。他確信它只訴說了故事的最小部分。

  他不想知道更多,不想感到比現在更加渺小。渺小、卑微、自私和盲目。

  但若莉緹忍受下來了,不管那是怎樣的生活;他當然能忍受得了知道詳情。

  但不是從她口中得知。她曾說不希望往事被挖出來,所以他不會逼她重提。

  丹恩會知道較多的內情,無論喜歡與否,他都得說。他負有很大的責任。回答幾個問題是聰明絕頂兼無所不知侯爵起碼能做的。

  維爾決定一有空就去找丹恩,必要時揍也要揍得他說出實情。

  懷著那令人愉快的期望,昂士伍公爵終於在不知不覺中睡著。

  +++++++++++++++++++++++++++++++++++++++++++++++++++++++++++++++++++++

  結果維爾不必去找丹恩。下午三點左右,一從亞契口中得知公爵夫婦已經起床,丹恩立刻抵達把維爾帶去私人餐室,讓兩位夫人在丹恩的房間享用遲到的早餐。

  「潔絲快爆炸了,」丹恩在他們下樓時說。「她一定要和我表妹私下密談,分享她折磨丈夫的經驗。博迪帶樸小姐去樸茨茅斯路買一些我的夫人堅持你的夫人一定得有的服飾,所以他不會在我們用餐時煩我們。潔絲和我會帶他們兩個一起回艾思特莊。你需要整頓你的家來容納一個妻子,你不會想要博迪在附近煩你。我也不想要博迪,但他不會太礙事,至少不會礙我的事。他會跟在樸小姐後面跑,難得他聰明地愛上了全宇宙唯一理解他的女子。」

  維爾在樓梯上止步。「愛上?」他說。「你確定嗎?」

  「當然不確定。我怎麼會知道?在我聽來或看來,他都跟平時一樣白癡。但潔絲向我保證,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樸小姐身上。」

  他們繼續拾級而下。丹恩大聲計算著要贈與樸小姐多少錢,如果她願意憐憫博迪並嫁給他。維爾則只聽到「愛」在腦海裡迴響,很想知道丹恩夫人有沒有在別處看到同樣的徵兆。

  「你異常安靜,」丹恩在他們就坐時說。「我們在一起整整五分鐘,你連半句挑釁的話都沒說。」

  一個僕人在這時進來,他們點餐。僕人離開,維爾說:「關於莉緹,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斥我。」

  「真巧,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打算說給你聽。」丹恩說。「我準備打得你不省人事,把你弄醒,再把不成人形的你扔在椅子上。處於那種海綿般的狀態,你一定聽得進我要告訴你的故事,甚至聽得進少許忠告。」

  「有意思。我正打算用類似的方法對付你,如果你決定像平常那樣惹人生氣。」

  「就這一次,我體恤你。」丹恩說。「你使我的表妹成為公爵夫人,恢復她在這世上應有的地位。此外,你娶她的動機即使不高尚,至少不完全卑鄙。你對她出身的不關心使我感動,昂士伍,真的。」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你這輩子就這一次表現出的品味,使我感動並深感驚訝。她非常瀟灑,對不對?大部分的柏家人都這樣。要知道,她的相貌遺傳自她的外祖父。柏斐德和我父親小時候十分相像。但斐德在十七、八歲時得了天花而破相。這一定就是安怡拿她女兒與我父親、而不是她父親相比的原因。她一定不知道斐德曾經是柏家很俊美的人之一,我們還沒有發現安怡的畫像。但是,如果有畫像,潔絲一定會找到。她有找東西的驚人天賦。」

  維爾知道丹恩夫人找到和逼丹恩留下的「東西」之一是,他的私生子道明。轉念至此,維爾腦海深處波濤洶湧,冰冷的海浪拍打著充滿被棄置之想法的遙遠海岸。

  他把那種感覺稱為「飢餓」,因此不耐煩地望向門口。

  「僕人到哪裡去了?」他說。「倒杯麥酒需要多久?」

  「今天上午應付那些婚禮的賓客,使他們疲於奔命,」丹恩說。「或者該說是收拾屍體。中午我第一次下樓時,公共餐室裡簡直是屍橫遍地,勾起念牛津時的美好回憶。」

  僕人在這時出現,身後跟著另一個僕人。沉重的托盤使他們步履蹣跚,雖然只是兩人份的餐飲,但是兩個客人都身材高大,胃口也大。

  因此,僕人走後一會兒,丹恩才開始說故事。但他沒有用華麗的詞藻或感傷的文句來添枝加葉地慢慢敘述,而是照維爾希望的方式,照男人的方式直接講述:抓緊事實,井然有序,沒有離題地談到原因和最無益的但願。

  但故事的內容就像維爾預料的那樣讓人不快,他的第一盤食物還沒有吃完,就已經倒盡胃口,因為他在那時聽到馬夏西監獄的事。

  他推開盤子。「她只告訴我她妹妹死了,沒說經過,也沒提起債務人監獄。」

  「柏家人天生不輕信他人,也很能保密,」丹恩說。「莉緹顯然也一樣。她只用一句『不希望往事被挖出來』來解釋對身世的守口如瓶。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我的婚禮,就站在教堂台階上,卻始終沒有自我介紹?她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她以為我會在乎她母親的事?」他皺眉瞪著他的杯子。「我的母親和一個航運商私奔,我和達特穆爾頭號蕩婦生的孩子就住在我家。難道她以為我會覺得她高攀不上我們?」

  「別問我,」維爾說。「我對她的想法一無所知。」

  他皺眉瞪向維爾。「我很清楚你的興趣在別處,你娶她並不是為了她的頭腦,你不能想像她或任何女人有頭腦。聽我說,昂士伍,她們真的有。女人無時無刻不在動腦筋,如果你不想每次都被擊敗,我勸你趕快動動你遲鈍的腦筋,多瞭解你的妻子。我知道這有些困難,思考會破壞你脆弱的體質平衡。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就是想讓你容易些。我們男人必須團結在一起。」

  「那麼言歸正傳,好嗎?」維爾說。「你剛剛埋葬了她的妹妹。」

  丹恩從中斷的地方往下說,但對於莉緹因父親前往美國而投靠叔公夫婦後的生活,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一八一六年,她的父親遭人毆打成傷,最後傷重不治。因為他企圖和一個有錢的美國女孩私奔。但這一次,他們遭到追捕,女孩的兄弟救走她,私刑處置了葛約翰。

  「我的表妹似乎隨葛士帝和葛愛菲旅遊海外,」丹恩說。「兩位老人家在去年秋天過世。我打聽到他們的一個僕人住在康瓦耳的馬拉遜鎮。收到你的結婚請柬時,我們正計劃南下找他。」丹恩拿起他的杯子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時,他的目光落在維爾的盤子上。「我會派賀德魯先生來輪敦見你的律師。希望你不會拒絕讓我對我的父親進行一點為時已晚的報復。為了使死者惱怒,我想要給莉緹嫁妝,賀德魯絕對會逼你簽署複雜和過分到足以使你的男性自尊尖叫的財產協議書。莉緹已經證明她能夠照顧自己,但我可以確定她不會反對讓子女的未來受到保障。」

  「如果她反對,我會叫她去跟你吵。」維爾說。子女當然會有,他告訴自己,丹恩的要求只是習俗。嫁妝和財產協議可以俐落及合法地解決某些問題,為未來提供一定程度的物質保障。如果未來的其他層面令維爾困擾,如果他比平時更難以忘卻新的焦慮,那也只是目前礙於暈船狀態的內心所給予的暗示。但內心是丹恩看不到的。

  「要我應戰,總得給我彈藥,」丹恩說。「我已經把你不知道的告訴你了,現在輪到你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聽過薩羅比對最近事件的說法,但似乎連他也不是全部都知道。我如坐針氈地想知道爬上梅蓮娜家的二樓這件事。薩羅比當時在那裡嗎?」

  「說來話長。」維爾說。

  「我再叫些麥酒。」丹恩說。

  侍者應召而至,酒杯被重新斟滿,維爾從醋坊街開始講他的故事。他當然沒有和盤托出,只拿說出的事開玩笑,而在自以為聰明地開人玩笑後,被戲弄的反而是自己又有何妨?

  他不是第一個盲目撞上婚姻的男人。就像丹恩說的,那就像在黑暗中走進一扇門。丹恩當然該知道,他也走進了那扇門。

  正因為如此,丹恩可以毫無顧忌地嘲笑好友的錯誤、狼狽和挫敗,用「大笨蛋」這類的暱稱叫他。丹恩毫不留情,但他們對彼此向來毫不留情。他們總是彼此侮辱和拳腳相向,那是他們溝通的方式。那是他們表達感情和理解的方式。

  由於那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模式,所以維爾很快就放鬆下來。不安就算沒有完全消失,也在他與好友談話的時間被遺忘。

  由於太像往日時光,所以維爾未能瞭解滄海已經變桑田,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六個月的婚姻生活使丹恩變得更加瞭解自己,而且能輕易地把這敏銳的覺悟用在別人身上。

  因此,丹恩侯爵很想揪住好友的領巾,抓他的頭去撞牆。但他壓下那個誘惑,就像他後來告訴妻子的:「他有莉緹,讓她自行動手。」

  +++++++++++++++++++++++++++++++++++++++++++++++++++++++++++++++++++++++

  「喚,麗姿,真是抱歉。」艾美聲吟著說。

  「沒什麼好抱歉的。」麗姿輕快地說,用濕布擦拭妹妹的額頭。「如果是比消化不良更嚴重的病,那你非抱歉不可,因為那會嚇死我。但嘔吐我不怕,無論吐得有多厲害。」

  「我吃太多了。」

  「你兩餐時間間隔太久,食物又烹調不當。我也想吐,但我的胃比你強壯。」

  「我們沒趕上。」艾美說。「我們沒能趕上婚禮。」

  確實如此。現在是星期四晚上。她們投宿在安斯伯裡附近的旅店,離目的地還有幾英里。她們原本可以及時抵達利胡克參加婚禮,但艾美在星期三匆匆吃過午餐後半小時開始劇烈嘔吐。她們不得不在驛站下車。艾美虛弱到只能靠旅店的僕人抱她到樓上的房間。

  她們以家庭女教師及其學生的身份旅行。麗姿穿上她的舊喪服,因為黑色使她看來比較老。她還從布列斯雷莊的書房「借」了一副眼鏡。她不得不從眼鏡上方看東西,因為她無法透過鏡片視物,但艾美向她保證,那樣使她顯得更加嚴厲。

  「你不能再為婚禮煩惱,」麗姿說。「你又不是故意生病的。」

  「你應該獨自前去。」

  「你一定是神志失常才說出這種話。我們在這件事情裡是一起的,艾美小姐。莫家人互相支持。」  麗姿拍松妹妹背後的枕頭。「湯和茶很快就會送上來。你必須專心恢復體力。因為等你一好,我們就啟程。」

  「不要回布列斯雷莊,」艾美搖頭說。「我們要先表明立場,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們曾努力要去參加婚禮。」

  「我們可以寫信。」

  「他從來不看信。」

  隆瀾莊的僕人定期與昂士伍府的僕人通信。隆瀾莊的管家每季寫信給麗姿和艾美,因此兩個女孩知道現任公爵已經一年半不曾拆閱私人信件。在隆瀾莊,管家處理公爵的商業信件,在輪敦的昂士伍府,則由總管郝先生負責。

  「我們可以寫信給她,」  麗姿說。「她可以告訴他。」

  「你確定他們結婚了嗎?消息傳得很快,但未必正確。也許她贏得比賽,他必須另外想法。」

  「明天的報紙就會登,」  麗姿說。「那時我們再決定怎麼做。」

  「我不要回布列斯雷莊,」  艾美說。「我絕不原諒他們,絕不。」

  敲門聲響。「你的晚餐來了。」麗姿從椅子裡站起來。「來的正是時候。等肚子有些東西,你的脾氣也許就會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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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莉緹和昂士伍在星期四深夜才抵達昂士伍府,但所有的家僕都在等他們。

  等管家幫莉緹脫掉外套時,其他的僕人已進入一樓門廳,以他們各自的方式站著。

  莉緹突然很能體會威靈頓公爵在滑鐵盧戰役前校閱他的蹩腳軍隊時是什麼感覺:他必須靠那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擊敗拿破侖。她注意到縐巴巴的圍裙和髒兮兮的制服,歪斜的假髮和帽子,鬍鬚隨便亂剃的下巴,從驚恐到傲慢、困窘到絕望的各種表情。

  但她不予置評,專心記住名字和職位。與威靈頓不同的是,她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把這群士氣低落的烏合之眾變成令人滿意的家務戰鬥部隊。

  至於房屋本身的狀態:即使沒有看到多少,她也察覺出它的情況比工作人員更可悲。

  她並不驚訝。昂士伍待在府裡的時間很少,而且像許多男性一樣,缺乏察覺灰塵、污穢和雜亂的能力。

  結果證明,整潔的只有主臥室。這無疑該歸功於亞契。她在今天稍早發現,與外表——昂士伍的外表——相反的,亞契是非常挑剔的人。他只是不幸遇到不合作的主人。

  由於總管郝先生和管家柯太太一介紹完所有的僕人,昂士伍就不耐煩地揮手要他們下去,所以是亞契帶莉緹去她的房間。她的房間緊鄰主臥室,顯然已經有多年沒人進去過。

  昂士伍當然不想進去。當亞契打開公爵夫人的房門時,公爵往反方向進入他的更衣室。

  昂士伍一走出聽力範圍,莉緹就溫和地說:「臨時通知,看來柯太太來不及整理我的房間。」

  亞契瞥向四周。看到蜘蛛網從天花板角落垂下,鏡子和玻璃結了一層膜,灰塵厚得像覆蓋龐貝城的火山灰時,他的嘴撅了起來。「她本來可以整理,」他說。「但是她不敢動。」

  莉緹凝視被亞契稱為更衣室的那個佈滿蜘蛛網的陰暗洞袕。「我知道單身漢——有些單身漢——不喜歡別人亂動他們的東西。」

  「許多僕人從第四任公爵的時代起就在這裡,」亞契說。「有些僕人的家族為莫家工作了好幾代。忠誠是好事,但是日復一日無所事事,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或不敢——」他突然住口,閉緊嘴巴。

  「那麼說服他們採用我的方法會更容易,」莉緹輕快地說。「我們將從空白開始,既沒有定了型的管家,也沒有愛管閒事的婆婆。」

  「是的,公爵夫人。」亞契說,然後再度閉緊嘴巴。

  莉緹看得出來他有滿肚子的內情想要透露。她雖然好奇,但也知道禮儀禁止她慫恿他說。她注意到他在應付主人時可沒有這麼克制。今天稍早時,她聽到他以便協助公爵穿衣以便咕噥抱怨,而且未必總是壓低了聲音。

  「無論如何,任何改變都得等到明天。」莉緹走向通往主臥室的門。

  「是的,夫人。」亞契跟在她後面走進主臥室。「但你需要女僕。我最好下去——」

  「你這才來,」昂士伍重步走出更衣室。「我還以為你打算和公爵夫人閒聊一整夜。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裡去了?」

  「你的衣服在你的更衣室,公爵。」亞契低聲補充了一些莉緹聽不清楚的話。

  「不是那些衣服,自以為是的混蛋。」昂士伍厲聲道。「我昨天穿的衣服,在我袋子裡的那些。我只找到該死的襯衫和領巾,我的背心呢?」

  「你昨天穿的背心在我那裡,有待清洗。」亞契說。

  「可惡!我沒有把口袋裡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是的,公爵。我擅自拿出來了。你會發現你很寶貝的那些東西都在小漆器盒裡——我去替你拿。」亞契走向更衣室。

  昂士伍退後擋住更衣室的門口。「算了,我找得到那該死的盒子,我不是瞎子。」

  「既然那樣,請原諒我告退,公爵,我正要下去叫個女僕上來。我應該拉鈴叫人,但不會有人知道誰該來或為了什麼事來。」

  正要進入更衣室的昂士伍轉回來。「女僕?我要女僕做什麼?」

  「公爵夫人需要——」

  「在我的房間裡就不需要。」

  「公爵夫人的房間不能住人——」

  「可惡,現在已經過了午夜!我不要一堆女人小題大作地在我身邊擾亂所有的事。」昂士伍好像終於想起莉緹的存在。他把憤怒的目光轉向她。

  「真是的,莉緹,我們非在今晚開始那種愚蠢的舉動不可嗎?」

  「不必,親愛的。」她說。

  憤怒的綠色眸光再度轉向亞契。「你聽到了。睡覺去,你明天有一整天的時間。」

  嘴巴禁閉,亞契鞠躬離開。

  房門關上後,昂士伍的表情稍微柔和些。「我能幫你脫衣服。」他生硬地說。

  「『能』和『想』不一樣。」她走向他,撥開他額頭的一綹頭髮。「我以為那種興奮已失去了吸引力。你已經做過一次了。」

  他緩緩後退,綠眸戒慎起來。「莉緹,你不要那麼……」他轉開視線,思索他想要的字眼。「親切,」他嘗試,接著皺起眉頭。「有耐心。」那個字顯然也無法令他滿意,因為他的眉頭皺得更緊。「我想知道你跟丹恩夫人談了什麼。丹恩說和折磨丈夫有關。」

  「你和丹恩談了什麼?」

  「你。」他試圖咧嘴而笑。「我必須和律師見面,簽字放棄生命和接受一筆嫁妝。」

  「丹恩夫人跟我說了,我原本打算在回家途中跟你討論。」但她大部分路程都在睡覺。

  笑容消失。「天哪,莉緹,我們非討論不可嗎?那就是你遷就我的原因嗎?如果是,那麼你是在浪費時間。這件事你得去找丹恩吵。」

  她端詳他。沒有亞契的協助,他已自行脫掉了外套、背心和領巾。那可能意味著那些衣物和他的靴子一起躺在更衣室地板上。他襯衫左邊袖口的袖扣還扣著,右邊的卻不見了,一個扯破的大洞說明了原因。她抓住他的手腕,指向撕裂處。

  「如果你解不開,為什麼不叫人幫忙?」她問。「我們就在隔壁房間。」

  他甩掉她的手。「別照顧我,我不需要照顧。」

  她很生氣,但抑制心頭怒火,往後退一步。「對,我確信你也不需要一個妻子。」她走向窗戶。「看你設法想出該如何處置我,應該會很有趣。」

  他踩著重步回到更衣室,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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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7: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十秒鐘後,更多重踩的腳步聲,房門猛地開啟。「我沒有想!」他嚷道。「你滿意了嗎?我承認。我沒有想到新婚之夜以後的事。現在你要把一切弄得亂七八糟,女僕將會列隊進出我的房間,我會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沒錯。」莉緹冷靜地說。「我要徹底改變這棟屋子,從閣樓到地窖,因為它丟人現眼。我無法忍受髒亂。」她交抱雙臂。「你打算怎樣?開槍打我?把我從窗戶扔出去?」

  「當然不會!可惡,莉緹——」他怒氣沖沖地走向壁爐,用手猛擊壁爐架,惡狠狠地瞪著爐火。

  「即使我能忍受髒亂,那對士氣也不好。」她從容地繼續。「這是一棟好房子。讓一群好僕人跟它一起荒廢實在不像話。這件事我絕不妥協,昂士伍。你不喜歡也得容忍。」

  「該死!」

  「也許我該一次驅散所有的幻覺,」她說。「我對任何事都不太可能妥協,我甚至不確定我有妥協的能力。」

  他抬起頭,迅速瞥她一眼。「你嫁給了我,那就是妥協。你放棄了你該死的原則。」

  「那不是妥協,而是徹底推翻了我的原子,」她說。「而唯有把一切安排成應有的樣子,我才能恢復心情的平靜。」

  他責備地望向她。「你曾說你想要讓我快樂。」

  她想要反駁,又閉起了嘴巴。她開始從房間的這頭走向那頭。房間很長,幾分鐘過去,他一言不發,只是站直身子注視她。

  她大概知道根本問題出在哪裡,由於她習慣直接面對問題,所以本能地與他作對。

  問題是,直接面對問題不是昂士伍的天性,不然他根本不會有這些問題。

  她必須謹慎措辭。她再一次從房間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後走到窗前俯瞰花園。外面下起了細雨。她聽到雨聲而不是看到雨滴。星光和月光被遮住,窗外的世界宛如漆黑的深淵。

  「該死,」他惱怒的聲音打破沉默。「我沒有考慮到後果,不是你的錯,你給過我一切可能的機會。」

  她在窗前轉身。他站在離壁爐不遠的一張椅子後面,雙手抓著椅背,兩眼盯著雙手,表情僵硬有如死後所塑的雕像。

  「丹恩告訴我,我必須整頓我的家來容納一個妻子。」他繼續。「這棟房子對我來說算什麼?我根本不在乎它。」

  他顯然不在乎。她猜他希望它不存在。但它確實存在,所以他只有退讓,假裝它不存在,假裝一切都沒有改變,假裝他不是昂士伍公爵。他對他繼承的這棟房子及其僕人閉上了眼睛與心靈,一如他對公爵該負的所有責任都視而不見。

  那不是我的錯,對不對?幾天前莉緹提醒他辜負爵位時,他曾經怨恨地那樣說。

  「多麼敏銳的觀察力。」她緩步走向床鋪。「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為我如何處理大發雷霆、大吼大叫。如果你覺得整頓的過程使你心煩——我要承認,大約會有兩個星期的明顯混亂——請你帶著你的拳頭到別處去,離開這棟房子。」

  「離開——」

  「我不希望你把僕人搞得心煩意亂。如果你踩著重步走來走去,對著每個人咆哮和責罵,又怎麼能期望他們對工作——更別說對他們的女主人——逐漸產生爇忱?」

  「你要把我趕出我自己的房子?」

  她迎視他暴怒的眼神。她寧願他暴怒,寧願他淒涼的眼神被憤怒取代。「反正你原來就很少在這裡,你也不在乎它變成怎樣。我認為你在別的地方會比較快樂。」

  「該死,莉緹,我們昨天才結婚,你現在就要趕我出去?」他放開椅背,向她走去,抓住她的肩膀。「我娶了你。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讓你用過即丟的情人。」

  他用力吻在她的唇上。

  那個吻迅速而猛烈,極具破壞性彷彿情色的暴動,索討她從未打算保留的東西。

  她嘗到憤怒和力量,還有其中的愧疚,惡魔般的領悟,那是他用舌頭在她口中訴說情話的方式。

  他在她回過神來之前放開她,身體失去平衡,她連忙抓住他的襯衫。「天哪,昂士伍。」她只勉強說得出這幾個字。

  「維爾,」他咆哮。「你在我們結婚時說過我的名字。說,莉緹。」

  「維爾,」她伸手捧住他的臉拉過去。「再來一次。」

  「不准趕我出去。」他的手指輕轉,他解開她上衣最上面的紐扣。以鋼琴家彈奏琶音和弦的快速與自信,解開其餘的紐扣。

  她放下手,讓它們垂在身側。「你完全誤解了。」她說。

  「我會更正的。」他以同樣的效率解開鉤子和繫帶。她的黑衣很快就落在地板上被他一腳踢開。他開始對襯裙下手。

  「我從來沒有說過不要你。」她嘗試。

  「你不夠想要我。」他的手指掠過蕾絲和緞帶,嚴厲的表情和緩了些。「很漂亮。」

  「丹恩夫人送的禮物。」

  他低頭用舌頭恬過襯裙上衣複雜津細的薄紗鑲邊。

  她倒吸一口氣,手指陷進他的頭皮裡阻止他。「你在做什麼?」她不喜歡卻又莫可奈何地在自己的聲音中聽到不確定和焦慮。他是個浪子,他做過的墮落行為是毫無經驗的她無從想像的。他轉頭輕咬她的前臂。她放手。

  「你穿上迷人的新內衣,為了我。」他說。「真令人高興。」

  新內衣很迷人,無疑也是很昂貴。但拒絕丹恩夫人的禮物太沒有禮貌,即使她做過了頭,送給莉緹足夠十個妓女穿的性感內衣。「這表示你不再生氣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抬眼望向她。她看到瞇起的綠眸閃閃發亮。「我在生氣嗎?我完全忘了。」他又露出那令人骨軟筋酥的可怕笑容。他一定知道他放蕩嘴唇的慵懶弧線足以致命。難怪他瞧不起女人,他只需要對她們露出那種笑容,她們就橫七豎八地倒下。

  她也倒下了,在內心,但在外表,她伸手把他的臉拉過去,用唇勾勒那邪惡的弧線。

  他讓她為所欲為,不做任何動作和反應,雙手停留在片刻前來到的纖細腰肢。

  她的舌頭滑過他的唇,模仿他對她的上衣花邊所做的挑逗。放在她腰上的雙手收緊。

  她輕咬他的下唇,一如他輕咬她的前臂。他忍不住輕咬回去,為她開啟唇瓣。

  這次的吻漫長深沉,就像從懸崖上掉落下去。在她掉落時,她的襯裙也掉落,滑順而讓她幾乎沒有察覺。他的大手像水流過她的身體,繫帶、紐扣和鉤子依序鬆開。

  她的襯裙窸窣輕響地落在腳邊。他跪下來輕輕推開它。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脫掉她的鞋子,把它們整齊地放在腳邊。

  他舉起雙手讓她握住,她也屈膝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緊身褡。」他說。「漂亮到不該倉促脫掉。轉身過去,莉緹。」

  它確實漂亮,繡有粉紅色的纏繞籐蔓和小巧葉片。他的手指從她的背後沿著緊身褡的邊緣滑到被花邊內衣遮蔽的酥胸。他一邊用手覆蓋內衣的前襟,一邊親吻她的頸背和肩膀。

  渴望已經使她全身酥軟,她只能撫摩他的雙手和陶醉在感覺裡。

  他脫掉緊身褡。她聽到他猛吸一口氣。

  「哦,莉緹,這太……邪惡。」他嘎聲低語,撫摩內衣的背面。

  內衣的質料是薄如蟬翼的絲綢,顏色是極淺的粉紅色。

  「轉過來。」他說。

  她轉身,努力抗拒遮住身體的衝動。他見過她的裸體,不是嗎?

  「遮蔽不了什麼,對不對?」她忍住一聲緊張的傻笑。

  「我原諒你。」他沙啞地說,綠眸在她的酥胸上徘徊。

  「原諒什麼?」

  「一切。」他把她拉進懷裡,抱著她一起來到地毯上。

  他用狂野的深吻原諒她,使她墜落懸崖又把她拉上來。他用雙手原諒她,愛撫時而粗魯時而溫柔。

  她控制不了自己。緩慢的脫衣喚醒她體內比她以前稱為肉慾和迷戀更深沉的東西。

  他高大、強壯、俊美、如惡魔般世故,他的一切,他的每個毛孔和細胞,她都想獨佔。

  她的柏家血液充滿佔有和征服的衝動,柏家人的性情剛烈、狂野、貪婪。

  她沒有耐性等進一步的寬衣解帶,撥開他在她襯褲繫帶上的手,推他仰躺在地毯上,扯掉他的襯衫。他發出低沉短促的笑聲,笑聲在她解開他的長褲時變成聲吟。她的動作不及他流暢,但速度比他快。她脫掉他的長褲扔到旁邊,然後蹲坐著。

  他高大雄偉,肌肉結實,寬闊的肩膀逐漸變窄成緊實的腰婰。她的手滑過他胸膛上的深色細毛,繼續往下滑過骨盆處顏色較淺且略帶紅色的細毛。「昨夜我不夠鎮定,沒有仔細看。」她沙啞地說,手指悄悄來到禁地。

  「隨你看和摸吧。」他發出梗住的笑聲。

  她握住他腫脹灼爇的慾望。它在她手裡悸動,他發出低沉痛苦的聲音。

  「你說我可以摸的。」她對他說。

  「對,我喜歡你折磨我。」

  她俯身用舌頭碰它。

  「天啊。」他拉開她的手,把她拉到身上。他找到襯褲開口,手指滑進去覆住她。

  高潮出其不意來臨。她在他手指的撫摩下顫抖時,狂喜突然將她席捲,引起一陣陣波動的餘震。一陣又一陣……接著他把自己推送進去,她本能地抬起身體,然後放下來使他深入她的體內。

  「就這樣。」她忍不住發出勝利的沙啞叫喊。

  他把她往下拉到他身上。她親吻他的嘴,用舌頭愛撫,厚顏地模仿他加快速度的衝刺。

  他翻身把她壓在身下,中斷她貪得無厭的吻,拉開她摟著脖子的手,把它們按在地毯上。他就那樣按住她,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他在她體內做最後的狂暴衝刺。她閉上眼睛,看到火花在眼皮後面迸發。在漫長顫抖的片刻後,她聽到他嘎聲喊出她的名字,感到他津疲力竭地倒下,趴在她身上。

  ++++++++++++++++++++++++++++++++++++++++++++++++++++++++++++++++++++

  第二天早上十點半,公爵夫人在維爾的書房召見柯太太。十一點半,天下大亂。幾分鐘內,好像有幾千名男女僕人從每一扇門內帶著抹布、雞毛撣子、水桶、掃把……各式各樣的清潔用具跑出來。

  維爾趕緊躲進撞球室,那裡全是僕人;他逃到圖書室,也被僕人趕出來。他從一個房間躲到另一個房間,那裡也都很快就被入侵。他終於跑進他的書房,關上房門,並用一張椅子頂住門把。

  「啊,親愛的,」身後傳來妻子好笑的聲音。「這不必要吧?」

  他紅著臉轉身,看見她坐在書桌前,強忍著笑意。

  「到處都是他們。」他指責道。

  「他們不會來這裡,」她說。「我告訴柯太太我需要做點工作。」

  「工作?」他嚷道。「他們都快把屋子拆掉了,他們拉掉我腳下的地毯,拆下我頭上的織錦牆帷,他們——」

  「有嗎?」她微笑。「柯太太做事果然很徹底。」她滿意地將雙手疊放在桌上。

  「看來你也很滿意。」他不悅地嘀咕著向門走去,本想拿開椅子,又決定讓它留在那裡。他走回桌子,推開他沒有處理的一疊信件,坐上桌角,半轉身對著她。「他們太怕你了,甚至感覺不到我在那裡。」

  「你在那裡——不,你在這裡做什麼?我還以為你早就尖叫著逃走了。」

  「我還沒決定要去哪裡,」他說。「中國有點太遠,南威爾士(譯註:即澳洲)應該不錯,起碼它總還是我們的殖民地。」

  「我能建議去貝福郡嗎?」她說。

  他靜坐著,眼睛看著那疊信件與邀請卡,心中卻想著今早那慵懶的作愛,小雨打在窗前……她先離開,他在瀰漫於枕頭、床單、她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的香味中,還有作愛之後的味道中,悠悠醒來。

  「嗯,我知道你不會立刻接受,」她說。「但是我不能每次提到這個話題就得小心翼翼。我是你的妻子,帶我去見你的家人是你應該做的事。這房子會亂上好幾天,我在想,我們何不做件一舉兩得的事:既能躲開這場混亂,又能認識你的家人。」

  「你有工作。」他的聲音平靜,尤其他正在想著昨夜,以及女性美妙的內衣物,以及他像第一次見到女性胴體般口乾舌燥,雖然他老早見過數百個裸體的女性。

  「那只是《阿格斯》的文章,身為昂士伍公爵夫人,我有其他的責任。」

  「隨你吧。」他離開桌子,向門走去,平靜的拿開椅子。「我不去貝福郡。」

  他開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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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緹立刻穿上鞋子追出去,他正向門廳走去。她不理會僕人的瞪視,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後,然後在他打開前門的剎那,從附近抓起一個水桶,將裡面的水朝他潑去。

  驚喘聲四起,然後一片岑寂。

  髒肥皂水從頭滴到他的頸背、肩膀,流過外套,在大門的前面形成一灘水。他非常、非常慢的轉過身來。

  「噢哦。」她說。

  他綠色的視線掃過僕人——伸手掩嘴的女僕和想要假裝正常只好猛吸氣的男僕,看看自己,再看看莉緹。

  然後他大笑,爆裂的聲音像手槍發射著子彈,在剝去地毯的廳堂之間產生出怪異的回聲。他靠在門框上,好像想說什麼,卻又被笑聲弄得說不出來。

  終於。「謝謝你啊,親愛的,」他邊咳邊說。「最新的一招。」他直起身,看看終於恢復神智但也只敢相互對看的僕人。「這的確是洗去塵埃的好方法。看來我該去換個衣服。」

  那當然,莉緹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走過門廳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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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下午,昂士伍公爵乖乖地聽著貼身男僕對他的抱怨和諷刺。

  沐浴更衣後,爵爺在鏡前站了許久。「我真不該讓你在我身上又花這麼多功夫,等我從窗子爬出去,你的努力又報銷了。」他說。

  「請容我大膽建議,前門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亞契說。

  「被水弄濕已經算我幸運了,」他的主人說。「我無法想像我如果再度試著走出那扇門,會有怎樣的後果。」

  「恕我大膽,但我強烈懷疑公爵夫人會反對你出門。」

  「那她為什麼不讓我出去?」

  「她不是不讓你出去,她只是想要表達憤怒。」

  公爵懷疑地看他一眼,背著雙手走到窗前。

  「請准我明說,」——反正准不轉,他都會說——「你很讓人生氣。」

  「我知道。」

  「你若在睡覺中被她謀殺,沒有人會感到意外,而且全英國的陪審團都會判她無罪,甚至會獲得最高勳章。」

  「我知道。」

  亞契等著他說明引發這場爭執的線索,但他的主人一逕盯著窗外。亞契輕聲歎一口氣,轉身到更衣室拿著懷表和裝著主人那些他總是隨身攜帶的小物件的漆盒。不過兩分鐘,等他回到臥室,窗戶大開,他的主人已經不見了。

  亞契探出去,在高高的灌木叢見看見一顆栗色頭髮的頭。

  「又沒戴帽子,」  亞契嘀咕。「算了,戴出去也會被他丟掉。」

  他把懷表和小漆盒放在窗台上,關上窗戶,又濕又冷的空氣顯示少後可能會小小雨。「如果他回來的時候,身上只是『濕』了,那一定是奇跡。」想像著一些可怕的畫面,亞契忘了窗前的東西,轉身離開臥室。

  +++++++++++++++++++++++++++++++++++++++++++++++++++++++++++++++++++

  著名的「朗布」津品店的店員伺候過最高級的貴族,包括王室成員,所以當一位未曾預約的上層人士帶著一隻小黑像似的動物近來時,仍能面不改色。

  「守點規矩,蘇珊,」  維爾說。「等崔博迪回來時你就可以自由了。」他拉著皮帶喃喃自語。

  蘇珊垂著頭隨他走入勒蓋伊街三十二號的門檻,隨即趴下來,大頭放在前爪上,發出殉道者的歎息。

  「我又沒有強迫你跟我來,是你哀哀叫我才可憐你的。」  維爾說。

  這狗應該是在他上樓更衣時跟著蓓蓓和敏敏來的,他看到它在花園裡,拍拍它就要出門,可是它緊跟不捨,並在他關上花園的門時開始低鳴。

  「蘇珊,你擋住門了,站起來。」他現在說。

  一些男人的聲音向公爵保證大狗並沒有擋路。

  「這不是重點,」他說。「重點是它故意這樣做想要氣我。你真會覺得它可能一路跑到聖詹姆斯廣場,而不是趴在馬車上在我的腳邊乖乖睡覺。」

  年輕的店員從櫃檯後出來。「這是公爵夫人的獒犬,是吧?我見過它,它只是想擔任守衛,保護你。」

  維爾看看狗,再看看店員。

  那男人鞠個躬。「請容我冒昧對您最近的喜事表示道賀。」

  一陣低語,許多人也說了好些類似的話。

  維爾立刻覺得領巾好緊,店裡好爇。他也低聲說些什麼,然後看向認得這狗的店員。「我想買些漂亮的東西,送給我的夫人。」

  「當然,請跟我來。」他把維爾請入一個私人房間。

  十分鐘後,蘇珊逛了近來,趴在維爾腳上。

  兩個鐘頭後,腳趾麻痺的維爾抱著一個小包裹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經過櫥窗但立刻躲進一條巷子的女性,也沒注意到蘇珊到底對誰生氣的咧嘴。更沒有發現布克蕾如刀的眼光,以及她對他手上這些東西的致贈對象的恨意,更別提她喃喃發誓一定要報復的憎恨言語。

  +++++++++++++++++++++++++++++++++++++++++++++++++++++++++++++++

  莉緹在傍晚發現窗台上的東西。那時她已經知道昂士伍帶著狗出去了,因為敏敏拿東西要去花園給又鬧情緒的蘇珊吃時,看到公爵經過花園,拿起皮帶把它帶走了。

  因為只有主臥室尚未受到僕人的攻擊,所以蓓蓓把莉緹的晚餐送上來,並說爵爺從主臥室窗口出去。

  「亞契非常生氣,因為他穿的是裁縫店剛送來的新衣服,」看見莉緹皺眉,蓓蓓很快又說:「亞契知道他不應該打小報告,可是他擔心爵爺今天晚上若以同樣的方式近來,會百你嚇到,所以要我跟你說一聲。」

  蓓蓓離開後,莉緹走到窗前。爬下去並不容易,這片漆得很好的磚牆不像有可供踩腳的凹洞。他出去的時候如果正在下雨,很可能滑下去而跌斷脖子。

  這時她注意到那個盒子,黑色漆器小盒,放在黃色的窗台上特別醒目。

  她想起昨晚昂士伍找不到東西時的憤怒,和煞費周章的不讓她知道盒子裡的東西。

  身為記者,把頭探進別人家裡算是她的基本功夫,何況她還是個女人。

  她打開盒子。

  那裡面是一截鉛筆、一顆黑色的扣子、一支髮夾,和一小段黑檀木。

  她立刻關上蓋子,想要將它放回原位,隨即忍不住再次拿起,並且按在心口。「噢,昂士伍,」她輕聲說著。「你這可惡又可恨的男人,原來這就是你的寶貝。」

  +++++++++++++++++++++++++++++++++++++++++++++++++++++++++++++++

  「你真是我所見過最可惡的女性了,任何事情都無法討你歡心。」  維爾在蘇珊的旁邊蹲下來。「天在下雨,當你可以在溫暖、寬敞又乾燥的屋子驚嚇女僕又陷害男僕跌倒的時候,你幹麼要待在雨裡面?媽媽在裡面呢,你不想見到媽媽嗎?」

  不耐煩的狗狗歎息,是僅有的回答。

  維爾撿起剛才蘇珊突然趴到地上時,他放在身邊的幾個包裹。

  一進門,他立刻大叫亞契。看到貼身男僕他立刻說:「那隻狗不肯進來。」

  讓亞契去躁煩狗兒,他快步上樓,進入主臥室。

  先把幾個包裹扔在床上,他脫下濕掉的外套,轉身正要把它丟到椅子上時,看見妻子抱著退坐在爐火前面。他的心跳立刻以三倍的速度跳動。

  避開她的視線,同時設法平穩呼吸,他在她身旁蹲下。他沒敢看她的臉,思索著該說的話,也逡巡著視線應該停留的地方,因此看到她沾有墨水痕跡的手裡握著的小漆盒。

  他望著它,眉頭皺了起來。想了好久,一定是亞契要在他出門前交給他,但是他忘了帶走。

  「莉緹,那是什麼?」他故意用輕快的語氣說。「毒死可惡丈夫的毒藥?」

  「它裝了一些寶貝。」她說。

  「才不呢,」他的聲音粗率,明知通紅的臉已經說明自己在睜眼說瞎話。「我喜歡在口袋裡裝一些垃圾來惹亞契生氣,你那一路走一路掉東西的壞毛病,提供了很多機會。」

  她微笑。「你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最可愛了。」

  「我哪有不好意思,花了一整天跟狗說話的人,才不會不好意思呢。」他伸出手去。「還我,你不應該窺視男人的私有財產。你真該感到慚愧,我有在你背後偷看《底比斯玫瑰》的下一章嗎?」

  他正看著她的臉,所以是感覺、而非看到小漆盒放入手中,因此他也看到她眼中閃過的驚訝。

  「我不是下子,」他說。「我看過丹恩夫人的紅寶石戒指,那很像《底比斯玫瑰》中所描寫的,至於木白先生,當然就是柏瑟欽的柏。今天,我也發現,即使珠寶商並不確定,丹恩夫人的紅寶石即使並非來自法老王的陵寢,但它來自埃及則是可以肯定的。」

  莉緹的確名不虛傳,並沒有假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你以前就猜到了嗎?」她藍色的目光因驚訝而柔和下來。「連觀察力一向很強的樸小姐在我告訴她之後,都有一整分鐘說不出話來。」

  「你最近的兩章露出了馬腳,狄洛說話的口氣太像我了。」

  一陣衣料聲中,她站了起來,像昨晚那樣開始踱步。

  他往地毯躺去,雙手放在腦後,但是側臉看著她。他喜歡看她走路,自信的大步伐透著男性的高傲,雖然高聳的胸部破壞了效果。它們是絕對的女性。

  這只是暫時的緩刑,甚至連緩刑都算不上。他雖然狀似悠閒的躺著,許多影像象船難的罹難者漂於海上那般,上下來回的一再出現。

  今天他帶了蘇珊到南華克區和馬夏西監獄,他看到那些步伐沉重、為獄中的父母奔走辦事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曾經是這些孩子之一,而他知道馬夏西監獄從她身上偷走了多少東西。

  ……帶我去見你的家人。

  他知道她想從貝福郡得到什麼了。

  「噢,那不可能!」她撲進一張椅子裡。「我永遠都不可能把你變好。」她把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面頰貼著拳頭,責備地看著他。「你埋伏在每個轉角偷襲我,每次我要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你幾乎每一樣都不願意——你就找到一個方法,把我的心變成一灘水。你是怎樣辦到的?細讀我寫的每個字,加以解剖分析嗎?」

  「是的。」他轉而望著天花板。「早知道這樣就可以把你的心變成一灘水,今天花掉的大筆金錢就可以省下來,更別提陪那可惡的蘇珊一整天的力氣。」

  室內寂靜下來,看來,床上的包裹總算被注意到了。

  「你這可惡的男人。」她小小的聲音在發抖。「你買了禮物要送我?」

  「我是要賄賂你,」他偷看過去。見她離開椅子走到床前。「以免我必須睡在馬廄。」

  去過朗布津品店、馬夏西監獄,除去簡單吃個飯,他還去了好幾家商店。

  「看來你對我的心思終究不夠瞭解,」她說。「我從來沒有那個念頭。」

  他站起來,向她走去。「打開來看看吧。」

  +++++++++++++++++++++++++++++++++++++++++++++++++++++++++++

  有一包是筆記本,漂亮的米色紙頁有著軟如奶油的真皮封面。有一包是附帶著一個小墨水管的銀質鋼筆。另有一個包裹內是旅行用的書寫工具匣,外表的浮雕是神話故事,小隔間裡裝著筆、墨水瓶和吸墨盒;小怞屜放著信箋和銀質削鉛筆刀。還有銀質筆架,以及裝滿了鉛筆的紙漿筆盒。

  「噢,」  莉緹每打開一個包裹就發出讚歎的聲音,直到床邊都是包裝紙而床上都是寶藏。「噢,謝謝你。」她終於說,拉出工具匣的小怞屜看看裡面的東西,又欣喜萬狀的放回去,好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

  她真覺得自己變回小孩。她當然在生日和聖誕節時收過士帝叔公和愛菲嬸嬸給她的禮物,通常都是衣物、耳環或手環。但是,這些東西不一樣,它們是她的專業工具,而她這以文字為業的人居然找不到任何一個字可以說,它們連同她的心一起失落了。

  「謝謝你。」她再次低聲說,無助地望向他俊美的臉,不再要求自己保持理智了。

  他綠色的眼中出現快樂,嘴角彎成的微笑將她的心化成的那灘水轉為糖漿。那是一個小男孩的微笑,既調皮又害羞。

  「看來我謙卑的貢品討得女王的歡心了。」他說。

  她只是點頭,怕自己會大哭而不敢開口說話。

  「那麼你應該已足夠心軟,承受得起最後的打擊了。」他伸手從背心裡又拿出一個小包裹。

  這一個他轉過身去,親手打開來,不讓她看見。

  「閉上眼睛,」他說。「放開那個工具匣,我不會把它搶回來的。」

  她放下工具匣,閉上眼睛。他拿起她的右手,在無名指上套進一隻戒指。清涼順滑,她知道那是戒指,她的手指在發抖。

  「你可以張開眼睛了。」他說。

  那是矢車菊那般藍色的藍寶石,簡單的長方形,手指不像她那麼長的人戴在手上,可能會很怪。藍寶石的兩邊都鑲著鑽石。她發現眼淚開始閃現,別像個愛哭鬼啊,她警告自己。

  「它……好漂亮,」她說。「我決不說你實在不該破費,因為我很喜歡。我覺得自己像童話書裡的公主。」

  他彎身親吻她的頭頂。「我會帶你去貝福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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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7: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週六早上,維爾坐在書桌前,身邊都是柔起來的紙團。他想要寫一封信給麥爾斯爵爺,那本來很容易,可是莉緹叮囑他要寫得委婉一些,這下他反而無所適從。

  維爾正想要去找她,要她把「委婉」兩個字解釋得清楚一些,她正好推門進來。

  「麥爾斯爵爺來了,」她說。「從他的表情判斷,應該不是社交拜訪。」

  幾分鐘後,他們在圖書室見面。

  麥爾斯爵爺風塵僕僕,滿面于思且因旅途而顯得十分疲憊。「她們倆不見了,」  維爾和莉緹一近來,他立刻說。「看在老天的分上,請你們立刻告訴我,她們安全的在這裡。我是說麗姿和艾美那兩個女孩。」

  維爾冷漠而茫然地注視著他。

  莉緹連忙從邊桌的盛酒器倒一杯酒,交給麥爾斯爵爺。「請先坐下來再說。」

  「她們不在這裡?」他的肩膀垮了下來,沉重地坐到椅子上。「這正是我最害怕的,可是我一直希望不會是這樣。」

  害怕、希望、告訴我她們安全的在這裡。

  房間變暗、縮小,又膨脹起來。維爾的內心有太多黑暗與沉重的東西在翻攪。「該死的,」他咬著牙說。「你連讓她們安全地待在家裡都辦不到?」

  「安全?」  麥爾斯跳起來,他的臉蒼白而僵硬。「我愛那兩個女孩,像我親生的孩子。可是我對她們的疼愛毫無意義,因為我不是你。」他從口袋抓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砰地拍在桌上。「你自己來看她們寫的,那兩個被你不屑一顧、丟在一旁的女孩,你從來不去看她們,不給她們片紙隻字,在你眼中,她們幾乎跟她們的父母以及弟弟同樣埋在棺材裡面了。可是,她們仍然離開我庇護著她們的家,不管我們是如何深深地寵愛與保護著她們;只因為她們愛你,忠心於你。」

  「請你坐下來,爵爺,」莉緹說。「你累壞了。而昂士伍說話也太過分。」她促請麥爾斯坐下,把酒杯再次塞回他的手中。

  維爾讀著那張留言。只有幾行,可是每行都像一把匕首用力插入他的心中。他看向他的妻子。「她們想要來參加我的婚禮。」

  她拿走紙條,很快的看一遍。

  麥爾斯喝口酒,臉色漸漸恢復。他繼續說,他相信兩個女孩應該是在星期一黎明十分離家,他和他的連襟十點多開始尋找。可是雖然只晚了幾個小時,可是一點蹤跡也找不到。客棧、馬廄都沒有兩人的蹤影。

  麥爾斯拿出兩張小畫像放在圖書室的桌上。「她們的相貌並不平常,怎會沒有人看到她們?」他說。

  維爾垂眼望向兩張橢圓形的小畫,並沒有拿起來。羞愧腐蝕著他的嘴,心上則壓著冷冷的巨石。他在她們臉上看到他的查理堂哥,但是他幾乎沒有聽過她們的聲音,他幾乎不認識她們。

  可是她們逃離愛和保護,想要到場觀禮他結婚,因為麗姿寫道:「我們必須讓他知道,我們為他高興。爸爸如果還在,他會為他高興,也會去參加婚禮。」

  維爾逐漸聽到妻子的聲音。「我們讓麥爾斯爵爺休息,雖然他一定不願意,」  莉緹對他說。「把你的朋友都找來,越多越好,你帶一半的僕人,我帶另一半,大家分頭去找。你也要帶幾個女僕,女性看到的地方跟男人不同。我也會去聯絡所有能幫忙的人。」

  她轉而對麥爾斯說:「你必須送個信給你的夫人,向她保證事情已在正確進行。我知道你會想要等到好消息再告訴她,但是讓她在家苦等會很可怕。」

  「你真慷慨,讓我很慚愧。」  麥爾斯說。

  公爵夫人的眉毛揚了起來。

  「我們用身世排斥你,」  麥爾斯說。「因為你出身不高,還有那些醜聞。」

  「她是柏家的人,」  維爾說。「是丹恩侯爵的表妹。你們竟然排斥柏家的人,真夠勢利眼的。」

  麥爾斯疲憊地點頭。「我也聽說她是柏家的親戚。我以為只是謠言,但我剛才看到我的錯誤。」他起身,發抖的手小心放下杯子。「我太久沒睡,本來以為是我眼花。」他想微笑,但是沒有成功。「但是,你的樣子跟丹恩的父親、也是我在上議院最大的敵人非常相像。」

  「好吧,如果我們不趕快找到兩個女孩,她也立刻會成為我們兩個最大的敵人,」  維爾簡短地說。「我帶你上樓,你盥洗一下,吃點東西,如果可以,不妨睡一下。我希望你的腦袋能正常運作。」

  他握住麥爾斯的手臂。「來吧,讓莉緹指揮大軍,她策劃任務時我們最好躲開一點。」

  ++++++++++++++++++++++++++++++++++++++++

  得文郡  艾思特莊

  「我說,樸小姐,你真是難找啊。真不懂,這個莊園那麼大,丹恩為什麼不設置可以把小姐們從這一頭送到那一頭的馬車?害我找得這麼辛苦,幾乎要覺得你是刻意地躲避著我呢。」博迪稍微嚴厲地看她一眼。「尤其你明明知道我想要說的是什麼,這樣做顯得太沒有運動津神了,不是嗎?」

  「噢,我的天。」她一逕扭著手。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心裡沒有意思,只是喜歡引誘男人上鉤的人,」  博迪說。「你總不會現在才要說,你不喜歡我,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吧?」

  她的臉變成了粉紅色。「我很喜歡你。」但是她的表情哀傷而令人不安。

  「既然那樣,」他也有些不安,但是沒被嚇退。「我們最好結婚吧。」

  她四下看著艾思特莊的音樂室,沒想到會被他逼進這個角落。今天是星期天,他從昨天他們抵達就開始尋找機會,他原本打算明天再求婚,而且不管地點或有誰在身邊,反正再古怪的事情丹恩和潔絲都見識過。

  「或許我應該跪下來,發表一篇演說,你是想要我那樣做嗎,樸小姐?」  博迪皺出一張苦瓜臉。「我只會說我是多麼可怕地喜歡你,即使是聾子或瞎子都聽得出或看得到了。」

  眼鏡後面的眼睛緊張地睜大。「噢,請你不要下跪,」她說。「我已經很尷尬了。我不該這麼膽小的,公爵夫人對我一定會很失望。」

  「膽小?我的天,你不可能是害怕我吧?」

  「不,當然不是,我真是不會說話。」她拿下眼鏡在衣袖上擦了擦,再戴上去。「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從未計劃要欺騙你。我不姓樸,我的真名叫做溥棠馨,我也不是孤兒,我的父母都在康瓦耳,可是我逐漸受不了他們,而且情況太過嚴重,我只好離開。只有公爵夫人知道內情。」

  「啊。」他有點困惑,但既然她說他應該可以理解,那他也不能讓她失望。「受不了他們?那你當然只好離開了。我也很受不了我姑姑,我不想傷害那些女孩,所以我也只好逃走。」

  他把眉頭一皺。「我倒是沒想到可以改名字,還是你比較聰明。」他高興起來。「我很喜歡溥棠馨,就像小津靈的名字。」

  她凝視著他,微笑起來,現在她也覺得自己很像小津靈。一個戴眼鏡的小津靈,不過,他總是很願意站近一點,讓她不戴眼鏡也可以看到他。

  「這表示『我願意』嗎?」他問。「我們乾脆把你名字變成『崔博迪夫人』,再也不用管其他的名字了。」

  「如果你對其他的事也都不計較,那就是願意。」她調整眼鏡,直視著他。「顯然,我的父母不會給我任何東西,而即使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接受公爵夫人給我任何嫁妝,我知道她一定會強迫我接受,但是我不會。所以我毫無身家,崔爵士——」

  「博迪。」他說。

  她咬一下嘴唇,輕聲說:「博迪。」

  「啊,聽來真美妙。」他立刻把事情變得更美妙,抱起她吻得兩人都暈眩了。

  若不是想起他們尚未結婚,他一定會讓他們更暈眩。但是,做男人就要守規矩,不管他喜不喜歡。但是,除非絕對必要,男人也有權利要求牧師盡快做好他們該做的事。所以,崔博迪抓住他未來新娘的手,出發去找丹恩幫忙,把這未來弄得盡量的短。

  ++++++++++++++++++++++++++++++++++++++++++

  艾思特莊或許是英國最大的莊園之一,但因為丹恩也在找他們,所以雙方很快就在大樓梯的轉角處碰到面。

  「我說,丹恩,溥小姐和我想要結婚。」  博迪說。

  「你必須稍微等一等,」丹恩說。「我接到昂士伍的信,他的受監護人失蹤了,你必須帶著樸小姐去輪敦幫我表妹的忙。」簡單解釋過情況,他對棠馨說:「請你務必諒解,我的妻子雖然不承認她嬌弱,可是我不能讓她沒有充分休息就再踏上另一次長途旅行。但是如果知道莉緹有你這樣的女性在她身邊,我相信潔絲會安心許多。」

  「我的天,我當然應該在莉緹身邊,」  棠馨說。「我一個小時就可以出發。」

  「博迪,我要祝你幸福,」丹恩在樸小姐離開後說。「雖然我一輩子可能都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你哪一點。」他聳聳肩。「沒有時間解這個謎了,昂士伍需要人幫忙,然後我要狠狠揍他一頓。」

  丹恩繼續上樓。「我甚至不知道他還有兩個受監護人,潔絲告訴我,查理死後,她們就住在麥爾斯爵爺的家。這可惡的傢伙!為什麼我要透過別人才能知道這些事,問題是他們那一家也太多訃聞,弄得我搞不清誰活著、誰又死了。我問潔絲:『麗姿是誰?』她說:『我們結婚一年前死去的那個小男孩的姐姐。』『但是她應該死了。我明明記得我回來替華戴爾送葬時,也曾趕到莫家去參加一場葬禮。』  潔絲說:『那是小男孩的母親。』『那麼我簽名的那封悼念小男孩的信,又是寄給了誰?』  潔絲說:『是小男孩的階級。』」

  他們步上客房這一區。「看來,姐姐不只沒有死,而且還有兩個。她們住在麥爾斯的家,這一家已經有九個孩子,而且高齡四十五歲的麥爾斯夫人又即將要再生一個。」

  侯爵推開博迪的房門。「昂士伍早該告訴我。」

  「他也沒有告訴我。」  博迪跟著近來。

  「他跟你不熟。」他退出房門,去找貼身男僕。

  他回來時又說:「我結婚半年了,我可以去把那兩個女孩帶來這裡住,又不是沒有房間,對不對?潔絲也會喜歡有幾個女伴,何況她們還是查理的孩子。他是我所認識最好的人之一,要不是我那白癡朋友沒有把他的葬禮告訴我,我一定會從巴黎趕去的。等我知道,查理都已經安葬一個星期了。」

  他找出博迪的皮箱,扔在床上。

  安卓來了,但是丹恩把他趕開。「博迪的事我來,你去整理我的東西,夫人會告訴你需要些什麼。」

  安卓離開。

  丹恩一邊拿出衣櫃裡的東西,一邊說:「我該去參加查理的葬禮,他們把那孩子葬在父親身邊時,我應該去陪昂士伍。這種時刻,男人最需要朋友,可是查理的姐妹不會把昂士伍當朋友,我敢當著查理的姐妹以及她們那些丈夫的面這樣說。」他把一堆衣服扔在床上,看著博迪。「至少這一次他們懂得向他求助,我覺得這是因為我表妹的關係。你帶樸小姐——」

  「是溥小姐。」  博迪強調。

  「隨便啦。」丹恩拿出一些背心。「反正就是你的未婚妻。你帶她去輪敦,我表妹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莉緹對輪敦瞭若指掌,她所擁有的線民也許比內政部更多。」

  「你認為這兩個女孩去了輪敦?我覺得她們到不了,也許早就回家了。」

  「也許,」丹恩說。「問題是,家在哪裡。」

  +++++++++++++++++++++++++++++++++++++++++++++++++

  維爾猛力推開恍若爇帶叢林那樣茂密的林木往前進,利爪似的樹根突然伸出來,令他跌倒在地,他奮力爬起,繼續前進。週遭是一片的酷寒與黑暗,月暗星稀,光線完全透不過頂上濃密的樹叢。他看不見前面的路,只盲目的聽著聲音,那是小男孩驚駭的哭聲。

  冰冷的汗水,令他襯衫全濕。

  我來了,他要喊這幾個字,可是聲音出不來。男孩聽不見他,不知道他在叫他,他以為維爾把他拋棄了。

  我沒有,我永遠都不會拋棄你,永遠、永遠。

  但是維爾拋棄了查理的孩子,把他留給一群傻瓜、怯弱之徒或更嚴重的人。

  所以,他現在才受到乘法,他的聲音被奪走、他快要窒息,同時男孩也快要窒息……當體內那片白喉的翳狀物逐漸擴大並致命。

  維爾的手猛擊大理石,手指尋找可以抓住的把手,可是那白色的雙扇門動也不動,它們鎖住了。他敲了又敲,可是它們如石如鐵,毫不屈服。

  不!

  他抓住那鎖,將它扯開,拉開巨大的門朝那逐漸消失的聲音跑去。棺材的兩旁都點著蠟燭,他退開棺蓋、扯下屍衣,將男孩抱起來。可是他抱住的只有冰冷的霧,一個逐漸消失的黑影。

  「不,不!羅賓!」  維爾的叫聲把他自己驚醒。

  他跪著,抱著一個枕頭。他的雙手發抖、皮膚濕黏、淚流滿面。

  他扔下枕頭,擦了擦臉。他走到窗邊,看著黑暗的窗外,和迫使他們停止搜尋的濃霧。時間也晚了,僕人都又餓又累。但是他們比較幸福,不像他們的主人,因為罪惡感而不眠不食。

  維爾打開窗戶,聽著細細的雨聲,天快亮了。星期二,兩個女孩失蹤已一個星期,但是沒有任何人找到她們的蹤影。

  他盥洗後自行更衣,他讓亞契留在輪敦幫莉緹。亞契對地下社會很瞭解,哪裡都能去。維爾不願想到地下社會,不原想到他的受監護人像許多逃家的孩子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例如溥小姐碰上布克蕾那種人,而布克蕾只是許多的掠食動物之一。

  你們只要把這種畜生關起來……

  那天在醋坊街,莉緹這樣要求有良心的英國人、尤其是英國的統治階層。可是他放走了布克蕾,讓她繼續有機會屠殺別的女孩。慚愧早已是他心頭上的巨石,再增加這一點有何妨,讓它來吧。

  他拿出莉緹要他帶著的書寫工具匣,拿出紙筆,開始寫他的報告。

  莉緹自封為將軍,輪敦是總部,外派的軍官每天要交兩次報告。僕人和朋友擔任信差,兩地來回奔走。

  搜索大隊已經擴大到輪敦外圍五十里,仔細搜索的範圍是三十里。隊伍沿著驛車所通行的道路進行,例如丹恩負責的是輪敦通往愛賽斯特和南安普敦的馬路,前後四十里。維爾和麥爾斯奉派到梅凳黑德,前往巴斯、司特洛與格洛斯特的路在這裡交會。

  維爾和丹恩因為靠的比較近,也會固定交換消息,例如昨晚兩人都知道自己一無所獲。維爾盡責地把昨天和今天都沒有結果的事實向莉緹報告。

  「我們必須放寬對敏敏的要求,」他絞盡腦汁想寫些比較有希望的事。「她老是離開指定的路線,跑去打聽許多無關緊要的閒話。一般人很願意接近她。昨天我們給了她一輛狗拉的車,並讓麥爾斯的僕人陪著她到處去。她昨晚沒有回來,但是你向我保證她很可靠,而且有一個強壯的僕人陪著她,我才沒有很擔心。我告訴自己,她正以自己的方法在追查一條線索,並希望她成果豐碩。」

  他皺眉看著自己寫的東西,覺得冷漠又充滿事實,但他的報告都是這樣。只可惜,它們並非全部的事實。

  他起身,在室內踱步,然後再次坐下。拿出另一張紙,重新提筆。

  我的愛:

  每天兩次,我向你說我沒有找到她們。但是,我並沒有說,我找到什麼。

  她們的弟弟在這裡,我逃不開他。羅賓和我曾經在附近旅行,我在每個轉角看見當時他和我一起看見的事,從馬車的窗戶、馬背上或走路,他都在我的身邊或肩上。

  曾經,我用烈酒、妓女和打架把他擋開,我也因此躲避跟他有關的任何人和任何事。自從你來到我的生命,這些怯懦的行為已被戒除。你要我帶你去貝福郡時,我戒除了最後的怯懦。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受托照顧兩個孤兒,身為記者,你一定知道這件事,你要我去帶她們來到我們的身邊,並親自給予照顧。一如你照顧蓓蓓、敏敏和溥小姐。

  我知道她們三個是你挑選的,而且是謹慎挑選的,否則輪敦每個孤兒都會跑到你在蘇荷廣場的家中了。但是我想起丹恩夫人所做的事,她如何讓丹恩把私生孩子帶回家中,因為照顧那孩子是丹恩的責任。我認為你對責任的看法,跟她一樣,你們都不容任何人推卻他應該負起的責任。

  然而,男人即使明知逃不掉,還是會想逃,尤其是你嫁的這個男人。

  現在,我的愚蠢受到了懲罰,並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的浮誇自我鞭打。例如,我會想起我那篇你應該嫁給我的、慷慨激昂的演說,實在有夠白癡;我只需要跟你說,我受托照顧兩個孤兒,需要你幫忙。

  事實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她們,我把她們跟羅賓一樣擋在門外。查理留給我天下最珍貴的禮物:他的孩子,可是我——唉,卻把它搞成一堆大便。甜心,我只希望我有機會補償。

  +++++++++++++++++++++++++++++++++++++++++++++

  莉緹坐在她的梳妝台前,把昂士伍的信看了至少第十遍。它於上午稍晚送達,她把第一頁交給負責記錄並在圖書室大桌的地圖上做出標記的棠馨,第二頁則利用一份份報告近來的空擋,拿進她的書房一讀再讀。

  如今已過午夜,他的第二次報告也到了,這次只寫一般報告行蹤的事。

  那些信否很容易回,說的也是她這邊的一無消息和新的建議,有時是來自桃茜那些一天送來好幾次的歇斯底里的信中的一些資料。莉緹也借由桃茜的這些信,逐漸瞭解兩個女孩帶了些什麼東西,並且把資料傳佈出去。

  她最想傳給昂士伍的資料是:「我來陪你。」然而,那不可能。她不可能把所有調度的事交給棠馨,那女孩的組織能力很好,腦筋也很清楚,但是這樣的負擔終究太大。她得追蹤進度、回答各種問題,讓每個人保持鎮定,不要無事忙。

  所以,莉緹改為寫信給她的丈夫。

  我不認為那堆大便是你一手製造出來的,你有一群幫兇。我相信查理是你們那群堂兄弟姊妹中唯一還有點腦筋的人。從桃茜的來信,我毫不驚訝你的兩位受監護人為何能如此一手遮天。而在上議院坐了二十五年的麥爾斯竟被兩個女學生所騙,我真不知他能找到什麼借口。無論如何,如果她們騙得過這對夫妻,就騙得過馬伕、客棧主人和純真的村民。請你記住,我親愛的,一切資料顯示,她們是兩個可怕的女孩,我簡直等不及把她們弄到手中。

  羅賓的部分比較困難,但是她盡力而為。

  你告訴我的肩上的小鬼魂我很理解,我妹妹莎拉在我心中已經十五年。等我們相聚,我們可以相互分擔一些。目前,我要命令你拋開這一切的「但願」,只看你跟他一起時看到的。她們是羅賓的姊姊,如果你經由他的眼睛去看,或許你也能看到兩個女孩所看到的。他曾跟你一起旅行六個月,桃茜告訴我,他回來之後,改變之大讓她覺得不認識他。你教了他什麼技巧,你這壞傢伙?盡量想想看,因為他也可能教了他的姊姊。或許,她們也有你那種能力,光用微笑就能讓旁人相信黑的其實是白的?

  信寄出之後,她開始變得很煩躁。她知道寫那孩子的事情讓他非常痛苦,更因為被壓抑了這麼久而更加哀痛。他向她傾訴,可是她的回信好像並不重視他的哀痛。然而,她又真的看不出像桃茜那樣激動地呼天搶地,能有任何幫助。

  再讀他的信,莉緹仍然認為自己沒有做錯,這是此刻的她所能做到最好的了。他當然為那男孩哀傷,但是令他焦慮的仍是麗姿與艾美,莉緹幫他把思緒轉往積極的方向。他會想要有所行動,而非於事無補的同情。目前,找到兩個女孩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全都次之。

  她把信收好,下樓去要棠馨回房休息。博迪和蘇珊是一組的,他們每晚負責搜尋皮卡迪利區從海德公園的收稅關卡(兩個女孩若乘驛車,可能在這裡下車),到公爵府這一段,希望能在這兩個逃家者經過這裡到聖詹姆斯廣場之前攔下她們。

  她有一個最樂觀的理論,可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那就是兩個女孩如果真的笨到利用天黑才走路,她們就難逃蘇珊的鼻子。桃茜盡責地讓人送來兩個女孩前一天穿的衣服,所以蘇珊已經熟悉她們的味道。它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任務,據博迪說,它每天都很認真的聞嗅每位女士,使得對方很緊張。

  無論怎樣,這都讓博迪每天晚上有事情忙,他也忙得很勤快,莉緹交辦的每件事都做得很好。她沒想到會在他身上找到這麼多優點,每次她說出一個想法或忘記做的事,他都說:「啊,我去處埋。」而且處理得很好。

  博迪至少懂得巡邏回來就去睡覺,睡眠充足地開始另一天的任務。棠馨就需要人催促個不停,這正是莉緹到圖書室打算要做的事。

  她尚未抵達梯底,有人敲門,值班的男僕開門。她看見那是昂士伍的信差,急忙走過去接下信件,並要他去僕役廳找東西吃。

  她一邊拆信,一邊匆忙走回圖書室。

  我的愛:

  老天保佑你寫的那些智慧之言,也感謝你派敏敏跟著我。

  她往北進入貝格區,我正要派人去找她回來,但是你的信讓我暫停。我想起羅賓和我去過那裡,我們曾經去爬安斯伯裡附近的庫姆山。長話短說:根據敏敏聽來的街頭傳言,我們發現兩個女孩曾在安斯伯裡的旅店住了幾天。艾美生病了,但是她們在星期六出發時,她已經好了。她們於星期天抵達王子村,艾美在這裡換了男孩的衣服,留下她棕色的洋裝沒有帶走。男孩的衣服來自人們留在教堂給窮人的一籃二手衣。敏敏審問了牧師太太許久,總算問出她穿了什麼。

  他接著詳述男孩的衣服,又說,他們正追尋一條線索往南,沿維爾和麥爾斯負責的一條驛車道搜尋。現在他們問的不是兩個女孩,而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他相信這樣應該會有更好的結果。

  莉緹看完,把重點告訴棠馨。

  「我們必須叫醒僕人,」莉緹說。「通知輪敦所有的搜尋人員。她們可能已經在輪敦,或隨時可能進來。每個人都要提高警覺。」

  「我會把服裝的描述抄寫幾份給每一個信差,這時候叫醒他們,每個人都睡眼惺忪,根本記不住我們說了什麼。」

  「也只好麻煩你了,」莉緹說。「我讓他們送一壺咖啡上來。」

  ++++++++++++++++++++++++++++++++++++++++++++++++++

  時雖清晨,但是讓麗姿和艾美在柯芬園下車的農夫似乎很清醒。幾分鐘前麗姿才聽見教堂的鍾敲了六下。

  他拒收她們的錢,說他本來就是順路,而且她們又沒有佔去多少空間。何況他的蘋果可以在輪敦賣得很好的價錢,他賺的錢夠多了。

  麗姿相信他的話,因為雖然才剛天亮,馬車一停立刻有小販圍上來選購蘋果,麗姿扶著愛困的妹妹要下車時,農夫已被那些人包圍。

  他沒有聽見她們的道謝,幸好這一路上麗姿已經謝他好幾次,所以麗姿帶著妹妹用肩膀頂開人群往外走。

  「接下來就容易了,」麗姿告訴妹妹。「聖詹姆斯廣場離這裡應該不遠。」

  問題是我不知道方向,她困惑地看著如兔子窩般四通八達的市場。因為毫無太陽,她也無從定位,她真氣自己沒想到該帶個羅盤。問題是她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起碼她就沒想到預定為兩天的旅程竟會變成可怕的八天。

  她們並未攜帶足夠的旅費,原本就帶得不多的東西一路變賣或交換,至今已所剩無幾。艾美很餓也很累。她們曾因為農夫的堅持吃了幾個蘋果,但因不願意削減他的利潤,也不願多吃。

  但是辛苦很快就會結束,麗姿告訴自己。她們已經到了輪敦,現在只需找到前往聖詹姆斯廣場的正確方向……

  這時,艾美晃了一下,癱倒在她身上,麗姿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說:「啊,我的天,那個男孩生病了,我們快過去幫忙,妮莉。」

  麗姿完全沒有時間幫妹妹的忙,或說她們不用別人幫忙。天地在瞬間變色:一個俗麗的紅髮女孩把艾美拉走,人群圍上來,有人把麗姿的手臂扭到身後,痛得她呲牙咧嘴。「對啦,小妞,別說話。你若作怪,小心妮莉在你的小朋友的脖子抹上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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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7: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湯姆並沒有機會細看那兩個人。要不是他想看看駛近市場的馬車會不會剛好有蘋果掉下來,他不會注意到她們。他先看到大的那個爬下車,露出一小節纖秀的足踝,雖然是個婦人,但是她的動作十分輕靈迅速。他擠進人群,想從縫隙間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原因,但是他已經守望太久,對每一件怪異的事情都會多看兩眼。

  他看見高的那個四下打量,表情像迷了路,然後矮小的那個臉色發白。

  這時,眨眼之間,那兩人已被布克蕾和她的手下架走。

  湯姆並未停下來自問對錯,也沒多想克蕾帶走的這兩人是否就是葛小姐正在找的人。湯姆和他的一幫街頭流浪兒在過去這幾天已經送給她太多錯誤的線索,但是你若不送過去,又怎知道對錯?所以,追上去應該比讓她們失去蹤跡更好才對。

  所以,他並未停下來多想,立刻跟蹤而去。

  ++++++++++++++++++++++++++++++++++++++++++

  不管那年輕人穿著什麼,克蕾再笨也不會認為她是男孩,但那上流口音則絕對錯不了。她立刻把兩個俘虜推進停在街角、由米克駕駛的馬車。「我猜你們抓我們是想要贖金,」麗姿警覺地看著克蕾手上的刀。「如果你們直接把我們送到昂士伍公爵府去領賞,會不會簡單許多?」

  要不是這女孩提到昂士伍,克蕾很可能打開馬車的門,把她們兩個推出去。她通常只抓沒有人要或沒有人會找的女孩,避免有錢有勢的家人傾全力尋找,或循法律追殺她。任何懂得自保的老鴇絕不會企圖把上流社會的女孩變成妓女,因為會有高額的獎金把她們找回去。

  克蕾還不認識不會為了獎金出賣老母或親生小孩的人,這就是跟上流社會有關的罪行通常能快速破案的原因:人性的弱點是抵擋不了的。輪敦的執法者幾乎全靠有賞錢的通風報信,才能將罪犯繩之以法。要靠罪犯愚蠢的出錯,幾乎不太可能。

  克蕾的犯罪智慧或許不是最高,但她足夠狡猾,總能不被抓住。而且,大家都知道惹惱她很危險。敢惹麻煩的女孩都會受到殘忍的處罰,少數幾個受到誤導竟敢背叛或逃跑的,通常都會被抓回去,受凌遲之後再被處死,以收殺雞儆猴之效。直到目前,只有雅妮活著逃走。克蕾認為那是因為她帶了錢和珠寶,而且或許收買了賈許和比爾去巴黎替她工作,因為她後來再也沒再見到這兩人。

  既然這些都是昂士伍公爵夫人的錯,既然她也從兩個女孩所帶的東西證明她們是昂士伍的受監護人,那麼她當然不會把她們從馬車上推出去。

  她也聽說公爵府好像丟了什麼,而且公爵不在輪敦,但是她只聽到這些。這是因為最近幾個星期她必須躲藏起來。因為雅妮偷了她的錢和珠寶,她沒錢付房租而連夜從佛蘭士街搬走,所以房東應該也報了警要找她。

  但是幾天前她必須殺掉一個逃家者,又有一個女孩被酒醉發脾氣的客人弄傷,所以她急需再找兩個女孩替她賺錢。不得已的情況,使她冒險於清晨時分離開巢袕,尋找遞補的女孩。

  現在,她不需要了。現在,她不只有辦法報仇,還能發一筆橫財。

  所以,她露出一排黃牙笑了起來。「昂士伍府關起來了,沒人在那裡。」她說謊。「好像大家都跑去找你們了,」她搖頭。「兩個逃家的女孩。我找到你們是你們好運,有些人才不會管是不是貴族呢。誰找到就變成誰的財產,這是通行的規矩。而且,你們知道有些人會對他們撿到的小女孩做些什麼事嗎?」

  大的那個把妹妹抱得更緊。「我們知道,我們看過《阿格斯》。」

  「那麼你一定不希望那些事發生在你們身上。我建議你們乖乖聽話,不要給我找任何麻煩。」她的頭朝窗戶點。「看到我們在哪裡了嗎?這裡可不是輪敦的高尚地區,我只要打開門對外面喊:『誰要一對漂亮小妞?』你們就完了。」

  「克蕾那樣做對你們沒有好處,」妮莉傾前對女孩說。「不管你們讀過什麼,真實情況都要可怕好幾倍,有些事可怕到連《警察公報》都不願意寫。」

  「我會帶你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克蕾說。「只要你們守規矩。我會送信要他們來接你們,越快越好。不能賺錢的女孩,對我是沒有用的。」

  +++++++++++++++++++++++++++++++++++++++++++++++++++++

  湯姆追了許久,畢竟一輛破馬車在擁擠的輪敦街道走不快。可是人退究竟不敵馬退,他們在輪敦塔的附近失去蹤影,他搜尋了幾個小時也毫無所獲。

  他去向莉緹報告時已快要中午,衣物和外型的描述讓莉緹確信她們是麗姿和艾美。莉緹希望她對她們落在克蕾手上能不那樣確定,但那顯然也是事實。畢竟從七晷場到斯特普尼,沒有一個在街頭混生活的人不認識布克蕾,也都知道最好避而遠之。

  讓湯姆去廚房吃東西後,莉提送信給昂士伍要他丟下一切兼程趕回輪敦。

  然後她帶著棠馨和博迪到圖書室研擬行動策略。

  在此之前,搜尋都盡量秘密進行,理由有好幾個。貴族女孩逃家,已屬違規,消息傳出去,兩個女孩名聲就毀了。

  但,這還不是最大的風險。在《阿格斯》寫文章,莉緹樹立了許多敵人,她不希望這些人利用兩個女孩報復她。這一點,她對她的間諜網說明得很清楚。

  如今,很不幸的,昂士伍的受監護人已經落人敵人之手。

  「我們已經沒有選擇,」她對兩位同伴說。「我們必須懸賞高額獎金,換取她們回來,希望貪婪能打敗敵意。」

  她和棠馨很快寫好傳單的文字,讓博迪拿去《阿格斯》的辦公室。現在這時刻,今天的雜誌應該已經印好了,即使尚未印好,麥安格也會停機改印傳單。

  博迪走後,莉緹傳話給她的私人網絡,打聽克蕾目前的藏身處。

  「我並不期望這些會有太大效果,」她對棠馨說。「幾天前,她手下女孩的屍體才從河裡撈出來,但是警方根本找不到她問話。她知道警方人手不足、資源有限,也不會認真調查一個妓女的死因,所以她只要躲過一陣子就沒事了。」

  就報酬來說,鮑爾街是依靠賞金生存的,公開或私下的都有。但是王室並不鼓勵以公家的基金獎賞偵破謀殺案件的人,因為殺人是壞事。碰到這種案件,私人賞金也不會發生。

  「她的巢袕一定在輪敦附近,」棠馨說。「她必須監視替她工作的女孩。」

  「問題是,輪敦偏偏是最容易藏得不見人影的地方,」莉緹說。她叫喚一位僕人去拿她的帽子和外衣。

  「你不可能是要出去吧?」棠馨大聲說。「你不可能打算赤手空拳去找她們!」

  「我要去鮑爾街,」莉緹說。「找他們幫忙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我要直接去見他們的隊長和隊員。他們手上或許早就有線索,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她與棠馨對視。「男人看世界的方式和女人不一樣,他們經常連鼻子前面的東西都沒看到。」

  蓓蓓拿來女主人的外出衣物,莉緹穿好後,又對棠馨說:「克蕾正在耍陰狠的手段,否則我們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收到消息。」

  「你的意思是贖金的要求?」

  莉緹點頭,拿出她的懷表。「時間已經過午,而她清晨就抓到麗姿和艾美了。當她可以假裝救了兩個女孩,並來請領獎金,為什麼要留著她們?」她把表收起來。「你還記得嗎,當她一看到可能惹上麻煩,立刻假裝她是要幫你。她很清楚如果她立刻把兩個女孩送來,我完全不能控告她,還必須用金錢表達感謝,這是比較實際的作法。既然她沒有走實際的路,我不得不懷疑某種陰謀正在進行。只要我有辦法,我不會坐在這裡等麻煩上門,讓她佔盡上風。」

  莉緹說完,保證隨時會讓棠馨知道她的下落,便前去鮑爾街。

  ++++++++++++++++++++++++++++++++++++++++++++++++

  崔博迪坐在《阿格斯》雜誌社內,葛小姐榮升為公爵夫人之前的位子,等待傳單印好。他一邊等,以便倍受良心的折磨。

  回輪敦的路上,棠馨說出她的故事。博迪並不怪她逃家。她母親的腦筋顯然有問題,而她父親以生意為借口,幾乎等於拋棄了女兒。

  同樣的,也有很多人,例如麥爾斯爵爺及其夫人,也會認為昂士伍拋棄了他的受監護人。

  但是,博迪看得出,事情一扯到家人,男人常常搞不清楚。家人有時真會把人逼瘋。博迪自己的姊姊,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折磨他。然而,潔絲若出了什麼事,他還是會很痛苦的。

  在任何的情況裡,女人經常都是麻煩,但是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們、不要靠近她們,以避免不愉快。但這並不表示,這個男人就沒有感情。

  也許溥先生並不知道家裡的情形嚴重到什麼地步。

  不管他以前知不知道,博迪忍不住要認為他現在應該知道了。如果,他的內心深處是疼愛女兒的,他現在一定憂慮得要死。

  畢竟,博迪連昂士伍的兩個受監護人都沒有見過,就已經憂慮得快要死了。還有,連丹恩都那麼焦慮不安。博迪從來沒有見過他像收到消息那天那樣,說那麼多話,還做出幫博迪收拾行李的怪事,他一向是任何小事都要僕人做的。

  博迪不願想像溥先生現在的情況,他也許正在想像最可怕的事,例如女人正被一個壞人押著前去美國之類的。但博迪還是一直想,良心的尖叫也越來越大聲。

  他應該先問棠馨,但是她手上已經有那麼多間題,而且他不希望她像他這樣飽受良心煎熬。然而,一個男人如果連良心都無法信任,他還要信任誰或什麼?事情都有對錯,此刻,良心很清楚地告訴他何對何錯。

  博迪拿出一張乾淨的紙,打開墨水瓶,取出一枝筆。

  ++++++++++++++++++++++++++++++++++++++++++++++++

  離開昂士伍府幾個小時之後,莉緹望著腳前一個老婦人的屍體,地點在雪威區治安辦公室附設的停屍間。

  專門在河上找屍體的「撈河人」昨晚發現它,而莉緹於鮑爾街警探辦公室發現這事。收下屍體的治安官從《警察公報》發現,老婦的屍體與幾天前在河裡發現的年輕妓女有相同的記號,要求鮑爾街警探會同勘驗。

  老婦人的臉也被以同樣方式割花,還有喉嚨幾乎被割斷,都是相同的證據。

  「又是克蕾的傑作,您同意嗎,公爵夫人?」年輕的治安官問。

  「的確是她的手法,」莉緹說。「但這次的受害者很不一樣,她的受害者通常都很年輕,她殺一個發了瘋的老婦人做什麼?」

  「發瘋?「治安官貝爾的眼光從屍體移到莉緹身上。」你怎知道死者是瘋子?「

  「從我小的時候,大家就說她是瘋子,「莉緹說。」據我所知,她應該也是撈河人,不然就是她的丈夫。她經常跟不存在的人大聲爭吵,小孩子都相信她是跟那些被淹死的人的鬼魂在爭吵。我自己聽過一次,似乎為了錢吵得很凶。」

  「也許死人在責怪她淘空他們的口袋。」

  莉緹聳聳肩。「所有的撈河人都這樣,這是慣例了。」

  「你居然還認得她,她在河裡雖然不久,但是刀或破酒瓶已經使她面目全非。」

  「幾個月前我在老鼠崖公路訪問妓女的時候還看到她,」莉緹解釋。「對她還活著感到很驚訝,所以特別注意的看了一下。注意到她染了紅髮,還編了些奇怪的辮子,還有她手腕上的胎記。我只知道她叫瘋杜莉,是真名或綽號並不確定。」

  「但您還是幫了很大的忙,」貝爾說。「從瘋杜莉開始調查,就比無名女屍容易多了,即使對你的任務不一定有幫助,」他說著蹲下來蓋好屍體的毛毯。「這女人在克蕾看見公爵的受監護人許久之前就死了,除非您在受害人身上看出與其他人明顯的差異。」他站起來,才發現自己根本是在自言自語。

  公爵夫人不見了。

  「夫人?」他匆忙離開停屍間來到庭院。天尚未黑,但是濃霧已經出現,使得附近根本看不大清楚。他聽見踩在石頭地上的輕微腳步聲,便急忙朝那方向追去。

  ++++++++++++++++++++++++++++++++++++++++++++++++

  一小段時間之後,剛抵家門的昂士伍公爵正拚命要消化一個可恨的消息。

  「雪威區?」維爾大叫。「她一個人去了東區?你們全都瘋了嗎?你們看不出莉緹要做什麼嗎?就跟她在醋坊街一樣,她以為光用懷表就可以對付一群以割喉嚨為業的兇手嗎?而且,她甚至沒有帶著蘇珊一起去。」

  「汪!」蘇珊應聲大叫。

  維爾憤怒地瞪著它。「你怎麼可以讓她自己去,你這隻大笨狗!」

  「莉緹幾個小時之前就出去了,」棠馨說。「蘇珊那時跟博迪在一起。莉緹只是從一個治安官的辦公室到另一個,而且有一個車伕和一個男僕陪著她,我相信她不會做出任何衝動的事。」

  「那你就是一個傻得可悲的女性。」維爾說。他衝出圖書室,在男僕來得及開門之前衝出了前門,差點撞上門外的治安官。

  「你最好說得出跟我的妻子有關的消息,」維爾對治安官說。「你最好告訴我,她正乖乖地坐在雪威區的治安官辦公室裡。」

  「我很抱歉,爵爺,」治安官說。「我真希望能那樣說,但是我說不出來也全是我的錯。我本來跟她在一起,可是我只不過看了別處一下子,她就不見了。而且,讓我更擔心的是,她走路。我找到她的馬車,可是她不在裡面。我希望這裡有人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她顯然不能。」

  如果莉緹已經不在雪威區的治安官辦公室,那維爾真是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她了。他命令自己鎮定下來,至少外表也要那樣,然後邀請治安官入內。

  來人名叫貝爾,因為某位警官因公受傷而來暫代。他年輕而好看,且顯然比一般的警員受過更好的教育。

  他清楚扼要地說出事情經過,他認為公爵夫人對瘋杜莉之死所知道的,比她告訴他的更多。「她刻意在我能問她更多事情之前溜走,」他說。「如果那老婦人真是克蕾殺的——所有證據都指向這事實——為什麼?我忍不住要猜測,公爵夫人知道答案。我認為老婦人是找到這個老鴇的線索。也許老婦人知道克蕾躲在哪裡,說溜了嘴,或者威脅要去告密,因此遭到殺身之禍。」

  「又或者她有一個很好的藏身處,被克蕾看上了,」棠馨說。「莉緹一定有一個很明確的目的地,否則不會那樣跑走。」她皺起眉頭。「然而,我又不懂她為什麼不像她所答應的,讓我知道她的去處。」

  維爾不敢去想妻子不願、或甚至不能回報去處的理由。自從接到她的緊急信息,這一整天簡直就是噩夢。筋疲力盡的麥爾斯在換馬的第一站從馬車上摔下來,腳踝扭傷,只好留在旅店。重新出發不久,一匹馬跛了腳。距離輪敦只有十哩的時候,一名醉漢所駕駛的貨車靠得太近,弄壞了他們的車輪。心急如焚的維爾步行到下一個換馬站,租了一匹馬以跌斷脖子的速度趕完最後一段行程。然後,當他千辛萬苦的抵達家裡,竟然發現妻子不在。

  這個一路跟著他回輪敦的焦慮噩夢,如今不只有他的受監護人,還加上了妻子的影像。

  她要他來、她需要他,一如對羅賓那樣,他也盡快的趕來了。

  但他還是沒能趕上幫助他,這無助的感覺再次出現。我來得太遲。

  「爵爺?」

  維爾掙扎著從噩夢裡出來,要求自己專注於貝爾的說明。

  「到目前為止,似乎沒有任何跟瘋杜莉有關的發現。」貝爾說。

  「莉緹說她是撈河人,」維爾說。「上一次看見是在老鼠崖公路附近。」他拚命想。「即使我看過這老婦人,我也因為太醉或太忙而不曾留意。」

  「如果亞契那時跟你在一起,或許他曾注意到什麼。」博迪說。

  維爾茫然地看著他。

  「而且,亞契是輪敦土生土長的人,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博迪接著說。「如果葛小姐聽過瘋杜莉的事,亞契或許也聽說過,聽來那女人以前好像很有名。」

  維爾驚訝的眼光轉到正讚賞地看著未婚夫的棠馨。

  「你真聰明,博迪,」她說。「我們早該想到亞契。」她起身走向書桌,從一疊紙中怞出一張。「他現在應該在老皮生蠔屋,準備半個小時之後開始巡邏,所以你們現在去找他,應該可以找到。」

  二個男人和一隻狗不久就出門了。

  ++++++++++++++++++++++++++++++++++++++++++++++++++++++

  莉緹好不容易避開貝爾,但是沒能躲掉湯姆。她回到馬路上時,那街頭流浪兒從旁邊一條街冒出來。

  「你要去哪裡?」他質問。「你那漂亮的馬車在那一邊。」他用大拇指往後指。

  「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坐漂亮的馬車去,」她說。也不能帶個治安官,她在心裡說。輪敦下層社會的居民非常的敏銳,大老遠就能偵測來人是來捉小偷的,或者是個治安官。只要有此發現,罪犯立刻消失無蹤,所有人對所有問題都「一概不知」。

  此刻,克蕾或許知道官方在找她,但她仍然自以為是安全的。莉緹認為讓她保持這個幻想比較有利。克蕾在平常時候已是厲害且危險的角色,如果被逼進角落,她會不擇手段。

  莉緹皺起眉頭對湯姆說:「是樸小姐要你跟蹤我嗎?」

  男孩搖頭。「不是的,葛小姐,是我自己想跟著你。如果你碰上麻煩,那是我的錯,因為我沒能跟蹤好,把她們弄丟了。」

  「要不是你警覺性高,一開始就看到她們,我還完全不知該到哪裡去找呢。」莉緹說。「不過我不跟你爭這些,我將會需要幫手,有你是最好的。」

  一輛輕便馬車靠近,她招手,要它駛向老鼠崖公路,便跟湯姆一起上車。

  然後她開始解釋狀況。她提起瘋杜莉,以及她懷疑克蕾看上了老婦人的小屋,因此加以謀殺扔入河中。

  「那棟房子很重要,它孤伶伶地座落在河邊一塊地上,似乎只有老鼠喜歡去。」  莉緹解釋道。「但是杜莉有一條船,這也很重要。我認為,克蕾會派人送贖金要求的信到公爵府,要我過來,然後,這會是一個陷阱。據我所知,府裡尚未收到贖金要求,這表示克蕾故意要等到天黑,比較容易安排埋伏,而且她也容易在黑暗中坐船溜走。我必須在她認為我會抵達的時間之前趕到,才有機會破壞她的計劃。」

  「我認為你若帶著跟你結婚的那個大塊頭一起來,才最有機會,外加幾個帶著棍棒的傢伙。」

  「我去雪威區的時候,公爵還沒有到家,」莉緹說。「我不知道他幾時才回得來。無論如何,我真的沒有時間派人去找他或任何人,然後再等到他們過來。天漸漸晚了,我們要偷襲就必須把握時間。我們到杜莉的住處附近,看看能找到什麼人就用什麼人,越像住在當地的人越好。」

  「我認識那邊的幾個小鬼,」湯姆說。「還有幾個女孩。」

  +++++++++++++++++++++++++++++++++++++++++++++++++++++++++

  這時,在瘋杜莉髒兮兮的泥磚小屋裡,盲目的恐懼迅速嚇得妮莉不知如何是好。雅妮逃跑後,妮莉成為克蕾的首席女孩。她接收了雅妮漂亮的衣服,和不那麼漂亮的客人。但是他們付錢最多,而妮莉可以留下一半,雖然工作不怎麼讓人喜歡。

  今天,克蕾向她保證,她們很快就都不必再工作了,因為她們就要發大財然後到巴黎去。然後。她們要找到雅妮,討回她所偷走的財物,再發一筆財。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妮莉越來越不喜歡這個計劃。他們將必須搭乘那條繫在岌岌可危的碼頭上、一條髒兮兮又滑溜溜的小船。妮莉從來不喜歡船,尤其不喜歡小船,更不喜歡原來用來裝從河裡撈起來的屍體的船。她不知道克蕾從哪裡弄來這船和房子,尤其這房子也像船一樣,好像已經有許久不曾住過活人。

  現下裡,黑暗逐漸掩上來,河上的風從每個縫隙鑽進來。克蕾在船那邊,正把旅途需要的一些東西裝上船去。兩個貴族女孩被鎖在儲藏室,但是她們很安靜,所以妮莉覺得很孤單。每次風一吹,都好像人在聲吟,而且房子一直有各種聲響,好像有人走來走去。

  克蕾花了很多時間,在好幾張傳單的背面寫贖金要求,每寫一張,要求的金額就越大。其間,則動不動就跑進儲藏室威脅那兩個女孩說,如果公爵夫人不聽她的話,她就會對她們怎樣怎樣。

  問題是,妮莉越來越覺得克蕾根本是要示威。她沒有任何理由讓兩個女孩活下來,她從不留下有後遺症的活口。她會拿到贖金,她又有船,夜裡隨時可以溜走。何必留下可以證明她有罪的人,其中包括妮莉。

  門在這時打開,克蕾進來。她從掛鉤拿下妮莉的帽子和披肩丟給妮莉。「該行動了,」那老鴇說。「給你十分鐘,到賣酒的店再回來,晚一分鐘我就派米克去讓你後悔不已。」

  妮莉的任務是拿寫著贖金要求的信到賣酒的店,找到幫忙掃地的男孩,給他一個銅板,讓他送去公爵府。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男孩,自然也不會告訴那邊的人任何事。克蕾顯然不願冒險,避免妮莉或米克有到公爵府、然後被收買並背叛她的機會。

  妮莉慢慢戴上帽子綁好繫帶,再披上圍巾。一旦出門,她只有十分鐘,但是她仍無法決定哪一種選擇的後果會比較可怕:回來跟克蕾賭一賭,可是賭贏的機會好像跟那兩個女孩一樣小;或者,她可以拚命的跑到昂士伍府,後面會是米克在追她,前面等著她的則是一連隊的冶安官,如果她真能跑那麼遠;或者,她可以跳上船,跟陰險的河流賭一賭。

  她跨出門檻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決定。

  +++++++++++++++++++++++++++++++++++++++++++++++++

  聽見急促靠近的腳步聲,莉緹躲到一艘倒扣的船後面。不一會兒,她聽見腳步聲朝河面而非路上的方向走。偷看一眼,她發現一個女性身影朝破爛的碼頭走去。

  她拿出一個妓女借她的刀,偷偷靠近那個人影,希望那是克蕾。

  她的獵物忙於解開系船的繩索,沒有聽見她靠近。

  不一會兒,莉緹用刀抵住那女人的背。「一出聲,小心腎臟遭殃。」她低聲說。

  她的獵物驚喘一聲,完全靜止下來。這不是克蕾,除非她的每個部位都縮小好幾寸。莉緹有些失望,但仍朝好的方面想。這是妮莉,既然她從屋子出來,就能告訴她裡面的情況。

  莉緹把她拉到碼頭下溜滑的石頭上。「跟我合作,我就保護你,」莉緹壓低聲音說。「女孩還活著嗎?」

  「是——是的,至少我離開時還活著。」

  「就在四百碼東邊,撈河人的那棟泥磚屋裡?」

  「是——的,」妮莉的牙齒拚命打顫。「克蕾守著她們,米克在外面,我奉命去送贖金要求,應該立刻回去,他們隨時可能出來找我。」

  「她要殺掉她們,對不對?」

  「對,她要殺她們和你,她不會遵守贖金要求。她會埋伏著殺掉你,搶走贖金。我認為她一拿到錢就會殺掉她們,她說她會帶我去巴黎,但我知道她不會,她會在船上殺掉我,然後把我丟入河裡。」她開始啜泣。「我就知道事情不對。」她嗆咳著。「我看到她沒有立刻把她們送回去,就知道不對。她恨你,超過世上任何事。」

  莉緹走過去把船解開,讓它漂走。不管克蕾今晚的結果如何,她不會是利用這方法逃走。

  「我必須救出昂士伍的受監護人,」莉緹說。「你可以留下來幫我,也可以跑去鍾瓶旅店,你到那裡就安全了。」

  「我幫你,」妮莉說。「我跑不到鍾瓶旅店,米克跟賈許和比爾一樣殘暴。」

  那麼米克必須先除去,莉緹決定,而且必須快速安靜的除去。這不容易,她的同盟包括三個年齡都小於十歲的街頭流浪兒,還有兩個她所見過最可憐的妓女。即使有湯姆協助,這也是她在最短時間內所能聚集的僅有軍力了。其他的要不太醉、太弱,就是太凶狠。

  她願意用任何事物換取昂士伍此刻在她身邊。

  問題是他不在這裡,而她也只能希望妮莉沒有弄錯,那就是:克蕾會等拿到贖金才對麗姿和艾美採取報復手段。

  莉緹如此希望並祈禱,同時偕同妮莉朝瘋杜莉的泥磚小屋前進。

  +++++++++++++++++++++++++++++++++++++++++++++++++++++++++

  既然挾持她們的人已經詳細描述要怎樣對待她們,所以在妮莉關門出去之後,麗姿和艾美對她們所聽到的聲音也懶得發出驚喘了。

  在一切如此寂靜之中,一個酒瓶被打碎的聲音是不容誤認的。她們看過那酒瓶,克蕾對著她們的臉揮動太多次了。

  麗姿強行吞下反胃的感覺,從一堆腐爛的稻草下面把一個蠢蠢欲動的布袋拉出來,稍微鬆開她用內衣繫帶做成的繩子。她把艾美向門口推去,艾美隨即緊貼在門的後面。

  「不要逞英雄,」麗姿說。「跑走就對了。」

  艾美咬著嘴唇點頭。

  她們等了好像一年,其實只有兩分鐘,克蕾開門,手持半支酒瓶進來。

  艾美尖叫,麗姿把布袋朝老鴇丟去,後者因為一隻嚇壞了的老鼠拚命要鑽進她的頭髮也開始尖叫。麗姿向老鴇衝去,把她撞倒,艾美跑出門。麗姿也迅速隨著妹妹向外跑。

  她聽見艾美尖叫,看見怪獸般的米克追著她,也聽見老鴇叫些很可怕的話。

  麗姿跑去救妹妹。

  +++++++++++++++++++++++++++++++++++++++++++++++++++++

  看見米克追在艾美腳後,莉緹本想去追他們,但是她看見克蕾。

  「妮莉、湯姆,所有的人,幫助兩個女孩。」莉緹下令,自己則朝火冒三丈顯得比米克更危險的克蕾走去。

  「投降吧,克蕾,」她叫。「我們的人比你多。」

  老鴇停步,轉向莉緹聲音的來處,她猶豫片刻,然後朝碼頭跑去。

  莉緹跟著她,但是保持著距離。「船漂走了,」她大聲說。「你無路可逃了。」

  克蕾還是跑著,跑過旁邊都是垃圾的小路,步下滑溜的石塊。然後,「賤人!」她尖叫,還有很多莉緹無法形容的髒話。

  在這些讓人耳朵流膿的髒話之間,莉緹聽到獒犬狩獵時不容錯認的吠叫聲。

  「謝天謝地!」她低聲說。她一點也不想踩著溜滑的石頭去追克蕾,如果她的頭敲到石頭,有刀子也沒有用。她停在小路上。

  「丟下那個酒瓶吧,克蕾,」她說。「你聽到狗叫了,別再抵抗,它會把你撕成碎片。」

  克蕾在石頭上跌跌撞撞的走,但不是上來小路,而是往莉緹剛才躲藏的倒扣的船。

  吠叫聲越來越近,但蘇珊還要好幾分鐘才會到。那時,克蕾就已經把船翻過來、推進了河裡。她將會逃走,而今晚的這一場鬧劇只會讓她捲土重來時更加危險。

  莉緹追過去。

  維爾和他的同伴在幾條街外就聽到那些尖叫,立刻循聲跑過來。他們跑到河邊時,看見一個大傢伙抓著一個女孩,好幾個比較小的形體掛在他的身上。

  「麗姿!艾美!」他吼道。「這邊!」

  他叫了好幾次,努力想壓過繃緊了皮帶狂吠、早已作勢要攻擊的蘇珊。

  好不容易,他的叫聲終於被聽到,那一坨人短暫地靜止,接著四散開來。兩個嬌小苗條的人影踉蹌朝他而來,米克獨自站立,瘋狂的四下探看。

  「逮住他!」維爾放開皮帶,命令道。

  蘇珊衝向米克,後者衝向河流。狗兒咬住他的退,他倒向泥灘。蘇珊的下巴扣住他的退。

  博迪和亞契在這時趕到,維爾把米克交給他們,向停下來看蘇珊擒拿米克的兩個女孩跑去。

  「你們沒事吧?」他問她們。

  黑暗中,他幾乎看不清她們的臉,但是可以聽見她們拚命喘氣,想要說話。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們,她們癱靠在他身上,河灘的臭味也撲鼻而來。

  「我的天,你們好臭,」他的喉嚨因激動而縮緊。「多久沒有洗澡了?」

  他沒有聽見她們的回答,因為將犯人交給博迪和亞契之後的蘇珊正瘋狂地拚命大叫。維爾四下張望,黑霧中有好幾個人影,沒有一個類似他的妻子。

  「莉緹!」他大叫。

  「汪!」蘇珊叫著朝西方而去。

  維爾放開他的受監護人,追著蘇珊過去。

  +++++++++++++++++++++++++++++++++++++++++++++++++++++++++

  維爾衝進黑暗,衝進味道腐朽的冷霧裡。他看不見小路,只盲目地跟隨吠叫聲往前跑。

  「莉緹!」他一次又一次地吼叫,然而回答他的仍然只有蘇珊那越來越狂亂與尖銳的叫聲。

  他絆到石頭差點跌倒,很快取得平衡之後又向前跑。各種影像在腦中撕扯:查理、羅賓、冰冷的墓碑、所有他愛過的那些人的臉,結果都漸漸隱入霧中、隱入陰影中,消失不見。

  不行!這一次真的不行。你不能多奪走她,求求你,上帝,真的不行。

  「我來了!」他叫道,他的肺燒了起來。

  一個龐然大物突然出現,他來不及閃躲,撞上那艘倒扣在地上的船,臉朝下跌進爛泥堆裡。他掙扎著爬起來,又繼續跑,卻在稍後看見她們的時候猛然剎住腳步。

  不到三碼外有一團形體在河邊的泥巴與垃圾中翻滾。蘇珊朝她們跑去、又退開、一次又一次,它瘋狂地吠叫著。

  它不知道該怎麼辦。

  維爾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看見刀刃的閃光,可是不知道是誰持刀,或者是否兩人都有武裝。任何錯誤的一步,都有可能使得那刀刺進他心愛的那個女人的身體。

  他清一清乾枯的喉嚨。「別貪玩了,葛莉緹。」他的聲音好似很鎮定。「你若不在十秒內解決她,我就要插手來破壞你的樂趣了。」

  動作突然發生——手臂高舉、刀刃閃現,而後是令他的心幾乎停止的勝利呼喊,因為那不是莉緹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連串引人注意且狂亂的動作。

  看見糾纏的身體靜止的那次心跳,他同時也聽見沙啞且用力喘氣的聲音。「你敢亂動,我一刀從你這邊耳朵割到另一邊。」

  這是莉緹的聲音。

  他上前。「需要人幫忙嗎,葛莉緹?」他的聲音是顫抖的。

  「需要,謝謝你。」她邊喘邊說。「小心,她——詭計——多端。」

  維爾感激這個警告,那老鴇好似已經半死,可是當他把她們分開,克蕾深吸一口氣,好像還想再大鬧一回合。維爾好不容易才把又踢又抓、尖叫聲足以吵醒對岸的女人,從筋疲力盡的妻子身上拉開。

  「把她打昏,」莉緹還在喘,那女人不只不累,還像瘋了般抗拒。

  「我不能打女人。」

  莉緹上前,躲開一個拳頭,但是送出她一個自己的,一拳打在克蕾的下巴。後者終於癱軟下來。

  維爾讓克蕾無力的身體落在地上,蘇珊急切的跳上前去,發出威脅的聲音。「守衛。」他對狗說。蘇珊跨坐上去、發出低聲咆哮,巨大且淌著口水的下巴對著老鴇的臉。

  維爾朝抱著身體的側面彎下身來的妻子跑去,他推開她的手,感覺到濕濕的東西,感覺他的心落入了一個無底的洞。

  「抱歉,」她的聲音小到他幾乎聽不見。「看來我被女巫打中了。」

  他接住她,這次當她把全身重量都交給他的雙手時,他知道她不是假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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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2 02:28: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畢樊世站在酒館前的人群中,看著昂士伍公爵把毫無動靜的妻子抱入馬車。幾分鐘之內,到處都在耳語,朱里巷的老鴇殺了公爵夫人。

  畢樊世非常不快樂。

  他並非為公爵夫人哀傷,而是為他自己。布克蕾肯定會被問吊,但是她肯定也會找一些墊背的人。她會說很多故事,其中不少故事的主角都是畢樊世。

  他很後悔沒在去年春天的巴黎就把她殺死,反而幫助她逃走。但是他當時腦筋不清楚,不只家裡有些問題,還有某些壓抑不了的慾望。

  今天他在老皮生蠔屋聽見那母狗做的事情之後,決意來殺掉那女人。他沒花多少時間就猜出她會躲在哪裡,一位替《警察公報》工作的畫家告訴他有個瘋婦被殺,而根據那描述,畢樊世立刻知道瘋婦與兇手的身份。

  不幸的是,昂士伍公爵夫人比他更早找到那老鴇。地獄之門打開時,他離那棟泥磚屋不到二十碼。聽見她對克蕾說她的人比較多時,他立刻退開。克蕾只需叫出他的名字,他就會被列為罪犯了。如果,他早知道公爵夫人的幫手只是三個男孩和兩個沒有牙齒的妓女,他就不會這麼謹慎了。

  然而,在濃霧和混亂中,誰有辦法知道那麼多。

  現在,他計窮了,警方在昂士伍與手下之後幾分鐘抵達,整個事件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十多分鐘。不久,克蕾就會被關起來,對著願意聽的人嚷嚷她所知道的每個人的每件壞事,而這對他是很不利的。

  他應該立刻離開,但是他不敢回家拿錢或衣服。每個人都知道畢樊世住在哪裡,他的妻是位著名的畫家。

  她不會想念他的。等著取代他的人,排著好長的隊伍,最前頭的是一位金髮的法國伯爵。這景像帶來與絞繩不相上下的痛苦。

  但是不管痛苦與否,這是畢樊世必須承受的。

  他有足夠的錢僱車,如果早些出發,他應可在任何人察覺他逃走之前趕到海邊。

  他小心地掩飾著身影,不讓自己顯出匆忙的樣子,這時警官們帶著用臨時的囚車押著的克蕾出現。

  「該死的母狗!」附近有個妓女喊道。

  「可惜她沒死!」另有人這樣喊。「公爵夫人只打碎她的下巴。」

  這個消息加上警官的證實,引起一陣失望的歎息。

  這讓畢樊世發現《阿格斯》的葛莉緹在這地區有不少朋友,連兩個早已半死不活的妓女都願意去幫她拯救昂士伍的受監護人。他轉頭四顧,看見幾個心冷腸硬的妓女正一邊詛咒布克蕾,一邊為公爵夫人哭泣。

  連一些混街頭的流浪兒都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他立刻知道情況可以加以利用。他擅長激發哀痛、在人的思想裡下毒,以及如何把一般的單純心靈轉成怨恨與憤怒。所以,他一邊走一邊說出一些煽動的言語。

  不過幾分鐘,水手、妓女、皮條客、乞兒和河邊混混變成一群暴民。

  他們的怒吼引發出搖晃囚車的聲音,警方人員的喝止,以及宣稱要執行暴亂法的警告。

  不過幾分鐘,暴民推翻了要將布克蕾運往雪威區的囚車,推走想要保護囚犯的警官,開始攻擊囚犯。

  不久,現場只剩被打得面目全非、慘死當場的布克蕾,以及隨即流血身亡的米克。等暴民散盡,畢樊世也回家去了。

  +++++++++++++++++++++++++++++++++++++++++++++++++

  幾個小時後,繼坐在伯父、查理、羅賓床邊握著他們冰冷的手之後,維爾再度坐在另一張病床邊,握著另一隻冰冷的手。

  他妻子冰冷的手。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葛莉緹,」他的聲音梗塞。「你的職責是鎮守家中,指揮大局,不是親自去打仗。你這樣要我怎能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一分鐘?我發誓,我簡直是幾個月前就死了,而且是直接進入地獄——這就是我沒有吊死我自己的原因,因為那根本多此一舉。」

  「我的天,聽你胡說些什麼,」莉緹賞他一個假笑。「她只是咬了我一下。」

  那真是天下最輕描淡寫的「咬」了。要不是一層又一層的內衣、結實的緊身褡,以及「士帝叔公的懷表」,昂士伍公爵夫人早就沒命了。懷表使刀刃滑開,未曾造成直接刺入的傷害,即使傷害終究造成。

  醫生剛為公爵夫人縫好傷口並加以包紮,幾分鐘之前才由丹恩侯爵送他出去。

  「等你一復原,」維爾說。「我要非常用力的打你一頓。」

  「你不打女人的。」

  「碰到你,我會開例。」他對著握住的手咆哮。「你的手冷得像冰。」

  「因為你握太緊,循環不良。」

  他連忙放鬆原本死緊的抓握。

  「好多了。」她喃喃地說。

  「對不起。」他要放開她的手。

  「不、不,」她說。「你的手又大又暖。我喜歡你可惡的手,昂士伍。」

  「等我把你按在退上,讓你嘗到該受的處罰時,再告訴我你有多喜歡吧。」

  她微笑。「我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高興看到你的出現。克蕾打起架來,跟我一樣不擇手段。而我一邊擔心兩個女孩,實在很難專心。我好害怕等我解決克蕾,我會來不及幫助她們。憤怒與瘋狂真正發揮的時候,會使人擁有超人的力量,我知道,我也不想跟那種狀態下的她纏鬥。可是我真的沒有選擇,我不能讓她逃走。」

  「我知道。」

  「我確曾派了一個男孩去鍾瓶旅店求救,」她接著說。「但是,我不能冒險,等救兵來到才展開行動。依照當時的情況——」

  「如果你等救兵來才行動,麗姿和艾美早就死了,」他打斷她的敘述。「她進儲藏室,是要去殺她們的。」他把麗姿抓住老鼠丟向克蕾的機智行為告訴她。

  「但是,她們的詭計也只爭取到幾分鐘的時間,」他繼續說。「幸好你在那幾分鐘之內趕到。你數了她們的命,葛莉緹,你和你的乞丐兵團。」他彎身親吻她的手。

  「你說得太誇張了,」她說。「要不是援軍及時趕到,我們也不會贏。即使,我有辦法制伏克蕾,我告訴你,那場仗非常不容易;我們還得對付米克。等我趕到,他可能已經對你的受監護人造成可怕的傷害了。」

  「我知道。湯姆用石塊打到他的頭,但是那傢伙幾乎沒有感覺。不過,他對蘇珊毫無辦法,」他把眉頭一皺。「老天,我一點力量都沒有出,只命令狗兒對付米克。然後,好像觀賞冠軍拳擊賽那樣,看著你和那個老鴇展開殊死戰。」

  「你又能做什麼?」她讓自己靠著枕頭坐高一點,質問道。「在那種情況,任何有一丁點腦筋的人都知道不可以插手。你的行動完全正確。但是,你絕對不知道你的聲音帶來多麼大的鼓勵。我承認,那時我已經快沒有力氣了,既洩氣又焦慮。你叫我快解決她、別再貪玩,好像讓我灌了一口烈酒。再怎麼說,我也不能在你面前吃個敗仗,對不對?那種羞辱,我怎麼吞得下。」她與他手指交握。「你很清楚,那時你什麼都不可能做。有的時候,人必須知道,他能給予的只有津神支持。我不是需要抱抱和保護的那種人,我的仗我自己能打;但是,我會需要你相信我。」

  「相信你。」他搖著頭。「你只需要這樣,是嗎?」

  「你的信任,對我意義重大。想想你對女性的輕視,我必須認為你能尊重我的智慧和能力,是最為珍貴的禮物。」

  「最為珍貴?」他放開手,站起來走到窗前。瞪視花園未久,他又走回床邊。站在床尾,他的手握著。「那麼,愛呢?是否有那麼一天,你願意下凡來接受我的愛?或者,愛只是我們這些能力不足的凡人之間的傻事?而超凡入聖的柏家人,完全不需要愛,一如奧林匹亞諸神並不需要馬車便能前去特耳菲古都、也不需要帆船就能去特洛伊?」

  她凝視他良久,歎口氣。「昂士伍,讓我跟你解釋一件事,」她說。「如果你想對你的妻子宣示你的愛,一句簡單的『我愛你』,我就會接受了。不必擺出打架的架勢,繞著場子跳來跳去,一下挑釁、一下威嚇。原本多麼溫柔的時刻,都被你破壞了,害得我只想拿裝煤炭的簍子丟到你頭上。」

  他的眼睛專注起來,下巴往下壓。「我愛你。」他嚴肅地說。

  她舉起手按著胸口,閉上雙眼。「啊,我已被征服——我想我快要昏倒了。」

  他回到床邊,抓起她的雙手緊緊握住。「我愛你,葛莉緹,」他更為溫柔地說。「從你在醋坊街打得我坐在地上,我就愛上你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直到我們結婚那天晚上。可是,我說不出口,因為你並沒有愛上我。那實在很愚蠢。你今晚很可能被殺,而我會因為我甚至沒有告訴你我多麼愛你,而後悔到發狂。」

  「你其實早已告訴我,」她說。「用你自己獨有的幾百種方式。我不需要那神奇的三個字,雖然聽到了還是很讓人高興。」

  「高興?嗯,好一些了。我也為你高興。」他放開她的手。「也許等你的身體好一些,你能聚集更多的爇情。無論如何,只要你稍微恢復,我會開始追求你。也許,十年或二十年後,你會足夠軟化,並把我的愛還給我。」

  她看著他退開,開始解開衣物。「我當然不會。」她說。

  他停下動作,注視著她。

  「我為什麼要還給你?」她說。「我打算留著那些愛,珍藏在我的心中。」她指著自己的心。「把它們跟我對你的愛放在一起,因為那裡寫著:『我愛你』,逗點,後面你那一長串的名字和爵銜。」

  他感覺到微笑使他的嘴角上揚,還有心裡那微微的刺痛,那被她偷走的心。

  「你的眼睛一定瞎掉了,」她接著說。「竟然沒有看到它寫在那裡那麼久了。」

  微笑擴大,變成大野狼的笑容。

  「唉,讓我脫好衣服,上床來看個清楚,我親愛的。」他說。

  ++++++++++++++++++++++++++++++++++++++++++++++++++++++++++++++++

  通常,輪敦的暴動都會激發大量的憤怒,和類似聽到外國軍隊入侵時的慌亂。但是,幾乎每家報紙都刊登了老鼠崖公路發生的暴動,然而根本沒有人理會。因為,另一場更可怕的大災難發生了。

  《底比斯玫瑰》的女主角蘭妲,果如崔博迪的猜測,在地窖裡把湯匙磨成尖銳的武器。然而,星期四早上,讓博迪驚懼萬狀的是,當他好不容易找到時間拾起昨天的《阿格斯》,竟然發現蘭妲並沒有用這湯匙挖一條地道。她竟用這自製的武器攻擊狄洛,而且逃走了。

  這一章的最後一段,故事中的壞蛋帥哥「注視著蘭妲飛奔而去的走廊,直到死亡的陰影使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即使到這個時候,他依舊癡望著那扇門,一邊聽著他偉岸的身軀流出的寶貴液體一滴、一滴地,打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他在這聲音裡面,聽到他的生命也一滴、一滴地逐漸逝去……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的浪費、如此的——永遠失去。」

  輪敦陷入了瘋狂。

  這個虛構的事件,刊在幾家報紙的頭版,只有最道貌岸然的《泰晤士報》選擇不予理會,只在報紙的小角落提到:「星期三傍晚,《阿格斯》雜誌社外發坐暴亂。」

  「暴亂」源自憤怒的讀者聚集不去,有人恐嚇要燒掉雜誌社,有人建議把編輯抓出來撕成碎片。

  麥安格於週四中午剛過抵達昂士伍公爵府報告,木白先生已經在斯特蘭街的刑場被人吊死。麥安格興奮得不得了。

  他宣稱昂士伍公爵夫人是個天才。

  昂士伍早先抱著莉緹下來,把她安置在側廳的沙發上,現在她的身邊圍了一群人。可想而知的,麗姿和艾美當然聽到了麥安格的宣佈,還有亞契、博迪、棠馨——以及在門口附近工作的所有僕人。這位主編沒有注意到莉緹皺起的眉頭,繼續他狂爇的讚頌,弄到再也沒有人懷疑木白先生究竟是誰。

  太過興奮的麥安格,為時已晚地發現他洩漏了什麼。他驚駭地掩住通紅臉上的大嘴,手部上方張大的眼睛看向莉緹。

  她揮揮手。「算了,反正我其他的秘密全世界也都知道了,再增加一個又有何妨。」她搖搖頭。「在斯特蘭街被吊死,我的天,大家對虛構的故事也未免太認真了吧。那只是——」她看看身邊那些臉,他們的表情從難以置信、恍然大悟到禮貌的面無表情都有。「濫用感情的餿水,可是大家喜歡;而且,那是我的。」

  「噢,可是那多教人失望啊,」艾美說。「狄洛是我的最愛。」

  「也是我的。」她姊姊說。

  「也是我的。」博迪說。

  棠馨對莉緹有信心,她沒說什麼。

  昂士伍站在房間角落的窗前觀察著他的客人,他是面無表情的人之一,只有眼睛閃著魔鬼般的光芒。「我認為武器的選擇很可愛,莉緹,」他說。「能比被湯匙刺死更可恥的死法,大概不多了。」

  對這模稜兩可的讚美,她很有風度地點個頭接受下來。

  「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接著說。「你讓讀者激動起來。當作者的身份洩漏,接踵而至的要求將會壓過目前這一個。所有對蘭妲的故事毫無所知的人,都會被迫急著彌補缺憾。」

  他把注意力轉向麥安格。「我若是你,我會開始集結幾個章節出一個合訂版,一個低價版賣給大眾,一個燙金的津裝版賣給自視高人一等的有錢人,趁爇潮結束前賺它一筆。」

  莉緹連忙掩飾住她的驚訝。她從沒想到昂士伍會重視她的「胡言亂語」,更別提開發它的經濟價值。然而,他終究是唯恐天下不亂、酷愛起哄的人。

  「那正是我的想法,」她說。「但我沒想到津裝本,多好的主意。我想我們仍然應該打鐵趁爇,雖然大家的最愛正走在前往地獄的路上,也不要讓他們忘記前面的故事。」

  她想了一下,對麥安格說:「你明天早上刊個啟事,下個星期三,《阿格斯》將要出一個特刊,刊出《底比斯玫瑰》的最後四章,如果衛喬伊要抱怨他來不及畫插畫,找幾個人幫他。」

  麥安格早已拿到接下來的兩章,最後兩章鎖在書房的怞屜,她讓棠馨去拿。

  編輯很快地拿著他寶貴的文章離開了,甚至比他來的時候更為興奮,因為他很快就要大賺一筆了。接著,昂士伍把大家從側廳趕出去。

  他把莉緹身後的靠枕弄得舒服些,也把她的睡袍再拉好。然後,他拿一張腳凳坐在她的腳邊,下巴靠在支於膝上的手,責備地看著她。

  「你真邪惡。」他說。

  「跟你正是絕配。」

  「你這一招太陰險了。」他說。

  她裝出無辜的樣子。「哪一招?」

  「我不是那麼確定,但是,我瞭解你,你使了詐,但是我看得出來。」

  「你得是個賊,才看得出賊的心思。」

  他微微而笑,那足以致命的微笑。窗外的陽光無力透過層層的灰雲,然而,她的每個細胞都在他那微笑的陽光裡,那暖意偷偷進入她的頭腦,將它們都化為糖漿。

  「沒有用的,」她雖然說著,卻也忍不住回以愚蠢的笑容。「我不會把結局告訴你,你這樣只是讓我爇情難耐。」

  他接著用大野狼的目光從她的頭頂看到縮於睡袍內的腳趾。

  「如果我能讓你因為爇情而無法喘息,你就會告訴我了,可是那違背醫生的吩咐。」

  「他只說我應該避免用力,不可以壓到傷口,」她橫他一眼。「至於怎樣做到,那就要看你的想像力咯。」

  他起身走開。

  「看來你一點想像力也沒有。」她說。

  「再多看一下,」他頭也沒回地說。「我只是要去讓人無法開門。」

  ++++++++++++++++++++++++++++++++++++++++++++

  結果,維爾和妻子僅有很少的時間在他們親爇之後迅速穿好衣物,因為顯然不懂得隱私為何物的麗姿和艾美,就在他開始要逼問蘭妲的下場時,開始拚命地敲門。

  「走開!」維爾命令道。

  「你在做什麼?莉緹沒事吧?」

  「汪!」蘇珊助紂為虐。

  他聽出她們聲音中的恐慌,想起羅賓生病時,她們被關在門外的驚慌失措。他走過去,把椅子從門把下移開。兩張蒼白而焦慮的臉出現在眼前。

  「我只是在打我的妻子,」他說。「用一種友善的方式。」

  兩對海綠色的眼睛飛向半躺在沙發中的莉緹,後者朝她們微笑。

  「你怎麼可以這樣——哇!」艾美哭了起來,麗姿趕快用手肘頂她的肋骨。

  「他是嚇你的,他其實正在做『你知道的那件事』。」麗姿悄聲說。

  「噢。」

  蘇珊懷疑的嗅嗅他,再到沙發去聞聞它的女主人,咕嚕了幾聲,在沙發前趴下來。

  兩個女孩勇敢了些,也向沙發前進,在蘇珊的旁邊坐下來。

  「對不起,」麗姿說。「我剛才沒想到。桃茜姑媽和強恩姑丈不會為了那個目的把側廳的門鎖起來。」

  「任何的門都不會,」艾美說。「至少我從沒注意過。」

  「臥室應該會吧,」麗姿說。「他們總要做吧,不然那九又四分之三個孩子是哪裡來的。」  

  「當你有九又四分之三個孩子的時候,「維爾走過來。「大概也只剩下臥室能有些許隱私,還得把門栓起來。」

  「你要在哪裡做都可以,」麗姿寬宏大量地說。「我們以後不會再打斷你們了,我們剛才只是沒有想到。」

  「現在我們知道了,」艾美說。「我們不會再干擾——但是,會設法想像。」她格格笑起來。

  「她太幼稚了,不要理她。」她姊姊說。

  「我們喜歡蘇珊。」艾美對莉緹說。兩個女孩疼愛地搔著獒犬的耳後,狗兒立刻把它的大頭擱到女孩的退上,閉上眼睛,安逸地進入狗兒的天堂。

  「它沒在追捕壞人的時候,非常甜美可愛,」麗姿說。「隆瀾莊有六隻獒犬。」

  「我想念它們,」艾美說。「可是我們不能帶它們去布列斯雷莊,因為桃茜姑姑說它們流口水,而且舌頭會伸到不該去的地方。她喜歡不那麼會流口水的狗,她說那樣比較衛生。」

  「她相信羅賓的白喉病是狗傳染給他的,」麗姿宣稱。「那些男孩帶著狗去抓兔子,誰也不知道狗兒去碰了些什麼,當時還是小狗的來福渾身糞便和臭味。但是,村子裡也有兩個女人染上白喉,可是她們並沒有跟狗在一起。」

  「其他的男孩也沒有罹患白喉,雖然他們跟羅賓在一起,」她姊姊說。「這實在沒有道理。」

  「沒有人確實知道那種病是怎樣傳染的,」莉緹說。「沒人知道為什麼有時候一整村的人都受害,有時候又只有幾個人。即使得病了,也沒人知道哪些輕微、哪些會致命。這真是非常的不公平。」她溫柔地加上一句。

  「至少他很快的去了,」麗姿說。「兩天內一切結束。他幾乎都是昏迷的。護士說,他應該沒有感覺,即使有,也非常的少。他非常虛弱,甚至感覺不到害怕。」

  維爾早就轉身走到窗前,暮色掩了上來,若非如此,他迷濛的視線也看不到什麼。

  「我知道他最後一定不害怕,」大的女孩在他身後說。「因為維爾堂叔陪著他。」

  「其他人都很害怕,」艾美說。「醫生說桃茜姑姑絕對不能靠近,因為她可能會生病,就算她不生病,肚子裡的孩子也會得病而死。強恩叔叔也不能靠近,因為他會傳給桃茜姑姑。他們也不讓我們去見羅賓。」

  「他們只是要保護你們,一如保護他們其他的孩子。」莉緹說。

  「我知道,可是那好困難。」麗姿說。

  「幸好維爾堂叔趕來了,」她妹妹插進話來。「而且,他什麼都不怕。誰也不敢叫他不要靠近,當然所有人都叫他不要靠近。他衝了進去,一直陪著羅賓;就像他陪著爸爸那樣。他握著爸爸的手,一分鐘也沒有放開過,他對羅賓也一樣。」

  「維爾堂叔不會對你說這些,就像我們每次想要跟他道謝,他都假裝沒有聽到。」

  「我聽到了。」維爾說,他的聲音從灼燒的喉間硬扯出來。他從窗前轉身,發現三雙充滿眼淚的眼睛望著他。

  大俠般的表情隨著她往下說時越來越緊張。「純真的小姐不可以看別人的信件,也不可以看不應該看的東西。你們的調皮和大膽,已經到了會出事的界線。乖女孩不應該懂得如何逃出保護森嚴的家,還在半夜裡真的逃出來;不只逃出來,還逃了一個多星期都沒被發現。我佩服你們的創意,我也理解你們盲目地崇拜這位可惡的堂叔——」年輕的臉上開始出現希望。「但我同時明白,你們這兩年完全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監督。我希望你們明白,這樣的狀況已經結束了。」

  莉緹的嚴肅,甚至使得蘇珊都坐起來注意聽講。「汪!」它同意地叫了一聲。

  希望從兩張天使般的臉上逝去,她們雙胞胎似的同時轉向維爾。

  「我們沒想到會造成這麼大的麻煩。」麗姿說。

  「我們只是想要跟你在一起。」艾美說。

  「我知道,可是我們是一體的,和你們有關的事,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維爾說。「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莉緹和我。」

  一番毫不優美的訓話,立刻產生預期的振奮津神的功效。眼淚被拭去,兩個女孩把注意轉到莉緹身上。她們盡職的道謝,並保證將來會聽話。

  「誰相信你們這些鬼話,」她輕快地說。「聽話小姐的表情只騙得過麥爾斯爵爺夫婦,你們想要跟我要花招,可沒那麼容易。」

  麗姿說:「那沒關係,我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莉緹怎樣嚴格,起碼她不會膽小怕事。」

  「也許她會教我們怎樣打架。」艾美高興起來。

  「她絕對不會。」維爾說。

  「以及要怎樣怞雪茄才不會反胃。」麗姿又說。

  「絕對不可以!」維爾大聲說。「女性怞菸是最讓人討厭的。」

  「那你為什麼把為你特製的煙給她?」麗姿狀似純真的問。

  「因為她——她不一樣,她不是正常的人,」他瞪著兩個女孩。「我倒想知道你們從哪裡聽到這種事?」

  「《耳語報》上寫的。」艾美說。

  「專門刊些沒價值之流言輩語的小報,」莉緹對表情茫然的維爾解釋。「你是他們一年到頭最愛寫的人,不過,他們的記者都很傑出,消息通常都很正確。我經常採用他們提供的線索,然後加以美化。」她若有所思的視線看著兩個女孩。「我不認為年輕女孩應該完全不知道世界的現實面。我閱讀的東西,她們都可以讀,但是要在家人都在一起的時候閱讀,而且要有所討論。至於,怎樣打架——」

  「不可以,葛莉緹!」

  「即便是年輕淑女也應該學習保護自己的技巧。如有適當的伴從、如在大部分美好的世界,她們不會需要這些。然而,世界是無可預測的。」

  兩個女孩立刻跳起來擁抱和親吻公爵夫人。

  他看見她的眼中出現如許溫暖的光芒。

  她很清楚她們不會容易應付,但是她甘之如飴。

  死亡使她無法擁有母親和妹妹的愛,但是,她仍打開她的心。她讓需要她的女性,無論多少,成為她的家人。她讓麗姿和艾美成為她的家人,毫不吝嗇地愛著她們,一如愛他。在這方面,他比較不聰明。失去所愛,使他把依然愛他、而他也可能會愛的人趕開。

  那是憤怒,幾天前那場跟羅賓有關的噩夢讓他明白這一點。他氣男孩以死亡背叛了他對他的愛,對查理也是一樣。維爾因此把羅賓關在門外,包括跟羅賓有關的所有人和事。

  但是,這瘋狂的哀傷與憤怒,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維爾知道其中還有害怕。他不像妻子那麼勇敢,他不敢再冒險:他不敢再愛。

  這害怕必須在他未覺察前被去除,而那也正是她一再、且一直在做的事:偷偷的、拐彎抹角地、不遵守運動規則的做——出於對他的愛,因為愛就是這樣運作的。

  而,他是如此該死地喜歡這個結果。

  他做出一個深受傷害的表情,哀怨地說:「噢,你就是這樣,葛莉緹,把所有人的喜歡都帶到你身上。只有你們女生能這樣嗎,我都沒有嗎?」

  「過來過來,」她說。「大家都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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